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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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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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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0:48 |只看該作者
第129章 趙十九,你想我了沒有?

    元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著她日益秀美的容顏,目光不覺眯了眯。她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還在認真歸置她的木匣子,眼神專注而迷離,好像在透過木匣看另外的東西。

    很快,她用錦緞把木匣子包住,還系上了一朵花來,看上去像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這個木匣是她找兵仗作坊里的木匠打造的,她自己畫的圖樣,錦緞是她托了開平最好的繡娘親自繡的,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很認真,與他研究火器一樣認真,認真得近乎神聖。

    “阿七。”

    元祐喊了一聲,見她看過來,唇角微彎一下,突然覺得喉嚨有些干啞。兩個人相處了兩個多月,整天在一起,在這就要奔赴盧龍的時候,一些莫名的情緒好像突然間就跳了出來,來勢洶洶,他始料未及,卻不吐不快。

    “這樣精巧霸道的護腕,干嗎只造兩個?”

    夏初七回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我要讓它們世上無雙。”

    元祐笑了,眼儿彎彎,“圖紙可以給哥看看嗎?”

    夏初七衝他抿嘴一樂,“圖紙我都毀了。”

    “太不夠意思了吧?至于嗎?小心眼!”

    看出來他眼睛里的“失落”,夏初七“噗嗤”一笑,重新抽開錦緞,打開木匣子,將里面一紅一黑兩個精造的鐵護腕拿了出來,侃侃而談。

    “這兩個護腕被我命名為‘鎖愛’。在大晏,在歷史上,它們都將成為絕版。這代表了我與趙十九的愛情。諾,這一個大的黑色的是給趙十九的,這個小的紅色的是我自己用的。明白了吧?不是我小心眼儿,而是象征意義不同,所以不能復制。”

    “這樣要人命的武器,用來象征愛情,會不會太血腥了?”元祐鄙視地哼一聲,又討好的笑,“如果我拿點儿什麼東西來給你交換,可否給我也做一個?”

    夏初七衝元祐擠了擠眼睛,“NO,不要賄賂我,再多銀子都不成。”

    “你想得可真美,小爺會拿銀子給你?”

    “去,我可沒想,你的銀子不都搭到兵仗作坊了?你還有銀子?”

    “小姑奶奶,你欺人太甚了啊?我的家當都是被你騙光的好不好?”

    “說騙多難聽?”夏初七愛不釋手地撫了撫那對護腕,又放回了木匣里,照原樣子系好錦緞。錦緞上面的花色是玫瑰花,其實有點儿惡俗,可她就是一個俗人,在所有的花卉之中,也就玫瑰代表愛情,因此,她俗氣的認為,玫瑰是最適合她和趙十九的。

    這三個月來,她與趙樽快要成為“周末夫妻”了。她一直住在開平,整天為了大戰和元祐一起做火器研究。趙十九得了時候,偶爾過來看她,差不多一周一次。如今大戰終于拉開,她又可以陪在他的身邊了,想想,她的唇上不知不覺就掛上了笑容。

    “我說阿七,你個庸醫把我害得這樣慘,做一個護腕來補償我,很應當才是吧?我這要求又不過分?”兩個人從作坊出來,元祐側頭看著夏初七,語氣全是笑意,還有不服氣。

    夏初七微撅著嘴,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我怎麼就庸醫了?”

    “我左手臂上的箭傷,留下那麼大一個疤痕?你可不是庸醫?”

    “你一個男人,計較這麼多?”

    “廢話!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狀若惡心的“嘔吐”一下,夏初七順著氣,眨了眨眼睛,然后嘚瑟地笑:“放心好啦,我一定會給你祛掉的。最近我一直在研究祛疤的新藥,但是我的疤在臉上,你懂的,姑娘的臉是最金貴的,不能隨便亂試藥,所以借用你的手臂來做實驗最好不過了……犧牲一下啦。”

    “得了便宜還賣乖,楚七,世上怎會你這樣可惡的婦人?”

    元小公爺那張嬉笑怒罵皆不經意的俊臉,微微沉了沉,斜斜瞥著她,像是很不服氣。可夏初七卻不以為意,壓根儿就沒有“愧疚”之心,趁著作坊里的人在整理行裝,她在自己的包袱里又掏出一盒藥膏來,笑眯眯地撩開元祐的手臂。

    “來來來,表哥,該擦藥了。這個和上次的有點儿不同,我又稍微改良了一下。好處就是氣味更好聞了,壞處就是會有一點小癢。”

    “會癢?”

    “一點點,一點點而已。”

    “恐怕不是一點點吧?”元祐蔑視地看她。

    “咳!堅持一下也就過去了。你只要心中有信念就行,你想想,等疤痕去掉,你又可以恢復成往昔的白嫩,一雙玉臂枕千人,嘿嘿,那癢也就不是癢了。”

    “一雙玉臂枕千人?你真敢說啊?”

    夏初七嘻嘻笑著,“來,不氣啊,我親自給你擦,夠義氣吧?”

    元祐瞥著她,沒有吭聲儿。

    這些日子,他胳膊上的傷疤儼然成了夏初七的藥物實驗田。

    在他的手臂上均勻的涂抹著藥膏,夏初七做得很專注。正如她所說,藥膏的氣味儿很是好聞,几乎沒有中藥,也沒有藥物的刺鼻性,有一些淡淡的香味儿,繚鼻,卻不尖銳。他吸了吸鼻子,故意湊過去往她身上聞了聞。

    “很香,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樣。”

    “去!找死啊?”夏初七嫌棄的偏開頭,眉頭輕蹙,若有所悟的看著他的眼睛,“表哥,我看你最近都吃素,是不是想女人了?要不要趁著去盧龍塞之前,找個姑娘調劑一下生活?”

    她問得很認真,問完又垂下頭抹藥。

    “阿七……”

    “啥啊?”她沒有抬頭。

    元祐看著她的手在他的左臂上抹涂,涂啊涂啊,抹啊抹啊,慢慢的,他覺得那一處疤痕不僅僅只是癢,還有一些發熱。品味著她先前的話,他覺得或許真是太久沒有找女人了,才產生了這樣不該有的旖旎念頭。

    “哎!”重重一嘆,他閉上眼睛,他不去看她。

    可她精致的眉眼還在眼前。亮晶晶的眼,紅嫣嫣的嘴……

    經歷過太多的女人,元祐比誰都清楚,真正夠味儿的女人,不是像東方阿木爾那種一看即驚為天人的仙女儿,也不是喝酒喝得頭腦發熱時隨意發泄獸性壓在身底的紅顏美人儿,而應該是像阿七這樣默默的美麗著,生活著,看上去像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可不打扮也能熠熠生輝,與她生活在一起就很開心,越看越順眼。只要她願意,可以美冠六宮粉黛,她不願意,也可以融在万千人群里不打眼。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他的十九叔才真是生了一雙會看女人的“慧眼”,懂得把小草圈養在自己的家里,不讓旁人欣賞到她的美好,只獨一個人細細品嘗。

    “什麼事說呀?最討厭被人吊胃口。”

    夏初七突然的斥責,拉回了元祐的思緒。

    嘿嘿一樂,他丹鳳眼一斜,“我本來想說,表妹你真是越來越好看了。但為了不讓你驕傲自滿,還是決定不說了。”

    “真的?不騙人吧?”夏初七眼睛一亮,高興得眉飛色舞。

    她的笑是真誠的,就好像看著她的哥們儿,笑容蕩漾在臉上,小小的梨渦像在一圈圈的回旋,語氣里有著對他的全然信賴。

    在她的眼中,他就是她的哥哥。

    元祐心思有點儿飄,像是極受不了她似的,瞥了一下左臂上的藥膏,嫌棄地哼了一聲,“少臭美了,哄你玩呢,還當真了?”

    “滾——”

    夏初七生氣的拉下他的袖子,沒好氣地瞪他。

    元祐一樂,又生起了逗她的心思,“哎我說,你先前說什麼愛情,哥哥問你啊,啥叫愛情?你說比較我倆如今天天在一起,你也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這算不算愛情?”

    夏初七差點儿被他嗆死。

    原本想要打擊他一下,可想想又嚴肅了臉。

    “我們兩個嘛,除了親情之外,充其量算友情吧。”

    “愛情?友情?有區別嗎?不都是覺得對方好嗎?”

    “去~以前你不是號稱情聖來的?不懂了吧?”夏初七收拾起藥膏,往包袱里一塞,損了他一句,又熱心地為他解釋了,“最大的區別就是——友情的表達只能在白天,愛情的表達卻可以在晚上,在被窩里……”

    “……”元祐服氣了,“你要是個男子,必定比小爺還風流。”

    哈一聲,夏初七笑了,“玩笑玩笑,我的理解呢,愛情其實是兩個人血肉和靈魂的融合。友情里可以摻雜許多東西,愛情卻不能,《聖經》上說,女人是男人的骨頭做成的,所以愛情之于男女,女人之于男人,男人之于女人,就是對方的骨肉。嗯,差不多就這樣了,等有一天,表哥你也識得一個女人,她痛,你也痛,她傷,你也傷,那麼,她就是你的愛情歸宿了。”

    “聖經是什麼經?”元祐狐疑地看著她。

    “哦,和佛經差不多。”夏初七隨口敷衍。

    “你寫的?小爺沒咋沒聽過?”

    “嘿嘿,小意思而已……”

    ……

    ……

    兩日后。

    夏初七跟著一行帶了重型軍械的隊伍過了灤河,很快就可以抵達盧龍塞了。元小公爺今儿樂性大發,騎在馬上一路用玉笛吹奏《醉漁唱晚》,曲意深長,灑脫風流,笛音鋪展了一路的夕陽碎金,讓本就走得不快的軍械隊伍,心情都明快了起來。

    北方這個時節已經快要入秋,夕陽仍暖,可早晚風涼,夏初七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望向了身邊儿吹奏的元祐,心生感慨。

    “紈绔子弟果然不是誰都能當的,就憑這首曲子……”

    挑了挑眉,她停下話來。元祐丹鳳眼一瞄,停下吹奏。

    “說啊,曲子如何了?”

    “就憑這曲子吹得……老子一句也不懂,就可知深淺了。”

    “果然不是婦人。”元小公爺甩了甩玉笛插在腰上。

    “幸好不是婦人。”夏初七極有女王氣概的瞥他。

    “小爺也從未當你是婦人。”

    “多謝多謝,最好如此!”

    兩個人正說著,遠處背著夕陽光線奔過來一騎,像是趕得有些急,那人頭盔上的紅纓在風中飄蕩得像一尾游動的金魚。夏初七蹙起眉頭,眼看那人影越來越近,她終于看清了。

    是老孟。

    自從上回炸掉了北狄大營的糧草之后,老孟和黑皮就沒有再回夏常的輜重營去。這兩個人都是十年以上的老兵了,有膽有量,還隨夏初七闖入敵營,完成了任務,趙樽很是看重,就留在了營中。黑皮成了一名帶兵小旗,老孟則高升了總旗,混得都算不錯,可此時老孟何事如此慌張?

    不等她問,老孟已經跳下馬來,語速極快。

    “小齊,大將軍要殺小布他們……”

    “小布?抓回來了?”

    “抓到了!昨晚上抓到的。”老孟一張黑臉很是焦急,抹了一把汗水,“大軍就要開拔了,大將軍要殺了逃兵……祭旗!”

    當初夏初七還在輜重營時,丁字旗的十個人相處的都極為愉快。他們明知道是她晚上敲鍋才被夏常穿了小鞋,押送烏仁瀟瀟去益都,可誰也沒有告發她,平時營里的髒活累活,也都不讓她做,對她算是不錯的。尤其是小布,夏初七與他相處了一個多月,感情尤其好一些。說來小布還是一個孩子,謊報了年齡,其實還不滿十四歲。

    可是……

    嘆著氣頓了片刻,她眉頭蹙了起來。

    “老孟,戰時逃兵,按律當斬。”

    “我知道。”老孟是一個老兵,自然比她更懂得規矩。但是,咽了咽口水,他的聲音卻哽咽了,“小齊,小布這個孩子,是個苦命的。不瞞你說,他家就與我在一個村子,他家也是軍戶,我跟他爹是舊識,同時入得行伍,陛下第三次北伐時,他爹是為了救我的命,才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他爺爺早年間在戰場上斷了一條腿,后來一直臥病在床,家里六親都無靠,這次小布入營瞞報年紀,也是為了拿點軍餉補貼家用。他入輜重營……是我幫的忙。這孩子腦子不太靈光,膽子小,但卻是個極孝順的,領了餉從不留給自己,全帶回了家里……如今若真是斬了他,我如何,如何向他爹交代。都是我的錯,當時他逃跑,我該阻止他的,但我自私,想到北狄韃子多,任他逃掉一命也是好的……”

    老孟自責著,抹了一把臉,焦急得有些語無倫次,可說完了,他見夏初七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不由有點儿尷尬。遲疑著,才拽住她的馬鬃,壓低了聲音,流露出請求來。

    “小齊,我知你與殿下私交甚好,可否……說說情?”

    “老孟,不是我不幫你。這種事,他不會聽我的。”

    “你就……沒法子了?”

    “沒有。”夏初七回答得語氣凝重。

    老孟抓在她馬鬃上的手慢慢垂下了,腦袋耷拉下去,好像瞬間就蒼老了十歲,眼神儿渾濁,目光蒼涼,他也知自己這個要求很過分,嘴唇顫抖了几下,終是沒有再多說,翻身上馬,直奔盧龍塞而去。

    夏初七看著他的背影,狠狠一拍馬屁股。

    “駕——”

    ……

    ……

    時隔兩個多月,夏初七再次踏入了盧龍塞。

    營房,守衛,巡邏,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變化,可空氣里明顯多了大戰前的緊張氣氛。拴了馬,她走向了趙樽的中軍帳。如今趙樽統領著北伐軍,又即將開赴大寧,忙得正不可開交,她趕到的時候,他還在營帳里召見北伐軍的各位將校作大戰前的最后布置。

    “喲,楚小郎來了?”

    鄭二寶就在帳外,看見她過來,目光柔和了几分,就像看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似的,語氣很是親近。這些日子,鄭二寶貼身侍候著他家主子,自是極為心疼他的忙碌和孤獨,如今見到他的心肝寶貝儿來了,鄭二寶公公就像見到了救星。

    “爺還在里頭忙著,你稍等一會。”

    “好。”夏初七自然知道大事更為緊要,微笑著應了一聲,往營帳望了一眼,靜靜地等待著,不時與鄭二寶嘮上几句。約摸過了半盞的茶的工夫,一眾將校陸續從營帳中出來,邊走邊聊,慢慢遠去了。

    吐了一口報,夏初七看向鄭二寶,“公公,進去借我通傳一聲?”

    “不用不用。”

    鄭二寶多麼圓滑的一個人儿?一聽她這話,慌亂地擺了擺手,一點也不猶豫,走過去替她撩開帳簾,擠著眼睛又努了努嘴,壓著嗓子說:“進去吧,爺等你好久了。”

    沒有再矯情,夏初七衝他拱手致謝,邁入帳中。

    大帳里彌漫著一股子緊張和凝重的氣氛,只有趙樽一個人靜靜坐在案几邊上,一身戎裝甲胄,片片生寒,他沒有抬頭,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現她進來,銳利的視線落在手頭的公文上,好久都沒有動靜儿。

    “趙十九,你好像又瘦了?”

    站在帳門處,她笑著說了一句。

    椅中那人,迅速抬起頭,目光微微一亮。

    “阿七……?”

    兩兩相望,視線交接在空中,夏初七唇角微微一彎,不等他再次出聲儿,整個人便如一只出籠的小獸,朝他飛奔過去。他亦是長身而起,迅速接過她抱入懷里,緊緊的抱著,久久無言。直到她抬起頭,嘟著嘴巴要親他卻不夠高,他終于低笑一聲,拂開案几上的公文,輕松把她抱起來,放坐在面前的案几上。

    “怎生這時才到?”

    “在兵仗作坊里試驗連珠炮……”她低低笑說,嘴唇靠了過去,與他的碰在一起,碰了一下,又嫌棄的縮了回來。他的唇仍是溫暖的,卻又是干干的,沒有半點濕氣,看得出來他這些日子很是上火,過得並不輕松。

    “趙十九,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她抬手撫上他干燥的唇,想著大軍就要開赴大寧,他肩膀上擔負著几十万人的性命,擔負著大晏臣民的期望,甚至擔負著很多她完全沒有辦法想象的重壓,不由有些心疼了。

    “我想你了,你想我沒有?”

    她的唇柔柔地貼上他的,潤著他的唇。

    他好像沒有回答,又好像“嗯”了一聲,望著她,低低回啜一口,眼皮慢慢沉下,捧著她的臉,舌往里鑽。兩人分別得久了,每次小別都勝似新婚。她心跳很快,他似乎也很激動,呼吸粗急,淺嘗輒止已是不夠。感情濃烈時,吻便沒有了技巧,只一個簡單的動作,只相貼時火樣的溫度,也能饞死個人。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貼得更緊……

    吻得更深。

    她的心髒在他越來越濃的呼吸里,也越收越緊,越快越快。終于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緊緊地纏在他的腰上,像是要把他鉤入靈魂深處似的緊,那難耐的磨蹭動作讓趙樽不由低笑起來。

    “阿七,時辰不夠了……”

    他低低的聲音,驚了她的神經。不好意思地抬頭,她雙手勒住他的頸子,眨了眨眼睛,“你要去做什麼?”

    趙樽低頭,額頭抵著她的,“去監斬。”

    夏初七心里一顫,吻了上去,低低地問,“不殺可不可以?”

    趙樽微微一愣,箍緊了她的肩膀,“不可以。”

    “如果我想替他們求情呢?趙十九,你狠狠打他們一頓行不?狠狠打,往死里打,打殘都沒有關系,只要留一命,好不好?”她溫熱的唇和舌觸上了他的唇,吻了吻,慢慢滑到他的耳珠,又滑過來,到了喉結,每一寸,每一小寸,都帶著探索,帶著懇求。趙樽深不見底的一雙眸子,越發幽暗了,喉結滾動一下,仍是喘著氣猛地推開了她。

    “不行。這事無可商量。”

    察覺到他突然的冷漠,夏初七的熱情被澆滅了。

    “這樣,你殺兩個,留下一個小布行不行?趙樽,那個小布也算是烈士之后,他的父親死在了北伐戰場上,算是為國捐軀了,他的爺爺也曾經在與北狄的戰場中,丟了一條腿,就算看在他爺爺和父親的分上,饒他一條命,不過分吧?”

    “阿七……”

    趙樽死死捏住她的肩膀,手指几乎要掐入她的肉中,聲音卻甚是冷冽,毫無商量的余地,“如果這是在非戰之時,本王可以饒他一命,二十軍棍足矣。但如今是戰時,國有國法,軍有軍規,無數的將士都看著我,若饒他一命,上了戰場,人人都做逃兵,如何是好?”

    “爺……”

    夏初七看他,他也看著她。

    “阿七,你在帳中休息,我去去就回。”

    放開她的肩,他沒有把她從案几上抱下來,轉身就走。夏初七心知道他說得都對,可是想想小布,想想總是甜甜喚他“小齊”的小布,她承認自己是自私的。如果不是小布,她會堅決擁護趙樽的決定,可這會子她真的是婦人之仁了,她沒有辦法做到不聞不問。

    飛快地跳下桌子,她一把從后背摟住他的腰。

    “爺,我求你,只饒一命。”

    “阿七,不要說了。軍紀不嚴,軍威何在?”

    “留他一口氣……就當他死了,讓他死在營中將士的面前,我再來救活他,好不好?就留一口氣就行。”她語氣里全是請求。

    趙樽沒有回答她,重重解開她圈在腰上的手,慢慢回頭。

    看著她,他看了片刻一動不動,夏初七以為他會對她說點儿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像是有點儿失望地丟開了她的手,大步出了營帳。

    聽著簾子放下時的“扑”聲,看著空空的雙手,她一時怔忡。

    是她過分了……她知道。

    ……

    ……

    停留了須臾,她腳步沉重地踏了出去。

    她不知道是怎樣走出營帳的,只是出去時,正好看到了陳景。陳景也看到了她臉上的落寞,撩了她一眼,他抱拳拱手道:“爺,要不要屬下去安排,留下那個……”

    趙樽面色一沉,聲音極冷,就吐了一個字。

    “殺!”

    “是,屬下明白!”

    很顯然,永遠跟在趙樽身邊儿的陳景不僅聽見了他們兩個人熱情的擁吻,也聽見了她的哀求……夏初七看著陳景大步離去,又看看趙樽冷漠凜冽的背影,手心攥了攥,隨著營中“觀斬”的將士一起去了校場。

    慢慢地走過去,她一眼也不敢看那個甲胄森冷,披風獵獵,先前還在營收中把她抱按在桌子上親熱的男人。

    他的臉色太難看了,始終鐵青著。

    夕陽余光未盡,落晚的校場上,涼風陣陣。眾人圍觀的校場中間,上次在仰天山逃掉的三個人被反剪著雙手,綁得結結實實地跪在地上,就像即將行刑的犯人一樣,他們的背后各站了一名行刑的兵士,手里的鋼刀在陽光下閃著嗜血的寒光。圍在四周的觀斬將士指指點點,點將台上的趙樽冷峻嚴肅,一件黑色的披風在涼風中微微飄揚。

    他抬了抬頭,經歷官周文責便朗聲念了起來。

    在一串長長的官方套詞之后,周文責讀出了最后几個字。

    “……按律究辦,陣前斬殺,以儆效尤!”

    校場上好久沒有聲音,趙樽拂了拂風吹到面前的披風,厲聲問,“諸位將士,逃兵該不該殺?”

    “該殺!”底下有些呼喊。

    “大聲點!”

    “殺!殺!殺!該殺!”

    旗幡飄飄,吼聲陣陣,跪在地上的小布面如死灰,滿臉都是波動水,瘦小的身子不堪一握,如同篩糠般顫抖起來。突然的,他看見了人群之中的夏初七,像是見到了救星一般,他瞪大了眼睛,帶著臨死前的絕望,嘶吼出聲。

    “小齊,救救我……”

    夏初七看著他,抿著嘴巴,沒有說話。

    “小齊,你救救我,我知道你最有辦法了……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知道你和大都督的關系好……你幫我給大都督求求情……小齊……小齊……救我啊……我害怕……我好害怕……”

    小布嘶聲哭喊起來,夏初七別開臉去。

    點將台上的趙樽,眸子驟冷,面色更黑了。

    “行刑!”

    “扑”的一口烈酒噴在鋼刀上,行刑的士兵手中鋼刀高高揚起,在空中划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又是“扑”一聲,那個拼命喊著“小齊”的聲音戛然而止,血光飛濺。夏初七再看過去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孩子已經身首異處,腦袋滾在滿是灰塵的泥地上,眼睛里是死不瞑目的驚恐。

    “今日戌時,發兵大寧,我大晏軍不容留貪生畏死之徒,至發兵時起,北伐軍只許前進,不許后退。但凡有異心者,臨陣脫逃者,一律殺無赦,絕不手軟!”

    “吾等謹遵大將軍王號令,不破北狄誓不還。”

    聽著聲聲熱血口號,聞著空氣里濃重的血腥味儿,夏初七靜靜地看著點將台上的男人。她知道,終究還是來自后世之人,身上帶了太多現代人的心慈手軟,還有女人天生的母性。戰爭不是演習,真正的戰爭是狠,是絕,是血腥,是殺戮。她理解趙樽,也理解他“冷面閻王”的稱號不是白來的。殺伐決斷,他不會為了任何人而改變,她夏初七也不能。

    與老孟一起,草草收殮了小布三個人的屍体,丁字旗剩下的几個人簡單地拜祭了一下,便各自散了,去准備戌時的拔營。

    小布也長留在了灤水河畔……

    夏初七慢吞吞回到營中的時候,正准備去軍械庫,不期然就見到了營房門口的東方青玄。自從那晚上她從藥王廟回來的質問,兩個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兩個多月了,東方大都督美艷依舊,只是凝視著她的時候,噙著笑意的面色略略多了一些凝重,“你要跟著大軍北伐?”

    他古怪的問題,讓夏初七從小布的死亡中回過神來。

    “這不是很明顯嗎?”

    聽了她的反問,東方青玄微微眯了眯鳳眸,擺了擺大紅的衣袖,回過頭去,對身邊跟著的一眾錦衣衛如如風等人,低低命令道,“你等先回去,我與楚侍衛有話要說。”

    “是,大都督。”

    錦衣衛紛紛拱手離開了。

    東方青玄看了下營房門口的守衛,朝邊上指了指。

    “借一步說話。”

    他的臉色難得的凝重,說罷就大步走在了前面。夏初七沒有拒絕的理由,跟了上去。他在一處背風的凹牆邊上停了下來,看著她一言不發。

    夏初七微微一笑,“到底有什麼事?”

    “本座以為,你不宜跟著。”

    “理由?”她問。

    “……”他不答。

    “不要又說我是女儿身,你們可以把我當成男人。”

    她的語氣極為堅持,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頓,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原就柔媚的聲音低下來,更是顯得溫柔動聽,“朝廷連續下來的几道聖旨,你沒有看明白其中的關鍵嗎?”

    夏初七抬起頭去,打量著他的臉,“看明白了,趙綿澤想整趙樽,但朝廷還是要倚仗趙樽北伐的,要不然老皇帝也不會親自升奉天殿,宣讀趙樽功績三十三條,又為北伐軍派送了糧草和軍械過來。從這一點看,他並不贊同趙綿澤的主張,親自進行了校正,不是嗎?”

    東方青玄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淺眯,在天邊最后一抹陽光中,閃著難以窺測的光芒,看了她半晌儿,他收回了目光,淡淡一笑。

    “真有這樣簡單就好了。”

    “這麼說來,這件事得感謝大都督了?”夏初七看著他,唇角平添了一抹苦澀的無奈。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趙十九。她望著東方青玄,低低地問:“你在北伐軍中,就是皇帝的眼睛,想來是你給老皇帝上了密奏,老皇帝才親升了奉天殿,再次給了趙樽信任?”

    他沒有否認,卻是低下了聲音。

    “這信任能維持多久?帝王之心易變。”

    微微一怔,夏初七盯著他的眼,“趙樽這樣優秀,老皇帝為什麼總是不夠信任他?又想要用他,又生生妨著他?東方青玄,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不能。”東方青玄拒絕得斬釘截鐵。

    冷哼一聲,夏初七嘲笑,“他真不怕他的儿子被逼得反了嗎?趙樽要擁兵自重,獨霸北方,誰又可擋?”

    “你還真是天真!”

    東方青玄淡淡一笑,給了她一個“你還嫩”的眼神儿,語氣柔柔地笑,“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簡單,只要皇帝願意,他可以很輕易奪去趙樽手中的一切。身份,聲譽……到時候,一無所有的他,你還要嗎?”

    心里一怔,夏初七抬頭看著他,牽起唇來。

    “一無所有,他還是趙十九。”

    東方青玄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多了一絲古怪的情緒,或可以稱之為悵然若失,或可以稱之為失魂落魄,或可以稱之為東方大都督難得的失態。相視了片刻,他突然勒住她的腰,一只手緊緊扼住她的下巴。

    “楚七……”

    夏初七心髒緊縮一下,伸手就要推他。

    “你做什麼,放開。”

    東方青玄眸底一暗,語氣仍然帶著笑意,“阿楚真是一個可人的姑娘,我都想念你的滋味儿了……吻起來,真的很美……”像是在低低的喃喃,他的眼睛里柔情滿滿,卻把夏初七駭得慌亂不已,死勁儿的推他。

    “東方青玄,你放開……這是在晉王的大營中,容不得你放肆。”

    東方青玄喉結滾了滾,微微低頭,聲音是喑啞的,柔美的,像是有些艱難,又像飽含了一腔深情,“這麼說,不在這營中,你便可以容我放肆了?那我們換個地方親熱?”

    “你少胡說八道!”

    夏初七氣咻咻的吼著,生氣得不行,卻掙脫不開他的擁抱,這時,東方青玄摟住她一個旋轉,便將她壓在牆上,卻沒有吻她,只是看著她,眼神儿復雜地看著她。她正自詫異和掙扎,卻聽見被東方青玄高大的身子擋住了視線的地方,傳來趙樽冷冰冰的聲音。

    “東方大人,遣開侍衛做事是方便,可卻防不住人。”

    趙樽的聲音里,帶了一種淡然而冷漠的嘲弄,卻並無憤怒的情緒。夏初七心里猛地一沉,越過東方青玄的肩膀,看著越來越近的男人,還有他冰塊儿一樣的臉孔,喉嚨里頓時就涌上一股想要解釋的衝動。

    可他卻一把掀開東方青玄,卻冷冷說了一句。

    “小手段,太拙劣!”

    一襲甲胄戎裝在身的他,仍是雍容高冷無雙的晉王趙樽。正如夏初七先前告訴東方青玄那樣,不管什麼樣子的他,都是趙十九。不管他身處朝廷,是王侯將相,還是平凡百姓,他都是一個風姿清貴的男人。她想,她不必解釋了。

    “殿下,我與阿楚故人相見,隨便聊几句而已。”東方青玄的笑聲很是迷人,還輕松地撣了撣被趙樽扯皺的衣裳。

    趙樽沒有看夏初七,只是盯著東方青玄,視線很冷,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冷。或者說,在這一刻,她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一種讓人心顫的戾氣,是一種雄性動物對于領土的本能捍衛。

    “往后,沒有本王的允許,不許靠近她。”

    “殿下知道的,我是為了她好。”

    “本王的女人,無須東方大人的關心。”

    冷冷說出這一句,趙樽邁開步子,走向夏初七,然而拽了她的手腕,大步而去。入了營,一路到他的營房,他什麼也沒有問,什麼也沒有說,可夏初七卻明顯地感覺得到,他身上的殺氣一陣陣彌漫。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還是說了。

    他沒有看她,淡淡地問:“那是怎樣?”

    “沒怎樣。”

    “那就好。”

    被他冷淡得不帶感情的聲音回了一句,夏初七被嗆得漲紅了臉。趙樽有許久都沒有用這種語氣和她說過話了。這感覺就像清凌河邊上的初見,那是一種不屑的,不願理會的姿態,哪怕他仍然拽著她的手,她卻可以感覺到他的人遠在天邊。

    營帳門口,他停住了腳步。

    “你先休息,我還有事。”

    夏初七看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臉上熱熱的,燙燙的,一直燙到了耳根。明明她什麼也沒有做,明明她想問東方青玄的事也是為了他好,明明他也沒有責怪她,可她卻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偷情”被男人抓住的女人,臉上被男人給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很難堪,很難堪,難堪得她都來得及告訴他,她為他准備了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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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1:01 |只看該作者
第130章 感覺像飛上了屋頂。

    三百年后,奉命修訂《晏史》的某大學士在書中提及這次北伐戰爭中的盧龍塞及大寧城一役時,對趙樽用兵的謀略給予了高度的贊揚,贊其用兵之詭道,避實擊虛,攻其不及,善于把握戰機。總歸概括起來也就四個字——兵不血刃。

    讀史的后人看著史書中沒有溫度的文字,再也不見當時的鮮血淋淋,也再不見屍橫遍野的戰爭場面。史書一筆概古今,春秋對錯任人評。在趙樽事后給京師的奏報中,所用字數也不多——北狄皇太子哈薩爾苦守大寧城二月余,北伐軍万眾齊心,于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夜襲大寧城,大寧城破,大晏軍從潢水一線,推進額仁淖爾。

    此是后話,卻說夏初七隨北伐軍發兵前往大寧時,大多數時候待在元祐的神機宮,進行軍械的研究、保養和維護,同時她還身兼趙樽的私人保姆、秘書、保健醫生等職務。干得很是辛苦,卻也自得其樂。

    那天在盧龍塞兩個人鬧了一點小別扭,趙樽離去后半個時辰,除了守塞的兵將之外,北伐大軍就開拔了。從開拔那時開始,趙樽整個便忙得像一個轉動的陀螺,她沒有辦法在這個時候還關心儿女情長,更沒有辦法追問他是不是生氣了。

    他太忙,忙得都沒有過問她。她心里有很多疑惑,可面對這樣的他,除了面帶笑容地默默陪伴,也做不了別的什麼。一直持續到過了中秋節,立冬也過去,北方開始飄起雪花,時間推移到了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

    大晏軍駐扎的地方在大寧城外一個叫大營子的地方。

    從八月初一發兵到如今十月初八,已經兩個月過去了。聽說趙樽還在大帳里,但今天晚上營里沒有“軍事行動”,夏初七的心思活絡了。搓了搓手指,她顧不得時下的溫度,飛快地找溫水洗了個頭,舒舒服服地擦了身子,把濕漉漉的頭發烤了個半干,就往營外跑。

    作為趙樽的貼身侍衛,她的待遇還算不錯,單獨有一個小帳篷。因了她是女儿身,平時洗洗漱漱趙樽也給了她許多的便利。尤其不容易的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趙樽還給她置備了火碳。行軍在外,這些東西都是奢侈品,她平素都有點儿舍不得用。也就是洗完身子烤一下,順便烤干頭發。

    “小齊去哪儿?”

    出門就遇到了元小公爺。有旁人在的時候,他也與別人一樣,默認她在輜重營的那個行伍身份,也叫她“小齊”。夏初七瞄他一眼,指了指趙樽的大帳,遞了個眼神儿,“還在里面?”

    “是啊。”元祐點點頭,眼睛里滿是不解,湊近了她才低低說,“表妹,我咋覺得你倆最近不對勁儿呢?”

    “什麼不對勁儿?”夏初七瞪他。

    “什麼都不對勁儿。”元小公爺半眯著眼,很專業的分析,“小爺最近一直在研究你說的‘愛情’,你不是說什麼骨啊肉啊的嗎?我看你倆表面上挺好,可再不像往常那麼膩乎了,肯定出了問題對不對?”

    “誰告訴你的?瞎說!”夏初七無辜地瞥他,咂了咂嘴,“我們這叫進入了愛情持久戰的攻堅部分。就像咱們行軍是一樣的,中途肯定會遇到一些不太好打的仗,喏,比如哈薩爾死守的大寧城,嘿嘿,只要攻破了,以后就一路平坦了。”

    “不對!”元祐搖了搖頭,“愛情就不是一條平坦的道路。它應該是充滿坎坷的,暴風雨的,泥濘的……可最終都是會歸為肉欲的。就像我對你,嘿嘿,表妹,我越研究越發現,表哥我愛上你了。”

    “噗哧”一聲,夏初七沒有忍住,瞥得臉上有些扭曲,才止住了笑意,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几下,看著他,然后嚴肅地拱手告辭。

    “文藝男青年,您趕緊回去研究愛情,我去實踐愛情,我們兩個分工合作,互不干擾,請你不要用你邪惡的愛情理論來污染我神聖幼小的靈魂,拜拜!”

    說罷她像鬼攆路似的跑走了,背面傳來元小公爺不服氣的吼聲。

    “喂!我還沒有說完呢?”

    ……

    ……

    夏初七走到趙樽的大帳外時,正好碰到鄭二寶拎了一個水壺過來,要進去給趙樽泡茶。

    “二寶公公。”

    “喲,楚小郎。”鄭二寶抬手呵了呵氣,跺著腳笑,“天儿這麼冷,你咋在這儿站著?進去呀?”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儿,“我不是在這儿站著,我也剛來。”她小聲說著,指了指帳中,又比划著口型壓著聲音給鄭二寶擺了好几個甜甜的笑容,然后從他的手里接過水壺來,在他理解的點頭哈腰里,慢慢打了簾子進去。

    趙樽一個人坐在帳子里。

    帳中几盞燭火都亮堂著,可卻沒有生火盆儿,在這樣的天氣情況下,又是在晚上,顯得越發冷寂孤清。她在帳門口停了停,放慢了腳步,慢慢地走了過去。

    與陳大牛一起圍攻大寧兩個月零八天了,可哈薩爾駐守的大寧城就像一道堅固的城牆。加上如今整個東北和蒙古草原都在北狄的手中,天氣又入了冬,在北方戰場上,北狄軍有后方源源不斷的支持,而大晏軍隊從南到北,屬于遠距離行軍,后勤保障方面明顯跟不上。

    不過,比起戰爭的艱難程度來,夏初七最納悶的是趙樽的打發。

    從盧龍塞發兵開始,他並不派主力進攻大寧城,而是與陳大牛一起,不停騷擾大寧衛所轄的西橋和建平,回避著哈薩爾的主力。

    眾所周知,北狄騎兵長攻擊,短防御。可哈薩爾是一個將才,防御大寧水泄不通,但畢竟雙拳兩敵四手,西橋在大寧城左邊,陳大牛時時騷擾,建平在大寧城右邊,趙樽的人時時騷擾,以致于兩個多月下來,大寧城雖然沒有失守,哈薩爾來來去去,疲于奔命。

    夏初七不知道趙樽這一招叫做什麼,可作為一個稱職的“貼身侍衛”,她不好過問太多。而且她雖然來自后世,有一些小聰明,但在用兵之道上,她還沒有自信到認為自己比趙樽更厲害。

    她像鄭二寶那樣,為趙樽泡了茶,放置在他的桌前,一直沒有出聲儿,他也一直沒有抬頭,只眉頭深鎖著,一只手揉著太陽穴,看著桌面上擺開的大幅輿圖,似乎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打量著他,她調整好心態,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背后,搓熱了雙手才拉開他揉在太陽穴的手,然后把自己的雙手搭了上去,輕輕按捏。他身子微僵,沒有回頭,卻是知道了她。

    “你來了?”

    “嗯。”她低應著,力道適中地為他按摩著頭。為了不打亂他的思維,她並不說太多的話,只靜悄悄地朝他瞥了一眼,見他臉色凝重,也不吭聲儿,只不緊不慢地按著。

    “快去睡吧。”

    趙樽低低說了一聲,像是專不下心來了。

    “我陪著你。”

    他沒有說話,眉頭皺得更緊了,“不必。”

    靜靜地立在他身后,夏初七有些郁結。換了往常,他要這樣冷淡淡的說話,她非得刺他几句不可,可想想他這人的性子本來就悶,她要也與他置氣,那兩個人真就完蛋了。遲疑了一下,她不想撐面子了,放軟了聲音,“好久沒有與你好好說話,今晚上你有時間嗎?”

