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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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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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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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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11:29 |只看該作者
第239章 來勸!

    人的情緒是一件極為微妙的東西,不管生活如何變化,不管一個人多麼的不適,總歸都會流于平淡,再多的不舒服,也會成為習慣。正如夏初七的孕期一般,從開始的煩躁,焦慮,無奈,到期待,如今她大著肚子已成麻木。只會想,小十九出生了,她沒了這個大肚子,會不會反而不習慣?

    待孕的枯燥日子里,她也沒有閑著。

    敷衍太皇太后,從元祐那里搞銀子,為大都督做假肢,讀醫書,學寫字,閑得發霉時,還跟晴嵐和梅子學過裁剪布料做小衣裳,對小十九略盡做娘的綿薄之力。

    這段時間,趙如娜托綠儿來府里要過几次方子。

    但夏初七沒有親自見過綠儿,每次都是托了晴嵐與她交涉。懷孕之事,少一個人知曉,便少一份危險。不過,晴嵐是一個心思細膩的姑娘,從綠儿嘴里,她也得知了不少定安侯府里的事情。

    比如前些日子,文佳公主入了安定侯府,陳大牛迫于無奈,讓她在府里安置了下來,但好在文佳公主是個“知情識趣”的,在侯府里偏居一隅,也未有什麼大動靜儿,侯府的老夫人多次撮合她與陳大牛,可因了雙方都不熱衷,慢慢老太太也歇了氣儿。

    比如陳大牛早就許諾過的,想要給趙如娜一個大婚之禮,卻因為趙如娜久久未能懷孕提不起心思,加之府中的婆媳關系難睦,一直懸到如今。

    綠儿言談之間,偶爾也會流露出一點對定安侯的思慕之情,或是對她家長公主的羨慕,每每由晴嵐轉述過來,夏初七聽了都感嘆,當初趙如娜幸好未與那個顧懷私奔成功,若不然,這一生該有多麼痛苦?

    府中歲月,如同隔世。

    但不管是關于元祐的,還是烏仁瀟瀟的,或者朝中之事,她也都能知曉一二。只不過,真正能夠接觸到的人,除了負責“煉金丹”的元祐,還有有著“床底乾坤”的趙樽,就只剩下一個李邈了。

    李邈偶爾也會偷偷來看她。

    表姐妹二人聊起時,會聊過去,會聊將來,也會聊夏初七即將出生的小十九,可李邈卻絕口不肯提哈薩爾,那個與她的生命息息相關的人。

    如此北狄與南晏的局勢,夏初七從元祐的嘴里也知曉一些。

    因了先前接二連三發生的異常之事——北狄使臣的死亡,蘇合世子的受傷,烏蘭公主的流產等等,都讓兩國之間生出了一些嫌隙,和議之事便這般拖了下來。

    但即使暫時談不和,也沒有人願意再次興兵。勞民傷財的時間久了,不論是北狄還是南晏,都盼望和平。只不過,在面對的嫌隙面前,為什麼達不成一致的意見,只因雙方都不願意自己先往前走一步。這畢竟關乎國体,或說是關乎到國家的尊嚴。

    有時候,“拖”字訣,其實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不過暗地里分析這几件事情,夏初七卻覺得,它們看上去都是獨立的個体,彼此互不相關。可仔細一想,每一件事又都實實在在的影響兩國的關系,甚至呈遞進式的影響著這次和議。這中間,雖有夏初七自己“苦勞”,但她又隱隱覺得,像是另有高人在牽引擺布……

    夏初七不知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不是趙十九,但在李邈的跟前,她不喜提“國家大事”,就對她與哈薩爾的“儿女情長”感興趣。可偏生李邈卻與她恰好相反,她極不樂意提起情事。

    興許是在江湖上久了,夏初七越發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了。李邈不會像尋常女儿家一樣見到閨蜜和朋友就擺心事,她也不會唉聲嘆氣,臉上永遠一派云淡風輕,就像從來沒有在乎過一樣。

    但物極必反,夏初七知道她心結未除。她與哈薩爾之間的事情,也似是走入了一個死胡同。因了李嬌,他們無法再快活,也因為彼此重聚之后把往事說開了,也無法再怨恨或是痛苦。不能喜,無法憂,不能愛,無法恨,這本身就是一種最為僵滯的折磨。

