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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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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8:02:55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懷孕了!

    趙綿澤活了二十一年從來就沒有挨過耳光。

    他含著金湯匙出生,打從出生開始他爹就是當朝太子爺,在東宮里都把他寵著,哄著,侍候著。侍衛丫頭嬤嬤們,哪一個不是得看著他的臉色,更不講他如今深得洪泰帝的信任,協助大晏國政,人人都知道他是洪泰帝屬意的儲君人選,風頭一時無兩。

    可他今日不僅被人打了。

    還是一個女人,一個他深深厭惡的女人。

    一雙手扼住夏初七的肩膀,他左臉上五個清晰的指印很紅,卻不如他那一雙仿佛被烈火給撩過的眼睛紅。

    “打疼了沒?”

    他正要發怒,可面前的女人,卻突然彎起唇來,歪著頭看他的臉,那小臉儿上粉粉的,潤潤的,嫩嫩的,像東宮庭院里今春才長出來的草儿,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關心情緒,讓他凝聚的滿腔怒火,突然間就泄了下來。只覺得那聲音是那麼的輕柔,熨得他的心很是舒服。

    “不疼。”

    兩個字說得有些幽怨,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他真的就是這麼說的,說得他完全不敢相信。

    輕“哦”了一聲,夏初七眨巴眨巴眼睛,瞅著他的臉,低低說了一句“這樣啊”,就在他的怔愣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又一聲清晰的“啪”聲里,再一次重重搧了他一個耳光。

    他沒躲,也沒喊。

    因為速度太快,他躲不過,也完全出乎意料。

    得什麼樣的女人,才敢這樣做?

    “夏楚——”他咬牙切齒,腮幫子上的肌肉在難堪、羞辱中,輕輕的顫抖,氣得俊美的面孔略有些扭曲。可夏初七卻笑眯眯的看著他,說得煞有介事。

    “我就說嘛,打人怎麼能不疼呢?不打疼我他媽沒事儿揍什麼人?哎,是你自個儿說不疼的,你不疼我就沒有達到效果,再補一下,那也是應當的,你可不要怪我。”

    說罷,她又似笑非笑地抬著下巴看他,無所謂的笑。

    “現在疼了沒有?要不要再來一下?”

    “你可真敢?”

    “呵,怪了!老子有什麼不敢的?反正都已經這樣了。你也說了,不會放了我,我他媽不打白不打,多打一個賺回來一個。難不成,還有比這更壞的結果嗎?”

    “你個賤女人!”趙綿澤氣到極點,突然把她狠狠一抱,死死壓在亭角的圓木柱子上,那氣咻咻的勢態,像是恨不得壓死她才好。

    “看我可會饒了你。”

    “不饒更好!反正水已經夠渾了,也不差你再多撓這麼一下。”

    趙綿澤看著她,不太清楚膨脹在心里的到底是什麼情緒。

    恨!是恨的。可喜歡,卻也是真真的喜歡。喜歡到心尖尖上去了的那種喜歡。恨這個樣子的她,也喜歡這個樣子的她。

    很久以后,當她早已身處北國他鄉,而他登頂廟堂之高時,他的后宮花開如錦,姹紫嫣紅,可他卻永遠也忘不了這一抱,也再也找不到一個像她這樣好抱的女人。抱住了就不想再松手,抱住了寧願把心都掏給她,只換得她能對他一笑。也是直到那個時候,趙綿澤才真正地了解周幽王為什麼要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得佳人一笑,也真正的了解了趙樽,為什麼要用天下來換她。

    后話且不說,只說眼前的趙綿澤,完全理不順他心情,在她似嗔似恨似調似戲的掙扎中,他几乎是吼著說了一句。

    “夏楚,回來做我的女人吧,我定然會好好待你。”

    這話不是他想說的,可他還是說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就管不住他的嘴。

    挨了兩個巴掌,他的嘴居然還想討好她,討好這個女人。

    夏初七掙扎得很厲害,可男人到底是男人,趙綿澤這廝看著溫厚,可力氣還是恁大,與他糾纏打斗著,嘴里也是氣喘吁吁。

    “做你的女人?我憑什麼要你?你有什麼值得我跟你的?”

    “我十九叔能給你什麼,我就能。他不能給的,我也能。”

    手臂都像是快要被他掰折了,看著他失去理智的樣子,夏初七冷諷,“早干什麼去了?現在,你有這個資格嗎?”

    “資格?”趙綿澤火一般的眸子看著她的眼睛,“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什麼才叫做資格。”

    “等你有那一天再說吧。”

    “他就這麼好?”

    “他的好,不是你懂的。”

    “他究竟能給你什麼?”

    “跟了他,我什麼都有了。”

    “那你告訴我,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我就要趙十九,有了他,我就覺得歡喜,有了他,我覺得就快活。他是我的男人,我看他哪里都比你好。我的男人他疼我,寵我,什麼都依著我……”

    “我也可以。”一把扼住她的手,趙綿澤低喝。

    夏初七突然停住了掙扎,看著他。

    “行啊,給你一個機會——”

    趙綿澤喘息不止的呼吸均勻了下來,心里倏地一軟,就像被一片輕柔的羽毛划過了心坎,激動得喉結不停的滾動。

    “你說。”

    夏初七微微一彎唇,笑嘻嘻的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被她逗弄玩耍的小動物,眼睛很邪,唇角的梨渦也很邪,整個人都像被罩上了一層邪氣。

    “我不喜歡被人睡過的男人,你還是嗎?你若還是,我就肯。”

    這種話尋常女子講不出來,可以說趙綿澤想都不敢想會從一個女人的嘴里聽見這種話。可她不僅說了,還說得這麼理所當然,這麼大言不慚。不要說他是皇孫,但凡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二十一歲了也不能沒有睡過女人。

    “你强人所難!”趙綿澤恨恨罵她,“他就沒有睡過?”

    “他當然沒有。”夏初七抬起下巴,“就憑這一點,你一輩子也及不上他。”

    “怎麼可能?他騙你!”

    “呵,他騙我我也樂意,我就喜歡强你所難了,怎麼樣?”夏初七一臉都是得意,歪著頭,拍拍他的手,“殿下,您還是趕緊放手吧?不然一會儿被人看見,事儿可就大了。”

    “我不放,你個賤人,你是我的妻子,怎敢再嫁他人?”

    “我賤?呵呵,你更賤。”夏初七噙著笑,一點儿也不生氣。在這一刻,她想到了東方青玄,大概他每次都是這樣,自己不生氣,卻可以把人氣得半死,那也是一種修煉。

    趙綿澤瞪著她,向來溫和如春風的臉,仍然扭曲著,臉上有指印,眼睛里有火光,低頭時的氣息貼著她,不顧她的推搡,不肯松手的抱緊了她。

    “左右我倆本就是夫妻,擇日不如撞日,就這里圓了房也罷。”

    “要不要這麼無恥?”

    看著他瞳孔里瞬間浮上的迷蒙,還有他褪去了溫文爾雅的强勢,夏初七后背被木頭柱子咯得生痛,身子也被他壓得生痛,呼吸都快要被緊張的氣氛給奪走了。几乎沒有考慮,她極快地屈起膝蓋,在觸及他身上某一處硬朗時,倒提了一口氣。

    “王八蛋,你自找的!”

    一抬膝,便是“啊”的一聲慘叫。

    從意亂情迷到要害吃痛,趙綿澤彎下腰來,疼得額頭上全是冷汗。氣恨的磨著牙齒,他看著叉著腰居高臨下的夏初七,狠狠閉了一下眼睛。

    他不是沒睡過婦人。

    可如此急切的想要睡一個婦人,簡直是他不敢想象的。

    一張俊秀的臉,疼得扭曲。他咬牙切齒。

    “你可真狠。”

    “那是你沒有嘗過更狠的,沒直接廢了你,算客氣的了。”

    “賤、婦!”大口呼吸著,夏綿澤疼得上氣不接下氣,眉頭都皺在了一起,恨不得生生揉碎了她才好。

    “嘻嘻,老子就賤了。信不信,真惹急了我,我就把你那玩意儿割下來,吊在奉天門城樓上……”

    夏初七笑眯眯地說著,從上到下打量著他,目光落在他的襠、部時,還饒有興趣地彎了彎唇,那一股子邪惡勁儿,是趙綿澤終其一生也不曾在哪個婦人身上見到的。

    趙綿澤呼哧呼哧著,終于疼過去了,呼吸也喘勻了,他直起身來,逼近了過去,一雙眸子全是怒火。

    “當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問得極狠,卻見她突然綻放開一個極美的笑顏,心頓時化了一地,“夏楚,你可是想明白……”

    正說到此處,他后領子突地一緊,被人生生拽住了往后一扯,接著,不等他看明白,一個老拳揍向他的胸口。趙綿澤避無可避,“咚”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等他看清那個冷沉沉的面孔時,這才知道,她剛才那一笑不是對他,而是對這個人。

    “趙綿澤,不要碰我的女人。”

    “哈……”趙綿澤抹了下唇角的鮮血,看著趙樽冷笑,“十九叔,你何苦自欺欺人?她是誰你心里有數,他是你的侄媳婦儿,多少年前就與我定了親,她是我的女人,永遠都是。”

    聽著他氣極的吼聲,趙樽瞄他一眼,皺眉看向了夏初七。

    “沒事吧?”

    “沒事儿。”夏初七理了理衣服,“有事儿的是他。”

    趙樽點了點頭,看向趙綿澤一臉憤慨的臉,面無表情,“綿澤,陛下為了你可是操碎了心,你在做什麼決定之前,也得好生想想才是。千万不要讓陛下再為你煩心了,更不要讓陛下為你所出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趙綿澤紅著一張臉,仍是冷笑,“十九叔,你可真是我的好皇叔。偷偷摸摸的搶了我的女人,還敢大大方方的帶入宮來,威脅我?”

    腳下錦緞的皁靴又往前一步,趙樽身姿挺直,並無太多表情,可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沉重,“有所得,必有所失。魚與熊掌,從來都不可兼得。綿澤,你可是想好了?”

    趙綿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江山與女人,他只能選一個……

    心下生著恨,他轉頭,看向夏初七。

    她還是像先前那樣儿,淺笑靨靨地看著他。眼神沒有躲閃,更無半點回避的意思,就那麼當著他這個正牌丈夫的面儿,靠在了趙樽的身邊,毫無羞恥之心。

    冷笑著“哼”了一聲,趙綿澤慢慢站起身來,看向趙樽,“十九叔敢把人帶入宮中,早就做好准備了吧?侄儿一直敬佩十九叔是個大英雄,卻不想竟是如此儿女情長,英雄氣短。人人都以為您要以計謀權,可沒想到您卻是以計謀人。”

    說罷頓了頓,看向夏初七,目光有恨有怨。

    “總有一天,十九叔你會后悔的。一個女人而已,不值當。”

    一拂袖袍,他說完狠話,氣惱得揚長而去,就在那春日庭院中升騰的薄薄霧氣里,背影挺直,卻悲傷得像一個故事的終結。

    小園中,初春清寒,兩個人良久無言。

    直到趙綿澤的身影拐離了視線,夏初七才微微一笑。

    “不是說讓旁人送我回府嗎?你怎麼又過來了?”

    趙樽嘆口氣,抱她入懷。緊緊的抱著,那手臂緊得都有些僵硬了。她想,他是見到先前那一幕擔心了吧?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與她緊緊相擁,她也就沒有開口,

    亭外初春枝頭的綠葉在隨風輕搖,那用年輪纏成的樹杆與樹葉纏綿著,沙沙的聲音,似乎是在默默的數著他們兩人合了節拍的心跳。

    “爺若不來,你不會跟人跑了?”

    聽他開口,夏初七抬頭瞄他一眼,抿著嘴儿直樂。

    “很有可能,我感覺他真喜歡上我了呢?十九爺,如今你有這麼大的壓力,可有沒有點危機意識了?還敢不敢在我面前拽了?再拽,我可不要你,跟野男人跑了,氣死你。”

    趙樽眉梢挑開,拿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

    “好你個潑丫頭,敢當著爺的面說這種話,這是要造爺的反了?”

    “你若待我好,我便不反。你若待我不好,早晚也是得反的。”夏初七笑著,眸子里卻軟成了一汪春水。

    “如此說來,爺還真得看緊了你。”趙樽低聲說著,語氣很是輕松,可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不停在她的臉上打量。

    “怎麼了?這樣看我?”夏初七奇怪地揉下臉。

    遲疑著,他問,“他碰你哪儿了?”

    微微一愕,夏初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吃醋了?怎麼這語氣聽上去,有點酸啊?”

    趙樽慢悠悠瞄她一眼,不肯回答,樣子很是矯情。

    “哎我說,要是真碰了,你怎麼辦?”夏初七問著,彎彎的眼儿,撩出一抹說不出來的小風情,兩片粉色的唇,半合半開著,一個字一個字輕輕出口,呵著氣儿,像是誘了人去采擷的兩片小花瓣儿。

    “嗯?潑丫頭在鉤引爺呢?”趙樽低頭,目光落入她的眸子,在空氣中來來去去的纏繞了几圈,終于緊緊覆住了她的唇,密密麻麻的吻了上去。

    怦怦怦……

    心狂烈的跳動著。

    呼吸亂了!

    節奏亂了!

    他個頭太高,她雙腳不得不被他勒得高高踮起,腦袋也高昂著,下巴被他扼住,一截纖白細嫩的脖子弧線極為柔美。而她的心是酥的,麻的,軟的,卻是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吻她,看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小的表情變化,也看著他沉浸在這個吻里。

    “不害臊,還看?”

    他拇指撫著她的下巴,目光停留在被他吻過的唇上。

    那一處,嬌艷欲滴,如有淺淺的水波浮動。

    “誰讓你長得這麼好看?”她彎唇,哪里懂得丟人?不僅如此,還“嘻嘻”笑了一聲儿,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就跳將起來,兩條腿劈開像只猴子似的纏在了他的腰上,身子微微一拱,感覺到他的身体變化,有點儿小得意。

    “爺,到底誰比較不害臊呀?這沒下雨,你撐什麼傘?”

    “叫你鬧!”趙樽低頭啄一下她的唇,吸氣,吐氣,一臉都是隱忍,“晚上爺過來,再收拾你。”

    ……

    ……

    云月閣是梓月公主的寢宮。

    洪泰帝疼愛梓月公主,人盡皆知,云月閣的布置自然比其他公主的寢殿奢華了那麼許多。夏初七是與趙樽一起過去的,從那個小園子出來,腳步很是輕快,一直等到踏上云月閣的青石地板,才開始慢慢沉重下來。

    她已經許久都沒有見過趙梓月了,那個曾經聲稱要“嫁給她”的姑娘。刁蠻過,任性過,哭過,笑過,鬧過,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如今卻只能安安靜靜地躺在那一張她父皇特地為她打造的精工雕制的大床上,那層層粉色的紗幔里,默默等著一個結果,再也不會笑,不會哭,不會鬧,不會刁蠻,也不會任性。

    真是她的一個不慎,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嗎?

    夏初七不知道。

    但她真的很希望,她能醒過來。

    “公主這几日,可有好些?”

    趙樽是兄長,卻恪守禮儀,沒有走近趙梓月的床榻,只負手立于榻前三尺遠的地方,看著跪在地上那個洪泰帝專門遣了來照顧趙梓月的太醫院吏目顧懷。

    “回殿下,臣無能。梓月公主她的身子越發虛了,雖然臣等竭盡所能從喉間引流食物喂哺,但公主不會吞咽,食之甚少,若是再不蘇醒,拖下去,只怕是,難以保命啊。”

    聽了他靦腆中帶著隱憂的聲音,夏初七才轉過頭去,認真注意到了這個吐字清晰的年輕太醫。他清瘦俊俏,端正地跪在那里,穿了一身太醫院的官員補服,一動也不動,像一個人物剪影,與地毯明亮的色澤形成了對比。

    這麼年輕就派來侍奉公主,想來該有點本事?

    同行麼,夏初七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趙樽面色微微一暗,“你下去吧……”

    顧懷怔了怔,低低應了一聲“是”,可在他的身子爬起來的時候,不知道是腳下虛軟,還是旁的原因,一個站立不住又跪了下去,額頭上的一層汗,越發的密了。

    “殿下,微臣,還有一事……”

    他吞吞吐吐的樣子,讓趙樽皺起了眉頭。

    “說。”

    “殿下……”顧懷像是很難啟齒,看了看周圍的人,“此事非同小可,微臣想單獨稟報給殿下。”

    趙樽深深瞥他一眼,擺了擺手。

    “你們都下去吧。”

    趙梓月寢宮里侍奉的眾人應了聲,很快就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們三個人。顧懷看了看夏初七,仍然是有些猶豫。直到趙樽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他才跪伏在地上,惶恐不安的道。

    “殿下,這兩日,微臣與公主把脈,發現一個奇事。公主的脈象,像是,像是……”

    “說!”

    趙樽聲音更冷了。

    顧懷肩膀抖了一下,終是從牙縫里迸出几個字來。

    “微臣,以為……是喜脈。”

    先前看他欲言又止,夏初七就有點儿害怕聽見這個結果。

    如今真真切切的聽見,耳朵里還是不免“嗡”了一下。與趙樽交換了一下眼神儿,她終是坐在了趙梓月的床沿上,慢慢地探向她的脈搏,閉上了眼睛。

    她把脈的時候,屋子里很安靜。

    靜悄悄的等待里,趙樽面色晦暗,顧懷則是滿臉惶恐。

    當初趙梓月與二鬼在晉王府里發生了關系,雖然有謠言傳出去,可謠言到底只是謠言,像他這種保守的人,也一直只是當成戲文里的段子來聽,如今竟然探出了喜脈,可把他給嚇壞了,只覺得一只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不多一會儿,夏初七睜開眼睛。

    “爺……”

    看她那眼神儿,不需要再多說,趙樽已然明白。

    眉心緊緊一蹙,他看向顧懷,抬了抬手。

    “下去!此事不許向任何人提起。”

    “是,微臣不敢。”

    顧懷急快地退了下去,夏初七吐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濁氣,看了看沉默的趙樽,又看了看榻上躺著的趙梓月,想到她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不由得就想到了已經死在漠北戰場上的二鬼。

    突然之間,她覺得這一切真是荒唐。

    曾經她有想過,等趙梓月醒來,二鬼也凱旋歸來了。老皇帝愛女心切,定然不會讓趙梓月受了委屈,說不定真就成了這段“陰差陽錯”的姻緣,讓他的小公主穿上大紅的嫁衣,漂漂亮亮地嫁與了二鬼。

    可如今,到底還是造化弄人。

    一個死,一個傷,天人相隔。

    “爺,孩子不能留。”

    說這樣的話很是悲催,可她是個醫生,還是得說。

    一來趙梓月只有十四歲,根本就不適合生育。二來她如今遲遲不醒,身体汲取的能量負擔她一個人的生存都成問題,不要說一個小生命。三來她一個女人,一個當朝的公主,又怎麼可以未婚先孕,這樣的丑聞,老百姓承受不起,皇室更是承受不起。四來二鬼都沒有了,為了她以后的幸福,孩子也不能要。

    “嗯。”趙樽淡淡地,又問,“有危險嗎?”

    夏初七沉默一下轉開了頭,目光看向了案几上的一個纏枝香爐。她不敢去看床上那靜靜躺著的趙梓月已然瘦得不成樣子的小臉儿。

    “她身子太弱,滑胎的藥,性猛,就這樣服下去,怕她會受不住。這些日子,我得想想辦法,先把她身子調養起來,才敢為她滑胎。”

    趙樽看看床上的趙梓月,走近過來,手搭上她的肩膀。

    重重一捏,他低低嘆了一下。

    “阿七,保住梓月的命。”

    夏初七抬頭,迎上他的視線,心里猛地一沉。她心知這句話的分量很重。這是趙樽唯一的妹妹,是一個可以為了她哥哥不惜以終身幸福為代價的妹妹。

    走出云月閣的時候,外頭停了一個步輦。打頭的太監正是洪泰帝身邊的大太監崔英達。他微微鞠著身子,見到趙樽與夏初七出來,掛著四季不變的笑意,走近施了一禮。

    “十九爺,陛下有事找您。”

    夏初七心里一驚,不會是趙綿澤那廝告狀去了吧?

    她忐忑不安地看向趙樽。

    可他面上一如既往的平淡,長身而立,豐神高冷,一襲親王蟒衣上的蟠龍栩栩如生地游弋在春日的陽光下,散發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安神魅力。瞥著他,她懸著的心就落了下來。

    “你先回府。”

    看了她一眼,趙樽轉頭,面無表情地掃向崔英達。

    “走吧。”

    夏初七拉了下他的手臂,卻也不好多說。

    “爺,你小心些。”

    趙樽低下頭來,仔細看了看她的眉眼,拍拍她的手。

    “爺原就有事要找陛下,正好隨了崔公公一道。”

    ……

    ……

    那天趙樽與洪泰帝說了些什麼夏初七不知道。原本說了要來收拾她的人,那天晚上也沒有到誠國公府來。為了探聽消息,第二天一早,她放飛了小馬,給他捎去了一封信。

    “天上一輪月,人間兩盞燈。”

    小馬不一會儿就飛回來了,那帶著墨香味儿的信筒上,有他親筆書寫的四個字,“無事,安心。”

    能安心就奇怪了。

    趙綿澤已然曉得了她的身份,到底會不會說與洪泰帝,她心里沒個譜儿,又哪里能又安得心下來?四月初七就是他倆的大婚了,她卻覺得她與趙樽兩個,就像在摸著黑走,一條道儿的往前衝,雖然手牽著手,可卻不知道前面還會遇上什麼坎儿。

    去宮中的時候,又下起雨來。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原因,她覺得就連天氣都進入了狀態,一切都變得有點儿微妙。

    第二日去坤寧宮時,她照常與張皇后看診,也聽說了張皇后真就差人挑了几個品相極好的女子去了東宮,賜予了趙綿澤做侍妾。想想夏問秋的臉色,她找到了一個安慰的點儿。

    第三日去坤寧宮時,她就看見了張皇后病態中的笑容。據說,那個除了夏問秋之外哪個女人都不碰的趙綿澤,第一個晚上,就住進了安排侍妾的院子,夏問秋傷心得緊,卻又不敢去哭鬧。張皇后聽了很是欣慰,夏初七也是心情大好。

    夏問秋啊,這回得淹死在醋缸里了吧?

    不過轉念想想,這男人啊,誰又能守得住?

    趙綿澤那麼喜歡夏問秋,不也睡其他女人了嗎?

    德性!

    為了方便她入宮與張皇后和趙梓月診治,坤寧宮專門為她准備了一乘輿轎。當然,外面的人都只道她很合張皇后的脾氣,張皇后便常常宣她入宮陪伴了。至于個中的具体環節,旁人自然不懂內情。

    夏初七一面為張皇后治病,一面為趙梓月調養,日子忙碌了起來,覺得生活豐富了許多。在有了張皇后撐腰之后,她發現了一個道理,男人治天下,女人治男人。這洪泰帝顧惜著張皇后,張皇后得靠著她活命,這就是她最大的資源。

    又三日后,夏初七得了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也讓整個京師城都在議論紛紛。

    奉天殿上,洪泰帝頒下了旨意,赦免了兵變的將士。

    北方還在打仗,這個時候大赦有益于穩定軍心,君悅,臣也服。

    可接下來,聖旨一道接著一道。

    因兵變事件而入獄的陳大牛,不僅被老皇帝赦免了罪行,還連帶著官升一級,授正一品武官第一階右柱國,加授龍虎將軍,領金衛軍事務。同時,洪泰帝認為陳大牛本名不雅,特賜名為“相”。

    皇帝親自賜名,本就是極大的恩寵。

    “陳相”一名,更加讓人嘩然。

    眾人都知大晏朝取消中書省,不設丞相一職,可這洪泰帝卻偏偏為陳大牛賜名為“陳相”,取之諧音,不僅是天大的恩賜,其中的含義,也值得讓人尋味。

    洪泰帝這是要重重提拔的意思啊!

    都說“禍不單行,福不雙至”。可這定安侯府的好事,卻是一樁接一樁。洪泰帝不僅升了陳大牛的職務,給了他實際領兵之權,還封了他的母親為一品誥命夫人。另外,還追封他那未過門的媳婦儿梁氏為侯府正妻,一品誥命夫人,賜了陪葬之物若干。

    與此同時,有一道聖旨也飛向了東宮。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之皇孫女菁華郡主趙如娜,年十六,性情溫婉,脾性極佳,自幼知書達理,淑德敏慧,特賜予定安侯陳相為側室,欽天監擇吉日,于三月初八立夏之日納入定安侯府……”

    妻為娶,妾為納。

    這陳大牛的風頭,一時無人能出其右。

    整個京師都在為了益德太子的嫡女入定安府為妾而津津樂道。覺得那陳將軍不知道走什麼好運了,這好事儿一個接一個,盛世繁華,也不過如此了。卻是誰也不知道,接旨的趙如娜跪在東宮大殿之中,頭磕在地上,久久沒有抬起。

    “謝主隆恩,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久久,才聽得她哽咽的聲音。

    親自來宣旨的崔英達合上聖旨,遞給趙如娜,嘆了一口氣,看了看邊上的眾人,又低低說,“郡主,陛下還有口諭。”

    趙如娜面色蒼白,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崔英達沉著老臉,大概也覺得有些殘忍,眉間的皺紋深了深,這才甩了下拂塵,尖著嗓子傳口諭,“陛下口諭:因定安侯府剛辦過喪事,菁華郡主入門時不許披紅掛彩,郡主得身穿孝服,在侯府夫人牌位前……咳!三跪九叩。”

    孝服嫁人!

    三跪九叩!

    即便是世間最低賤的妾,也不必如此。

    趙如娜煞白著臉,跪在那里,久久無聲。

    “郡主。”崔英達也是有點儿不忍心,“陛下還有一言,讓老奴轉達給郡主。陛下說,您是他最喜愛的孫女,定安侯是他看重的愛將。把您許給他,陛下他放心。陛下還說,他的孫女,即便為妾,也定能拴住男人的心。他等著有一天,定安侯會親自請旨,為您抬妻位。”

    沉默著,趙如娜唇角顫了顫,再次叩拜。

    “謝陛下。”

    說罷慢慢起身,她拿著那黃澄澄刺目無比的聖旨,走出了東宮大殿,往后院走去。飄著雨,那青石板鋪成的甬道顯得越發光線陰暗。她沒有讓宮女和侍婢們跟隨,一個人走入園中,任由淚水橫流,再混合著雨水落下,一張臉上布滿了水漬,卻沒有哭出半聲儿來。

    “妹妹,妹妹……”

    園子的一株大雪松后頭,鑽出傻子的大腦袋來。

    他咧著嘴笑,手里抱著一只黑貓。那只貓是趙如娜平常養著玩的,見到她,黑貓“喵”的一聲,就要扑出來,卻被傻子敲了敲頭,又縮回了腦袋去,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嘴里“呼呼”作響。

    趙如娜抬起袖子抹了把臉,勉强地笑了笑。

    “大哥,你怎的在這里?”

    傻子抱著貓走過來,歪著腦袋看她,“我帶著小黑玩耍,聽見她們在說,妹妹你要嫁人了,嫁給什麼猴子做媳婦儿。妹妹,你可是不高興?”

    趙如娜吸了吸鼻子,望了望飄著雨的天,隨即又看著傻子笑。

    “高興,我怎會不高興?”

    “既然高興,那妹妹為何還要哭?”

    “正是太高興了,我才哭的。”

    “哦,這樣啊,我高興的時候才想笑呢,笑得很大聲。”傻子憨傻傻的看著她,笑眯眯地說,“妹妹要嫁人了,新娘子是高興的,我是見過人家娶媳婦儿的,新媳婦儿都戴著大紅花,蒙上紅蓋頭,坐了喜轎,吹吹打打,一路往新郎倌家里去,很是熱鬧呢……”

    蒙上紅蓋頭,坐了喜轎,吹吹打打……

    趙如娜再也忍不住,蹲身,頭擱在膝蓋里抽泣。

    傻子彎下腰來,抱著貓,不解地看著她。

    “妹妹……你怎麼又哭了?嫁人真有那麼高興嗎?”

    肩膀不停的抖動著,趙如娜低低說,“大哥,你妹妹啊,得穿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系上麻繩……”

    輕“咦”了一聲,傻子道,“那不是死了人穿的嗎?”

    即便是傻子也知道,那是死人才穿的?

    趙如娜看著他,看著他臉上單純得近乎憨傻的擔憂,鼻子一酸,突然抬起淚眼來,咬著下唇道,“大哥,你幫我做一件事可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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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8:03:14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撞見!

    菁華郡主與陳大牛的那點事儿,傳遍了京師,夏初七自然也是曉得的。不過她一開始只知道聖旨的內容,而那一道“另類又重口”的口諭卻是梅子以八卦的形式告訴她的。

    “太狠了吧?”

    她一邊儿在院子里搗藥,一邊儿偏過頭去看著梅子。

    “梅子,那菁華郡主是益德太子親生閨女?”

    “郡主問得稀罕,當然是親生的。”梅子嘟了嘟嘴,瞥著她搖了搖頭,嘴里“嘖嘖”有聲儿,“先前奴婢還羨慕她來著,雖說是給陳將軍做妾吧,可陳將軍人好,也沒有妻室,她自家又是郡主,入了侯府里,還不是她最大嗎?可如今聽了這個。哎,這不是糟蹋人嗎?”

    目光一眯,夏初七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几乎是下意識的,她就想起了東華門的門口,趙如娜那一雙眼睛。有點閃神,有點憂郁,有點受傷,更多的卻是隱忍。不管陳大牛那未過門的媳婦儿是怎麼死的,可那雙眼睛讓她覺得那姑娘真是挺無辜的。

    貴為天家之女,卻不得不淪為政治的犧牲品,成為帝王籠絡人心的工具。再想想如今還躺在云月閣的趙梓月,她越發覺得這個時代的女人地位低下。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尚且如此,何況民間婦女?

    什麼最惡?政治最惡。

    什麼最毒?人心最毒。

    無精打采的捋了一下袖管,她搔了搔面前的草藥,捧起來湊到鼻間,深深地嗅了一口,好久都沒有說話。草藥的藥香味儿,才是世間最為純粹的東西了。

    她閉著眼睛,梅子卻還在叨叨,“依奴婢說啊,那菁華郡主也是可憐人,像她那樣的身份,正妻做不成,做人家的妾室,還得穿孝服過門,行三跪九叩之禮,還反抗不了……”

    “梅子。”夏初七突然打斷了她,睜開眼睛看過去,“到底什麼是三跪九叩。”

    這個詞儿她總聽,卻不是很了解。

    梅子看她一眼,不可思議的瞪圓了眼睛,“三跪九叩是咱這儿最隆重的大禮了,從進門起,得跪三次,叩九次頭。三步一跪,一跪三叩……”

    說著說著,梅子又有些唏噓了。

    “奴婢要是嫁人啊,誰讓我這樣,我定是不肯的。”

    夏初七瞥她一眼,“想嫁人了?”

    梅子害臊的低下頭,臉都紅了,“才沒有。”

    夏初七笑了笑,不再說話,可梅子卻聊興很高,“說來說去,還是郡主您是最有福分的人了,像咱家爺那樣神仙般的人物,都對你服服帖帖的,誰也欺不著你。不要說三跪九叩了,奴婢覺著,您要是叩一下,咱家爺就得心疼壞了……”

    “小蹄子又在犯酸了?!”晴嵐從院門口進來,笑著打斷了梅子的話,接過夏初七手里的東西來,說,“郡主,咱爺過來了,正在前頭與國公爺和小公爺敘話呢。國公夫人差人來給您傳話,讓你去前頭……”

    梅子嘻嘻一笑,瞄向夏初七。

    “看,奴婢沒有說錯吧?咱家爺啊,就是惦念你,要不能三天兩頭地往這儿跑?”

    “你個不正經的!”

    夏初七嗔她一眼,洗淨了手放下袖子,“爺這個時候來,肯定是有事儿的。”

    前院,誠國公府的客堂里,誠國公元鴻疇和元小公爺陪了趙樽坐在一處品著茶,敘著話,府里侍候的下人們都被遣了出去,立在堂外。看著蓋碗,元鴻疇看了趙樽一眼,面上似有憂色。

    “老臣這兩日心里總是不太踏實,早朝的時候見了陛下都不敢抬頭看他。哎,但願不要出什麼事儿才好。”

    看他愁眉苦臉,元小公爺卻滿是不羈的笑。

    “能有啥事儿啊,陛下不也都默認了嗎?”

    “你懂個屁!”剜一眼過去,元鴻疇斥他,“陛下的心思多深?哪個人能猜得透?不要看到他現在重用你,許了點好處你就得意。祐儿,你得記住一句話,君心難測!”

    元小公爺嗤了一聲,“看您說得,他會吃人似的?”

    “比吃人厲害多了。”

    冷哼了一聲,元鴻疇教訓了儿子,又看一眼沒有吭聲的趙樽,不由得默嘆了一口氣。趙樽為人沉穩謹慎,不會隨便表態,可如今陛下要立趙綿澤為儲,那是板上釘釘的事,跑不了了。當然,陛下現在還忌憚趙樽,自然不會動他,那麼往后,會不會翻舊賬,那可就難說了。所以,從他接手“景宜郡主”開始,其實一直都是希望趙樽能奪儲的。

    尤其是現在,楚七就是景宜郡主的事,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一個秘密,只有一個人知道的時候是秘密。一旦有人傳開,人傳人,人再傳人,那就不再是什麼秘密了,這讓他怎麼能不擔心?可偏生這位十九爺,什麼動靜都沒有,真真應了那句話——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殿下,事到如今,也只能一條道儿走到黑了。”元鴻疇想了想,又是重重一嘆,“老臣是以為,您還是要早點儿拿主意得好。這天儿啊,說變臉就變臉……”

    “行了行了,爹,您就甭說了。”元小公爺打斷了他的話,“今儿這麼好的天,變什麼變?就不能說點好的嗎?您要是實在閑得慌,趕緊回后院抱姨太太去。”

    “有你這樣跟爹說話的?”元鴻疇狠瞪他一眼,皺一皺眉,那火儿又被他給帶了出來,“你這小子,明日我便請陛下為你指一門親事,省得你整天沒個正形!”