    趙樽默了默,側過頭來。

    “天晚了,冷,快去睡,我再坐一會儿。”

    夏初七不理會他的“驅趕”,也不氣他的冷漠,仍是笑眯眯的看著他,甚至打散了他的頭發,以指做梳,在他頭上輕輕梳理按摩起來,聲音喃喃的,像對自家鬧別扭的孩子一般,低低嗔怨。

    “頭痛還忍著,你真當你是鋼鐵俠啊?也不叫我。”

    他微闔著眼睛,卻是沒有拒絕他的示好,低低“嗯”一聲,回道,“想著這個點你該睡了,不想打擾你。”

    “這話說得,可真是生分啊。趙十九,如今你與我說話,非得要這樣?真要與我划清楚河漢界是不是?”雙手輕輕按著他的頭,她半是埋怨半是指責的說完,他卻嘆了一口氣。

    “不是。阿七,去睡吧,太晚了。”

    夏初七頭皮一麻,感覺頭都大了。

    想她性子多開朗一個人?不明白怎的偏生就遇上一個“悶驢”似的男人了。旁的事情還好說一點,在感情方面,趙十九真就是一顆核桃,不錘打他不開口子。一個女人要想入他的心,真是比攻克城池還難。

    忍著想衝口而出的國罵,她豁開臉不要了,一咬牙,故意羞澀著委屈地小意說,“妾身想和你一起睡。趙十九,我好久都沒有睡過你了,甚是想念呢。”

    肉麻的說完,趙樽惡心了沒有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惡心了,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就像看了一場蹩腳的三流電影,而她就是惡心女配。果然,趙樽眉心狠跳一下,沒有回頭,聲音卻是軟下了不少。

    “等拿下大寧,我好好陪你。”

    心里一甜,夏初七心道,果然要以柔克剛啊。趙十九啊趙十九,你也知道冷落我了嗎?心下有一万句埋怨的話,可她嘴上卻沒有那樣說,而是低下頭來,一邊替他揉著頭,一邊偏著臉看他,特別不要臉地問,“趙十九,你可是愛死我了?”

    “……”某人好像石化了。

    “說話。”她推他一把。

    “此話……怎講?”他有點哆嗦。

    抿了抿嘴巴,夏初七其實也有點儿不好意思,可這位爺是一頭悶驢子,這都悶了這麼久了,要是她不厚著臉皮主動講和,只怕他一輩子都拉不下臉來。他的傲嬌讓她生恨,卻又覺得那麼的可愛。事后她想過了,一定是他聽見東方青玄的話了,聽見東方青玄吻了她,心里一直窩著氣,可他諸事纏身,又不想與她吵架,所以自己在這悶著。想想,她低下頭來,湊近他的耳朵。

    “如果爺不是愛死我了,又怎會為了東方青玄的几句話介意那麼久?不介意則不生氣,生氣則代表介意,生氣的程度越高,證明越是介意得緊。所以,妾身以為,爺定是愛死我了。”

    一口一個“妾身”,她比什麼時候都下的“小”。

    可趙樽聽了,一張冷繃的俊臉,卻僵硬成了石像。

    好一會儿,他像是服氣了,拉了她的手過來,側瞥過去,“除了你,爺真想不出有哪個女子這樣不知羞,說出這等話來。”

    “那是,爺可是說過,世上美人常有,楚七卻只得一個。”她目露狡黠,飛快地瞟他一眼,帶著一點儿小得意,然后冷不丁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又笑靨如花地道,“反正我就是這般不要臉的以為,爺一直生氣,就是愛我愛得無力自拔了,才會醋海生波,如那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那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呃”一聲,趙樽抬手揉額,好像頭更痛了。

    “阿七,你……”

    “我還沒有說完,不要打岔。除非你不生氣了,要不然就是愛死我了。”夏初七拍了他一下,嘴皮一翻,眼看長篇大論又要出口,趙樽像是實在忍不下去了,袍袖一裹把她勒了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

    “姑奶奶,爺的頭很痛。”

    “啊?真的?”她飛快捧著他的頭。

    “嗯。”他很是無奈,“被你念的。”

    “去!你當我是唐僧啊,一念緊箍咒你就頭痛?”

    她低低怒斥著,可話雖然這樣說,趙樽這一招儿向來好使,彈無虛發。只要他一頭疼了,她就顧不得別的了,飛快地掰住他的肩膀躺倒在椅子上,她起身盡心盡力的替他按了起來,“我先替你物理治療一下,要是還不行,我再給你吃藥,找老孫頭要了銀針來,替你扎針。”

    “嗯。”

    他低低應了,闔著眼睛,情緒很是平靜。

    良久,室內無聲,兩個人靜默著,呼吸可聞。夏初七覺得手有些涼,看了看帳內的情況,不由又低低嘟囔了一句,“天涼了,你怎的不生火?”

    趙樽微驚,像是剛反應過來,抬起眼皮儿。

    “你冷嗎?我讓鄭二寶過來生火盆。”

    “不必了,有你在,我不冷。”故意肉麻地哄了他開心,夏初七看他忍不了的又黑了臉,她得意的嘰嘰一下,俯身親他一口,見他不再多話了,才又壓著嗓子,把話題轉到了讓他頭痛的問題上去,像替他分憂。

    “爺,為什麼圍了大寧這麼久,還不攻城?”

    他默了一下,才淡淡回答:“一個好的將領不是能打勝戰就行,而是能在取勝的同時,將傷亡降到最低。”

    “哦。”她咕噥,“不是太明白。”

    “上山打虎,不如門前戲虎。”

    “哎喂,趙十九,咱能不能不跩文?”

    她翻著白眼儿,死下勁地按他一下。他嘆了一口氣,像是實在拿她無法,解釋道:“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我軍遠道而來,若與哈薩爾苦戰,損耗必定不小。再且就攻守兩方來說,哈薩爾占據了大寧地形的便利。守易,攻難,攻方必付出數倍的代價,方能破城。以此,圍而不攻,以擾亂其心神,圍打周邊,找誰時機,以逸待勞,一攻即破……不破則不攻。”

    “說得好復雜,可是趙十九,上次在盧龍塞,你為何上來就攻城?”夏初七輕地揉著他的頭部穴位,有些不解地問著。

    可過好好久都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帳中的燭火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夏初七低頭一瞧,以為他頭痛得更厲害了,所以沒有回答,正准備起身去找他先前備好的藥,卻聽見他突然出聲。

    “因為你在盧龍塞。”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僵,定在了當場,几乎霎時,眼窩就熱了。

    十几歲的時候,她理解的“愛”是甜言蜜語,是海誓山盟,是掛在嘴邊那些能討女人喜歡的句子。可后來她慢慢長大,懂得了愛其實不是語言,只是行動。一個男人愛不愛你,疼不疼你,不是他對你說了什麼,而是他為你做了什麼。趙樽他從來沒有表達過對她的感情,可他是一個謹慎沉穩的人,可以為了她出兵盧龍塞,拿千軍万馬的性命,換她一人的性命,她知道,這不僅僅是愛,而是一個男人願“拱手河山討你歡”的情感。

    “趙樽,我何德何能?”

    她回頭,低低問了,他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他又何嘗有答案?

    慢慢的,他一嘆,將此戰中最大的一個計划告訴了她,“先前哈薩爾給爺使了一出離間計,想讓陛下誤會于我。這一次,爺還他一棋,給他來了個反間。”

    ……

    ……

    最終趙樽的頭疾壓不下去,還是不得不服了藥。

    從京師出來之前,夏初七的包袱里准備得最多的藥都是給趙樽備下的,使用起來倒也不麻煩。只是吃了藥后,多日沒有休息好的他,就在夏初七的勸解下去了床上躺了。在她輕手輕腳的按摩里,他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見他呼吸平穩了,夏初七才停了下來。

    手肘在床沿上,她托著腮幫看他。

    微弱的火舌,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他沒有脫掉衣服,就這樣和衣睡的。眉峰緊緊蹙起,臉孔冷凝,高大的身子上穿了整齊的甲胄,滿是男性的力量。可明明他睡著了,她卻覺得,他根本就沒有半分放松。

    她低下頭,輕輕觸了觸他的唇,蜻蜓點水似的一吻后,她手指搭在他脖子上的搭扣上,想要替他脫掉外套,讓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可她還沒有解開,手腕就被他抓住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睜開眼,卻知道是她,一手拽住她,一手伸過來攬了她的腰,便帶入了懷里,翻開被子把她裹了進去。夏初七貼著他冰冷的甲胄,嘆了一聲,也不知是滿足還是冷的,胸間的情緒溢得很滿。

    “趙十九,你別把自己搞得這樣累。”她斜視著他,見他唇角扯了扯,像是心情不錯,又才接了一句,“跟你說話呢?”

    “聽見了。”他握緊她的手,睜開眼睛,看著她,黑眸流波。

    “聽見了不回答?”夏初開撅嘴,“就愛裝酷。”

    “裝酷是怎樣?”

    “就你這樣。”

    她不服氣的瞪他,他緊了緊她的腰。

    “阿七……”喊一句,他欲言又止。

    夏初七眯了眯眼睛,狐疑地看過去。好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的摟著入睡,她心跳有點急,近乎貪婪的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容顏。看他高挺的鼻梁,薄而緊抿的唇,眸色深邃的眼。他瘦了也黑了,可仍是俊美得讓她心顫。

    果然,喜歡一個男人,他的什麼都是好的。

    她撫著他的臉,他刮手的下巴,湊過去親了一口。

    “說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沒什麼了。”他黑眸深深,良久卻是嘆了。

    “你這個人!”夏初七撅了撅嘴巴,齜牙咧嘴地瞪過去,傷勢要咬他,“趙十九,性子孤僻不是問題,我可以把它理智成很酷。可話憋在心里,就像有屁不放是一樣的,不僅膈應別人,也膈應你自己。”

    趙樽唇角抽了抽,緊著她的手,終是問了出來。

    “你讓他親你了?”

    夏初七微微一愕,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他得是多悶的一個男人啊?一件事憋了兩個多月,什麼也不問,裝大度,原來心底真的介意著,還介意得很深。可她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清楚有些話,誠實並沒有好處,只會讓他心生隔閡,還不如善意的謊言好。更何況,在她的認知里,東方青玄偷襲那個蜻蜓點水的戲弄,本來就算不得“吻”,真正的吻應當是由心而至的情感体現。

    “東方青玄說的話,哪里當得真?你還信了。我和他,真的沒有什麼。”

    趙樽眼睛微微一眯,卻是沒有再問,替她掖了掖被子,“睡吧。”

    暗嘆一聲“悶驢子”,夏初七戳戳他身上的甲胄,“你穿著這東西,硬梆梆的格著我,我哪里好睡。”原本以為他會說“那你回去睡”,但他卻是沒有,想了想,起身把外套脫了,這才過來抱著她。

    “這樣可好?”

    “還成吧!”夏初七低低悶笑著,靠著他,汲取著他身上的味道,覺得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冬天一點也不冷了。默默閉著眼睛,兩個人都沒有再說完,她一動不動,可他的呼吸卻慢慢急促起來。

    “阿七……”

    夏初七“嗯”了一聲,“咋了?”

    “你的脾氣怎會變得這樣好?”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怪。

    “你不是生氣了麼?你是傲嬌王爺,冰山總裁,我服氣了行不行?不過這一回,我是念著你行軍在外辛苦,這才主動與你講和的。要是下一次你還不搭理我,我可告訴你,趙十九,沒這麼好的事,我也是有脾氣的,說不准一卷包袱就跑了,讓你一輩子都找不到,氣不死你。”

    “我沒生氣。”他低低否認。

    “沒生氣,那你咋了?”

    “我……沒什麼。”他像是不好開口,夏初七“嘰嘰”笑著,去捅他的胳肢窩,可他卻毫無反應。她挫敗地嘆一口氣,然后細心細聲的哄他,“你說點好聽的嘛?若是說得我開心了,等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就送給你一個禮物,很有意思的禮物。”

    “什麼禮物?”

    “說了就不神秘了,不能說。”看著他眸子里的遲疑,她又誘哄他,“說,快說,說几句好聽的。這兩個月我都難受死了。”

    “好。”他喉結動了動,“你閉上眼睛,不許看我。”

    夏初七心里歡樂死了,覺得這貨簡直傲嬌到了極點。不過她喜歡這個樣子的趙十九。她笑著合上了眼睛,豎起了眼睛,卻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只感覺到他溫熱的掌心包住了她的后腦勺,不等她詢問出聲,兩片炙熱的唇就堵上了她的嘴。

    “唔……”搞什麼?

    她“蹭”地瞪大了眼,卻對上他一雙像要燃燒起來的眸子。

    他還是什麼也沒有說,熾烈的吻卻讓她的心髒快要停止跳動了。呼吸粗急,思緒混沌,除了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他,她什麼也沒法思考,只能愣愣地体會著從他唇上傳遞過來的熱量,然后被他融化……直到一雙溫熱的大手捂上了她的眼睛,她才發現自己原本一直在盯著他看。

    “呃!”她終是合上了眼,細細品味,感覺像飛上了屋頂。

    “殿下……”帳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身上的人微微一頓,她扣緊他,聽見他聲音喑啞的發問。

    “何事?”

    “緊急奏報!”帳外的人又說了一句。

    “馬上就來!通知將校們大帳集合。”吩咐完了,他回頭看著她黑亮亮的眸子,目光一深,低下頭來,將她想要出口的詢問聲又喂入了她的嘴里,狠狠地啃吻了一回,這才啞著聲低低說:“你就在這睡,爺去去就回。”

    飛快起身整理好衣裳,他抱著頭盔大步往外走。

    夏初七激靈靈一下,爬起來,飛快地趿著鞋,跑了過去。

    “我陪你去。”

    他沒有反對,兩個人很快入了議事大帳。

    一進去,這才發現耽擱這一小會儿工夫,里面已經整整齊齊的候滿了軍校,就連東方青玄也坐在里面。他倆一前一后的進來,她紅潤潤的唇還有紅扑扑的臉,明顯有過親熱的痕跡……將校們輕咳著垂下了頭,東方青玄也微微眯眸。

    “說說情況!”

    趙樽像是沒有看見,正經地坐在首位,夏初七候在他身邊儿。

    沒有人再多說什麼,只商討緊急軍情。

    先前彙報情況的李姓斥侯長出例,抱拳彙報,“殿下,接到線報,因哈薩爾從永寧府一路敗退至大寧,如今又在大寧與你膠著,北狄王聽信了北狄六王巴根的讒言,認為他與你有私交,暗通款曲,互為照應,今日下旨召哈薩爾立即回哈拉和林。”

    眾人頓時嘩然,感慨了一聲。

    “殿下,如此一來,北狄軍心必亂,正是進攻的大好時機啊。”

    夏初七聽了眾人的議論,不由哭笑不得。看來趙十九的反間計真的奏效了,自古帝王都心疑,越是有能力的皇子,越是忌憚,何況哈薩爾還是皇太子?趙樽說,自從哈薩爾得到皇太子之位后,北狄內部的黨爭也沒有停止,甚至還有愈演愈烈之勢,如今陣前召回哈薩爾,無非也是一個黨爭的結果而已。只可惜了哈薩爾,能夠成功阻止趙樽兩個多月,卻阻止不了一道聖旨。果然很多時候,能人都不是死在敵人的手中,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想到那個濃眉高鼻的男人,她有些感慨。

    “殿下,下令出兵吧。”有人在催促。

    “李將軍,何必現在出兵?不如等哈薩爾離開,到時候大寧換將,攻之必破。”

    “不打敗哈薩爾,如何安撫大晏百姓?”

    “殿下,末將以為,要戰,就得與哈薩爾一戰。要不然,大晏軍圍了兩月有余,結果卻是在哈薩爾離開大寧之后破城。即便是勝了,大晏百姓和滿朝文武會怎樣說我們?與貪生怕死之徒何異?”

    每個人的態度都不一樣,有人覺得如果哈薩爾走了再打,那就算勝了,減少傷亡那是好事。有人認為那樣体現不出大晏軍的勢頭,而且哈薩爾還在,北狄軍往后也會再次反扑,還不如趁這機會一次解決。最后討論結果,一眾將校都認為,今天晚上就是攻大寧城的大好時機。打是決定到了,可如何打是個問題。

    “殿下,卑職有一計。”

    夏初七突然出口的聲音,讓四周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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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為別人去死的勇氣!

    這些將校平素與趙樽接觸得多,都知道他是趙樽的“身邊人”,卻從來無人在意過她的存在。如今聽了她的話,紛紛側目一愣,豎起耳朵想聽聽她有什麼獨到的見解。

    趙樽示意她說,她看了看眾人,像個男子一般,從容淡定。

    “卑職以為,殿下先前對大寧的圍而不攻,對大寧一線城鎮的騷擾,除了讓哈薩爾疲于奔命之外,也必定會造成他一個慣性思維,騷擾了兩月余,殿下肯定有極重要的打算。猜測這個目的,定然讓他吃不下,睡不香。所以,殿下先前的稱為反間,卑職這個辦法,就稱為疑兵計。”

    “疑兵計?”有人疑惑。

    夏初七笑了笑說,“所謂疑兵計,就是趁著北狄軍心不穩的時候,像往常一樣,派出一支小股精銳部隊騷擾北狄重鎮建平,建平是進入遼東的關鍵城鎮,哈薩爾定然看重。但是這次我們與以前不同的是,不能再讓北狄人發現我們只是游擊作戰,只是在騷擾,而要讓他們認為……是主力在進犯。”

    “怎樣才能讓他們誤以為是主力?”

    “諸位,昔年諸葛亮四渡赤水出奇兵……”

    不等她說完,有人截了話去,“諸葛亮何時四渡赤水?”

    “咳”一聲,夏初七反應過來,四渡赤水出奇兵的是紅軍,稍稍尷尬了一下,她搔了搔腦子,“反正差不多就是一個意思,咱們要打運動戰。讓敵人誤以為我們主力要攻打建平,而我們趁著他們慌亂回援,主力再進攻大寧,不是以逸待勞嗎?”

    “就是聲東擊西嘛?”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夏初七點頭,“差不多一個意思。一為虛,一為實。以小股精銳兵力進行特種作戰,形成大部隊進攻的場面,勢必先讓哈薩爾派軍援建平不可。”

    “特種作戰?”有人聽出興趣來了,“如何讓他們相信?”

    “小股精銳部隊的戰斗,就稱為特種作戰。我們可以在讓在城外遍插火把,插上四五里地,造聲勢,吹衝鋒號角,作出主力攻城的樣子,再以小股精銳部隊為先鋒,對方定會生出疑惑……建平遭遇大晏軍主力進攻,哈薩爾是援還是不援?援必分兵,不援,如若城破,哈薩爾擔不起那責任。再者,他就要回哈拉哈林了,北狄軍本就軍心不穩,等他分散了分力,我軍主力在大寧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先占大寧,再攻建平,不是很好?”

    一個人說著,想到自個儿的美妙計划,夏初七心理有點激動,可等她說完了,四周卻好久都再沒有人說話。不得不說,像城外遍插火把這樣的行為……實在很幼稚,很小孩子把戲。可作為“疑兵之計”來說,不能說沒有效果。所謂疑兵,也就在于一個疑字,當年項羽被圍,“四面楚歌”的經典戰役,也在于一個“疑”。有了懷疑,軍心必亂。

    好半晌儿,還是趙樽先出口。

    “此計可行。”

    來自心愛男人的認同,讓夏初七受到了莫名的鼓勵,她攥緊拳頭,激動地看了一眼趙樽,又看向營帳里的眾位將校,突然向趙樽抱拳拱手,單膝一跪,一字一句清楚的請命。

    “卑鄙願帶領小股部隊作戰,請殿下給我兩千兵馬,做佯攻之勢。”

    比起先前來,她這句話很讓人詫異。

    一個營帳的人都愣住了。

    在旁人看來,她或許有點小聰明,可就那個小小的身架子,也就是伺候一下晉王殿下還成,要上陣打戰,確實是少了一點“男子的陽剛氣概”,誰也沒有想到她會請命。

    看著趙樽眉頭一蹙,晏二鬼趕緊出例。

    “殿下,卑職願領先鋒營做佯攻。”

    夏初七瞪了他一眼,低低斥之,“搶生意?”

    晏二鬼不敢看她。心知上次讓她入了輜重營的賬趙樽還沒有跟他清算,要是這回讓她出了事,他的腦袋就不用要了。所以,他滿眼“熱情”地看著趙樽,等待他的命令。

    趙樽沒有回應,像在考慮,氣氛一時膠著。

    李參將四周看了看,出例道:“殿下,末將以為,晏副將多次率兵打前鋒,對北狄軍較為熟悉,很有經驗,由晏副將領人去,更為妥當。”

    其他將校紛紛附合。

    說來說去,就是沒有人認同夏初七,或者說,沒有人相信她的能力,夏初七有些憋屈,難道他們都沒有聽過花木蘭的故事嗎?何況這“疑兵計”又不是要真刀真槍的上陣打仗,她主要是為了腳底抹油開溜,哪里就不行了?

    “殿下!”她目光定定看著趙樽,“卑職有把握,定能騙來哈薩爾,並且成功拖住他。”

    在眾人議論的時候,趙樽始終在沉默,如今見夏初七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略略蹙眉,淡淡問:“齊侍衛可知,此役風險極大。”

    “我知。”

    “可知你之所請,是為軍令狀?”

    “我知。”

    “可知任務失敗,你需負全責?”

    “我知。”

    靜靜地說完,她再次抱拳,嚴肅了聲音,“殿下,如若任務失敗,卑職願領受軍法處置。”

    她斬釘截鐵的聲音,讓一眾將校面面相覷,紛紛愣住。誰都沒有想到這小子居然有這樣的膽量。但此事事關重大,雖然都佩服她不怕死的精神,還是沒有人放心她,都用“不贊同”的眼神儿看向趙樽。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趙樽卻低低吐出一個字。

    “准。”

    心里一喜,夏初七眉梢揚起,“多謝殿下。”

    “殿下,末將以為不可。”馬上有人反對。

    “是啊,殿下三思,齊侍衛並無作戰經驗。”有人附合。

    趙樽微微抬了抬袖,沒有看夏初七,卻是冷冷地看向眾將,略略垂了垂眼眸,正色說道:“本王信她有這個能力。”

    老虎發了威,全都成了病貓。

    他不帶情緒卻擲地有聲的話說完,眾將校只好服氣了。只有座中的東方青玄微微抬了抬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夏初七,慢悠悠拿過邊上的茶水喝一口。大概是營帳里太過安靜,他揭開茶蓋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有點刺耳,直接拉去了眾人的眼神。

    趙樽側過頭去,冷聲問:“監軍可有異議。”

    東方青玄抬頭莞爾,笑靨如花。

    “本座無異議。”

    夏初七懸著的心落下去,松了一口氣,攥緊拳頭,渾身的熱血都在燃燒,她殷切地看著趙樽,他緩緩從座位上起身,沉聲說:“齊侍衛之行,身負重任,深入虎穴,講求進退有度,因此,你要的兩千人,本王允你自行去營中挑選……”

    “謝殿下。”

    微頓,他又補充一句,“陳景會配合你。”

    這個“配合”兩個字,他說得極低,卻又極重。陳景原是他的貼身侍衛,自然能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除了“配合”之外,他還負有“保護”她的責任。趕緊從他身側出來,陳景抱拳埋頭。

    “屬下遵命。”

    環視一圈眾人,趙樽揮了揮手,看著她。

    “事不宜遲,先去挑人吧,本來布置行軍計划。”

    夏初七朗聲回應:“是。”

    她轉身走了几步,覺得脊背上的視線很是灼熱,又回過頭來,對上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他深深地睨在她的臉上,沒有多的語言,嘴角繃得很緊,可她卻能夠看出來,里面除了信任之外,還寫著“注意安全”几個字。在趙樽的身邊,東方青玄仍然似笑非笑,看過來的眸子里,有她熟悉的溫柔,還有復雜。

    她沒有再說話,大步帶著陳景出去了。

    ……

    ……

    營地的校場里,一片火把映紅了半邊天。

    據陳景介紹,這些選出來的人在金衛軍中都算得是精銳之人,從精銳將士里,夏初七又選了四千人出來。讓他們站在陣前,她看了看,拔高了聲音,做出了第一個命令。

    “兩兩面對,十拳為限。”

    校場上的兵士都不明所以。可如今她領了晉王殿下的命令,說要組建一個臨時的“特種作戰部隊”,雖然他們不明白什麼是特種作戰,卻知道晉王的命令違抗不得。

    “打!”

    “呀——!”

    一聲聲山呼海嘯的叫聲里,校場上打斗得混亂成了一團,眾將士紛紛扭打出拳,這畫面讓陳景看得心驚膽戰。這樣選人的方式雖然特殊了一點,卻最見真章,誰本事一目了然。當然,他不知道,如果時間允許,這挑選特種人才的方式會更加“殘酷”。夏初七用的是最簡單的方式,因為如今是在戰時,就要出發了,她不能讓將士受傷,所以才說“十拳為限”,要換了她先前所在部隊的挑選方式,那才叫万里挑一的人才。

    很快,場上的打斗結束了,一群人奇怪地看著她。

    有了勝負之分,事情就好辦了。

    夏初七沒有多說,只是看了陳景一眼。

    “讓贏的人出例,跟我走。”

    命運就是這樣神奇,有的人贏了,不見得命運就好。更不會知道贏了才是真正風險的開始。在大營里把需要准備的東西都備好了,一行兩千人出了大營子,直扑建平城。

    第一次執行任務,夏初七是激動的。

    可第一次陪她執行任務,陳景卻是忐忑的。

    建平離他們駐扎的大營子,約摸二十來里地,行軍速度很快。

    夏初七在得到趙樽允許之后,為這兩千人的精銳部隊,配備了目前金衛軍里最好的武器,除此之外,還包括兩門嶄新的“三發連珠炮”,兩門流星炮,一百來支已經初具后世槍支形狀的無敵手銃和鳥嘴銃。

    有了火炮,裝成主力軍就更像樣子。而且,她也想親自實驗一下,新式火炮和鳥銃在戰場上的作用,順便也嚇嚇北狄那幫龜孫子,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才叫做火器裝備,不要總小瞧了大晏的火器,說它是花架子。

    一路行來,這時的她,熱血一直堆積在胸口,還不知道,經過一晚上,大晏有攻城“神器”一事,會傳遍海內外。

    她更不知道,趙樽並沒有像她說的那樣靜靜等待,做出大軍真的要攻打建平的樣子,而是在她與陳景帶著兩千人的精銳特戰隊開往建平的時候,就以哈薩爾要回哈拉和林為由,正式向北狄軍遞交了戰書,表示要在今天晚上攻打大寧城。

    在正式攻城之前,“先禮后兵”的姿態,看上去頗有風骨,但他為什麼要明確攻打大寧城的意圖,也是為了拖住哈薩爾,減緩夏初七在建平的壓力。

    然而……

    誰也沒有想到。

    一虛一實,虛虛實實,身陷局中的人最是看不透。正如夏初七所說,先前他騷擾了大寧周邊兩個多月,哈薩爾一直認為他有什麼不便示人“毒計”。因此,在收到趙樽的戰書,又接到建平受到攻擊的稟報之后,哈薩爾根本就沒有相信趙十九的“誠意”,以為戰書和他的“反間計”一樣,只不過是虛幻的一個花槍,大晏軍的真正主力已然派往了建平。

    兩個多月貓和老鼠的戲耍與追蹤,被“反間計”設計的怒火,全都集于一處,哈薩爾以大寧城有堅固的城防為由,留下部隊守軍,將大部主力開赴了建平。

    此時的趙樽不會想到,夏初七那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將會面臨哈薩爾十五万大隊的反扑。

    ……

    ……

    “快!快!快!”

    夏初七在催促將士插上澆了桐油的火把。

    “壘工事!”

    山坡上,她在布置撤退時的防御。

    “是!隊長!”

    她為這一支臨時組建的精銳隊伍,取名叫著“紅刺特戰隊”,她讓將士們都叫她“隊長”,卻永遠沒有辦法告訴他們,自己那一點儿遙遠的牽掛、思念和永遠無法向人言說的小心思,只笑嘻嘻說是為了過一把做特戰隊長的癮。

    這些大晏將士從來沒有執行過這樣特殊的任務,向來真刀真槍地拼慣了,覺得做這種事也很有意思。他們安靜的按照她的吩咐在建平城外三里地開始插火把,然后在路上拴絆馬繩、挖陷阱、壘防御工事、干各種“偷雞摸狗”的事,並且一一做好記號,以便撤退時自己不會中招。

    等一切准備就緒,兩千人推著火炮,騎上戰馬,扛著火銃,開始像模像樣以主力先鋒的架勢吹響了衝鋒號,在城門外架了三發連珠炮,手執無敵火銃和鳥嘴銃開始叫陣。

    “叫你們太子出來,速速受死。”

    她比較無恥,離城門的位置,正好在城牆上弓箭的射程范圍之外,而她的三發連珠炮和流星炮的射程約是800米左右。原本她是不想叫陣的,特種兵擅長的就是偷襲,叫陣的都是傻子,可金衛軍老掉牙的習慣,她一時半會儿沒有辦法改變,也就“高尚”了一回。

    他們在外面搞的動靜,里面的北狄人早就知道了。

    可這兩個多月來,趙樽騷擾的次數太多。騷擾得他們都有些麻木了,沒怎麼在意,原本以為他們還和以前一樣,騷擾一下就離開了,可如今公眾城前叫陣,卻是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喊聲一完,城牆上很快就出現了大批的火把,看著城門外黑壓壓排了一路的大晏軍士,還有遠處若有似無的火把光線,建平城的守軍糊涂了,一個將軍模樣的人站在城牆上,出了聲。

    “玩真的?哼!今晚上讓你們看看爺爺的厲害。”

    說罷,他抬手,大喊,“放箭。”

    箭雨紛紛射了過來,可還沒有到他們所在的位置,便紛紛落在了地上。這是按陳景的精確計划過的距離排的陣,哪能讓他們射中?那北狄將軍見狀,有些氣急敗壞,大聲喊,“取神臂弓來!”

    神臂弓的射程遠,夏初七心里一凜,哪能如他的願?

    冷哼一聲,她抬手低低說,“准備!”

    連珠炮的炮筒對准了建平城牆,她莞爾一笑,“發!”

    “嘭”一聲巨響,只見城牆上濃煙滾滾,牆垛毀滅,磚石紛紛往下掉落,几名始料未及的北狄將士慘叫著掉下了城牆,重重摔在了地上。那個幸虧于難的建平守衛將士嚇得按住頭上的帽子,大驚失色。

    “娘的,這是什麼鳥炮?”

    “大人,是神器啊!”

    “神你個頭。快,快馬報告太子!”

    一時間,建平城牆上亂成了一團,馬聲嘶鳴,叫喊尖呼,不絕于耳。夏初七就兩千人,自然不敢真的攻打進去,據她所知,建平駐扎有五万北狄軍,她這支“大軍”人數太少,靠著几門大炮,唬唬人還行,但彈藥少,真打起來,她討不了便宜。她要做的,就是把北狄大軍引過來,以便趙樽順利攻入大寧,減少傷亡。

    “隊長,還放不放?”

    夏初七勒緊了馬韁繩,看向遠處的城牆。

    “再放。”

    又是一道“嘭”聲,塵煙在夜晚扑面而來。

    連續發了三次炮彈,每次隔半炷香的時間,建平的城牆破損了,可她還是沒有進去,裝著“高尚”的等待他們的太子來一決雌雄。等待是一件折磨人心的事情,她不知道哈薩爾會不會中計,如果他不來,她要不要帶著這兩千人打入建平城?

    可事情終究還是按她的計划運轉了,不多一會儿,建平城里炸開鍋了。喊殺聲不絕,那一扇被炸得變了形的鐵質大門打開了,伴隨塵煙味道,一陣陣馬嘶聲直衝出來。

    “放!”

    她一抬手,一枚連珠炸開了。

    “嘭!嘭!嘭!”

    建平城的大門處,衝在前面的北狄騎兵紛紛落馬。騎兵再厲害,到底是肉身,又怎麼能與先進的武器相比?火炮攻擊,戰馬本能四處亂躥,一些扑出來的漏網之魚,早有准備好的火銃招呼他們。

    霎時間,北狄人居然靠近不得。

    夏初七默默計算著時間,對陳景說:“再支撐十分鐘……不,一炷香的時間,大家就開撤,撤退時,全部按計划分兵行動,火銃兵五個分為一組,保護其他人撤退。”

    一個炮兵抹了抹臉,“隊長,我們的炮,怎麼辦?”

    “不要了。”她回答。

    “啊”一聲,那炮兵一臉失望,“就這樣送給北狄人?”

    “不會。”夏初七笑著,“把彈藥打完,它還會是我們的。”

    她相信趙樽攻入大寧,很快就會直插建平。

    退路是預計好的,他們占領著山坡的有利地勢,邊打邊往后退,前方是黑壓壓的一片北狄軍隊,就像螞蟻一樣衝過來,看得人身上一陣發麻。可由于有了火炮和火銃震懾,北狄騎兵都沒見過威力這樣大的東西,行動速度稍稍有些遲慢。加之馬儿本身也是有靈性的動物,知道危險,更是有些慌張。一直持續到哈薩爾發火了。

    “衝上去!全跟我衝上去!”

    他大喊著,抽刀斬殺一名兵士,鮮血濺了一身。

    “畏敵者死!”

    一看皇太子殺了人,人群開始蜂擁而動了。

    “衝!衝!衝!”

    “殺啊……殺!”

    成千上万的北狄軍螞蟻一般衝了上來,夏初七沒有想到會是哈薩爾親自帶兵,目光一凝,命令炮兵繼續開炮,打完彈藥,然后轉頭看向她身后的人,展顏一笑,目光露出一抹堅決。

    “諸位,你們都是大晏最精銳的戰士!今晚我們以兩千人之力,不僅拖住了北狄軍的主力,且殲敵不止兩千。若我們能成功逃脫,此戰一勝,喝酒吃肉我請你們,晉王殿下也不會虧待你們。如若我們不幸戰死,這一戰,也干得漂亮,會被載入史冊的。”

    “是!隊長。”眾將士雙眼炯炯發亮。

    夏初七點了點頭,瞄了來潮水般涌來的北狄軍,“跑吧!各憑本事,就看你們自己了。記住,不要戀戰,不要逞英雄,注意拴馬繩,火銃兵要注意掩護。實在不行,丟掉火銃,逃命要緊……”

    “是,隊長,告辭!”

    今天晚上這一戰,這些人都打得很爽。以他們這點兵力,打了這樣久的持久戰,不得不說,除了他們本身的勇猛之外,確實得益于先進的火炮和火銃。什麼叫做以一敵百?元小公爺早就宣傳過。不過,也是今日,他們才算是真正的見識到了,心里對夏初七都有了佩服之意,如今更相信她說的,把命保住為原則,其他都是狗屁。

    很快,兩千人的隊伍一哄而散,丟下火炮,扛著火銃,鋼刀,弓箭,往四面八面飛快騎馬逃躥。突然的變化,讓北狄軍大驚失色,一直追出來才發現,原來除了這支先鋒隊伍之外,根本就沒有大晏兵卒了。

    遠處的火把,全都是假象。

    “太子殿下!”

    遠遠的一騎飛奔過來,一個北狄傳令兵屁滾尿流的扑倒在哈薩爾的馬腿邊上,“大寧城……才是南晏軍的主力。大寧要失守啦,請求支援。”

    拳頭緊緊捏住,哈薩爾沒有多說,凌厲的目光被火把映得通紅。

    此去大寧得小半個時辰,依趙樽的攻城實力,回援已然無力。而且北狄大軍開回奔走,疲勞作戰,完全就是讓人撿便宜。為今之計,不如保住主力部隊,守住建平。

    他心里有了計較,開始布置建平的防御。

    “太子殿下,大寧……大寧城不保了嗎?”

    “不必了,就當是給大汗的警告。”他看向身邊的阿古將軍,手中的鋼刀一揚,指向了夏初七逃跑的方向,“阿古,你帶人跟著我,往那個方向追!”

    背后的馬蹄聲越來越密,夏初七看著陳景繃緊的面孔,咋了咋舌,懊惱的低吼,“咱們也應該搞一批蒙古馬,陳大哥,你沒發現嗎?他們的馬明顯比咱們的馬給力啊。在這交通工具上,咱們差了很多。”

    陳景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騎在馬上顛來顛去的樣子,沒有拆穿是她騎术不精的原因,也沒有告訴她,她騎著的那匹馬,是營中最好的一匹戰馬。他直接飛身扑了過去,騎在她的馬上,從她手上拿過韁繩,雙腿一夾馬肚子,“駕”了一聲,那匹馬速度頓時快了。

    “喂!嚇死我了。”

    夏初七吐了吐氣,回頭看了一眼陳景。可不等再說話,陳景卻板著臉指揮一路跟在他們身后的几個兵士,沉聲說,“你們几個,分散,引開追兵。”

    “是!”几名將士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是讓他們掩護。一個火銃兵索性跳下馬來,扛著那火銃,飛快躥入了路邊一處土垛子里,匍匐著低低吼,“隊長,你們走,我掩護。”

    “都逃啊!”夏初七吼了一聲,可身下的戰馬已然躍出了數丈,她只覺耳邊風聲“嗖嗖”灌來,回頭一看,那火銃兵埋伏的地方,一陣火花閃過,跑在最前面的哈薩爾,沒有料有人埋伏在那里,“嘭”的一聲響,他手臂中了一槍,頓時惱恨到了極點。

    “給我抓住他。”

    夏初七回頭看去,只見那火銃兵已經北狄兵押了出來。

    今日參加任務的火銃兵都是在開平時元祐親自訓練的,時間太短,加上慌亂之下,火銃的准心不穩。要是那一槍,搞掉了哈薩爾,那這一戰就更加有意義了。最主要的是,哈薩爾出了事,那名火銃兵將會犧牲得更有價值。

    她閉了閉眼睛,緊攥了雙手。

    特種作戰的根本原則,就是以極小的犧牲,換來最大的利益,從全局的利益來看,他們今天晚上做的事,換取來的利益,不止是兩千人的生命。

    陳景騎著馬,速度很快,可追他們的人,都是哈薩爾手上得力的人,咬住了就緊緊不放,一點儿都沒有落后的意思,不管大道小道都甩不掉。

    夏初七焦急了,“陳大哥,不如我們分路而行?”