    夏初七擔心她,卻不能指手畫腳。

    每個人的感情觀不同,都不能强行用“己邏輯”去左右“彼邏輯”。

    她也會問起李邈外面的一切事和人,問起她錦宮的發展,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但大抵見她大著肚子,李邈的語氣與趙樽和元祐如出一轍,除了安慰她說沒事,再無其它。

    可與他們的說辭不同,從大嘴梅子的口風中,夏初七隱隱聽到,外面都在謠傳,說北狄與南晏若是這一次無法達成和議,這仗又要打起來了。若是打仗,日子便會沒個消停,連魏國公府里的下人們,都在私底下讓家人偷偷囤糧囤物,以備有可能瘋長的物價。還有人說,趙綿澤連續几日在御書房召見了趙樽,說不定就是為了打仗准備,甚至于她還聽見梅子私下里與晴嵐說,爺這几日都沒有過來,說不定就是與此事有關。

    夏初七不知真假,卻也冷笑。

    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德行,洪泰帝祖孫倆倒也相似。

    只不過,趙綿澤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如果真的能讓趙樽重掌兵權,那才奇了怪了,而且,她非常清楚,趙樽或許會為了洪泰帝去賣命,因為那是他親爹,但他一定不會為了趙綿澤賣命。

    所以,謠傳也只是謠傳,她並不肯信。

    另外一個她感興趣的事儿,便是夏廷德的案子。經過一番“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派系之斗后,罪名坐實的夏廷德斬刑之事已經提上了日程。而他原本的門生信徒們,除了下獄的人,多方奔走無門之后,或轉投它主,或辭官隱退,基本無法再在朝堂上冒頭。這一個案子持續几個月之久,基本已接近尾聲,只待問斬之日,大刀一揮,人頭落地便成。

    平靜的一日比一日清閑。

    外面的謠言還在繼續,可落入她耳中的便不多。

    在趙樽連續第十天未到楚茨院的時候,已是三伏。

    太陽透過格窗入內,金黃耀眼,屋子里悶得能蒸死個人。窗外的蟬叫得聲儿都啞了,屋子里的人也熱得心情煩躁。尤其夏初七臃腫的身子脂肪太厚,熱得脊背上都是汗水。

    梅子拿著一把大蒲扇,一邊為夏初七打著扇,一邊自顧自打瞌睡,腦袋快垂到胸前了還未可知。晴嵐心靜自然涼,拿了一方繡品坐在窗邊儿,認真地繡小十九的肚兜,握針的手心也是捏出汗來。二寶公公一個人在隔壁為夏初七煮茶,一邊煮,一邊尖著嗓子唱曲儿。

    最近昆曲盛行,舉國若狂,鄭公公也學了起來,一個人練得好不愜意。

    “老身錢氏。嫁自陳門。夫君曾拜開封府丞。黃泉早逝。老身雖封淑品。白首甘貧。夫君在日。曾與同僚府尹潘公十分交好。彼此指腹結親。玉簪為聘……”

    鄭二寶的曲聲太銼,夏初七眉頭快皺成山了。

    “二寶公公,你歇歇可成?”

    “好嘞!”鄭二寶應了一聲,麻溜地跑了過來,殷勤地為她斟著茶,“不唱了不唱了,擾了小姐休憩,是咱家不好。來吧,喝一杯咱家新徹的冷香玉露茶。”

    所謂“冷香玉露茶”,便是太皇太后為了煉金丹准備的那些東西,什麼白牡丹蕊,白荷花蕊先曬干后再碾成末儿加上香片儿等做成的。不得不說,把太皇太后的藥引子拿來泡茶,實在陰損得緊,但夏初七卻干得很是愜意。

    原本她只是為了解一解恨,卻沒有想到,經過一些日子的潛心研究,二寶公公一雙巧手,竟是把這茶弄得有模有樣。尤其這一杯,夏初七喝一口,想到太皇太后知曉此事變色的臉,她忍不住贊了一句。

    “不錯不錯,二寶公公手藝又精進了。”

    得了主子的誇獎,鄭二寶小小嘚瑟一下,謝了恩,嘴里不自覺又哼起昆曲。

    “必定這一節事已付東流去了,教我做娘的每每掛懷……”

    夏初七“咳”一聲,差點嗆住,側過臉,哭笑不得地看定他。

    “得了吧你,一輩子都沒法子做娘了。”

    聽得她的調侃,晴嵐笑看過來,搖了搖頭,梅子的瞌睡也醒了,她打了個哈欠,看著鄭二寶笑不可止,“原來二寶公公你一直想做娘啊?”