    夏初七一入門就聽見這話,樂滋滋地問。

    “你們說什麼呢?要給我哥定親了?”

    見到女儿來了,元鴻疇板著的臉松開,笑了笑,又恨鐵不成鋼地看向元祐,“就他這樣的人,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敢嫁?”

    夏初七輕輕笑著,瞥了元祐一眼。

    “聽見沒有?你啊,多跟咱爹學著點,瞧那后院里,多少姨太太搶著要呢……”

    這叫什麼表揚?元鴻疇老臉通紅,元祐卻“噗”的一聲,笑個不停,“國公爺,您看見沒有,看見沒有?您姑娘可都這麼說了,您儿子沒冤枉你吧?去吧去吧,別操心了,趕緊后院去摟姨太太。”

    “你們啦……”

    元鴻疇手指虛點了一下他的臉,又點了點夏初七,重重的搖了搖頭,向趙樽道了別,直接出門左轉,后院摟姨太太去了。

    夏初七咬著唇憋著笑,還沒等與趙樽說上話呢,他瞄了她一眼,起了身要走。

    當然,他不是一個人走。

    他今儿來的目的,就是來帶夏初七的。

    今天是休沐日,也是清明節后的第一天,大家都閑著。聽說要出去玩,夏初七開心地換了一身侍從穿的男裝,隨了趙樽上了馬車,笑眯眯地注視他,“爺,有日子不見面了,怎麼今儿一來就帶我走?咱到底是去哪儿啊?”

    “趕廟會。”趙樽回答。

    這時代什麼都不多,就是節氣多,而且節氣都比后世要來得隆重。在清明節的前一周,從皇帝到百姓就開始忙著祭奠先人了。如今清明節過去,祭奠是完了,可節日還沒有完,今儿獅子橋的廟會,十里八鄉的人都會去湊熱鬧。

    夏初七心里喜歡,撩了簾子看了一下熱鬧的街景,又回來挽著他的胳膊,笑逐顏開的問,“今儿是‘趕大場’的日子,怪不得這麼熱鬧。不過,我說爺,您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她問得歪頭邪眼,趙樽啼笑皆非。

    “那阿七希望爺是盜呢,還是……奸?”

    “你個流氓!”夏初七心里知道他是怕她在府里悶得慌,這才找了時間帶她出來溜達的,可心里再美,小矯情也沒給忘了。回頭橫他一眼,她趴回身去,瞧著馬車外面就不理會他了。可十九爺顯然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人,她剛剛趴穩,只聽得嘴里“呀”的一聲,她就被他給撈了過去,再回神時,人已落入了他的懷里。

    頭頂上,他的聲音低低的,帶了一些喑啞。

    “這几日,阿七想爺了沒?”

    “去,你還好意思說呢?”夏初七仰著頭,摸摸他的下巴,摸摸他的臉,又摸摸他的脖子,手又搭在他的肩膀上,想想他好几日不來找自己,小手一推,一臉不爽地說,“我忙!才沒空想你。”

    那矯情勁儿啊!

    她自個儿都惡心著了。心里話:夏初七啊夏初七,你還要不要臉了,你不就想讓人家哄哄你麼?另一個聲音說,不要臉了,不要臉了,就是要他哄一下。

    可她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儿,那貨看著她卻是沒動靜儿。

    很明顯,不解風情。

    夏初七翻了一個白眼儿,“看我做什麼?討厭!”

    趙樽嘆了一口氣,摟緊了他,極為嚴肅地說,“阿七不要怨爺,畢竟我與你還不是正經夫妻,爺若成里沒事就往誠國公府跑,總歸是不大好,影響你的閨譽。”

    微微一愣,夏初七“噗哧”一聲,趴在他懷里笑得“嘰嘰”直笑。

    閨譽,她要什麼閨譽啊?

    人家談戀愛天天恨不得膩歪在一塊儿,這位爺到好,瞻前顧后,與她見個面儿都像打地道戰似的,非得尋思好了借口才來見她,今儿要不是廟會,他肯定也不會來吧?真是……該說他老實呢,還是該說他傻呢?

    眨巴眨巴眼睛,她不順著他。

    不,她故意逗他——

    “爺啊,我的閨譽不早就沒了嗎?你都把我給睡過了,我還剩啥了啊?喂,你可不要賴賬啊?什麼叫不是正經夫妻?怎樣才叫正經?非得拜了堂入了洞房才叫正經啊?你爬我炕頭那不算,那叫什麼?通奸啊,還是偷情啊?”

    這姑娘說話是個損的,語速極快,極辣,極邪,一般的閨閣千金,打死了她都說不出來。即便是趙樽習慣了她的為人,還是微微愣了一下,那張一本正經的俊臉有點繃不住了,緊緊摟著她,滿臉都是愧疚。

    “是爺不好,沒有克制住。往后……不會了。”

    “啊”一聲,夏初七很想啐他一口。

    她這麼說的意思,是叫他以后不要爬炕頭了嗎?

    什麼腦子啊?讓她怎麼好意思說,你往后可以多多的爬?

    望望車頂,她氣不打一處來,使勁儿推搡了他一把,坐到邊上去,轉過頭又把腦袋擱在了車窗上,可那貨遲疑了一下,還是貼了過來,雙手從背后把她摟了一個結結實實,還安慰地輕撫著她的背。

    “不置氣了,難得見一面,來爺懷里。”

    他說得很嚴肅,夏初七心里卻是一軟。

    也是,在大婚之前,本來就難得見面,就算見了面,也不是常常有馬車上這樣“安全舒適”的戀愛環境,可以讓他們兩個摟摟抱抱,勾勾搭搭。時下畢竟不同于后世,好多時候包括夏初七自己都不敢做出來太過親熱的舉動。

    而她,是喜歡與他親熱的。

    身子軟了一些,她反手摟住他的腰,下巴擱他肩膀上。

    “那你說,想我了沒?”

    “想。”他很老實的回答。當然,老實指的是話,手卻不太老實的。身子癢癢了一下,夏初七好笑地使勁掐了他一把,“先前有人怎麼說的來著?說以后不會了,不會再影響我的閨譽了,我說爺,您這手往哪儿放呢?”

    趙樽低頭啄一下她的額,任由她掐,行軍路線絲毫不停,語氣更是淡然而正經,“爺先看看我孩儿的糧食儲備。軍馬未動,糧草先行,爺得先檢查好了……”

    夏初七臉頰一紅,使勁掐他鑽入衣服里的手。

    “你個光說不練的登徒子,說一套,做一套。”

    她罵得羞臊,可興頭上的他哪里顧得那許多,似是恨不得把她給揉碎了,語氣越發低啞,“爺以前聽營中的兄弟說,媳婦儿下手黑,則人丁興旺,媳婦儿下手毒,則枝繁葉茂。阿七你用力掐,掐一下,就得給爺生一個孩儿……”

    “你當我是豬啊?一生就生一窩?”

    一把抱起她來放在膝蓋上坐好,趙十九很嚴肅。

    “爺的阿七怎會是豬?”

    夏初七重重一哼,“算你有點儿良心。”

    趙樽唇角微掀,一嘆,“就你這身肉,怎麼好意思和豬比?”

    “啊”一聲,夏初七又是好笑又好氣,直接拿頭撞他。

    “趙十九,老子和你拼了。”

    “潑丫頭!”

    與他說著鬧著,夏初七很快又乖順了下來,窩在他的懷里,像一只聽話的貓儿,由著他溫熱的掌心捋順了背毛。她想,人活著,得珍惜時光。尤其是這麼美的相處時光,浪費了多可惜?

    一個人的一生有太多的意外,過完了這一刻,誰也不曉得下一刻又會發生什麼。她喜歡與趙十九在一起,他雖是也會犯大多數男人都會犯的毛病,摸摸捏捏的,可他卻也是極有分寸的男人。

    有了他在,她覺得這穿越的日子很美滿,也很有盼頭。每一天都有得盼,盼著他得了閑來瞧她一會,或者他晚上做賊一般偷偷摸摸地翻牆進來,與她恩愛纏綿那麼一回,即便什麼也不做,只是兩個人坐在一處說說話,那日子也是再美不過了。

    ……

    獅子橋的廟會很是熱鬧。

    夏初七像個小跟班似的,走在趙樽身后一步處,東瞧瞧,西看看,與他一起擠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唇角一直掛著笑,直覺得這樣純民間的日子真有意思。

    廟會上人來人往,鑼鼓聲,嗩吶聲不絕于耳,各行各業的傳統節目一個個爭奇斗艷,五花八門。街道上踩高蹺、舞龍、舞雙獅,舞單獅、魔术、雜耍,應有盡有,茶樓、酒館、布料、首飾看得她目不暇接。

    這時,一個紅綢扎成的龍頭高高昂起,那舞龍的人身姿極為矯健,看得她的目光不停跟著那個龍頭轉動。突然,她目光一頓,在對面茶樓的一個窗口,看見了正探頭出來的傻子。

    回頭扯了趙樽一下,她從擁擠的人群里擠到街對面。

    “噔噔”上了二樓,她看見這里全是一水儿的雅間,就傻子一個人撐著雙臂在窗口那里,探頭探腦地看外面的熱鬧。

    輕咳了一聲,她低聲問,“傻子,你怎會在這里?”

    傻子回過頭來,見到她很是驚喜,“草儿……”可剛剛喊了一聲,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事情,搔了搔腦袋,一雙眼睛胡亂地轉動著,又朝她“噓”了一聲,擺了擺手。

    “草儿,我無事,你去下面玩耍吧。”

    夏初七奇了怪了。

    這貨往常見到就纏住她不放,今儿怎會見到就攆她?

    有異必有妖!她與趙樽交換了一下眼神儿,不僅不走,還笑眯眯地招手讓他過來,等他走近了,揪住他就低低問,“你跟誰一起來的?你的侍婢呢?屋子里藏了什麼人?不會你藏了女人吧?”

    傻子胡亂揮動著手,急了,哭喪著臉。

    “沒,沒有,草儿,真沒有。”

    夏初七太了解他了,他只要撒謊就不敢看人。一眯眼,她磨牙,低低道,“好啊你,學會撒謊了?還敢騙我。從現在起,你閉嘴,要多說一個字,我再不理你了。”說罷她嘻嘻一笑,把傻子推給面色沉沉的趙樽,朝他使了一個眼神儿,便飛快地往傻子站立的那個房間鑽。

    一堆開門,就被一張屏風擋住了視線。

    再繞過屏風,她就對上了一男一女兩雙眼。

    一雙驚恐,一雙哀傷。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氣,覺得非常不妙。因為兩個都是熟人,搞得她好像是來捉奸的。沒錯,那女的正是已然許配給了陳大牛做妾的菁華郡主,雖然她今儿沒有穿華麗的宮裝,而是僅僅穿了一身極為普通的粗布裙衫,頭上還包了一張素淨的頭巾,與那天見到的樣子截然不同,可夏初七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了。而那個男人,卻是在云月閣里專門負責料理趙梓月的太醫顧懷。

    這是要私奔?

    可看菁華郡主那傷心欲絕的表情,又不像啊?

    三個人,六只眼,都怔在了當場。

    “阿七……”

    正在這時,外面的趙樽不放心,喊了一聲。

    几乎是剎那的,菁華郡主面色煞白,而顧懷的樣子明顯比她更為嚴重,身子顫抖了几下,雙腳一軟就半跪在了地上。要知道,趙如娜已經下旨許給了陳大牛,他們兩個人不管出于什麼原因在私下里這樣偷偷摸摸的見面,要是被人給逮到,那后果都是不堪設想的。

    “郡主,郡主……”

    顧懷嚇得滿頭都是冷汗,低低的喊著,嘴唇都發了白。

    趙如娜側眸看了看他,目光里突然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自嘲來。說時遲,那時快,其實統共也不過一瞬間。她什麼也沒有多說,上前走了兩步,壓低嗓子對夏初七說。

    “他家有十几口人,還有老父老母……”

    夏初七一眯眼,看了看她,笑著應了一聲“爺,別過來!”便轉身退了出去,剛好在門口截住了過來的趙樽,把他推了出去,輕聲儿笑道,“傻子可真是好玩,帶了兩個丫頭出來逛廟會,有一個丫頭呀,半道來事儿了,在里頭處理呢。那個憨貨,還不好意思說!”

    她有些佩服自己的借口,果然,趙樽看了她一眼。

    “走吧!”

    朝他微微一笑,夏初七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又望了一眼那扇門,才笑著扯過明顯忐忑不安的傻子,低低囑咐,“去吧,把你家丫頭帶回去,煮點紅糖水喝了,沒事的。”

    輕輕“哦”了一聲,傻子戀戀不舍的看著她,終究還是走了過去,站在那屏風處,低著頭,咕噥,“妹妹,對不起,我攔不住草儿,我是攔不住草儿的……”

    趙如娜走過來,拉了拉他。

    “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們回吧,哥。”

    傻子又“哦”了一聲,瞥了那顧懷一眼,低著頭往外走。

    “妹妹,他可是欺負你了?”

    趙如娜卻是一眼都沒有再看那個剛才被嚇得腿都軟了的顧太醫,只是每往門口多邁出一步,腳就多虛軟一分。直到背后傳來顧懷的聲音,她的脊背才再次挺直了。

    “郡主,是顧懷辜負了您……顧懷沒有這個福分。您好好過日子,與陳將軍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夫妻和睦……”

    夫妻?

    趙如娜沒有回頭,唇角又是一抹譏誚。

    “多謝顧太醫。”

    ……

    ……

    在廟會上遇見了趙如娜和顧懷的事情,夏初七沒有告訴趙樽。

    不為別的,只因為大家都是女人,女人又何苦為難女人?她雖然相信趙樽不會聲張,可他是一個男人,又與陳大牛關系極好,她不想毀了那趙如娜。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她夏初七這樣不在乎臉面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保護不了自己的幸福,想想也是夠可憐的。

    夏初七再去云月閣的時候,還能常常見到顧懷。

    這個長相俊俏斯文的年輕太醫,在學問上確實不錯。可大概夏初七不喜歡沒有男人氣概的男人,打從那天廟會回來,每次與他一照面,她總想起茶樓里見到的那一幕,楚楚可憐的趙如娜,聽見趙樽的聲音就被嚇得發顫不知所措的顧懷。

    想一想,她言辭間就敷衍了許多。

    要換了是她,這種男人,一腳就揣了,太慫了。

    顧懷看見她,也是好几次欲言又止。

    可到底,遲遲疑疑,還是誰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夏初七等待著自己的婚禮,行走在宮中時,總覺得好像多了一些注目的眼光,可她自覺行得正,站得端,從無畏懼,也不管別人怎麼看她。在宮中的這些日子,她又碰見過趙綿澤几次,他沒有再來纏綿,也沒有再提及她的身份。只是他每次看著她的目光,總讓她覺得脊背上毛毛的。

    其實她很想“碰見”一次東方青玄。

    想要親口向他求證一下香囊的事儿。

    可事情就是那麼奇怪,往常她不想見他的時候,他總在她的面前晃悠來晃悠去,她這有事儿想找他了吧,卻連他的鬼影子都沒有。

    該在的不在,不該在的卻總在。

    就在菁華郡主入定安侯府的前一日,夏初七剛從坤寧宮出來,就被前來向皇后娘娘“請安”的夏問秋給堵在了路上。這又一堵,讓她有點儿奇怪,趙綿澤兩口子,怎生都這麼喜歡堵人?

    “妹妹。”

    夏問秋聲音悠悠的,一出口就“沾親”。

    可夏初七卻一點也不想與她“帶故”,邪邪一撩唇,她問,“側夫人叫誰妹妹呢?你的妹妹,都在東宮呢?可千万不要亂喊,搞亂了尊卑。”

    尊卑兩個字,直接讓夏問秋白了臉。

    她只是趙綿澤的側夫人,一個妾室。而夏初七卻是洪泰帝親封的景宜郡主,論身份,自然比她高貴了許多。

    “是,郡主。”

    看她乖順了,夏初七嘴唇一翹,直樂呵。

    “側夫人找本郡主有事?”

    夏問秋面有窘色,左右看了看,垂下眸子,卻是很誠實地開了口,“妾身想請郡主再給我瞧瞧,我這身子,可不可以……”到底是一個女子,她沒好意思把“同房”這樣的字眼說出來。

    可夏初七卻是知道,東宮最近不太平,新去了几個侍妾,只怕急得夏問秋晚上都睡不安枕了,這才巴巴找了她想要與趙綿澤同房,懷上孩子把男人的心給拴住?

    嘖,可憐又可恨的女人。

    可她再可憐,夏初七也不會同情她。

    略略思考了一下,夏初七笑眯眯地把她“請”到邊上,問了一下她的情況,又認真與她把了脈,才裝模做樣的笑說,“側夫人身子大好了,可以孕育皇嗣了……”

    “真的?”夏問秋顧不得矜持,驚喜得一下子瞪大了眼。

    瞄了她一眼,夏初七微微一笑,“真的呀。只是聽說側夫人最近好像家宅不寧?家里多了几只狐狸精,日子不太好過吧?殿下他,還常去你那儿嗎?”

    夏問秋一聽這話,眼圈儿就紅了。

    “不瞞郡主說,妾身沒有郡主這樣的好福氣,自己肚皮又不爭氣……殿下寵了我兩年多,都沒有碰過旁的女人,可我就愣是沒有替他生下一男半女來,也怪不得他……”

    說到這里,她又從懷里掏了一個沉甸甸的銀錢袋出來,背著身子塞在了夏初七的手里,低低哽咽著說,“郡主,拜托你了。你幫我與殿下說說,就說我身子大好了,可以,可以了……”

    夏初七斜睨了她一眼,把銀子塞入了懷里。

    “我去說,只怕不好吧?”

    夏問秋握著她的手,無奈的苦著臉,一副“病急亂投醫”的樣子,“我若說了,他也是不肯相信的,以為我哄他呢……郡主,求求你了,他信你的話。”

    總把“求”字儿掛在嘴邊的人,除了傻子,夏初七一律都膈應。可看在懷里那一袋銀錢的份上,她還是極為專業地衝夏問秋擺了一個職業笑容,“不好意思,本郡主只負責看病,不負責做拉紅線。側夫人,好自為之吧……”

    夏初七這貨向來“無恥”。都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她卻可以拿了人家的錢財,只當沒有拿過,大喇喇地告了辭,轉身就走。可還真就應了那一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沒有走出多遠,就見到了趙綿澤的步輦停在那里。

    果然,兩個人都好“堵人”。

    她想繞過去,裝著沒有看見他。

    但是趙綿澤卻下了步輦,朝他走了過來。

    “夏楚,你還好嗎?”

    沒話找話?夏初七橫了他一眼,“我怎麼會不好?我該吃就吃,我該睡就睡,好得都不能再好了。”說到這里,瞄一眼他,她又指了一下剛才見到夏問秋的方向。

    “不好的人在那邊儿,您都看見她了吧,故意躲著?嘖嘖,我說殿下您也真夠狠心的,好歹你倆相愛過一場,你這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會不會太不要臉了呀?”

    趙綿澤心里犯抽搐,“你就沒有旁的話,要對我說?”

    夏初七扯著嘴就樂了,“我還能有旁的話對你說嗎?”

    趙綿澤神色黯然,又上前一步,“我好歹是你的……好,不說,你就不能問問我,好不好?”

    夏初七翻了一個白眼儿,“不敢關心你,哈,我怕你驕傲。”

    聽著她尖酸刻薄的奚落,趙綿澤也不知怎的,就有了解釋的衝動,“我沒有碰那些女人。”

    微微一愕,隨即夏初七笑開了。

    “這話你該去給你的側夫人講,她聽了一定會很高興的。只可惜,你這王八蛋啊,心都哪儿去了?”

    心都哪去了?趙綿澤向來溫潤的面色,微微一變,他想在她面前表現得鎮定一點,可捏緊的手心,卻是冒出汗來,“你不必諷刺我。我那麼做,也是為了秋儿好。那日你也在坤寧宮,我皇祖母一心針對秋儿,你也看到了。我若不冷落秋儿,只怕她會變本加厲……”

    沒有再往深了說,趙綿澤看著她似懂非懂的樣子,低下頭來專注地盯著她的眼睛,“夏楚,我上次說的話,永遠有效。”

    “你說的話,在我這里早就失效了。不好意思,我還要去云月閣,不奉陪了。”夏初七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可剛走了兩步,想了想,她又調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了趙綿澤一眼,意有所指的低低說,“你家側夫人剛才賄賂我來著,希望我能夠在你面前為她說說,你們可以同房了。確實是可以了,你們多多努力,不要讓我失望哦,生了儿子,記得給我大紅包!”

    一句話說得極為“歹毒”。

    她這個樣子說,趙綿澤還怎麼肯信?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趙綿澤一雙眼子浮浮沉沉,那視線就像生了根,一直到那一抹人影儿消失在甬道盡頭,他還是沒有辦法挪開。

    ……

    ……

    一晃眼便到了三月十八。

    菁華郡主雖然為妾,可到底還是郡主;雖然沒有喜轎,可普通的轎子還是有一頂的;雖然沒有熱鬧的吹吹打打,可轎夫總是有几個的;雖然沒有盛大繁華的婚禮,可場面上的慶賀還是有的。所以,即便陳大牛非常不喜歡,可對于這個朝中新貴納妾,王公大臣們的賀禮,還是在這一日雪片般飛入了定安侯府。

    夏初七也去了。

    她是與誠國公夫人一道儿去的。

    去的時候,定安侯府備酒席的庭院里,已經坐滿了賓客,席間有男人的交談聲,夾雜著小孩子的哭鬧聲儿,其實也算熱鬧了。很明顯,雖然大家都明知道這樁親事意味著什麼,可也不好不給東宮臉成,不好不給老皇帝的臉面,喝喜酒的人,也都是拖家帶口的來了。而陳大牛在軍中的三朋四友,也是聚到了侯府里為他慶賀。

    四下里望了一望,夏初七沒有見到趙樽。

    卻見到元小公爺與几個看上去都是京中勛戚的男人聚在一處喝酒,大概是他們那几個人長得都還不錯,引得女眷那邊的席位上,有未嫁的姑娘頻頻往那里看。

    夏初七心里暗笑。

    她這個哥啊,處處發騷留情,就是不肯負責,也不知道將來誰能收了他的心。

    坐上了席位,夫人就與那些命婦們寒暄。

    她的目光卻在人群中找到了陳大牛。

    不,如今的陳相。

    說是家里辦喜事,可他不僅不讓菁華郡主穿紅掛彩,自家也沒有穿新郎禮服,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像是剛從營里打馬回來的,一身戎裝顯得英氣勃勃,卻在右胳膊上不合時宜地纏了一縷黑紗。當然,他的臉上也沒有“洞房花燭小登科”的悶悶不樂,心神不寧,一雙眼睛布滿了紅絲,在應付那些前來賀喜的賓客時,更是顯得勉强,臉上沒有露出一個笑意。

    “來了來了,新郎子來了。”

    隨著一聲笑呵呵的喧嘩,侯府門口響起了一串鞭炮聲。

    “劈里啪啦——”

    放鞭炮,大喜到。

    鞭炮聲里,一頂扎著白花的小轎從侯府的側門被抬了進來,一直走入到庭院的門口才停下。沒有迎親的隊伍,沒有三媒六聘,菁華郡主就是被四個轎夫抬過來的。隨行的人,只有她的一個貼身丫頭。

    院子里一下就安靜了。

    剛才的笑鬧聲沒有了,交談聲也沒有了。

    夏初七與所有人一樣,目光都望向了那頂小轎。

    轎子微微晃了一下,小丫頭上前拉開了轎簾,趙如娜微微躬著身子,一只腳便踏出了轎子。沒有紅嫁衣,沒有紅蓋頭,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孝衣孝褲,頭上戴的是白色的孝巾,就連腳下的鞋子也是白色的,沒有繡一朵花,一根細麻繩把她的腰肢勒得不盈一握,而她蒼白的面孔上,也沒有施任何的胭粉,白白生生的一個人,好像下一瞬就會倒下去似的。

    沒由來的,夏初七同情的抽搐了一下。

    換了是她自個儿,得砸場子吧?

    菁華郡主微微垂著頭,抿著嘴巴,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悲情來,只是在定安侯府一個婆子的引領下,慢慢往正堂走去。

    納妾不像娶妻,不需要拜天地,不需要拜父母,更不需要夫妻對拜,只需要給正室敬了茶,就算禮成了。

    “給夫人敬茶!”

    正堂的中間,擺著一個香案。

    香案上面是陳大牛未過門媳婦儿梁氏的牌位。

    牌位前,還燃著三柱清香。

    裊裊煙霧升起,菁華郡主在正堂門口跪下。

    當年老皇帝曾經下旨簡化了各種繁瑣的禮儀,所以現在並不太興“三跪九叩”這種大禮了。但不得不說,這種禮非常的正式,趙如娜來之前應當有人教過了,她做得很是當位,雙膝並攏,跪下,雙手趴地,頭往地下重重一叩,抬起,再一叩,抬起,又一叩。

    叩完起身,她看著那牌位,沒有望向旁人,在丫頭的攙扶下,向前走了三步,又用那練就的姿勢跪下,再一次行了跪頭大禮。

    四周靜悄悄的……

    夏初七心里不太淡定,可大多數的人,都只有一種“看好戲”的表情。不得不說,今天來的賓客里,有很多人,其實都是想來瞧瞧熱鬧的。

    下意識的,她看向了陳大牛,只見他皺了一下眉頭。

    敬茶禮畢,趙如娜被人帶下去安置了,席上終于恢復了正常。

    除了女眷們唏噓一下感嘆,男賓那邊,陳大牛那些兄弟們卻是興奮地一邊喝酒,一邊起哄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喧嘩不已。

    “將軍,這郡主長得俊啊。”

    “來來來,大牛,多喝兩杯,一會儿好入洞房。”

    在那里人的鬧騰里,陳大牛一聲儿都沒有吭過,來者不拒,敬酒就喝,就像是在和誰賭氣似的,一大碗接一大碗的干,酒液流到他的甲胄上也不管,一臉的暗自神傷。

    夏初七看得直蹙眉。

    硬生生被捆綁的兩個人,可不是誰都不好過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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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8:03:31 |只看該作者
第111章 醒了!

    夏初七這頓飯吃不下去了。

    咬著筷子,她看了一眼正與那些婦人談得正歡的國公夫人,尋了一個去更衣的借口,偷偷離了席,領了晴嵐就往安置侯府側夫人的后院去。

    看過了謝氏的自殺,看過了趙梓月的自殺,她竊以為這個時代的女性,在問題解決不了的時候,在丟了大臉的時候,都只會使用同樣的一招儿——自殺。

    夏初七不是一個好管閑事的人,可她為自個儿的行為找了一個極好的借口。那趙如娜是趙十九的親侄女。那麼,她就是她的嬸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姑娘落個自殺的下場的吧?

    與前頭的喧鬧相對應,后院很是安靜。

    陳大牛貴為侯爺,又是當朝炙手可熱的人物,可后院里沒有旁的女人,今儿府里又有事情,后院更是安靜得不行。沒花多少工夫,夏初七就在一個婆子的帶領下,找到了趙如娜的院子。

    可一入屋,順著小丫頭手指的方向,她呆住了。

    一身縞素的趙如娜,正半倚在床頭上,手里捧了一本書,面色恬靜地看著,除了那一股子淡淡的憂郁之色始終化不開,整個人看上去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她活得很好,更沒有她想像中的會想不開鬧自殺。

    不得了啊!

    在這個時代,能做到這樣的女人,算是拔尖的了吧?

    小丫頭笑著喊了一聲,“郡主,景宜郡主來看你了。”

    趙如娜像是才從書里回過神,抬頭看了夏初七一眼,沒有露出太多的驚奇,只是責怪地看了那小丫頭一眼。

    “綠儿,侯府里沒有郡主,以后喚我側夫人。”

    綠儿有些替她家主子委屈,嘟了嘟嘴巴才垂下頭。

    “是,郡……側夫人。”

    趙如娜點了點頭,起身極有禮節地向夏初七施了一禮。

    “妾身參見景宜郡主。”

    看到這個樣子的趙如娜,夏初七覺得沒有什麼話要說了。

    或者說,她來之前預備好的,如何勸一個受了侮辱的女人積極勇敢樂觀向上的面對未來生活那一套話,在這個菁華郡主的面前都不需要了。她是一個玲瓏而通透的女人,她的心里應是早就有了主意,她一定會讓自己活得很好。

    “吃了嗎?”

    夏初七帶著笑,只剩下這一句話。

    “還沒。”趙如娜笑了,“沒什麼胃口。”

    “沒胃口也得吃,今儿侯府的飯菜很是豐盛。”

    “嗯,一會就吃。”

    趙如娜面色柔和地看著她,一張漂亮的瓜子臉憔悴了不少,怎麼隱飾都隱飾不住那眸子里的落寞,還有看著夏初七時的感激。

    “景宜郡主,那天的事,謝謝你。”

    “不必了,大家都是女人,我懂你。好了,我娘在外頭等著我,我先走了,記得吃飯。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了。”

    夏初七說罷,快步走了出去。

    有些話點到就行了,說得過了,反而會傷人自尊。

    從定安侯府出來,天儿已經黑透了。一路上,誠國公夫人都在唏噓這一樁荒唐的婚事,夏初七知道她是個吃齋念佛的人,向來心善,也只是笑著安慰她。

    馬車入了國公府,辭別了國公夫人,梅子在前頭拎了燈籠,夏初七攏了攏身上御寒的斗篷,抬頭看了一眼景宜苑黑壓壓的小樓,在芭蕉葉的“沙沙”聲里,入屋走了一段,突然停下,側眸看了一眼晴嵐和梅子。

    “你們倆不用跟著我,天不早了,洗洗歇了吧。”

    她是個隨性懶散的人,對待下人沒有主人的架子,晴嵐和梅子早就已經習慣了,也不多說什麼便應了“是”,齊齊退了下去。

    夏初七拎著從梅子手里接過的燈籠,抿著嘴儿繼續往里走。剛推開自家屋子的門儿,斜插里一個黑色的影子便風一般掠了過來,將她打橫抱起便低下頭來親她。

    “討不討厭?你堂堂王爺學會做采花賊了?!”

    夏初七脖子被啃得癢癢的,嘴里輕聲嬌笑,一手拎了燈籠,一手索性掛在他的脖子上,緊緊摟住就去親他。兩個人摟得氣喘吁吁,呼吸粗細不一,好一會儿他才盡了興,摟著她放坐在床沿上,在屋子里亮了燈。

    “阿七怎知是爺來了?”

    高高仰著頭,夏初七面儿上有些小得意。

    “我嗅到你身上禽獸味儿了。”

    趙樽拎她鼻子,“瞎扯,你狗變的?”

    一腳飛踹過去,夏初七橫眼瞪他一眼,隨即拎著他肩膀往自己身上一扯,“我不是狗,我是貓儿。”趙樽收勢不住,整個人倒在她的身上,便將他壓在了被褥上。

    兩兩相看,他抬手順了順她的發。

    “梓月的事,爺告訴父皇了。”

    夏初七了解的點頭,心知這麼大的一件事,要是不說,万一出了什麼漏子,又得怪到她的頭上來,這爺們儿是為了她著想。心里一喜,她雙手攬住他的脖子,看著他背著光的面孔,那高高的鼻梁下一片深邃的陰影,覺得有點儿醉。

    “趙十九,我怎麼就遇上你了?”

    “不好?”他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

    “好,就是太好了,我咋有點患得患失的?”

    “傻丫頭。”他摟她入懷,一起躺在榻上,一只手輕輕順著她的后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久沒有說話。夏初七聽著他極富節奏的心跳和呼吸,往他懷里靠了靠,低低說,“不必擔心,最多再過十日,我便會為梓月滑胎,不會有危險的。”

    趙樽手臂一緊,摟緊了她。

    “阿七,爺定然不會讓你也吃這樣的苦頭。”

    “嗯?”夏初七抬頭,不解地看他。

    趙樽低下頭來,掌心摩挲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很是低沉,卻說得極為正經嚴肅,“咱生一個儿子,一個姑娘就足夠了。婦人生孩儿,太遭罪。”

    夏初七心髒的某處一窒,看著他,眼睛火辣辣的,說不出是酸還是甜,滋味儿極是復雜,“爺昨日不是還說,想要枝繁葉茂,子孫滿堂麼?我就在想呢,想要枝繁葉茂,你啊,只能找別的女人,幫你多多的生了……”

    “你倒是會捻爺的不是?”他笑著,又捻她鼻頭,卻換了話題,“今日去定安侯府了?”

    想到那一場把喜事辦成了白事的婚禮,夏初七的心窩子就堵。

    “嗯,大牛哥可真狠。你們男人啊,真不是東西。”

    “這可稀罕了。”趙樽瞥她一眼,“關爺何事?”

    “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天陛下宣你去,你都與陛下說了些什麼?按實話講,大牛哥這樣苛刻的條件,陛下都肯答應,我還真是不太敢相信,我覺得這中間有你的原因吧?你為了保他,說了些什麼?”

    趙樽看著她,眸色沉沉,“爺的阿七真是聰明。”

    “快說,少打馬虎眼!”

    她嬌聲低喝,他卻是緊了緊手臂,“爺只是實說,爾后又告訴了陛下一個故事。”

    “故事?什麼故事?”

    “大牛那未過門媳婦儿的事。”趙樽撫著她的臉,把在天牢里陳大牛告訴他的事,說與了夏初七,末了又淡淡道,“大牛這口氣不下去,是不會妥協的,那是大晏的損失,而陛下惜才,還有……在陛下沒有登基前,曾經也被張皇后的父親困在牢里,差一點餓死,是張皇后偷偷拿了吃食與他,才救下了他的命……”

    兩個故事一重合,夏初七唏噓不已。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你爹要是心里有愧,自己去賠禮道歉好了?與你那個侄女儿有什麼關系,她何其無辜?一個女人而已,承擔得會不會太多?”

    趙樽黑眸深深,順著她的頭發,也不說話了。夏初七為趙如娜抱不平,氣憤不過的把今儿的見聞告訴了他,可他還是一言不發,沉默在了黑暗里。夏初七知道,在有些觀念上,她與趙樽不一樣,她很難用現代人的觀念去說服一個古人要把婦女的地位等同于男子,想想,不由也只能嘆氣。

    “你說,大牛會不會對她好?”