    陳景默了片刻,“你若出事,我也活不了。”

    夏初七一愣,“我不會有事的。”

    陳景突然一頓,“你騎馬走,我攔住他們。”

    說罷他就要翻身下馬,夏初七哪里肯依?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搖了搖頭,“不行,他們人多,你一個人是攔不住的。你若出了事,我必死無疑。”

    大概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陳景目光沉了沉,拍著馬,迅速轉入一道羊腸小道,馬騎得飛快。可哈薩爾的箭术真不是蓋的,只聽見“嗖”的一道破風聲,陳景目光一涼,抱著她就飛身滾下戰馬,而剛才駝著他們逃命的戰馬在慘烈的“嘶”叫聲里,屁股中了一箭,倒了下去。

    “完了!”夏初七心里一怔,看著陳景,“陳大哥你快跑,你不帶著我,跑掉會很容易。我猜,哈薩爾他不會殺我。”

    陳景沒有說話,攬住她的腰,迅速滾入了附近草從里,然后拽著她的手在一片密林間穿梭。背后,傳來北狄人極快的馬蹄聲,還有“追追追”的吶喊聲。

    夏初七心里緊張,看著陳景,“你放開我,我們分頭跑。”

    陳景仍然不答,大概嫌她跑得慢,索性把她扛在肩膀上,加快了腳步。

    “擋住臉。”

    “哦!”夏初七依言照做。

    為什麼擋住臉?因為這個林子很密,路上有很多荊棘,本來這張臉長得就著急,再划花了那不得更慘麼?夏初七無奈地嘆一口氣,眼風一掃,覺得陳景在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顧及她的臉,真是晉王殿下的好侍衛,無論何時都想著殿下的福利。

    當時,這個時候她還有心思想這個,更是神奇。

    林子越闖越深,慢慢的,后面的追兵少了,前面卻出現了一個峽谷,過不去了。他們所處的地方還算平坦,可四周就像是沒有盡頭一樣,四處黑壓壓的什麼都看不清,偶爾几只被驚了的烏鴉慘叫著,讓夏初七心里一陣陣發毛,隱隱涌出一股子不安來。

    “陳大哥……不對。”

    陳景似乎也是發現了,停下腳步,往周圍一掃。

    “這里地形他們很熟悉……”

    “是!只怕是被包圍了。”

    “放心,我定會帶你突圍出去。”

    陳景靜靜地說著,把她擋在身后,觀察著四周的地貌。

    “哈哈,看你們還往哪里跑。”

    就在這時,一個巨大的岩石上,突然站出來一群人,其中一個正是身形高大的哈薩爾,說話的人是夏初七見過兩面的阿古。心驚一下,她再次轉眸看去,只見四周都是北狄兵士,他們高舉著火把,手里拿著弓箭,密不透風地將他們兩個圍在了中間。

    “我們又見面了!”哈薩爾哈薩爾站在岩石上,聲音硬朗。

    夏初七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身份,眉頭不由一蹙,不怒反笑,“我打扮成這樣,你也能認出來?長得太好看,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哈薩爾不接她的話茬儿,聲音里帶了一絲壓不住的冷氣。

    “抓了你,讓趙樽退出大寧,你說他會不會願意?”

    “你妄想。”冷冷嗤了一聲,夏初七抬高了下巴看著他,“虧得趙樽明知你想離間,還把烏仁瀟瀟送還給你,你比起他來,可就短了一截。抓一個女人來交換,會不會有損你的英雄氣概?”

    “一個女人換一座城池,沒有英雄氣概,我覺得值。”

    “哼,那你來抓一下試試?”

    哈薩爾不再多話,一揮手,冷聲命令,“抓活的。”

    他聲音一落,四周的北狄兵士都闖了過來,人人手里拿著鋼刀弓弩,嘴里吶喊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大概是說“抓活的”什麼,就惡狠狠地衝了上來。

    猛地后退一步,夏初七手上鋼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冷笑著厲喝,“誰敢上來,我就自殺,我死了,看你拿什麼去威脅趙樽。”

    哈薩爾冷哼一聲,“不理她,上!”

    很顯然,他根本就不相信她會自殺。

    夏初七愣了愣,悲催得很想去撞牆。是哈薩爾的眼睛太毒,還是她天生就長了一張“貪生怕死”的臉?這樣威脅都沒有用。很快,一群密密麻麻的北狄人扑了上來,喊叫聲不絕,陳景護在她的面前,與一群人纏斗起來。

    因為他們要抓活的,沒有人放箭,這樣給了他們很大的便宜。

    這一刻,夏初七總算看清楚了陳景這武狀元到底有多厲害。一柄鋼刀舞得風雨不透,再配上她冷不丁丟出來的几顆“霹靂彈”,一群以勇猛著稱的北狄人,一時半會竟然攻不上來,膠著在了一處。

    冷哼一聲,岩石上的哈薩爾彎弓搭箭。

    “嗖”的一道破風聲里,陳景揮手格箭,可哈薩爾的箭風力量極足,箭鏃雖然偏開,可他的胳膊仍被射中,鮮血噴在了夏初七的身上,她回頭一看,吃了一驚,厲色大喊。

    “陳景,你不必管我。”

    陳景蹙著眉,沒有說話,她又喊。

    “好歹我值一座城,你可不值錢了,別跟我比。”

    陳景還是沒有說話,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夏初七的眼睛都紅了。她知道,哈薩爾不會殺她,可不代表他不會殺陳景,再這樣僵持下去,那就前功盡棄了。再說,万一哈薩爾真拿她跟趙樽交換大寧,那今天晚上不是白打了嗎?

    不行,先穩住他再說。

    她正想沒有氣節的表示願意“投降”,包圍圈外,突然傳來一陣喊殺聲。是熟悉的“鄉音”,不是北狄的“鳥語”,她精神一震,抬眼看了過去,只見遠處的密林中涌出一群大晏將士來,很快與北狄軍戰在了一處,在戰馬的嘶鳴聲中,一匹黑馬從人群中闖了進來,一把從陳景的手上撈起她來,拎坐在馬背上。

    熟悉的氣息一入鼻,她眼圈儿都紅了。

    “趙十九!你怎麼來了。”

    趙樽沒有回答,只是冷呵,“抓緊。”

    大鳥果然不是一匹普通的馬,在趙樽一個命令式的“駕”聲里,它一個几步的衝擊之后,爆發力極强的叫著躍了起來,跳過几名廝殺的兵士,往圈外疾馳而去,背后,是一溜煙儿的箭雨。

    “保護殿下!”

    陳景大喊一聲,跟著隨行來的大晏兵為他們斷后。夏初七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血光和火光混合,密密麻麻的樹林中,大晏軍且戰且退,北狄軍窮追不舍,潮水一般密密麻麻地涌了過來。

    如今,大晏軍的主力還在大寧,北狄軍的主力卻在建平。趙樽是在知道哈薩爾開赴建平之后趕過來的。但是他要顧女人,戰事也得顧及。他交代陳大牛繼續以主力插入防守空虛的大寧,他則領了一隊人趕到了建平。可他帶過來的人馬,比起建平哈薩爾的人馬來,數量上無異于小巫見大巫。

    所以,撤退才是最好的辦法。

    慘叫聲,一直在耳邊回想。

    四面八方全是亂七八糟的喊聲,幸而趙樽身邊這些人,全都是訓練有素的高手,與哈薩爾的人混戰在一起,邊打邊退,一路掩護著往撤退,趙樽穩穩摟住她,不時擋住飛來的利箭,夏初七偶爾放一個“霹靂彈”掩護,防得風雨不透,可北狄人見到趙樽,就像瘋了一樣,箭雨密密麻麻,追擊的力道越來越狠。

    一個趙樽,足以抵銷大寧城的守衛不利。

    這一點哈薩爾清楚,北狄人也很清楚。

    趙樽一馬當先,哈薩爾緊追在后,大晏軍不過五十來人,人人身上都是鮮血,可看上去卻不像是他們的血,哈薩爾的人數成倍,見一時拿不下趙樽,好勇斗狠的心性儿也被勾了起來,親自加入了戰局。

    “怎麼辦,趙十九?他們的人太多了。”

    看著密密麻麻的追兵,夏初七身上雞皮疙瘩一層。

    “再撐一會,大部隊就來了。”他為了救夏初七走在前面,等陳大牛收拾了大寧,隨后就會帶兵攻打建平。現在他們需要的,不過就是時間而已。

    “你應該隨大軍來的,這樣太危險。”夏初七嘆了一聲,訥訥地說,“我一個人就算被抓住了,他只要不殺我,我總有辦法跑得了。”

    他冷哼一聲,“白痴!”

    夏初七回頭看他一眼,想想也是,要是易地而處,趙樽有了危險,她會那麼冷靜的局勢分析嗎?估計也不會。潤了潤唇,她遲疑一下,甩出一顆霹靂彈,先向他表功勞。

    “趙十九,我的任務完成了。”

    “嗯。”他答,“完成得很好。”

    翹了翹唇,她開心了一秒,可看看后面的追兵,又不免有些擔心。

    “陳景他們不會有事吧?”

    趙樽目光眯了眯,“不會。”

    邊打邊退的一個包圍圈,慢慢變得扭曲,借助夜黑風高地勢險峻,趙樽一行僅僅五十余人,竟然打得很有陣形,慢慢地退至峽谷里一個像“葫蘆”的地方,堵在了“葫蘆”中部的口子上。

    趙樽確實會選防御的地方,這樣的地形,易守難攻。

    他眼睛微眯,低聲命令,“三排陣形,交替殺敵,弓箭手站后面。”

    “是!”

    一夫當關,万夫莫開的場面,讓夏初七不免有點后悔。

    “要是有一個火銃在手就好了。”

    火銃很重,先前跑路的時候,她都丟掉了,現在要是有火銃,有一門大炮,一定能守好這個葫蘆口。外面的北狄軍越來越多,葫蘆口的地方,下面是一個不知多深的瀑布型水流,他們占據著葫蘆小的一面,北狄軍在葫蘆的大圓面,擺開了拉鋸的陣勢。

    喊殺聲,一直不絕。

    陳大牛的大軍也一直都沒有來。

    北狄軍人數眾多,趙樽就五十來個人,借助地形再能守衛,人也不是鋼鐵鑄成的,總會有疲憊的時候。慢慢的,越打下去,這些趙樽的親衛們体力越發的不支了。夏初七有點儿郁悶,其實她先行猜測哈薩爾一定會派兵支援建平,只為了拉散他的主力,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親自帶了大部隊過來。如今這局勢,勝是勝了,要是賠上了趙樽,那可就不值當了。

    就在這時,只見趙樽手腕一抖,她側眸一看,只見他捂了捂手臂,像是被一支飛箭擦著手臂過去的,再定神看去時,“葫蘆口”有了空隙,北狄軍越逼越近了,口子縮短縮小。

    “趙十九!”

    夏初七大驚失色,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快走!”

    “無事!”

    “你放屁!”夏初七焦急的罵了一聲,手上攥了一顆霹靂彈,“陳景,你帶人保護殿下先撤,我來掩護——”她相信以陳景他們的實力,加上趙樽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安全地突圍出去。

    可趙樽卻大喝一聲,“陳景,你帶楚七離開。”

    “不!我不走,算了,死在一起好了。”

    她大喊著,不要命地甩出了懷里最后的几顆霹靂彈,暫時堵住了“葫蘆口”的進攻,北狄軍在煙霧里咳了起來。那是她准備用來最后關頭“腳底抹油”用的,她是一個做人留底線的人,隨時都為自己准備了后路。可這個時候再不用,怕是沒有時間用了。

    在她甩霹靂彈的時候,趙樽一把將她推給陳景。

    “帶他離開,我掩護。”

    “不!”夏初七驚叫著,掙開陳景的懷抱,“我說了,要死也死在一起!我不是貪生怕死的王八蛋。”

    她喊著扑向趙樽,突然,在火把的光線下,她眼光掃到了背后山崖上的几雙眼睛、几把瞄准的弓箭、几支飛過來的箭矢……他們的瞄准目標正是她自己。

    這些人一路潛隨,埋伏在這里,明顯不是北狄的人……

    几乎霎時,夏初七就想到了客棧里的殺手。

    “啊”的驚呼一聲,她改變路線,扑往旁邊。

    “有埋伏!”

    她知道他們要殺的人是她,所以扑向了與趙樽相反的方向。可躲過了第一波箭矢,第二波卻緊隨其后射了過來,顯然這些人是要致她于死地了。

    “楚七!”

    趙樽喊一聲,飛扑而至,拖開了她的身体,可這時,另外一邊的利箭也飛射了過來。背后崖上的蒙面人與北狄人剛好形成了兩面夾擊之勢。趙樽一劍劈開利箭,可他們用的是神臂弓,神臂弓射出來的箭,箭身重,力道大,箭矢也不比子彈,箭穿兩人也是有的,完全避開已然不行。

    “不要管我。”夏初七大叫推他。

    可趙樽哪能聽她的,披風一拂,他緊抱著她迅速側身倒下,把她的身子推往大鳥的馬腹,自己則擋在她的面前。

    他是要犧牲掉自己和大鳥?

    夏初七心里一痛,掙扎著翻身過來,攔在他的背后,“不行。”

    電光火石間,趙樽雙目一沉,再次側身,推她進去。

    “趙十九!”

    夏初七吶喊一聲。

    她是一個自私的人,在沒有遇到趙樽之前,向來只顧自己,剛才她不願意他和大鳥受傷,也不是下意識的行為。因為她受過訓練,知道怎樣才不會傷到要害,她怎能讓趙樽為了自己受傷?

    千鈞一發,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竟然掙脫了他的懷抱,翻身躍起,將某種可以稱為愛情的力量發揮到了最大,整個人扑在他的身上,然后閉上眼睛,等待那一刻到來。

    “扑扑扑”——

    是利箭穿透肉体的聲音,可她身上的痛楚卻沒有傳來。

    怎麼回事?她下意識睜開聲音,卻見從背后山崖的密林中落下來的一抹影子在迅速墜往地面。火把氤氳的光線下,那人身上的衣袍閃著比火還要艷麗的紅艷,那人的臉色她看不清楚,依稀之間,好像帶著慣有的笑容……

    傾城之美,傾城之艷,傾城的鮮血在飛濺。

    三支利箭穩穩插在他的身上,他仍然笑著,然后身体重重墜地,伴著濺了一地的鮮血,妖艷如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樹林中遍地的鮮血。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鮮血也這樣美。

    這樣美,美得刺目,美得她的淚水滾滾而下……

    “東方青玄!”

    她嘶吼著扑了過去,聲音響徹了山林。她知道,不是誰都有為了別人去死的勇氣,如果生命受到威脅的人是東方青玄,她一定不會為了他扑出去。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就在這時,遠處的密林中,陳大牛帶領的大軍已然趕到,鋪天蓋地的吶喊聲傳了過來。北狄軍在廝殺撤退,大晏軍在瘋狂前扑,趙樽眉頭緊鎖,冷硬的裝甲像冰一樣涼。可她的耳朵里很安靜,眼睛里只有鮮血一樣的顏色,面前只有東方青玄的笑容。

    “你瘋了?”她迅速撕掉他的衣服。

    “你……真粗魯,本座長得好看……你也不至于……如此。”

    他給了她一個遙遠得像是看不清的笑容。

    “閉嘴,不要說話!”夏初七咬牙,在這一刻,她慶幸自己是個醫生,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也后悔今天出來之前是為了跑路的,身上裝的全是霹靂彈,根本就沒有半瓶藥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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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1:35 |只看該作者
第132章 上善若水,大愛無言。

    “東方青玄,你堅持住!”

    他身上的箭傷很重,鮮血還在大量涌出。夏初七目光沒有辦法考慮其他,最緊要的就是為他止血。可在這荒郊野外,她不敢為他拔箭,身上又沒有藥物,止血更是困難。

    她四周看了看,廝殺聲未止。這一場戰的規模極大,只見從旁邊經過的水流都成了一片暗紅色。如今,雙方的人馬都還在源源不斷的支援……

    她一咬牙,看過一名錦衣衛手中的火把,將扎火把的稻草扯了出來,完全燃燒后,把熱熱的草木灰直接堵在他不停冒血的傷口上。一個火把不夠,再來一個,然后砍掉箭杆,撕掉他的中衣包扎在傷口上,裹住草木灰。

    “死……死不了……吧?”

    東方青玄的聲音虛弱而模糊,額頭滿是疼痛的冷汗,可他仍然帶了一絲笑意。夏初七皺緊眉頭,看著他蒼白得鬼一樣的臉,難得正經的與他說話,“幸而沒有傷及要害,要是這支箭再偏一寸,神仙都救不了你。”

    “你不是……比神仙還厲害?”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調侃她?夏初七正准備讓他閉嘴,卻見他說著就要去拔身上的箭。她抬手阻止了他,看了一眼還纏斗在一處的兩軍將士,眉頭擰緊低低斥責。

    “你想死?”

    “……”

    “如今你失血太多,再拔了箭,活不了的。”

    離這個峽谷最近的城鎮就是建平城,可陳大牛是先援救趙樽來的,如今建平城還在北狄軍的手中,哪里去找藥物和醫生?看著東方青玄微微眨動的眼睫毛還有白得沒了血色的嘴唇,夏初七起身看向如風。

    “你們守好大都督,我去采藥。”

    “不……必!”東方青玄猛地睜眼喊住她,“興許……還有埋伏……”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知,他也知,那些蒙面人要殺的人原本就是她。如今她若是出去找藥,說不定也會有危險。然而,東方青玄這個男人也許陰險狡詐,也許手段毒辣,也許招無數人的怨恨,甚至他也許還害過她,但她卻知道,如果沒有他飛身一救,如今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自己。一個不小心,說不定直接去閻王殿報道都有可能。她又如何能不救他?

    眨了一下眼睛,她看他,“我只是不想欠你。”

    “欠……?”東方青玄煞白的面色微微一變,像是反應了過來,唇角艱難地牽了牽,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過來,“本座……有話和你說。”

    夏初七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卻還是蹲下身俯低了頭。

    “七小姐……你……太……自以為是。”

    “啥意思?”

    見她一頭霧水,東方青玄咽下喉頭一直往上翻騰的血氣,聲音幽幽地笑道,“就憑你……與本座的……交情。你以為本座……是救你?”

    交情?他們兩個人之間,好像從來不存在“交情”這個東西。從清崗到京師,一開始就是敵對,到現在仍是敵對。在夏初七的心里,他就是一個反派人物。他雖時有曖昧的言語,甚至有曖昧的舉動,不過她從來沒有當成是真的,一直覺得他是別有目的,為了某種見不得人的利益而掩人耳目罷了。

    直到他飛身而下那一刻,作為一個女人,如果她還是這樣涼薄的認為,那就是矯情了。男女之間,你儂我儂也好,柔情似水也好,恩恩愛愛也好,一切的情感都只有在危難來臨那一刻得到真正的檢驗。是拋棄,是放棄,還是在命懸一線舍身相救,那是不同的。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大都督,救你也非交情,我早就說過,我楚七醫者仁心,今天躺在這里的人,就算不是大都督你,是如風,是拉古拉,是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我也一定會救。”

    大概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東方青玄抿緊了蒼白的唇,想要起身,可身上的傷處又開始不斷滲出血水來,疼痛讓這位向來手段毒辣的錦衣衛大都督越發無力。

    “不要麻煩我,就不要再動。”夏初七惱了。

    東方青玄抽了一口氣,笑著看著她,艱難地抬起一根食指,指了指山崖,又指了指地面,然后扯著一個極為吃力的笑意。

    “本座……失足……跌落……與你何干?”

    失足跌落?看著他唇上被鮮血染得越發妖艷的笑意,夏初七像是松了一口氣,也笑了,“失足跌落,不幸中了飛箭……大都督,你要是因此身亡,這個死法得算是千古奇冤了。”

    說罷她不再看他,迅速起身跑出了葫蘆口,走到了騎在馬上正觀察戰場形勢的趙樽身邊儿,焦急地問了一句。

    “趙十九,你沒事吧?”

    “無事。”趙樽看了她一眼,“東方青玄如何?”

    想到他的傷,夏初七語速加快,“必須馬上手术……就是,必須拔箭止血,要不然他支撐不了多久。趙十九,建平還要多久打得下來?必須得找地方找藥做手术,我怕他撐不了多久。”

    趙樽看了看山頭的火把,蹙了蹙眉頭。

    “半個時辰行不行?”

    目光一凝,夏初七點頭。

    “好。我先去附近山上找點草藥,先做緊急救治。”

    時間來不及,夏初七沒有與他說太多,光線太黑暗,趙樽衣裳顏色太深,她也沒有發現他手腕上汩汩的鮮血,只道了一句“注意安全”就轉頭跑遠了。趙樽看著執了韁繩,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手上佩劍一緊,放沉了聲音。

    “傳令下去,半個時辰,拿下建平。”

    “是!殿下。”

    大晏將士雖是遠道而來,但在大寧輕松打了一場勝仗,這個時候正是士氣如鴻,而北狄軍在大寧失守,建平又岌岌可危,加上被偷襲,被暗算,心生退意,敗相明顯。

    世上最好打的隊伍,便是撤退時的隊伍。

    趙樽面色冷沉,眸如鷹隼,迅速打馬衝在前面,指揮若定。他身上沒有長兵器,可一支劍卻舞得驚若游龍,削人如泥。“扑”一聲,一個北狄將軍被他穿胸而過,雙目圓瞪地看著他,然后倒下馬去。

    他冷冷抽劍,手腕卻微微一顫。

    尾隨他身邊的陳景,飛快衝過來,“殿下,你的手!”

    知道他要說什麼,趙樽卻面無表情,“小傷,算不得什麼。”

    陳景眉心蹙了一下,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人,低低道:“不行。殿下,你的傷口需要處理,你不能再……”

    “都說了不礙事!”

    趙樽冷漠的聲音拔高了,里面隱隱含了一些莫名的怒氣。陳景一怔,沒有再多說什麼,只低低“哎”了一聲,策馬向前迎向了敵人,在海呼海嘯般的殺戮聲里,沒有再去看趙樽的臉色。

    對他來說,這確實是小傷。

    由北到南打了這麼多年仗,陳景又如何不知,他身上的傷不計其數,比起數次命懸一線的重傷來說,那確實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傷,可陳景卻覺得,這傷沒在他的手腕,而在他的心上。

    戰爭還在繼續——

    不管是北狄軍還是大晏軍,對山林作戰都很熟悉。只不過,如今角色互換,北狄退,大晏追,一片片的火光映亮了天際,很快隊伍就過了茂密的叢林。

    弓弩、箭矢、刀光、劍影,鮮血伴著嘶吼,馬蹄踩踏著殘缺的肢体,血水滲入地上泡軟了泥土,成千上万的將士揮舞著戰刀,身影來回交錯在夜色下。可盡管北狄如今處于下風,但在哈薩爾的組織下,仍在頑强抵抗。但圈子越縮越小,哈薩爾身邊的侍衛,有几個人已然陣亡。

    “哈哈!”

    山林里,傳來哈薩爾激蕩的大笑。

    “晉王殿下,建平見。”

    哈薩爾准備退守建平了,趙樽面色一沉,緩緩眯起眼睛,攥緊了手上滴血的劍鞘,冷靜的分析完利弊,想到答應夏初七的半個時辰,冷了聲音。

    “截住他,不許他入建平城。”

    “截住他!截住北狄太子——”

    無數的馬蹄聲在夜色里“嘚嘚”響過,扣人心弦,冷冷的寒風刮過來,讓汗濕的身体哆嗦生寒。大晏軍迅速推進攔截,趙樽在北狄人漫天狂飛的箭雨里衝在了前面。

    “太子殿下,過不去建平了!”

    “太子殿下,撤吧!”

    “太子殿下!不能再回建平!”

    高高騎在戰馬上的哈薩爾,冷冷睨著分散合圍的大晏軍隊,面上沒有什麼情緒變化,只是回望了一眼趙樽的方向,眼睛眯成了一條冷漠的線。

    “撤!繞過建平城!”

    ……

    ……

    “殿下!”陳大牛滿身是血的從人群中衝了過來,身上裝甲泛著夜一樣的寒光,他靠近趙樽的馬邊儿,嗓門儿老大,“哈薩爾逃了,俺現在就帶兵去追。”

    “不必追了!”趙樽冷冷阻止他。

    “為啥?”陳大牛抹了一把臉,終于把他的黑臉也抹上了血。

    “他送給本王一個人情,本王也還他一個人情。”

    “啥意思?俺咋聽不懂。”

    陳大牛正了正頭上鋼盔,一頭的霧水,趙樽沒有看他,只遠遠看著火光遍地的建寧城,沉聲說:“他未盡全力一搏,把建平城送給了我們。”

    “啊”一聲,陳大將軍更懵圈了,“為啥?他瘋了?”

    “為了給北狄皇帝的一個警告。同時,也撈足他去哈拉和林的資本。”說到這里,趙樽深幽的目光里突然浮現起一片蒼涼,琢磨不清的蒼涼,“若是北狄不再需要他了,他回了哈拉和林,皇帝又如何會放過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哈薩爾是同一種人。

    “兔死狐悲!”

    陳大牛似懂非懂,雙眉緊鎖。

    “好像有點懂了。可現下咋整?”

    趙樽面如夜色一般冷漠,聲音涼得驚了密林里的寒鴉。

    “速度拿下建平!”

    ……

    ……

    如風領了一行錦衣衛打著火把照亮,夏初七在附近的山上采了几種常見的草藥。鳳尾草、勝紅薊等都是止血藥,而且草藥命賤,到處都長有。夏初七采完藥,又飛快地爬下斜坡,蹲在東方青玄的面前,察看了一下他的傷勢。他的人已經半昏迷了過去,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草木灰止血只是權宜之計,如今采了草藥,她去掉被血黏稠成了一團的草木灰,蹙了蹙眉頭,將草藥直接放入了嘴里。

    真苦!

    嚼碎的草藥被她吐了出來,輕輕敷在了東方青玄的傷口上。

    “嘶……你……”傷口上撕心裂肺的刺痛驚醒了他。見她把一棵棵草藥放在嘴里嚼成了惡心的糊狀,然后又敷在自己的身上,東方青玄眉頭蹙緊,又是嫌棄,又是絕望,“不能用……石頭砸爛?”

    “唾沫干淨,消毒。”

    夏初七含含糊糊的說完,又吐出來往他的身上敷。

    “你以為我願意?你當草藥好吃啊?”

    大都督煞白的臉朝著天,不敢看那混了口水的草藥糊糊。

    哼一聲,夏初七嗤之以鼻,“人都要死了,還有工夫講究?”

    “有你在……本座如何死得了?”東方青玄虛弱的莞爾一笑,性子真是極好,在這個時候都沒有忘記對她的醫术進行褒獎。夏初七翻了翻白眼儿,沒好氣地看著他,“不必拍馬屁,我只是盡醫者本分,雖然你只是失足中箭,但我不殺伯仁,也不想伯仁因我而死,我曉得那些人是來殺我的……”

    說到這里,她像是想起來了,頭一抬,目光定在了如風身上。

    “剛才太著急,差點忘了,刺殺的那些黑衣人呢?”

    如風看一眼東方青玄,回答,“我們趕去的時候,都趁亂跑了。”

    “哦!”

    低低應一聲,夏初七又低頭嚼草藥。她能感覺出來如風似有忌憚,也就沒有再追問。她是一個懂事儿的姑娘,正常情況下不喜歡讓人為難,不正常的情況下,她喜歡為難別人。現在東方青玄受傷了,她處于正常情況。

    等敷好了藥,東方青玄面帶嫌棄地迷迷糊糊暈了過去。

    夏初七並沒有松懈下來,出了葫蘆口,站上了一個小山坡,想看建平城的方向,可卻什麼也看不見。想了想,她回來讓如風和几名錦衣衛用樹藤和小樹扎成了一個簡易的“擔架”,將東方青玄給抬了上去,然后往建平城去。

    一路所經的地方,屍橫遍野,樹干上處處蹭著鮮血。

    一場戰爭打下來,死亡的人不計其數。她心驚膽戰,又擔心上趙十九的安危,他帶兵去了建平,可千万不要受傷才好。默默的念叨著,一行人走出密林的時候,天上竟瀝瀝淅淅下起雨來。抬頭一看,她有些感慨,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嗎?准備用一場雨來衝刷血跡。

    這個季節的北方,夜露很重,氣溫下降得厲害,尤其是晚間,寒風一吹,冷得人遍体生寒。她裹了裹衣服,看了看“擔架”上東方青玄越來越蒼白的臉,拔高了聲音。

    “諸位,加快腳步。”

    “快,快點!”如風默默跟隨,臉色也極是難看。

    琢磨著建平城的戰況,夏初七看向如風,“如果實在不行,一會我們不如潛入建平城,好歹得找個藥堂,找到醫療設施……”

    “好。”如風二話不說就應了。

    夏初七想著這事儿的可行性,又瞥向東方青玄。他好像沒有了聲息,擔架上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她心里一緊,先探了探他的鼻息,松口氣,又探向了他滾燙的額頭。

    發燒了!

    多年的行醫經驗告訴她,他要這樣睡過去,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她皺眉拍拍他的臉,掐住他的人中,“東方青玄,你別睡!”

    他沒有動靜儿。

    “大都督!大都督!”如風也慌亂起來。

    “快,快一點!”

    “小心腳下!”

    冷風里,夏初七一邊儿跑動,一邊儿惡狠狠掐他的人中。

    “東方青玄,你快醒醒!”

    緊張之下,她口不擇言。

    “醒醒啊!你娘叫你吃飯了!你爹又給你找后娘了。”

    “嗯……”東方青玄發出一個極弱的單音節,幽幽地半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眉頭皺了起來,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顫抖著湊到自己的唇邊,吻了吻,“你……”一個字說完,他又閉上了眼睛,几不可聞地咕噥了兩個字,“做夢。”

    夏初七差點儿嗆死。

    三個字連起來就是“你做夢”,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覺得這廝真是一個自戀狂。長得好看了不起啊,人都要死了還不忘損別人,認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會對他有所企圖?

    她心里腹誹著,可看在他是一個“半死人”的分上,她沒有狠心抽回手,任由他緊緊握著,放在唇邊儿,一直到接近了建平城門,在一陣嘶啞的慘叫聲里,前方飛奔過來的几騎。

    “建平城已破!”

    低低沉沉的聲音,平靜得沒有情緒,卻熟悉得夏初七心里剎那一暖。是趙十九,他果然這樣快就攻入了建平城。夏初七抬頭看過去,他在馬上,夜色下的情緒不太分明,她衝他露出一個笑容,然后催促如風,“快,把他抬入城里,找個藥堂,我要為他手术。”

    趙樽側眸,吩咐陳景,“帶東方大人過去。”

    陳景抿了抿唇,終究吐了一個字,“是。”

    這麼短的時間里,他已經找好地方了?夏初七心里一愣,還沒有來得及問,趙樽只看了一眼東方青玄與她死死捏在一起的手,沒有說話,轉身打馬,疾馳而去。

    ……

    ……

    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大寧城破,不到兩個時辰后,建平城破,趙樽兵不血刃,一夜下兩城。在攻入建平時,雖然北狄軍頑强抵抗,可奈何軍心已散,駐建平大約二十万兵卒,死傷大半,余下的或敗退潢水,或走開元路。至此,北狄位于遼東的屏障一夜失守,整個遼東地區暴露在了大晏軍的面前。

    十月初九凌晨,哈薩爾領兵從潢水入迤都,便按先前北狄皇帝的聖諭,將兵權暫時交由大將軍阿古,自己只身夜赴哈拉和林請罪。

    得到消息的北狄皇帝大怒,一夜失去兩城在其次,重要的是遼東大門一破,定安侯陳大牛于十月初十已領兵直逼遼東開元路,趙樽也追擊北狄殘兵從潢水深入漠北草原,駐兵額仁淖爾,北狄江山岌岌可危。

    這些年來,隨著南晏洪泰帝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戰爭,北狄原本幅員遼闊的疆域,一點一點被蠶食,一旦遼東不保,陳大牛轉頭與深入漠北的趙樽合兵,北狄將會更加被動。

    可此時的北狄,內亂比南晏更為嚴重。

    縱觀歷史,有實力有能力的人,總招人嫉,哈薩爾也是如此。他是北狄皇帝的庶子,一路披荊斬棘坐上皇太子儲位,可北狄皇帝對他並不信任。皇帝偏愛六子巴根,之所以立哈薩爾為皇太子,也是迫于他手握兵權朝中勢大的無奈之舉。也正因為此,先前才會在六皇子巴根和北狄保守派貴族的挑唆下,被趙樽玩了一計借刀殺人,上演了“陣前召回”的可悲戲碼。

    越是美麗的外衣下,越是隱藏殺機。原本北狄皇帝想趁機收回哈薩爾手上的兵權,再掰倒他的太子位。可如今戰局危急,北狄皇帝不得已,不僅沒有責怪請罪的哈薩爾,反而在哈拉和林對他大加封賞,再次還于兵權,讓他領兵前往漠北瀚海一帶,堵截趙樽,而大將軍阿古則被派往遼東開元路,與陳大牛周旋。

    喧囂、混亂、血腥……這是一段動蕩不安的日子。

    多年之后的夜晚,在北平趙樽的府邸里,夏初七窩在他的懷里再回憶這次北伐戰爭時,想到這一夜他受了傷忍著委屈還帶兵攻下建平,只為實踐半個時辰的承諾,她還會掩面心酸。她問趙樽,你怎會這樣傻?為什麼你受了傷都不告訴我?趙樽很傲嬌的回答她:上善若水,大愛無言。本王未必不如東方小儿乎?

    不與万物爭高下,這確實符合趙樽的胸襟,卻半點都不像他對待女人問題上的霸道態度。所以夏初七嗤之以鼻,明明就是吃味了,裝什麼高尚呀?爾后,他更傲嬌了,他說:本王握得了殺人的劍,攻得下堅固的城,難道還容不下女人的一滴淚?

    說來說去,他還是介意她為了東方青玄嚎啕大哭的事嘛?夏初七又哭又笑繼續嘲弄他,他終是嘆息了一句:老子怎會和東方小儿計較?再說,他要死了,如何讓他踐行諾言,為本王抬花轎?

    不管后來說得有多動聽,只此刻,在窗外紛飛的細雨下,趙樽獨坐燈下的冷寂身影,仍是籠罩了一層濃重的寒霜和郁氣。屋子侍候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就怕惹惱了他,會拔刀殺人。

    但他不僅沒有殺人,其實一直未動,冷漠得像一尊雕塑。

    看著他渾身上下像被鮮血給泡過的樣子,孫正業緊張得手都在發抖,尤其翻開他手腕上的箭傷時,發現滲出來的血已經把他的里衣和傷口黏在了一起。撕開衣服的時候,衣帶著肉和血,可以想象那種疼痛,他卻像不知道,一聲都沒有吭。

    “爺。”孫正業抽了一口氣,哪壺不開提哪壺,“老朽先給您消毒,再包扎。這個消毒水是從京師帶來的,以前在良醫所時,楚醫官配好的方子,老朽覺著效果極好,就一直用著……”

    人老了,話也多,剛剛趕到建平的孫正業,哪里知道他家爺現在心里的難受?用著楚七的藥,楚七卻不在他的身邊,對于一雙剛剛相戀不久,還處于“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階段的男女來說,這樣的話,其實是一種難堪的煎熬。

    鄭二寶重重咳嗽了一聲。

    “老孫,你今天話真多,趕緊給主子治傷。”

    “哎哎哎,老朽這就治。”

    被“點”了一下,孫正業仍是莫名其妙。

    趙樽沒有說話,就像沒有聽見似的,默默的由著孫正業把他的傷口都包扎妥當了,才換了一身干淨的衣服,面無表情地吩咐鄭二寶。

    “去,讓人找大牛他們來。”

    找陳大牛來沒有別的,肯定是下一步的作戰計划。鄭二寶唯唯諾諾的去了,什麼話也沒有多問,只與陳景對視一眼,心里皆是一嘆,為他家爺覺得憋屈。

    臨出門時,他想了想,突然下了狠心,覺得應當去找楚七,告訴她,怎能只顧著錦衣衛那個禍害呢?他家主子爺也受傷了。可他心里想著,后面那位爺,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沉聲吩咐一句。

    “為了穩定軍心,爺受傷的事,誰也不許多嘴。”

    “……”几個都存了心思人,同時怔愣。

    頓了頓,趙樽壓沉了聲音,“違者,軍法處置。”

    “是,爺。”

    一室人紛紛應了,同時噤若寒蟬。

    鄭二寶癟癟嘴,縮了縮脖子,心里又怎會不知道這事與“軍心不穩”根本就沒有關系。他家爺性子就是悶,就是別扭,一直別扭著也不會開口。可他也知道趙樽的性子,既然都這樣講了,誰又敢拂了他的意思?

    ……

    ……

    “好啦!”

    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夏初七為昏迷中的東方青玄包扎好,直起酸澀不堪的腰,看了看一直守在邊上的如風,還有被錦衣衛拎過來,從頭到尾都在瑟瑟發抖的老大夫,微微一笑。

    “小命保住了,放心吧。”

    東方青玄的几名親信,同時松了一口氣。

    “多謝了!”

    謝什麼呢?雖然他是“失足跌落,不幸中箭”,可夏初七從來都不相信世上有這樣巧的“失足”,要東方青玄真能失足失到箭鏃上去,那他就不是東方青玄了。

    不過,雖然心知肚明,她卻並不去探求真相。人有的時候,糊涂一點並無不好,真相若是生命之重,她又如何承受得起?

    將寫好的藥方遞給了如風,她看了一眼床上面色蒼白的東方青玄,吩咐了几句醫囑,只說她明日再過來,有事隨時叫她,便告辭出來了。如風要派人送她,她拒絕了。

    一個人出了藥堂,外面的雨聲似乎大了。她撐了一把傘,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這才發現,她不知道趙樽住在哪里。好在如今建平城被大晏軍占領,街上還有很多在收拾戰場的兵士。

    她找人問了一句,就知道地方了。

    趙樽住在建平城內一個叫清風院的地方。

    這里原本是北狄軍為哈薩爾准備的行館,如今趙樽順理成章地接了過來。她進去的時候,鄭二寶守在房外,告訴她說,趙樽正在書房召見几名將校,布置下一步的行軍任務,讓她在外面等著。

    她沒好去打擾,找個背風的椅子坐下,撐著下巴等。

    可這一個晚上經歷的事情太多,時辰又到凌晨了,她實在太疲憊太累,打了几個哈欠,眼皮打著架,索性蜷縮在椅子上就睡了過去,睡得口涎直流也不知道。

    ……

    ……

    書房里面,燈火大亮。

    將校們其實早就已經離開了,只有元祐留了下來與趙樽在燈下對弈。

    “天祿,你今天心不在焉?”