    鄭二寶眼儿一橫,“那又怎的,莫不是你想給我做女啊?”

    “好啊,娘!”

    “乖啊,女儿!”

    看這兩個活寶斗嘴,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氣,又熱得頭皮發麻。嘆一口氣,她起身撫著小腹走到窗邊儿。原是想要逗弄一下也在“咕咕”叫喚著湊熱鬧的大馬和小馬,不曾想,卻見小院的陽光下,顧阿嬌正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粘蟬。那白嫩嫩的小手如蔥般嫩,那細膩膩的小臉儿瑩白如雪,可是怎樣看都添了几分愁緒與失落。

    她應當也是閑得無聊吧?

    夏初七想到自己被“關禁閉”的這些日子,想想同樣被她困于此處的顧阿嬌,突地有些不忍心了,覺得自己有一點過份。

    “等小十九出生,便讓她離去吧。”

    她暗自想著,忽聽外間響起一陣叩門聲。

    鄭二寶直起身子,骨碌一下竄過去,問了一句,“誰?”

    如今夏初七的身子見不得人,平常有人來,他們都會格外小心,只為不讓閑雜人等瞧見她。可瞄了一眼緊張的鄭二寶,夏初七卻無半分擔心。甲一有好些日子都不會與他們一同坐在屋子里納涼了,平常她根本就瞧不見他的身影,但關鍵的時候他就一定會出現。

    他從來不說,但夏初七曉得,他一定待在某個地方默默的觀察,或說是守候。如今甲一都沒有動靜,既然有人敲門,結果只有一個——敲門的人,是甲一自己。

    果然,他應聲入內,瞄她一眼,走了過來。

    “七小姐,道常大師求見。”

    他沉穩的聲音里,無半分波浪,可夏初七卻清楚地品出一抹凝重來。她微微斂眉,迎上甲一的眸子,也觀察他的面色。經過几個月的恢復之后,甲一的臉上的傷疤淡了不少,可由于他的不肯配合,那些疤卻未完全祛除,生生破壞了他原本英俊的面部。

    這一點夏初七其實一直想不通。

    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沒有人願意自己變丑。可甲一不同,不論她怎樣攛掇,他都不肯用她的瘢痕膏,每日里頂著一張疤痕臉進進去去,竟無半分不悅。

    未見她說話,甲一的目光落在她把玩茶盞的手上。

    “見還是不見?”

    “轟隆隆——”

    夏初七還未說完,原本晴朗的天際,突地一聲巨響。

    她微微一驚,望向窗外的艷陽,微微一怔,隨即莞爾。

    “驚雷到,必有喜。見!”

    從清崗與他相識開始,夏初七雖與道常大和尚見面的次數不多,可她的命運,卻在有意無意之間,與他捆綁極多,而且他數次為她和趙十九解圍,夏初七對他一直有好感,聽得他來,更是慎重。先回屋讓晴嵐重新為她更了衣,方才在楚茨院正堂見了這位白胡子的大和尚。

    “道常法師別來無恙?”

    一見面,她便熱情地衝他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

    “阿彌陀佛!”道常雙手合揖一禮,低唱一句佛號,暖陽般的眸子幽深的盯著她,看上去極有方外之人的飄然之感,几乎不沾半分俗氣,“小施主,老衲來叨擾了。”

    “大師客氣了。”夏初七唇角習慣性往上一翹,看著道常格外干淨整潔的僧衣,只撫著小腹,淡聲與他暄,“這冷香玉露茶,是我的獨家發明,大師吃著可好?”

    道常的手中的佛珠,在一顆一顆有節奏的轉動著,他似是對一切都了然于胸,只慈眉善目地看著他,微微一笑,“清冽天香,令人聞之陶醉。老衲能喝上一口,實在是三生有幸,儼如神仙。”

    夏初七瞄著他的臉色,琢磨著他今儿來的目的,輕輕一笑,“大師過譽了,誇得我才是心生陶醉呢。不過,這茶還真是來之不易,幸得我與大師有從清崗縣到京師的千里緣分,若不然,只怕想要喝,也未必碰得上。”

    道常微微一笑,目光如炬,“你我緣分何止千里?”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有些詭異,夏初七心里“咯噔”一聲,隱隱有些躁動,卻帶著笑,不動聲色地試探,“不止千里,那是多遠……難不成是几百年?”