    他還是沉默。

    她又說,“這世道,不幸福的人太多了,我與爺關系這麼好,我真的希望他們也能有一個好結果。”

    他終于撫著她的臉,開了口,“大牛性子倔,卻不是個心狠的人。陛下他自然也是認准了這一點。”

    夏初七看著他,微微一愕。

    當今老皇帝多會算計的人?他又怎會白賠了一個嫡孫女,不撈到好處?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趙如娜那樣的性子,隱忍,寬容,脾氣好,沒壞心眼儿,其實是很招男人稀罕的,估計老皇帝早就算好了陳大牛會落入他孫女的溫柔鄉了?

    沉默片刻,夏初七枕在趙樽的胳膊上,幽幽一嘆。

    “但願他們能早一點用肉体推翻桎梏,完成一場划時代的革命。”

    “……”趙樽身子一僵,像看怪物一樣看她。

    “不懂了吧?太深奧,你智商不夠別問我。”

    趙樽臉一黑,“睡吧。”

    身子向他懷里挪了挪,夏初七“嗤嗤”笑了兩聲儿,心知自己“用肉体推翻桎梏”這樣的言詞嚇到他了。一個正常婦人,哪里敢說這樣可怕的詞儿?可她卻是佩服自己的,直白表述,不偏不倚,趙如娜如今的生活,也就只有這一條道儿了。殘酷的命運,陰差陽錯的結合,于她來說,還有更好的路嗎?

    就在她用思想武裝頭腦,為趙如娜的命運大放闕詞時,定安侯府,喝得一塌糊涂的陳大牛正被兩個人架著,踉踉蹌蹌地步入了趙如娜的屋子。

    “郡主……呃,嫂子……將軍就交給你了。”那個攙扶他進來的人,是陳大牛的副將耿三友,嗓子像放大炮似的,沒有敢多看那靜靜坐著的趙如娜,他招呼了一聲儿,就領著另外一個人慌不迭的溜走了。

    趙如娜放下手中的書,看了看那個歪歪斜斜扶著桌子,醉得滿臉通紅,雙眼血絲,明明“納妾之喜”卻連胡子都懶得刮干淨的男人,皺了一下眉頭,望向邊上的綠儿。

    “綠儿,扶侯爺去淨房洗漱。”

    “是。側夫人……”

    綠儿眼睛一亮,乖乖地走過去扶了陳大牛。

    “侯爺……你仔細腳下……”

    時下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主子嫁了人家,她的陪嫁丫頭也是屬于男主人的。這事儿趙如娜懂,綠儿自然也是懂的。雖然有些羞臊,有些忐忑,可看著陳大牛硬扎板實的身子,再看看他端正硬朗的五官,綠儿心里是喜歡的。這位侯爺比她來之前僅僅聽了名字時的想象,好看了不是一點半點,也年輕了不是一點半點。

    等綠儿扶著陳大牛走了,趙如娜怔忡了片刻,再次拿起桌上的書來,挑了挑燈芯,繼續低頭看書。可不到一刻鐘,綠儿又濕漉漉的跑回來了,“側夫人……”

    趙如娜抬頭,“怎麼了?”

    綠儿手足無措地垂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侯爺說他自己可以,把奴婢給攆出來了。”

    趙如娜看了一眼她紅扑扑的臉,“哦”了一聲。

    “去給侯爺端一碗醒酒湯來備著。”

    陳大牛行伍出身,洗澡這樣的事儿也當成打仗,自然沒有那麼多講究和規矩,就在趙如娜心不在焉地翻著書還沒有翻到下一頁的時候,他就已經光著膀子出來了。

    他不拘小節慣了,光著上身,就系了一條褲子,身上濕漉漉的水珠子也沒有擦干淨,衣裳松松搭在肩膀上,打了一個酒嗝,出來就一陣擺手。

    “出去,都他娘的出去……”

    大概洗了個澡,他看上去清醒了不少,走路也不像先前那麼踉蹌了,只是臉色還是醉紅著,一出口就是躁氣。

    “侯爺,您,您先喝一碗醒酒湯。”

    綠儿與趙如娜一樣,都是深閨女儿,何時見過一個大老爺們儿光著膀子在面前晃?一時間,她羞紅了臉,就要過來扶陳大牛坐下。可人還沒有走近,便被喝了酒沒輕沒輕的陳大牛給拂得一個踉蹌。

    “滾遠點儿。”

    他開口說話就爆粗,嗓子渾厚,喜怒分明,綠儿何時見過這樣的男子?被他一吼,嚇得臉色一白,“扑嗵”就跪倒。

    “侯爺饒命,奴婢,奴婢只是……”

    看著他火氣沒處發的樣子,趙如娜終于走了過來。

    “綠儿,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先退下了……”

    綠儿嚇得一溜煙儿的跑了。趙如娜看了一眼重重坐在椅子上直甩頭的陳大牛,在櫃子里尋了一件大絨巾,替他披在肩膀上,低眉順目的道,“侯爺,喝了湯,早些歇了吧。”

    屋子里熏了香,熏得陳大牛腦子漲痛,抬起沉重的腦袋來,他看著面前這個蒼白著臉的婦人,差一點儿沒有認出來她是誰。

    “你也滾蛋!趕緊滾……”

    趙如娜原本就沒有奢望過他能對她有什麼好脾氣,見他只是叫她“滾”,覺得已經算是客氣的了。苦笑了一下,她沒有與他辯解“這是她的屋子,該滾蛋的人是他”,只是轉身翻了一套被褥抱著,便福身請辭。

    “妾身去與綠儿擠一擠,侯爺早些歇吧。”

    說罷她頭也不回,甚至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等等,你回來。”

    走到門口的腳步一頓,趙如娜回頭,面色微驚。陳大牛像是剛剛反應過來她是誰,慢騰騰地起身,卻沒有說話,只是端起案桌上早就預備好的酒水,又往嘴里恨恨灌了一大碗,這才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以為他要出去,趙如娜讓開身子。

    可他雙眼灼灼如火,卻停在了她的面前。

    趙如娜面色一變,“侯爺……”

    陳大牛沒有回答她,一把扯掉她手上的被褥往地上一丟,只手撈住她的腰就拎了起來,在她的驚呼聲里大步走向那張沒有鋪紅,只有素白的“喜榻”,把她往榻上一丟,便壓了上去。

    “侯爺……”

    趙如娜腦子一片空白,只掙扎了一下,就不再動彈了。屋子里今儿燃的是白燭,燈芯在微微跳動,映得她蒼白的面容更是白如紙征儿。看著身上這個魁梧有力,目深眉濃的男子,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母妃死了好些年了,所以在她出嫁之前,沒有平常女儿家出嫁前來自娘的諄諄教誨,更沒有人教過她在新婚之夜該如何應付夫君,但是她不糊涂,知道入了定安侯府,早晚就是他的人,就得認命,之前她把綠儿推給他,也是想要安生一個晚上。可他不樂意,她也只能隨了他的意。

    他一直沒有說話,濃重的呼吸里夾著著淡淡的酒氣。陌生的氣息,陌生的人,卻是她的夫君,是她這一輩子都要依附的人。她緊張的十指緊揪著被褥,眉頭蹙著,牙齒一陣輕輕敲,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和表情。

    默默地數著心跳,她一遍又一遍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突地覺身子一涼,他似是不耐煩解她的衣扣了,把她貼身的中衣撕了開去,露出里面的小衣來,還有一片雪白白的肌膚,直晃人眼睛,她不會呼吸了,僵硬得像一塊木頭。

    他仍然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怎麼看她,只有她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自己剝得像一顆剝了皮的白筍子,與他布滿了傷疤卻結實得讓她害怕的身子緊緊壓在了一塊儿。

    她身上嚇得冰冷,他卻是火一樣的燙,沒有前奏,也不等她做好准備,他已然單刀直入,像戰場上刺敵的刀子,不留半分情面。

    她死死咬著唇,沒有呼吸,身子抖得像篩糠般哆嗦。

    他抬頭看她一眼,略略停頓了一下,狠狠一閉眼,便再次揮戈伐敵,動得又凶又猛。她只能一雙手死死攥著被褥,眼睛直直望著帳子上不停搖來擺去的流蘇,唇角咬得滲出了一縷血絲……

    陳大牛是個粗人,包括在這個事上,與趙如娜先前做閨中女儿時想象的與愛郎相擁,如訴如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等等優美的詞儿相比,那簡直就是顛覆性的迥異。

    與君子無關,與斯文更是無關。他像是恨不得把她給撕了,所有的怒火通通發在了她的身上。不,他只是把她當成了他的戰場,他一個人的戰場,或者她只是他的一匹駿馬,任由他恣意的揮鞭乘騎……

    他汗水流淌,酣暢淋漓,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她緊閉著嘴,痛入骨髓,也是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兩個人沒有親吻,也沒有目光的交流,誰也不去看對方的表情,一言不發地完成了這男女之間最為神聖最為原始的交和。

    ……

    等趙如娜從挨刀子般的疼痛中回過神儿來,身邊的人已經就著酒意背過身睡了。她看了一會儿他僵直的脊背,數著還沒有勻稱下來的心跳和呼吸,擦了擦身上不知是痛得還是累的汗水,拉過被子來蓋在他的肩上,自己撐著疼痛的身子去打水。

    入侯府之前嬤嬤教過了,事后不能顧著自己,得顧著侯爺。

    所以她匆匆洗了洗不適的身子,便打了溫水進來,到榻前喚他。

    “侯爺,奴……”從來沒有說過“奴婢”兩個字,可嬤嬤教過,妾就是奴,她說得不順口,到底還是鎮定的說了,“奴婢替您擦擦身子。”

    他仍是背對著她,不知道在想什麼,沒有說話,更不樂意回頭來看她一眼。趙如娜久久不見他回應,只能低頭擰了擰浸了溫水的巾子,彎腰去替他擦了背上的汗,又繞過去准備替他擦臉,他終于像是不耐煩了,突地抬手擋開了她,卷著被子貼到牆根睡下。

    “不必管俺了,睡吧。”

    趙如娜怔了怔,看著那僵硬得石頭一樣的男人,苦笑著退出去倒了水,把屋子收拾妥了,才躡手躡腳地回到榻上,拉了另外一床被子來裹著自己,貼著床沿睡下,與他隔開一個長長的距離。

    一整夜,他沒有靠過來,她也沒有靠過去。

    兩個人規規矩矩的睡著,直到第二天被敲門聲吵醒,趙如娜才驚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偏頭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男人,她慢慢地爬起來,腳一著地,痛得差點儿栽倒下去。

    “嘶……”

    她抽氣一聲,還是撐著腰過去開了門。

    門口是綠儿,領了一個府里管下人的劉婆子,笑眯眯地看著她說,“側夫人,兵部周侍郎家送了兩個侍妾來給侯爺,老奴來問一下側夫人,安頓在哪個院子好?”

    趙如娜微微一愣。

    侍妾?她自己不也是侍妾嗎?唯一的不同,她是皇帝親封的侍妾。她朝劉婆子苦笑了一下,“我這也是剛來,不清楚府里的事情,你不如讓老夫人來處理吧?”

    劉婆子老眼一眯,看著她脖子上刺目的紅痕,笑得有些曖昧,“老夫人說了,側夫人您是郡主出身,最是懂得大戶人家的規矩,這些事啊,就交給您了……”

    趙如娜還沒有見過她那個老婆婆,可人家話已經這麼說了,她還能怎麼辦?微微吸了一口氣,她的手扶在門框上,笑著說,“那就找一個離侯爺近些的好院子先安頓下來吧,不要慢待了她們。”

    都說宮里出來的郡主金貴,哪里能容得下旁的婦人,可今儿頭一回見到,她就這樣大度,完全出乎那劉婆子的意料之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劉婆子呵呵笑道。

    “好嘞好嘞,老奴這就去安排。”

    “慢著——”

    她人還沒有走遠,屋里就傳來陳大牛宿醉后有些疲乏的聲音。

    劉婆子愣了一下,趕緊回來在門口侯著。

    “侯爺,您還有什麼吩咐?”

    很快,就見陳大牛披了衣服走了出來。趙如娜面有窘色,微微側到了一邊儿,卻見他一邊系著盤扣一邊不耐煩的低低說,“趕緊都給俺打發了……”

    “侯爺,這個,這個不好吧?”劉婆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趙如娜,笑著說,“老夫人說侯爺人丁不旺,正需要開枝散葉……”

    “去去去,開啥枝,散啥葉?老子要那麼多婦人做甚?養著還費糧食!聽好了啊,往后誰要再送人來,一律丟出去,就說老子養不起。”

    他嗓門向來亮堂,今儿宿醉之后醒來,稍稍有些沙啞,卻格外渾厚有力,言詞之間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說著甩了甩頭,拿著搭在架子上那一副沉重的盔甲,撈在胳膊彎里,拎了頭盔就大步離去了,駭得劉婆子大氣都不敢出。

    “側夫人,您看?可怎麼辦?”

    趙如娜抿了抿干澀的唇,看了一眼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的背影,隨口應了一句“就聽侯爺的吧”就關上了房門。背靠在門板上,她掀開身上的衣裳看了看,只見上面到處都是青紫和指印儿。

    怔忡了片刻,她慢慢蹲下了身子,將頭靠在了膝蓋上。

    ……

    從那一天開始,趙如娜沒事儿就會往誠國公府去,找夏初七聊上那麼一會。有的時候也會去東宮領了傻子出去,一起去找夏初七。

    每每這個時候,傻子就會格外高興,傻子來了,夏初七也高興。認真說來,夏初七與趙如娜並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可她是一個極為安靜的女人,她來的時候,有時候會帶上一本書,有時候會帶來繡活。夏初七搗藥,傻子搗亂,她就在一邊安靜的繡花。

    有了她,夏初七收獲頗豐。

    一個荷包,一個鞋墊,一個絹帕,都是出自這位菁華郡主之手,那繡出來的東西栩栩如生,看得夏初七想不佩服都不行。

    佩服之余,她忍不住誘惑,終于有一天“繡心”大發了,准備自己親自操刀繡一個香囊送給趙樽。因為她聽說香囊這種東西是時下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可最后,當她繡出一個不像雞不像鴨子不像鵝的鴛鴦之后,終是徹底打消了吃這碗飯的念頭。

    相處的日子里,她不怎麼見到趙如娜笑。

    當然她也不怎麼傷感。

    據她說,自從那晚離開侯府,陳大牛徑直去了軍營就再沒有回去過。或者是有回去過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反正他沒有再去她的那屋睡過,侯府里也沒有再添旁的女人,每每旁人說起,都羨慕她,說定安侯是個好男人,趙如娜聽了,只是笑著說“是啊”。

    他不回去,她的日子過得也很好。陳大牛的父母都是實誠人,不怎麼給她好臉色,也不怎麼為難她,畢竟她郡主的身份擺在那里,當今皇帝是她的親爺爺,除了陳大牛那個不懂事的嫂子見了她,偶爾會酸不溜秋的損几句,她說她的日子很好。

    夏初七有問過她那天晚上與陳大牛的事,可她不肯細說,就連“睡過了”,都是在她“苦口婆心”地問過好多次之后,她才告訴她的。夏初七想想,總覺得這樣的夫妻生活,實在有夠糟糕。認真說來,這不是在冷戰麼?

    生活里除去多了一個趙如娜,夏初七沒有什麼改變。

    她還是一日一日的往宮里跑。

    在這一日一日里,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張皇后氣色好了起來,而趙梓月的臉上也有了些紅潤。去坤寧宮時,她也總是會一日一日的“恰好遇見”趙綿澤,那廝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借口與她說上几句話。不過與那一天在園子里的失態不同,他又恢復成了那個溫潤如玉斯文有禮的趙綿澤。

    每一次見到她,他總會客氣有禮地讓在一旁,基本上也不多話,唯一的一句重點,是告訴她說,“你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陛下。”

    也就是說,他在再三考慮后,沒有曝光她的身份?

    夏初七也回了他一句,“那我謝謝你嘞,皇長孫殿下。”

    除此再無交集,可夏初七卻知道,朝中的局勢越發明朗了,趙綿澤會繼儲位的傳言越來越多,可趙綿澤時不時出現在坤寧宮,就連張皇后都覺得不對勁了。她這個皇孫向來有孝心,可也從來就沒有來得這麼勤快的時候。終于有一天,在夏初七走后,張皇后獨獨留下了趙綿澤。

    “孫儿啊,你可是瞧上老十九家的了?”

    姜還是老的辣,可趙綿澤哪里肯承認?

    “孫儿就是惦念皇祖母,要是皇祖母嫌棄孫儿,那孫儿往后不來便是了。”

    張皇后還能說什麼?

    一嘆之后,只是勸慰,“孫儿啊,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旁的姑娘你看上誰都好,偏生老十九家的,你碰不得,記好了?”

    一句“老十九家的”傷了趙綿澤的心。

    有那麼一瞬,他很想告訴張皇后,那個女人不是十九叔家的,那應該是他家里的才對。可他知道不能,至少……目前不能。

    他其實也不想天天來坤寧宮,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活了二十一年,他從來沒有為了任何一個人如此動過心。不必做什麼,只是看著她做事,看著她笑逐顏開的為張皇后施針,看著她蹙著眉頭開方子,看著她身為郡主卻不拘小節的與宮女們打打鬧鬧,看著她不要臉的誆人銀子時的小得意,看著她的眼神儿從自己臉上掠過去,卻從來不肯多停留一下,他就覺得自己是著了魔了。

    每一個夜里,他閉上眼睛都是她,她的笑,她的臉,她的腰,她在那小園子里揚言要割了他時的邪惡小眼神儿……一切的一切,都刺撓著他,刺撓得他身子火熱,痛哭流涕地厭惡她,卻又如飢似渴的想念她。

    他想要她,可他必須得等。

    趙綿澤的思想變化,夏初七自然不會知道。

    只知道那個人突然間就乖順了,那也是好事儿。這些日子她忙得很,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只要他不來找她的麻煩,她也願意等一個好的時機。

    她忙著與趙樽火熱火熱的談戀愛,忙著看她大婚時的禮服與陪奩,忙著四處托人打聽李邈的消息,忙著琢磨為趙梓月滑治的方子,忙著……

    趙梓月那個事,她其實有些頭痛。

    在這個時代,沒有“清宮手术”的便利,趙梓月又一直昏迷,吃藥滑胎,很容易會導致流產不全,影響她的身子。可這個胎又不得不落。

    猶豫中,就到了洪泰二十五年的三月二十五。

    計算好了日子,夏初七知道不能再等了。

    要不然胎儿大了,也就滑不了胎了。

    這天一大早,她就入了宮,拿了自己揀的藥給趙梓月的貼身宮女青藤,讓她先去把藥給熬了,准備一些洗漱用的溫水,又給趙梓月喂了一些吃食,再把了一回脈,做好了為她滑胎的准備。

    云月閣里人不多。

    為免這事傳出去,知道這事的僅僅只有少數几個人。

    人不多,可卻人人都很緊張。就連夏初七久未見過的洪泰帝也親自駕臨了云月閣,死氣沉沉的屋子里,他見到夏初七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會有危險嗎?”

    夏初七心里暗嘆。

    大的危險是沒有的,小的危險麼……怎麼可能不損傷身体?

    她沒有照實回答,畢竟皇帝一擔心,她就又得憂心了。

    于是乎,看著面前這一頭“會吃人的獅子”,她撒了一個謊,同時也圓了一個謊。她記得當初在天牢的時候,趙樽讓梅子帶來的飯里有改變經脈的藥物,那時候她就知道,那貨一定在皇帝面前撒謊說她懷孕了。如今身份曝光,瞞不了皇帝,她只能順著說下去。

    “陛下請放心,我親自試過的,你看我不好好的嗎?”

    洪泰帝微微眯眼,審視了片刻,語氣有些沉沉。

    “救了朕的女儿,朕算你大功一件。”

    夏初七很想說,他老人家的大功,常人真的消受不起。可她到底還是憋了回去,自古帝王如虎,皇帝的威嚴不是誰都可以輕易觸碰的,她夏初七穿越的時候沒有在閻王殿里鍍過“免死身”,不敢胡說八道。

    “多謝陛下。”

    老皇帝坐在主位上,靜靜地等著,夏初七立在邊上,也在靜靜地等著。沒多一會儿,青藤端著熬好的滑胎藥上來了,夏初七吩咐她先端起去,看了坐在那里的老皇帝一眼。

    “陛下,這藥性溫和,估計得等些時辰。不如,您先回去等消息?”

    “不必,朕就在這里等。”

    意外于這樣一個冷血帝王還有這樣一份柔情,夏初七眉頭不經意地挑了挑,這才福了福身,低頭道,“那我去准備了。”

    梓月公主喜歡熏香,因此她的寢殿內,周年四季都有熏香的味儿。夏初七慢吞吞地走進去,覺得今儿的熏香嗅著,人的心情特別沉重。她走近床邊,看著趙梓月白慘慘的一張小臉儿,捋起了袖子,讓青藤把趙梓月的身子扶了起來。

    “梓月……”

    夏初七摸了摸她軟綿綿的身子,喊了一聲,又去揉她的臉。

    “為了不讓你一會那麼疼,我先給你扎几針。”

    說罷她側過頭來看著青藤,“把公主扶穩了,背向著我。”

    “是。”青藤眼圈儿通紅,一雙手都在發抖。

    夏初七心里也不平靜,她沒有殺過人,更沒有殘害過小生命,想到已然離世的二鬼,想到趙梓月肚子里那個還沒有正形的小東西,她目光里冰涼了一片。可她是個醫者,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看著趙梓月的脊背,她捻起銀針旋入……

    “公主……公主……”

    青藤看到那銀針入体,聲音直發抖,“公主你快醒醒啊,你醒過來了奴婢給你做好吃的,奴婢也不再逼著你念書了,公主……”

    聽著她聒噪的聲音,夏初七只專注著手上的銀針。

    突然,那纖細的脊背微微一顫,夏初七以為自己眼花了。手剛剛一頓,就聽見青藤驚喜的大叫,“郡主郡主,公主她好像在動,真的是公主在動……”

    夏初七迅速放下銀針,把趙梓月平放在床上。

    “梓月,梓月……你醒了就睜開眼。”

    喊了良久沒有反應,她又俯身拍拍她的臉。那小臉儿瘦削得不行,尖尖的下巴上,沒有了一半肉感,觸之只覺得滿手冰涼。緩緩收回手來,夏初七目光沉沉。

    “梓月,你還是不肯醒呀?再不醒來,你肚子里的小寶寶就沒了……”

    話音剛落,趙梓月虛眯的眼睛慢悠悠的睜開了。看看她,看看青藤,她的目光飄浮不定,幽幽的聲音,虛弱得像是下一瞬就會被風吹走。

    “駙馬……你,你說什麼……什麼小寶寶?”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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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8:03:49 |只看該作者
第112章 要把生米煮成熟飯?!

    “梓月……”

    夏初七的聲音有些哽咽。此時,活生生的趙梓月就在她面前,會說話,會喊人,會皺眉,會眨眼,激動得她心里的歡喜從胸膛綿延到了大腦,竟有些不知所措。歡喜間,她吩咐青藤趕緊去稟報陛下,躬身下來,握住趙梓月的手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醒了就好,梓月,醒了就好。”

    “駙馬你……?”趙梓月之前只捕捉到她的聲音,現在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漸清晰,徹底看清的時候,她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你,你怎麼能穿成,穿成這樣一個張冠李戴的樣子?”

    她還是亂用成語的趙梓月。

    夏初七又想哭又想笑,又有些啞然。

    坐在床沿上,她伸手摸了摸趙梓月的臉,“梓月,這件事一句兩句也說不清,你現在身子虛,要少說話,等你好起來,我再慢慢地告訴你好嗎?”

    趙梓月被她的手摸到臉,面頰微微一紅。緊接著,眼圈儿也紅了,“駙馬,你……也是一個姑娘?怪不得我十九哥……他……喜歡你。”

    捉住她的手,夏初七點了點頭。

    “是,梓月,我騙了你。”

    趙梓月睡得太久,又是沉默了好久,才低啞著嗓子。

    “哎,你總是騙我的。”

    夏初七赧意地一哂,“往后不會再騙你了。”

    她話題剛落,趙梓月就追問,“你剛才,說的話……什麼,什麼小寶寶?”

    看著她睡了這麼久仍然晶亮純粹的眼睛,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才正色道:“梓月,你懷孕了,肚子里有小寶寶了。但是……二鬼他沒了,你年紀還小,往后還得嫁人,這個小寶寶,你現在不能要他了,我正准備為你落胎,咱們現在堅强一點,好嗎?”

    “落胎?”趙梓月唇角抽抽了下,像是遲疑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駙馬你確定,我肚子里有小寶寶了?”

    夏初七點頭,“是。”

    她像是不放心,又問:“真的?”

    夏初七再次點頭,“真的。”

    趙梓月沒有再問,那一瞬,她面上的神色十分復雜,從驚疑,到緊張,到害怕,再到堅定,一個個變化著,最終啜泣著開口,“我不要滑胎……駙馬,我要把小寶寶生下來。”

    什麼?夏初七微微一愕。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實事是,趙梓月真那麼說了。

    看來趙樽這個妹妹不僅會胡亂用成語,思想也是一個異類。換了時下的正常女子,不得哭著喊著不要孩子麼?她卻倒好,回答得就像在做夢一般,一雙眼睛無辜的看著她,非常堅定的說,她一定要把小寶寶生下來。

    只能說,這是幼稚。

    夏初七搖了搖頭,“梓月你聽我說……”說什麼還沒有出口,門口就急匆匆掠過來一抹明黃色的身影,人還沒有到,那聲音都顫了起來。

    “女儿,你可算醒了……”

    夏初七識趣的起身讓到邊儿上,洪泰帝坐了過去。看到老爹的趙梓月癟了癟嘴,眼淚“叭嗒叭嗒”滑下來,喊了一聲“父皇”就扑進了他的懷里,一雙蒼白的手指,緊緊抓住洪泰帝的袖子就啜泣不止。

    “父皇,梓月要生下小寶寶,梓月不要滑胎。”

    “這怎麼可以?”洪泰帝抓住女儿的肩膀,側頭看了夏初七一眼,大概以為是她挑唆的,那眼神儿里頗有一些埋怨,末了,又用手順著趙梓月的頭發,說得斬釘截鐵,“梓月,你是我大晏的公主,往后父皇一定會為你挑一門好夫婿。過去的事,都忘了吧?這個孩儿不能要。”

    “不……父皇……你聽我說……”

    趙梓月看著洪泰帝,淚水越涌越多。

    “母妃不是說過嗎?梓月也是差一點儿就滑了胎的孩子,母妃說她懷梓月的時候,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差一點,差一點就沒有梓月了。父皇,那個時候,梓月在母妃的肚子里,肯定很痛,父皇,梓月不要小寶寶也痛,一定要生下他來……”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偷偷瞄了夏初七一眼,又咬著唇補充:“梓月這個樣子了,還怎麼有臉嫁人,父皇,梓月再也不嫁人了,就在宮里陪著父皇,陪著母妃……”

    “不行!”

    洪泰帝急得沉下臉來,趙梓月卻笑了,牽著他的袖子。

    “我母妃呢?我要與我母妃說,她肯然會同意的。”

    聽到趙梓月問起貢妃,夏初七其實也有些好奇。這些日子以來,她常常出入云月閣來為趙梓月診病,卻一次都沒有見過這位大晏朝的第一寵妃。聽青藤說貢妃娘娘常常來看梓月公主,几乎每日都來。可神奇的是,她來的時候,貢妃就不在,貢妃在的時候,她就不在,巧合得她驚嘆不已。

    聽了趙梓月的話,洪泰帝低嘆一聲,“女儿,孩子的事儿你母妃不知道,父皇沒有讓人告訴她,怕她為你擔心。梓月,你父皇的話?其他什麼事父皇都可以依你,唯獨這件事,你必須聽父皇的。”

    在趙梓月的面前,洪泰帝最是像爹。

    從聲音到表情再到動作,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平常的、拿心愛的女儿極為無可奈何的爹。顯然,趙梓月也是知道這一點,揪住他的袖子不放,虛弱的臉色越來越白,“父皇,其他事女儿也都聽話,只這件事,女儿不能聽話,那是梓月的小寶寶,是您的外孫……”

    “你這個孩子,怎麼……哎!”

    洪泰帝說不過辯不過,有些惱了。可趙梓月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過,往常她決定的事情都由不得他,更何況經歷過這番驚險,他更加心疼這個女儿,他這個女儿也正是吃准了他的心理,撒嬌耍賴都用上了。

    父女兩個膠著在那里,誰也說不服誰。

    夏初七站在邊儿上,不好隨意插話,可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崔英達的一聲急喝。

    “站住,做什麼的?”

    “崔公公,緊急軍情,必須急奏陛下。”來人聲音很焦急。

    “陛下吩咐過……”崔英達有些猶豫。

    “崔公公!”來人打斷了他,“陶經武反了,誰敢耽誤正事?”

    “你等著!”

    聽著外面的對話,不等崔英達進來稟報,向來以國事為重的洪泰帝眉頭一蹙,看了趙梓月一眼,說了一句“梓月,聽父皇話”又吩咐夏初七勸說她,便大步出去了。

    軍情重于泰山。

    與國家大事相比,作為皇帝的“女儿”,趙梓月就輕如鴻毛了。

    聽著老皇帝遠去的腳步聲,趙梓月卻很是高興,“父皇不在這里,就數本公主最大了,本公主說要留,你們就得聽我的。”說罷她看著夏初七,有些委屈的道,“你也得聽我的,你如今也不是駙馬了……”

    夏初七頭痛了。

    上前一步,她又坐在了床邊儿,無奈的看著她。

    “公主,你年紀太小,生孩子對身子有虧。”

    “虧什麼啊虧?我大皇姐十三歲就生了我大侄子呢?我快要十五歲了,已經很大了。”

    夏初七抿著唇,看著她,眉頭緊蹙。

    趙梓月見她不語,昂著頭,一臉都是央求,“駙馬,不,楚七,嫂子,你看我如今這樣子也不好再嫁人了,我要是有一個小寶寶陪著,是一件多麼威武不屈的事,要是沒了寶寶,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這種事夏初七哪里做得了主?

    “公主三思。”

    “思過了,不止三思,我已經七思十思過了。反正你聽好了,你們不讓我生,我就去死,看著辦吧……”

    她耍著橫,試圖說服夏初七,末了見她不表態,又聰明地換了招數。

    “本公主的肚子好餓,要吃東西,本公主的小寶寶也餓了……”

    看著她提起小寶寶時柔和的眼神儿,有那麼一瞬,夏初七真的有點儿不忍心了,想想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把她的身子養好才是最重要的。

    青藤下去讓人擺飯了,趙梓月唇角微微翹著,不停地摸著她的肚子,大概是想瞧瞧小寶寶究竟在哪個地方,她在床上動來動去,一刻也不能安生,那滿眼好奇的樣子,又何嘗不是一個小孩子?

    “本公主的小寶寶……”她還在樂。

    “……”夏初七抿著唇,很是糾結。

    “駙馬,不對不對,嫂子,你說寶寶藏在哪里呢?”

    “肚子里。”

    “我的肚子里裝了一個小寶寶?真好。我以前見過大皇姐懷小寶寶,那肚皮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小寶寶就生出來了,呱啦呱啦的哭,粉嘟嘟的很是可愛,但大皇姐她也不許我抱,嫂子,等我的小公主生出來了,我要天天抱,誰敢不要我抱,我就要他的腦袋……”

    她說得興起,臉上稚氣又嬌蠻的笑容都回來了。

    可夏初七聽了哭笑不得。

    念頭上來,又一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母子連心?她治了那麼久,趙梓月都沒有蘇醒,卻在准備滑胎的關鍵時候醒了過來。如今,母親定要救孩子一命,孩子也給母親帶來了生存下去的希望,這樣也許真的很好。

    走出云月閣的時候,她身上有些疲乏。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感覺,就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力氣一樣,看著這高高的紅牆,覺得這紅牆里能產出一個像趙梓月這樣的“怪物”,也真是不容易。那個孩子,要是真的能活下來,也是幸運的吧?鬼哥在天之靈,也該瞑目了。

    “貢妃娘娘到……”

    她正走到院門口,便聽見了一聲尖利的通傳。

    夏初七心里突突跳了一下,趕緊與旁的宮女太監們一起退到了邊上福身低頭。這位貢妃娘娘不論走到哪里,排場都極大,在宮中也素有威儀。

    老皇帝年紀大了,這些年鮮少有年輕妃嬪入得他的眼,說起來如今的大晏后宮還得勢的,除了始終屹立不倒的張皇后,就數這位貢妃娘娘了。人人都知道貢妃娘娘是當今老皇帝的心頭好,膝下一子一女,都被老皇帝疼到了骨子里,據說老皇帝為什麼那麼疼寵趙梓月,也正是因為貢妃當年生趙梓月的時候難產大出血,差點儿就一屍兩命,后來人雖然救了回來,身子卻虧損了,雖恩寵無數,卻再也不能生育。

    貢妃大概也是得了趙梓月醒來的消息,走得又急又快,低低喊了一句“平身”,就大步入了云月閣的正殿,等夏初七抬頭看過去時,只瞧見了一片迤邐如云霞的裙擺,僅單看那背影身姿,已然是楚楚動人。

    可是,夏初七卻愣在了原地。

    她從沒有見過貢妃,可這聲音,怎會那麼熟悉?

    “平身……”

    “平身……”

    她默默念叨著,反復在心里琢磨了一會,卻沒有想起來究竟在哪里聽過。考慮了一會儿,她也就釋然了。她是趙樽的親娘,早晚也能見上的,何必急于一時?

    ……

    ……

    謹身殿。

    為了女儿醒過來的事,前不久才心情大好的洪泰帝,這會儿正黑著一張老臉坐在殿中鎏金的龍椅上。他的下首,站了一群人被他急召過來的朝中重臣。偌大的宮殿里,空氣中飄浮著暴風雨前的陰霾。

    “馬朋義,到底怎麼回事?”