    “有嗎?”趙樽聲音懶懶的。

    “怎麼沒有?”元祐打量一下他的臉色,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棋子,慢悠悠落下,連嘴唇帶眼睛都在笑,“我與你下了快二十年的棋了,從未贏過你一局。可今天晚上,看來你得敗在小爺的手上了?”

    燈光照在趙樽的臉上,沒有情緒。

    “看你可憐。”

    聽了他這句話,元小公爺差點儿爆笑。

    可瞥著他冷寂無波的面色,想了想他終究還是咽回了笑聲,改為一聲嘆息,然后一本正經地逗他,“天祿,聽說營里今晚上俘虜了好些長得不錯的北狄娘們儿。反正小爺我這素了這几個月了,也剛好有點心思,要不要差人送兩個來,咱倆一起玩玩?”

    “滾!”

    “何必呢!”元小公爺搖搖頭,“你就是這樣,苦了自己,成全了別人。要換了我,像今天這事儿,我他娘的一刀捅死東方那廝,把女人給拖回來,好好整治一番,看她下回還敢不敢了?”

    他說得鏗鏘有力,趙樽卻突地抬頭,眸色古怪地瞥他。

    “真的?你這樣能?”

    “呃”一聲,元小公爺猛地就想到了楚七那張臉,稍稍尷尬了一下,風情地摸了摸鼻子,唉聲嘆氣地說,“也是,若是旁的婦人嘛,那倒也成,要打要殺還不是一句話。可換了我表妹,她那性子,這樣只會弄巧成拙。她呀……真是一個不一般的婦人。天祿,不瞞你說,在開平那些日子,我與她天天相處,都沒有找過女人,搞得我都懷疑,我是不是也對她動心了,你說這……愛情,究竟是啥呢?對,我感覺我對我表妹這個,就是她說的愛情,跟她在一塊儿,就沒工夫想旁的女人了,一定是這樣……”

    “你死了!”

    趙樽低沉慵懶的聲音一入耳,元小公爺正絮叨的嘴停了。然后,激靈靈嚇住了,丹鳳眼一挑,惡狠狠瞪他,“不是吧?天祿,我就說說而已,又不是真搶你女人,你用不用這樣狠?”

    冷冷抬起手來,趙樽沒有拿棋,卻是喝了一口熱茶,指了指棋盤,“下完了,回去找你的北狄女人吧。”

    這個時候,元小公爺才發現,趁著他分心的時候,趙樽已經把他給滅了。微微張嘴,他愣了一愣,給了趙樽一個絕世賤笑。

    “天祿,你好賤!竟然這樣贏我。”

    “不這樣,不能贏你?”

    元小公爺被嗆了話,雖然不怎麼服氣,卻又不得不承認,在女人問題上他可以略勝一籌,可下棋嘛,他真的是玩不過趙樽。

    “行行行,你厲害,小爺我回去抱小娘了。”

    衝他擺了擺手,趙樽沒有說話,指尖慢慢拂過已經下完的殘棋,一顆顆重新歸置在棋盒里,開始自己一個人慢條斯理的對弈。看著他的樣子,元祐起了一半的身姿有些僵硬。几乎是突然的,看他這樣孤零零的樣子,他心里的某一處像是被什麼利物狠狠剜了一下,酸澀得難受。

    “他痛,你也痛,他傷,你也傷。這就是愛情。”

    夏初七那天說過的話不期然入腦,元小公爺倏地瞪大了眼睛。

    完了完了!難道他一直愛的人是……天祿?

    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元小公爺大驚失色的看了一眼趙樽,不由又想起了以前京中的傳言來,都說趙樽身上的男儿氣概,總能讓男人發現原來自己喜歡的一直是男人。一念上頭,他越想越害怕,就像見了鬼似的,一眼都不敢再看趙樽,飛快地出了書房的門,頭也不改抬,一溜煙儿的跑了出去,決定今天晚上回去找兩個小娘好好練練,糾正一下。

    “阿七……你贏了!”

    書房里,趙樽一個人下了會儿,推開棋盤,嘆了一口氣。

    “不下了。”

    自顧自慢悠悠說完,他撐著額頭起身拉開了書房的門。

    然后,他見到了在桌邊儿椅子上酣睡的夏初七。

    身子僵硬地停頓一瞬,他黑眸一沉,轉向拿著拂塵站得極為端正的鄭二寶,几乎是帶著惱意的一腳踹了過去,磨牙,低聲斥他,“鄭二寶,你膽子大了啊?”

    “主子……奴才只是……只是……”

    “閉嘴!”趙樽低罵一句,大步走了過去。

    “哦!閉就閉。”鄭二寶揉了揉被踢痛的地方,有些憋屈的翹起了嘴巴,“怪不得話本里做壞事的都是太監……果然……如此。”

    他是沒有進去通傳,甚至也沒有給楚七拿一件外袍,他就是心里氣不過她,為他家主子爺鳴不平,所以才故意把她給涼在那里的。如今活生生挨了趙樽一個窩心腳,想到楚七先前的好,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說,這樣冷的天氣,屋子里沒有生火,她一個姑娘就那樣睡著,要真是凍病了,結果難過的不還是他家爺嗎?他家爺難過了,受罪的不是他嗎?

    在鄭二寶自省的時候,趙樽已經走到了夏初七的身邊。

    若說先前心里還有那麼一點別扭,如今看她累得像一只小狗般蜷縮在那里的樣子,趙樽心里多大的火氣都沒有了。更何況,他也不知道不明白,東方青玄當時受了那樣重的箭傷,她要是不聞不問,還是楚七嗎?

    趙樽不是一個因為一件事,一句話就去否認某個人所有好的男人。

    過慣了動蕩不安的行伍生涯,他不會在男女之事上與對方傾軋一般鬧得撕心裂肺。掙扎、折磨、互相咬得鮮血淋漓再來后悔的情感有太多的表演痕跡,那些都不是他。他就願意這樣,靜靜的看著她,等到有一天,再無戰爭,再無殺戮,生活安寧,她還睡在他的身邊,孩子在膝前環繞,不論窗外大雪紛飛,還是烈日驕陽,他們恬淡,悠閑,如此而已。

    他沒有叫醒她,拿過鄭二寶獻殷勤一般遞過來的貂皮大氅,輕輕裹在了她的身上,攔腰一抱就往內室走。

    夏初七睡得很沉,但也不是沉得被人抱起來了都不知道的主儿。她驚了一下,睜開了半只眼,恍惚間看見是趙樽的臉,扯著嘴巴笑了笑,眼睛里閃著一抹快活的光芒,然后雙手將他一抱,眼睛一閉,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那樣放心地睡了過去。

    這是她的依賴。

    “阿七……?”

    她沒有回答,像是冷了,往他懷里又縮了縮。趙樽看著臂彎里髒兮兮的“睡美人”,臉上紅的,綠的,什麼顏色都有,唇角几不可見的抽了抽,將額頭抵住她的,輕輕一吻,雙臂慢慢收緊,手腕上的傷口,好像沒有再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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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1:55 |只看該作者
第133章 又是一年了!

    夏初七是在半夜醒來的。

    先前實在太累了,被趙樽放在被窩里,她睡得極熟,甚至還發出低低的呼嚕聲。可大半夜的,她卻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見趙樽冷冰冰的看著她,生氣地轉過身,她怎麼叫他,他都聽不見,他的臂彎里還攬著一個女人……一個背影極熟的女人。

    几乎是下意識的,她激靈靈就醒了。

    “趙十九!”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睜開眼睛,滿頭都是冷汗,屋子里黑漆漆的,可下一瞬,她就被人抱入了一個溫暖的懷里,他的掌心放在她的后背上,她的頭枕著他的胳膊上。

    “你怎麼了?”

    “趙十九?”

    她低低喚他,轉念一想,難道夢中的那個背影極熟的女人,是她自己?她覺得好笑地揉了揉頭,他卻已經起身點燃了燭火,“做噩夢了?”

    聽著他低低的詢問,與他四目相對,看見他熟悉的眉眼,想到可笑的夢,她心中的不安散去了,打了哈欠,靠了過去,環住他的腰,“我夢見你生我的氣了,不再理我了。趙十九,今天我去東方青玄那里,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他否認。

    “就知道你沒這樣小氣。”

    他把手臂從她脖子后面伸過來,抱了她,靠在懷里,有一下沒一下的安撫著她,卻沒有說話。夏初七先前睡了一覺,半夜醒過來莫名的精神了,半趴在他的身上,看他在氤氳燈光下的俊臉,突然一愣。

    “你臉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低頭看她一眼,趙樽掀了掀唇,順著她的頭發。

    “只是太累。”

    “哦,我又吵醒你了。”夏初七有些歉意。

    他低低一笑,手指落在她的脖子上,觸碰上她的肌膚,撓了撓,夏初七難得見他這樣小孩子心性,愣了愣,一縮脖子,身上頓時冒出一串雞皮疙瘩,咯咯笑著,滾過去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剛勁有力的心跳聲,覺得安心無比。

    “趙十九,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都沒有尋到機會問你,我那個紅刺特戰隊,還剩下多少人?”

    她突然冒出來的新稱呼,顯然把趙樽給難到了。直到她解釋了什麼是紅刺特戰隊,他才明白過來,然后告訴了她戰后的統計數據。

    那個兩千人的特種作戰部隊,折損了一半,除去受傷的人,約摸還剩下八百人左右。比起整個大寧和建平的戰役來說,大晏軍的傷亡是極小的,他們的犧牲是極有意義的。但夏初七想的不一樣。那些都是她自己親手挑選出來的人,他們陪著她夜入建平,陪著她一起插火把,拴馬繩,一起高聲吶喊,一起逃跑,他們也掩護她,他們的命運全部由她親手導演,可他們死了,她卻活著。

    她到底是一個女人。

    再硬的心腸,也是一個女人。

    趙樽胸膛上濕了一片,才發現她在流眼淚。

    “怎麼哭了?”

    他微微一慌,捧著她的臉。

    夏初七抬起頭來,無聲地笑了一下,可笑容隨便爬滿了臉,她眼角的淚水仍是未干,只低低飲泣,“我沒有哭……我就是心里別扭,覺得難受。”

    “這還叫沒哭?”

    “這叫喜極而泣,他們很值得驕傲。”

    “強種!”趙樽安撫著她,輕拍她的背心,慢慢說:“你的心思爺都懂。”說到此處,他突然抬起手來,將掌心攤在她的面前,上面除了薄薄的繭,還有一條條分布不同的紋路,她不解地看著他,卻聽見他低低說,“在這只手里,折損的人……不計其數。”

    他不像她一樣,把情緒外露,可那語氣卻還是讓夏初七鼻子酸了一下。她緊了緊雙臂,閉上眼睛吸著鼻子,不讓眼淚流下丟人,只聲音卻有些低啞了。

    “如果有一天,再沒有戰爭,該有多好。趙十九,等仗打完了,我們兩個找一個地方隱居吧,你也不要做王爺了,也不要看皇帝的臉色,我們去過自己的小日子。”

    “隱居山林?”

    “才不!”她笑,“大隱隱于市。我們要做世界首富,做世上最有錢的人,掌握全球所有的財富,讓每個國家的皇帝都得看咱們的臉色,高興了賞他們一點,不高興,讓他們都喝西北風去。”

    “……”

    “爺,我這個理想還成吧?”

    “可謂鴻鵠之志。”想想,他又問,“那小隱呢?”

    “小隱隱于床。”夏初七嘿嘿一樂,給了他一個極為怪異的笑容,故意逗他似的松開了抱在他身上的手,慢慢探入臍下,可卻被他抓住了。

    “阿七要做什麼?”

    “你說呢?”她擠眼,自覺是最為媚人的笑容。

    “爺不懂。”

    “不懂啊?那我教你好了,學費五十兩。”她整個人趴在他的身上,小手在他手里掙扎著,看著面前的男人,她的男人,從頭到腳的細胞都在驚叫著讓她今天晚上必須要做點什麼,要不然再無法排遣噩夢帶來的情緒。她抬頭挺胸展顏扭腰撅臀,做了一個設想中最為動人的姿態看著他,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

    “爺,放手嘛。”

    趙樽的呼吸微微急促,低頭呵氣。

    “阿七……”

    她心里一喜,巴巴摟著他。可下一瞬,他卻突地起身掏出一個鏡子來遞到她的面前,意有所指的說:“先照照鏡子。”

    這個鏡子正是她的桃木鏡,自從成了景宜郡主,為免身份暴露,這面鏡子就一直放在趙樽的身邊儿。如今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鏡子。不,應該說是,盯著鏡子里面那個一臉髒東西,像鬼一樣蓬頭垢面的女人。

    “啊!”

    她驚叫一聲,飛快地跳下床。

    “我要洗臉洗澡換衣服。”

    想想她腆著一張那樣的臉,在趙樽面前“丑態畢露”的扮嬌媚,她簡直想咬舌自盡算了。可跑了沒几步,她又反應過來了。她更丑的樣子他都見過了,而且,他先前不還抱著她睡了嗎?他都不計較,她又何苦自欺欺人呢?慢悠悠回過頭來,她看著斜斜倚在床頭似笑非笑的男人,眼睛一眯,又一步步慢慢地走了回去。

    “趙十九,你心腸好毒。”

    “此話怎講?”他挑了挑眉。

    “都不給我洗個臉,讓我就那樣睡下,故意讓我丟人。”

    “好心沒好報,爺那是怕吵醒你。”趙樽淡淡剜她一眼,轉瞬,又低低一笑,“爺都不嫌你髒,你還嫌上了。要早知道阿七這樣想,爺不僅給你洗臉,即便是洗澡,也是可以代勞的。”

    “哈哈!裝——”

    打了個哈哈,夏初七干笑一聲,轉頭出去了。

    鄭二寶就守在外面,心情忐忑,見她出來找水,他為了先前那點事儿,殷勤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為她備好了。夏初七累了一天,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回來,趙樽還沒有睡,靜靜倚在枕上看書,似是在等她。

    這樣有“生活氣息”的趙十九,讓她心里微微一暖。

    “趙十九,姐姐我又回來了!”

    學著灰太狼那個輕佻的語氣,她惡狼捕羊一般扑了過去,飛快扯開他手里的書,就惡作劇地扒他身上的衣裳。趙樽不知道她在抽什麼瘋,身子往后一倒,死死扼住她的腰,喊了聲阿七,可她嘿嘿一笑,順勢倒下去,輕輕噙了他喉間不停滑動的男性象征。

    “小瘋子!”

    聽見他聲音驟然一啞,她得意一笑,雙手往他脖子上一纏,整個人像個冬瓜似的滾了進去,在他身上壓過一圈重重地倒在了他的手臂上,卻聽得他低低抽氣了一聲,不由狐疑的看過去。

    “壓痛了?”

    “沒有。”趙樽眸子一沉,低頭吻她。

    “哦……壞人!”被他吻上來,她腦子頓時放空,顧不得去細究他為什麼會抽氣,只熱情地與他吻在一處,弄得唇上又濕又滑,吻得兩個人氣喘不勻,像往常這樣儿就該收場了,可今儿也不知怎麼的,大概是戰爭的生死不定,讓她越發珍惜在一起的日子,越發不想等待,覺得這樣遠遠不夠。

    “趙十九!”

    在他的唇離開時,她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東西來。

    “嗯,什麼?”他聲音喑啞,眸底含波。

    “我在大營子的東西……都帶過來了嗎?”

    趙樽有些不明白她半夜三更在發什麼瘋,剛剛親熱一回,又提到東西,稍稍蹙了下眉,還是點了點頭。

    “都讓鄭二寶給你收著。”

    夏初七咧嘴一笑,“你等我一下,不要睡啊。”

    原來那個叫“鎖愛”的護腕,她是准備在他生日的時候才送給他的。可經歷了太多的生死,她覺得兩個月太漫長,等待太熬人,既然已經備好了,不如現在就送給他。

    出了找到鄭二寶,在他同樣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里,她拿到了自己的東西,那個被她用錦緞給扎成禮盒形狀的東西,又神經兮兮的跑了回來,往榻上一擺。

    “給你的,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造的。”

    趙樽眸子一沉,“什麼?”

    拉著他的手,一起抽開錦緞上打的活結,夏初七笑眯眯地揭開了木匣的蓋子,從里面取出兩個做工精美壓了花紋的護腕,得意地說,“這個東西叫‘鎖愛’,用寒鐵打造,采用了目前最先進的鍛造技术,當然這個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看著……”

    她抿著唇,用指尖在護腕上端的一個按扭上進行推、轉等東西,隨著她的動作不同,護腕不僅可以伸出尖利的刀片,還可以像弓弩一般發射出極小的鋒針。

    “針上,我淬了毒!”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她講解著功能,又低低說,“這種毒發作起來極快,所以非一般情況下,不要隨便使用。”

    趙樽看著她,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怎麼了?是不是覺得我太能干,你自卑了?”

    夏初七嘿嘿一笑,就要去撈他的手腕。

    “來,我給你戴上,你一個,我一個,算是我給你的定情信物了。雖然我曉得你們這里的姑娘,定情信物都是送荷包啊,送香囊啊什麼的,可我也不會那些東西……咦,我說你躲什麼躲?”

    她說了一串,終于發現趙樽的不對勁了。

    “先放著,明日再戴。”

    “不行。”夏初七眉頭豎起。

    “阿七……”他無奈的低嘆,伸出右手,“那戴這只手。”

    “誰戴在右手的?不方便操作。”

    夏初七拒絕了,臉色有點難看了,“左手伸出來。”

    要說這個時候還沒有發現異常,那就不是夏初七了。嘴里嚷嚷著,她盯住趙樽不自在的表情,身体突然扑了過去,一個錯身壓住他,一把揪住他的左手腕。趙樽想要閃身,她卻飛快上移,扣在了他緊緊包扎的傷口上。

    “趙十九!”

    她咬牙切齒,他眼睛盯著她,嚴肅著臉,理直氣壯。

    “我只是不想你擔心。”

    “這樣我就不擔心了?”夏初七惡狠狠的瞥著他,一邊抬起他的袖子,查看傷口,一邊儿抬頭罵他,卻見他面露赧然,還帶了一點可疑的尷尬,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受了這樣重的傷,虧你還能憋得住。”

    她絮絮叨叨的罵著他,不由又回想起在葫蘆口他捏手腕那個動作,當時他應該就是受傷了,可他卻沒有說,然后東方青玄受傷,她就走了,根本就沒有管過他,他還在帶傷上陣,與北狄打了半個時辰,她也沒有問過他。種種情景浮上了,她內疚不已。

    “趙十九,真不知道該怎樣說你了!”

    不知道怎樣說,可她卻是知道,這個樣子的他,恐怕她得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回報了。見老孫已經處理過傷口了,她突然有些郁悶,這樣子的事,明明應該是她來做的,可她卻錯過了這樣的機會。放下他的袖子,她盯了他半晌儿,將一對“鎖愛”放在一邊儿,扑過去,臉色紅紅的說,“我想……給你。”

    這話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一說完,面上是醉酒般的紅。

    他目光一暗,卻是搖了搖頭,“睡吧,晚了。”

    每次都是這一句,她有些懊惱。

    內疚、噩夢、死亡、怕失去……各種情緒交雜在心里,他越是抗拒,她卻是不肯罷手,越發主動地去撩他,又啃又摟又抱又捏。

    他哪里受得住?心跳如擂鼓。

    她聽見了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她的也不慢。

    情緒溢在心窩,什麼三年之約都被她丟在了腦后,她覺得人生在世,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尤其在這樣的戰爭年代,在這樣寒冷的冬夜,在心愛的人懷里,在窗外細細密密的雨滴聲中,既然身處万丈紅塵之中,必得做些紅塵中的事才好。

    “阿七,你再這樣,爺惱了。”

    “趙十九!”

    她磨牙,罵他。可聲音卻很熱切,神態亦是。

    “趙十九。”她放軟了聲音,又巴巴的看著他,像為了討他歡心的小貓儿,用一些極為軟溫的語氣,喊得她心窩里都澎湃出了一些無法描述的情緒,他卻只是緊緊抱住她,不聲不響地將腦袋埋在她的頸窩儿里,低低啞啞的拒絕。

    “阿七,等這場仗打完了,我們就成婚。”

    真是一個迂腐的家伙啊。

    不成婚就不能辦婚姻大事嗎?

    夏初七真的很想掰開他的腦子看看里面裝了些什麼教條主義,也很想給他一些“先進性教育”,可卻不知道太開放了,會不會嚇住他。想了想,她終于咬了下唇,很“含蓄”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趙十九,我不介意有。”

    “不行,我介意。”

    她都不介意,他還不行還介意上了?

    夏初七可憐的女性自尊啊。

    雙頰燒得通紅,她推開他,狠狠捶著他。

    “行行行,你高尚,以后都不要碰我。”

    見她惱了,趙樽嘆口氣,卻是攬住了她,低低一笑,“原來爺的王妃這樣等不及了?”她一聽,氣得很,不僅是臉紅了,就連脖子都紅了,他卻把他抱緊,放沉了聲音解釋,“阿七,如今行軍在外,什麼都沒有准備,爺不想委屈了你。再說,要是懷上孩儿,你的名聲可就毀了,到時候會被人恥笑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認真得就像他每一次打仗之前做戰事布置。夏初七靜靜的聽著,慢慢的,那點儿臊意也就沒有了,看著他時的目光,也慢慢明媚。

    “趙十九,你這樣的人……唉。”

    她翻個白眼儿嘆一句,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好吧!依了你。”

    她像個女土匪似的,倒在他的身上,眼巴巴的看著他。此時的趙樽被她扒得只著一層薄薄的衣裳,領口松散,露出一片令人垂涎的肌膚來,身上帶了一股子沐浴后的蘭桂香氣,拂入她的鼻端時,實在太撩她的神經。低低垂下頭在他身上小豬似的拱了拱,她也沒有客氣,調皮地手鑽入了他的衣裳,不容他抗拒,一雙水眸熱熱的望著他。

    “你這樣不難受嗎?”

    才怪!他不答,眼睛里有火舌在滾動,搭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緊,不讓她的手再有動彈的機會,那表情似乎是恨不得掐她入肉。可她卻不管,推開他抵抗不頑强的手,湊近他的耳朵邊上,用呢喃般的聲線儿,低低誘他,“我幫你,嗯?”

    夏初七閉著眼,用她所能知道的全部來安撫他。他沒有再拒絕。她想,若是這樣子他還要拒絕,她明儿一定得好好給他治病了。

    ……

    很快,臉紅心跳的時間過去了。

    他長長一嘆,她的臉有些熱,心髒如有鹿撞。

    “好受點了嗎?”

    她說話時語氣極為低軟,極為嬌嗔。他額頭抵著她的,目光里的快活顯而易見,一雙手緊緊抱住她,啃一口她的唇,然后溫熱的氣息落在她秋水般的眼睛邊上,一吻。

    “你這個婦人……”

    趙樽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會有一個像夏初七這樣的女人。最早的最早,他一直就知道他的妻子將會是東方阿木爾,那個美冠京師的女人。后來的后來,他與元祐的想法基本也是一樣,終究會被指一門婚,不管姓張還是姓王,都是皇室的聯姻。然后他會與一個不太熟悉卻高貴端庄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與所有的皇室夫妻一樣,相敬如賓,生几個孩子,過冷漠的日子。他興許也會像旁的男人一樣,有几房侍妾,興許也會為了政治聯姻,再納無數個側妃,卻永遠沒有興趣去理會后院里女人的爭寵。

    趙樽從來沒有拒絕過皇帝的指婚。不管是最開始的阿木爾,還是后來的任何一個女人。他也不覺得有拒絕的必要,作為皇家子嗣,不管是聯姻,還是綿延香火那都是責任。這些年來,他一直沒有女人,並不是他有什麼問題,一來確實沒有找到合適的,二來也是沒有時間。他從成年開始,基本過的都是行伍生活,邊關冷月。為了嚴肅軍紀,在營中他從不找女人。可不在營中的時候,普通女子卻又入不得他的眼。

    一開始,他只是看楚七新鮮,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了。是看她明明一肚子壞水,卻故意人五人六的裝好人,還是從她的嘴里聽到一串又一串他似懂非懂的詞?是看她以旁的女人沒有智慧,面對危險的毫無畏懼,還是她那一雙清亮得仿若洞悉世情的眼睛?

    他不知道。今天元祐那個問題,他也想過,其實他也不懂。只是看到她,心里就很柔軟,會很放松。平心而論,她不丑,卻也真的算不上極美。在他見過的女人里面,比她長得好的姑娘有如過江之鯽。可她不同,與任何女人都不同。誰說男人一定要喜歡長得好的呢?他就看她這樣子好。他更不知道對她的眷戀到底有多深,情?或欲?或歡喜?他都不知道。只知道當崖上的飛箭避無可避的時候,他也是願意擋在她面前的,更知道每每這樣抱住她,他就會產生一種很難堪很不可思議的想要整個人化在她身体里的錯覺。

    “趙十九,我怎麼了我?你還沒說完呢?”

    夏初七嬌嬌的問,他恍惚回神,掐緊了她的腰,低低淺笑,“你得負責給爺洗干淨。”

    “去!”她假裝沒有明白,故意仰著頭瞪他,“洗什麼東西?”他黑眸一深,正待繼續逗她,沒有想到,她卻突然壓著嗓子,低低在他耳邊嗔笑,“不如幫你……干淨!”

    “轟”一聲,趙樽腦門炸開了。

    “阿七……”

    她一把咬住他的耳朵,“逗你玩,想得美!”

    他當然知道她在逗他玩,可這樣的話對一個正常男子來說,太過惹火。他的心窩被她的軟媚塞得極滿,雙臂像鑄了鐵,惡狠狠地抱緊她,重新堆積起一股再難壓下的熱血,他猛一把抱起她來,就往外走,並讓鄭二寶備水。

    “阿七,你完了。”

    夏初七哈哈大笑,捶他肩膀,“放手,我喊人了。”

    “你喊吧,看誰來救你。”

    “我要告御狀,說晉王爺欺負良家婦女。”

    “告吧。”

    “不要啦不要啦!我玩笑的。”

    “你自己說的,爺可沒逼你。”

    “啊!救……命!”

    ……

    ……

    次日雨停了,卻下起了雪。

    夏初七幽幽醒轉過來的時候,撐了撐額頭,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很是懊惱的拉起被子蓋住了臉。果然,不是誰都做得了伊甸園里的那只蛇,惹惱了某王的后果很嚴重,那就是一個外表君子內心邪惡的王八蛋。

    “趙十九,你個混蛋。”

    罵了一句,她“嘶”一聲,可憐的發現自己的嘴巴,麻木的酸痛著,那滋味儿實在不太好。這個發現讓她很想提醒有些姑娘,追求“黃金滿屋”就可以了,“貌好器粗”真的很危險。且不說貌好容易被旁人覬覦,單論這器粗,真的是不能好好玩耍的。

    使勁儿踢了几腳被子,她爬出被窩,又覺著有些冷,縮了回去,來來回回鬧了好几次,終于下定決心起床了。

    今天她得去看看東方青玄的傷。

    出屋的時候,沒有見著趙樽,只有鄭二寶侯在那里,殷勤地為她端早膳,滿臉都是膩死人的笑容,看得她很是奇怪。

    “二寶公公,你愛上我了?”

    鄭二寶喉嚨一噎,趕緊回頭看了看,沒有見到旁人,這才松了一口氣,苦著臉僵笑,“楚小郎你可千万甭嚇我,這話要讓主子聽見,得煽了我……”

    “你已經被煽過了。”夏初七“好心”提醒他。

    “主子一定會再煽一次。”

    “……”

    喝在嘴里的粥差點儿噴了出來,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儿,覺得鄭二寶真是一個天才,好强的思維能力。她想笑,卻是沒有笑得出來。畢竟笑一個太監沒有小雞雞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想想,她又問,“爺呢?”

    “爺去送定安侯了。”

    “哦?”她露出疑惑。

    “定安侯今日率兵開赴遼東。”

    果然是趙樽身邊的老人,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夏初七默了默,又邊吃邊問:“那我們呢,有啥安排?”

    “爺說在建平修整兩三日就得開拔。”

    “嘖嘖!”夏初七愉快的衝他眨了眨眼,“二寶公公,你這心思不單純啊,這樣多的軍事秘密,你不僅知道,還敢隨便說出來?老實交代,你是不是臥底?”

    被她這樣一嚇,鄭二寶愣了愣,直呼冤枉。

    “爺說,姑娘醒來一定會問,就這樣告訴她。”

    “呃”一聲,夏初七服氣了。

    怪不得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原來是趙樽老早就交代好的?這就不奇怪了。不過,趙十九把她會問的話都想到了,也是一個神人也。難道真是越相處越了解?

    “爺還說,老孫去照顧東方大人了,老孫在外傷方面頗有建樹,這些年都沒有把他治死,證明是信得過的。你今日就在清風院里休息,等大軍開拔之后,長途跋涉會很累,得養精蓄銳,就不要到處跑了。”

    鄭二寶說著,目光閃爍,眼皮一直在眨,不敢看她。

    夏初七歪著頭,瞄他一眼,唔了聲儿,“不行啊,我得去看看東方大人,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看看傷勢,又不累人,權當休息了。”

    “不好吧?你們孤男寡女的。”鄭二寶瞥她,嘟著嘴不舒服。

    “我與你,不也是孤男寡女?”夏初七故意逗他,鄭二寶很不想承認,可為了他家主子爺,終是一橫心,憋屈地表示,“咱家可不算男人。”

    “噗”一聲,夏初七終于噴了。

    “二寶公公,你實在太逗了。”

    不管鄭二寶說了什麼,夏初七還是必須去看看情況的。做人要厚道,東方青玄身上的傷並不尋常,差一點點就丟了命,她可不想因為感染什麼的,就前功盡棄。

    當然,她並不知道鄭二寶是在“假傳聖旨”。趙樽確實吩咐了孫正業去照看東方青玄,卻沒有交代鄭二寶說不許讓她去看。

    吃飽喝足從清風院里出來,她摸著圓滾滾的肚子,拉了拉頭上的帽子,一眼就看到繞著她轉頭就想走的元小公爺。目光一怔,她不由有些奇怪,飛跑過去喊了他一聲。

    “表哥,你今儿毛病了?”

    元小公爺轉頭,看著她,笑容尷尬,“表妹,哪去?”

    夏初七摸了摸鼻子,懶洋洋地看著他笑,“我去看看東方青玄,你怎麼了?瞧你這個表情,不對勁儿啊?”

    元小公爺一雙風流眼微微一瞥,尷尬更甚,朝她拱了拱手。

    “無事無事!表妹,表哥還有急事,告辭!”

    說罷,他就像被鬼給追了似的,飛快地離開了。瞧得夏初七一愣一愣的,覺得今儿這些人都有毛病麼?摸了摸凍得冰冰的耳朵,她莫名其妙的搖了搖頭,徑直去了東方青玄那里。

    他還住在昨晚送去的醫館里。

    夏初七進去的時候,見到孫正業正在外面寫方子,兩個人寒暄了一陣,他的表情仍然有點儿尷尬,夏初七不明白他又怎麼了,問了東方青玄的情況,就准備入內室,可如風卻守在東方青玄的臥房門口,看見她來,面上也是一樣的尷尬。

    她嘿一聲,奇了,“怎麼了?如風大哥。”

    如風咽了咽口水,喉結一動。

    “大都督不方便見你,你回吧。”

    不方便?夏初七更奇怪了。

    今天早上鄭二寶見到她“尷尬”,元祐見到她“尷尬”,孫正業見到她“尷尬”,如風見到她“尷尬”,就連東方青玄也尷尬的不方便見她了。難道她睡一晚上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只人中惡鬼,人人見到人人怕?

    摸了摸臉蛋儿,她狐疑的往門里瞄了一眼。

    “我只是來看看他的傷。”

    “哦……”

    看如風極不“方便”的樣子,夏初七咳嗽一下。

    “行,不方便那我回頭再來。”

    她剛剛轉身,里面卻傳來東方青玄有氣無力的聲音。

    “如風。讓她進來。”

    如風微微一愣,低低“哦”了一聲,側開身子,還“貼心”的為夏初七推開了門。夏初七的好奇心被勾起,調頭就大就入了屋子。

    可几步而已,她很快就怔立在了當場。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子里燒了地龍,很溫暖,東方青玄斜躺在床上,面色還有些蒼白,卻只著了一層薄得像紗一樣的衣裳,潔白如玉的胸膛露在外面,沒有束冠,任由一頭黑色的長發瀑布般散落在身上,與火紅的衣裳糾結在一起,極是好看,也極是妖媚。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床上還有兩個漂亮的女人。看打扮不像是中原人,裝得極為艷麗,有點像是北狄的胡人舞伎,身材很是惹火,她們穿得比東方青玄還要少。嚴格來說,她們是被脫得身上沒了什麼遮掩的布料,就那個畫面來看,三個人先前在做什麼勾當一目了然。因為那兩個姑娘媚眼如絲,雙頰酡紅,低垂著頭,卻滿帶情意地瞄著東方青玄,樣子極為羞澀。

    “東方青玄,你瘋了?”

    夏初七愣愣看著他,低著嗓子,終是出了聲。

    床上那人微微斂眉,莞爾輕笑,“呵,元小公爺送來的,哈薩爾的舞伎,長得還不錯吧?”東方青玄說到這里時,蒼白的臉上,有一抹紅潤,那不是正常情況下的紅,而是男人情動時才有的。

    夏初七看得懂,可卻覺得很荒唐。

    “你不想要命了?在這個時候,還有工夫找女人?”

    “本座的身子,本座自己清楚。”東方青玄笑了笑,微微抬袖,“再說,有你這個神醫在,本座即便想死,也死不成吧?”

    夏初七服氣了。

    她知道,在這個時代,像東方青玄這樣地位的男人,找女人睡覺那簡直就和平常人吃飯喝水那樣簡單。可大概是見他獨來獨往習慣了,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身邊有女人,她几乎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東方青玄也有可能和元祐一樣,是從來不把玩女人當一回事的。他們這些人與女人上床,從來都與情愛無關。

    只有她的趙十九不是。

    這項認知,讓她心里頗為感嘆。

    不過,她沒法儿去置評別人的私生活。

    于是,笑了笑,她衝東方青玄豎了豎大指拇,似笑非笑,“行行行,大都督您的身体好。可也麻煩你好好計算一下,你如今這破身子,有多少風流的本錢吧?傷口可開裂了?”

    “老孫已經處理過了。”東方青玄半閉著眼,突然朝其中一名舞伎勾了勾手指,她嫣然一笑,乖乖半趴在他的腿上。他抬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烏黑的頭發,才又瞄了夏初七一眼。

    “這樣看我做什麼?七小姐,你在嘲笑本座?”

    嘲笑,她有嗎?

    夏初七有些無言以對。

    稍頓片刻,他突然又笑著補充了一句。

    “本座過兩日回京師了。”

    為了不看人家的閨房樂趣,夏初七一直半垂著眼皮儿,聞言蹙了下眉頭,終是看向了床上的“美景”,認真的提醒,“大都督,你這傷勢,還是多將養兩日再啟程好一些。”

    東方青玄微微牽了下嘴角,唇角仍是笑意,“不妨事。如今本座受了傷,不好拖累殿下的北伐行程,自請回京。”說罷,他低下頭,修長白皙的手指極為專注仔細地梳理著那名舞伎的長發,就好像他的眼睛里只看見了她,根本就沒有注意還有她這個大活人一樣。

    既然如此,夏初七也不想自討沒趣儿了。

    “那好,言盡于此,你歇著,我先走了。”

    她拱手告辭,大步出了他的房間。

    東方青玄纏在黑發的手指僵住,調過頭來,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鳳眸淺眯著,慢慢松開手,面色蒼白的倒在了枕上,明顯体力不支的樣子。那兩個北狄舞伎見狀,大驚失色地用蒙語喊著他什麼,隱隱聽上去有像“諾顏”這樣的發音。

    他無力地擺了擺手,闔上眼睛,語調沒有起伏。

    “回去告訴大汗,我自有分寸。”

    ……

    ……

    陳大牛領著大軍啟程開赴遼東了,在未來的日子,他將會在遼寧開辟他的主戰場,而此次北伐戰爭的雙線作戰也再次拉開。按計划,陳大牛打遼東一線,趙樽則會深入漠北。

    東方青玄因為受傷,在第三日返回京師。

    這一天,天降大雪,趙樽率眾將校一起送他。

    建平城郊外,一輛黑漆馬車慢慢駛來。

    馬車是錦衣衛事先准備好的。作為大晏的特務機構,錦衣衛的黨羽遍布大晏各個角落,卻只受命于東方青玄。而東方青玄只受命于洪泰帝一人,認真說來,東方青玄本身就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的身份,比起不掌權的皇親國戚更為矜貴。雖然軍中的眾將都不喜歡他,暗地里罵他是走狗是鷹犬,可卻不得不慎重的對待他。

    “大都督,一路慢行!”