    道常收回視線,手上的佛珠轉動更快了。

    但他沒有直接回答夏初七的話,只是端正而坐,如同廟中菩薩一般,慈眉善目的笑著,換了話題,“老衲玩笑之言,施主莫要當真。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老衲今日前來,其實,另有一事相擾。”

    “大師但講無妨。”

    又念一句“阿彌陀佛”,道常的眼睛帶著一種洞悉的神色看她,“施主,人世間的一切,皆因業。有業,才有緣。有緣,才有孽。有孽,方生障。施主身上的障未除,難得消停啊。”

    呵呵一聲,夏初七不明所以的笑了。

    “難不成是我做了孽?大師要代表宇宙來收拾我?”

    道常笑著搖了搖頭,半闔著臉,厚重的眼瞼顫動著,情緒頗為復雜,“業障人人都有,非施主一人,何來收拾之說?今日老衲來,是有一言告之施主。紫微臨照,星辰示警,九天帝星有二,國之大亂將起。此星相與施主業障有因,亂世之中,施主若想逢凶化吉,當聽老衲之言,放下情孽……”

    不待他說完,夏初七“噗”一聲,笑出聲儿來。

    如若道常這位世外高人一直這麼高遠如鶴臨青松,夏初七或許還會信他。可他在清崗時佛語禪言哄過東方青玄,又哄過洪泰帝,再又哄過趙綿澤,如今又來找她這樣說,讓她如何肯相信他的話?

    她眯了眯眼,“趙十九讓你來說的?”

    道常微微一笑,高深莫測的搖了搖頭,“老衲助晉王,並非己思,乃是天意。而施主你……”考慮一下,他眼瞼微收,合掌當胸,一字一句清楚地道:“你原就並非常態而在,如今夾在這天道輪回之中,更是悖世。再且如今引發群煞干戈,雖由本意,恐也難合天道。除了放下情孽,恐不能保平安矣。”

    放下情孽?

    道常說得模棱兩可,夏初七也一知半解,“大師在與我玩笑吧?當年在魏國公府里,說我是鳳命之身,可以做一國之后的人,好像也是你吧?如今怎麼沒過多久,就變成了……因為我,導致九天帝王星有二,國將大亂,我不明白,怎的莫名其妙就變成了一個禍水?”

    道常並未看她,手指轉動著佛珠,慈愛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儿,那神色柔和得夏初七以為自己看見了佛祖。

    “施主,世間一切的現象,包括天相都會變化。你三奇貴格所指之鳳命,是彼鳳命,而非此鳳命。同樣是鳳名,可以人不同,這一點,也會有很大不同。”頓了一下,他目光微微一沉,“施主你並非當世之人,難不成不懂這個理?”

    “並非當世之人”几個字,駭了夏初七一身冷汗。

    在穿越到大晏王朝之前,夏初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盡管世間有太多無法用常理和科學來解釋的事儿,但她從來不相信這些哄騙世人的玩意儿。不過,穿越時空都有可能,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如今這大和尚一句話點破了她的身份,若不是趙樽故意告訴他的,那就只是能說他確實“道行高深”了。

    可他不一直是幫忙趙樽,若非趙樽本意,他為什麼要說?

    心髒沉下,她聲音略緩,卻也凝重。

    “大師之言,我不明白。”

    “你知。”道常瞄她一眼,溫和的眸子半闔著,盯著她遲疑一瞬,又悠悠地補充了一句,“轉世桃花,鳳命難續——”

    如同當頭一記悶棍,他的話敲得夏初七愣住了神,“依大師之言,趙十九若為皇帝,我便不能與他在一起?或者說,他做他的皇帝,只要不為后,不是鳳命,就可化解?”

    “阿彌陀佛!施主,人命天定,人為之力,往往避無可避。但你……”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睨一眼夏初七高高隆起的小腹,又無奈地喊一聲“阿彌陀佛”,目光空靈幽遠的一嘆,“剩下的,老衲不可說。施主自行了悟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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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11:45 |只看該作者
第240章 醒!!