    “陛下!”跪在下面的人,是一個約摸五十來歲一身戎裝的虯髯男子。他是大晏朝的薊州總兵,平時駐扎在外,很少看見皇帝本人,如今被老皇帝一喝,重重磕了一個響頭,聲音都有些顫。

    “罪臣該死,該死——”

    “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朕原原本本的道來。”

    洪泰帝一臉的怒火,可不遠千里奔回京師的馬朋義,年紀大了,面對老皇帝冷颼颼的質問,卻是顫抖半天儿都說不明白。他想了想,磕了下頭,得了老皇帝的允許,望向了大殿外面。

    “讓他進來……”

    很快,謹身殿門口出現了一個人。說他是一個人,還不如說他是一個血人。他的前胸,腹部,下擺,渾身上下都已經被鮮血染紅,身上原本穿著的甲胄破損不堪,已經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鋼盔下的臉,又是血又是灰,几個血淋淋的傷口只草草包扎過,滲出來的鮮血滴在地毯上,很是猙獰刺目,讓好几個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的文官,當時便嚇得煞白了臉。

    薊州總兵馬朋義皺了下眉頭。

    “你來說,把事情經過都告訴陛下。”

    那人腳步踉蹌,想要下跪,可像是体力透支過度,還沒有走到殿中,便“咚”地一聲摔倒在了地上,干裂的嘴唇上,全是一個又一個口子。

    “陛下……陶經武……投敵叛國……”

    “混賬!”洪泰帝雙目著火,“他不是打了大勝仗,生擒北狄俘虜兩万余人?他不是讓北狄元氣大傷,讓北狄太子哈薩爾率殘部逃了嗎?朕不是還頒旨給他升官加爵,讓他接管地方軍隊,讓他乘勝追擊,徹底剿滅北狄殘孽?”

    “假的,陛下,全都是假的……”

    那人聲音很小,氣得洪泰帝當場又發了飆。

    “誰能告訴朕,到底怎麼回事?”

    “陛下……”

    那人艱難地撐著雙手,趴在殿中,抹了一把臉才說,“陶經武早已與北狄太子哈薩爾勾結,一面對朝廷謊報軍情,一面卻叛歸了哈薩爾……如今,哈薩爾已率兵南下,陶經武占了我大晏灤州、遷安、撫寧、昌黎、樂亭、臨榆、盧龍一帶的城鎮。而陶經武把不願投敵的將士,全部集中關押起來,放火……燒死……”

    三月初一的時候,才從慶州府傳來捷報,讓整個朝廷歡騰鼓舞。

    如今不過三月二十五,不足一個月的時間,形勢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讓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愚弄過的洪泰帝情何以堪?

    死死捏住椅子扶手,他冷冰冰看著殿中的“血人”。

    “那你怎麼活著回來的?”

    那人只剩腦袋還能昂起來了,卻咬著牙,字字有力,“那天晚上……陶經武請營中兄弟喝,喝酒……卑職發現不對勁,就裝醉……趁他們不注意……逃了出來,他們一路追殺,卑職,九死一生才逃出了榆關,找到薊州總兵……入了京……”

    洪泰帝眉頭一皺,擺了擺手,“先帶他下去,找太醫。”

    “是!陛下!”

    侍衛衝上來抬了人就要去太醫院,可還沒有走出大殿,洪泰帝目光一眯,突然又喊了一聲。

    “等一下。”

    “陛下。”

    洪泰帝扶著龍椅的手,慢慢的摩挲著,目光卻銳利地看著那血泊一個的人,“你在軍中任什麼職務?”

    那人遲疑了一下,“回稟陛下,卑職征北先鋒營……普通先鋒兵。”

    洪泰帝皺眉,聲音又是一沉,“名字?”

    那人咬了咬干裂的下唇,“卑職名叫晏二鬼。”

    一聽這個名字,洪泰帝面色一變,“姓晏?你好大的狗膽,竟然敢姓國姓?”說罷不等旁人反應,他已然寒著臉看向侍衛,“不用治他了!來人啦,直接把這個藐視朝廷的先鋒兵拖下去,給朕砍了。”

    “嘩”一聲,全場嘩然。

    這個晏二鬼能從敵占區逃回來,並且將如此重要的消息傳回京師,那得是多大的功勞?如今居然因為姓了一個國姓,就把人宰了,怎麼說都有些牽强。可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中王侯公卿們雖面面相覷,有些不可置信,但卻沒有人吭聲。

    “陛下……”

    趙綿澤遲疑著站了出來,跪在地上,“孫儿以為不妥。”

    洪泰帝冷冷瞥他一眼,“有何不妥?”

    趙綿澤埋下頭,聲音卻斬釘截鐵,“此人功在社稷,誤姓國姓那也非他本人所願……”

    “功?什麼功?”洪泰帝冷冷打斷了他,沒有看趙綿澤,卻是看向了二鬼,語氣里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憎恨,“你覺得自己有功嗎?朕說你該死,你覺得你是該死,還是不該死?”

    二鬼吃力地抬頭,沒有辯解,只低低苦笑。

    “卑職……該死!請求陛下……行凌遲……之刑……”

    又是“嘩”一聲,所有人都呆住了。

    洪泰帝之前的命令就下得夠奇怪了,可晏二鬼的回答更讓人驚詫。除非他是瘋了,要不然,有誰會主動要求受“凌遲之刑”的?殿上一干人都不明所以,一頭霧水,搞不清楚這究竟在唱哪一出。可不管哪一出,趙綿澤為他求情都被皇帝訓斥了,誰又會再站出來為他說話?

    人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

    誰也沒有料到,洪泰帝微微閉了閉眼,卻是看向了趙綿澤。

    “罷了,准你所奏!帶下去……治。”

    ……

    ……

    誠國公府。

    八卦婆梅子是帶著小跑急匆匆進入景宜苑的,看到正在芭蕉樹下說著悄悄話的夏初七和趙如娜,她喘了好几口氣,才拍著胸口道,“郡主,不得了,出大事儿了,好像要打大戰了,小公爺從宮里回來了。我聽說了一個消息,鬼哥回來了……”

    當初晉王府發生的事儿,梅子是知情人,可趙如娜卻是不知道的。夏初七心里“咯噔”響了一下,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卻還是狠狠瞪了梅子一眼。

    “你說你一個小姑娘,整天沒事儿操這些心做什麼?趕緊去給菁華郡主添水……”

    夏初七很少責怪下人,梅子吐了吐舌頭,輕輕“哦”了一聲,知道自個儿多嘴了,趕緊把嘴巴給堵住了。可八卦的人一旦不能八卦,心里又揣了那麼多事儿,一顆心都是癢癢的難受。于是乎,添好了水,梅子在夏初七與趙如娜說話的時候,一直欲言又止,在邊上毛毛躁躁的搔頭抓耳,小圓臉儿上寫滿了“難受”。

    趙如娜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又怎會看不出來?

    收起手邊的繡活,她起身笑了笑。

    “今儿時辰不早了,郡主,我也該回去了。”

    夏初七不便多留,叫了晴嵐過來,把自家前几日搗鼓出來的“嫩膚面膜”拿了一盒,塞在她的手里,嘻嘻一笑,“你看我總拿你的東西,也沒有什麼好送給你的。這個面膜是本人獨家生產,絕對好用,先前我給你講了用法,你得堅持用著,你看你這皮膚底子這麼來,用了一定會更加水嫩,等咱大牛哥回來,一摸上手,那嫩嫩滑滑的,嘖嘖,哪里還舍得放手?”

    “你個不正經的小蹄子!”

    趙如娜臉微微一紅,讓綠儿收下了,又嗔怨地瞄了她一眼。

    “虧得十九叔把你給收了,不然,豈不是一個禍害?”

    “禍害才好呢?女人就得做禍害。”夏初七嗤嗤一笑,望了望邊上的几個小丫頭,又把趙如娜給拉在了一邊儿,“娜娜,有些話我早就想說了,又覺得吧,咱倆關系雖近,但那畢竟是你的私事,我說了就是多嘴,討人嫌。但如今大戰在即,我估摸著,大牛哥很有可能會被派去征北,這戰一打起來,一年兩年,三年兩載,誰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再怎麼說,你與那個顧太醫都過去了,大牛哥才是你的男人。男人啊心腸再硬,咱也得把他化成繞指柔……娜娜,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說了好長一串,趙如娜卻是赫然一笑,低下了頭。

    “我懂。”

    “那不就結了。你看啊,大牛哥他如今又沒納妾又沒娶妻的,這不證明心里裝著你麼?我曉得你受了委屈,婚禮那天的事我都看見了。可你再想想,連我這個外人都替你委屈,他心里又怎會不知道?只不過男人都好面子,有的時候,咱主動邁一步,沒什麼委屈的,先哄著他。等往后,咱們再連本帶利的討回來,不好嗎?”

    趙如娜面色微緩,遲疑一下才說。

    “景宜,我早就認命了,不覺得委屈。可他不回來,我又能如何?”

    夏初七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傻啊?他不回來,你不能去找他?你是他媳婦儿,他都睡了你,當然得負責任。聽我的,你去給他送件衣裳,送碗湯什麼的,難不成,他還能趕你回來?”

    趙如娜眉頭微微蹙了下,輕輕一笑。

    “多謝。”

    夏初七知道她聽進去了,不再多說,又看向綠儿。

    “扶好你家郡主,路上小心點儿。”

    等趙如娜走了,夏初七這才叫來了話已經堆在喉嚨口不吐不快的梅子,仔細問了她打聽來的事儿。聽說二鬼自請“凌遲”,抹了一把冷汗,心里不免唏噓。但轉念一想,二鬼回來了自然是好事,可這北邊戰場上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事儿,為什麼京中會一無所知?

    這也太詭異了……

    北狄人有那麼厲害?

    不過,她覺著二鬼這次也算立了大功,老皇帝沒有當場殺了他,只怕也是覺得他能在那樣的情況下逃回來報信,也算是個人物。這樣一來,他與趙梓月之間的希望,又多了一層了。

    想想,冷汗上來了。

    幸好她沒有流掉那個孩儿,要不然,那才是真正作孽了。

    這日晚上趙樽沒有來,她有點儿心緒不寧。把梅子和晴嵐都打發了,一個人坐在窗邊上,撫著小馬已經變白了的羽毛,想來想去實在憋不住了,給趙樽傳了一封信。

    “大婚將至,烽火又起,郎君啊,你怎麼看?”

    小馬“扑騰扑騰”飛回來的時候,她正將下巴掛在窗椽上聽外面芭蕉打竹葉的“沙沙”聲。可小馬這家伙什麼也沒有給她帶回來。空等了一場,她拍了拍小馬的鴿子頭,無聊的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終是一個人趴在床上,將臉埋在了被子里醞釀睡意。

    半睡半醒之前,背后突然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她抿嘴一樂。

    “阿七……”

    聽著他低低的喊聲,夏初七故意不吭聲儿,“呼嚕呼嚕”裝睡。

    趙樽立在床邊,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她,輕咳了下。

    “睡著了?那爺走了。”

    丫就是吃准了他的心思,果然一聽這話,夏初七裝不下去了,飛快地彈跳起來,猛地一下扑過去,雙腿一夾便纏在了他的身上。

    “你敢!”

    趙樽低頭啄她一口,捻了捻她的鼻子,抱著她過去把門給掩上了,才又抱了她坐回在椅子上,端詳了片刻她的臉,嚴肅地問,“阿七,你大姨媽來了?”

    他的話問得莫名其妙,把夏初七問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喲喂,你啥意思?沒事儿關心我姨媽?”

    “沒事。”趙樽抱緊了她,聲音有些悶。

    夏初七拿腦袋撞了撞他的下巴,嘿嘿一樂,又攬住他的脖子,后仰著身子,板著臉問他,“我楚七大仙掐指一算啊,還有十二天咱們就要大婚了。可是爺,我這心里卻沒著沒落的呢?今儿聽說北邊出大事了,陶經武居然反了?這一回你爹得氣死吧?要打大戰了,他會不會又想到你?”

    趙樽眸色沉沉,面色冷硬,瞄她一眼,沒有馬上回答。

    夏初七眉頭一蹙,“說話啊?怎麼了?”

    “小丫頭!”趙樽圈緊了她,低低一笑,“你就放心吧,你這輩子都是爺的人。怎麼也跑不了,這個新娘子,你做定了。”

    他這麼一說,好像她“恨不能嫁”似的。雖然這是事實,可夏初七還有稍稍有點儿臉紅,為了掩飾不自在,她撒賴似的在他懷里拱了又拱,一直拱得鬢發亂了,衣裳散了這才漫不經心地從他懷里鑽出來,眼珠子亂轉一通,嘿嘿一笑。

    “哈,我終于曉得了。”

    輕唔一聲,趙樽抿嘴,掐她腰上的肉,“什麼?”

    夏初七偏著頭專注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問,“你也認為你爹一定會派你去打北狄,對不對?你怕來不及大婚,所以關心我家大姨媽來了了沒有來,你想要……想要與我先斬后奏,生米做成了熟飯,就不怕發生什麼變故了,是也不是?”

    趙樽眸子一眯,咳嗽一聲,“阿七你真敢想?”

    難道不是?夏初七瞪著他,腸子都氣得要打結了,“那你啥意思?”

    趙樽面色古怪,想是憋著笑意,嘆了一聲,“爺是看你情緒不穩,這才好心相詢。若是阿七實在等不及了,生米煮成熟飯也不是不行,只不過,爺煮飯,可是要收費的,阿七你有銀子麼?”

    靠,還要不要臉了?

    看著這個腹黑又傲嬌的家伙,夏初七華麗麗的黑了臉。

    “爺,你可以稍稍羞恥一下嗎?”

    ……

    ……

    北邊出了大事了,朝堂上更是風雨不定。

    大晏與北狄的戰爭,几十年來從未停歇。從洪泰帝登基以來,這些年,一戰再戰,戰了又戰,雖然北狄已經被逼出了大晏的國土,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加上,北狄的游牧民族生存環境惡劣,不南下也不成。所以這些年來,北狄人不停騷擾大晏邊境,烽火不斷。

    如今更不得了,北狄太子哈薩爾居然有本事勾引一名大晏將領,十五万人投敵那是什麼效果?不僅如此,他還能成功的封鎖消息,利用大晏朝堂大肆慶功的機會,一連奪下大晏數城,並且還借了洪泰帝的聖旨,讓陶經武收編了大晏慶州各地方軍,這簡直就是給洪泰帝的奇恥大辱。

    這一次,不會再有人討論“戰”與“不戰”。

    一場即將到來的大戰,已經在所難免。

    只不過在戰之前,洪泰帝還有一件事要做。

    等謹身殿的人都退下去了,他單獨召見了錦衣衛大都督東方青玄。

    “說吧,怎麼回事?”

    洪泰帝語氣很是生硬。錦衣衛的情報組織遍及大晏的每一個角落,即便是慶州府與開平府那邊也不乏錦衣衛的人,如今陶經武通敵叛國這麼大的事,居然被瞞得死死的,要不是晏二鬼拼死回京來報,他還睡在自己的夢中,等待著他的軍隊凱旋。

    東方青玄沒有馬上回答,殿內的火光映在他妖冶的面孔上,多添了一種傳說中鬼魅般的妖艷色彩。他微微一闔眼,上前拱手,單膝跪地。

    “陛下,臣有罪。”

    洪泰帝冷冷一哼,“這麼大的事,你怎麼給朕交代?”

    東方青玄抬起頭來,面色不變,輕輕擊了一下手掌。

    “帶上來。”

    很快,一行錦衣衛抬了一個又一個穿在屍袋里的屍体進入了謹身殿,粗略一數,足足有十几個之多,那一股子濃重的血腥味儿,把空氣里原本的淡淡熏香都衝淡了。

    東方青玄走過去,拉開第一個屍袋,指著第一具屍体。

    “陛下,錦衣衛慶州所千戶葛永壽。”

    洪泰帝面色一變。

    東方青玄慢吞吞地起身,又走向第二具屍体。

    “陛下,錦衣衛永平所千戶藍弘揚。”

    洪泰帝半眯起的眸子,銳利了几分。東方青玄沒有看他,一身紅袍的影子,在燈光下如同最為艷麗的一只鬼魅,又輕輕地飄向了第三具屍体。

    “陛下,錦衣衛慶州所百戶甘宜春。”

    指一個,念一個,念完一個,又指一個。等東方青玄把一個個的屍体指認完了,又才回過頭來,慢悠悠地跪在地下,一張白皙俊美的面孔上略顯蒼白,語氣里帶著几分沉痛的情緒。

    “哈薩爾是一個精明的敵手,在陶經武通敵叛國之前,他們已經布好了棋子,殺害了錦衣衛在慶州府、永平府的人。微臣身處京師,一直以為前方風平浪靜,卻不知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微臣得到消息,看到他們的屍体,悲痛之余,深感瀆職不查,罪不可恕,請求陛下責罰。”

    洪泰帝老眼微闔,揮手讓那些人把屍体都抬下去了,這才輕輕拿起案桌上的一只茶盞,喝了一口,微微一笑。

    “青玄,這些年來,朕待你如何?待你東方家如何?”

    東方青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待青玄親如己出,待東方家更是恩重如山。”

    洪泰帝握著茶盞的手一緊,眼皮抬了眼,“你心里有數就好。青玄,你身上雖然流著一半蒙族人的血,可朕卻從未因此懷疑過你,一直委以重任。這几年,你執掌錦衣衛也為朕做了不少事,朕記著你的功勞,但你也千万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期望。”

    “臣謝主隆恩。”

    殿下冷風吹得火燭搖曳。

    兩個人靜默了片刻,洪泰帝重重嘆了一聲。

    “你在京師,朕也在京師。你成了聾子,朕也就成了瞎子。這件事你有疏忽大意,朕也有責任,就就不追究了,往后要是再出這樣的差池,朕可就饒不得你了?”

    東方青玄眼皮微抬,“謝陛下。”

    洪泰帝“嗯”了一聲,看他一眼,慢悠悠地又問,“如今與北狄這一戰是非打不可了。依你看,朕派誰領兵北伐比較好?”

    東方青玄默了一下,語氣輕緩地說,“定安侯有勇有謀,曾几次深入漠北與北狄軍交手,擅長打北狄的騎兵,如今他又領金衛軍事務。臣以為,安定侯領兵北伐最合適不過。”

    洪泰帝點了點頭,闔了下眼皮,輕輕吹了一下茶面的水。

    “陳大牛很不錯,朕一直看好他。可是,單單只有他還不夠,朕不想再耗下去了。這些年,我大晏與北狄打來打去,打得民心不安,國庫難以充盈,把朕的年歲也打老了。這一次,朕要徹底拔去北狄在北邊的滋擾。一戰結束,打殘他們,至少要保三十年和平。”

    東方青玄鳳眸一眯,“陛下您的意思是?”

    洪泰帝看著他,微微挑眉道,“打北狄,還得老十九啊。朕准備讓老十九與陳大牛分兵合擊,殺北狄蠻子一個片甲不留,讓他們龜縮回他們的老巢去,馬蹄再也不敢南下。”

    聽著洪泰帝咬牙切齒的聲音,東方青玄微微一愣。

    “可是陛下,晉王殿下就要大婚了?”

    “家事重要,還是國事重要?”冷冷瞄他一眼,洪泰帝放下手中茶盞,不等東方青玄再說話,轉頭對崔英達說。

    “傳旨下去,讓老十九和定安侯來見朕。”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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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8:04:05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一根手指頭!

    暮色深濃。

    定安侯府的深宅大院里,趙如娜倚在榻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手中的書本,腦子里卻一直在回想夏初七今日告訴她的那些話。人一走了神,視線不知不覺凝固。

    “側夫人!”

    一道輕喚拉回了她的神思,面前站著的人是劉婆子。

    “老夫人有請。”

    入侯府有些日子了,可除了晨昏定省之外,她與老夫人之間並無交集。如今老夫人找她去,她自然不能不去。如夢初醒一般,她起身整理好衣裙,領了綠儿一同出了屋。上房里,定安侯儲的老夫人吳氏和她的嫂子曾氏正坐在一處敘話。趙如娜進去屈膝請了安,曾氏冷哼一聲,癟了癟嘴,老太太卻是皺著眉嘆了一聲。

    “你坐吧。”

    趙如娜側著身子,虛坐在椅上,“老夫人找妾身有事?”

    吳氏看著她,低聲問:“大牛這些日子,都沒有回來過?”

    她來問她,她又問誰去?趙如娜想了想,只是點頭,沒有吭聲。

    見狀,曾氏卻是笑了,看著老太太道:“娘,看來啊,您想抱孫子的想法得落空了。哎,俺大牛兄弟也真是可憐,納了個妾室,還不如不要呢,如今家也回不得,整日在軍營里冷鍋冷灶的熬著,何時才是個頭啊?更可憐是俺那弟媳婦儿,享福的日子沒落著,就那麼去了,白白讓人……”

    “你閉嘴!”

    趙如娜不動聲色,老太太卻有些聽不下去了,呵斥了曾氏,才又轉過臉來,笑著說:“郡主,俺知道你是金枝玉葉。可如今你既入得俺這家門儿,就是俺家大牛的人了。俺這老太婆原也不想管,可你說說,你爺們儿多久不回家了?俺也沒見你著個急,想個法子,你到底怎生打算的,與俺說說?”

    他不回府,腳不都長在他的身上嗎?

    趙如娜苦笑一下,垂著眼皮,不緊不慢。

    “許是軍務繁忙,不得空閑吧。”

    曾氏又是一哼,插嘴譏笑,說話時胸前一對肉脯子直顫悠,“喲,果然是知書達理的大家千金,啥叫軍務繁忙不得空閑呀?說得可真好聽。要不是為了躲你,俺大牛兄弟會整日里住在營房里?他老爹老娘這都來了,他能不想多孝順孝順?什麼人啦……”

    一個太過無害的人,總是得不到別人的尊重。一開始曾氏還有些忌憚趙如娜這個東宮出來的郡主,可相處了一些日子下來,見她沒架子,不擺譜,待人謙和,反倒是越來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端著大嫂的架子,愣是把她當成小妾看,見面不是諷就是刺。

    趙如娜看她一眼,從容坦然。

    “自古婦人不問國事,不問夫君的正事。所以,侯爺的事,妾身也是不便多問。”

    她回答得有條有理,卻十分淡漠。曾氏被噎了一下不吭聲儿了,老太太微微一愣,對她的話卻不怎麼認可,“你說得那些大道理,俺也不懂。俺就想說,爺們儿是你的,俺這老太婆也不好管太多,大牛他是個強眼子,但不是不懂得孝順爹娘的孩子。這里有俺親自烙的餅,家鄉的口味,是大牛愛吃的,你帶到營里去給他。”

    看了一眼桌上放著的烙餅,趙如娜微微一愣。

    “是,老夫人。”

    老太太瞄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又道:“今晚上,你也甭回來了。”

    趙如娜聽得這話,拿餅的手頓住了。

    老太太眼皮儿翻了翻,念叨念叨,“你也別怪俺多事,俺明說了吧,俺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俺早點抱上孫子。俺的儿子俺了解,他沒什麼歪心思,這麼些年也沒個相好的姑娘,郡主你這麼個水蔥似的大閨女跟了俺儿子,他不虧。去吧,俺的大孫子靠你了……”

    臉頰有些燙,趙如娜卻沒有再辯解,接過劉婆子遞來的一包烙餅,垂頭躬身,應了一聲“是”,便退出了上房。

    回屋換了一身衣裳,套了輛馬車,她領著綠儿就出了定安侯府。一路上,夜風輕拂,她卻有些迷茫。這世上,究竟有几個女人是為了自己而活著?想到這個,她几乎下意識的就想起了景宜郡主。

    趙如娜打心眼儿里羨慕她,灑脫,自由自在,不肯受人約束。她就像那關不住的鳥,在籠子外面飛來飛去,與她隔著籠子講話。而她自己,就是籠子里面的那里鳥,永遠飛不出那金絲籠,就連那籠中的一小塊地的安寧都不可得。

    從京師城去京郊駐軍營地,要走好長一段路。

    趙如娜捂著烙餅,剛從馬車上跳下來,就聽營房門口有人低喝。

    “做什麼的?”

    綠儿掛著笑,趕緊上前,“兵爺,這是咱定安侯府的側夫人,來給侯爺送東西。”

    那兵士愣了愣,正准備讓人進去稟報,營房里頭就突然傳來一陣馬嘶聲。很快便見几個人策馬過來,那速度極快,像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去辦。大門的柵欄拉開了,立在馬上的人,可不正是陳大牛。

    “大晚上的,堵在這里做甚?”

    那門衛低頭,拱手回稟:“將軍,是側夫人。”

    陳大牛猛地側過眸子來,這才看見立在馬車下面的趙如娜,愣了一瞬,他使勁儿端正了一下掛著紅纓的頭盔,清了清嗓子,才問她。

    “你,找俺有事?”

    這是自打那天的洞房之夜后,兩個人第一次見面,還是在這樣一個黑不溜秋的地方,盡管有營中火把,可卻看不太清對方的表情。不過趙如娜也慶幸有了夜色的掩護,不會讓他看出自己的尷尬來。

    向前走了几步,她福了福身,淡淡地回答。

    “侯爺,老夫人讓妾身給您送了几個烙餅來。”

    陳大牛又清了下嗓子,才板著臉側過頭去,聲色俱厲地喊躲在他背后,憋著勁儿“哧哧”發笑的副將。

    “耿三儿,給俺收下來。”

    “好嘞!”耿三友答著,又瞄向了趙如娜,“嫂子,里頭歇一會儿?”

    趙如娜心跳加快,抬頭看著他夜幕下的側臉,似乎還能看見他下巴上一層青幽幽的胡茬。她甚至也記得那胡茬很是扎人,扎在她的肌膚上,脖子上,有些刺撓撓的癢。她知道他長得不難看,可他不愛修邊幅,說話粗聲粗氣,待人也是一樣,那手粗糙得握住她,都想是火鉗夾人似的,生痛生痛……

    “嫂子,請?”

    耿三友似笑非笑的促狹,把她拉回了神儿來。想到夏初七的話,想到老太太的囑托,她抿了抿唇,正准備抬步,卻見陳大牛瞪了耿三友一眼,低低說出一句。

    “營房里都是爺們儿,不方便。你先回去,給俺娘說,俺明儿回去看她。”

    趙如娜慶幸自己那只腳沒有邁出去,要不然多丟人?

    她來自皇室,自有她的驕傲。

    雖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和女人成了婚都是這樣,可她看出來他極是不耐煩了,也不再多說什麼,反正烙餅送了,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不是她不願意留下來,是他不讓她留下來。

    “是,侯爺,妾身這就回去。”

    陳大牛看她一眼,又喝,“耿三,派人送夫人回府。”

    趙如娜遞上烙餅,“不必了,妾身這有馬車,原路返回就是。”說罷她沒有看他,徑直調頭上了馬車,在車夫的“馭”聲里,馬車輪子骨碌碌轉動著離開了。

    耿三友墊了墊烙餅,擠眉弄眼的笑,“大牛你也真是,嫂子人都來了,你又何必趕人家走?真是搞不懂你,這麼俏的媳婦儿不睡,留著看啊?”

    “滾!”陳大牛扯了把韁繩,低吼了一聲,這才發覺自己嗓子干啞得緊,脊背上有汗,“營里的事交給你了,俺得入宮去,陛下緊急召見。這戰,要打起來了……”

    “大牛,烙餅來一個先!”

    陳大牛接過烙餅,“駕”了一聲儿,策馬奔了出去。可烙餅咬在嘴里,他才發現這麼一路過來,餅子還是熱乎乎的,一點儿都沒有涼。停下了咀嚼,他不由望了一眼馬車的方向,又埋頭啃了一口烙餅,覺得身上很是舒坦。

    趙如娜聽見了他從馬車邊上策馬而過的聲音,不過她沒有撩開簾子去看。不珍視她的人,她沒有必要太過在乎。日子怎麼過都是過,這樣更好。

    馬車里點著一盞桐油燈,灰暗的光線,映著她白生生的臉,一路到定安侯府都沒有變過。就在馬車停在侯府大門,那車夫馭馬離開的時候,她剛剛踏了一級侯府大門的台階,就聽得牆角有人喊了一聲“菁華”。

    熟悉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不想理會,可那人又喊了一聲。害怕他的喊聲引起旁人的注意,到時候沒事都惹出事儿來,她瞥頭看了一眼綠儿,囑咐她守在外面,這才四處看了看,走了過去。

    “你怎會在這里?這里是定安侯府。”

    顧懷看見她很是激動,一把將她拽入牆角大樹的陰影里。趙如娜這才發現,他手里挎了一個大包袱,語氣有些焦急。

    “菁華,我問小廝說你出去了,在這里等了你好久。”

    “你找我做什麼?”

    “菁華,這些日子我吃不香,睡不著,每日都想你。我想好了,我願意跟你一起走。從此海角天涯,我們再也不用分開了。”

    趙如娜心里一驚,不輕不重地甩開他的手。

    “早做什麼去了?如今遲了。”

    “菁華……”顧懷拔高了一點聲音,又抓住她。

    “你這是做什麼?”趙如娜低喝了他一聲,“這里是侯府,你是怕人家不知道我與你的事,還是你怕我日子太好過了?顧懷,實話告訴你,我是喜歡過你,可從我入定安侯府那天起,我便是他的人了,你我再無相干。以后你不要來找我,即便遇見,也麻煩你叫我郡主。”

    說罷不等顧懷吭聲,她扯開他的手,提著裙裾轉身就要走,可顧懷卻上來死死拽住她,聲音滿是痴戀,“菁華,對不住,那天都是我不好。我現在真的都想好了,什麼都不顧了,為了你,做什麼都可以,你跟我走吧,我們現在就走……”

    趙如娜眼睛有些熱,死死摳著他的手。

    “放開我。我說,遲了。你不要再纏著我,要不然……”

    她話沒說完,突然聽見綠儿“啊”的輕喊了一聲儿,她正准備詢問出了什麼事儿,一道黑影從樹上跳了下來,緊跟著又是一道。耳邊風聲掠過,她便被人扼住了嘴巴,那抵在脖上涼涼的東西,正是一把匕首。

    “側夫人,跟我們走一趟。”

    趙如娜嘴巴被捂著,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那顧懷嚇得身子顫抖著,不住拱手討饒,“你們,你們是什麼人?放開她,放開……”

    那黑影低低一笑,“有意思,定安侯的側夫人夜會情人。兄弟們,一並帶走……”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顧懷聲音有些發顫,剛喊出一句,脖子一痛,就被人打暈在地上。趙如娜看著兩個黑衣人扛起了他,又撿起了他落在地上的包袱,狠狠一閉眼。

    從此她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

    ……

    乾清宮暖閣里,洪泰帝為漏夜前來的趙樽和陳大牛賜了座。

    “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坐下說話。”

    皇帝賜坐,那是恩典。兩個人謝了恩,在下首坐定。崔英達殷勤地躬著身子上了茶,等幽香的茶氣彌漫在了大殿中,洪泰帝的手才從茶蓋上抬起,摸了摸嘴角,笑著嘆氣。

    “朕啊真是老了,一有點儿事情,就著急上火。這不,嘴和舌頭都冒泡了,哎!”

    崔英達抬起頭,懂事地笑著附和,“十九爺,您甭怪老奴多一句嘴。陛下這身子骨,真是一日不如一日結實,老奴這廂著急啊,可怎麼勸都勸不住,陛下日夜操勞,不把事情解決嘍,不把奏折看完嘍,就是不肯歇著。哎,十九爺你今儿來了,得多多勸勸陛下才是。”

    “崔英達!”洪泰帝瞪了他一眼,“在朕的面前,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多嘴了?還不滾下去。”

    崔英達“哎”了一聲,扇了一下嘴巴。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老奴外頭候著去。”

    這樣精彩的雙簧,趙樽又怎會看不懂?

    拿起茶盞的白玉蓋子,他在手里彈了彈,又輕輕放下,在茶蓋與茶盞撞擊出來的清脆響聲儿里,他目光淡淡的看過去。

    “父皇龍体要緊,朝中的事,自有朝中眾臣為您分擔,不必上火。”

    洪泰帝重重一嘆,搖了搖頭,“要是都像老十九你這樣就好了。”末了,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咳了兩聲,看著趙樽,又看了看陳大牛,拍了拍案几上厚厚的奏折,“看看這些!朕睡得著嗎?豆子大點事,也要朕來做主,真是白養活他們了。”

    殿內一片安靜,沒有人回答。

    洪泰帝掃視一眼,接著道,“老十九,陳相,朕為什麼急著召你們來,你們心里應當有數了。想我大晏兵强馬壯,國力昌隆,何時吃過這樣的啞巴虧?可如今事情出了,朕以為,陶經武縱然該死,北狄更該死。這一次,必得給他們一個重重的教訓,讓他們知道什麼才叫著天朝上國。”

    自顧自說了一通,他目光微微斂起。

    “話雖如此,卻不可輕敵,哈薩爾是個人物,北狄難得的大將之才,又身負太子之職,如今在北狄威望甚高,就連色目人也都對他青睞有加。這個人將來定會成為我大晏勁敵,必須除去。”

    帝王威儀在燭火下,越發凜冽强勢。

    趙樽與陳大牛默默聽著,沒有說話,只有老皇帝鏗鏘有力的聲音,此起彼伏,“朕想好了,你二人分兵兩路北征,合擊哈薩爾,必能一舉拿下。陳相你從大同府側翼包抄,老十九你率部直插慶州、永平,給陶經武一個迎頭痛擊……”

    不得不說,洪泰帝在兵事能力上,不是庸才。短短時間里,他已然胸中有成竹,就著漏夜的燈火,布置好了這一次北征的大局。一言一語,都可以看得出來,他對大晏的軍事系統了如指掌,包括出征的將軍,副將,參將,全部都一一布置。

    這一部署下來,趙樽發現,這次北伐的陣容之强大,可以說是大晏歷史之最。看得出來,洪泰帝是誓必拿下北狄不可了,几乎派遣出了大晏所有叫得出名號的將領,歸于二人麾下。

    “三日后整裝出發。朕在京中,等著你們的捷報。”

    陳大牛看了趙樽一眼,起身拱手拜下,“陛下,臣必定會盡全力趕走北狄韃子,但是臣覺著……”頓了頓,他才粗著喉嚨道,“臣覺著,這次北伐,臣一個人就足夠了,不必要晉王殿下親自出征。”

    他之所以如此進諫,並不是好大喜功。而是他太知道趙樽為了娶到那楚七到底都付出了多少。如今大婚大即又橫生枝節,一旦出征少則三年兩載,多則五年六年,戰場上風云變化,誰又說得清會發生什麼變故?先前他獲罪在天牢,是趙樽幫了他。如今即便這話會觸怒皇帝,他也得為了趙樽籌謀。

    洪泰帝看了他一眼,嚴肅地抬手拿過茶盞,又喝了一口。

    “定安侯是在置疑朕的決定?”