    一眾將領拱手告別,看著東方青玄被人扶上馬車。

    夏初七騎在馬上,就立于趙樽的身側,看著他仍然蒼白的面色,始終沒有吭聲儿。他卻是看了過來,病態之中的樣子,一顰一笑,竟如病中的西施一般,妖冶,嬌媚,美不勝美。

    “此去漠北,山高水遠,青玄不能相陪了,殿下保重。”

    趙樽看著他,几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托東方大人福,本王自當安全回京。”

    “青玄對殿下,有信心。”

    東方青玄笑,笑得燦若春花。

    然后他靠在馬車上,拉下車簾,閉上眼睛。

    “起程。”

    黑漆馬車緩緩開動了,那一面“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黑色旗幡在寒風中獵獵舞動,飄出一種極為凌厲的姿態。夏初七一直沒有說話。從始至終,東方青玄一眼都沒有看她。當然,她只是一名侍衛,也輪不到她與他辭別。可是,看著黑漆馬車遠遠離去,她還是淡淡從唇邊說了兩個字……珍重。

    遠處的山林里,一群寒鴉被錦衣衛的陣勢驚起,拍著翅膀,四處亂飛。城外眾人一動不動,馬車里的東方青玄緊緊攥著雙手,沒有睜開眼睛,亦是一動不動。

    畫面在移動……

    可畫面,又像已經靜止。

    就在這時,山林里,依稀傳來了一陣砍柴樵夫粗獷的歌聲。悠揚,婉轉,夾著半生的昆曲調子,越過山頭,越過密林,傳入了每個人的耳邊。

    山青水綠還依舊

    嘆人生青春難又

    惟有快樂是良謀

    逢時遇景且高歌

    須信人生能几何

    万兩黃金未為貴

    一家安樂值錢多

    一年一度,時光易過

    又是一年了……①

    又是一年了,漠北錫林郭勒草原上的草儿綠了,又黃了,天晴了,又下雪了。草原上一片片廣袤的疏林沙地,馬儿在縱情的馳騁,偶有鮮血滴落,駱駝在悠閑行走,時而受驚奔走。達里湖上棲息的白天鵝和丹頂鶴回來了,又飛走了。沙似雪,月如霜,濕地、葦蕩里鳥聲不絕,鳥儿也飛走了。

    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只見處處未滅的烽火。

    “趙十九,我幫了你這樣多,你該欠我多少銀子?”

    “爺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錢。”

    “傻瓜,爺比錢貴重。”

    “哈,你臉皮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厚了?”

    “姑娘,都是跟你學的。”

    落晚的草原上,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兩匹並排的戰馬慢悠悠從湖邊走向炊煙四起的軍帳。大雪下,兩匹馬挨得極近,卻走得極慢,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

    他們越來越近,像在討論金錢,更像在討論愛情,她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他卻是一本正經的嚴肅著臉。直到一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信鴿在風雪中飛了過來,穩穩地落在了夏初七的肩膀上。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鴿子,頭頂上有一撮小小的灰綠色絨毛。夏初七微微一愣,托了它下來,抱在懷里,聲音滿是驚喜。

    “小馬?”

    鴿子像是很疲憊,更像是冷得不行,嘴里“咕咕”有聲,夏初七又喜又驚,可仔細一看,它卻不是小馬。因為它的体型比小馬大,腦袋也比小馬大一點,而且它是一個雄鴿,而小馬是一只雌鴿。

    遲疑一下,她看了一眼趙樽深邃的目光,取下鴿子腳上綁著的信筒,在大雪中展開一看。上面的字体如他的人一般妖媚,獨有風格,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一種難以言狀的魔性,又像是他笑容淺淺的臉。

    “這只鴿子和先前被你們捉去的是一對。不忍它們夫妻分離,一並送給你。——東方青玄,洪泰二十五年冬月初十。”

    夏初七的手微微一抖。

    那應該是他回京之后寫成的。今天是洪泰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這只信鴿,從南邊飛往漠北,竟然經過了一年四季,飛了差不多一年。

    ------題外話------

    注①:【元末南戲《琵琶記》】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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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2:14 |只看該作者
第134章 不僅認巢,還認伴!

    邊關月冷星相伴,大漠風寒情相依。

    外面的大風雪沒有影響帳篷里溫度。帳篷里靜靜的,好久都沒有聲音,趙樽在火爐邊坐著看他的沙盤,夏初七將信鴿身上凍傷的地方仔細處理好,才將它放在了屋角的鴿籠里。

    那只精巧的鴿籠是去年置備的,里面的小馬早就已經等不及了。見到了它的“情郎”,頭碰著頭,親親熱熱的“咕咕”說著話,交流著她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小馬,如今你開心了?”

    “咕咕……”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夏初七笑眯眯的看著它們,心髒的一處很是暖和。

    小馬是去年北伐大軍剛入漠北的時候飛過來的。當時它還帶來了一個遠在京師的消息,梓月公主于洪泰二十五年十月二十八生了一個女儿,乳名喚著丫丫。

    說來,老皇帝確實疼愛趙梓月這個女儿,並沒有按她先前提出來的將她遣出宮去,也沒有隨便為她選一個駙馬遮掩此事,而是采用了另外一種更為極端的辦法。

    據說云月閣一個宮女與侍衛私通懷上了孩儿,生了一個女儿,結果洪泰帝仗斃了云月閣的几名宮女,還有知情不報的几名太監,卻因貢妃娘娘信佛,又深宮寂寞,于是將“宮女”所生的那個女儿收為了義女,養在宮中,順理成章地給了她一個合適的身份,又保全了趙梓月的名節。

    不得不說很滑稽,外孫女儿變成了養女。

    夏初七往日常聽梅子八卦說,宮闈之中多荒唐。那會儿她也只是一笑而過,如今聽聞這個消息,她卻不得不承認,對于皇室來說,聲名大過天,他們寧願做出這樣掩人耳目的荒唐事,也絕不願意毀了公主的名節,毀了皇室的高貴。

    趙梓月是抗爭過的。

    可對于她來說,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

    知情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從此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與男人有過“露水一日”,也不會有人知道她懷過孩儿,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生過女儿。而貢妃娘娘就近撫養,她還可以時時與她名義上的“妹妹”朝夕相處,不會引人話柄。

    孩子出生很健康的,可趙梓月年紀小,在生孩子的時候,卻大出血,差一點就性命不保。聽聞這個消息的二鬼,在漠北草原上大醉了一場,然后在寒風中策馬狂奔了一夜,天明時回來,什麼話也沒有說,正常的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時光的流逝,是最都無法避免的天道循環。

    它不僅可以輪轉春秋冬夏,還能掩埋一切痕跡。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發生的事情很多。

    比如陳大牛揮師直入遼東之后,經過一年的苦戰,基本控制了整個遼東全域,將遼寧納入大晏版圖,設鐵嶺布政使司,几次得到洪泰帝的嘉獎,賞賜不計其數,包括定安侯府里皇帝親賜的侍妾,又多了不少。

    比如趙樽在漠北草原上與哈薩爾斗了一年,可哈薩爾狡詐如狐,竟然汲取了趙樽當初在大寧的戰法,改為了“游擊作戰”,利用他的軍隊對漠北草原的了解和熟悉,化整為零,在這一片廣袤的大草原上,與趙樽玩起了貓與老鼠的游戲,北伐軍雖然一直有推進,卻打得相當艱難。

    又比如,夏初七以去年建平突擊戰中剩下的八百人為基礎,在趙樽的北伐軍中成立了一個“紅刺特戰隊”。在與哈薩爾的游擊戰和騷擾戰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可偏生,哈薩爾是一個善于汲取對手經驗的人,不僅習得一切漢人的知識禮儀,就連兵法亦是如此。在吃了紅刺特戰隊几次大虧之后,北狄軍里組建了一個叫著“草原之鷹特戰隊”的機構,這讓夏初七又想哭又想笑,覺得哈兄真是一個人才,假以時日,讓他成為了北狄大汗,將會是大晏真正的對手。

    再比如,她的個頭長高了一點,腦袋及得到趙樽的肩膀了,身子也發育得好了一些,最讓她感到驕傲的是,必須要使用束胸才能穿上甲胄扮男人了,為此,她曾經在趙樽面前數次顯擺,結果被嗤之以鼻不說,還被襲擊得体無完膚。

    更比如,她的皮膚……悲催的比入漠北的時候更黑了一些。沒有辦法,大漠的天氣情況如此,她覺得自己整日與男人為伴,日曬雨淋風吹雪打,沒有變成一具黑炭已屬万幸。

    幸而不論她變成什麼模樣,在趙十九的眼睛里都是一個樣子。他不計較,她也就省了心。在這一年中,兩個人可謂相依為命,就像尋常的夫婦,雖然時時有戰火縈繞,卻真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遠離了京師的繁華,她有時候覺得,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是極好的。

    冬天雪大,閑著的時候很多。一閑下來,夏初七就會告訴趙樽許多她知道他卻不知道的東西。包括用自己拙劣的畫技在紙上畫出高樓大廈,畫出飛機汽車和大輪船,告訴他地球上的國家,告訴他人類有一天可以飛到月亮上去,告訴他大到核武器的摧毀能力,也告訴他有一種燈,只要一摁就亮,不需要引火。在告訴他的同時,她也總懷念那些現代文明,只可惜,慢慢的,她與他講得趙多,越有一種迷糊的感覺,到底現在的生活是夢,還是過去才是夢?

    這几日雪大,北伐軍在修整狀態,哈薩爾也沒有來騷擾,算是難得安寧的日子了。可惜,在這樣漫長的冬季里,草原上的生活,再悠閑也有些枯燥,所以,沒事玩鳥也是打法時間的辦法。

    夏初七托著腮幫,凝視著鴿籠里小馬夫妻恩愛的樣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爺,你不是說鴿子只認巢嗎?小馬家的是怎樣找到漠北來的?”

    趙樽坐在離她不遠的椅子上,正蹙眉看著他堆砌的沙盤,聞言沒有回頭,可語氣卻很是柔軟,“鴿子不僅認巢,也認伴。”

    認伴啊?

    夏初七側過眸子,看了一眼他俊美的側面。比起一年前,他如今也是黝黑了不少。可高華尊貴氣質未變,桀驁的神采未改,馳騁在草原上,他就是一只獵鷹。瞧著瞧著,她目光有些迷離。

    “鴿子也這樣有情呀?原來如此,它是為了小馬來的……”想想,她點點頭,覺得這是唯一的解釋了。關山万里,從京師飛過來,一路的凄風冷月,陌生的環境,它得經歷多少困難,吃多少苦頭才能找到它的愛人?

    她沒有繼續追問。

    正如他沒有介意東方青玄送來鴿子一樣。

    自顧自喂著食,她輕輕觸碰了一下雄鴿的鳥喙,嘻嘻哈哈的笑,“喂,原本我想把小馬配給大鳥的,如今你來了,看來是不行了。嗯,我還得給你取一個名字,叫大馬怎麼樣?”

    “咕咕……”大馬回應了。

    “當你同意了啊。”夏初七心情愉快了,也不去管那匹叫“大鳥”的馬儿會有什麼想法,笑眯眯地關上了鳥籠,走過去陪坐在趙樽的邊上,瞧了半天,見他沒有反應,她笑著伸手撫平了他蹙緊的眉頭。

    “趙十九。”

    “嗯?”他心不在焉。

    “今日十月二十八,丫丫滿周歲。”

    趙樽恍惚一下,像是剛反應過來。伸出一只手來攬住她,納入懷里,輕拍著,低低問,“阿七是不是想家了?”

    夏初七搖了搖頭,依偎在他身上,聽著外面呼呼作響的北風,淺笑說,“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其實我是想問你來著,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你是不是想家了?別忘了,你家里還有兩房侍妾呢,你都不想嗎?”

    趙樽一愣。

    很顯然,她不提,他都忘了這事。

    輕笑一聲,他捏她的鼻子。

    “等回了京,就將她們打發了。”

    “就這樣愉快的決定了?咱的三年之約還差一年呢。”夏初七嘰嘰的笑著,得了便宜還賣乖,整個儿賴在他的懷里,環在他腰上,汲取著這一份獨特的溫暖,覺得無比安心。可半晌儿,才聽得頭頂上他的聲音,“是啊,這場仗耗得太久。”

    夏初七抬頭看他,“咱們打得夠順利了。北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哈薩爾也非池中人。再說,他們生于漠北,長于漠北,漠北是他們的家鄉,我們想要在他們的地方徹底絞滅他們,根本就不容易。”

    “嗯。”趙樽淺淺撫著她的臉。

    “趙十九,依你看來,這仗還得打多久?”

    趙樽眯了眯眼,眼波驟涼,“那得看朝廷的意思。”

    實際上,陳大牛直入遼東與趙樽深入漠北遇到的情況確實不一樣。北狄的阿古將軍雖然厲害,可陳大牛在正面戰場上是一員虎將,一路過關斬將,披荊斬棘,一年時間而已,大片土地收入囊中。可哈薩爾不同,漠北的地理環境不同,北伐軍大多是南人,不熟悉地形,不熟悉習性,能夠在漠北占盡便宜,已屬不易。

    “沒事。”她看見了他眸底的波光,輕輕一笑,“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無所謂,我一直陪你打下去。大不了咱們就扎根在漠北好了,我看在這草原上過著也好,反正我是習慣了。”

    趙樽呼吸一緊,沒有回答,只是摟她更緊。

    怎麼可能習慣呢?江南煙雨的溫馨與漠北的苦寒相比,生活環境相差太多。而且這一年來,軍中缺衣少食,有時候從關內運來的糧草都不夠溫飽,還得他們自己想辦法,生活過得很是艱難,和京師的錦衣玉食相比,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良久,他黑眸沉下,几不可聞的一嘆。

    “阿七,委屈你了。”

    夏初七笑眯眯地看著他,“說什麼呢?只要你願意,可以一直委屈我,我不介意的,我沒有和你客氣,比起在京師那樣的生活,我更喜歡漠北,在這里,至少我們是自由的。”

    “阿七……”

    趙樽扣緊她的后腦勺,深深的看著她。

    “趙十九!”

    她低低嘆一聲,他的唇落了下來,呼吸紊亂地吻她。

    鴿籠里的大馬和小馬在恩愛的“咕咕”著碰頭,訴說著長長久久的分離,火爐前的兩個人身影也是依偎在一起,時急促,時緩慢,呼吸淺淺如一對交頸的鴛鴦,一直吻到帳外突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兩個人才回過神儿來。

    “殿下,是我!”

    外面是晏二鬼的聲音。

    大概也想到里面會有“狀況”,他沒有直接撩簾子進來。

    夏初七面色紅紅的從趙樽懷中起身,乖乖的坐在了邊儿上。

    很快,晏二鬼進來了,今天的他臉色似乎有些不好。向趙樽請了安,便將手里的兩份文書遞了上去。

    其中一份是從遼東戰場那邊傳過來的。陳大牛在信函里說,遼寧全域的戰役就要收官,他已經向朝廷請命,盡快率部開赴漠北,配合他攻打哈拉和林。

    另外還有一個消息,漠北草原上有十二個零散部落聯合成立了一個汗國。他們為了籌集過冬的糧食,時不時輕騎繞到山海關一線,打劫大晏的老百姓,已經成為了永平官府的心腹大患,北平布政使馬成弘請求趙樽派兵鏟除。

    趙樽一一看過,放在案几上。

    然后,他沉了臉,瞄了晏二鬼一眼。

    “知道了,你先去吧。”

    在過去一年多的戰役中,晏二鬼屢立戰功,得到了趙樽的提拔,如今已是五軍營的副將,按理來說這樣傳遞文書的工作,不應當由他來做的。所以,夏初七猜測他今儿主動拿了文書進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情要說。

    當然她猜到的,趙樽也猜得到了。

    但晏二鬼不提,他只當不知,黑著臉趕他出去。

    “鬼哥……”夏初七直擠眼睛,提醒二鬼。可吭吭哧哧半天,他那手在懷里摸了又摸,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就垂下了腦袋,嘆了一口氣。

    “那殿下您忙,末將告退。”

    看著他就要退出去的身影,夏初七有些不忍心了。她知道,今天是丫丫滿周歲的日子,他肯定是有什麼話要說的,要不然也不至于這樣。但在趙樽面前,他一直覺得理虧,又不敢開口。

    “鬼哥,等一下!”

    她嘻嘻一笑,喊住了他,好心提醒。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沒有說完?”

    晏二鬼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眼睛不停閃爍著瞄向趙樽陰晴不定的黑臉,好一會儿,才像是橫下了心來,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東西,走回來放在趙樽面前的案几上。

    “殿下,這個是……是我做的。殿下捎,捎家信回京的時候……順便幫我捎,捎給……給丫丫。”

    他說得支支吾吾,滿臉脹紅。

    丫丫如今的身份,與他隔了十万八千里,即便他是丫丫的親生父親,想要表達一點心意,也是千難万難。夏初七從他退出去那一只粗糙得起了豁口的手背看過去,案几上放了一串打磨得光潔如玉的狼牙。可它又不再是普通的狼牙,因為每一顆狼牙上面都被他用刀雕刻出了不同的圖案,雕工很是粗糙,卻是他全部的心意了。

    狼是蒙族人的圖騰,在他們看來,狼是堅强和勇敢的象征,狼牙是狼身上最為堅硬的部分,草原人相信戴上狼牙,不僅可以避邪,還能獲得神秘的力量,所以,狼牙也是極珍貴的東西。

    “給丫丫的?”

    夏初七問著,立馬就恍然大悟了。

    前些日子,她就聽人說晏二鬼沒事的時候總出去轉悠,原來就是為了殺狼取狼牙?晏二鬼的表情證明了她的猜測。可他咬著下唇,眼皮卻垂得很低了,聲音里也帶了一絲微微的落寞。

    “孩子一周歲了,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給她,也不配給她……這一串狼牙……就拜托殿下了。”他深深作了個揖。

    見趙樽不答,夏初開好心的接了過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多謝王妃。”

    在沒有人的時候,與趙樽處得好的几個人,私底下偶爾會打趣叫夏初七做王妃,夏初七習慣了他們這樣叫,也不覺得奇怪。可此刻看著二鬼尷尬的樣子,她有些不忍心了,手肘捅了捅趙樽,笑眯眯的說。

    “沒事沒事,一家人嘛。”

    “呵,那末將告退!”

    晏二鬼就要轉身,趙樽卻終是嘆口氣。燭火下的臉,冷漠也嚴肅。

    “二鬼,東西我會帶。可旁的,只能靠你自己。”

    “末將知道了。多謝殿下。”

    晏二鬼沒有抬頭,轉身大步出去了,背影越發俊拔。

    夏初七癟癟嘴,心里感慨,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還有沒有團聚的一天了。看現在的形勢,丫丫成了貢妃的養女,未來的日子,老皇帝重新為趙梓月指婚,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她想著,瞄向趙樽,見他不動,不由撅了撅嘴。

    “鬼哥立了這樣多戰功,你不能請求皇帝將公主許給他嗎?”

    “請過旨了。”

    “啊”一聲,夏初七圈住了他的脖子。

    “趙十九,你真好,結果呢?皇帝怎樣說?”

    “陛下的心思,說不准。”他的聲音很淡。

    “哦,這樣啊!”夏初七落寞一嘆,隨即見他黑著臉,又嗤嗤一笑,故意把一雙凍得發涼的手伸到他的脖子里,逗著他,“那你說,皇帝陛下知不知道誠國公府那個得了天花一直未愈的景宜郡主,是個冒牌貨?”

    趙樽“嗯”一聲,淡淡剜她一眼,“極有可能。”

    微微一怔,夏初七駭了下,心底有點儿發毛。

    “不是吧?那他為什麼不動聲色?”

    趙樽面色極淡,沒有說話,似乎也不想說這個問題,只唇角微彎,一把扯她過來,坐在懷里,順便捏了一把她的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些事,不必你操心。阿七還是考慮一下,今夜如何安撫你家爺才是?”

    夏初七后仰著頭,抿唇看著他,面色一紅,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混蛋!”

    “混又如何?”

    聽他無波無瀾的開上了玩笑,夏初七整個人也輕松起來。她本就是一個樂觀的人,更是覺得趙樽說得對,這世上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今天更是不必操明天的心。輕笑一聲,她莞爾看向面前尊貴冷硬的家伙。

    “趙十九,我好懷念你當初一本正經的樣子?”

    她問得很是無辜,他回答得更無辜。

    “自從被你帶壞,爺從此便走上了不歸路。”

    “還自己越來越壞,還敢賴我……啊!”夏初七低低抽氣,身上倏地一涼,才發現他的手比自己還要冷,卻故意伸入她身上取暖。這個王八蛋,她咬牙瞪他片刻,他卻只是含笑不語,她只能無奈的低嘆。

    “好吧,算你狠!”

    從建平那個夜晚開始,趙十九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高冷正經,可他卻似是迷上了那個活動,私底下只有兩個人時,總會用各種歪理鴉說來迫她就范,服務于他。為了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臉皮一日比一日厚不說,正當龍精虎猛的年紀,精力也是無窮無盡,哪怕剛剛打完大戰下來,也折損不了他的興趣,非得讓她做那樣的事,被夏初七無奈的戲稱為“一匹奔騰在漠北草原的無恥之狼”,可不論她說什麼,十九爺都不以為意。偶爾還會用極無恥直白的語言告訴她,例如他漲得難受不好上戰場,容易出大事,性命不保。

    每次他的理由之多,就讓夏初七無法招架。

    就像此時,他冰涼的手取著暖,目光卻滿是正經。

    “過几日雪小一點,又得與哈薩爾周旋,只怕沒時間了。”

    “裝,你就知道裝!”夏初七狠狠嗔他,可被他無意無意拔來拔去的身体,火簇也燒旺了。這一年多來,兩個人之間除了沒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線,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都做過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害羞的。

    她翻了個白眼儿,開始與他講價。

    “手五十,口一百,你自己選。”

    他低低一笑,眸色幽深,喉嚨發緊,“這樣便宜?”

    夏初七得意了,下巴一抬,“我說的是黃金。”

    “行!”他聲音喑啞,一口叼了她的耳珠,“不過得欠賬!”

    “你個無賴,你都欠我多少錢了?”

    “你說多少,便是多少!”

    某人熱血直往上涌,不,直往下涌。如今這情形,不要說黃金,即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要整個天下也不是不可以。

    漠北的大雪飄飛,此時的京師,也已經入冬了。

    今日是貢妃娘娘的養女丫丫滿周歲的日子,雖然沒有大肆宴請,可云月閣里卻很是熱鬧,該准備的東西都准備了。宮里好久沒有小孩子出生,今儿丫丫要抓周,就連感染風寒數日沒出乾清宮的洪泰帝都親臨了云月閣。

    在女儿面前,老皇帝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父親,放下暖手爐,他一邊咳嗽一邊哈哈大笑,抱著懷里軟軟嫩嫩的小孫女,滿臉都是慈愛的笑容。

    “小東西,長得真漂亮。”

    貢妃蔥白的手上拿了一個金鑲玉造的瓔珞項圈,正微笑著戴在丫丫的脖子上。她今年四十歲的年紀,可仍是身形款款,貴氣逼人,肌膚白里透紅,一顰一笑楚楚動人,看上去仍像二八韶華之年,確實當得了美冠后宮,三千寵愛。

    “丫丫一歲了,瞧母妃給你准備的什麼?”

    “真可愛!”

    “小公主長大了,定是美人。”

    一屋子的喜慶,宮婢嬤嬤們也都說著喜慶的話。

    “父皇……”做了娘親的趙梓月面上仍然青澀不改,在這個宮中處處祥和美滿的日子里,她一看老皇帝的心情好,趕緊笑著湊了上去,“我十九哥哥,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京來,他都還沒有見過丫丫呢。”

    貢妃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打眼瞄向了洪泰帝,目光里是殷殷的盼望,可她不若趙梓月的膽子大,這話她憋在心里老久都想問了,卻一直沒敢問出來。

    “哎!”洪泰帝抱著丫丫的胳膊也是一僵,然后將孩子交給了奶娘,重重咳嗽了兩聲,坐在椅上喝了一口長,才低低一嘆。

    “老十九這一走,已經一年多了。不說你們惦念,朕心里也是惦念得緊。”

    面上一喜,貢妃趁機親自添了熱水,低柔婉轉地諫言,“陛下,大晏與北狄的仗打了這些年,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眼看這又要過年了,不如召了老十九回京,過了年再從長計議,可好?”

    做娘的人,心里哪有不惦念儿子的?貢妃說著,眼圈儿都有些紅了。可做老子的卻不是普通的老子,他坐擁天下,手掌乾坤,不缺儿子,也很難像正常父親的思維。

    “如今遼東全境大捷,很快便可以讓陳相入漠北,與老十九彙合。”瞄了貢妃一眼,洪泰帝蒼老的面上,有一絲涼意,“愛妃,朕老了,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看見漠北歸入我大晏版圖了……朕一生相信,老十九他不會讓朕失望。”

    貢妃面色一涼,僵硬的笑了,“陛下說得極是,老十九他……他應當為國效力。”說到此處,她微微抿著唇,別開臉去,眼睛里滑出一串淚來,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即便是為國捐軀,命喪漠北,也是應當的,誰讓他是陛下您的儿子?老子英雄,儿也必須是好漢。”

    她委委屈屈的聲音,極有節奏,也極是好聽,這句話也實實在在入了洪泰帝的心。看了她一眼,他像是有些心軟,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哭什麼?今日是丫丫的周歲,大喜的日子,怎的年紀越大越像孩子了?”

    他一安慰,貢妃哭得更厲害了。

    “陛下,臣妾只是……只是想儿子了。都一年多了,陛下你就不想他嗎?漠北如今什麼樣的天氣,難道你還是,還是懷疑臣妾……”

    “愛妃。”洪泰帝打斷了她,多年夫妻,像是有些不忍了,目光深了許些,“不論如何,等定安侯入漠北,這仗最多再一年,朕定讓老十九班師回朝。明天過年,他定會在京中陪你過。”

    “陛下……”

    貢妃驚喜的抬頭,破涕而笑,抓住洪泰帝的手腕就不放,柔媚的目光楚楚動人。隨即,在洪泰帝的笑容里,又像是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拭了拭眼淚,才從奶娘的手里接過丫丫來,又哭又笑地逗弄著她,在她“哦哦”童語的快活里,絕口不再提那個遠在漠北的儿子。

    “陛下,大喜事!”

    正在這時,崔英達輕咳一聲,輕輕走了進來,一臉喜色地低下頭對洪泰帝耳語了几句,口里直說,“恭喜陛下”。洪泰帝一聽,一拍大腿,面上也是大喜,激動得重重咳嗽好几聲才起身。

    “走,見見綿澤去。”

    “陛下!”貢妃跟著抱起丫丫起身,笑靨淺淺地望他,“什麼喜事這樣急?丫丫的周歲酒,您還沒有喝呢?”

    洪泰帝拍拍她的肩膀,握拳咳嗽一下,笑著告訴她。

    “比喝周歲酒更大的喜事,回頭朕再來。”

    說罷他匆匆離去,貢妃說了一句“恭送陛下”,再起身時,面色變得很是難看。人人都說她三千寵愛于一身,獨得聖寵,可坤寧宮的皇后一日不死,再寵又如何?他的儿子不能做皇帝,這點寵愛又有什麼用?還有她深宮寂寞的心,誰又能知道?

    ……

    ……

    謹身殿里,喜氣洋洋。

    原來在大晏統一了中原之后,北狄被迫退入漠北,但以前北狄的屬國高句仍然依附著北狄,不肯承認大晏的統治地位。然而如今,在定安侯陳大牛收復遼東之后,高句國王看出來勢頭不對,遣使入京,直言附屬于大晏,便恭請大晏皇帝為他們的國王和皇子進行冊封,並且還提出要將高句國最美麗的兩位公主與大晏聯姻,以結秦晉之好。

    縱觀歷史,宗藩關系的穩固,都是以聯姻為基礎的。嘴上說得再好,條約定得再好,都不如彼此有了親戚關系牢固。女儿女婿孫子的一扯起來,大家都是一家人,自然就和和美美了。

    這對于大晏朝來說是一件好事。

    “綿澤,此事你如何看?”

    看著日益成熟的孫儿,洪泰帝眸中滿是期許。在趙綿澤理政這一年時間里,國泰民安,物阜民豐,他很是滿意,也慶幸當初自己的決定。他一向奉行亂世用重典,但盛世必須靠仁厚治國。在他看來,趙綿澤或許缺少一點指點江山的氣概,可治理江山卻最是適合。

    “孫儿但憑皇爺爺吩咐。”趙綿澤亦是笑著回答。

    “馬上派遣使臣去高句國頒旨。另外,高句公主的事……”他遲疑了一下,又瞥向趙綿澤,“一個許給你做側夫人,也不算辱沒。另外一個嘛,依朕看,不如就賜與定安侯做正妻,也算是我大晏對高句的重視。”

    趙綿澤眸色一變,猛地抬頭,“正妻?”

    “你有異議?”

    喉嚨一咽,趙綿澤低頭,“孫儿不敢。”

    洪泰帝眸子微闔,“等安定侯回京,朕要為他封官加爵。”

    安安侯如今已然是侯爵,再封官加爵,必須位極人臣了。趙綿澤知道他什麼心思,目光微閃,只是附合笑道:“皇爺爺所言極是,以安定侯的赫赫戰功,他當得起。”

    “嗯,下去擬旨吧。”

    洪泰帝滿意的點了點頭,沒有再吩咐具体的細則,急著去云月閣喝酒,揮了揮手便徑直轉身走了。這一年來,他很少過問國政,但事無巨細趙綿澤都會向他彙報。就像今天這件事一樣,總會征求他的意見。

    送走洪泰帝,趙綿澤回了文華殿,吩咐了晚上宴請高句使臣的事,又折返了東宮書房。太子趙柘故去已經一年,趙綿澤也守孝了一年。可如今的東宮,卻仍像如同往日一般的寂寥。趙綿澤雖然大權在握,可生活卻節儉有度,不像有的皇子皇孫,整日里游園耍樂,宴會不斷,他相當自律,東宮里,半點儿喜慶都無。

    書房里,趙綿澤坐在主位上,面帶微笑,語氣溫和。

    “子安,本宮派你前往高句冊封,你意如何?”

    他的面前,是今年的新科狀元蘭子安。他是錦城府人士,鄉試解元,會試會元,殿試策問深得洪泰帝贊譽,得殿試一甲第一名狀元,授翰林院修撰。不僅是大晏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還在縣考、府考、院考、鄉試、會試、殿試中,連中六首。因他實有大才,在翰林院行走不久,就被趙綿澤破格提拔到禮部,補了禮部右侍郎的空缺,召至文華殿,成為了他的心腹重臣。

    蘭子安正是當初鎏年村的蘭秀才。

    禮部官員前往高句頒旨,也是合情合理,他沒有猶豫,只躬身回答。

    “臣必不負殿下所托。”

    “另外……”趙綿澤召他上前兩步,目光沉了些許,唇角仍然帶著笑,“如今定安侯功勛蓋世,陛下又親許給他高句國公主,實有大用。你此去高句,必先在遼東見過定安侯,你且探探他。”

    “殿下的意思是?”蘭子安大惑不解。

    “定安侯與晉王素來親厚。”趙綿澤微微一笑,“若有一天,十九叔與本宮為敵,子安以為,手握重兵的定安侯,會相助本宮,還是會助晉王?”

    蘭子安雖然入朝為官不久,為人卻極為圓滑。聞言低低沉吟,不辨趙綿澤的意思,不敢過多表態,只期期艾艾道,“殿下為君,晉王為臣,定安侯自當奉聖諭為上。”

    “子安,要人人都像你這樣想,自然是好的。”

    趙綿澤臉上笑意未消,突然從案几上拿過一個玉質的哨子來,哨子上紋有鯉魚紋飾,他輕輕巧巧地遞給了蘭子安。

    “如若定安侯不為本宮所用,你可用此哨聯系他營中之人……”

    蘭子安心里一怔,倒吸了一口涼氣,“殿下。”

    “定安侯帳中有本宮的人,若如他不能為本宮所用……”頓了頓,趙綿澤低低冒出兩個字,“除之。”

    蘭子安眸光微頓,顫著手接過那鯉魚紋的哨子來,納入了懷里。

    “臣定不辱命!”

    蘭子安在趙綿澤身邊行走這些日子,又怎會不知道他的忌憚?天家皇族之間的親情,本就淡薄。他看得出來,老皇帝認為最理想的狀態就是由皇太孫正位京師,將來為帝。而他的儿子們都為他戍邊,世代做藩王,子子孫孫人人得享富貴榮華。可老皇帝到底年紀大了,他的儿子們會會不蠢蠢欲動,誰也不知道,趙綿澤更是不敢賭。如今遼東全域收復,北狄也不再是心腹大患,那麼對皇太孫來說,他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實是他手握重兵的十九叔。

    當然他不知道趙綿澤這樣做的目的,還關乎其他,只猜測著這些,也不敢多問,君君臣臣,什麼情分都是假的,一旦抗命,要腦袋才是真的。他垂下眼皮,領了聖旨就急匆匆出了書房門。

    可門剛一拉開,他卻愣在了當場,面色猛地一變。

    “菁華郡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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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2:28 |只看該作者
第135章 兩難!

    蘭子安愣了一瞬,趕緊低頭拱手請安。

    趙如娜沒有應他,只是越過他望向室內的趙綿澤,好久都沒有動彈。趙綿澤自然也發現了她。瞪了一眼立在她身邊極為尷尬的何承安,他的臉色極是難看,不過轉瞬就恢復了一慣的笑容,朝蘭子安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去,才向趙如娜招手。

    “菁華,你今日怎的得空過來了?”

    趙如娜手里捧著一件冬衣,像是凍得狠了,面色和嘴皮都有些發白。可外間風寒,她卻一直等到蘭子安背影離去,才施施然入了屋,反手關上房門,將為趙綿澤做的冬衣放在了他的面前,自始至終只盯著他,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菁華,你坐,我讓何承安泡茶來。”

    她看著他,仍是不回答。

    “菁華?”趙綿澤有些尷尬,不知道她聽見了多少,默了片刻,才試探著笑問,“你可是知道皇爺爺要把高句國公主許給定安侯為正妻,找哥哥算帳來了?”

    她還是沒有回答,就那樣看著他。

    趙綿澤笑容僵硬了,轉而一嘆,“菁華,哥哥曉得你的心思。當初入定安侯府為妾已是委屈了你,現如今再多一房正妻,你在侯府的位置更是尷尬。可皇爺爺的脾氣你最是清楚,即便哥哥不允,也沒有辦法。在他的心里,一個女儿家的親事與國事比起來,實在太微不足道……”

    “哥!”趙如娜終于出聲打斷了他,還是沒有坐下,只是看著他,目光里露出一抹敏銳的光芒,聲音卻極為平靜,“我都聽見了。”

    “什麼?”趙綿澤裝傻。

    “你要殺侯爺。”

    她一字一頓沒有情緒的說完,趙綿澤面色徹底僵住了。前太子妃生了趙如娜沒兩年就病逝了,趙綿澤與趙如娜兄妹兩個的感情極好。在趙如娜的面前,他從來都是一個溫和仁德的好哥哥,如今無意讓她聽見這樣的秘密,他屬實有些難堪。不過,那情緒也只是一瞬,就又隱在了他溫和的唇角。

    從椅子上起身,他親自過去扶了趙如娜坐下,喚她小名。

    “娜娜,你聽哥哥說,你聽岔了,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哥,你不必解釋了!”趙如娜淡淡看著他,看著這個從小關照她的哥哥,心潮起伏,情緒極是微妙。還是那一張熟悉的面孔,他臉上的關切不假,可看上去卻有些陌生。一晃這些年,時光改變了她,也改變了她的哥哥。一雙黑油油的眼眸盯了趙綿澤片刻,趙如娜突然推開趙綿澤的手,在他的身前“扑通”跪下,抬起頭來,冷冷地道。

    “菁華感謝哥哥的成全。”

    趙綿澤一愣,有些摸不著頭腦,趕緊躬身扶她。

    “菁華,有事坐起來說,你我兄弟,何必行此大禮?”

    “不!”趙如娜突然一咬牙,目光露出一抹涼意來,“哥,陳大牛他欺我辱我,菁華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如今哥哥要除去他,菁華正是求之不得。”

    她的反應,完全出乎趙綿澤的意料之外。

    他目光微微一眯,看著趙如娜臉上的恨意,像是松了一口氣,扶她坐起來時,眼睛里的寵溺多了一些,可狐疑的情緒也更深了一丑。依他對趙如娜的了解,她為人雖不太多話,可心地存善,並不是這樣極端的人。

    “娜娜,你能這樣想就好。可你與他到底夫妻一場……”

    “夫妻?”趙如娜凄苦一笑,反問他一句,抬頭直視,面色一冷,“哥哥,我如何入得定安侯府,陳大牛如何辱我,你都忘了嗎?他何時待我若妻?”

    “娜娜,哥曉得你委屈。”趙綿澤清楚地看著她眸底的恨意,心里一嘆,惱意也浮上頭來,面色沉下,聲音少了平時的溫暖,涼如外間的風雪,“這樣的奇恥大辱,哥哥如何忘得了?他陳大牛一介武夫,我趙綿澤的妹妹許配給他,是他的福分。他万般推拒不允,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拒婚在前,讓你披麻戴孝入府,三拜九叩祭他亡妻在后。如此羞辱,哥哥永生難忘。”

    一年多了,往事如煙。

    如今再聽來,趙如娜心里銳痛一下,眼圈有些濕潤。

    “如哥哥所言,菁華亦是永生難忘。”

    趙綿澤看著她眼里的淚水,臉上的恨意,目光越發冷沉,“好妹妹,哥哥定要替你討回公道。以前不動他,是因他與你的姻親關系,可順利助我登上儲位。如今遼東收復,天下已在大晏囊中,他何德何能還敢如此屈我的妹妹。即便不除他,高句公主一嫁,你也只能做妾,哥哥不忍心……”

    他要娶正妻了,想到這個,趙如娜突然失笑,眼圈紅紅的看著他。

    “他若身死,菁華還可改嫁嗎?”

    趙綿澤微微一愣,隨即釋然一笑,雙手握緊了茶盞。

    “將來你便是我大晏的長公主,改嫁又有何不可?菁華,哥哥一定會讓你幸福。但凡你看上哪家公子,不論他出身如何,哥哥必當成全,不會再讓往事重演,讓你走上聯姻一途。”

    “哥……”趙如娜一滴淚落下。

    趙綿澤眼淚一閉,嘆息一聲。

    “只是如今,形勢如此,你還須暫時忍耐。這件事切不可外傳。”

    “哥哥放心,我曉得輕重。”趙如娜點了點頭,含笑拭了拭眼圈,聲音不激動,可接下來的話,卻也是字字尖銳,“哥,陳大牛他死不足惜。可是……你為何要對付十九叔?”

    一語既出,滿屋冷寂。

    趙綿澤看了她良久,目光微眯,輕輕出聲,“朝堂上的事,菁華你不懂。我若今日放過十九叔,來日他又如何肯放過我?”