    這個夜晚十分平靜。

    天上掛著一輪柔柔的月色,像為京師城穿了一件薄如輕紗的衣裳,盛夏悶熱的空氣在一陣久違的雷雨之后清潤了不少,帶著一層薄薄的雨味儿,格外神清氣爽。

    月下蒼穹里,位于京師城南的一座舊式大宅子,黑幕冥冥,可書房里卻燈火通明。

    書案上一個紫銅狻猊香爐上,冒著淡淡裊裊的輕煙,一個雕漆小几的邊上,兩個人相對而坐。一個身段儿頎長,一襲黑衣鸞帶,眉目冷峻,雍容高遠,俊美非凡,不似人間俗物。一個青袍在身,面容朴實,眉目瘦削,像一個久病之人剛剛好轉,膚質蠟黃而憔悴。

    兩個人的中間,擺放著一個棋局。

    黑衣鸞帶的人正是趙樽,他緊緊抿唇,從棋盅里捻起一顆黑子,落到面前的棋局之上,沉聲低低道:“連吃八個,撐死!”

    他說的撐死,不是人,而是棋。那面色蠟黃的青袍之人,正是一直“養病”的秦王趙構。他咳嗽著,抬頭瞥一眼趙樽漫不經心的表情,手指微微曲起,指尖在棋面上敲了敲,笑道,“關公不睜眼,睜眼必殺人。老十九還是這般善于以退為進,御敵千里也一氣呵成。”

    趙樽放下棋,拿桌邊茶盞。

    “雕蟲小技,二哥過贊。”

    趙構笑著擺手呵呵一笑,眉目略過一抹陰霾,“看上去只是一局棋,可為兄知曉,非一日之功啊。看似深入陷阱,卻于頃刻間扭轉乾坤,這般的老謀深算,世間除去你老十九,恐無他人也。”

    “二哥是個明白人,只可惜……”拖曳著聲音,趙樽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唇,放下茶盞,一只修長的手伸到盤上,像是無意地擺弄著棋桌上的黑子,嘴里小聲笑笑,“有時太過優柔寡斷。要知道,以德報怨雖好,但輕仇者寡恩,輕義者寡情。被逼至今若不反抗,豈非無念人偶?”

    在趙綿澤繼承大統之初,作為嫡二皇子的秦王趙構,有一陣子是與他唱過對台的。那時候,人人都以為他才是一只“黃雀”,深藏于人后,只待反攻時的致命一擊。可誰知道,几次三番地明爭暗斗下來,在趙綿澤的有心橫戈之下,他屢次敗北,竟是毫無斗志,再一次稱病龜縮于秦王府中不復外出,恢復了以前的賦閑之態,令人唏噓不已。

    可趙樽從不這麼看。

    十年磨一劍,一劍必穿心。

    在無十足把握的時候,沒有比修養生息更合適的保護狀態了。他這位二皇兄,除了比益德太子晚出生一年,沒法子成為嫡長子之外,論智慧,比之寬厚的益德太子,不知高出多少。

    座中沉寂,趙構安穩如泰山。

    沉默好一會儿,他方才捋著胡須笑道,“為兄出自太皇太后,與當今陛下血緣親厚,即使叔侄間有些嫌隙,也是自己人。”頓一下,他一嘆,“新君繼位,為固國本,難免防范得多一些。為兄病重,又無二心,他斷斷不會為難我。他即不動,不損,我又無能,無力,何不作壁上觀?倒是十九弟,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必屈于人下,做俯低狀。”

    聽完他長長的一番話,趙樽笑了。

    趙構這席話里,看似無意,其實有意,看似有意,其實卻是“不得不無意”。說白了,歸根到底只有一句話——他有那賊心和賊膽,卻欠缺一點賊力而已。

    “二哥是最懂我的。”

    在聰明人面前,無須多言。

    趙樽一句話,趙構便了解地點了點頭,“不錯。你我兄弟親緣,相交數載,如何會不懂?若非逼得走投無路,誰又願意放下清閑富貴,歃血磨刀,以身涉險?”