    陳大牛垂下眸子,“臣不敢!臣只是……想到啥就說啥。”

    洪泰帝笑著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像是無奈,又像是心情放松了一樣,揉了揉吃痛的嘴角,這才慢悠悠地說,“陳相啊,你的意思,朕明白。起來說話!”

    “是!陛下。”

    陳大牛起身坐了回去,洪泰帝側過頭,看著趙樽沒有情緒的面孔,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老十九,還有十來天,你就要大婚了,這個時候朕讓你北伐是委屈了你。可朕也知道,驅除胡虜,救濟斯民,這不僅是朕的願望,也是你的願望。男儿之志,當在四方啊……”略略一頓,他才笑道,“當然,若是你不願意去,朕也不會勉强。”

    趙樽冷厲的面色不變,只慢條斯理地抬了抬眼皮,視線落在他身邊那一張花梨木的御案上,看著那上面高高堆砌的奏折,好半晌儿才淡淡開口。

    “父皇,當日在邀月亭,儿臣答應過的事,必會照辦。”

    “好!”

    洪泰帝一拍御案,哈哈大笑。

    “這才是朕的儿子!老十九啊,放眼一看,朕有這麼多的儿子,可朕這兩日就在琢磨,一個個儿子數過來,卻只有你最像朕的性子。不瞞你說,若不是朕老了,受不得那長途奔襲之苦,這一次朕必定御駕親征,與吾儿一同策馬草原,驅逐北狄滾回老家。想想,那才是人生快事。”

    “父皇老當益壯,何必言老?”

    趙樽不輕不重的回應,聲音里有著淡淡的沙啞,洪泰帝卻很是高興,朗聲發笑著,雙手擊掌。

    “崔英達,抬輿圖出來。”

    輿圖很大,得兩個小太監抬著。

    洪泰帝老眼布滿了血絲,可情緒卻極是高昂。

    “來來來,老十九,陳相,再與朕商議一下行軍路線。”

    乾清宮暖閣里,燈火一夜未滅。誠國公府的景宜園里,夏初七躺在床上也是輾轉反側,不得安眠。趙樽是從她的床上被陳景急匆匆叫走的,說是老皇帝有急召。几乎不用多考慮,她也知道,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定是與北狄戰事有關。

    想到很有可能泡湯的大婚,她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上輩子恨嫁不成,相親了無數次,這輩子好不容易網了一個男人在手中,眼看就要成婚了,卻出了這檔子事,老天這是玩她吧?

    晚上沒有睡好,早上起來的時候,她的頭痛得厲害。自己弄了點藥吃,她沒有急著入宮,洗漱后吃過早膳的第一件事,就是從鴿籠里抱了小馬出來,給趙樽帶去一封“事態如何?”的信。

    靜靜的等待回音,可小馬還沒有飛回來,就見梅子興奮的“噔噔噔”帶了一個人進來,人還沒有到,就咂咂呼呼的嚷嚷開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消失在京師許久的李邈來誠國公府找她了。

    夏初七一口水含在嘴里,差點儿沒有嗆著。

    慌不迭地跑出房間,果然見到穿了一身女裝的李邈就坐在景宜苑的客堂里。見到她出來,李邈也是“噌地”一下起身,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眼圈儿已經紅了。

    “楚儿,總算找到你了……”

    夏初七抿著嘴直樂,許久不見李邈,她也是想念得緊,趕緊的讓晴嵐把人都帶下去了,她這才坐過去抓住李邈的手,激動地笑問,“表姐,你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我在京師怎麼找都找不到你。你快給我說說,都發生什麼事了?”

    李邈蒼白的臉色,一如既往。她的情緒也有些激動,可剛剛張開嘴,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反手緊握住夏初七,急匆匆的說。

    “一言難盡。楚儿,等回頭我再仔細告訴你。我今日過來找你,是有一件極緊要的事,要拜托你。”

    察覺到她的急切,夏初七微微一愣。

    “什麼事?你出啥事儿了?”

    李邈咽了咽唾沫,把梅子泡好的水拂開,挪了挪凳子,坐得離她更近了一些,又回頭望了望門口,這才拉著她的手壓低著嗓子。

    “袁大哥出事了,你知道吧?”

    夏初七點了點頭,李邈接著說,“袁大哥接了一單生意,伏擊了定安侯從青州府過來的家人,殺死了定安侯未過門的媳婦儿。他臨死之前……把錦宮托付給了我。你知道我素來不喜與行幫為伍,我沒有應下來,只是受他所托,把他的靈柩送回了他老家德安府。這一趟從德安府回來,我才聽說錦宮出大事了。”

    原來她這些日子,送袁形靈柩回德安去了。

    “怪不得怎麼都找不到你。”夏初七瞪了她一眼,“你去德安府,也不來支會我一聲,虧得我日日為你操心。”

    李邈苦笑,“天牢大火,我還以為你……”

    夏初七好笑地“哧哧”一聲,看著她。

    “以為我死了?你不知道我九條命啊?”

    “楚儿,我也是這兩日才打聽到你的事。”

    想了當日吟春園的一系列變故,夏初七也是唏噓了一下,才緊緊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好了,一會儿咱倆再算賬。你快說說,錦宮到底出了什麼事?”

    “楚儿,袁大哥領了人伏擊定安侯的家人之前,他並不知道那些人的底細。你知道的,他們行幫的人,過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與苦主沒什麼深仇大恨。我原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可一從德安府回來就聽說,定安侯几乎端了錦宮在京師所有的據點。抓的抓,殺的殺……楚儿,袁大哥對我有恩,也幫過你,我雖說沒有接受他的臨終托付,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些年來的心血毀于一旦……”

    李邈的話說得很清楚,夏初七明白了。

    敢情陳大牛家人被伏擊,未婚媳婦儿慘死了,雖然納了趙如娜進門儿,給了老皇帝一個耳光,但他那口氣也一直都沒有落下去呀?皺了皺眉,她看著李邈。

    “表姐,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李邈眉頭緊蹙,像是有些難以啟齒,“我是想,再怎麼說人也已經死了,袁大哥也為此丟了命,也算是彼此兩清了。我想麻煩你與殿下說一聲,讓定安侯給錦宮的人留一條活路。說來那些行幫的人,都是窮苦人家出身,也是活不起了才出來混行幫的……”

    這些事,夏初七自然也了解。就她認識的袁形,其實也是一個耿直仗義的漢子。可殺了人,就得抵命,那也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怪不得誰。只這如今陳大牛心里有氣,要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儿報仇,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這事儿她夾在中間,並不是那麼好處理。

    心念一轉,她問,“表姐,你可曉得袁大哥這次接的單,是誰的?”

    李邈搖頭,“我問過,可袁大哥不肯說。他們干這一行就有行規。即便是死嘍,也不能吐出主家的名字,要不然那道上規矩壞了,錦宮還怎麼在江湖上立足?袁大哥他是一個講究的人,哪里肯告訴我?”

    “這樣啊?那可咋整?”

    “楚儿……”李邈抓住她的手,聲音低了下來,“如今錦宮在京師的行當,所剩無几了,袁大哥手底下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毀的毀,定安侯的氣也該出了。你務必要在殿下面前求求情。”

    “表姐。”夏初七打斷了她,眸子有些沉,“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如今北邊又要打大戰了,他進了宮我還沒有見著人,在這節骨眼上,這種事儿我真不好找他。”說到這里,見李邈面色暗了下來,她心里也是一沉,“不如這樣好了,一會儿你跟我去見我哥,就是元小公爺,讓他領我們一起去找大牛哥,我們親自找他求求情,你看怎麼樣?”

    李邈面露喜悅,點頭,“這樣也好。”

    正在這時,晴嵐敲了敲門儿,低低說,“郡主,門房差人進來說,有一個叫二虎子的人來找,說是出了什麼大事了……”

    二虎子?錦宮出事了?

    夏初七與李邈對視一眼,突然有些心神不寧。

    “走,一道去看看。”

    ……

    ……

    就在夏初七與李邈心急火燎地去誠國公府前殿見二虎子的時候,天亮才返回京郊大營的陳大牛,紅著一雙眼睛,就著熱水啃了几口他老娘烙的餅,差點儿沒有噎著。

    “真硬!”

    耿三友笑嘻嘻的,“熱乎的你不吃,吃涼的怎麼不硬?”

    陳大牛沒理會他,那人又自顧自道,“今晚上你得回侯府去住吧?我說大牛,別怪兄弟沒提醒你啊,再不多睡几回媳婦儿,等過兩日出征了,就不知道啥時候才能睡得上了。”

    “去去去!”陳大牛呵斥了他,轉頭又看過去,“耿三儿,去把陛下今儿賞的東西包一下,你自家留一半,剩下的,俺晚點帶回去。”

    耿三友嘿嘿樂著打趣儿,陳大牛不再聽他,正舉著水壺“咕嚕咕嚕”灌著水,一個傳令兵就氣喘吁吁地跑入了營房。

    “報——”

    “啥事儿啊,天塌了呀?”

    傳令兵滿頭都是冷汗,急匆匆地跑過來,手里揚著一張紙還有一個小布包。那布包是青布的,里面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像是糊了一層鮮血似的,黑沉沉一片看上去有些詭異。

    “將軍!”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急聲道:“你快看,看看……”

    “看什麼看?老子又不識字。”

    陳大牛抽過他遞上來的紙,瞪了他一眼,就拍在桌子上。

    “耿三儿,念。”

    看了看傳令兵青白的臉色,耿三友拿起那張紙來,只看了一眼,面色猛地一變。

    “大牛不好了,嫂子被錦宮的人給綁了。”

    “啥?你說啥?”陳大牛瞪視著他,側頭看了看那紙上的字,“上頭說什麼了?”

    耿三友咽了一下唾沫,脊背有些發冷,“上頭說,讓定安侯,也就是你,帶上黃金一百兩,在日落之前趕到松子坡去贖人。只許你一個人去,要不然,他們就殺了嫂子,以,以那根手指為證。”

    “手指”兩個字入耳,陳大牛掃了一眼那個不敢抬頭的傳令兵,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打開青布包。只見里面果然裹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頭。而且很明顯是一根女人的尾指。指頭連根砍斷,看上去猙獰不已。

    “操他娘的!”

    陳大牛怒叱一聲,一把抓過掛在架子上的鋼盔,往腦袋上一扣就要往外走,耿三友嚇了一跳,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腰。

    “大牛,你干什麼呢?”

    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陳大牛滿臉都是怒火。

    “俺媳婦儿被人綁了,你說俺干什麼?!”

    耿三友回頭看一眼那桌上血淋淋的手指,又看看暴怒的陳大牛,死死拽住他就不撒手,“大牛你聽我說啊,你不能一個人去。我馬上出去整隊。媽的,一群亡命之徒,竟然敢玩到金衛軍的頭上。”

    “你當老子傻呀?”

    陳大牛胳膊肘儿一用力,猛地甩開他,看著那傳令兵喝道。

    “去,給俺裝一麻袋石頭,放在馬上!耿三儿,一會儿你帶兄弟們遠遠埋伏,沒有老子的命令,不許冒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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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8:04:23 |只看該作者
第114章 真傻還是假傻?

    松子坡是應天府有名的一處險坡。

    離京師城有几十里地,坡度極高,坡上怪石嶙峋。顧名思義,松子坡上全是野松樹,坡下有一條河,河水流向秦淮河。身處陡坡之上,聽不見河里的流水聲,在這個季節,青草還沒有完全長開,鳥儿在林中尖叫,在山風的呼呼聲中,很是凄厲。

    “二當家的,那姓陳的會來嗎?”

    一塊背風的石頭后面,坐了一個身高体壯的黑衣大漢,他正是錦宮的二當家傅成昊。看了一眼被綁在松樹上趙如娜,他彈了彈手中的鋼刀。

    “他會來的!這樣天仙儿一般的小妾,舍得才怪。”

    趙如娜面色蒼白,身子早就僵硬了。她的身邊坐著的綠儿,一直在低低的、壓抑的哭泣,她手上斷指的地方,被一塊青布簡單的包裹著,血已經止住了,她仍是虛弱得像一只受傷的小山雀,肩膀聳動,不停抽搐。

    “側夫人……侯爺,他會來嗎?”

    綠儿心里害怕,這個問題她不止問一次了,可趙如娜沒有辦法回答她。私心里,她其實希望他不要來。來了看到她的“私情”,只會讓她更加難堪,她未來的日子,不會比死更好過。可另一個方面,她還是希望他來。不管怎麼說,綠儿是無辜受過,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儿,就這樣沒了一根手指,實在太殘忍。

    見她沒有回答,綠儿身子挪近了些,“側夫人,我害怕……”

    趙如娜心神不寧,安慰的看她一眼。

    “侯爺會來的,不要怕。”

    “哦。可是側夫人,要是侯爺不來……”

    那二當家的像是聽得不耐煩了,鋼刀“嚓”的砸在石上。

    “閉嘴!再多說一個字,再砍你一根手指頭。”

    綠儿蒼白著臉趕緊閉了嘴,趙如娜卻是淡淡地看過去,“你們何必這樣對一個女孩子?如果只是想要銀子,我可以想辦法籌給你們……”

    “銀子!”傅成昊噌地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瞪著她,“銀子可以換回我大哥的命嗎?銀子可以換回我錦宮那麼多兄弟的命嗎?”冷笑了一聲,他又道,“實話告訴你好了,今儿陳大牛他來了,老子就沒有打算讓他活著回去,一定要擰了他的人頭來祭奠我錦宮枉死的弟兄。”

    趙如娜聽懂了,他們是想用她為餌來誘殺陳大牛。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仇恨只會帶來更多的殺戮。”停頓了一下,她看向另外一顆松樹下被綁得嚴嚴實實,蒼白著一張臉大氣都不敢出的顧懷,“這件事與他無關,你們放了他和綠儿吧,有我一個人做人質,就足夠了。”

    傅成昊呵了一聲,“真是想不到啊?側夫人膽子還不小,夠仗義。不瞞你說,若換了平常,我兄弟几個不必與你一個婦道人家為難。可今儿不同,沒了他,又怎能讓定安侯看見他的綠帽子?啊,哈哈!”

    他話一說完,山坡上的一群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個人去踢顧懷的腿,“哎我說小白臉儿,說來聽聽,菁華郡主好不好睡啊?”

    那人一問,其他人又哈哈大笑起來,“就這麼一個東西,中看不中用,能像個爺們儿一樣睡女人嗎?老子很懷疑啊。”

    男人在一處,又都是混道上的男人,話里話外自然葷素不忌,只奚落得顧懷嘴唇顫抖著,恨不得鑽到地縫儿里去。白著一張臉,看了菁華一眼,他提起勇氣維護他男人的尊嚴。

    “各位大俠,你們,你們行行好,放了菁華,我,我給你們當人質。”

    “喲喂,還挺有種?”那傅成昊大笑一聲,一個窩心腳踹在他的身上,接著一只腳踩下去,就踩在了他的大腿上,腳下用力,死死的碾著,在顧懷殺豬一般的慘叫聲里,嘴上笑意不絕,“小白臉儿,人質可不是那麼好當的哦?還要不要做人質?要不要?”

    “我,啊……我……的手……”

    “說!還要不要?”

    顧懷慘叫著,面上一絲血色都無。

    “不,不要……”

    “說,放她還是放你。”

    嘴唇不停顫抖,顧懷痛得面色慘白,不敢再去看趙如娜的眼睛,額頭上汗水滾滾落下,“我。放了我,大俠……放了我吧。我就是一個普通太醫,我沒有得罪過你們,我也沒有做過壞事。大俠,你們饒了我,饒了我,我與菁華郡主沒有關系,我……沒有關系。”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接一串的笑聲,傅成昊低罵。

    “瞧你這慫樣!還敢搞別人的女人?哈哈!”

    在眾人的調侃和哄笑聲里,趙如娜緊緊抿著下唇。她看著顧懷掙扎、喊叫、求饒、與她撇清關系、痛哭流涕地說他家里還有雙親,還有十几口人等著他來養活,求他們饒他一命。她心里像堵了一團棉花,什麼也說不出來,只靠在松樹上一動也不動。

    活了十六年,她從來沒有見過男人哭。

    她的爺爺,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她在東宮的侍衛……就沒有一個人像顧懷這樣痛哭流涕地求饒。可顧懷哭得很大聲,在他哭的時候,鼻孔里竟然還冒出了一個可笑的泡泡來,看得她生不出來同情,只是覺得滑稽,像戲台上的小丑一般滑稽。

    這個男人曾經說過要好好照顧她,不讓別人欺負她,要把她當寶一樣呵護著。就在不久之前,就在定安侯府的大樹下,他還說要帶著她天涯海角,與她遠走高飛……可一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拿什麼來保護她呢?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什麼,她覺得整顆心都是涼的。

    “二當家的——”

    這時,坡下放哨的一個人爬了上來。

    “來了來了,陳大牛來了。”

    傅成昊側過頭,目露凶光,“一個人?”

    那人點頭,“一個人。”

    傅成昊“呸”的一聲,吐了一口痰。

    “像條漢子。走,會會他去。”

    松子坡的山頂上,風聲獵獵,錦宮行幫的人站在上面,居高臨下的看著下面騎馬奔來的陳大牛,哈哈大笑著,傅成昊率先開口,“定安侯!久仰大名,老子要的東西,可帶來了?”

    陳大牛目光炯炯,拍了拍馬上的布袋。

    “帶來了!放人吧。”

    “夠爽快!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不要耍什麼花樣儿,你女人的命攥在我的手里,你老實點,放下武器,一個人把金子提上來。一手錢,一手貨。”

    陳大牛看了他一眼,下了馬,放開韁繩,突然狠狠拍了一下馬屁股。那戰馬受驚之下,“嘶”的一聲長嘯,駝著麻袋就快步飛奔了出去。在傅成昊不解的怒斥中,他聲如洪鐘地說。

    “俺一個人,你們這麼多人,先錢后貨那是虧本買賣,俺不會干。金子就在馬上,一會俺一吹口哨,馬自然會帶回來。”

    “爺爺憑什麼信你?”

    “二當家的,明人不說暗話,你們要的人不就是老子嗎?何必跟一個婦道人家過不去?你放了她,俺由著你處置。”

    “說得好!”傅成昊冷笑一聲,“不過你一個人,只能換一個。可我這里有三個人,不知道侯爺你到底要換誰?”

    說罷他一偏頭,手底下的人就把被綁著的趙如娜和顧懷三個人推了上來,看著趙如娜蒼白的臉,傅成昊哈哈大笑,“我說侯爺,這一回你還真得感謝我們錦宮的兄弟。要不是我兄弟幫你把側夫人帶回來,只怕這個時候,你這位漂亮的側夫人已經跟野男人跑了,哈哈哈……”

    陳大牛在坡下環視了一圈,情緒不明的拎著刀向前走了几步,直直盯了一會,突然抬起手臂,松開了手。只聽“哐啷”一聲,他丟下了手上的佩刀,又脫下了身上的重甲,衝著坡上的人伸開雙臂。

    “少他娘的廢話了!不就是想給你們大哥報仇嗎?人是老子的人殺的,衝著老子來啊?綁娘們儿算什麼東西?有種的就放了她,綁了俺去。”

    “夠有種啊?!行,你舉著手走上來。”

    陳大牛不再吭聲,一步一步向山坡上走去。剛到半坡上時,几個錦宮的人蜂擁下來,反剪了他的雙手,刀子抵住了他的脖子。他沒有抵抗,腳步走得穩穩當當,那傅成昊見狀眯了下眼,冷哼一聲。

    “侯爺,不是你逼得太狠,咱錦宮不干這樣的事。兄弟們,把那兩個娘們儿放了。”

    這些混行幫的人,就講究一言九鼎,說話算數。見陳大牛已經被箍制住了,傅成昊也不多啰嗦,直接讓手底下的兄弟松綁放了趙如娜和綠儿,往坡下推去。

    “滾吧,算你們好命。”

    趙如娜撫著酸痛的胳膊,側頭看了陳大牛一眼,什麼話也沒有多說,抬步就往坡下面跑,那速度快得讓傅成昊吹了一聲口哨,大笑,“侯爺,看見了吧?這娘們儿不僅跟野男人廝混,良心也都讓狗吃了?哈哈!”

    陳大牛面色沉沉,沒有吭聲儿。那綠儿被說得有些臊,淚水漣漣的跑過去,拿那只沒有受傷的手,一把抓住了趙如娜。

    “側夫人,侯爺,侯爺他……”

    趙如娜狠狠拽她,“走!”

    綠儿腳下一陣踉蹌,卻拖著她不肯走。

    “側夫人,我們走了侯爺怎麼辦?”

    趙如娜垂下眼皮,語氣生硬,低低吼她,“你會打,還是會殺?你留下來,能做什麼?”說罷她死死揪著綠儿,頭也不回,誰也不看,飛奔似的往坡下跑。女人得有自知之明,幫不上忙,至少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

    “嘖嘖嘖!”傅成昊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陳大牛,看了看顧懷,“侯爺這頂綠帽戴得……兄弟我都看不下去了。這樣好了,侯爺的命,兄弟今日是一定要的。但,侯爺的事儿,兄弟也免費幫你解決了。”說罷他看了一眼手底下的人。

    “來人!把那慫蛋給宰了。”

    “是!”有人應了,拎著刀就走向顧懷。

    陳大牛掃了過去,低喝一聲,“慢著。”

    傅成昊微微一愣,似笑非笑的看他,“侯爺真是好胸懷啊?還向著奸夫?”

    陳大牛看他一眼,“要宰也得老子親手來宰。這種事,怎好勞煩二當家的人效勞?不曉得二當家的,願不願意成全?”

    此時的山頂上,錦宮的人馬約摸有一百來號人,而陳大牛就孤身一個人,傅馬昊雖早知他是戰場勇將,也不怕他能在這麼多人面前插上翅膀給飛了。饒有興趣的看了看陳大牛寒惻惻的臉色,又看了一眼蒼白的顧懷,他擺了擺手。

    “放開他。”

    陳大牛瞥了一眼傅成昊,松了松筋骨,猛地一下抽出身邊一個錦宮幫眾的佩刀,走向背靠松樹坐在地上的顧懷。他每多走一步,顧懷就往后挪一步,直到他挪無可挪,看著陳大牛狠狠揮下的刀口,“啊”的尖叫了一聲,那尿便順著褲管汩汩下來,打濕了褲襠。

    可預想中的刀子卻沒有砍下去,只有他身后那一顆腕口粗的松樹被齊腰折斷。

    “殺你髒了老子的手。”陳大牛低罵一句,一只手拎起他的領子,往邊上一甩,他的人就順著山坡滾了下去。而正在這時,坡下突然傳來一陣馬蹄的“嘚嘚”聲,伴隨著鋪天蓋地的“殺”聲席卷入耳,傅成昊當即變了臉。

    “陳大牛,你他娘的訛我?還算爺們儿嗎?”

    陳大牛拎著刀,轉身看著他。

    “沒訛你,老子敬你是條漢子。今儿老子還就一個人,不讓他們幫忙。你們要有本事砍死老子,只算老子命不好。可老子若是砍死了你們,也是你們惡有惡報。來吧!俺看了,這松子坡風水不錯。”

    傅成昊看著已然衝上來的金衛大軍,眼睛都紅了。

    “兄弟們,宰了他為大哥報仇!”

    一時間,兵器的“哐啷”聲、廝殺聲,喊叫聲不絕于耳。可帶著金衛軍趕來接應的耿三友,剛喊了一聲“殺”,就被陳大牛給厲聲喝止了。他知道陳大牛的脾氣,紅著眼睛退到圈外,遠遠圍住,沒有上去。

    先前跑下去的趙如娜,也爬上了坡頂,站在了金衛軍的中間,死死抿著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一敵百是什麼樣的,她從前只是看過話本,聽過趙子龍,聽過張飛等等英雄人物的傳記,可今日松子坡上混亂的砍殺聲,卻震得她目瞪口呆,傻在了那里。

    “側夫人,侯爺真了不起,真是一個大英雄。”

    綠儿踮著腳,目光里滿是崇拜,趙如娜卻沒有吭聲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過,就在稍頃之后,在一陣陣風聲傳來的喊殺聲里,坡下的荒草地里,又有几騎飛奔過來,最前面的人,正是聞訊趕來的夏初七和李邈等人。

    看著金衛軍把松子坡團團包圍的陣仗,李邈面色都白了。

    “楚儿,怎麼辦?來遲了!”

    夏初七上了坡頂,“馭”了一聲,跳下馬跑向趙如娜,大概了解了一下情況,看著焦急的李邈,“表姐,我看這再打下去,不管結果如何,互有傷亡是在所難免的,梁子也是越結越大,得想個辦法……”

    她話音剛落,耿三友也打馬過來,滿臉都是焦急。

    “郡主,大牛那人是個強眼子,說了不讓人幫,咱們就不能去幫。可他一個人,這刀劍無眼,看得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放心啊。”

    一路跟夏初七過來的二虎子,看到這麼多的金衛軍,知道錦宮的大劫到了,突然“扑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不停的磕頭,“郡主,救救錦宮吧。袁大哥沒了……看在袁大哥與你相交一場的份上,救救錦宮的兄弟們吧?”

    看著被錦宮幫眾圍在中間的陳大牛,看著儼然成了一個屠宰場的松子坡,夏初七皺緊了眉頭,與李邈交換了一下眼神儿,急快地問:“表姐,你能讓錦宮的人先住手嗎?”

    李邈面色煞白,“我試一下。”

    她往前走了几步,可人群里打斗不止,被錦宮幫眾圍在中間的陳大牛渾身浴血,像一個殺紅了眼的魔鬼,刀刀見血。錦宮幫眾也是新仇舊恨上來了,前赴后續的往上衝,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

    “傅大哥,不要打了,你們先住手。”

    李邈喊聲落下,夏初七也高聲喊,“大牛哥!我是楚七。等下他們住了手,你也先停一下好不好。咱們先停下來,再仔細說。”

    兩個女人在場邊上吶喊,對于殺紅了眼睛的男人,能有多大的作用?沒有人理會她們,殺聲依舊。錦宮的人不住手,陳大牛一人之力自然更不會住手,眼看一個又一個人倒下受傷,李邈把心一狠,突然一拍馬屁股,衝了過去,大聲喊。

    “錦宮的人聽著,我叫李邈,我受袁大哥臨終所托,暫時掌管錦宮幫務。我命令你們都先停手,你們不相信就看看,我手上是什麼?”

    她騎在馬上,高高揚在手里的,是一個象牙制成的班指。

    那是袁形從不離身的東西,可以說是他的信物。有人吃驚的看了過來,有人在懷疑,有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人當場應下。這個時候,二虎子爬起來也踉蹌著衝了過去,往地上一跪。

    “二當家的,她說的是真的,我可以證明,他就是大當家說過的那個在承安救過他的李邈,你們要相信啊,這都是大哥的意思……”

    傅成昊喉嚨滑動著,紅著眼睛看過來,終是一咬牙,跺腳。

    “住手,都他媽給我住手。”

    一場廝殺和混亂停了下來,陳大牛拎著鮮血淋淋的刀,氣喘吁吁,顯然也是累得夠嗆。看了看夏初七,又看了看傅成昊和地下的屍体,不等夏初七說話勸解,丟下刀來,看著這些人。

    “你們殺了俺未過門的媳婦儿,俺也殺了你們那麼多人。咱們算是扯平了,往后誰他娘的還要報仇,看清了老子,別找旁人的麻煩。”

    說罷他推開面前的人,大步往外走,傅成昊看著他。

    “兩清了?一百兩的贖金呢?”

    陳大牛回頭,“一麻袋石頭,你他娘的要不要?”

    一場斗毆來得快,去得也快,看上去極有戲劇性,卻也真實的反應下時下江湖人的心性。不管是陳大牛還是錦宮的幫從,他們骨子里其實都是漢子。血流了,人殺了,說一句兩清了,盡管山頂上的血還沒有干透,可干戈真就這樣平息下去了。

    殺戮的場面描述起來,無非就是鮮血。可實際上,還是只有鮮血、痛苦,絕對沒有半分的詩意。陳大牛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時候,金衛軍們全部都在歡欣鼓舞的大吼,他卻什麼都沒有說,走過去拎了趙如娜丟在馬上,只有一句。

    “俺送你回去。”

    將士們又是一聲哄笑,哄笑之后,雙方的人馬都開始整隊散開。夏初七翻馬騎在馬上,看著潮水一般退去的金衛軍,還有從坡上退下去的錦宮幫眾,一時間覺得胸中有一些情緒在剝離。

    曾經她總執著于愛與恨,好與壞,非得將生活里見到的黑與白分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卻覺得,這些界線越來越模糊。人人活著都不易,大樹有大樹的活法,小草有小草的活法,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孤獨寂寞冷。全憑一顆心主宰人生,所以天下從未太平。

    ……

    ……

    陳大牛帶著趙如娜回府的時候,已是薄霧冥冥。他身上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裙,也把定安侯府的人給嚇得半死。老娘迎上來了,哥哥嫂嫂也迎上來了,可他什麼也沒有說。趙如娜也是緊抿著唇,由他抱著下馬,也沒有掙扎,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步入了她居住的小院。

    不是不緊張,被無數人駐足觀看,趙如娜其實很緊張。

    從松子坡回來,他一路策馬狂奔,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眉頭緊皺,面上的陰沉也是顯而易見。其實她很希望他能發怒,質問她為什麼要與顧懷勾勾搭搭。可他偏偏不問,她也不好解釋。因為解釋這種事得分人,可以解釋得清的人,不需要你的解釋。需要解釋的人,一般來講都解釋不通。

    陳大牛走路正如他這個人,步子邁得大,不像她見慣的王孫公子們那麼斯文優雅。可以說,他整個人身上,就是一種原始的,野蠻的,好戰的,任何時候都有一種似乎會把人給撕碎的力氣。

    入了屋子,他把她放在榻上,仍是沒有一句話,轉身就出去了。

    趙如娜看著他的背影,不免苦笑。他已經很給她的臉面了,當著金衛軍那麼多的人,她“偷人”了,與人“私奔”了,他卻把她抱了回來,沒有怒吼,沒有打罵。他這麼做,至少保證了在他出征之后,等她與顧懷有“私情”的事在京師傳開來,侯府里的人不會隨便嚼舌根說他不要她了吧?

    她以為他走了,不會再回來。

    可等她去淨房里沐浴完了出來,他卻在屋子里等她。

    他好像也是洗過澡,處理過身上的傷口了,一身濃重的血腥味儿沒有了,就端正地坐在她的榻前,那一張她常常坐著看書的椅子上,與她隔了好几尺的距離,聲音沉沉地說。

    “再有兩日,俺就要出征北伐了。出征前軍中事務繁忙,俺就不回來了。俺走以后,家里的事,你多多照顧。”

    趙如娜看著他,他卻把目光避了開去。她自嘲的一笑,想到了松子坡那一幕鬧劇,也想到了他抱她回來時的表情。如此看來,他不問不追究還善待她,就是為了等他走之后,他的家人在京中能有一個庇護,畢竟她是東宮出來的人。

    良久,她垂下眸子,笑了,“應該的。今日之事,多謝侯爺。”

    “嗯。”

    一個人一句話說完,似乎再也沒有要說的話了。而下一次見面,或許是兩年,或者是三年,誰也不會知道了。一場戰打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陳大牛懂得,趙如娜自然也懂事。

    “俺走了!”

    雙手撐著膝頭,他終于起身,一個調頭,大步往外。

    趙如娜心里一窒,“侯爺!”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喊他,這一聲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衝動,覺得有些話想要說清楚。可等他轉過頭,就站在門口看著她的時候,她絞著絹帕,卻不知道還能與他說什麼。問他是不是也以為她與顧懷有私情嗎?可她確實與顧懷有一些過往呀?雖然那是在她入定安侯府之前,可如今與他解釋,會不會太打他的臉了?

    澀澀的笑了一下,她艱難地起身,為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個借口。

    “侯爺您等一下。”

    這些日子以來她沒有少繡東西,像鞋墊這樣的物件儿,就連夏初七她都送了,自然也有准備他的。只不過之前她沒有機會給他,如今那些東西,剛好可以解去她這個尷尬。

    她從箱子里翻出几雙鞋墊來,走到他的面前,垂下眼皮儿。

    “侯爺就要走了,妾身沒什麼東西可給您的,這鞋墊是妾身做的,做得不怎麼好,你要是用得上,就拿去穿著……”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心里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儿。她想,也許是心虛,所以她怕他。可她說完了,卻半晌儿沒有聽見他的反應。她咽了一下唾沫,抬頭,看見他情緒不定的臉。

    他沒有刻意表現什麼,可他本是一個很有氣概的男子,只盯著她,就讓她很不自在。咬了咬唇,她的頭垂得很低了,突然也發現,其實他們兩個人還是那樣的陌生,盡管有過夫妻之實,可她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她,就像在某一個時候,突然碰見,又被强行捆綁在一起的兩個人。

    “侯爺不喜歡,也,也沒關系,你走吧……”

    肩膀微微一縮,她退了一步,死死拽著鞋墊,准備調頭。可直到她的身子離地,人被他卷到了那張花梨木的榻上,她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把她狠狠壓在下面,胡亂地扯著她的衣服,啃著她的臉和脖子,嘴里含含糊糊地發出一種濃重的低喘。

    她熟悉這種聲音,知道他要做什麼,下意識的,身上汗毛豎了起來。與上一次沒有什麼不同,他動作仍然粗糙,下嘴也狠,咬疼了她,但她卻怪異的發現,除了那疼痛之外,她反常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歡喜,歡喜得失了神,直到她在他低啞的喘聲里,再一次被他占領,她才閉上眼睛,后仰著頭,覺得心底有一種什麼情緒像身子一樣裂了開來,從與他合一的地方,像毒藥一般蔓延在了渾身百處。

    他還是沒有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做閨中女儿時,她向往與郎情妾意的你儂我儂,向往“生死相許”的愛情詩篇,喜歡那些為了愛情可以拋棄一切的剛烈女子,可此刻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只是慢慢地抱住了他,在他强勁有力的心跳聲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里,帶著不知是痛苦還是歡娛的聲音,低低嘆了一聲。

    “侯爺……”

    他身子微微僵硬,停了下來。

    她呼吸不暢,沒有睜開眼,卻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巡視。

    再然后,她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還有他再次啟開的原始韻律。

    ……

    ……

    大戰在即,朝野震動。

    戰爭的陰影几乎籠罩了整個應天府。

    老皇帝已經下旨,由晉王趙樽與定安侯陳大牛分兵北上,大軍將在三日后出發。這一次的戰爭,將會帶來多麼深遠的歷史意義夏初七不知道,只知道她盼了好久的大婚是真的要泡湯了。

    趙樽北上,得要多久才能相見?