    “是,菁華不懂。可哥哥你將來會是大晏皇帝,十九叔他只是藩王,你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又如何會不放過你?且依我看,十九叔他無意于皇位,哥哥你又何必?”

    聽了她勸慰的話,趙綿澤目光微涼,忽然“呵呵”一聲,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一張俊美溫潤的臉上,情緒極是復雜,神色也極為難看,“他奪我之妻,此仇我又怎能不報?”

    趙如娜微微一驚,“哥,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是不明白,可我卻很明白得緊。菁華,景宜苑里的那個女人,早就不在了吧?你一直知道,為何從來沒有告訴我?”

    他聲音放緩,也冷厲了不少。趙如娜目光微變,看著面前這個男人,這個被時光雕琢得有些不太相識的男人,微微搖了搖頭,咬唇低頭,“哥,十九叔是我們的親叔叔,他等我們不薄,手足相殘……”

    呵呵一笑,趙綿澤聲音凄厲起來。

    “你口中的‘不薄’,包括强占侄妻嗎?”

    “哥……”

    擺了擺手,趙綿澤阻止了她,別開臉去,回避著她懇切的眼神,像是不想再提,又像是沒得商量,“菁華你下去吧,這段時間不要到處亂跑。你放心,我不會取他性命。我只是要奪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

    “你若奪了他之所愛,與取他性命,又有何區別?”

    趙綿澤倏地偏頭,一眨不眨地盯著趙如娜,目光又悲又冷,“那他奪我所愛,與取我性命,又有何區別?菁華,若是讓你選擇,你要哥哥的性命,還是十九叔的性命?”

    這個問題,太尖銳。

    趙如娜唔一聲,咽了咽唾沫,聲音有些沙啞,“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不願意要你們任何人的性命,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你好好的,十九叔也好好的,哥哥,一個婦人而已,再往后,你要多少沒有?何必為了一個,損及親情?”

    “娜娜,你即不好選擇,那就袖手旁觀。”

    趙綿澤定定望她,苦笑一聲,再次擺手讓她離開。

    “好。”趙如娜低低嘆了一聲,將案几上的冬衣往前挪了一挪,聲音有了哽咽,“哥,這是菁華為你做的冬衣。還是母妃教的針錢,還是你喜歡的絲綿。人人都說皇室情薄,可菁華心里知道,哥哥待我極好。在菁華的眼里也是一樣,不論你什麼身份,都只是我的哥哥。”說到此處,她停頓一下,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我走了。”

    從趙如娜懂得女紅開始,每年都會為趙綿澤准備衣服,不論春夏秋冬。即便他身邊有了夏問秋,而她也嫁入了定安侯府,這事也沒有間斷。而趙綿澤有什麼好的,也會記掛著這個妹妹。去年趙如娜出嫁的時候,趙綿澤沒有參加,因他實在不忍看那個場面。但正如他所說,這件事一直都是他心里的刺,對陳大牛的怨恨從未有停,包括先前做出那個“除之”的決定,也有這個原因在里面。

    只如今,看著趙如娜纖細的背影,捏著手中厚厚的冬衣,他一時有些迷茫,愣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何承安!”

    何承安早就侯在了門外,唯唯諾諾的進來,額頭上溢了一腦門的冷汗。他知道菁華郡主過來,自己沒有事先通報,已然惹惱了皇太孫殿下,可還是有些無辜。

    “殿下,您與菁華郡主素來親厚,郡主過來找您也少有通傳。這一次你把奴才遣開了,奴才也不曉得有什麼事,就,就沒有阻止……”

    深呼吸一口氣,趙綿澤抬手制止了他的話。

    “找人看住她。”

    “是。”何承安諾諾點頭。

    趙綿澤撐著額頭默了默,像是考慮了許久,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繡工精巧、顏色卻極為陳舊的香囊來,攤在手里摩挲了片刻,腦子慢慢浮現起一張淺笑的面孔來。

    一年多沒見了,她還好嗎?

    摩挲片刻,手中香囊慢慢暖和起來,他一把握緊,闔緊了眼睛。他知道,即便他這一生鮮衣怒馬,權掌天下,若是沒有她,心底也將永遠都有一個無法彌補的缺憾。

    有她歡喜,無她不全。

    低低苦笑,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像在對何承安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一年多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都快記不清你長什麼樣子了。”

    何承安愣了愣,垂著頭不吭聲。

    直到趙綿澤慢慢松開手,將他視若至寶的香囊遞了過來。

    “何承安,本宮要你親自去一趟漠北。”

    ……

    ……

    出了東宮,趙如娜才發現大冬天竟然脊背汗濕,手心全是冷汗。

    無意間聽得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她當時的惶惑還在心頭。

    為了避免被哥哥懷疑,她選擇了撒謊。而世上最容易騙過人的謊言,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她說陳大牛該死是假,說關心十九叔是真。很顯然,哥哥相信了她。

    可如今她該怎麼辦?

    快步走上定安侯府的馬車,她坐直了身子,好一會儿都沒有說話,一顆心怦怦直跳著,像要蹦出喉嚨口來,那口氣一直憋在心頭,直到馬車出了皇城東華門,她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側夫人,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綠儿偏著頭在問她,趙如娜嘴皮動了動,看她半晌還是搖了頭。

    “我沒事。”

    她不能告訴綠儿。哥哥可以在北伐軍中安插他的人,並且可以讓蘭子安帶一個東西過去就能直接除去陳大牛,那麼安插在陳大牛身邊的人一定不簡單,在軍中的地位說不定也不低,才能在陳大牛出事后,掌握北伐軍。甚至于,那個人還很有可能是他的親信。

    十九叔她並不怎麼擔心,他為人睿智內斂,行事極為妥當。她最擔心陳大牛,若是他身邊的人要害他,他一定是毫無防備的。

    失神片刻,她轉過頭來,深深望了一眼從小跟著她的綠儿,突然發現,她雖然貴為郡主,身邊竟然沒有一個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想想,哥哥可以在陳大牛的身邊安插人手,難保在定安侯府就沒有。就連綠儿,也是哥哥安排給她的。

    但如今事態緊急,卻遠隔關山万里,誰能把消息帶出去?

    嘆一口氣,她突然低低問,“綠儿,我可以相信你嗎?”

    綠儿愕然地看著她煞白的臉,點了點頭。

    “側夫人,有什麼事要綠儿做,你只管吩咐。”

    趙如娜微微一笑,沉吟片刻,捏緊了她的手,“我要去丹鳳街買點胭脂水粉,你陪著我去,一會回了府,不許告訴府里的人,免得鬧笑話。”

    “哦。”綠儿重重點頭,卻完全一頭霧水。

    雖然趙如娜只是定安侯府的側夫人,但這一年多來,她盡心伺候公婆,除了與嫂子偶有嫌隙之外,與旁人都處極好,加上陳大牛不在府里,那些侍妾全是擺設,沒有任何人敢為難她,更不可能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何須去丹鳳街買什麼胭脂水粉?

    綠儿不懂,卻也沒有問。

    馬車行至丹鳳街口,趙如娜看了看滿眼不解的綠儿。

    “你在馬車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側夫人……”綠儿拉住她,“我陪你,你一個人不安全。”

    “我無事,你在這等著。”

    慢慢躬身下了馬車,趙如娜四周看了看,直接去了丹鳳街尾的一間胭脂水粉店,然后在店里面逛了兩圈,見門外沒有人,從后門出去穿入了一個小院。

    這個地方,她來過几次,是李邈帶她來的。那間胭脂水粉店是錦宮名下的產業,也是掩人耳目用的。那會儿李邈告訴她說,有什麼事情,可以來這里來找她。

    松子坡上的事情之后,陳大牛與錦宮的矛盾就解開了,但如今的李邈雖是錦宮的大當家,原本與趙如娜也沒有什麼來往。不過,因了中間有一個夏初七,她如今身處在漠北,李邈要給她寫信,或者收她的來函,都要通過趙如娜用軍驛傳遞,所以兩個女人這才有了交情。

    “叩叩叩……”

    三聲敲門響過,開門的人是二虎子。

    “你……”他微微一愣,隨即想起,“是郡主?”

    “大當家的在嗎?”趙如娜微微一笑。

    二虎子很少見到像趙如娜這樣出身尊貴的皇室婦人,被她那一笑鬧得頓時紅了臉,趕緊讓開身子請她里面坐,可說起李邈卻有些躊躇。

    “大當家的師父過世,她去了蘇州。”

    心里“咯噔”一下,趙如娜面色一變。

    此去遼東山高水遠,且不說她是一個弱女子,就論她郡主的身份也不可能出了京不被趙綿澤發現。原本她找錦宮就是希望李邈接下這單生意,替她跑一趟遼寧,告訴陳大牛。

    如今她的身邊,能信得過的人,只有李邈。

    可李邈卻不在?難道真是天注定?

    她煞白著臉,問二虎子,“大當家什麼時候回來?”

    二虎子搖了搖頭,“大當家沒有細說,不過她師父過世,至少也得燒了三七。這蘇州來往一趟得些日子,也不知啥時候能回京師了。”

    低低“哦”一聲,趙如娜整個僵住了。

    “郡主你有什麼事,我可以交代旁人替你辦的?”

    二虎子好心的提醒他,可趙如娜如何敢將這樣的大事告訴別人?

    “二虎子,借用一下紙筆,我給大當家留一封書信,待她從蘇州府回來,你務必轉交給她。”

    “好的。”

    二虎子很快拿了文房四寶來,趙如娜向他致了謝,握住毛筆,醮了墨,在紙上簡單寫了三個字——“七有險”,然后吹干了墨汁,折好交給了二虎子。

    “謝謝!”

    即便她信得過李邈,也不可能全盤告之。在這件事里,趙綿澤是她的親哥,陳大牛是她的夫婿,趙樽是她的十九叔,楚七是她的朋友,在這個親情的漩渦里面,她最是難以做人。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任何人受到傷害。

    ……

    ……

    今天晚上宮中有夜宴,招待從高句國來的使臣,皇太孫趙綿澤為了以示天恩,不僅親自作陪,素不飲酒的他還破例喝了不少酒,賓主盡歡,好不熱鬧。

    可夜幕下的定安侯府,卻有一輛馬車慢慢駛了出來,趕在宵禁之前往京師城門的方向去了。馬車上的人正是菁華郡主,她就領了一個綠儿和一個車夫就出了城,直接上了官道。

    這個決定很是衝動,她也不知道此去遼東結果會如何,更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她是一個女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而她能被人稱為京師才女,不僅知詩書禮儀,更是通讀歷史。她非常清楚,從她踏入定安侯府那一刻,她與陳大牛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毀俱毀”的關系。即便他馬上要另娶旁人做正妻,她這一輩子也只能是他的女人。如果他有事,她的一生也就毀了。

    說起來,她見過他的次數統共也沒几次。但他的樣子,卻清晰印在她的腦子里宛如昨日。初入侯府時,他惱恨又躲閃的目光。新婚之夜的黑夜中他喘氣如牛的呼吸,還有那帶著極大力量的斯裂疼痛,一切都歷歷在目。

    她原本以為她是恨他的。當然,實際上,她也是恨他的。披麻戴孝出嫁,三跪九叩他的亡妻,放眼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羞辱的親事了。那時候,她即看不起他,卻又不得不佩服他。他能夠為了亡妻做到如此,那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可,即便他再有情有義也不是對她,在她看來,他們彼此間,也就僅止于此了。但松子坡上,她重新認識了他。他不顧危險來救她,比起顧懷,她覺得這個男人更當得起她丈夫的稱呼。即便為妾,遺憾仍有,她卻不忍心他死于這樣一個陰謀。

    去年的松子坡,他救了她。

    如今遼東雖遠,哪怕拼了這一口氣,她也必須去。

    她知道,或許這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哥哥知道了,不會放過她。

    就算哥哥放過她,她也不知道往后還有何顏面去見他。

    都是她的親人,如此兩難……

    ……

    ……

    夜更深了,酒晏已罷,東宮澤秋院的門打開了,前頭有太監掌著燈籠,后面有兩個太監扶著今天多喝了几杯的趙綿澤,走得一路踉踉蹌蹌。今日宴請高句國使臣,從不沾酒的他,卻醉得一塌糊涂。

    吹了一陣冷風,入得內室,他低低笑著,栽倒在了榻上。

    “怎麼喝得這樣多?”

    夏問秋心疼的扶他躺好,趕緊叫弄琴打了溫水來,在不停搖曳的燭火里,輕輕解開他的袍子,為他擦拭著身子。他醉得很厲害,嘴里喃喃著什麼,在她解開他腰帶的時候,他突然拽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拉,她就倒在了他的身上。

    “呀!”她驚叫!

    他轉身將她壓下,一雙醉紅的眸子半闔半眯,低頭便吻她。

    夏問秋手中絨巾落在地上,羞紅了臉。

    “綿澤……”

    他有多久沒有這樣熱情的吻過她了,久違的恩愛讓她心里一蕩,反手就緊擁住了他,在室內繚繚的熏香氣息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承受著他難得瘋狂的情義,覺得沾上了他嘴里的酒意,整個人也醉得不知方向了,只懂得回應著他。

    “楚儿……”

    頭上,一道軟柔得近乎呢喃的聲音低低響起,她身子頓時一僵,別了別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他卻沒有看她,只粗急的喘氣著將頭埋在她的脖子里,聲音喑啞得如同暗夜里的一道催命符,令她心痛如絞。

    “楚儿,你等等我,很快我便可以接你到身邊了……”

    “綿澤?”

    夏問秋渾身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嗯,楚儿……你終是肯叫我了。”

    他低低說著,伴著軟軟的呼吸,細細的呢喃,氣息扑在她的面頰上,像被烙鐵在煎,生痛,生痛。她僵硬著,一動也不動,看著他緊閉著眼睛說醉話,看他喊著夏楚的名字在光影里顫抖著手解開她的衣衫,看他紅紅的俊臉上久違得恍如隔世的愛意,一顆心整個儿的碎掉了。

    “楚儿,相信我,我會等你極好……給你世上最好的……來彌補……我要讓你母儀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享所有的尊崇……楚儿……我好想你……真是好想……好想……”

    趙綿澤從來不喝酒,也沒有旁的嗜號,今日是什麼事讓他喝得這樣多?在他語無倫次的“表白”里,夏問秋心涼成了一片,卻也沒有忘了這茬子事儿。

    “綿澤,你准備怎樣來接我?”

    趙綿澤身子微頓,面上有剎那的怔愣。

    可慢慢的,他眼睛里的痛楚更深。

    “楚儿……楚儿……為了你……我准備了一年,是時候了……”他雙臂加勁,緊緊抱住她,拿自己的臉在她的臉上輕輕蹭著,像一只想要討好主人的小狗,嘴里說出來的話全是愛意,一聲聲呼喚震撼著夏問秋的心。

    要怎樣的情深,才能喚得這樣意濃濃?

    他究竟是何時愛她那樣深的?她怎會毫不知情?

    夏問秋不敢想象,這樣愛著夏楚的趙綿澤,一旦知曉那次狩獵時在陷阱中救他的人是夏楚,而不是她夏問秋,知曉她曾經為了得到他而做下的那些事,知曉這些年她一直在鳩占鵲巢,他到底會怎樣對付她。

    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她整個人都僵硬了。

    “楚儿,你冷嗎?”

    他抱緊了她,心跳劇烈。

    “綿澤……”

    冷冷笑著,夏問秋輕輕撫著他光光的肩膀。

    “綿澤,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如何接我?你都准備什麼了?”

    “楚儿,你等著……等著我,我派人來接你了……往后,我再也不會讓你走我身邊走開……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你……”

    他滿臉通紅的說著醉話,並沒有像夏問秋期待的那樣告訴她。只是他的心跳越發的快,激動得像是不能自已。

    只可惜,他的激動,不是為了她。夏問秋蹙緊眉頭,睫毛眨動著,凝視著面前這張俊美的臉,一眨也不眨。看著他情不自禁,看著他沉醉其中,看著他哆嗦,看著他喚著夏楚的名字昵喃一般呻吟,可她的臉上卻一片死色。

    這一番鬧騰有些久,比平素他敷衍了事時美了許多,可夏問秋身子美了,心卻恨到了極點。事畢,他沉睡在她的身邊,手緊緊不放。她卻慢慢地爬了起來,仔細看了一眼他燈火下恍恍惚惚的俊朗面孔,輕輕撫了撫他蹙著的眉,冷笑一下,起身出了澤秋院,往東宮后院里最偏僻的一隅走了過去。

    那里住著最是喜靜的太子妃東方阿木爾。

    自從太子趙柘過世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那里了。

    她前腳一走,寢殿門口就有人急匆匆走了過來。

    “殿下,皇太孫殿下!”

    那是何承安吩咐去定安侯府看住趙如娜的侍衛長焦玉。可他喊了半晌儿,里頭的趙綿澤都沒有反應,值班的太監和宮女說殿下睡下了,不敢去叫醒,他立在門口,左右為難,直到夏問秋回來,以為他是趙綿澤派去辦夏楚那事情的,直接把他給打發了。

    他不敢走遠,只得在門外等。

    次日,趙綿澤揉著額頭從屋里走出來,他才趕緊上前彙報。

    “殿下,菁華郡主,昨夜就出了京師。”

    趙綿澤宿醉的面孔,頓時一變,拳手握緊。

    “還不趕緊去追回來!”

    “屬下已經派人追去了。”焦玉拱手,低垂著眼皮,“如今情況還不清楚。”

    “快去,追到為止。”

    “是!”焦玉領命要走,可還沒走几步,背后的趙綿澤卻喊了一聲“等等”,在他回頭看過去時,卻見他低下了聲音。

    “不要傷害郡主。”

    ……

    ……

    “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紀小,出什麼家?守空門便是活地獄,難禁難架。不如蓄好了青絲發。去嫁個俏冤家。”

    漠北錫林郭勒草原上,一連好几天的大雪之后,今日天儿總算放晴了。正午的陽光照射在茫茫積雪上,極為刺眼。金衛軍一大群人在黑皮大哥粗聲粗氣的小調儿聲里,正在離大軍駐營里約摸几里地的雪地上挖著陷阱。

    “黑皮,你總唱這些,能不能換點新鮮的了?”

    夏初七促狹的抱臂站在雪地上,打趣著他。黑皮卻嘿嘿一樂,使勁儿揮動著手中的雪鏟子,直發樂,“小齊,這你就不懂了吧,小娘們就喜歡哥哥這樣的曲子味儿,蜇心,個中滋味儿哦……”

    “嘚瑟!想你的胖儿子了吧?”

    “怎能不想?”黑皮嘆口氣,“媳婦儿為我生了儿子,都一歲了,我還沒見過面儿呢,這仗也不知啥時候能完。”

    “快了吧!”

    翹了翹唇,夏初七別開臉去,看著工事進度,拍了拍手。

    “兄弟們,趕緊挖,咱們得早早給哈薩爾准備好大禮。”

    連續几天的大雪,哈薩爾沒有來騷擾,今日天放了晴,她猜哈薩爾也憋不住了,大概今儿晚上就會來,所以趁著這個當儿,她先在草原上裝好“瘋狂的陷阱”,好好招呼那個友邦。

    這種缺德事,是她最喜歡干的。就趙樽來說,就喜歡真刀真槍,可也拗不起她的惡趣味。比起在戰場上打架,她就喜歡“偷雞摸狗”。另何況,如今為了阻止漠北十二部落在山海關的偷襲,元小公爺領了朝廷的聖旨,領了一部分兵馬去了山海關一線,有這樣的陷阱保護多好?

    “肚子叫得像揣了個老鼠。”

    “快挖,挖完了回去給你吃好的。”

    聽著兵士們調侃,她踢了一腳積雪,搓了搓手,摸向凍得通紅的面頰,可仍然是冷,呼嘯而過的北風卷起積雪,冷得她要靠不停跑動才能好受一點。

    “小齊!”老孟在坑里大喊:“你先回營去。”

    “沒事儿。”夏初七搖了搖頭,一張小臉儿尖尖的,帶著笑意,語氣卻極為嚴肅,“你們都已經不讓我做活了,我哪里敢再偷工?”

    “行,再半個時辰,能成。”

    “好嘞,加油嘞!”

    夏初七笑著在雪地上轉著圈,時不時瞄向遠處一望無垠的雪原。突然,她雙眉一鎖,發現了遠處一抹疾馳而過的牧民影子。這里離大晏軍駐扎的營地就五里左右,雖然趙樽從來沒有阻礙過牧民的正常生活,但漠北境內的牧民們忌憚“冷面閻王”的名號,早就避得遠遠的了,附近一般很少看見有牧民的活動。

    今儿怎會有?天晴的原因?

    她定神看去時,那一抹人影已經沒有了。

    几乎剎那,她心里就涌起一股子不安來。

    從一年前建寧城那次刺殺之后,那伙要她性命的黑衣蒙面人再沒有出現過。一來她每日在營中,他們估計也沒有什麼機會。二來嘛,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最為主要的原因。

    就此事,她曾經問過趙樽。

    趙樽只含糊地回答她,東方青玄受傷了,他們應當不會再來了。雖然他沒有說得太清楚,似乎還有點避而不談的意思,可夏初七心里的疑惑卻是解開了不少。

    因為,聽趙樽的意思,東方青玄應是事先就知道有刺殺她這件事的,但是他沒有在刺殺之前阻止,而是選擇在刺殺發生后替她挨了三箭。

    如此一來,意味就頗為深長了。

    她只能理解為,他在要用自己的受傷,來警告刺殺的人不要輕舉妄動。同時,他選擇這樣做也是為了維護那個人,迫使她或者趙樽放棄找那個人尋仇。由此,她推斷,那個人與東方青玄關系極為親密。

    可除了阿木爾之外,東方青玄還能維護誰?

    趙樽沒有給她明確的答復,她卻一直記在心里。

    不過,此事過去一年了,會不會有關系?

    “老孟!”夏初七挑了挑眉梢,沉了聲音,“你們最近這些天,有沒有見到周圍有鬼鬼祟祟的牧民?在駐扎地周圍晃來晃去的?”

    老孟沒有從坑里探頭,只呼呼喘著粗氣應了一聲。

    “沒有。怎麼了,小齊,你有發現?”

    低低“哦”了一聲,夏初七擺了擺手,沒有向他解釋,只利落地翻身上馬,領了几名兵士追出去一段路。可除了發現有一串馬蹄印之外,沒有再發現有人。

    “估計是附近牧民。”有人說。

    “是啊,前些日子,也有牧民活動的。”又有人說。

    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可她就是覺得,不太尋常。

    定神看了片刻,她眯了眯眼,取下帽子拍了拍。

    “回吧。”

    ……

    接下來的几天,果然天晴。

    冬天的太陽最是惹人喜歡,可雪化時寒冷且不說,北狄人的耐寒能力明顯比大晏人强,往常在這樣的時候,哈薩爾必定會派兵來騷擾。可這一連几日天晴,他卻沒有什麼動靜儿,情形極是罕見。趙樽最近一直在派斥候摸哈薩爾的主力位置,也不會貿然出擊,形勢一時膠著起來。

    帳外寒風呼呼的吹,夏初七從半睡半醒中驚醒過來。

    天氣太冷,帳里的爐火整夜未滅,就著光線,她輕輕側過身子,看向闔著眼睛的男人,彎了彎唇,慢慢抬手在他額間,輕撫著緊蹙的眉。可下一瞬,卻被他捉了手。

    “怎麼還不睡?”他問。

    “我吵醒你了?”她略有歉意。

    “沒有,我也沒睡熟。”

    “怎了?睡不好?”換她問。

    他淡淡看她一眼,攬她過來,拍了拍她的后背。

    “快睡,今晚應當無事。”

    夏初七點了點頭,挨近一點緊緊環住他的腰,等他閉上了眼睛,她卻又再次睜開,膜拜般看著他俊朗的面孔。他的額,眉,鼻,唇,一點點用視線描述著,覺得怎樣看都看不夠。她的男人長得這樣迷人,她實在是撿大便宜了。想想,莞爾一笑,她將手慢慢放到他的胸膛上,撫摸著,感受著他平穩的心跳,低低嘆了一口氣。

    “趙樽,這几日,我心里老不踏實。”

    他低頭來看,撫了撫她的臉,“怎麼了?”

    她張了張嘴,還是搖了頭。那種不踏實的感覺,只是基于一種保護的本能,或者說來自女人的第六感,她說不太清楚。他整日事情太多太累,她也不想說出這種“莫須有”的事情來讓他擔心,只好將臉貼過去,蹭在他火熱的胸膛上,小聲儿發笑。

    “我男人長得這樣好,我怕被旁人搶了去。”

    “不怕!”他低笑,“爺就喜歡你這樣的丑姑娘。”

    “討厭,不氣我不行啊?”

    夏初七抬頭,准備瞪他一眼,卻對上他漩渦般深邃的黑眸。

    “再不睡,爺可不讓你睡了?”

    他的威脅來得極為森森然,她臉蛋儿一紅,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翻了個白眼儿,捏著拳頭捶在他的胸口上,隨即又忍不住笑著撫平那一處,放軟了聲音,“趙樽,等這一仗打完了,你說你能不做王爺嗎?”

    趙樽似是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卻握緊了她的手。

    “阿七准備拐爺去哪里?”

    “哪里都成。天下之大,難道還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趙樽眉心微擰,裹緊了她翻過來,讓她平趴在他的身上,然后寵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放心,爺自有主張,屈不了你。”她低低一笑,說不上心里別扭的滋味儿,正准備回他一句,卻見他面色突然一凜,“嗖”的抱住她轉過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怎麼了?”夏初七趕緊為他披上衣裳。

    他坐在床沿,靜心聆聽片刻,然后飛快地穿衣。

    “有夜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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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2:45 |只看該作者
第136章 舊人相見亦難!

    哈薩爾有半個月沒有來過了,一直與趙樽玩著你逗我跑的游戲,今天晚上突然夜襲,不免讓夏初七有些手癢。側過臉去,她拿起自己的衣服。

    “我陪你一起去。”

    趙樽回頭,掌心緊緊扣在她的肩上,冷眸爍爍,像是想要阻止她,可握了握,他又慢慢松開,突然低頭,埋在她的頸窩,深深一吸,終是不再勉强。

    “好,一起去。”

    “對唄,上陣不離夫妻兵。”

    惡心的改著詞儿,夏初七笑得有些賤賤的。可對上他的目光,她胸腔里那個拳頭大的地方卻是狠狠一暖。隨夫出征的感覺,頓時振奮了她的神經,一邊快速穿衣一邊低低問他。

    “我都沒有聽見馬蹄聲,你怎知會有夜襲?”

    趙十九很傲嬌地瞄她一眼。

    “你若聽出,豈不是比爺還厲害?”

    “去”了一聲,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可她卻又不得不承認,在行軍打仗方面,趙樽確實比她更有經驗。只好奇心一起,她不問明白就渾身不舒坦。

    “你怎麼聽出來的?教教我啊?”

    “經驗。”趙樽拍她的頭,“夜鶯的啼叫聲不對。”

    “啊?”夏初七一愣,唇角翹起,“這樣也行?”

    趙樽往頭上系好頭盔的帶子,顯然不想回答她這樣弱智的問題。夏初七癟癟嘴,很是沒趣地低低“哦”一聲,系好腰帶,就彎腰去找自家的靴子。可腰剛一彎下,腳腕突然一緊,竟被他抓住了。

    “怎麼了?”

    在她的詫異里,趙樽沒有回答,卻是蹲下身來,拿起她的靴子,速度極快地套在她的腳上。動作很生澀,目光卻專注。

    她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趙樽……”

    他放開她的腳,像是有點儿不好意思,沒敢看她的臉,目光移了開去,只低低說了一句“速度,外面等你”就轉身大步離去了。

    呃!

    夏初七腳腕上被他握過的一處,似乎還殘留著他手上的余溫。一時怔忡,她說不上來心里的滋味儿。趙樽這個人向來强勢又傲嬌,被人侍候慣了,他何時做過為別人穿鞋的事情?

    怪不得這廝不好意思。

    不錯,還得繼續培養。

    等她笑眯眯地走出營帳的時候,外間的校場上已經被火把照得透亮。獵獵的寒風中,殘雪被火把的光線反射出一種白慘慘的顏色來,令這個夜晚顯得格外肅穆。陸續從營中跑出來的兵士,已經整裝待發,而趙樽立于陣前,正在沉聲安排任務。

    “晏二鬼,領五千人馬,右翼包抄!”

    “是!”

    “李銳,領一万鐵騎正面迎敵!”

    “是!”

    “諸海,領神機營弓箭手、火銃手兩翼掩護!”

    “是!”

    夏初七不僅是趙樽的貼身侍衛,還是紅刺特戰隊的隊長,她一直靜靜地立在操場上,聽他聲音渾厚的安排一個個任務,知曉他是准備包北狄人的餃子了,也有些躍躍欲試。可趙樽卻一直都沒有安排到她,直到每個人都領命下去了,才見他騎馬走了過來,淡淡對她說,“你跟在本王身邊。”

    “是!”她笑彎了唇。

    夜晚的號角聲可以傳得很遠。

    那粗獷、尖利、“嗚嗚”的聲音,像哽咽,更像咆哮,很快便驚動了茫茫的大雪原。營房大門洞開,成千上万的戎裝將士,揮舞著手中鋼刀,弓箭,火銃,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嘴里“喔喔”的吆喝著,在北狄夜襲的大軍還未靠近駐地,就潮水一般涌了過去,將他們圍堵在了營地外約三里地左右的山坳子上。

    “殺啊!”

    “韃子們,拿命來!”

    “好久不見,爺爺都想你們了。”

    趙樽帶領的這支北伐軍,都是常年打仗打下來的家伙,個個驍勇善戰,戰時眸子里都是嗜血的光芒。可今天晚上前來夜襲的北狄軍卻明顯弱勢了許多,力度一點都不像哈薩爾的主力騎兵。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他們雖然也在拼命抵抗,可雪地上的屍体卻大多都是北狄人的。

    “這不是來送死嗎?”有人嘲笑起來。

    “哈哈,你們的太子殿下呢?做縮頭烏龜了?”

    北狄軍的隊列散亂成了一團,大晏軍卻越打士氣越是高昂。可拳頭打在棉花上,他們不由也有些失望,看著北狄邊打邊退的樣子,不由紛紛出聲奚落起來。

    這樣的散兵打得實在太容易,趙樽與夏初七一直都沒有出手,站在隊伍的后面,趙樽微蹙的眉頭越來越緊,夏初七看著這形勢,也奇怪了。

    “趙十九,有點儿不對啊。”

    一支准備好了去夜襲的部隊,雖然被她埋的陷阱坑了,雖然大晏軍在人數上占了優勢,但也不該這樣不堪一擊才對。更何況,往常總是親自帶隊來打前鋒的哈薩爾,竟然一直沒有現身。

    就在這時,趙樽猛地勒緊馬韁繩,冷喝了一聲。

    “李銳!”

    “末將在!”李將軍快馬跑回來,抹了一把臉,“殿下?”

    “這里交給你了!”

    “是。”

    趙樽吩咐完,沒有再多說,只淡淡看了夏初七一眼,調轉馬頭就往營地方向飛奔而去。兩個人相處這樣久,做事已有默契,夏初七也是心里一凜,卻也不問,只領了一群人緊緊跟在他的背后。

    “趙十九,你是擔心調虎離山?”

    “嗯。”他聲音很是冷寂嚴肅。

    心里一緊,夏初七稍稍遲疑片刻,轉念一想又釋然了。

    “不可能。咱們營中留守的人馬比出動的都多,怎麼可能……”

    她的話剛說到這里,只見營地方向突然耀出一片衝天的火光,伴著濃煙將白茫茫的雪原映成了一片詭異的紅色,火舌吞卷著營帳,看上去極為駭人。

    “不好!”

    “快回營救火!”

    將士們驚呼起來,夏初七亦是驚愕不已。她瞥了一眼趙樽冷寂的背影,還有他身后獵獵飛舞的披風,雙腿一夾馬肚,“駕”了一聲,心髒都緊張得蹦到了喉嚨口。

    此時的營中,火勢已然控制不住。

    更重要的是,著火的地方是至關重要的輜重糧草。

    他們趕到的時候,營中的將士正在奮力鏟雪扑火,整個營房都動作了起來,穿插其中的人全是大晏將士,根本就沒有敵人。看那情況,也不像被北狄人入侵的樣子,怎會突然起火?

    “老孟,怎麼回事?”

    夏初七跳下馬,衝過去,看著正在扑救的老孟。

    如今的老孟是她紅刺特戰隊的一個分隊長,先前並沒有隨軍出戰,而是留守在了營房。聞言愣了一下,搖了搖頭,眉頭蹙得很緊。

    “我也不知道,小齊,快,先救火,糧草燒了,就出大事了。”

    老孟說得很對,他們的大軍如今深入漠北草原,如果糧草燒了,在這樣的大冬天,實在太危險了。要知道,在錫林郭勒草原上,除去元祐帶走的兵力,趙樽手上還有將近十五万人,沒有了過冬的糧草,十五万人喝西北風去?

    “大家加把勁,快……”

    “快快快!兄弟們,快點啊!”

    為了能夠有效的扑滅大火,免得人員擁堵,將士們很快分工合作,在趙樽的指揮下,排成了一列又一列,傳遞積雪,不停往糧草庫運送扑火。

    “先救口糧啊!”

    “對,先救口糧。”

    營房中嘈雜一片,說什麼的都有,吼聲陣陣,議論紛紛,可誰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起了大火。

    “黑皮呢?”夏初七就在老孟的邊上,運送積雪的時候,她看見了好些熟面積,包括原來丁字旗的小二和小六,卻偏生沒有見到黑皮,不由有些奇怪。

    “不知道。”老孟額頭全是汗水,聲音粗嘎,“火起的時候,就不見他了。”

    “啊!”

    夏初七蹙了蹙眉頭,有些擔心,卻也沒有考慮太多。

    到底人多勢眾,大約半個時辰左右,火勢慢慢地控制住了,空氣里只余下了燒焦的味道。同時也初步確定了,這是一次人為縱火,糧草庫里被人噴灑了桐油,所以燒起來才會這樣的快。而且可以確定,縱火的人,應當就是大晏軍中的人,只有他們才能有這樣的便利。另外,在火起的時候,糧草庫中的守衛兵士,大多都是被人迷昏,被活活燒死的。

    “大將軍,這里還有一個沒死!”

    一名兵士從焦草堆中刨出一個人來,大聲驚呼。

    夏初七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跟著眾人快步走了過去。

    那個人痛苦的呻吟著,在地上像只蟲子似的不停蜷縮身子,外表只能依稀看出來是個人的形狀了,四肢縮動著,滿身滿臉焦黑一片,從焦黑的皮膚中溢出來的鮮血,又流淌在焦黑中,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形勢之下,看上去恐怖之極。

    “說,誰放的火?”

    趙樽冷冷喝問,那人眼睛都睜不開了,腦袋卻突地一轉,朝夏初七伸出手來。那雙流淌著鮮血的眼睛,在忽明忽滅的火光里,看上去像鬼似的,驚悚無比。

    “小齊,他是黑皮!”

    老孟突然大喊一聲,擠了上去。夏初七怔忡一瞬,心里沉下,也終于認出來了。搶在老孟的前面,她伸手阻止了他想要扶起黑皮的動作,從懷里掏出瓷瓶,掰開黑皮的嘴喂了一粒,然后在他胸口的中庭穴上狠狠推壓了一把,才厲色問他。

    “黑皮,是誰?”

    黑皮孱弱地張了張嘴,嘴角只有汩汩流出鮮血來。

    “啊……啊……”

    他發出來的聲音,已經不像人聲。

    “快說,到底是誰?”

    黑皮看著她,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這個人原本就生得黑,如今更是燒成了一塊焦炭。看得出來,他想說點什麼,但嗓子被火和煙熏過,張了几次嘴都沒有說出話來,卻顫歪歪地對夏初七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略帶著歉意的笑。

    沒錯,是抱歉。

    每個人都從這個笑容中看懂了——放火的人正是他。

    “黑皮,你個混蛋啊!”老孟痛心疾首的看著他,一邊狠狠捶地,一邊儿痛哭流涕,地上的雪被他捶得飛濺而起,但黑皮的“鬼臉”上笑容卻沒有隱去,他慢慢伸出手來,在夏初七面前攤開了掌心。

    “啊……”

    一個音符從喉嚨擠出來,他腦袋突地一偏,人便癱軟了下去。

    “黑皮!”夏初七飛快地探他脈搏,可他已然氣絕身亡。從頭到尾,他什麼有用的話也沒有說出來,夏初七又氣又恨,咬牙切齒地低頭看向了他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個做工粗糙的荷包,荷包里裝著的是他儿子的胎毛。前些日子他媳婦儿才托了人從關內送過來的,他一直隨身帶著,時不時拿出來看一下。

    如今他連儿子都沒有見上一眼,到底是為了什麼?

    夏初七冷冷一笑。

    “黑皮,你死了,往后誰為我們唱那樣蹩腳的昆曲?”

    “黑皮呀,你個王八蛋,你死了到干淨,怎麼能干出這樣的事情來?你到是說啊,到底誰逼你的啊!你個王八蛋啊!”老孟與黑皮相處的時間最長,感情也最深,他狠狠拽住黑皮的屍体,一陣哇哇大哭。

    誰說男儿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當初在輜重營時,丁字旗統共十個人,都由老孟帶著。如今死的死,斬的斬,黑皮也沒了,只剩下四個人了。老孟是最傷心的,他們曾經親如兄弟,可誰也沒有想到,也不明白黑皮他為什麼會突然間火燒糧草。

    “黑皮……”

    小二和小六也蹲下來,低低哭著。

    哭聲里,是呼呼的北風。

    夏初七沒有哭,但心里的糾結不比他們少。對于整個大晏軍隊來說,這都是毀滅性的打擊。他們如今遠在漠北,遠離中原,十五万人的口糧,過冬的貯備,一夜之間毀去了一半,剩下來的日子要怎樣過?

    “阿七……”

    趙樽以為她傷心,掌心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沒事。”夏初七直起身來,衝他搖了搖頭。

    抿著唇看了她一眼,趙樽面色冷沉了下來。

    “陳景,搜!”