    几年后,人還是那個人嗎?見慣了后世的感情飄移,她堅信不僅世事會變,人也都是會變的。等戰打完了,也許他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至少,如今她的世界里要是沒有趙樽,她覺得太沒有滋味儿了。

    可剩下只有三天,趙樽要備戰了,她能做些什麼?

    景宜苑里冷冷清清,只剩她一個人。

    侍妾的丫頭們都被她趕出去了,她知道趙樽晚上一定會來。

    一共就只有三天相處了,他又怎會不來?

    坐在窗戶邊上,看著小馬啄食,她靜靜的等待。

    細細回想,她覺得他每一次來,都是無聲無息,就好像突然憑空變出來的一樣。每一次都能讓她因了這份“突然”,產生一種强烈的欣喜感。這一次也不例外,他站在了她的背后,她才感覺到他的存在。

    “終于舍得來了?”她沒有回頭,氣咻咻地撫著小馬的羽毛。

    趙樽停頓了一下,走過來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誰惹到你了?”

    “還能有誰?”夏初七轉過頭去,惡狠狠瞪他。

    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可誰能告訴她,這世上有哪一個即將成婚的新娘子被人給毀了婚禮,放了鴿子,還會有好臉色看的?見他默不做聲,她仰著下巴,像一個討債的。

    “晉王殿下,您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趙樽眸色里波光一片。

    沉默了片刻,他干燥的手才撫上了她的臉,“爺要北征了。”

    夏初七彎著唇角,朝他點點頭,“還有呢?”

    “阿七。”趙樽雙臂一緊,納她入懷,“對不起。”

    對不起?她是想聽這句話麼?夏初七陰沉陰的一張小臉儿,突然布滿了黑線,心里氣結不已,一把推開了他,那力道大得,把桌上的一個青瓷花瓶給帶到了地上。

    “對不起我什麼啊?現在說對不起有個屁用?趙樽,你明明可以做到的不是嗎?三天出征,咱們可以提前結婚啊?你為什麼不給皇帝說——先成婚,再出征?”

    那個花瓶很結實,在地上轉了几個圈儿居然沒有碎掉。

    趙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彎下腰去撿起來,又端端正正的擺放在桌上,伸手要去抱她。她不依,使勁推他。他再抱,她大怒,在他懷里掙扎不已。他死死圈住她就不放,她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拼了吃奶的力氣去扯他的衣服,揪住死死的捶打。他無奈的嘆息,扣緊了她的手腕,把她牢牢摁在胸膛上。

    “阿七,戰場上沒有常勝將軍,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爺怎能臨走了還禍害你?”

    夏初七氣得眼圈一熱,動不了,就拿腦袋去撞他。

    “趙十九,你個王八蛋!大晏沒人了嗎?非得你去?你那個爹,安的什麼心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什麼東西!”

    “阿七……”趙樽低低喊著,身子貼過來,低下頭親吻她的脖子,“爺答應過父皇,不得不去。”他的呼吸很熱,親吻很熱。夏初七顫了一下,脖子上癢癢的,麻麻的,心里卻是酸酸的。

    重重一哼,她身子靠著他,覺得這個男人身上可真暖乎,明明他的胸膛硬得像鐵一樣,卻是那麼的好抱,讓她總想永遠溺在他的懷里,永遠也不放開這樣的溫暖。念頭上來,她突然心里有了譜,想要在他出征之前,留下一點什麼。

    “趙樽,你要了我吧?”她不好意思地咕噥。

    “怎麼要?”他問,繼續吻她。

    “你真傻還是假傻?這種事還要我教你?”她有些生氣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吻她,一直不停的吻。

    “我說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到底要不要?”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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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18:04:41 |只看該作者
第115章 條件?娶一贈一。

    這一句話她几乎是低吼出來的。

    可吼完了,除了聽見他急促的呼吸,再沒有了半點聲音。夏初七有一點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很懷疑在這個世道,除了她之外,還沒有這樣不要臉不要皮的姑娘。她不是不知羞,而是不得不這樣做。

    她太知道了,趙十九是一個死心眼儿的人。如果她不主動一點,他真的能給她等几年后回來再說。可几年,那是多長?几年足夠她穿越無數次時空了。万一她一不小心又穿回去了怎麼辦?万一他出征的時候又去河邊釣魚,不小心釣上來一個別的什麼姑娘,把他給吃了,往后還有她什麼事儿?趙十九認死理,一旦要了,就一定會負責。所以,她得先收了他再說。

    “趙樽,你說話呀!啞巴了?”她推他。

    “說什麼?”

    見他裝傻,她氣不打一處來,“你不要啃了,我脖子癢死了……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只有這一次機會啊,你可千万不要錯過。”

    “阿七就這麼緊張爺?”他答非所問,埋頭在她的脖子里。

    “不是緊張你,是稀罕你,滿意嗎?”

    她把節操都丟在腦后了,他卻只是嘆一聲,捧著她的臉。

    “等爺回來。在家多吃點,養得白白胖胖的才好……”

    等他回來?他話里的意思,夏初七聽懂了,說到底還是一個“等”字。可她哪里能由著他擺布?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撫了撫,她突然扑過去,狠狠啃了一口。

    “想得可真美!憑什麼?”

    知道她在生氣,趙樽攬了她緊緊摟住,任由她咬他打他踢他,一直沉默著不再辯解,只是陷在她脖子里的吻更熾烈更狂熱更濃郁,一個個烙印,無不述說著他也很想要她,甚至比她還要想得厲害,但是他卻是不能。

    “趙樽你過分了啊?等你回來,我都成老姑娘了。”

    夏初七知道這個“迫要”,不成体統,可她有一種感覺,今夜過了,到大軍出發之前,趙樽或許就不會再來了。所以要做什麼事,她必須在今天晚上做妥了。好東西,還是吃到肚子里的放心。

    “聽話!”

    他沉下了聲音,嘆息全部都堆砌在了那雙黑眸里。看著她,他的眼神專注、無奈、還有一點點失落,仍是那麼深邃惑人,誘得她什麼都不想管了,像一只壁虎似的死死攀附著他這堵厚實的牆,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流連在他的臉上,語氣里全是撒賴。

    “是我哪里不好嗎?你這麼不想要我?”

    她語氣很嬌,很軟,口吻里除了慣有的賴皮,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垂頭喪氣和惆悵。夏初七一般不惆悵,發生再大的事情都很難聽見她的一聲嘆息,很少會有負面的情緒,可此刻,她的眼神里紛至沓來的全是無聲的低落。

    “阿七,不是這樣……”

    她聽見了他喉嚨里鯁出來的喑啞,眼睛一亮,一臉賴皮地巴著他,笑嘻嘻的眨了眨眼,語速極快的推銷自己,“那是哪樣的?嫌我長得不好看,還是嫌我身材不夠火辣,我可告訴你啊,過了這村沒這店儿了……”

    “阿七。”趙樽低頭,“你口水噴我臉上了。”

    夏初七不敢想象趙樽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大煞風景的話來,愕然一秒,她生氣地一咬牙,毫不留情地掰住他的腦袋,學著元小公爺的輕佻勁儿,仰著下巴往他臉上湊,“嫌棄我?讓你嫌棄,看我怎麼收拾你,口水是吧?今儿就讓你吃口水……”她生著氣,嘟著嘴,眼波漣漪,密密麻麻的啃上去,一尾狡猾的舌像蛇一樣,與他鉤纏。

    “你應還是不應?”

    “……”

    “信不信,我用强的?”

    “阿七!”趙樽几乎咬牙切齒。

    他急切地想要掙脫,她敢里肯依,吊著他的脖子,那一尾小蛇爬在他的唇上,來來去去的爬,想要逼他稀開縫來往里鑽,他終是不耐了,低低悶悶地“嗯”了一聲,扼住她的后腦勺,一口含了她,反被動為主動,不是淺嘗輒止,而是强力欺入,像一場與敵人的戰斗,扣住她脊背的掌心越發的熱,隔著衣裳數著她背上的骨頭,一根一根的數過,每過一處,激得她哆嗦不止。

    “要了我……”

    她低低的喊他,淺眯的眼神儿像蒙了一層霧,趙樽再能堅持,到底也是血氣方剛的男子,哪里挨得住她這樣火力充沛的熱情?他含了她的唇,托著她的臀,把她往懷里一揣,邊走邊吻,大步往里間走去,直到把她重重壓在了榻上,才抬起頭來,喘著氣瞪她。

    “怎麼了?!”吊著他的脖子,夏初七心里緊張,想找一句什麼話來說。她不想虛偽,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要是咱倆沒有做到那一步,我不放心。”見他不語,她嘻嘻一笑。

    “吃吧吃吧,吃了就天下太平了。”

    他仍然只是喘氣儿,死死盯著她。夏初七耳尖有些燙,主動去吻他,趙樽黑眸著了火,卻別開了臉去,那樣子與其說是在拒絕,不如說是在掙扎。她哧哧一笑,臉紅扑扑的,覺得他的樣子有些呆,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了,帶了几分調侃,又偏過頭去吻他。他突然轉頭,深深看她一眼,像突然發了瘋,壓住她便是一陣啃吻,熱情得像那沙漠里餓極的野狼遇見了一塊鮮美的肉。

    “爺。”她心髒收縮,與他貼在一起,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的唇一如既往的溫暖,吻得她一陣陣戰栗,每一個細小的毛孔都像被人用羽毛在撩動,興奮地張了開來,歡喜,快活,想要迎接他更多的進犯。

    她在貪戀。貪戀這個人的懷抱,這個人的吻,因為貪戀所以不敢試想長長的几年分離,還是生死未卜的分離,無法互通音訊的分離。在他的掌控之下,她心髒像在擂鼓,很害羞,卻又更怕他退縮,不得不拋下矜持,更賣力去討好他。可過了好一會儿,他卻沒有更進一步。

    他還在猶豫?

    她不容他抗拒,緊緊抱住他的脖子。

    “爺……”

    “不急。”他喘著回應,低低的聲音就落在她的嘴里。他細細密密的吻,像是安撫,又像是撩拔,在她脖子里掠過一串串的吻痕。他吻得很重,她有些吃痛,卻又深深的沉迷其中,整個人迷迷瞪瞪的閉著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光下的清凌河,只想要完全綻放,在他面前綻放出最為美好的自己。

    想法太過美好,她腦補了太多,以至于完全沒有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雙手雙腳都被趙樽用她的衣裳給牢牢捆住了。只著一件中衣的她受了涼,才紅透著臉睜開了眼睛。

    “你這是……?”

    她不解,微張著唇看他。那表情,迷茫,疑惑,像一只用了几千年的時光才雕琢出來的小狐狸精。野性,又清澈,火辣,又純粹,唇角微微戰栗,等問出了這几個字來,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輕“哦”一聲。

    “趙十九啊趙十九,原來你這麼重口?SM?”

    他皺著眉頭,顯然不懂什麼是重口,什麼是SM,卻從她身上挪了開去,重重地躺在了她的身側,說話時的呼吸,像打了八年抗戰下來的掙扎,一字一句出口很是艱難。

    “不要怪爺!只能把你綁了,才能好好與你說話。”

    什麼?夏初七見鬼一般看著他,又看了看自己被捆的身体。

    “趙——樽——你個卑鄙小人。松開我。”

    趙樽看著她,眸底的光芒像黑夜里浮動的星辰,一只厚實干燥的手掌撫上她的臉,像是難壓心底的掙扎,喘著低聲道:“小奴儿如今會勾搭人了,松開了你。爺怕把持不住!”

    “王八蛋,你這樣算什麼?”

    夏初七氣得頭上快要冒煙儿了。死死咬著嘴掙扎了几下,一陣低罵。可不論她怎麼罵,趙樽卻是不惱,聽著她罵,不回嘴,不辯解,只等她罵得喘氣不止,他低下頭去,再次噙了她的舌,把自己融入她嘴里,安撫她的每一處憤怒。

    一陣溫暖與邪惡的交戰之后,她終是安定了下來,可胸腔里還鼓動著氣憤。

    “氣死我了,可氣死我了,老子想殺人……你不要我就不要我好了,還把我綁起來,搞得我好像……好像多想要你一樣,趙樽,你欺人太甚!”

    他輕輕擁住她,順著她的脊背,等她罵完,才低低說:“阿七,戰爭不是儿戲,戰場更不是玩樂。那里的人手持凶器,見人就砍,那里的生命,賤如草芥。那里只有鮮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里是愚蠢的人類自我鑄就的墳場。在那里,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戰場上從來沒有真正的王者。還記得你第一次在清凌河見到我的樣子嗎?我的傷你見到了,若不是遇上你,若是傷口再深一寸,爺早就不在了……阿七,你是個好姑娘,我如今能為你做的,便是保住你的清白身子,一旦有什麼不測,你還可以許一個好人家。”

    “趙樽……你他媽的,煽情來的?”

    夏初七眼圈儿一紅,曲過身子,惡狠狠的瞪著他,那眼角的濕潤處,顯然是一種她已經遺忘許久的,叫著“淚”的東西。

    “你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啃也啃了,摸也摸了,現在你來給我說什麼清白?呵,換普通的女子,你如今不要我,我都只能去投河上吊,以全貞節了,你懂不懂?”

    “你不是普通女子。”他沒有看她,手臂繞到她的頸后,把她抱了過來,在她高低起伏的憤慨里,身子繃緊,屏住了呼吸,良久才忍住那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摧動,才克制著自己不把懷里氣得顫抖的姑娘占為己有。

    “趙樽,你他娘的好過分……”

    低低吸了吸鼻子,夏初七到底還是沒有哭出來。她不喜歡哭,哭有什麼用?她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她更不是那麼容易任人擺布的。抬起頭,她濕著眼睛,語氣堅定。

    “不行,我要跟你去。”

    她說得很簡單,意思清楚,卻把他給怔住了。

    “戰場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我說我要跟你去。”她再次肯定。

    他緊緊抱了她在胸口,掌心壓在她的后背上,緊緊的。

    “我說戰場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氣不打一處來,可手腳動彈不得,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平衡委屈,那忍著淚意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憐。他皺著眉,扣在她后背的手,慢慢撫著,安撫著,身子也是一動不動。好一會儿,等她氣順了下來,他才抓緊她的手,讓她的掌心貼上他的,細細摩挲。

    “在家里好好,等爺回來娶你。”

    “廢話少說,你先解開我,我不舒服——”

    沒有力氣掙扎了,夏初七瞪著他,難受得想罵娘。

    “趙樽,我活了這麼多年,見過的男人成千上万,聽過的故事不計其數,可從來就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奇葩男人,會把自己的女人綁在床上,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她近身。你如果不是傻子,就是瘋子,混賬,神經病,腦殘……”

    她把能想到的詞,都用來罵他了。

    他目光有些熱,卻是不答,只拍著她安慰。

    “不要生氣了。明日一走,爺得住在營中,怕是不好再與你敘話了。”

    “你個王八蛋!”夏初七帶著哭腔的聲音,全是委屈。那委屈就壓在她心里,找不到一個發泄的出口,可她又必須把它發泄、出來,要不然她肯定得瘋掉。曲起一雙被綁住的腳,她使勁儿踹他,不管什麼地方,只是踹,踹,一直踹,嘴里的呼吸喘聲像一只吃老鼠藥的貓,火氣極大,直到被趙樽把腳給揪住了,才停了下來。

    “你個潑丫頭,往哪踹呢?踹壞了,爺以后怎麼疼你?”

    他突然無賴的調侃,讓她氣得磨了磨牙,忍不住破涕為笑。

    “就是要踹壞你,免得你去了北邊還亂睡女人。”

    見她終于笑了,趙樽唇角彎了起來,“有這麼潑的王妃在家,爺哪里敢?”

    夏初七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那誰知道?記好了,去了北邊,不許去釣魚了。”

    “嗯?”他不解。

    “万一又釣上來一個楚七,怎麼辦?”

    “釣上來,爺就煮著吃了。”

    夏初七愣了一下,見他硬朗的臉上,扯了一抹促狹的笑痕,顯然是為了逗她開心,不由扁著嘴巴瞪了他一眼,心里越發窩火儿,“先放開我,放開我再說話,我保證不再碰你了,還不行?”

    這話說得,怎麼她像個會强占黃花大閨女的惡霸似的?

    可她都這樣說了,趙樽卻不相信她的“節操”。

    “不放,放了爺可整治不了。”

    夏初七氣惱得不行,邪邪一挑眉,“趙樽,我能揍你嗎?!”

    他嚴肅的想了想,卻是把臉遞了過來。

    “揍吧。”

    “沒手,怎麼揍?”

    “不會用嘴親?”他把臉探得更近了一些。

    趙樽向來雍容高冷,很少有這樣沒臉沒皮的時候,夏初七死死瞅著他,又好氣,又好笑,心里亂成了一鍋粥,許多復雜的情緒受了驚,在心底四處亂蹦,躥得她嗓子眼很堵。堵得她一個衝動,腦袋一低就撞了過去,額頭正好撞在他的下巴上,聽見他“嘶”的呼痛,她才抬起眼皮儿。

    “知道厲害了?”

    “女俠很是厲害,且饒了小的一回吧?”

    他仍是想要逗她開心,夏初七越發難受。

    “撞疼了吧?”

    他不答,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只要你高興,怎麼都好。”

    夏初七扁了扁嘴,把頭湊過去,在他下巴上親了親,又湊到他的鼻子,臉頰,額頭,慢慢的,從下往上,又從上往下,最終落在他的唇上,像安撫一只委屈的小狗,吻他,討他喜歡。然后在他氣促的呼吸里,從他的唇滑下,落在他的喉間,再慢慢滑下。

    他喘得又急又狠,“阿七,不要這樣,爺難受!”

    她低低斥他,“活該。”

    他嘆氣,“你怎麼不講理?”

    她眼一橫,“就不!”

    他唬她,“再這樣,爺可生氣了?”

    “氣吧!你好好氣,你若不氣,我就該氣死了。”

    夏初七有一張厲害的嘴。罵起來損,笑起來美,彎起來的唇上那小小的梨渦像會吸人魂儿,可她這張嘴除了會這些常備功能,竟然也可以那麼靈巧的扯開他的衣袍,重重啃噬他而絲毫不受手腳被綁的影響,只需要兩片儿薄薄的武器就可以惹得他渾身著火,那火甚至比之前來得還要迅速,燒得更加火燙,每一簇火苗直躥臍下,像把他架在了一個火堆上,蒸著他,烤著他,把他戰栗也讓他受罪。

    他開始威脅,“再鬧,爺把你嘴堵了。”

    “你舍不得,你想聽我說話。”

    她不理會,開始尋找他最容易動情的地方,他呼吸快散亂成沙了,終是忍不住,翻身過來把她狠狠壓住,扼住她的肩膀,死死壓住,目光像狼與獵物的對峙,盯上了她的眼睛。

    她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這樣的眼,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婦人臉上看見過。尤其是此刻,屋中燈火很暖,她的眼睛很黑,很深,倒映著一小簇燈火的光焰,邪惡得像一個會吃人的小女巫。

    “阿七……”他的聲音几近呻吟,“不要逼我。”

    “不逼你了。”夏初七看著他的掙扎,語氣淡了下來,“我都想好了,明儿你就要走了,咱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其實男女之間不做那個,可以干的事情還有很多嘛,比如,你現在可以在走之前,把你的家產都給我?你有多少錢,有多少宅子?晉王府還有几個女人,那也算是你的私有財產吧?我想啊,等你走了,我拿著你的錢,找几個長得好看的男人……那什麼,要是我一不小心干出點什麼事來,你可不要怪我?”

    “你敢!”他咬牙。

    “我有什麼不敢的?”

    努了努嘴,夏初七笑得越發邪乎,就像一個不肯聽話的孩子,不發脾氣了,卻也不順著他,懶洋洋地攤在那里,一雙眼睛盯著紗帳,就像做夢一樣,低低喃喃:“你可不要期望我會為你守節,你是曉得的,我不是那種在意這事的女人,只要看對了眼,或許是趙綿澤,或許是東方青玄……”

    說到這里,她突地一頓,眼睛亮了,“噢對了,我都忘了這茬,你說要保住我的清白……咦,那就稀奇了,我不是早告訴過你嗎?我與東方青玄已經有過那事了,所以啊,你更是大可不必。”

    趙樽深深看著她,一嘆,“你真以為爺會信?”

    “原來你一直不信?”

    “一開始氣極是信了,可你是個什麼人?爺心里有數。”他緊緊抱住她,放低了聲音,“好好給爺守著,除非爺不在了,否則,誰碰了你,老子宰了他全家。”

    “……”

    夏初七無聲的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之前她沒有刻意向趙樽解釋與東方青玄之間的事情,主要是說過就忘了,卻沒有想到,他原本壓根儿就沒有相信,所以才讓梅子和晴嵐給她喝烏雞湯喝紅糖水吧?

    想想她又有些好笑。

    其實今天晚上的事不是她一時衝動,她是考慮得很清楚的。她喜歡趙樽,喜歡這個別別扭扭的趙樽。他老古董,死板,僵硬,教條主義,恪守著他的道德准則,卻又偏偏可以不管不顧的要娶身為“侄媳婦儿”的她。這樣的趙樽是矛盾的,他早知道她是夏楚,依他的性格應該是把她推向千里万里才對。可他明明介意她的身份,卻仍然想方設法地要娶她。所以,她相信他是喜歡她的,但世上的男人很少會喜歡一個姑娘卻不睡她。可就是這個趙樽,這個她喜歡的趙樽,他可以做得到,哪怕憋死了自己,他也不願意越那雷池一步,僅僅是因為他此去有可能會馬革裹屍,血濺沙場,不願留下一個不完整的她。

    但他又哪里知道,早在她入侵了他的世界,或者說他入侵了她的世界之時,她就已經不再完整了。缺失的那一角,需要他來填補。有了他,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

    只剩一個晚上,她有好多話要說,不想再浪費在吵架上了。

    室內靜寂良久,燭火滅了。

    窗台上的小馬“咕咕”一聲,聽見了里面傳來的詭異對話。

    “不許和別的女人好了。”

    “嗯。”

    “三妻四妾,還想不想了?”

    “不想。”

    “側妃還納不納了?”

    “不納。”

    “侍妾還要不要?”

    “不要。”

    “我說你們軍營里,會有軍妓嗎?”

    “……”

    “有嗎?”

    “沒有。”

    “騙人吧?書里可不是這麼寫的。”她靠著他,湊過去在他的耳朵上低低呵了一口氣,熱氣噴灑,她感覺到他僵硬了身子,這才哧哧笑著,一下一下輕吻輕滑,“有沒有,到底有沒有?”他不答,她張嘴咬住他的耳朵,在嘴里裹了裹才低低問,“睡不睡?”

    “不睡。”

    “不睡的是大傻叉。”

    她低低罵了一聲,語氣突然又哽咽了。他沒有說話,把她摟得緊緊的。兩個人說了許多話,大多是她在說,他只是聽。她說什麼,他都說好,她再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不會反駁。后來她說累了,就窩在他的懷里睡了過去。

    在這樣分別前的夜晚,她沒有想到卻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在漠北的狂風中,她策馬狂奔,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中間,是身著盔甲的他,那黑色的披風在風中高高揚起翻飛,她奔向他,他張開雙臂,把她重重抱在懷里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她陡然一下睜開眼睛。

    天儿還沒有亮,窗外黑壓壓的。

    屋子里只有一盞微弱的小燈。

    他背對著她在穿衣,就站在他床邊不遠。看來是准備直接去營中了,他身上穿著她夢中見到的盔甲。窄袖云肩,通袖漆襕袍,外罩長身式明甲,用金紐扣紐系,兩側及后身開裾,底邊飾彩色排穗,胸部綴有護心鏡,兩肩掩膊,綴紅色肩綴,外面系了一件黑色鑲金邊的披風,身型頎長,高冷無雙,是燈火照著他,卻又是他點綴了火光。她向來覺得穿著戎裝的男人更有魅力,可這種魅力在趙樽的身上更是突顯到了極致。

    這是一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

    他的心冷漠堅硬,卻又適時柔軟。他從不說山盟海誓,卻字字句句都是承諾。她不知道該怎樣描述他。有時候用太過華麗的語言去描述一種東西,原本就是一種褻瀆。需要用言詞粉飾的,那就代表本身的薄弱。真正的好東西,歸根到底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好。除了好,再沒有別的。

    她淺淺眯著眼,沒有出聲儿叫他。

    甚至在他轉過了頭時,闔上了眼睛裝睡。

    她感覺到他低下頭,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吻了她。

    然后他替她掖了掖被子,不多一會儿,窗戶“咯吱”一響,她再睜開眼睛時,只看見燭火在受風的輕搖,屋子里頓時就冷了下來。

    “想人間婆娑,全無著落。”

    入宮的路上,夏初七一直在琢磨這句話。

    想到這句話的她,是傷感的。可她又不想傷感,她從來不信命。

    剩下兩天,四十八個小時,她得掰著手指頭來用了。

    張皇宮的身子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人有的時候活著,得靠一種信念。因為夏初七的存在,讓她相信了可以治愈。因了她的病,洪泰帝每日里來瞧她,她相信了情感。一個女人,無論長到多少歲,都脫不了追求情愛的本質,有了這兩點,即便是肺癌也能煥發新生。

    可夏初七心里很清楚,她這病是治不好了。

    差別只在于她還能活多久。

    今日坤寧宮的氛圍與往日不同,知道要打戰了,知道趙樽要出征了,張皇后的話比往常更多。大抵都是女人,都是强勢男人的女人,她突然發現與夏初七有許多話要說。可夏初七今天心緒不寧,卻時不時的走神儿,直到走出了坤寧宮,也沒有與張皇后說几句實質的內容。

    她不知道是怎麼走入云月閣的,趙梓月見到她,很是高興。

    “楚七,快來快來,你看看青藤做的虎頭鞋……”

    趙梓月原本就是一個活潑不知愁煩的公主,在對新生命的期盼中,她也重新獲得了“新生”,撒嬌耍賴十八般武藝齊齊上陣,到底還是說服了洪泰帝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如今的她,已經開始偷偷的准備孩儿的衣物了,她手里拿著的是一雙虎頭鞋。

    “老虎的頭是我繡的,楚七,你看,怎麼樣?”

    趙梓月興奮的拉著她,仿佛一夕之間就長大了,那仍是小女孩的嬌嫩里,多了一種母性特有的光彩。可夏初七瞅了一眼,沒什麼興趣。

    “老虎?貓吧!”

    趙梓月不高興地嘟了嘟嘴巴,脾氣卻不像過去那麼嬌橫了。想了想,又反過來安慰夏初七,說她十九哥打過很多戰,卻從來沒有打過敗戰,一定會凱旋歸來娶她的,讓她不要擔心。每個人都會長大,夏初七其實喜歡趙梓月的變化。

    “梓月,二鬼活著回來了,你知道嗎?”

    這話有點儿殘忍,可她還是說了。每一種傷疤,總是需要剝離之后才能徹底治愈。趙梓月一愣,躲開了她的眼神,拿著那虎頭鞋的手,揪了揪,“他死不死,活不活,關本公主什麼事?”

    夏初七瞧了她片刻,“他好像又要隨你十九哥出征北上了。你父皇封他做指揮僉事他不要,說是熟悉哈薩爾,熟悉北方地型,自請帶先鋒營參戰,梓月,先鋒營可是打頭陣的?”她就像閑聊一般,漫不經心地說著,卻仔細觀察著趙梓月的表情。果然,她眼神不停的游離閃躲,最終還是生氣了,把虎頭鞋一丟。

    “你不許在本公主面前提他的名字了,不然我要與你一決雌雄。”

    “……用錯成語沒有?”

    “沒有!就是一決雌雄。”

    夏初七托著腮幫一笑,“好像很嚴重的樣子,那我不說了。”說罷,她的目光瞄向趙梓月的肚皮,突然長長嘆了一聲,“小寶寶,你爹就要去打戰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你想不想見一見他啊?要是他這一戰死了,見面可就是永別了?”

    “你還說,你要逼本公主殺雞儆猴是不是?”

    夏初七抬頭,奇怪地看著她,“我和小寶寶說話,也惹到你了?”

    “你故意的!”

    夏初七點頭,“對,我故意的。”

    趙梓月瞧她一眼,垂下了頭去,“我不喜歡他,我的孩儿與他無關。你不要再說他了,要不然就與你絕交。”

    夏初七欣喜她用對了詞,可還是就事論事,“一個人可生不出孩儿來,血脈相連的事情,這輩子都沒法改變。梓月,除非你不要這孩子,要不然,怎麼都不可能與他沒有關系的,因為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孩儿,寶寶的身上,流著你的血,也會流著他的血……”

    趙梓月生氣了,捂著耳朵,“我不想聽,不要再說了。”

    夏初七笑了笑,“你為什麼那麼討厭他?就因為他是你孩子的爹?”她非得哪壺不開提哪壺,趙梓月氣得一張臉漲得通紅,瞪了她一眼,“那個人壞死了,他那麼壞,你為什麼還要為他說話?”

    “他哪里壞了?你都記得?”

    “……”被夏初七這麼一逗,趙梓月紅了臉,“反正就是壞。”

    “他那不是壞,他是中了媚藥了。咦,那藥不是你自己點的嗎?依我說啊,最慘就是鬼哥了,好端端的失了身,人家還沒有找你負責呢,你倒是生起氣來?”

    說些這個事,趙梓月就氣恨。據她事后回憶,那個熏香確實是她自己點的,當時與夏初七吵了嘴過來,她氣糊涂了,拿著抽屜的香就放在了香爐,也沒有怎麼注意。現在又被夏初七提起,她想來想去,好像真的全是她自己的錯,不由又委屈地低下頭去。

    “就算中了藥,他也不該那樣待我,啃我嘴巴,還啃我,啃我的……反正就是又壞又討厭的人。”

    “……啃嘴巴,還啃了哪里?”

    夏初七逗著她,見她的臉快要紅成猴屁股了,終于憋不住大笑了起來。一掃心底的陰霾,她緊緊攬住趙梓月,長長一嘆之后,才問出一句考慮了好久的話來。

    “梓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可你的身子不大好,我一直沒好開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那次給你十九哥下藥,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趙梓月癟了癟嘴,看著她的目光里有一些歉意,卻是搖了搖頭。

    “沒人指使我……那個時候我討厭你,不想你跟我十九哥好,所以就偷偷跑進你的屋子,偷了那個藥。”

    “可是,你怎會曉得那逍遙散是……春藥?誰告訴你的?”

    說到春藥,趙梓月臉上更紅了几分,瞥了她一眼,才小心翼翼的說,“是梅子說的。”

    “梅子告訴你的?”

    “她沒有告訴我,可很多人都知道,青藤也知道……”

    一聽這話,夏初七腦門上的黑線,繞了一圈又一圈。有一個大嘴巴的姑娘在身邊儿,真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想來不僅青藤,只怕她屋子里的逍遙散是媚藥的事,整個晉王府的人都知道了。

    走出云月閣的時候,她拽了晴嵐過來。

    “往后注意點梅子那張嘴!她那張嘴啊,可以抵得上十万大軍了。”

    晴嵐不明所以,夏初七也不解釋,大步往外走。

    云月閣的台階外,有一個人在徘徊,見到她過來,行了個禮。

    “郡主。”

    好久不見二鬼,他瘦了,也黑了,大概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穿著一身堅硬的甲胄,面色卻顯得有點儿蒼白,整個人都清減了下來,少了一些往常的圓滑,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夏初七瞄了他一眼,心里驚了驚,衝晴嵐使了一個眼神儿,領了他走到角落。

    “鬼哥你怎麼來了?云月閣你也來得?”

    二鬼聲音啞啞,“我是特地來見郡主您的。”

    “只怕不是想見我吧?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二鬼微微一愣,像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夏初七原本還想逗他一下,可想到他又要帶兵打前鋒,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活著回來,就有些不忍心了。生命是力量,一個還沒有出生的生命,也許能給他帶去更多活著的力量。

    慢慢走近几步,她低低說:“鬼哥,立功回來吧,娶一送一。”

    二鬼猛地抬起頭,滿臉驚愕,“郡主的意思,我不懂。”

    夏初七癟了癟嘴,“蠢!”一個字說完,她又好笑地挑起了眉梢,“你曾經在冬天播下了一粒種子,到了秋天,總該要結出了一個果實吧?”

    說完,她翹著唇意有所指的努了努嘴,指向云月閣。呆怔了片刻,二鬼眼睛里浮起來一層濃濃的欣喜。不,也不完全是欣喜,那欣喜里還含了一絲淚光,看得夏初七如鯁在喉。

    “鬼哥,想不想見見她?”

    二鬼激動地點了點頭,喉結一陣涌動,一句話像是從喉嚨里憋出來的。

    “想。可……她會見我嗎?”

    夏初七看了看周圍,壓低了嗓子,“我有條件。”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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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1:57:26 |只看該作者
第116章 安靜的旁觀者。

    踏著云月閣整齊的青石板路入了院子,夏初七往梓月公主的寢殿走去。她的身后跟了一個侍婢,不是平常跟在她身邊儿的人,而是一個陌生的面孔。

    幸而云月閣的守衛與她極是熟稔了,只是稍稍看了一眼那個明顯比普通姑娘都要高得多的侍婢一眼,就放了行。掩人耳目的混了進去,夏初七松了一口氣,看了身邊的侍婢一眼,拎著過長的裙裾入了寢殿,而那“侍婢”站在了門口,一雙拳頭緊緊捏住。

    “咦,楚七,你怎的又來了?”