    陳景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很快帶人在廢墟里面搜索了起來。整個糧草庫都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了,但並沒有搜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最后,卻在挪開黑皮的屍体時,在他的身下找到了一個被燒得焦黑的哨子。

    哨子原本的圖案已然看不太清楚。

    在夏初七死死盯著黑皮的屍体發怔的時候,趙樽從陳景手里接過哨子,攤開在掌心,借著火把的光線看了看,慢慢握緊,面色極為難看。

    “殿下。”

    夏初七吸了吸鼻子,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這個哨子有問題?”

    趙樽黑眸深深,面上是她很少看見的冷意。

    “應該是聯絡工具,這些人早就潛入了營中。”

    是很早。

    就夏初七知道的黑皮,也比她早入行伍很多年。

    果然,大戰當前,不怕外敵,就怕內奸。尤其讓她不敢接受的是,整日里與他朝夕相處的黑皮,竟然就是一個內奸。

    很快,死亡的人數清點了出來。

    除了糧草庫里原本的守衛之外,還有其他營中的三人死在了里面,一個活口都沒有。他們會出現在糧草庫里,應當也與黑皮一樣,都是燒糧草一伙的了。最讓夏初七氣恨的是,糧草庫那些被迷暈燒死的人,用的迷藥都來自于她之手。

    “黑皮呀黑皮,你這是陷我于不義啊。”

    她又是氣,又是恨,又是抱歉。如果北伐軍的大將軍王不是趙樽,那麼,現在最可疑的人,就變成她夏初七了。低低嘆了一口氣,她看向趙樽,語氣里滿是歉意。

    “如果我手上沒有這樣的東西,黑皮他們要燒掉糧草庫,應當沒有這樣容易。趙十九,我……成了幫凶。”

    “不怪你。”趙樽淡淡哼了一聲,“刀能救人,也能殺人。人死了,能去怪刀本身嗎?”

    聽他反過來安慰自己,夏初七心里越發憋屈。

    “往后我一定不會輕易相信人了。”

    趙樽慢慢調過頭來,看著她,嘴角露出一個極為復雜的笑容。

    “很多時候,防不勝防。”

    “是,可到底是誰?黑皮他們不是北狄人,不可能為了北狄人這樣干的?”夏初七猜測著,見趙樽不動聲色,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不由勉强地笑了笑,“幸而搶救及時,糧草只燒掉一半,應當能熬到朝廷運糧草過來。”

    “只怕沒那般容易……”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夏初七不解地“嗯”了一聲,可不等她問出疑惑,營房門口一個裹著厚厚皮襖的家伙就騎著馬飛快地奔了過來。人還未到,聲音先至。

    “大將軍,不好了,出大事了!”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下。世事無情,向來都是禍不單行,這又出了什麼事?他看著同樣冷著面孔的趙樽,發現他並沒有太過浮躁的情緒,也就冷靜了下來。

    “好好說。”

    在趙樽淡聲的命令里,那人几乎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

    “大將軍,朝廷運來的軍糧,在古北口外被漠北十二部的人給劫去了……”

    “什麼?”夏初七倒吸了一口氣,几乎不敢置信。

    霎時間,聽見這個噩耗的所有人都呆滯住了。

    只有趙樽仍是面無表情,冷冷問,“右將軍呢?”

    “殿下!”那人發出來的聲音有些嗚咽,像是受不了那刺激,突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喘了一陣氣,才把話說完整了。

    “哈薩爾領了北狄主力軍繞過瀚海草原,攻入山海關,奪下密云,隨即襲擊了順義,北平府已危在旦夕。山海關守衛謝國源將軍自殺謝罪,北平布政使馬成弘閉城死守,元右將軍隨后趕到,在山海關與哈薩爾的大軍對上,一時脫不了身,漠北十二部趁機劫去了糧草……”

    真是好計!

    一件事又一件事,又好又巧。

    哈薩爾的游擊戰,與趙樽無數次的周旋,主力行蹤不定,漠北十二部的聯合,十二部騷擾山海關一線,朝廷派元祐領兵離去。今夜糧草被燒,隨即古北口糧草被劫,糧道被北狄占領。

    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即使哈薩爾天縱英才,他能夠利用對漠北地形的熟悉,利用這些日子以來的大風雪順利從趙樽的眼皮子底下溜掉,潛入山海關。但是,山海關仍是大晏門戶,駐有二十万大軍之重,竟然就這樣輕易被哈薩爾奪了去?

    是哈薩爾太厲害?

    是大晏朝除了趙樽和陳大牛再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了?

    還是有人里應外合,大開門戶?

    夏初七心里有一万個為什麼,可側過眸去,卻見趙樽整個人在寒風几乎凍成了雕塑,眉目之間更像是染上了風霜,沉默而絕決,孤冷得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

    她心中驟然一痛。

    然后,她唇角微微一翹,淡淡低笑著走近。

    “趙十九,沒什麼。糧草燒了,咱們燒回來,他們搶去的,咱們再搶回來。山海關,咱們也可以打回來……”說著,為了安撫他,她偷偷去捏他的手。

    可一觸上去,她卻發現他的手一片冰冷,冷得沒有一點熱氣,她緊緊握上去,他卻不經意微微一顫。

    “阿七……”

    “嗯,我在呢。”

    她以為他是因為糧草被燒被搶山海關失守而難過,很少見他如此低沉的樣子,她顧不得有人看著,靠得更近,几乎近得貼上他的身子了,才低低安撫。

    “沒事,趙十九,真的沒事。那誰不是說嗎?勝敗乃兵家常事。哈薩爾老奸巨滑,今日他擺了我們一道,往日咱們再打回來就是了。”

    趙樽慢慢低下頭來,看著她被北風吹得發紅的臉蛋,突然張開雙臂,把她緊緊一抱,用一種像是恨不得把她揉入身体的力度。再開口時的聲音,是夏初七從來都沒有聽過低啞,可也只有兩個字。

    “阿七……”

    緊緊閉著眼,她反手抱緊他,“趙樽,等這仗打完了,我們就找個地方去大隱小隱,不再管他們的破事了好不好?依了我們兩個的聰明,我們可以賺很多很多銀子,可以游遍天下,我們上天山,下南洋,我們到處玩,吃盡天下,玩遍天下,如何?”

    暢想著來日的美好,她的聲音里帶著笑,也是為了安慰他。可他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冷如刀片的眸底像是有一種深深抑止的情緒在流動,又像是埋藏了無比的冰刺。

    “阿七,即使全天下人都要我死,我還有你。”

    他低沉的聲音幽冷得像蘊含了万千的恨意。

    霎時,夏初七鼻子一酸,心髒像停止了跳動。

    冷風不再,万物俱滅。天地間,只剩下他一人。

    緊緊環抱著他,她抬起頭來,眼睛里全是暖暖的笑意,就好像她從來沒有過悲傷那樣,就好像天地都不曾放在心上那樣,毫不猶豫地吹牛皮。

    “趙樽,天下算個屁,我一人可抵全天下。”

    ……

    ……

    這一日是洪泰二十六年冬月十五。

    山海關內外從天而降的災難,打了大晏老百姓一個措手不及。一時間,山海關失守的消息,讓全國震動,滿朝震撼。

    山海關丟棄,密云和順義兩地也同時落入了哈薩爾之手。他能夠繞開趙樽攻入山海關,一旦北平府城破,就可一路揮師南下,劍指京師,形勢不可謂不凶險。

    然而,此時坊間除去說哈薩爾的軍事才能無人可比之外,一年前曾經有過的流言蜚語再次出爐。有人說是晉王趙樽勾結哈薩爾,不然為什麼趙樽大軍在漠北,哈薩爾就入了山海關呢?

    老百姓都是人云亦云,謠言傳得滿天飛,越傳越玄乎,甚至有人說趙樽已經被北狄皇帝招為了駙馬,成了烏仁瀟瀟的裙下之臣,所以通敵叛國云云,一個個說起來,就像親眼見過一樣,在茶樓酒肆中,說得繪聲繪色。

    几乎剎那,趙樽這個大晏英雄,成為了千夫所指。

    “小姐,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山海關附近的一個小飯館里,少了一根手指頭的綠儿,低著頭,聽了那些議論,看著坐在她邊上的趙如娜,聲音里滿是疑惑。

    趙如娜飛快地瞥了她一眼,“不要聽信傳聞。”

    “可如今不是晉王有意,哈薩爾如何入關?”

    “閉嘴,你不懂。”趙如娜低低斥責了她。

    隱隱的,她覺得這事一定與哥哥有關。東宮書房里的密談,她並沒有聽得完全,大多只有關于陳大牛的部分。可哥哥能那樣對付陳大牛,那麼對付趙樽,他也不會手軟。如今事情變成這樣,她不敢肯定一定是趙綿澤,但這個猜測卻深深嗤著她的心。

    不過這些話,她怎能對綠儿講?

    “快吃!我們還是想想,如何出關才好。”

    “小姐,我好怕。”綠儿看了一眼街上來去走動的北狄士兵,面色有些發白。

    “不怕,我們只是老百姓。”

    趙如娜安撫著綠儿,其實心里比她還要緊張。

    從京師出來的那天晚上,她趁著夜色在半道就下了定安侯府的馬車,讓車夫繼續一路駕著車沿著官道飛奔,自己卻領著綠儿穿入了另外一道岔道,上了二虎子為她雇好的一輛馬車,直奔碼頭,成功脫過了趙綿澤的追擊。

    那會儿綠儿還感嘆說,她家小姐要是身為男儿,也不會比侯爺差,用起兵法計謀來也是一套一套的。趙如娜只是苦笑,她的小計謀,對付的是家人,要救的也是家人,誰知個中滋味儿?

    她們是幸運的,一路有驚無險,總算趕到了山海關。只可惜,又是不幸的。要去遼東,就得從關口過去,從前山海關在大晏手中,還要好一些,如今山海關落入北狄之手,關外是元祐的軍隊,如今正是兩軍交戰的混亂之時,對于來往的民眾查究極嚴,她們兩個弱質女流如何混過去?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綠儿。”她低聲吩咐,“讓店家多包几個茶葉蛋,我們帶著上路。”

    輕輕“哦”了一聲,綠儿剛剛起身,外面就突然進來了几個帶著武器的北狄軍士,几個人就像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滿目猙獰,一進來,把鋼刀往桌上一摔,就凶巴巴的呵斥著,讓店家趕緊上酒上菜。

    趙如娜趕緊低下頭。

    她知道自己長得好,雖然穿了平民女子的衣裳,卻也不太像普通的平民女子。所以一路上來,她釵環未戴,脂粉未施,就是為了逃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這南晏人的酒,就是不夠味儿。”

    北狄人不等菜上來,就開始灌酒。酒一入喉,還開始嫌棄起來。但是不管是食客還是店家,如何都不敢惹這些入了關的北狄人,紛紛垂頭不敢多話。

    綠儿拎著店家包好的茶葉蛋回來了,她年紀小,膽子也大,瞥見几個身上還有鮮血的北狄兵士,就像做賊心虛一般,白了臉不說,眼神都忘了收回來。

    “看什麼看,沒見過血啊?”一名北狄兵瞪了過來。

    綠儿聽不懂他說的什麼,可被他一吼,卻是嚇了一跳,趕緊收回視線,推著趙如娜走。然而,這一打茬,就引起了北狄兵士的頭目注意,他視線掃了過來,突然一笑。

    “這兩個娘們儿,身段儿還不錯,不知道臉長什麼樣。”說完,他用漢話衝著趙如娜凶巴巴斥了一聲。

    “抬起頭來,讓軍爺看看?”

    趙如娜腳步一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可地上沒有縫,在這個地方,也沒有人敢得罪北狄人,她也不敢公然與他們做對。

    暗暗攥著拳頭,她抬起頭來,只祈禱那些人不會看上她。

    可這很顯然是奢望,那北狄軍的頭目眼睛一亮,摸了摸下巴,與身邊几個北狄兵交換了一下眼神儿,低低嘀咕了几句蒙話,一個北狄士兵就笑嬉嬉的站了起來。

    “大人,這事屬下來替你辦。”

    那北狄兵士一步步走向了趙如娜。

    “小娘,我們大人看上你了,你出福氣了,跟我們走吧?”

    趙如娜心髒懸到了嗓子眼儿,瞄他一眼,强自鎮定著說,“官爺,北狄的太子殿下在城頭貼了布告,說不得欺民擾民,你等是要公然違令嗎?”

    那兵士明顯一愣,隨即看了她一眼,又笑了起來。

    “想不到小娘嘴還挺利索,太子殿下是下過命令,可軍爺把你抓了回去,太子殿下又怎會知道?”

    趙如娜心里一凜,退后一步,看著越逼越近的男人,突然拽了一把綠儿的胳膊,轉身就往店家跑去。

    “快跑!”

    要換了夏初七這事儿很容易,可她們兩個都是弱質女流,如何能跑得出北狄兵士的手心?剛剛衝出店門沒几步就被兩個人追上來攔住了。

    “還想跑?敬酒不吃吃罰酒。”

    說罷,那人伸手就來抓趙如娜。

    可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人給抓住了。

    “大街上公然强搶民女,你們太子知道嗎?”

    那兵士被噎住,臉一紅,瞪了那個替趙如娜出頭的青衫男子一眼,“你們少管閑事,放手,大爺饒你們一命,要不然,你們全都得死。”

    青衫男子沒有說話,只向旁邊几個同樣打扮的人使了一個眼神儿,示意他們堵住店中的几名北狄兵士,自己則領了兩個人追向已經跑遠的趙如娜和綠儿。

    “綠儿,跑快點。”趙如娜鑽入巷子,累得氣喘吁吁。

    “小姐,那些人是救我們的,為什麼要跑?”

    “那領頭的是焦玉!”

    趙如娜喘了一口氣,低低說著,拖著疲乏的腳步跑得越來越慢。她見過趙綿澤身邊的侍衛長焦玉,先前在店面門他出現在的時候趙如娜就認出來了,所以才趁著他與北狄人交涉的時候,自己領著綠儿跑了。

    “郡主!”

    她們的后面,焦玉壓著嗓子喊了一聲。

    “不要跑了,跟我們回去吧。”

    趙如娜沒有回頭,也沒有吭聲儿。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多余的力氣來說話,只能拼著一股子信念,不停的往前跑。看著她踉蹌的背影,焦玉的語氣焦急起來。

    “郡主,山海關被哈薩爾占領,你是去不了遼東的,你這樣跑出去太危險。太孫殿下很惦念你,你快跟我們回去。”

    趙如娜還沒有說話,焦玉的后面,又一群北狄兵士追了上來。看來人的數量,遠遠比先前在飯館的多,很顯然,是他們在飯館里吃了虧,如今叫上了幫手,又追了上來。

    “站住!”

    “你們几個,都給老子站住!”

    “大人,他們一定是南晏細作。”

    “對,抓住他們。”

    一群兵士追擊了上來,焦玉几個大內侍衛的身手都不錯,可北狄軍越追越多,他們一時半會儿也脫不了身,不由越來越著急。趙如娜回頭看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儿,拽住綠儿就想跑。

    “抓住那兩個小娘們儿,他們是一伙的。”

    北狄兵又喊了起來,趙如娜剛剛穿過巷子,前面就又有一群兵士圍了過來,前后都有追兵,密密麻麻,她面色通紅地閉了閉嘴,回頭看向焦玉,無奈的一嘆。

    “焦玉,你們快跑,不要管我了。”

    她知道,憑焦玉他們几個的身手,僅僅要逃跑是可以的,前提是不能帶上她,他們是來找她的,她不想成為他們的累贅。

    可焦玉他們又怎能不管她?如果讓趙綿澤知道,看著她落到北狄人的手上都不管,他們回了京師照樣也是死路一條。

    “不要怕,我們會保護你的。”

    焦玉大喊著,靠近了趙如娜。

    一時間,巷子口廝殺越發激烈起來。

    “太子殿下到!”

    正在這時,巷口的街道上,一群騎著高頭大馬的人緩緩走了過來,領頭的人正是北狄太子哈薩爾。他身披戰甲,身量極長,樣子威武昂揚,眉宇間的凌然銳色和眼神里的肅殺之氣,就像一匹草原上的狼,冷漠而高傲。他身邊儿的馬上,是跟著他出來的侍妾李嬌,她像是驕傲的孔雀在巡回演出,東看看,西看看,樣子好不得意。

    “殿下,他們正在追南晏細作。”

    看到哈薩爾看過來,馬上有人稟報情況。

    “嗯。”

    只淡淡應了一聲,哈薩爾沒有理會,調轉馬頭就要走。

    “北狄太子殿下!”

    看到他轉身,趙如娜喊住了他。

    哈薩爾不解的轉頭,冷冷看著她,沒有說話。

    趙如娜回視過去,死馬當成活馬醫,突然向他盈盈一拜。

    “北狄太子殿下,我只是普通的大晏百姓,不是大晏細作。先前,是你的兵士在大街上公然强搶民女,我的哥哥們看不下去了,這才出手傷了您的兵士。”

    哈薩爾眸子微眯,冷冷一笑。

    “你想說什麼?”

    趙如娜站直了身子,微抬下巴,“我雖然身處深閨,卻也聽過一句話。南晏有趙樽,北狄有哈薩爾,可並稱為當今世上的兩名戰神。但是,據我所知,我們大晏的晉王殿下,大軍所到之處,民生安定,從無擾民之事發生。難道北狄太子殿下竟不如我大晏的晉王殿下嗎?”

    這樣的挑釁,很是危險。

    她知道,一個不慎,她就為輪為刀下鬼。

    但她在賭,賭哈薩爾的貴氣和豪氣。

    她說完了,四周一片寂靜。

    “大膽小女子,敢這樣給我們太子講話。”

    哈薩爾身邊的一個幕僚,站了出來,大聲呵斥她。

    “呵……”趙如娜給了哈薩爾一個蔑視的眼神儿,“你也不過如此……而已。”

    “來人啦,還不拉她下去……”

    那幕僚剛喊了一聲,哈薩爾就輕輕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然后,他一雙銳如利劍的眸子落在了趙如娜的臉上,“小姑娘很會說話,你說得對,本宮難道不如趙樽嗎?”

    頓了一下,他沉聲吩咐,“放了他們。”

    “太子殿下!不可。”

    “你還長本事了!本宮的話也敢不聽?”

    “卑職不敢!”

    一眾北狄軍的校將們跪在地上,包括正在打斗中的人,也紛紛退后,放開了趙如娜和焦玉在內的几個大晏人。趙如娜再次向哈薩爾施了一禮,微微一笑,轉頭時,長長松了一口氣,心再一次提到了老高。

    出了虎穴,又入狼窩。

    落到了焦玉手上,她還如何去得了遼東?

    “太子殿下,那几個確實是南晏朝廷的人!”背后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馬上那人大喊了一句,接著又道,“我們剛接到的消息,有南晏的大內侍衛在山海關一帶活動,說的一定是他們。”

    哈薩爾眯了眯眼,點了下頭。

    跟著,北狄人大喊了起來。

    “抓住他們,他們不是老百姓,是南晏朝廷的人!”

    趙如娜腳腳一軟,看著越來越近的北狄兵,看著他們一個個猙獰的面孔,心知今日只怕是難以脫身了,只是想著還沒有把消息送到陳大牛的手上,又覺得很是不甘。一時間,心沉到了谷底,卻也不想讓焦玉他們涉險。

    “焦侍衛長,你們快跑吧,不要管我了。”

    “不行。”焦玉看向邊上越圍越多的人,低低吩咐身邊的兩個侍衛,“你們兩個保護郡主先撤,我來掩護。”

    “是!”

    几個人打一群人,哪里是對手?

    街面上熱鬧了起來。

    一大群人擺開了架勢,纏斗在了一處。

    “焦玉,你們快跑啊!”

    看著飛濺而起的鮮血,趙如娜面色都白了。她心知大勢已去,也不想再反抗了。可想想還在遼東的陳大牛,她一咬牙,把心一橫,猛地一把搶過身邊侍衛手上的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低低一吼。

    “焦玉,你再不走,我就死給你看。”

    “郡主!”焦玉尖呼出聲。

    趙如娜死死盯住他,“你回去告訴我哥哥,如果陳大牛有事,我死不瞑目,如果他還念著我與他的兄妹之情,就放他一馬。”

    “郡主!”

    焦玉大喊一聲,捅死一名北狄兵就想過來搶她手上的刀。可趙如娜卻把刀往下一壓,半點余地都不給。形勢一時膠著,誰也沒有想到,這時,身邊酒樓的房頂上,突然傳來一聲冷冷的低吼。

    “誰敢動她,我便殺了他。”

    那人站在屋檐上,手里拿著一把大弓。

    她箭鏃對准的人,正是處于北狄大軍中的哈薩爾。

    聽到熟悉的聲音,趙如娜嚇了一跳,猛地抬頭一看,發現竟然真的是男裝的李邈。自從做了錦宮大當家,她再沒有穿過一次女裝,為人也更加清冷無情,整個人就像再沒有了情緒。如今,她就站在屋脊上,手上挽著一把大弓,袍角飄飄,眉目清朗,在微雪的寒風中,姿態清貴無雙。

    “大當家的……”

    她激動地喊了一聲,李邈卻沒有看她,只遠遠看著北狄陣中那一個男人和那一個女人,看著李嬌失聲的驚呼,也看著哈薩爾手中的刀鞘“嘭”一聲掉在地上。而她姿態高傲,一動也不動的瞄准了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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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2:58 |只看該作者
第137章 往事!

    “保護太子殿下!”

    驚詫也就在一剎,待北狄士兵們反應過來,手中弓弩全部調轉了方向,密密麻麻地瞄准了屋脊上面的李邈,甚至有一些人已經圍攏了上來。可他們的太子殿下卻像見鬼失魂了一般,俊朗的面色一片煞白,完全沒有看見周圍人的動作,只慢慢從馬上翻下來,著了魔一般,慢慢向前走去。

    “邈儿,你……還活著?”

    李邈緊了緊手中弓弩,“你很失望?”

    “不!我……我太開心。”又慢慢向前走著,在万眾矚目中,北狄尊貴的太子殿下聲音發顫,激動,或者說驚喜得說話都不利索了,恨不得下一瞬就向屋頂上的女人緊緊摟在懷里。

    可她卻冷笑一聲,箭鏃仍對准他。

    “命令你的人退后!”

    被她冷冷一喝,哈薩爾像是才拉回神來,驚覺身邊已然圍得水泄不通,而他的士兵對准的人正是屋脊上的李邈。他面色一變,一把抽過副將手中的鋼刀,在刀身與刀鞘的“鏗鏗”聲里,指節泛白的揮動一下,身上銀甲在微雪的光線下泛著嗜血的冷光。

    “都退下,退下。”

    “太子殿下!”

    “退下!”哈薩爾啞聲大喝,目光始終落在李邈的身上。

    “是!”

    他情緒不穩,沒有人敢再惹這頭發了怒的草原雄獅,先前圍得水泄不通的北狄兵士紛紛退出了一個圈子,卻仍然把他們一眾人圍在里面,只不過手上的武器紛紛放了下來。

    “邈儿,下來吧!”哈薩爾仰頭看著她,伸出雙臂,難掩眉間的歡喜。說完見她不動,他像是悟到了什麼,啞著聲音急切的補充:“不,你不要動,我上來,我上來接你……”

    “不要動的是你。”李邈冷冷說著,不見慌亂,不見情緒,手中滿滿的弓弩紋絲不動,臉上亦是沒有表情,“太子殿下,你還未看明白?我的箭對准的是你。”

    哈薩爾一震,終于從驚喜中反應過來。

    “邈儿,為什麼?”

    “姐,姐姐!”不待李邈說話,呆怔許久的李嬌像是終于回過神來了,飛快地下馬扑了過來,人還未到,雙腳便軟在了地上,眼淚汪汪的看著屋頂上的人,聲音哽咽,又哭又笑,語無倫次,“姐,你還活著,實在太好了……如今我們終可一家團聚了,爹娘若泉下有知,也能瞑目……姐姐,你下來吧,跟我們回去吧,太子殿下他……他很惦念你……真的,快下吧?”

    看著哭得傷心欲絕的李嬌,李邈清冷的面上,蒼白得比空中飄舞的微雪還要透明冰冷。李嬌一直在哭,李邈一直未動,就像沉入在某種思緒中,整個人僵硬在當場。

    “邈儿……”哈薩爾情緒比李嬌更激動,一身冷硬的盔甲,冷風中微揚的發梢,每一處看去,都是英姿煥發的男人,可他的目光里,卻浮動著一層與他的身份不符的濃重水氣。

    在場的北狄人都不敢相信,他們的太子殿下竟會有這樣的表情。

    “再進一步,我要你命。”

    李邈終于開了口,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邈儿,你怎麼了?”哈薩爾眉心蹙緊,看了哭泣的李嬌一眼,似是反應過來什麼,面上略有慚色,聲音放得更軟,“你先下來,有什麼事,我們回去慢慢說,你先下來……”

    他邊說邊往前走,李邈終是惱了。

    “你再進一步試試?別以為我不敢。”

    “我不信。”哈薩爾腳步不停,絲毫不畏懼她的弓弩,也不看向旁處,只盯著她,唇角微微一揚,露出一個極為孩子氣的動作來,“你怎會舍得殺我?邈儿,我念了你這些年,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我?有什麼事,我們不能說清楚?”

    “我數三聲!”

    李邈不回應他的話,手上弓箭繃得更緊。

    “一!”

    “邈儿,下來,跟我回去。”

    哈薩爾繼續往前走,目光熱切。

    “二!”

    “邈儿,跟我回去……”

    “三!”

    “邈儿……”

    一道破空的“嗖”穿入眾人耳朵,哈薩爾的聲音僵在了咽喉口,在潮水一般涌上來的北狄兵士“太子殿下,保護殿下”的驚呼聲中,他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李邈面無表情的臉,又低頭看了看穿過他身体的箭,還有汩汩流出的鮮血,眸中冷光乍現,然后垂下手臂,無聲笑了。

    “沙哥哥,你這什麼箭啊?為什麼總比我射得准。”

    李邈射箭的本事,是哈薩爾親自教的。那一年,不滿十三歲的李邈,穿了一身小尼姑的衣裳,在蘇州府的冷月庵中帶發修行。那時候的她,愛哭愛笑,臉色不像如今這般蒼白,白里透著紅的肌膚,像一顆樹上剛剛成熟的鮮嫩水蜜桃儿,十分惹人憐惜。

    那個時候的她,還是當今洪泰帝的長女臨安公主的女儿,聽了祖母的話,為應劫前去冷月庵修行。而哈薩爾那個時候的名字叫著沙漠,就在冷月閹一牆之隔的寧邦寺里做俗家弟子。

    寧邦寺與冷月庵是近鄰,寺廟相鄰,吃著同一口古井里的水。如此一來,挑水的小尼姑和挑水的小和尚便在井邊相遇了。

    養在國公府里的嬌嬌女初到廟庵,生活不習慣,整日里哭泣想家,可她那個尼姑師父卻沒有因為她的身份留半分情面,該練功就得練功,該念經就得念經,該劈柴還得劈柴,該擔水還得擔水。

    在冷月庵里,她不是韓國公府的郡主,只有一個法號叫妙塵。

    擔了無數次的水,她還是沒有練得像師姐們一樣,每次提水都很是吃力。有一次,她剛把水從井里提起來,腳軟了,水桶倒了,蕩出來的水潑了她一身,她跌坐在泥地上,遠離親人的孤獨和恐懼,讓她抱著膝蓋在井邊痛哭流涕。

    “你連水都捏不起,這輩子還能擔得起什麼?”

    聽見這個奚落的聲音時,她很是生氣,飛快地爬起來,回頭就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男子。他長得很俊,穿了一身和尚的衣裳,可和她一樣蓄著發。她知道他是隔壁寧邦寺里的俗家弟子,但師父有過交待,冷月庵中人都不許和寧邦寺的人接觸。她抹了把淚,沒有說話,也不再看他,撿起水桶,洗淨了又開始擔水。

    有一只修長干淨的手捏住了她的桶把。

    她恨恨地回頭瞪他,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你還是個小姑娘,我說話重了。”

    那時候的她還不識愁滋味儿,見他變相的道了歉,也不與他計較。臉上還掛著淚水,她牽了牽嘴角,對他抿唇一笑,然后由著他替她打了水,送到冷月庵的后門。

    在江湖孤風冷雨的飄泊時,她曾經想過,若是那天沒有在井邊見到他,后來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如果見到他時,她沒有哭,他也沒有安慰她,更沒有幫她打水,又會不會不一樣?

    可世事從無如果。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后來也不知怎的,她擔水的活儿就變成了他的。慢慢的,他們接觸的多了,她每次看見他,臉會紅,心會亂跳。在韓國公府時,除了叔伯家的哥哥們,她從未見過旁的男子,也未見過長得像他這樣好看的男子。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但她不排斥與他的接觸。

    他們兩個偷偷“以井為媒”見面,大約持續了大半年。但世上從無不透風的牆。終于,他為她擔水的事,被她的尼姑師父知道了,她這輩子第一次挨打,屁股上被師父打了二十下荊條,她爬在床上痛哭不已。

    她哭,不是因為身上痛,而是因為再也不能讓他替她擔水了,再也無法天天與他見面了,因為師父從此不再讓她打水。

    可兩人住得近,仍是不免見面。他總有辦法找到她,有一次她在后山砍柴,他從林子里鑽出來幫她。他說,往后你做什麼事,我都偷偷幫你,不再讓你師父發現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很亮,亮是像天上的星星。

    不滿十四歲的李邈,突然間意識到什麼,羞紅了臉掉頭就跑遠了。

    那時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性子急躁。沒等她跑得太遠,他就將她抓了過來。與她想象的不一樣,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低低笑著,把她當成孩子一般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后在她手里塞了一個還帶著熱氣的肉包子。

    庵中生活清苦,養尊處優的郡主吃肉成了一種奢望,她饞得肚了直“咕嚕”,與他躲在后山的草叢里,一邊怕被師父和師姐們發現,一面大口大口的吞咽。

    那一天,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沙漠”。

    而她也告訴了他,她的俗家名字叫李邈。

    三年的時光很快。不,少了一個字,是很快樂。

    穹窿山上的風光景致,被他們偷偷玩遍。她跟尼姑師父學的是劍法,原本是不會使用弓箭的。沙漠說,要成為一代大俠,不會用弓怎麼行?他站在她的身后,半圈住她為她校正姿勢,教她如何瞄准,如何拉弓,如何射擊,可每每這個時候,她總是靜不下心來,因為他貼得是那樣的近,近得她的后背很熱,身体很熱……

    那個時候,她不認真學射箭,曾經被他狠狠罵過。她也曾無數次耍過賴,在小儿女你儂我儂的日子里,最后終究是學會了。如今,她卻用他教她的弓箭,精准地射入了他的身体。

    她不知道,如果沒有后來發生的事,兩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可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

    “韓國公李成仁參與魏國公夏廷贛謀逆一案,全家被處斬……”

    山中歲月孤寂,京師的消息傳到蘇州府時,已經是几個月后。她整個人都懵掉了。她印象中的洪泰皇帝,她的外祖父是一個很威武高大的男人,胡子有一點白,樣子也很慈祥,她小的時候,外祖父還托著她呵呵發笑,她媽媽是他的女儿,她怎麼忍心殺了她全家?她想不通。

    “韓國公李成仁,勾結北狄,通敵叛國,斬!”

    一顆人頭滾落在地上,血濺了一地。他死不瞑目,滿是冤屈,這一雙眼,慈眉善目地看了她十几年,那是她的爺爺。

    “王氏,李成仁妻,一名誥命夫人,不思皇恩,助夫為孽,斬。”

    又一聲唱名,又一顆頭落地。那顆人頭的發髻上還簪著一對珠花,珍珠大而圓潤,三年前,她笑著撫摸她的頭,“邈儿啊,好好跟著慈心師父,等應了劫難,到你十六歲的時候,奶奶就派人來接你,為你選一門好夫婿。”她那時紅了臉,只說,“奶奶這珠花真好看。”奶奶笑著說,“這世上再美的珠花都不如我的邈儿好看。”

    “爹,娘!”撕心裂肺的聲音里,兩個小小的孩儿被捆縛著,還沒有奔到他們爹娘的身邊,就已經身首異處。這是他大伯家的一對龍鳳胎。三年前,他們還纏著她喊姑姑,說舍不得她去蘇州做尼姑。

    聽到京師的消息,她瘋了!

    她徹底地瘋了,她給師父留下一封信,瘋了一般騎著馬狂奔下了穹窿山。穹窿山很大,山中霧氣蒙蒙,尤其是那一日,當她騎馬飛奔下山的時候,眼睛里全是模糊一片,腦子里只有一灘灘的鮮血,一顆顆的頭顱,一雙雙看著她的眼睛。

    她要報仇,她要報仇……

    她離開穹窿山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告訴沙漠。她也不想告訴他。她知道從那一天開始,她就不配再擁有快樂,也不配再與他有什麼樣的牽連。她要報仇,她要為了李家一百多口人報仇,還談什麼情愛?

    她一路狂奔著,顧不得任何旁的東西,也顧不得身上根本沒有銀錢。回京師的路上,她忘記了師父的教導,也忘記了她曾經的郡主身份,她偷,她搶,只為了活著趕回京師。

    十几歲的她太天真,她以為憑她一人之力和她的武學可為親人報仇血恨,可她根本就入不了皇城,見不到她的外祖父,就已經被守城的禁軍追得滿街跑。那一天真冷啊,她被禁軍的飛箭射中時,冷得兩排牙齒上下敲擊著,鑽心入骨的疼痛。

    可她卻笑了,她想,她終于可以和家人團聚了。

    醒過來的時候,她以為她到了黃泉。

    可黃泉不該是那般樣子,黃泉里更不會有沙漠。

    他救了她,同時也告訴她,她的爹娘還活著。她想起來了,她娘是公主,她爹是駙馬,她的外祖父終究念了一絲親情,饒了臨安公主家的四口人。對,她還有一個妹妹,叫李嬌,他的爹娘只得兩個女儿。

    沙漠握住她的手,又說了當初見她時的話。他說:“邈儿,如今你可以擔得起一捅水了。總有一天,你也能擔得一家人的仇恨。”

    她說,“我要報仇。”

    他說,“我知道。”

    她又說,“我要報仇。”

    他抱緊她,眉間全是疼意,“我發誓,有生之年,我定會助你報仇血恨。”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出了京師,他陪著她一道去找在“魏國公案”中雖被免死,卻被洪泰帝流放到思南的爹娘。

    他們白日趕路,夜晚投宿,她總是不停做噩夢,夢醒時滿臉淚水。他總守著她,可她到底年紀小,終于徹底崩潰,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來,一個人看著空落落的屋子,拔出劍來,差一點抹了脖子。他聞聲趕來,救下她時,如釋重負地將她緊緊勒在懷里,后怕得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她像瘋了一般,當著他的面儿,又想抓劍,他終于惱了,按住她的身子,在她瞪大的雙眼注視下,唇覆上了她的。

    他說,“這世上再無人讓你留戀了嗎?”

    她淚水滾滾,說不出話來。

    她沒有告訴他,她大概是心理出了什麼問題,想一次,就想殺人。殺不了人,就想殺自己。那晚,他沒有離去,當他抱著她倒在榻上時,她傻在了那里,他的吻極有侵略性,就像他的性子一樣,如同攻城掠地一般,輕易地掌控了她的思緒,不太費力地按倒了她。

    那一刻,她沒有拒絕。

    帶著一種瘋狂的執念,她覺得這樣也好。

    什麼矜持,什麼矜貴都沒有了。

    她從此不再是韓國公府的郡主,她就當自己是個鄉野女子也罷。恍惚之中,他們激動地探索著彼此,他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沙哥哥,而成了一個攻擊性極强的男子。在羞澀、緊張、衝動的支配下,臉紅心跳地完成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

    他在徹底占有她時,有過一瞬的猶豫。

    可她卻緊張地閉著眼,攀住了他的肩膀。

    他終是沉了下來,卻在那一刻,低低喚她。

    “邈儿,看著我。”

    她沒有看他,一直不敢看他。很久之后,她也一直后悔。她應該看一看的,看一看他那一刻到底是什麼表情,會不會與她一樣的緊張。她太緊張,緊張得過程都忘記了,只記得,那疼痛害得她眼淚像滾豆子似的往下掉。

    他在這事上是一個强勢的人,可她的眼淚總能喚出他的極盡溫柔。她也是一樣……哭雖哭,卻恨不得為他交付自己的所有,害怕給得還不給多。次日,她把祖母留給她的鴛鴦玉佩,一分為二。一半歸他,一半自己留在身上。玉佩是一雙,她希望,人也永遠是一雙。

    她說,“你會永遠對我好嗎?”

    他說,“即便有人用天下來換你,我也不換。”

    她說,“生死契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說,“情定一生不悔,邈儿,我此生定不負你。”

    去找她爹娘的一路上,連夜晚的風都是暖和的,他的身子也是暖和的。那是她這輩子,經歷過的最幸福的日子,她覺得只要一伸手,她就可以觸到滿天的星星。

    她說,“我十六了,等找到爹娘,我就與你成婚。”

    他說,“我一無所有,你爹娘會同意嗎?”

    她逗他,“若是他們不同意,怎辦?你要放棄嗎?”