    趙梓月正坐在桌邊上擺弄小孩儿衣物的花樣。她的內殿之中布置得十分奢侈華美,紫粉色的紗幔層層疊疊,無一處不精致,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出了一個天之嬌女的公主生活。殿中的熏香爐里,有一抹裊裊的青煙,青煙映著她嬌嫩的臉,看上去像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

    看著趙梓月臉上的歡喜和奇怪,夏初七笑得很是燦爛。

    “不是想你了麼?怎麼的,我還不能來看看你?”

    這樣的借口實在很爛,換了這宮中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會相信。可她不是趙梓月嗎?她腦子里的弦儿是單線的,簡單得一筆一畫都寫得清清楚楚。只怪怪的眨了一下眼睛,也沒有刻意注意那門邊儿的高個子侍婢,就喜滋滋的招手。

    “那你來得正好,快與我看看這几個花樣,做小衣服哪一個好?”

    夏初七笑眯眯地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挑著花樣儿瞧。

    “梓月,你現在就准備這些,會不會太早了?”

    沒有抬頭看她,趙梓月的視線一直專注在手上,語氣說不出來的單純和天真,“早什麼呀?不早了。我先前還在和青藤說呢,我准備在孩儿出生之前,就要把他十歲以前需要的東西都做好。”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氣,“你可真敢想!十歲?”

    “嘿嘿,我這不是未卜先知麼,早做准備好。”

    胡亂的用了一個詞儿,趙梓月低低一笑,滿室都是暖意。可夏初七卻不免嘆息,覺得這姑娘確實天真得緊。好像自從她決定了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就再也沒有考慮過她一個公主的身份未婚先孕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只是一個人恣意的享受著即將為人母的喜悅,丟掉了一切的愁煩。

    “梓月,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生了沒爹可怎麼辦?”

    她發現自己成了壞人,總是去揭別人的傷。可她不得不說,因為這是趙梓月實實在在得面臨的問題。她相信洪泰帝在同意趙梓月留下孩子的時候,已經考慮好了退路。要不是這几日北疆戰場上的事讓他騰不出手來,估計早就做了決定了。說不定他立馬就會給趙梓月指一門親事,來遮蓋這個“皇室丑聞”。如果真是那樣,那個駙馬不是鬼哥,他在外面打戰,公主卻不得不帶著他的孩子嫁人,豈不是可憐?

    “楚七……”

    嘟了下嘴巴,趙梓月低下眸子,臉上的笑容果然少了許多。

    “我先前與父皇說好了,不管怎樣,這個孩儿我都是要養大的,若是父皇怕我給他丟了臉,就……就發一個訃聞,說我沒有救活,已經死了,梓月公主沒了,就沒有人再嚼舌根了。然后父皇可以給我在宮外找一個住處,我自己把孩儿養大的便是。”說到這里,她轉過頭來,“楚七,孩儿有沒有父親……應該也沒有什麼關系吧?”

    她似懂非懂,一雙眼睛躲躲閃閃的看過來。看得夏初七心里一緊,不由為這個還是孩子的未婚媽媽酸澀了一把。

    “為了一個孩子,做不成公主了,梓月你不后悔嗎?”

    輕呵一下,趙梓月笑了,“做公主有什麼好的?每天都關在這小院子里,哪里也不能去,什麼事也不能做,還是外面好,天空多高多遠,不做公主,我還喜歡呢。”

    “你不是公主了,你的孩子,就只能是普通的孩子。”

    見她說得嚴肅,趙梓月眯了眯眼,“這個很重要嗎?”

    “很重要。”夏初七偷瞄了一眼門邊候立著的“侍婢”,低低說,“世上的人大多嫌貧愛富,欺軟怕硬,孩子不是皇家身份,就難保不會受人欺負了?”

    “可我是公主?”

    “那個時候,你已經不是公主了。”

    趙梓月微微一愣,無辜的看著她,“那楚七,我該怎麼辦?”

    好不容易說到了重點,夏初七正中下懷,拉著她的手,笑著說,“梓月,其實鬼哥那個人很不錯,心地純善,為人仗義,又是你肚子里孩儿的親爹,你即便容得下孩子,又怎麼會容不下孩子的爹呢?你不如現在就向你父皇請旨,讓他做你的駙馬?”

    “楚七!”聽了她的話,趙梓月驚愕了一下,歪著腦袋看了她半晌儿,才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好啊,原來你是狼子野心,明明就已經走了,又故意跑回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

    看著她警惕的眸子,夏初七搖了搖頭,“我只是隨便與你絮叨几句,梓月,我說這些可都是為了你好。要不然,等陛下空閑下來,替你指了別的男人做駙馬,你的孩儿就得認一個不是親爹的人做爹了,你舍得你的孩儿受苦嗎?不是親爹,他是不會真正愛你孩儿?你可得想好了這一點。”

    “我父皇不會的,我都和他說好了。”趙梓月半眯著眼睛盯著她,緩緩放下了手上的布料,嘟了嘟嘴,“說來說去,你還是不關心我,就想為那個壞人求情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只是覺得,這個對你,對你們的孩子都好。”

    冷冷哼了一聲,趙梓月不了高興,眉頭都皺了起來,“楚七我說過我不喜歡你再提起他了,你還要說。那就是一定要與我絕交。”說罷她偷偷瞄了一下楚七,見她不吭聲,沒有什麼表情,大概又覺得自己說重了,轉身拉著她的手,為了重新找個話題,不由得看了一眼門邊那個似乎不太安生的侍婢。

    “楚七啊,你那個侍婢哪來的,我怎麼沒有見過?嘿,長得還真是慘不忍睹。”

    那“侍婢”一聽“慘不忍睹”几個字,肩膀一縮,飛快地垂下了頭去。趙梓月卻是“噗哧”一聲儿就笑了。夏初七心里嘆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只能無奈的微笑。

    “公主殿下整天就惦念著孩子,哪里有時間去記得我有几個侍婢?”

    趙梓月癟了癟嘴巴,總覺得那個侍婢長得有些眼熟,不免又偏頭過去多看了兩眼,隨即想想,聲音又歡快了起來。

    “說得也是,本公主貴人多忘事,記不起來也正常。”

    “公主,一般‘貴人多忘事’這話,是人家說的,不是自己說的。”

    “是嗎?”趙梓月驚奇的挑眉,“難道本公主不是貴人?”

    “是……”夏初七咽下一口血,“你很貴。”

    哈哈一笑,趙梓月與她胡亂調侃著,字里行間仍是天真得近乎幼稚,亂用成語,亂說話,被人糾正了,還很是得意。看得那喬裝打扮成侍婢的二鬼,眼睛有些發紅。

    從進來開始,他一動不動,就遠遠的看著她,緊握的掌心里,汗濕了一片。而那濕潤的感覺透過手心,慢慢地浸入了他的心髒。

    聽著她說讓皇帝發訃聞“詐死”,聽著她說做公主不得自由,聽著她說要獨自把孩儿撫養長大,他的心里總覺得像刀在絞。他今日來,本來是因為聽說她自殺昏迷了許久,剛剛醒來,心里愧疚,想來偷偷看看。可云月閣不好進,他也不能隨便給她再帶來困擾,這才不得已找到夏初七,想問問情況。沒有想到,老天爺卻給他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同時又給了他這麼大一份驚詫。

    趙梓月懷孕,其實他不太敢想象。

    這麼小的一個姑娘,居然懷了孩子。他記得,她的腰那麼細,她的皮膚那麼軟,她身上的每一處都那麼的精致,她美好得讓他每次回憶起那荒唐的事情來,都自覺羞愧無比。尤其憶起那日藥性催發之下,他在她未經人事的身子里穿梭,她痛苦的低喊,她溫熱的包裹,還有他無視她疼痛的酣暢淋漓,他就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原本她是一個他永遠也觸碰不到的女子,她趾高氣揚,她看人的時候永遠不屑一顧,她是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那些寵愛她的人,全都是當今世上最有權勢最有本事的男人。可這樣的一個姑娘,他卻把她糟蹋了,還孕育了一個與他共同的孩子。

    “楚七,你說他真的會死嗎?”

    趙梓月突然說出來的一句話,讓二鬼攥緊的拳頭更緊了几分。他目光掃了過去,看著趙梓月遲疑地望著夏初七,目光很是復雜。她沒有說“他”是誰,可几乎下意識的,他就知道她指的是他。這一個發現,令他心跳加速,突然滋生出了一種隱密的歡喜。

    “戰場上的事儿,瞬息万變,誰又說得清?”

    提到戰爭,夏初七的聲音也有些幽然。

    輕“哦”了一下,趙梓月好久都沒有說話,那只白嫩嫩的小手在桌角上摳了又摳,捏了又捏,咬著下唇似是考慮了好久,才慢慢地放下手去,撫著自己的小腹問她。

    “若是他打仗死了,將來我孩儿知道我如此狠心,會不會不喜歡我?”

    她狠心嗎?夏初七知道,其實這不叫狠心。任何一個女子遭遇了這樣的事,估計一時半刻都沒有辦法調整過來。可她卻沒有說話,趙梓月在她眼里是一個孩子,但她要做母親了,也必須是一個成熟的孩子,這種事還得她自己去想明白。

    “要不然……”低低的,趙梓月又說,“要不然這樣好不好?等十九哥哥的大軍開拔時,我偷偷帶著孩儿去看他一眼好了。不是我看他,是讓我孩儿看他……這樣他要是死了,我也不算對不住我的孩儿了,你說對不對?”

    夏初七又說了什麼二鬼沒有聽清楚,他耳朵里一直“嗡嗡”作響,看著那個嬌嫩柔軟得像個孩子一樣的姑娘紅著眼睛說這一切,他越發覺得自己該死。如果當即不是他混蛋,她現在又何至于此?

    “梓月,那就這樣吧,我得走了。”

    四十八個小時,已經用去了几個小時,夏初七不想再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辦。不管趙梓月與二鬼有沒有未來,她不是上帝,不是月老,做了該做的事,該別離的人還得別離。

    “那……好吧,二十九那天,我等你。”

    二十九是大軍開拔的日子。

    夏初七撐著桌子站起來,衝她促狹的一笑,“先鋒營會與糧草輜重先行,二十八就得出發了,記好了日子啊?你不要忘了。我如果有事,不一定會來的。”說罷她起身看了一眼二鬼,遞了一個眼神儿就辭行往外走。

    不知道是太過緊張還是太過倉促,從來沒有穿過裙子的二鬼,那腳剛邁出去,就被裙角給絆住了。一個踉蹌扑倒出去,又不小心踢到了一個凳子,腦袋重重地撞在了門楣上,裙子被凳子一勾,“啪”一聲,就摔了一個四仰八叉。

    殿中的人,全都驚詫失色。

    可在一連串的“咚咚”聲里,趙梓月卻哈哈大笑起來。

    “楚七,你這個婢女太好玩了,好好走路還能摔了……”

    她向來是喜歡捉弄人的,見到別人出丑很是高興。可聽著她銀鈴一聲清脆的笑聲,二鬼卻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出了云月閣。他不敢大口出氣,心里的緊張感被放大了無數倍。

    他不想承認,可他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害怕。他不怕死,卻害怕他走了,她真的會帶著他的孩子選了別人做駙馬……或者等他死了,她會帶著他的孩子孤獨地了卻一生。不管是什麼樣的情況,都不是他樂意看見的。

    “鬼哥,摔到哪儿了?”

    看他躬著身子一陣喘氣,夏初七擔憂地問了一句。可二鬼卻沒有抬頭,更是不敢再看身后云月閣的院門,心髒一陣緊縮,好不容易才迸出几個字。

    “郡主,我太混蛋了……”

    “還好吧,那只是一個意外。”

    “不瞞您說,我后來回想過很多次……其實我……或許是可以克制的,我為什麼就沒有忍住呢……殿下說得對,我就是該死……”

    夏初七看著他喘息著額頭,蒼白憔悴,還有猛一抬頭時紅通通的眼睛,低低說,“行了,別垂頭喪氣的,你先回去吧,被人看見了不好。別忘了啊,答應我的條件。”

    二鬼沒有回答,她慢慢地補充了一句。

    “放心吧,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有分寸。”

    ……

    ……

    從宮中出來夏初七沒有回誠國公府,而是繞道去了濟世堂。

    她有好些日子都沒有見過顧阿嬌了,今儿來買藥見了面,才發現這姑娘似乎憔悴了不少,原本白嫩嫩的小臉儿上多了一些愁緒。說是與夏常沒了下文之后,她舅家又為她說了一門親事。但是她不喜歡,與家里人要死要活的僵持著。

    這個時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敢于抗婚的女人,都是巾幗。夏初七心里佩服她,卻沒有多余的時間與她說話。在濟世堂里買好了需要的藥材,她拎著藥包就去了丹鳳街找李邈。

    那里有一個宅院,是錦宮眾人的臨時居住地。

    從松子坡回來之后,李邈就跟著傅成昊去了。當時為了化解與陳大牛之間的恩怨和危機,她是不得已才承認自己是袁形認可的錦宮當家人。但江湖上的事儿就這樣,話說出來了就得認,不能當成在放屁。如今的錦宮被陳大牛踩得七零八散,不管是為了死去的袁形,還是為了自己在松子坡上的承諾,她都必須去把錦宮的事儿給辦妥了。即便將來要離開,也得等到錦宮走上正軌。

    看見她急急忙忙的進來,李邈第一句就問。

    “你這是准備與人私奔了?”

    夏初七嘿嘿一樂,衝她翻了個白眼儿,“我是那麼沒有出息的人嗎?他走他的,關我屁事啊?”話剛說完,收到了李邈不信任和鄙視的目光,她搓了搓手,只能無奈的嘆息一下,承認了。

    “表姐,我今日來找你,是向你辭行的。”

    李邈沒有懷疑她辭行的“誠意”,只是目光略略一深。

    “楚儿,你都想好了?”

    “表姐……我對不住你……”夏初七有些內疚,拉著她的手,吭哧了几下,卻很難與李邈解釋清楚自己的心思。

    她不能告訴她,她與李邈不一樣。李邈仇深似海,她不得不報。可她自己雖然也很想報仇,也想替夏楚出氣,也想替魏國公府和李府的人平反昭雪,但比起趙樽的安危來,這些事情,都必須讓路。

    在這個世道,于她而言,再沒有比趙樽更為重要的東西了。趙樽說戰場是鮮血是殺戮是墳場,夏初七雖然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爭,可也知道戰場上究竟有多麼凶險多麼恐怖。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必須跟著他,保護他。

    “表姐你生我氣了?”

    低下頭偷瞄過去,見李邈板著臉沒有說話,夏初七抿了抿唇,又重重地握住她的手,“表姐,你可能會覺得我沒有出息,不配做夏家的女儿。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我只能告訴你,沒有了趙十九,就是讓我做皇帝……我也不會開心。你能理解我嗎?”

    “楚儿……”

    拉她過去坐在了椅子上,李邈才與她相對著,語氣沉沉地勸她,“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天下女子為了情愛,都是傻子。可戰場上你能幫他多少?說不定你還會成為他的負累?你想過這些沒有?”

    “我不會的。”夏初七目光堅定,“我一定能幫他。”

    她說完了,可李邈一直沒有反應。

    嘆一口氣,她彎了彎唇角,又緩和了語氣。

    “表姐,我雖然決定要走,但是你放心,咱們兩家的大仇,我都記在心里。只要我楚七不死,平反翻案、收拾賤人都只在早晚。”

    李邈的唇線抿得極緊,“你既然決定了,我也就不勸你了。”

    “表姐……”想到離開京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好,夏初七彎著唇角,放軟了聲音,“這場戰打起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你記得多多照顧自己。有一句話,我說了你不要怪。大仇雖然重要,可我以為,活著的人始終比死去的人更要緊。仇要報,但我們更應該活得好,那才是過世的親人們期盼的。”

    她這話有現代理念,說得難聽點,也可以理解成是自私。時下的人重孝道重仁義,父母之仇不報,那仇恨可以壓死一個人的神經。可她不是悲天憫人的聖者,她覺得,先保住活著的人,再來替死去的人報仇,那才是生存之道。

    說了許多,她也不知道李邈究竟聽進去了沒有。只是看她對著陽光的臉色,似乎比往常更加蒼白了几分。但不論她說什麼,李邈的嘴角都似乎含了一抹淺淡的失落。這讓夏初七更加覺得丟下她一個人在京師不太厚道。

    “楚儿,保重。”

    吸了吸酸澀的鼻子,夏初七與她緊緊擁抱。

    “你永遠都是我表姐。”

    李邈微微一愣,默然了片刻,似是不太理解她話里的意。夏初七只是望著她笑,也沒有解釋太多。她怎麼能告訴她,其實她不是她的表妹呢?

    回了誠國公府,夏初七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晴嵐把大嘴婆梅子給打發去做事了,然后才把自己關在了景宜苑,讓晴嵐把她從濟世堂揀回來的藥材拿去熬成湯藥。

    晴嵐一直默默的跟著她,但對于她今天的行為也始終不太理解。拎著那几包藥看了看,她迷惑的問,“郡主,你病了嗎?”

    “沒有啊?”夏初七只是笑。

    “沒病你熬什麼藥?”

    “誰說藥只能拿來吃呢?我要泡一個藥浴,舒活舒活筋骨。”

    “哦?藥浴。”

    “晴嵐啊……”看著她素淨的面上若有若無的遲疑,夏初七灌下一盅水,才拉她過來坐在身邊,笑眯眯地說著,語氣里有淡淡的請求,“這一次,你能不能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默默的……什麼事都不要告訴任何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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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1:57:48 |只看該作者
第117章 溫香軟玉抱滿懷!

    北疆的濃濃戰火,如同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顆石子,砸得整個京師城都沸騰在了濃煙之中。時人喜歡議政,發生了這等大事,那大街小巷、茶樓酒肆之中,無一處不在討論晉王陛下再次披甲上陣北伐的事情。又一場戰爭來臨,北狄還在滋事,南疆仍然未安,一場必須以鮮血和生命作為代價的大戰興奮了世人的神經。

    翌日,風和日麗。

    春風不顧人間意,陽光猶自灑皇城。

    聞著空氣里的硝煙味儿,夏初七乘了馬車去坤寧宮。

    宮闈紅牆,琉璃碧瓦,一如往常。甬道上,她遠遠地便看見坤寧宮門口過去了一個步輦,從與她相反的方向離開了。甬道兩邊的宮女太監們紛紛下跪低頭,那步輦上的女子飄揚而下的紗衣在陽光下帶著尊貴的光澤。

    貢妃?

    又一次與她擦肩而過,夏初七微微皺了皺眉。

    她一入院子,孫嬤嬤就眉開眼笑地迎了上來。

    “娘娘,景宜郡主來了。”

    這些日子,張皇后的精神頭儿明顯比前一陣好了許多。但到底是年紀大了,又得了這樣的病,哪怕她貴為皇后,享受著最好的醫療保障,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咳嗽不止,咯血胸痛。不過她聽了夏初七的話,不再像以前那樣日日睡在床上等死了,只要能起來走動,她都會在園子里親自擺弄她的花花草草。

    “景宜來了?”

    人的年紀大了,脾氣也歇了。沒有穿鳳袍的張皇后,荊釵布裙,手把花鋤,正蹲在牡丹花叢下松土。她酷愛養花種草,就像侍候老祖宗似的,極是盡心盡力。

    “娘娘今日怎穿得如此素淨?”

    張皇后一直沒有抬頭,聞言咳嗽了几塊,艱難地笑笑,面色溫和,“這不是北邊在打戰嗎?本宮倡導六宮節減吃穿用度,自然要以身作則。”

    “娘娘大義。”

    “一把老骨頭了,吃不了几口,穿什麼都一樣,本宮是無所謂,只是委屈了宮中那些年輕的妃嬪了,花朵一樣的年紀,還得跟著本宮吃苦。”

    她低垂著頭,松著土,神色安然。可夏初七聽了,卻下意識就想起了先前從這儿出去的貢妃。雖然只是遠遠一瞥,她卻是瞧得很清楚,貢妃今儿穿紅掛綠,那可是珠光寶氣,看來並沒有給皇后娘娘“節儉倡議”的面子啊?

    “景宜,快過來,看看本宮的魏紫……”

    夏初七是個俗人,不懂得詩詞歌賦,更不懂得描紅刺繡,就連養花種草也都是門外漢。可是看著那一株被張皇后養得“珠圓玉潤”的牡丹,卻也知道是個好東西。蹲身下來,她看著這株牡丹在金燦燦的琉璃瓦下,俏麗嫵媚地伸展著枝葉和花蕾,不禁由衷的贊嘆。

    “呀,長得可真水靈,結了這麼多花骨朵。等花開了,一定美死了。”

    張皇后笑說,“本宮才剛數了數,統共有三十六個花骨朵。瞧這樣子,天氣要都這般好,怕是用不了小半月就得開了。”說罷頓了頓,她又笑嘆,“年年花開早,年年盼著春,只是不曉得今春看了它開花,明年還能不能見到嘍。”

    夏初七看著她側臉上的黯然神色,微微一笑。

    “娘娘不要泄氣,您母儀天下,德行昭彰,這往后的福份還大著呢,不要說明年,就是花再開一百年,您也能見著。”

    “瞧這小嘴儿甜得!”

    張皇后呵呵笑著,轉了話頭,“景宜,你喜歡牡丹嗎?”

    想了想,夏初七笑眯眯的回答,“喜歡啊,一切可以入藥的東西,我都喜歡。”

    “哦,牡丹也能入藥?”

    “是啊,百草皆可入藥,何況牡丹乎?”咬文嚼字的說了一句,她好笑地抽了抽唇角,接著又說:“牡丹的根可以制成‘丹皮’,是極為名貴的中藥。可以清血止痛、活血散瘀,通經降壓,抗菌消炎,久服還可以養血和肝,益身延壽,延緩衰老,讓人容顏紅潤……”

    “得得得……”張皇后笑著打斷了她,“你這孩子,都快要被你說成仙丹妙藥,無價之寶了。”

    “呵呵,本來就是寶唄。其實百草皆是寶,只不過中藥講究炮炙之法,同樣的藥物,不同的人炮炙出來,效果就會相差很多。大多醫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卻是浪費了藥材不說,反而不能藥盡其用。”

    “哦?”張皇后聽得像是極有興趣,“怪不得本宮使用的藥材,你都從御藥局拿回去自己炮炙。你這個丫頭啊,是個有心的孩子,有了你啊,本宮這身子是松快了許多……”

    夏初七嘴一抿,笑著回應,“應該的,只是娘娘往后啊,還要多注意一些才是,不能隨便再讓人鑽了空子。”

    她這句話說得很是巧妙,目的在于提醒張皇后,不要輕易饒了那個害她“中毒”的小人。自從張皇后巧妙的“處理”了夏問秋之后,她就一直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動作。

    可是,挨了軍棍的夏廷德雖然沒了兵權,卻照常做他的魏國公。他的儿子們也都身負要職。更讓夏初七憋屈的是,這夏廷德挨了打,因為身体還沒有復原,這一次竟然巧妙的回避了戰爭,免去了北伐之戰的危險,簡直就是天理難容。她這才故意繞著彎儿的提醒一下。

    聽了她的話,張皇后拿著花鋤的手微微一頓,仍是沒有抬頭看她,低低咳嗽了几聲,等夏初七為她順了一會儿后背,她才又繼續松土,也順便把話岔了開去。

    “景宜啊,這株牡丹跟了本宮有些年分了。說起它,還有些老淵源。陛下當年在洛陽擴充兵備,招募鄉勇,隨后一戰打了整整三個月……他回來的時候,就給本宮帶了這麼一株牡丹,他說這是洛陽牡丹里最為尊貴的一株,牡丹真國色,說只有它才配得上本宮……”

    夏初七側過眸子,看到了她飽經風霜的臉孔。皺紋、色斑、松弛的皮膚、耷拉的眼瞼,如今的她是個老婦人了。可聽著她平靜無波的敘述,她腦子里卻想到了那年那月,年輕的洪泰帝抱著牡丹送給同樣年輕的她時,一句“牡丹真國色”,她臉上曾經耀發過的光彩。

    那個時候他們感情肯定是極好的,可當他貴為帝王,擁有妃嬪無數的時候,他又有沒有想起過當初贈牡丹時的愛意?

    “老十九像他父皇。”

    她正在思考人生與愛情,張皇后又說了一句。

    夏初七微微一愣。

    與這位大晏第一婦人說話,她向來都留著心眼儿,就怕一個不小心被她繞進去。說了牡丹又說趙樽,她不知道張皇后的用意,只輕輕“哦”了一聲,隨口敷衍了几句。心里話儿:還是不要像他爹才好,要是也像他爹,又冷血又固執,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還要不要活了?

    等等!

    牡丹國色,牡丹等于皇后?

    她問她喜不喜歡,又提到趙樽像他父皇。

    難道她是在暗示自己,男人為帝王,其實對女人沒有什麼好處?

    她忖度著,聽見張皇后又說:“老十九那孩子小時候就懂事聽話,還乖巧,他是我養大的,我最是了解他的為人。景宜你啊,是個有福分的孩子……咳咳……你不要埋怨他。先有國才有家。他父皇是這樣的人,他也是這樣的人。”

    這世上的聰明人很多,夏初七一度也覺得自己夠聰明。可很多時候,姜還是老的辣,這張皇后能在大晏后宮溫溫和和的“賢”到了老,她覺得不僅僅只是聰明可以形容的。所以在不明白她的真實意思之前,她不好隨便答話。只能“害羞”的點頭稱是,說能得到晉王殿下的喜愛確實是她的福分,也理解他作為大晏親王該負有的責任,出征北狄那是應當應分的。

    在她的恭維聲里,張皇后咳嗽不停,手中花鋤也沒有停。

    “本宮這輩子最對不住老十九的地方,就是當初親手拆散了他與阿木爾的姻緣。人常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如今啊,本宮這病,只怕是報應來了。”

    她話剛出口,那孫嬤嬤就緊張的接了一句。

    “娘娘,貢妃說的那些話,您不要放在心里……”

    夏初七暗暗心驚。她不知道張皇后接下來到底還要說什麼。可既然她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又提到了東方阿木爾,對她來說就一定不是好事儿。

    為了截住她的話頭,夏初七笑著伸出手,把住了她手中的花鋤。

    “娘娘,您休息一下,我來替您松土吧?”

    張皇后微微一愣,沒有抬頭,停頓了片刻才松開了花鋤。

    “你來試試吧,土要松得薄一點,不要傷了它的根,根傷了,花就死了。你看這株魏紫啊,跟本宮一樣,也老了,老根都長出土面來了。哎,連花根都良莠不齊,何況是人啊。但是再冒頭它也是根,原來本宮想為了好看除去它們。但想想,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張皇后介紹著她的“種花經”,絮絮叨叨,好像全無重點。夏初七輕輕松著土,品味著她話里的意思,卻若有所悟。

    她在說夏廷德家,還是在說東方家?就算他們冒出土面來,看上去不美觀,也不能輕易的動他們,必須要徐徐圖之?還是說她在提醒自己,讓趙樽不要輕舉妄動,不然就成了這冒土的根,早晚得除去?

    “景宜——”

    突然,她聽見張皇后驚愕的喊了聲,重重咳嗽了起來。

    “你這手上,這,這是怎麼了?”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縮了縮手,注目一看,也是愣住了,“呀,娘娘您不說我都沒有注意,我這,這手上怎的長了這麼多小紅疙瘩?”

    急匆匆放下花鋤,她抬起頭來,驚恐地正面迎向了張皇后。

    “景宜你的臉……”張皇后倒退一步,又吃了一驚。

    “臉?我的臉上也有?”

    夏初七顧不得手上的泥土,飛快地摸了摸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滿臉都是驚恐和慌亂。

    “難道是……痘瘡?”

    痘瘡是時下對“天花”的另一種說法。

    夏初七從坤寧宮出來時,雖然沒有確診,可張皇后很是害怕,特地吩咐她這兩日不要出門,一定要仔細檢查明白了,長了痘瘡可是大事,糊弄不得。

    夏初七都一一應了,心里卻在狂笑。

    想她昨晚上的藥浴可不是白泡的,這過敏性的生理反應,本來就是她要做給張皇后看的。要是不得天花,她如何能夠“隔離”起來不見人?又如何能夠瞞天過海的離開京師,去與趙樽“暗渡陳倉”?

    得了張皇后的吩咐,她從坤寧宮上馬車時,頭上戴了一個紗帽遮住了臉,在馬車轆轤的滾動中,她心里雀躍。很快她就可以離開這該死的應天府了。戰場雖然可怕,但有了趙樽在,一切都好說。

    馬車穿過中右門,正准備出宮,卻突然“馭”的一聲停了下來,打斷了她天馬行空的思維。眉頭一皺,她看了看晴嵐,低低問了一句。

    “外面怎麼回事儿?”

    “郡主,皇次孫側夫人求見。”

    聽見是夏問秋要見她,夏初七微微有點意外。她好久都沒有見到這個女人了,自己沒有去找她的麻煩,她卻是主動跑來了。既然人家非得撞槍口,那就怪不得她了。

    一打開車簾,夏問秋便款款走了過來,福身施禮。

    “妾身見過郡主。”

    夏初七不冷不熱地瞄著她,“側夫人找本郡主有事?”

    夏問秋抬頭,看著她頭上遮了臉的紗帽,稍稍愣了愣,才微微笑著,又是一個大禮,“妾身今日是來向郡主致謝的。”

    黃鼠狼給雞拜年,會安什麼好心?

    夏初七心里哼了一聲,平靜的看著她,並不說話。夏問秋也不等她問,就帶著羞澀的笑意,低低地說:“要不是側夫人為妾身診治,又在殿下面前替妾身說了……那些話,殿下他怎會搬回澤秋院來住……”

    原來如此?

    她的意思就是說,她的身子好了,趙綿澤又睡了她了,所以來致謝?去!到底是在她面前來張揚的,還是真心致謝的,只有鬼才知道。

    夏初七沒有興趣搭理她的心思,卻很奇怪張皇后的態度。

    在她先前的“挑撥”之下,她明明是懷疑夏廷德的,可如今又放下了戒心。前段時間她還踩夏問秋呢,如今又捧上她了,到底為了什麼?都說宮中女人的命運,一般與前朝局勢有關。這麼說來,只能解釋為老皇帝或者張皇后要用夏廷德了。

    “那恭喜你了,側夫人。”她滿帶譏誚。

    “多謝郡主!”夏問秋還是很“靦腆”,一副小女儿的嬌態,看得出來昨晚上與趙綿澤小別勝新婚過得很是不錯,“妾身前些日子太過愚鈍,竟然不知綿澤對妾身的用心良苦,還誤解了他,讓郡主看笑話了。如今妾身才算是明白了,綿澤他心里有我,也只有我,是住不下旁人的。”

    眉頭一皺,夏初七嗤笑,“看來側夫人活得不夠明白啊?人過日子啊,不是過給別人看的,你們家被窩里的那點事儿,好與壞都與別人無關。一得意就張揚的女人,從來都沒有什麼大出息,這還用本郡主來教你?”

    “妾身……只是想要感謝郡主,這心里頭一高興,就多說了几句。郡主不要介意才是?”

    她娘的!趙綿澤與她困了覺,她跑來感謝她夏初七,這什麼居心?不就是知道她是夏楚,一方面炫耀,一方面警告,一方面還裝逼麼?夏初七懶得給她什麼好臉色,笑著歪了歪頭,目含譏諷。

    “那側夫人感謝完了,可以走了?”

    “妾身……”夏問秋遲疑一下,咬唇,“還想向側夫人討個方子。”

    “什麼方子?”

    “保胎的方子。”

    “等你能懷上再說吧。殿下他昨晚睡在你的屋,誰知道今晚上還來不來?一次就中的機率是很小的。”夏初七低低的笑著,眨巴一下眼睛,說得很有誠意,“再說了,本郡主的方子可不是那麼容易得的,側夫人你應該明白才是?”

    “郡主要多少銀子?”

    夏初七舉起右手,張開,五個指頭。

    “五十兩?”

    “不,五百兩……”莞爾一笑,她補充,“黃金。”

    夏問秋面色一變,笑得極是尷尬,“郡主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愛要不要!原來側夫人的儿子連五百兩黃金都不值。算了!本郡主身子不舒服,趕著回去治呢,麻煩側夫人讓路!”

    狀似關心的“呀”了一聲,夏問秋看了過來。

    “郡主這是哪里不舒服了?”

    輕笑一聲,夏初七抬起手來,慢慢地挑開面上垂落的輕紗,探出頭去,把面上的小紅疙瘩擺在夏問秋的面前,又俏皮地擠了擠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好像是痘瘡……側夫人,你怕不怕?”

    馬車將陽光甩在了后面,也把夏問秋驚恐万狀的臉甩在了后面。夏初七回頭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宮牆,想到這些齷齪事儿,不由感嘆趙十九的選擇是對的。在這樣一個繁華卻逼仄的宮中,即便坐擁天下,那顆心也得不到自由。

    做皇帝,真沒有什麼好的。

    ……

    ……

    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時間很緊,證明你的生活有了目標。

    剩下來的時候,夏初七都在掰著手指頭計算時間。為了北上,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備,包括利用二鬼的關系,搞到了一張北伐軍糧草輜重營的從軍印信,也包括見了趙如娜一面,托付她多多照顧傻子,以及安排好她離開之后有可能發生的其他事情。

    這日,已經是三月二十七的晚間了。

    是夜,月朗星疏。坐在景宜苑的窗前,夏初七很是惦念趙樽。可他沒有來,也沒有消息傳來。她可以想象他的忙碌,大戰在即,調兵遣將,事事皆要他安排。她不想影響他,卻還是抵不住思念,托小馬為他稍去了一封信,寫得很是肉麻。

    “樽哥,人家對你掏心掏肺,你可不要狼心狗肺哦?”