    他低低一笑,“他們同意最好,若是不同意,我便搶。”

    她開心的抱住他,“不會,我也一無所有,我們正合適。”

    他們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市,看過一天又一天的朝陽,也穿過了一個又一個落日,終于在思南府見到了她流放在此的爹娘,已經身染重病不久于人世的爹娘。

    她很慶幸,她終是趕來了,到底見到了爹娘最后一面。

    父親與她一樣,承受著全家被處斬的痛苦,瘦得不成人形,臨死前,他目光殷切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她讀懂了父親的意思,他曾是玉樹臨風瀟灑翩翩的男子,他是當朝的第一個駙馬都尉,他曾是她心中最為英俊的儿郎。可短短几個月,他滿頭的黑發半白了,他潔白如玉的手上是條條的青筋。她想,父親是想讓她復仇。

    她的母親不一樣,她把妹妹李嬌的手交到了她的手上,她看著她爹和她們姐妹倆時,眼神是是歉意的。那個下命令的人是她的親爹。她相信,如果可以,母親願意為了那個金鑾殿上的天下第一人去恕罪,哪怕用她的生命作為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臨終前,她母親說,“邈儿,帶著妹妹,好好活,不要再去京師。”

    母親還說,“娘這輩子投錯了胎,卻沒有嫁錯人,我跟了你爹爹,有了你們姐妹倆,值得了。邈儿,生死由命,再不要去京師了。”

    母親還交代,“骨肉親恩,邈儿,一定要替娘照顧好嬌儿。”

    她知道,爹和她們姐妹倆的命是娘在乾清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下來的。可李家全家人都死了,她爹爹活著又有何意義?她娘的苦,她爹的恨,她都懂。

    將當朝的大公主和駙馬爺葬在了思南一片郁郁蔥蔥的坡地上,她領著李嬌與沙漠一起在爹娘的墳前磕了頭。

    沙漠跪在那里,沉著嗓子說:“岳父岳母在上,小婿沒法趕在你們活著時與邈儿結為連理,但在小婿的心中,已將邈儿視為吾妻,小婿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必當憐她護她,不讓任何人欺了她。”

    她低低垂淚,重重磕頭,“爹,娘,我會好好活著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妹妹,你們放心的去吧。李家的大仇,我一定會報的。”

    在父母的墳前,在呼嘯的寒風中,沙漠將她緊緊擁住。

    “邈儿,從今往后,我不會讓你再掉一滴淚,更不會再讓你受今日之苦。”

    葬了父母,她不准備回蘇州了。

    沙漠說,要帶她回他的家鄉。

    他的家里有一片大草原,有紅彤彤的太陽,有湛藍湛藍的天空,有成群結隊的牛羊,有熱氣騰騰的奶茶。他還說,他原本不想要的東西,為了她,他說他要去爭。她沒有問他要爭什麼,她只說好,不論他說什麼,她都說好。

    因為,除了妹妹,她只剩下他了。

    他們日夜趕路,他們恩恩愛愛。

    他待她極好,會照顧她,也照顧李嬌。

    李嬌跟在他們的身邊,她還小,沒有她這般的煩惱,她總是快樂得像一只小鳥。李嬌長得好看,她剛滿十四歲,卻出落得像一個小妖精,她身前身后的圍著沙漠轉,甜甜的喚他姐夫,姐夫。她那個時候很蠢,只當李嬌是小孩子心性,還在為了沙漠不太喜歡她妹妹而煩惱。

    對,沙漠不喜歡李嬌。

    因為她總喜歡在他們親熱的時候來纏著她。

    為此,她對沙漠很是歉意,卻又在私底下請他原諒她的妹妹。

    有一天晚上,他們投宿在汝寧的一間客棧。吃過晚飯他就出去了,說要先去聯絡他的家人。她與李嬌聊了一會就躺下睡著了,睡得特別的沉,以至于他徹夜未歸,她都是第二天醒來才發現的。

    他進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拳頭緊緊的攥著,好像很是生氣。她有些害怕他那個樣子,她問他是不是李嬌又惹他生氣了。他好像有什麼話想對她說,可結果他一拳捶在榻沿上,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抱緊她貼了上來,她不明所以,只是配合著他,心里有些奇怪——他的身子向來很熱,但那天,他全身冰涼。

    “沙哥哥,出什麼事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很急切的吻她。

    “你告訴我啊,到底出什麼事了?”

    她總覺得這中間有什麼問題,可他卻阻止了她繼續問,像是恨不得嵌入她的身子,抱得緊緊的,聲音更是從未有過的啞,“邈儿,抱著我,不要離開我。”

    “我怎會離開你?你在說什麼?”

    她在他懷里,問了几句,可接下來他卻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他漸漸掌控了她的情緒,兩個人再沒有說一句話,雙雙滾倒在榻上,他的瘋狂打敗了她,讓她來不及考慮,只覺得那一晚的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她,如此的害怕離開她。

    在最極致的快活里,她依稀聽見門外的李嬌喊了一句“姐夫”,又喊了一句“姐姐”,可她沒有辦法答應,只能羞澀的與他一道沉浸在那快樂的深淵。

    等他們再次出現在屋外時,她羞紅了臉,不敢去看李嬌。可終究還是看清了李嬌脖子上的几個紅痕,她熟悉這種紅痕,一時有些害怕,可李嬌笑著告訴她,是昨夜被蚊子咬的,她想想也是,怎可能發生什麼呢?

    那時候,她太幸福。

    幸福得沒有注意到他的男人閃爍的眼神儿。

    從那日之后,他待她更好,可她發現,他更不喜歡她妹妹了,總是躲著她,但李嬌更愛纏他了,有時候她也會生氣,訓斥李嬌几句,告訴她,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這個樣子。但李嬌有一個殺手锏,只要她一生氣,她就嘟著嘴,眼眶里盈滿淚水,說起去世的爹娘和韓國公府的親人……

    不知走多少個日夜,她們終于快要靠近沙漠的家鄉了。可天不遂人願,大批的大晏追兵趕了上來,他們嘴里喊著要捉拿北狄皇子……

    他們帶著柔弱的李嬌,沒有辦法與大晏兵廝殺,只能邊打邊退,可大晏追兵卻一直窮追不舍。她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他不僅是大漠人,還是北狄的皇子。她心里有很多的疑惑,可當時太過凶險,她來不及追問,他也來不及向她解釋。

    他只是叫她,“你帶李嬌先走。”

    她不肯,她不願獨退,她說要死也要與他死在一起。

    他向來是驍勇善戰的戰將,聽了她的話,他有些生氣了,“你帶她往北走,很快會有人接應。你在這里,我分心,你是想我死嗎?”

    他的聲音很大,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凶。

    她知道他一個人更容易脫身,一橫心,帶著李嬌調轉了馬頭。

    那座山是北狄和大晏的交界,他說他送了信回去,很快他們就安全了。可他一人之勇,也攔不住太多的人。很快,成千上万的馬蹄聲蓋住了他們的蹄聲。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她回過頭去,與他遙遙相對,清楚地看清了夕陽的光線下他英挺的身姿是那般的英武不凡。

    她們跑到了山頭,一群北狄兵黑壓壓潮水一般涌了過來。

    她知道是沙漠的人,她們拼命招手。

    可后面的大晏追兵也越來越近,他們的旗幡在風中飛舞,馬蹄聲驚得整座山都在震動。大晏兵與北狄兵廝殺在了一起,她且戰且退,帶著李嬌退至一處山崖,想把李嬌的身子藏在岩石后。

    可這個時候,大晏弓箭手的箭矢卻衝她們疾飛了過來……

    “姐姐!”李嬌在驚叫。

    她沒有猶豫,拿身体攔在了李嬌的身前。

    箭身入肉,她知道沒有射中要害。

    可在她轉身的剎那,她的胸口上多出了一把匕首。

    李嬌握住匕首的手都在顫抖,她目光全是恨意。

    “姐,我恨你。”

    她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

    李嬌流著眼淚抱緊了她,就像在緊張她的受傷一樣,卻低低在她耳邊說,“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是姐夫的人了。那天晚上,就是你看見我脖子上吻痕的前一天晚上,他奪了我的身子,我也願意把自己給他。可是有你在,他不敢要我,你就是橫在我們中間的絆腳石。有你在,我們就不能在一起,有你在,我就終身不得幸福。你知道的,他是一個重信諾的男人。”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渾身都在顫抖,卻不是疼痛。

    她想起了那天早上回來時他的吞吞吐吐,她想到他居然先占了她妹妹的身子,然后又跑回來占了她,她突然覺得很惡心。她真的吐了,狠狠的吐了,不過,吐出來的全是鮮血。

    “姐姐,去死吧!我會替你好好愛他……”

    旗幡“呼啦啦”飄在她的眼前,她看見了北狄兵越來越多,看見李嬌放開了手,並在她胸前狠狠一推,她倒了下去,背后不足一丈就是懸崖,與幸福和愛情一線之隔的懸崖。她的身体在迅速的墜落,她聽見崖上的李嬌在失聲痛哭,在大聲喊“救我姐姐”,她聽見了沙漠的狂吼聲……

    她到底還是沒能去到北狄。

    她到底還是沒能與他白頭偕老。

    可她命不該絕,被聞訊趕來的慈心師父救了。

    師父說,“痴儿,這世間的情愛,本就是騙人的。它就是一個華麗的繭,纏著人,束著人,直到人鮮血淋漓,傷痕遍体,不會笑,也不會哭,也不得解脫。”

    她笑著問,“師父,寧邦寺的慧能大師,苦守了你一輩子,她也沒有離開冷月庵,也是執著在紅塵里。不過師父,以前弟子一直不明白,你為何不能原諒他,如今,我懂了。墜入過地獄的身体,再也上不了天堂。”

    一個個被痛苦切割出來的畫面,浮現在腦海。

    李邈慢慢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一日的夕陽,騎兵,弓弩,刀劍,鮮血,旗幡一件件都還歷歷在目,可到如實,也實實在在過去了三年之久了。她混跡于混沌的江湖,他遠走北狄,帶著她的妹妹,一路熬成了手握重兵的北狄太子。

    這一天,當她終于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卻不再是當初穹窿山上的沙哥哥,她的沙哥哥。而是北狄的太子爺……還有了一個她不熟悉的名字——哈薩爾。

    他們曾經激烈擁抱接吻,曾經有過男女間最親密的事,曾經熱切地盼望大仇得報后的甜美生活,曾經把彼此當成這世上最親的人。可如今,他們彼此注視,往事紛飛,就像這時飄落在頭頂的微雪,還未落在地面,還未腳踏實地,就在眾人的目光中,化成了一灘描不出形狀的水漬。

    一剎,又仿佛永遠。

    她的思緒終于回到了面前,那個滿身鮮血的男人身上,心弦緊繃得像一拉就要斷開。可她仍然沒有動,只俯視著他,也俯視著哭得肝腸寸斷的李嬌,慢慢問他。

    “痛嗎?”

    “不痛。”他抹了一把流下的鮮血,衝她張開手臂,“邈儿,下來。”

    她看見了他眼里的痛意,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你真不怕我殺了你?”

    他痴痴看著她,只是笑,“依你的本事,若是誠心殺我,這一箭,不會射在手臂上。”說到這里,他喉結動了動,突然又苦笑,“即便你真要我的命,予了你,又有何不可?邈儿,只要你能快活,動手吧!”

    他咬牙拔下手臂上的箭,滿身鮮血,卻笑得極為開懷,就像穹窿山上看見她那樣,就好像他們兩個之間從來沒有過嫌隙那樣,恍惚間,竟露出几顆潔白的牙齒來,又慢慢朝李邈走去。

    但他瘋狂的行為,已經讓北狄兵士都瘋了。

    “太子殿下!不可。”

    “太子殿下——”

    整個街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空氣變得極為低壓,他一步一步走近,帶著熾烈得讓她不安的情意,嘴里只是喚著“邈儿,下來”,李邈眸中冷波浮動,聲音仍是冷若冰霜。

    “你若再進一步,下一箭就會是你的心髒。”

    “隨你。只是邈儿,你當真忘記了我們過去的種種?”

    “生死俱忘,何況情愛?人間種種,不過曇花一現。”

    “邈儿……”

    在他深情的呼吸里,李邈突然低吼。

    “一句話,放不放人?我要的人。”

    哈薩爾的視線瞬間模糊,只見在漫天飄飛的微雪里,她丟下了弓弩,刀尖指向的是她自己的脖子,樣子決絕得不給他任何的機會,一雙眸子涼得沒有絲毫的情緒,就連恨他似乎都沒有。他使勁儿抬起頭,不讓眼眶里的濕意落下來,情緒稍稍平穩一下,才無奈的垂下了手。

    “放。”

    “太子殿下!”北狄兵士再次大喊起來。

    哈薩爾沒有回頭,只擺了擺手。

    “本宮說,放了他們。”

    “不!”李邈阻止了他,淡淡說:“我只認識這兩個小姑娘,和旁的人沒有什麼交情,他們的死活與我無關。我如今只要這兩個姑娘。其余人,太子殿下自己處理吧。”

    “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哈薩爾停下腳步,吩咐邊上的人,讓開了道路。李邈亦不看她,只低低喊了一聲“雪舞”。很快,只見街道上圍觀的人群里,走出了兩個清秀的年輕男子來。他們腰上佩劍,儼然也是女扮男裝。

    “是,大當家的。”

    她們接了命令,走過去帶走了趙如娜和綠儿。

    屋脊上的李邈仍是沒有動彈,直到看著趙如娜上了馬車,她才一字一句地對哈薩爾說,“安排她們出關。”

    “好。”哈薩爾這個時候仿若一只忠犬,看著她漆黑的眼瞳,害怕失去她的驚恐戰勝了一切,自然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只是他每說一個字時,那抑止在喉間的情緒,都生生降壓了空氣里的氣壓。

    他瘋了,在場的北狄人也都瘋了。

    一個號令北狄的男人,他們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就這樣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給鎮住了,實在讓他們不敢接受。

    沒多一會儿,楊雪舞回來了。

    她在李邈的耳邊低低說了几句什麼,大概是說趙如娜安全了之類的話,李邈聽完點了點頭,身体慢慢后退,可手上的刀子仍然死死抵著自己的脖子。

    “后會無期!”

    “邈儿,不要走!”

    哈薩爾瘋了一般想過去,想狠狠抱住她。

    可她刀子卻往脖子一壓,冷笑一聲,淡淡反問。

    “你怎說得出口?娥皇女英?”

    他面色一變,像上去,又害怕她傷害自己,終于捂著傷口軟了腳。李邈沉默地看他一下,慢慢轉頭看向了地上跪坐的李嬌,目光里有失望、有傷心,更多的是深深的痛意。

    “李嬌,你就沒有話對我說嗎?”

    “姐姐……回來吧……我們是親姐妹……”

    李嬌身子在發抖,一直在發抖,聲音也在抖。她害怕李邈說出來真相,很害怕,害怕得這一剎,說話都像在咬舌頭。

    “惟我惟妹,實是同生。早喪先妣,思百常情。

    女子有行,實遠父兄。骨肉之恩,固有歸寧。

    何吾離析,隔是天庭。自我不見,于今二齡……”

    李嬌帶著哭腔,流著眼淚低低的念著她們母親當年教的詩句。李邈一動不動的看著她,面上忽明忽暗,情緒不明,李嬌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一雙通紅的眸子里,全是懇求。

    “好一個骨肉之恩……”

    李邈看著她,也看著他。

    終于她慢慢閉了閉眼,一個轉身,衣袂飄飛間,人影急快地掠了出去。將那些恨意,痛苦、怒火全都丟在了腦后。一個是她唯一的妹妹,一個是她曾經深愛過的男人,往后,就讓他們生活在一起吧,她為了爹娘,只當成全。

    “邈儿——”

    哈薩爾半跪在地上,撐著鋼刀的手微微發顫,就像剎時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剛剛失而復得,又再次失去,剛剛以為老天終于給了他一個機會去彌補,但老天又活生生從他面前奪了她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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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2 22:03:12 |只看該作者
第138章 失足跌落!

    人活著,就靠一股精氣神。

    神在時,可橫刀立馬。神去時,如枯藤萎地。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耳邊的聲音很多,很多人都在喊著這一個稱謂,可哈薩爾就像根本沒有聽見一般,默默的呆立在那一處。或者說,他根本就已經把周圍的人排除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半跪在地上,嘴角一直在微微抽動。

    那是一種痛苦到極致后的無意識抽搐,他整個人都軟了。

    四周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雪,還在下,風,還在吹。過了好一會儿,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手掌握緊刀鞘,慢慢用力撐起身來。隨著他的動作,他受傷的手臂鮮血汩汩而下,但他卻渾然未覺,甚至絲毫也沒有發現他硬梆梆的盔甲磨蹭在傷口上,到底有多麼的疼痛。

    他飛身上馬,一個巴掌狠拍在馬身上。

    “駕”一聲,戰馬飛奔而去,直接衝向了山海關的城門。

    “開門——”

    人還未到,他先咆哮了出來。

    守城的兵士看到遠遠過來的一群人,山呼海嘯般吼著什麼。而他們的太子殿下滿身鮮血,騎馬衝在了前面。以為有什麼緊急軍情,誰也不敢多問,聽令地拉開了鐵栓,打開城門。

    “不要!不要開門!關上,快關上。”

    緊跟哈薩爾身后的北狄將校們嘶聲大喊著,也衝了過來。

    他們都猜測出來了,他們的太子殿下是要出城去追那個女人。可那個女人是大晏人,她出城沒事,但哈薩爾卻不能追出去。山海關外不遠就駐扎著元祐的兵馬,他要跟著追出去,結果只能落在元祐的手上。

    有人喊開門,有人喊關門。

    守城的兵卒左右為難,僵持在了那里。

    “開門!本宮讓你們開門。”哈薩爾氣惱到了極點,聲音几乎是在嘶吼。

    “不許開門!誰敢開門,我便殺了誰。”一位北狄將軍大聲吶喊著,飛扑過去攔住已然失去了理智的哈薩爾,拽住他的馬鬃,活生生把奔騰的戰馬勒停下來。然后,他氣喘如牛跪在當場,與眾將校一起聲聲哀求。

    “太子殿下,您冷靜,冷靜一下。”

    見此情形,城門口的人恍惚反應過來了,他們急忙忙趕在哈薩爾衝過來之前,把半開的城門“哐啷”關上,插上了鐵栓,守在了城門口。哈薩爾大口喘著氣,赤紅著眼看向緊閉的城門,然后咬牙切齒地奔過去,一把拽住兵卒的領口,大聲咆哮。

    “打開!打開——”

    “太子殿下!”那人面色煞白,嚇得瑟瑟發抖,“您殺了我……也不敢開!”

    “太子殿下,今日你要出城,除非從我等的屍体上踏過去!”

    一大片將士齊刷刷跪在潮濕的地上,城門口捅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齊聲請命,李嬌也隨后騎馬趕到,哭天喊地的叫他。但他就像失心瘋了一般,整個人都不對勁了。閉了閉眼睛,他狠狠放開那名兵卒的領口,倉惶得像一只被打慌的兔子,死勁去掰扯城門上的鐵栓。

    可很快,他被更多的人攔了下來。

    “不可啊,殿下。”

    “你們放開我!”僵持之中,哈薩爾赤紅著雙目,突然像一頭發怒的猛獸,推開了攔在面前的眾人,只身奔向了關隘,又以極快的速度跑上了山海關的城樓。

    城樓上風聲很大。

    他僵硬地伏身趴在牆垛上面,極目遠眺向官道上策馬飛奔的一人一騎。那人飄飛的袍角越來越遠,在濕冷的雪花中,從此遠離了他的世界。

    “邈儿……”他無聲的張著嘴巴,俊朗的五官皺在一起,面色扭曲得像在哭泣,可一滴淚水也沒有流下來。

    冷風在城樓上嗚咽。

    山海關,這是天下第一雄關。

    它固若金湯,它重兵駐守,可此時,整個天地就像只有他一人。他呼呼喘氣,大張著嘴巴,冷風灌了進來,他卻像沒有感覺,無聲的吶喊著,哭泣著,可喉間卻像突然間就失去了語言功能。

    自從她三年前掉落懸崖那一日起,支撐他活下去,支撐他一定要奪得北狄江山,要攻入南晏天下的支柱就只有兩個字——復仇。為被晏軍射下懸崖的李邈復仇,也為了他當日的承諾,一定要為李家復仇。

    可如今,她不需要,她不再需要他了。

    沒有了她,即便他奪得這天下,又有何用?

    即便他奪得這天下,又與何人共賞?

    如今她就在眼前,可她卻離如天涯……

    他胸中沉痛難忍,而今日的疼痛,比當日她掉落懸崖時還要痛一百倍,一千倍不止。那個時候他還有仇恨支撐,如今連仇恨都沒有了……他還剩下什麼?

    “邈儿——”

    他在城牆上,她在官道上。

    他終于喊出了聲,可聲音卻小得他自己都聽不見。

    終于,她纖細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官道上,越來越遠,遠得似乎再也看不見。他無聲地閉上眼睛,雙腳不知怎樣就爬上了牆垛,身后一眾跟過來的人頓時炸開鍋了,他們呼著,喊著扑了過去,李嬌更是像瘋了一般,扑過去狠狠的抱住他。

    “不要……哈薩爾……你要做什麼……”

    他身上的戰甲在寒風中冰冷刺骨,冷風吹得他的發梢一陣陣翻飛,他轉過頭來,看著她,又像沒有看見她,更多的像在自言自語,“當日她孤零零從懸崖落下時,是怎樣的感受?”

    “哈薩爾,不要這樣,我姐姐她不願意看見你這樣!”

    李嬌哭喊著,抱緊了他的腰,飛快朝北狄將校們使眼神儿,讓他們過來阻止顯然已經陷入了某種癲狂狀態的哈薩爾。可他們腳步未動,哈薩爾卻突然甩開了李嬌,看著她,像還在夢中一般,沉著嗓子問她。

    “為什麼當初死的人,不是你?”

    李嬌一愣,傻乎乎呆住。

    “我……我也願意替我姐姐去死……我知道,當日她是為了救我,才被晏軍的箭射下懸崖的……可如果老天給我這樣的機會,我一定會替她去死的……”

    “不必了。”他整個人站上牆垛,聲音極冷,“你好好活著吧,她希望你活著。”

    “不要,不要啊。”李嬌發瘋一般抱住他的小腿。

    哈薩爾突然惱了,一腳踹開她,“滾開!”

    李嬌滿臉淚水,卻不敢再走近,“我到底哪里不如我姐姐,你告訴我,我到底哪里不如?”

    他忽然回過頭來,“你哪里都不如她。她會為了我去死,你卻不會。”最后一個字說完,他怪異一笑,身体突然往后一倒,整個人從高高的城樓上落了下去。

    “哈薩爾……啊……不要啊!”

    李嬌尖銳吶喊著,彎腰半伏在城牆上,看著那個自始至終都不屬于他的男人,失聲痛哭。這一瞬間,她終于承認,她真的沒有同他一起跳下去的勇氣。這個世上,除了她那個傻姐姐,誰可以為了別人去死?

    “太子殿下!”

    北狄將校們的呼聲,直入云霄。

    誰都知道今日的太子爺不正常。

    可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干出這樣的事情來。

    山海關的城門洞開了,無數的北狄兵士簇擁到了城樓下面,他們伸出了手臂,看著從城牆上跌落的太子爺面如死灰的臉。他在極快的跌落,可那個已然遠去的女人,終究沒有聽見他瀕臨死亡的呼喊。

    哈薩爾緊緊閉著眼,面上詭異地帶著微笑。

    從她將箭射入他的身体,決絕離去開始,他就知道,他真的失去她了。

    可這一刻,在獵獵的冷風中,他終是又看見了她的笑容。

    她說,“沙哥哥,從此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他也一直在笑。三年了,他的心從無此刻這般安定。

    “邈儿,我此生必不會負你。”

    他們四年相守,三年分離,跨越了長長的七年時光,有過許多的前塵往事。從城牆墜下的短短距離里,那些片段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里過了一遍。除了刻骨銘心的思念之痛,余下的大多是美好。他原就想感受一下她當日墜崖之痛。此時不免又想,當日她是否也曾像他這般,回憶了一遍過往?

    七年。如今,也算有個了結。

    ……

    ……

    李邈打官道奔出去追上趙如娜的時候,她正與楊雪舞和錦宮另一個叫麗娘的姑娘坐在一個山坳子上,看著白茫茫的天地發呆。

    先前在街上的驚魂一幕,趙如娜如此想著還無法回神。

    她不知道李邈何時會過來。

    可終究,她還是來了。雖然她的臉色實在難看。

    “大當家的,你回來了?”

    “嗯。”李邈衝她點了點頭。

    “你沒事嗎?”

    “沒有,你們還好吧?”

    “我們都好。”

    雖然不知道李邈與哈薩爾到底有什麼故事,可趙如娜不傻,多少也能猜出一些,也可以想象她此時心里的難受。女人的心事,只有女人才知。雖然先前他們並沒有多說什麼,可趙如娜看得出來,那個北狄的太子爺一定在她的心里。只有心里裝了那個男人的時候,她看他的眼神,才會有那樣深沉的痛楚。

    這個時候的李邈,已經恢復了平靜。至少,看上去很平靜。

    她大概問了一下趙如娜先前留書的情況。

    可看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趙如娜卻不敢說得太深。有些話,牽涉太廣,她只能咽回肚子里。“大當家的,大概就是這樣。更多的,我不能告訴你。”

    李邈看著她,默默的,好久沒有吭聲儿。

    趙如娜臉上的歉意更深。為了哥哥做的事情,越想越是難堪,神色極是為難,“大當家的,對不住……”

    她想委婉的解釋,可李邈卻阻止了她。

    “你不必多說,我都懂。”

    李邈又怎會不懂?今日趙如娜的處境,還有她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歉意,和當年她娘躺在床上時的樣子一模一樣。無助,徬徨,無奈,可憑一己之力,根本就改變不了那些男人的野心,也改變不了任何的時局。她今日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已屬不易,她又如何能去要求她更多?

    每個人都有親人,每個人都願意為了親人付出……

    想到“親人”兩個字,她嘲弄地彎了彎唇,神態麻木地將懷里的錢袋掏了出來,倒出一些銀兩,交到趙如娜的手上,淡淡地說:“郡主,我這兩個隨從身手都不錯,她們會護送你去遼東。”

    “你呢?”趙如娜微微吃驚。

    “你不是說阿七可能有危險嗎?我得去漠北。”略略停頓一下,她別開臉去,看著遠處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一根光禿禿的枝丫,呢喃般低沉著嗓子,“阿七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唯一的妹妹,我不能看著她出事。”

    趙如娜心里略有吃驚。

    如果她沒有記錯,先前街上那個女人是喚李邈做“姐姐”的。

    可如今她說阿七是……唯一。

    但她沒有多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易,有些事情經不起打探,有些秘密經不過深挖。事已至此,總歸得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深深衝李邈施了個禮。

    “好。大當家的,此去漠北,路途凶險,你要保重。”

    冷風無言,李邈亦無言的沉默了一下,然后率先翻身上馬。

    “郡主,就此別過吧。”

    “大當家的……”趙如娜微微一笑,“大恩不言謝,你我若有來日,菁華必當重報。”

    “郡主言重了。”李邈淡淡擺手,神態極為清冷,“江湖人間,人間江湖,有今日莫問明日,若還有明日,你我自當把酒言歡,更不必論報與不報。告辭。”

    去遼東和漠北不在一個方向。李邈速度很快,說話間已然策馬插入另一條小道轉了方向,身影隱入了一片微雪茫茫之中。

    看著她離去的孤單背影,趙如娜默了默,回頭看了看楊雪舞,躊躇著說:“楊姑娘,你跟上你們家大當家吧,她情緒不太對。有個人在身邊,一旦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我去遼東,有麗娘和綠儿就夠了。”

    “可是,郡主……”

    “我心意已決,你去吧。”

    “那……好。”

    其實楊雪舞也並不放心李邈,只是礙于她的吩咐不敢輕易離開趙如娜。如今見她都這樣說了,而且那般堅持,她沒有再猶豫,默默上馬,互道珍重,跟在了李邈的身后。

    “哎!”

    趙如娜深吸口氣,長長一嘆。

    問世間,情為何物?看這痛楚,她此生都不願再涉情事。

    “走吧,我們也出發。”

    ……

    ……

    漠北草原上的冬天實在太過漫長。

    漫無邊際的雪花,紛紛揚揚,就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

    自打山海關一線被北狄軍占領之后,朝廷再沒有消息傳過來。駐扎在錫林郭勒草原上的大晏軍隊,就像落入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個孤島,無人問津,卻又人人都知曉糧草被焚之事。因此,這些日子以來,營中的氣氛極為凝重,極為詭異。每日士兵們見了面,都像肚子里揣了事儿,不再像從前。

    外面那些流言,終究傳入了軍營。

    北伐軍中的將士好多都跟了趙樽有一些日子了。可十五万大軍,十五万的數目注定了里面的人將會良莠不齊。私下里,已經有了一些對趙樽極為不利的言論,夏初七混在營中,都聽在了耳朵里,卻只能當成沒有聽見,更不敢告訴趙樽。

    他若知曉,一定會很傷心。

    而且這個時候,她也管不了這些了。

    除了日復一復無奈地看大雪,她如今只操心一件事情。

    趙樽的頭疾復發了。

    這一次頭疾來勢洶洶,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厲害。雖然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不吭聲,不喊痛,但整整十來天時間,他睡不好覺,整日整夜的都睡不著,眼睛里布滿了一層紅通通的血絲,看得她心疼不已。

    頭疾引發的原因,是他思慮過甚。說白了,心病。

    這十來天里,他實在太過沉默。

    沒有了哈薩爾來騷擾,營中無大戰。整日里,他忙著肅清軍紀,整肅兵員,排查兵卒來源,做事比往常更為嚴厲認真,看上去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夏初七知道,他與往常不一樣了,具体哪里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就是如今的他藏得很深,很難猜測,或者說,他心里已然埋了一根刺。一根觸摸一下,就會疼痛的刺。

    她試圖開導他。

    她把自己聽來的大道理繞著彎儿地講給他聽,一遍遍講那些心靈雞湯故事。可不論她說什麼,他的話都很少,少得她都抓狂了,不得不放棄心靈雞湯的治療。

    很明顯,大道理他比她懂得更多。但每一種痛,不是親身經歷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哪怕她是他最為親密的人,她也不能真正感悟他的痛楚。

    她能做的,就是照顧好他的生活,還有他的身体。

    如今的大草原,缺衣少食,糧草斷絕,甚至在茫茫白雪下,都沒有地方能狩獵,即便野外生存能力再强的人,到了這個時節,這個地方,都得抓急上火。然而,最讓她覺得扯蛋的是,沒有朝廷的聖旨,大軍不能私自拔營退出漠北草原,至少在還沒有餓肚子的那一刻,他們還得遵守命令。

    軍令如山。她懂。

    可她卻不知道趙樽到底是怎樣想的。她的印象中,他是一個有主意的人,也是一個腹黑到極點的主儿,很少讓自己陷入這般的被動。如今,為了哪般?

    “阿七,你在做什麼?”

    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夏初七回頭一看,正是頂著風雪進來的趙樽。她心里一暖,抿著唇笑了笑,像一只快活的鳥儿似的扑了過去,愉快地拍掉他肩膀上的雪花,拉起他的手湊到唇邊儿,呵著熱氣儿,笑眯眯地告訴他。

    “我在給你配藥。”

    他憐惜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唇邊有笑意,“辛苦了。”

    “不辛苦。”夏初七踮著腳尖儿,左右偏著腦袋,觀察他的面色,“今天頭有沒有好些?”

    “嗯,好多了。”

    “才怪!”夏初七瞪他一眼,“你這個人啊,就是不愛惜自己。”說罷,她拉他過去坐在鋪了軟墊的椅子上,然后把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懷里,讓他變得暖和一點,自己卻伸手替他揉著額頭。

    “你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會有辦法的。”

    趙樽抬頭,目光深了深,看著她,突然拉她下來坐在自己的腿上,環住她的腰身,一個吻,落在她的眼睛上,他的唇冰涼,聲音卻極暖。

    “阿七,爺不會讓你一直吃苦的。”

    “又說傻話,誰苦了?這日子就算苦啊?去!我覺得開心著呢。”

    夏初七低低笑著,雙手勾著他的脖子,與他摟抱著膩乎了一會儿,突然想起自己的事情來,火急火燎的起身拿一張薄毯搭在他身上,囑咐他閉上眼睛先休息一會儿,自己則拿了方子出去,找孫正業要了藥材,又去伙房里熬好了,才端了藥碗入營帳。

    “喂,你又在看書?怎麼不聽我的話。”

    她哼一聲,把藥碗放在案几上,叉了叉腰,奪過他手上的書,狀似生氣地瞪他一眼,這才嘟著嘴巴把藥碗端起來吹涼了,試了試溫度,放在他的手上。

    “趕緊吃藥。”

    “哎!爺的阿七,怎變成管家婆了?”

    他挑了挑眉,調侃一句,不疑有它,“咕嚕嚕”把藥喝光了。

    收藏好藥碗,夏初七滿意了,半哄半騙的把他拉到床上躺下,又替他脫去了身上的衣裳,生了一個火爐,這才靠在床頭上,把他的腦袋挪過來,一邊儿替他按摩著頭部,一邊儿小聲陪著他說話。

    他太缺睡眠了。

    每一次她睜開眼,他總是醒著的,要不然就是半醒半睡間,滿頭是汗的突然抱緊她,令她心悸不已。所以,先前他喝的湯藥里,她特地加了一些幫助睡眠的藥物。很快,藥性發作了,他沒有了聲音,頭靠在她的懷里,呼吸均勻了起來,可眉頭還緊緊鎖著。

    “你啊,就是一個操心的命!”

    低低說著,夏初七放開手,低頭吻了他一下。

    “好好睡一覺,什麼都會過去的。”

    他沒有回應,她愉快地笑了笑,滿意地下了床。可她剛躡手躡腳地准備離去,他卻突然一把抓緊了她的手,把她抱了過去,像是不安,又像是緊張,聲音低啞的呢喃。

    “阿七,別走。”

    夏初七嚇了一跳,這樣强的藥性反應,他還能說話?

    “我在呢,沒走,沒走。”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她不敢再離開,伸手蓋在他的眼睛上,坐下來,又替他按摩了許久,直到他再一次昏沉沉睡過去,她才終于松了一口氣,替他掖好被子,轉頭出去,拿了個凳子坐下來,守在帳門口。

    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她不能讓旁人來打擾他。

    可時不時都會有的稟報,都會讓他操心。

    孫正業過來的時候,她正百無聊賴地閉著眼睛打盹,思考要怎樣才能在草原上找點好吃的給趙十九打個牙祭。

    “小齊,營中好些兄弟感染了風寒,但藥材貯備快用光了。你看如何是好?”

    夏初七噌一下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趙樽的方向,壓著聲音。

    “告訴殿下了嗎?”

    孫正業搖了搖頭,也低低說,“沒有啊,這几日殿下情緒不大好,我沒敢說。”

    “你做得對,先不要告訴他。”

    夏初七贊許地給孫正業豎了豎手指。

    可如今沒有足夠的糧食,沒有足夠的冬衣,沒有足夠的藥材,沒有足夠的生活貯備,甚至很快連火炭都用不上了,十五万大軍怎麼辦?又一次,她心里升起了往常趙樽常說的“大逆不道”的念頭。真惹急眼了,十五万人去做强盜也能吃飽穿暖,活人真能讓尿給憋死?

    “你放心吧,我會想辦法的。”

    夏初七安慰著孫正業,等他諾諾地離開了,自己卻有些頭痛。

    這茫茫大雪原,上哪儿想辦法去?

    “小齊,殿下呢?!”

    陳景是興衝衝走過來的,肩膀上的雪花還未化,看到夏初七像一個門神似的坐在帳門口,他顯然愣了一下,隨即拱了拱手,壓低了嗓子,“殿下睡著了?”

    夏初七點了點頭,沒好告訴陳景,她在趙樽的湯藥里動了手腳,是强迫他“睡覺”的。而這個時候,她不能讓任何事情,任何人打擾他,驚動他,包括陳景也不行,天大的事都不行。

    “陳大哥,出什麼事了嗎?”

    陳景面上難得帶了一絲喜色,多日來不見的喜色。

    “斥侯剛打聽來的消息,山海關出事了。”

    不管是山海關,還是嘉峪關,這個時候在夏初七的腦子里都沒有多大的概念。她不是很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梢,懶洋洋地問,“啥事儿,城牆塌了呀?”

    “比城牆塌了更大的事。”

    陳景憨直的臉上,笑意未退,“雖然北狄軍極力封鎖消息,可還是有傳聞流了出來,說是哈薩爾失足從山海關城樓跌落,身受重傷,至今仍昏迷不醒。可據我們的斥候探來,據說不是失足,而是他為了一個女人,自己從城樓上跳下去的。”

    “啊?跳樓自殺!”

    夏初七有點儿興趣了,坐直了身子。

    “這事儿新鮮,陳大哥,你趕緊給我講講。”

    “具体情況還不明朗。不過,如今哈薩爾重傷昏迷,朝廷已然從關內調遣了二十万大軍前往北平府。到時候,他們與右將軍在山海關內外夾擊,想想,沒了哈薩爾的北狄大軍,不就是被咱們的人包餃子嗎?”

    “去!”夏初七翻了個白眼,“與我們有什麼關系?”

    陳景微微一愣,又笑了,“關系大了,山海關一破,驛道通了,我們就不必再困在這個地方了。”

    看了看陳景興衝衝的樣子,夏初七都沒好打擊他。

    雖然趙樽沒有告訴她什麼,可她隱隱察覺出來,這件事根本就沒有那樣簡單。不是山海關通了,驛道通了,糧道通了,糧草就能運過來的。漠北十二北神出鬼沒,搶得了第一次,不能搶第二次?朝廷若有心,真會讓趙樽困于此處?

    她太了解這些政治家的陰謀了。

    都不是好東西!

    可再想想,趙樽這几日身体有恙,整日沉悶,哈薩爾“自殺”的消息,于情于理都是一件振奮軍心的好事儿。

    “對對對,是好消息,應該慶祝一下,晚上弄點好吃的。”

    她興奮的一拍大腿,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可如今大雪封堵,為了節約糧食,軍中將士都縮減到一日兩餐了,哪里還有什麼好吃的?陳景狐疑地看著她,目光里活生生寫著“吃個屁”三個字。

    “放心,有我楚七在,就不能短了口糧。”

    她愉快地打了一個響指,笑眯眯地看著陳景,“陳大哥,你在這儿守著殿下,千万不要讓人打擾了他。你曉得的,他好些日子沒有睡覺了,這一覺,一定得讓他睡飽,我去去就回。”

    她興奮地拿過狐裘帽戴上,就想往外跑,卻被陳景攔住了。

    “不行,你做什麼去?”

    夏初七莞爾一笑,看著他的眼睛。

    “放心,山人自有妙計。”

    一看她的表情,陳景就知道阻止不了她。

    她這個人平素里為人隨和,見天儿樂得跟什麼似的,可那都是她的外面表現。實際上,她是一個極為固執且行事果斷的女人,一旦她決定了什麼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不要說他陳景,就是營帳里那位爺,也磨不過她。

    “那你小心點!不要跑遠了。多帶兩個人。”

    陳景囑咐著,在她先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守著趙樽。

    外面,遠遠的傳來夏初七低低的聲音。

    “知道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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