    他應該是很忙碌,直到一個時辰之后,夜風都潮濕了,小馬才“扑騰”著它高貴的翅膀,從窗口飛入,落在了她燃著燭火的案上。夏初七心里歡喜,從它腳上取下信筒,看著那帶著墨香的黃箋紙,突然有些舍不得看。

    閉上眼睛,她把卷著的紙放在鼻尖,深深地嗅著。

    她的嗅覺向來很好,不僅可以輕易辨別中藥,還可以分辨出常人不容易嗅到的細枝末節的氣味儿。這紙上有墨香,還有他身上獨有的清幽香味儿,很熟悉。熟悉得就像他臨走時落在她額頭的吻,徹夜的擁抱,堅硬的肌肉,還有黑暗中彼此貼近時有過的顫栗。

    屋子里很安靜,好一會儿她才展開了信箋。

    “等著我。”

    很簡單的三個字,沒有標點。

    她的眼睛浮上了一絲水波,蕩來蕩去。

    “哎,趙十九啊你個操蛋的家伙!”

    低低地暗罵了一句,夏初七收拾好了信箋,想想又有些舍不得,拿出來重新讀了一遍,想像著他寫這三個字時的匆忙,想著他黑眸里也許會划過的一瞬柔軟,她的心也軟成了一片。

    “郡主……”

    晴嵐推門進來了,遞給她一封信。

    “哪來的?”

    “門房捎進來的。”

    夏初七拆開封口,看了看愣住了。居然會是東方青玄約她見面?

    她好久都沒有見到那廝了,早些日子還想找他問問香囊的事儿,可這個節骨眼儿上,她哪里能見他?即使他有天大的事儿,也阻止不了她北上的腳步。“哼”了一聲,她別開臉去,懶洋洋的把信丟開。

    “老子懶得理他。”

    “是大都督?”晴嵐靜默了一下,問她。

    “是啊,他腦子沒泡才奇怪了。人人都在忙,就他閑得慌,按我說呀,就該把他弄到戰場上去做軍妓,安撫一下北伐的戰士,那也算廢物利用,造福一方了。”

    她說得自在,卻把晴嵐聽得瞪大了眼睛,好久都出不得一口大氣。

    這樣的話,估計除了她家景宜郡主,再也沒有別的姑娘敢說了。

    絞了絞手腳,晴嵐似有躊躇,“郡主,你這樣做真的好嗎?”

    “不見東方青玄而已,有什麼不好?”

    “不是。”晴嵐看了看屋外,低頭走近几步,“奴婢是說……你要做的那些事。”

    看著她緊張的樣子,夏初七彎了彎唇角,衝她一笑。

    “放心吧我自有主張。我走了之后,你就扮成我的樣子,把臉給遮了,天天躲在屋子里吃香的喝辣的,等著我凱旋歸來。還有,梅子那個大嘴巴你得注意一點,不過她小事糊涂,大事也不糊涂,万一被她發現了,你嚇唬嚇唬她也就是了。放心,我不會連累你的。”

    “郡主,奴婢不是怕連累,是擔心!”晴嵐想想,語氣有些沉,“咱爺讓奴婢好好照顧你,你這一走,還做出這樣荒唐的事,奴婢卻沒有向爺稟報,万一出點什麼事,奴婢怎麼向咱爺交代……”

    “我自然會向他交代。”夏初七眨了眨眼睛,“喂,你可是我的情郎,不是他的。千万得為我保密,知道吧?”

    “奴婢……心里還是不踏實。”

    “沒什麼不踏實的,去睡吧。從明日開始,你就是景宜郡主。張皇后那邊儿,就按我說的做,后續的方子,我都放在抽屜里了。你根據她反饋過來的病情,給她不同的方子就成。”

    晴嵐勸也勸不住,到底還是下去了。臨出門的時候,她還一步三回頭,一看就是不放心。夏初七衝她擺了擺手,吐出一口長氣,閂好了房門,看著屋子里搖曳的燭火,正准備起身收拾東西,突然聽見窗戶“咯吱”一響。

    這熟悉的響聲,曾經是她期盼的。

    因為窗戶響了,一般都是趙樽來了,習慣了這樣的等待,她忘了鎖死窗戶。可這會儿她卻知道,趙樽怎麼也不可能會出現在景宜苑。她沒有動,也沒有喊人,視線淡定的看向窗邊,只見那層層垂落的紗幔被拂開了,慢悠悠走出來一個人,唇邊掛著極致妖美的笑容。

    “郡主如此抵毀本座的名聲,可有想過后果?”

    東方青玄仍是一襲紅衣蟒袍,精雕細琢,秀色粲若春容,好看得讓人忍不住遐想聯翩。可仔細一看,他像是憔悴了不少,還帶了一絲病容。不過美人儿就是美人儿,一顰一笑間,無處不妖嬈。

    “東方大都督夜闖本郡主的閨房,你又想過后果嗎?”

    東方青玄眯起眼看過來,不答反問,“你的臉怎麼了?”

    心里一動,夏初七想到這茬儿,彎唇淺笑著上前兩步,逼近過去。

    “我的臉怎麼了?東方大人,不如讓您再瞧仔細一些?”

    “七小姐?!”

    東方青玄突然低沉的聲音,是夏初七從來都沒有聽過的。

    她眼中的東方青玄很少變色,很少斂去笑容,既然他無數次被她和趙樽氣得想吐血,仍然能好脾氣的笑笑就過去。可這會儿,他死死盯著她的臉,那眼神儿中除了震驚之外,全部都是陰霾。

    “怎會弄成這樣,誰干的?”

    夏初七抱起雙臂,抬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嘿奇怪了。不要告訴我,你是在關心我?”

    東方青玄沉默了。

    好一會儿,他柔媚輕暖的聲音才飄在她的耳邊儿。

    “不可以嗎?”

    夏初七抿了下唇角,正常嚴肅的瞪他,“不可以。本郡主不需要這樣拙劣的關心。”見他臉色一沉,不太好看,她考慮了一下,覺得這個時候不適合把他給得罪了,話題一轉,問出了想了許久的話。

    “大都督有個事我一直想問你來著。從我那里搜來的香囊,是你拿給趙綿澤的?”

    “不……”東方青玄看著她的臉像是沒有回過神儿,下意識吐了一個字,隨即又笑了起來,“正是本座拿給他的,只是沒想到七小姐果然好本事,不僅把皇叔網入了你的石榴裙,就連皇侄子也是沒有逃過,放了你一馬。所以本座一直在想,你究竟哪個地方吸引了他們?”

    呵呵一聲,夏初七聲音清亮,俏皮地衝他眨下眼睛。

    “那大都督可得瞧仔細了,老子人送外號小諸葛,江湖人稱‘美特斯邦威’,就是這麼與眾不同。不過,你可得小心些,不要也拜在了我的石榴裙下,我可是不會收你的,嗯,我討厭長得比女人還美的男人。”

    東方青玄鳳眸微眯,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貶損,審視的目光落在她長了小紅斑的臉上,話題又繞了回來。

    “你的臉到底怎麼回事?”

    平靜地看著他,夏初七癟了癟嘴,裝得很是可憐和氣苦,“聽過天花嗎?不,痘瘡。高傳染力,高死亡率。大都督,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不要接近我……”

    她唬他,一步一步走近。

    腦子里想象的是夏問秋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她等待著東方青玄也會像她一樣,驚慌失態,一轉眼就跑得沒影儿了,可東方青玄卻笑了,不等她反應過來,腰上突地一緊,紅袍風一般拂過,身子就被他按在雕花的窗椽上,一個來勢洶洶的吻狠狠落在了她的唇上。

    打死她都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眼前一片紅光,腦子一片空白,唇上柔軟的觸感讓她呆怔了一瞬,眼看他有撬唇而入的意圖,她才驟然清醒,雙手撐在他胸前用力一推。

    “你個王八糕子,占姑奶奶的便宜!”

    東方青玄受力之下“噔噔”退了兩步,沒有發怒,妖嬈地舔了舔唇角,笑得如枝頭上燦然開放的花儿。

    “本座就是想試試,到底有多高的傳染力?”

    夏初七牙齒磨得咯咯直響,“呸”了一口,就著袖子擦了擦嘴巴,嫌棄地瞪他。

    “大都督自求多福吧!沒事儿快滾,本郡主要睡了。”

    “這麼早睡,不寂寞?”

    “關你屁事?”夏初七撩著眼皮儿,“快滾吧,姑奶奶要去被窩里燒磚。”

    “燒磚?”東方青玄淡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眼波掠過。

    “不燒磚,怎麼拍死你?”夏初七斜眼看她,挑挑眉,打了一個哈欠,“再不滾蛋,我喊人了?”

    就像算准了她不可能會喊人似的,東方青玄不僅沒有滾,還慢慢地靠了過來,燭火氤氳的光線下,他狡長的鳳眸像染了一層煙霧,那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耀眼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

    “七小姐,有沒有人說過,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是不是騙子我不知道。”夏初七狠狠剜他一眼,上下打量著說,“不過我卻可以告訴你,你再耍不要臉,我肯定沒有多善良就是了。”

    東方青玄從喉嚨里“呵”出一聲,低下頭,炙熱的氣息就噴在她的額頭上,“本座約你,原本是准備讓你去見一個人的,這個人對你很重要。可既然七小姐得了痘瘡,那就再等等好了。本座不急,有的是耐心等待。”

    “你讓我見什麼人?”

    在他第二次提到這個人的時候,夏初七心里是吃驚的,也是重視的。可東方青玄詭秘的一笑,沒有回答她,只是鳳眸微微眯起,頭慢慢的偏過來,曖昧的聲音擦著她的耳朵吐出。

    “七小姐味道不錯,本座很喜歡。你千万不要忘了,讓本座為你做‘小’的事。就算你忘了,本座也忘不了,定然會時時來侍候你的。”

    “你個混蛋!閃開——”

    夏初七使勁儿踹他,他卻笑著側過去,衝他施了一禮,推開窗戶,轉瞬間便消失在了那芭蕉竹林的樓閣陰影之中。

    “軟玉溫香抱滿懷,真個偷情好滋味!”

    聽著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夏初七耳朵通紅,又是驚又是疑又是緊張。東方青玄這廝不害怕“天花”,還敢來親她,證明她的謊言被他看出來了。可他卻沒有想要拆穿的樣子,更加讓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管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不等明儿天亮,她就得出發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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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1:58:02 |只看該作者
第118章 棍嘰啊棍嘰!

    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

    月名:季春,物候:桐始華,月相:上弦月。宜:破土,出行,修墳,祭祀,蓋屋,入宅,開市,祈福,上梁,冠笄……

    這是一個黃道吉日,是欽天監算過的好日子。

    寅時,万物畢盡而起。

    洪泰帝身著袞冕在太廟祭祖,京中五品以上王公大臣齊集奉天門,一同前往太廟祭拜。君王威儀十足的洪泰帝稱“大晏版圖西抵巴蜀,東連滄海,南控閩越……物阜民豐,兵精將廣,可北狄看我中原富饒安樂,數度挑釁南下,實在欺我太甚,必代天伐之,請天地祖宗勿要因此而降罪”云云。

    卯時,万物冒起而出。

    洪泰帝率文武百官于南郊祭天,宣北伐檄文,曰:“北狄入主中原時,人皆分九等,南漢子民,等同牲畜。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四海之內,凶災禍亂,人皆致苦。至前朝末,天下大亂,朕率師伐賊,重寫春秋,再辨華夷,勢攬乾坤,稱帝于金陵,已二十五載,朕之皇猷功德,且留后世置評……如今北狄不仁,朕承天之命,號令六師,遏防于北,逐胡虜,除暴亂,安社稷,定寰宇。拯万民于水火,復大晏之河山……”

    辰時,万物震動而長。

    祭祀禮畢,洪泰帝于京師南郊點將台參加誓師之禮,北伐軍大將軍王及全体將校同臨,于大軍之中宣“北征檄文”。定軍心,鼓士氣,同時,洪泰帝宣布北狄“十宗罪”,以示討伐之決心,禮畢,洪泰帝親授調兵虎符于皇十九子神武大將軍王趙樽。

    午時,万物枝柯密布。

    神武大將軍王趙樽在點將台訓話,靴履清風,袍角染塵,面上布滿的是濃重的殺氣。他親自點將,强調北伐軍紀律與作風,最后一次做戰前動員,曰:“惟願以身蹈之,北狄不驅,必馬革裹屍,誓不還朝。”

    申時,万物已然長成。

    南郊先鋒營和錙重營准備就緒,夕陽斜斜灑在了京郊的官道上。一車車糧草、一車車軍械、一排排匠人,一隊隊士兵,在天光帶著肅殺的光芒中,整隊北上,准備迎接一場滿是鮮血的殺戮。夏初七跟在糧草車隊里,鼻尖儿充斥著秸稈與干草的味道,耳邊儿充斥著整齊的步伐聲,渾身的血液都彙聚到了腦門儿上,手心捏出來的全是濕汗……

    戌時,万物老極而熟。

    天色幽暗,暮色重重,誠國公府里卻嘈雜了起來。經查實,國公府景宜郡主得了傳染性極高的“痘瘡”,誠國公趕緊入宮報備。隨即,景宜苑被隔離,派了侍衛把守,但凡與景宜郡主接觸過的丫頭婆子,都不許再外出。

    ……

    ……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時下的糧草輜重營相當于后世的后勤保障部隊,所以行在大軍之前,與先鋒營將士一道開拔前往薊州。這支隊伍的人數不少,夏初七拿著二鬼的從軍印信,干的是最低等兵的活儿,混入營中也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兵。

    時下軍隊為軍屯制,除了京畿常備京軍之外,這些人戰時為兵,閑時為民,但是在輜重營里的很多匠人是招募制,相當于后世的技术兵種,他們不會參與直接作戰,而是負責弓弩,軍械,火器、糧草等的維護及保障。

    夏初七去了輜重營的第二天就后悔了。

    她万万沒有想到,此次北征軍輜重營的指揮使是魏國公府的小公爺夏常,一名指揮僉事還是他的親弟弟夏衍。她與夏常見過面,一旦遇上,那后悔不堪設想。

    所以從應天府出發的几天行軍過來,她都沒有時間去考慮趙樽會不會發現她溜出了京師,只是對夏常與夏衍兩兄弟能躲則躲,能避則避。好在她只是一個小兵,夏常與夏衍都不怎麼可能注意到他。

    她在的那個小旗,旗長是一個虎背熊腰的黑臉大叔,大家都叫他老孟。一個小旗相當于后世軍隊的一個班,屬于最低的軍事單位,一個小旗統共十人。老孟為人很和善,照顧她年紀小,也不給他分配重的軍務,卻是安排了她去做飯。

    夏初七雖然很郁悶堂堂的一名特種兵成了炊事員,但想想也就忍了。暫時先這樣呆著吧,等到了薊州,她想辦法搞掂趙樽,就給他做軍事參謀去。

    “小齊,頭回上戰場?”

    黑臉大叔老孟也是一個極有聊性的大叔,几日下來全旗十個人,他就注意到了這個瘦小個子的男孩儿,見她總是不聲不響的發呆沉默,不免有些好奇。

    “是啊,第一次上戰場呢。”

    夏初七看著車隊前面那一幅飄飛的旗幡,隨意地笑了笑。

    “孟小旗,我也是第一次。”

    聽了這聲音,夏初七回過頭去,笑看著那個與她同屬一個小旗的男人……不,嚴格來說還是個男孩儿,叫小布。他看上去比夏初七還要小,約摸就十三十四歲的樣子,笑起來臉上全是稚氣與天真。聽他說,他的年紀原本是不夠入營的,但家里兄弟姊妹太多,為了吃上這份軍晌,這才謊報了年紀。

    老孟看著這全旗最小的兩個小子,呵呵直笑。

    “鍛煉鍛煉也是好的。”

    小布剛入戰場,對一切都很好奇,看什麼都新鮮。

    “孟小旗,你說咱們輜重營的人,能遇上北狄韃子嗎?”

    老孟拿了一根細竹簽子,剔著牙,咧著嘴笑,“那可說不准嘍。不過想來也是不容易的,我在輜重營干了十來年了,上過几次戰場,遇到過敵人襲營燒糧草,但還沒有上陣殺陣的時候。”

    小布撓了撓腦袋,像是松了一口氣。

    “那就好,我還沒有娶媳婦儿,還不想死。”

    聽了他這話,邊上一個滿臉胡子的漢子湊了過來,粗著嗓子嚷嚷著,大笑時張開嘴便見一口的黑牙,“小子,想女人了?嘿嘿,等到了青州駐了營,哥帶你去城里逛窯子,開開葷,怎麼樣?”

    小布的臉瞬間紅了,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才不去。”

    老孟瞪了那人一眼,嗤笑,“黑皮你就不要再耍弄這小子了,小心他晚上尿炕,打濕你的褲襠。”行軍在外不比在家里,都是大老爺們儿,晚上基本都是擠在一個帳篷里和衣睡下。

    夏初七個子小,這几日她都挑了營帳的角落,與小布這孩子擠在一處,心里整晚都在念“阿彌陀佛”,每每想到趙樽的眼睛,身上都得打下哆嗦。她不敢想,要是讓趙樽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和好几個男人“睡覺”,不知道會不會一把掐死了她。

    她在這頭尋思,那頭已經聊上了。

    老孟在剔著牙問黑皮,“你家婆娘快生了吧?”

    那粗著嗓子滿頭黑牙的漢子就是黑皮,他聞言嘆了一聲,“是啊,再過一個月就該生了呢。鄰里鄉親都說她肚皮尖,這胎肯定是個帶把儿的,也不曉得這一去……啥時候才能回來看我儿子了。”

    “急什麼?反正是你種上的,又不是隔壁老張家的……”

    “老孟,欺負人是吧?”

    一路笑著侃著,一伙都是男人,說著各自的家世,有葷有素也都不忌諱什麼。夏初七一直很少開口,不是她為人低調,實在是她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更不想被夏常或者夏衍給發現了。

    在小旗的十個人里,就數她和小布的年紀小,個子小,也就成了一旗人調侃的對象。不過,她常常冷著臉,不怎麼搭理別人,所以雖然她看上去不怎麼打眼,卻也沒有人敢來開她的玩笑。只有小布老實幼稚,常常遭殃。

    “小布,想不想睡女人啊?”黑皮又在逗他。

    “想。”

    男人再沒長成也是個男人,再說時下的男女都早熟,小布從一開始的羞澀到現在毫不猶豫的點頭,也不過就是一盞茶的工夫。聽了他的話,几個漢子哈哈一笑,惹得旁邊車隊的人也跟著哄堂大笑。黑皮越發得勁儿了,大著嗓門儿嚷嚷。

    “兄弟們,哥給你們唱支歌儿解解饞吧?”

    “唱唱唱!最好唱那如意樓里小娘唱的歌!”

    “沒問題!”

    在此起彼伏的大笑聲里,黑皮站在了馬車上,捏著嗓子拉了唱腔。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著一領綠羅襖,小腳儿裹得尖尖翹,解開香羅帶,剝得赤條條,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渾身上下來咬。”

    “哈哈哈……唱得好!”

    他明明是一個大老爺們儿,學著姑娘家的忸怩樣子唱來,著實有點儿好笑,不僅取悅了這行軍十來天風塵仆仆的一群人,也把夏初七給逗樂了,跟著大笑了起來。大家伙儿又起哄,讓黑皮繼續唱。黑皮是個兵油子,也不害臊,得了些滋味儿,學著如意樓里姑娘的調調,又比著蘭花指,捏著嗓子唱了起來。

    “荷葉上露水儿一似珍珠現。是奴家痴心腸把線來穿。誰知你水性儿多更變。這邊分散了。又向那邊圓。沒真性的冤家也。活活的將人來閃……”

    這邊儿越來越熱鬧,一群輜重兵士們抱著肚子瘋狂大笑著,可笑著笑著,原本低垂著頭的夏初七,突然發現不對味儿了。眾人的笑聲扭曲了一下,嘎然而止。

    “別唱了!前面還有十來里地就是濰縣,青州府地界了,大家小心著點。”

    來人的聲音溫和也熟悉,夏初七垂著腦袋,手心捏得死緊,心里有點儿發虛。這人正是魏國公府的小公爺夏常。

    這次北伐洪泰帝任命夏常領了輜重營的事務,雖然只是一個“后勤指揮”,但這些都是老兵油子,心里頭其實並不賣他的賬。他是天降大官,沒有過行伍生涯,有眾人眼里就是一個文弱書生,基本都覺得這人是走后門,吃的他老爹夏廷德的剩飯。

    不過心里怎麼想不重要,他如今是輜重營的指揮使,都得聽他的。

    “小公爺,我們都知道了,兄弟們討個樂子罷了。”

    夏常騎在高頭大馬上,看了一眼四周的兵士,聲音低沉了一些,“不要掉以輕心,這一路上,南逃的流民越來越多了,前面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

    “是,指揮使大人!”有人有氣無力地嘆了一聲,“可這前方在打戰,肯定有流民往南逃的。要是不逃,那才就奇怪了……”他沒有明說,那字里行間的意思,卻有一點諷刺夏常沒有見識過戰場的意思。

    夏常也不知道聽明白沒有,按著腰刀的手緊了緊,似是有些無奈。領了輜重營的事務,他一直想要與下面的人打成一片,這些日子來做了不少的努力,看著他們沒有表現出來的鄙夷,他抿了抿唇,看向黑皮。

    “換一個唱吧,不要唱這種動搖軍心的曲子。”

    眾人似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紛紛愣住了。

    直到老孟踢了黑皮一腳,黑皮才反應過來,笑逐顏開地“哎”了一聲,得勁儿地大聲唱——

    “曲儿小,腔儿大。官船往來亂如麻,

    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里去辨什麼真共假?

    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

    正在這時,一聲“嘚嘚”的馬蹄聲在前面響了起來,敲在煙塵滾滾的官道上,遠遠便是大喊“報——”,接著,一個身著重甲的兵士跳下馬來,看那臉上的胡茬就知道是前面過來的。

    “指揮使大人,大將軍王有令!”

    很快他遞上了一個火漆封緘的印信。歌聲停下來了,夏常拆了開來,看完了回報那人,“兄弟回去稟報殿下,輜重營定能按時到達。”

    那匹飛馳的駿馬離開了,眾人再也沒有了唱曲的心情。

    實際上,就在輜重開拔的第三天,趙樽帶領的北伐大軍就已經趕到了前面。輜重部隊雖然“先行”,可車隊的糧草軍械都是負重物資,行軍的速度慢了許多。

    就在五天之前,晏二鬼帶領的先鋒營,已經到達了與北狄對峙的薊州。五千人的先鋒營收編了薊州總兵馬朋義的殘余部隊,以一個通宵的代價,拿下了薊州城外的下倉鎮駐扎。趙樽的主力軍是于三日前到達下倉鎮的。大軍到達,未等駐防,便一鼓作氣拿下了薊州城。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夏常看著官道的方向,揚了揚手,大聲說道。

    “將士們,大將軍王命令我們,必須在天亮之前到達青州。大家加快腳程,速度趕路,前方還等著糧草呢。”

    “是!”

    整齊划一的喊聲之后,再沒有了議論聲,有的只是長長的沉默。尤其是對于第一次經歷戰爭的人來說,心里的緊張感,更是拔到了尖端。過了濰縣就進入青州府境內,再過去沒有多遠就是薊州了。也就是說,離前線已經很近了。

    “小齊,你怕嗎?”

    良久,夏初七才聽見小布低低的聲音。

    她沒有回答,目光一直望著遠處的連綿不絕的官道,想象著薊州那烽火連天的戰場上,趙樽在做什麼?他又在想什麼,有沒有親自上陣殺敵……說不緊張那是假的。因為真正的戰爭,與她想象的實在不太一樣。

    到了濰縣,一入青州府地界,越往北邊走,一路上見到往南逃命的老百姓就越多。一家一家,一戶一戶的人都在流離失所,扶老攜幼,牽豬趕羊,告別家鄉,那畫面點綴在滿目瘡痍的地面上,是她以前在任何的影視作品中都沒有見到過的,這才是真正的荒涼。

    突然之間,她就想到趙樽說過的那句話,戰場是“愚蠢的人類自我鑄就的墳地”,她發現他說得對極了。春日的柔和綠意,半點也照不出來心曠神怡,繁華被大軍的鐵蹄踐踏之后,再也找不回應有山美水美。

    “讓路讓路——”

    正在這時,后面又傳來一陣騷動。

    夏初七奇怪地轉過頭去,看著后面官道的方向。

    在一聲聲戰馬的長嘶中,几個趾高氣揚的人策馬從官道上呼嘯過來,像趕著去投胎似的,他們速度極快,把原本整齊的輜重隊伍弄得混亂了起來,一陣陣的雞飛狗跳,眾人避讓不及。

    “指揮僉事……”

    沒錯儿,那高坐在馬上得意洋洋的男人,正是輜重營的指揮僉事夏衍。這是夏初七第一次見到他的另一個堂兄。這里到青州只有一條官道,輜重隊伍原本走得很有秩序,可他這麼突然的一闖,不僅輜重隊伍得讓道,而且隊伍里的騾們馬受了驚,叫的叫,喚的喚,扯著車轆轤“吱呀”亂響,瞧得她心里一聲發恨。

    這個夏衍與夏常性子不同。雖然同樣是夏廷德的儿子,可他明顯與他那個弟弟夏巡一個樣,為人囂張任性,沒有上過戰場,還喜歡過官癮,揮著馬鞭拽得不行。

    夏初七正在心里腹誹,便聽得小布低低說了一聲。

    “這人投胎啊,真得認准肚皮……”

    夏初七愣了一下,剜他一眼,心里有些想笑。

    “小雞仔儿,你說誰呢?”

    誰也沒有想到夏衍的聽力會有那麼好,已經走過去了的戰馬突然被勒住了,他調頭朝小布走了過來。夏初七心里一驚,要拉小布已經來不及了,夏衍手中的馬鞭甩了過來,直接抽在了小布的身上。

    “膽敢辱罵指揮僉事大人,你小子不想活了?”

    拍馬屁的人,從來都有很多。有眾人的指指點點里,夏初七感覺到身邊的人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就被馬鞭給卷倒在了地上。她以為抽一鞭算完事了,可誰知道夏衍根本就沒有收手的打算,又是一鞭子,狠狠的抽了過來,接著又一鞭。

    “啊……”

    小布在撕心裂肺的慘叫,渾身顫抖著,身体抖如篩糠。

    夏初七手心攥緊了,腳踏出去一步,手臂卻被老孟給拽住了。

    她看向老孟,老孟衝她不著痕跡的搖了搖頭。有的時候,對于這種紈绔子弟來說,越是有人出頭,他越是會覺得被挑戰了權威,只會害了小布。

    她咬著下唇忍了下來,賤人,太渣了,總有一天得收拾了他。

    ……

    ……

    青州營房里,燈光如豆,小布趴在褥子上,一陣陣呻吟。

    “小齊,好痛,痛死了。”

    夏初七檢查著他身上的傷勢,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誰讓你多嘴的,活該!”

    “當官的……都不是東西……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聽著他像個孩子似的哭泣,夏初七有些心疼他。十四歲的年紀,遠離了家鄉親人,明明就是來行軍打仗的,結果敵人還沒有碰上,先被自己人給抽了一頓,他也真是可憐。

    “你啊,幸虧遇到我,可以少吃苦頭。”

    夏初七叨叨著,拿出自己帶來的包袱,從里面取出一個小瓷瓶來。

    “不要怕啊,我在你傷口上灑些鹽,等痛麻木了就好了。”

    “啊”一聲,小布驚恐的看著她。

    夏初七“噗嗤”一下,看著他煞白的臉。

    “逗你玩呢,還真信了?”

    “哦。”感覺到傷口上絲絲的涼意,小布愣了一下,才看著她說,“小齊,你怎的帶了這麼好的藥?我總覺得你與我們不同,你家是做什麼的?”

    小孩子都好奇,小布也不例外。實際上,戰場上醫療吃緊,像他們這樣的低等兵士,就算受傷了也不可能得到很好的照顧,像他這樣受了傷還能有金創藥,自然是感激不盡的。

    夏初七低著頭,白了他一眼,放下了小瓷瓶,洗了手回來替他拉起被子蓋好,低低地笑,“我家是做藥材生意的,你啊,享受的是王爺的待遇了。”

    “啊,王爺的待遇?”

    看著小布不解,夏初七呵呵一笑,也不多做解釋。她在來之前,帶了不少的好東西,自制“金創藥”更是少不得的,這些原本都是她為趙樽准備的。如此給小布用了,想想她還有點儿心痛呢。

    小布受了傷,旗里的人都沒有讓他做事儿。

    夏初七受了老孟的命令照顧他,也沒有出去做事。作為低等兵士,她不知道營里的任務和動向,只是在照顧小布的時候,聽見外面一直很是喧鬧,好像有輜重兵往前線拉了一些糧草軍械過去,好像有抓到的俘虜和傷員被撤下來。但究竟怎麼回事儿,她也無從去了解情況,只想快點儿趕到薊州見到趙樽。只不過,不知道到時候趙樽會不會想砍了她。

    夜慢慢的深了。

    營地里,到處都是巡邏的士兵。天上的月亮還是高高掛著,好像根本就沒有見到人間的慘狀似的,散發著它瑩瑩的光芒。

    糧草輜重是大軍的首要保護地,駐地的守衛尤其森嚴。

    臨時搭建的茅廁在營地東邊的角落里,可那里太多男人用過,夏初七實在受不得那味儿,更不像與這麼多男人一起用茅廁,所以她寧願去“野戰”。偷偷從營房里摸出來,她正准備走遠一點的草叢里去解決,突然看見營房門口的方面進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是敞篷的,押車的有好几個兵士,她好奇的擦眼一看,隨即愣住了。馬車上不是北狄戰俘,也不是受傷的兵士,而是几個五花大綁的姑娘。

    距離有些遠,營房里的燈光有些暗,她看不太清那些姑娘的長相,可衣著卻非常的非常,不是中原人士的打扮,而是北狄人的裝束。

    夏初七驚了一下,若有所悟。

    這是在戰時,這些女人被押解回來會發生什麼可以想象得到。她尿意沒有了,慢吞吞地跟了過去,那輛馬車接受了檢查,直接被拉入了輜重營指使僉事大人的營賬外面。

    “下來下來……”

    兵士們吆喝著,那几個姑娘被拖了下來。

    一個兵士進了營房,再回來時,他的身邊儿,跟著夏衍的經歷官。

    “挑一個長得好看的,送到指揮僉事的營帳里去。”

    “是,王經歷。”

    “這個就不錯嘛……”那兵士的話音剛落,王經歷就看見了里面的一個女子,目光倏地亮了一下,手抬了起來,指向她,“就她了。”

    那姑娘穿了一件白色的狐裘,著裝與其余几個姑娘有些不一樣。可王經歷話一說完,另外几個姑娘就生拉活拽地圍了過來,把王經歷指著的姑娘圍了起來,嘴里低低的喊著夏初七聽不明白的蒙族話,看肢体動作表現的意思,她們是要護著那個姑娘,請求他們放過她。很明顯,那穿白狐裘的女子,應該是那些人的主子。

    “阿納日……”

    一聲清冽的喊聲之后,那“白狐裘”阻止了那個跪地求情的小丫頭,扒開眾人走了出來,又對邊上几個姑娘說了几句什麼,這才高昂著下巴,不屑一顧地看著王經歷,用生澀卻又清晰的漢話說。

    “不要為難她們,我跟你走。”

    “棍嘰……”“阿納日”喊了一個類似的“棍嘰”的發音,滿臉驚恐的使勁儿搖著頭,另外几個姑娘也在大呼小叫“棍嘰”。可“棍嘰”姑娘卻沒再有看她們,只是恨恨地瞪著王經歷。

    “畜生!”

    王經歷被她罵笑了,不想再與几個北狄女人客氣,一把拽了那個“棍嘰”姑娘在手里,然后不耐煩地轉頭吩咐兵士們把另外的几個姑娘看好。大概意思是說,這几個娘們儿長得都還不錯,不要讓人碰了,等到了薊州,都給將軍們送過去。

    夏初七這個時候還不知道,“棍嘰”這個發音在蒙語里,是“公主”的意思。但是她是一個軍人,卻是一個后世的軍人,雖然之前有這樣的預料,但卻無數真正的想象在戰爭里,會這樣犧牲女人。几乎是下意識的,她往前跑了几步。

    “王經歷——”

    王經歷正想把“棍嘰”拉入帳篷,聞聲轉過頭來。

    “你是干什麼的?大晚上的不睡覺,想挨軍棍嗎?”

    夏初七心里暗了句“敗類”,嘴上卻是掛著笑,“王經歷,小人上茅房,嘿嘿,迷了路……”

    王經歷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顯然沒有把她放在眼睛里,重重哼一聲儿,自以為了解的回答她,“還不快回去睡覺,沒見過漂亮女人啊?看著女人就走不動路了。”

    “沒有沒有,小的哪敢!”

    夏初七敷衍著,卻見那個“棍嘰”也看了過來。那是一個聰慧的蒙族女子,也許是憑著女人的敏感,她或許看出來了夏初七與他們的不一樣,她大眼睛盯著她,目光里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求來,就像一只等待被宰的小動物,對生存的極切渴盼。

    那是一種人性的本能。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痛,又是拱著手嘿嘿一笑,展開眉頭“討好”的說,“王經歷,小人是丁字旗的小齊。小人好像聽說,大將軍王不是下了軍令嗎?不能隨便强奸婦女。”

    趙樽有沒有頒布過這道軍令,夏初七其實完全不知道。這話她只是隨便猜著說的。在后世的時候,任何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出征之前,最高統帥應該都會有這樣的要求。果然,聽了她的話,那王參將面色一變,隨即又揮了揮手。

    “去去去,你個小崽儿。不該管的事不要管,遠點!”

    “王經歷,這事要是大將軍王知道……”

    “再多一句,軍棍伺候……知道這什麼地方嗎?”

    想到今日小布無辜挨的鞭子,夏初七知道與這些人沒有辦法講道理。可如今她人在青州,趙樽在薊州。他遠水救不了近火。按說她不該管這樣的閑事,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想這麼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落入了夏衍的手里。

    “棍嘰……棍嘰……”

    阿納日在大哭,可“棍嘰”姑娘還是被王經歷拉了下去。

    臨走入營帳那一瞬,她還回頭看了夏初七一眼。

    她什麼也沒有說,可她分明看見了那眼睛里寫滿的兩個字。

    “救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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