    瞄一眼趙樽沉沉的眸,他嘆一下,又道,“當初父皇突然罹難,乾清宮里崔英達手捧聖旨扶新君上位,老十九你‘身死’陰山,為兄的孤立無援,即便明知聖旨之事或有疑點,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形勢發展不可逆。如今事已至此,即便新君不仁,為兄也不能不義。天下大勢所趨,若無十足把握,十九弟還是穩健一些好。”

    “二哥多慮了。”趙樽知曉他還在試探自己心思,笑了笑,不輕不重的徐徐道,“益德太子歿后,二哥你原本是嫡位正統,老十九我即便有心,也是為二哥,不是為我。”

    略頓,他黑眸深深睨向趙構,手卻指向黑子在棋盤上擺放的字,聲音凝重道,“不僅我,旁的兄弟也對二哥推崇万分,願與為弟一道,唯二哥馬首是瞻。”

    趙構微微一愣,看著他微曲的手指。

    “老六?”

    趙樽只是笑,不答。

    趙構眉心一斂,似是恍惚想起般,咦了一聲,“不對啊,老十九,你可別入了老六的套。他可是趙綿澤的貼心之人,且他為人陰狡,性猜忌,怎肯輕易與你我為伍?”

    “不為伍,也已經為伍了。若不然,二哥以為,晉王府里那麼多禁軍暗衛,為弟如何能來此與二哥弈棋品茗?”說罷見趙構不吭聲,似乎還有猶豫,趙樽瞄一眼棋局,端過茶盞來,眼波一掃,蕩出一圈冷鷙的光芒來。

    “為弟心知二哥的顧及。但二哥信不過旁人,一定該信得過我。當然,旁的事二哥不必操心太多,到時只需登高一呼便成。”

    大晏朝立長立嫡,趙構自然知道,想要登上那個至高之位而不會被人詬病,他比趙樽更為合適。趙樽只是一個庶出子,即使他有治國之才,也名不正言不順,奪得天下,也得遺臭万世。

    只是,自古成王敗寇,左右性質都一樣。他既然鐵了心要做,為何不先為他自己謀划,反倒要來找他?遲疑一下,趙構略略定神,目光睨向趙樽云淡風輕的臉。

    “老十九,你到底圖甚?”

    趙樽輕輕一笑。

    “一個女人。”

    這樣的回答,趙構不意外。

    甚至于,他極為滿意這樣的答案。

    看似無奈地笑了笑,他端過茶盞來,輕輕喝一口,又搖了搖頭,“美人在懷忘江山,英雄難過美人關!唉,這麼多年了,老十九你還是沒變。為兄看在眼里,也替你傷懷不已。”

    趙樽笑而不語。

    瞄著他,趙構考慮一下,目中光芒微閃,突地又道,“只是無功有受祿,十九弟如此厚待二哥,二哥又豈能袖手旁觀?十九弟有什麼要求,盡管開口便是。”

    “多謝二哥体諒。”趙樽淡淡回答,眸中似有一抹流光掠過。“眼下時不待我,形勢二哥也知曉,不僅朝中權貴需要打點的地方多,即便是江湖上,也保不齊需要周轉,二哥若有心,可以予我一些東西。”

    說罷,他又指了指棋盤。

    趙構低頭一看,只見在趙樽看似無意的擺弄間,棋盤中間已經多出一個用黑子擺出來的字——兵。

    “我手底下,只五万人……”

    見他托了底,趙樽輕輕一笑,“足夠。”

    趙構遲疑一下,“好。”

    趙樽拱手微揖后,又突地伸出手。

    “還有一樣東西有勞二哥。”

    趙構微微一怔,“是甚?”

    趙樽唇角微抿,慢條斯理的一笑,“銀子。”

    要了兵還要錢,還要得有理數,這樣的做派,很符合趙樽一慣的性子,只是趙構看到他獅子大開口比划出來的數值,臉有些黑。

    “這麼多?”

    趙樽笑,“比起江山來,只是小錢。”

    半盞茶的工夫之后,趙構把志得意滿的趙樽送去后門出府。幽靜的后院里,有趙構這些日子宅家養病種下的瓜果蔬菜,昏黃的燈火下,仍可看見一片郁郁蔥蔥,染了夜露更添嬌嫩,令人垂涎欲滴。

    “十九弟。”趙構想到不翼而飛的家產,笑了笑,突地道,“為兄近日無聊,在院中種了不少瓜果,看到那里沒有?爬架的黃瓜可以吃了,你帶點回去。”

    趙樽微微眯眸,“謝二哥。”

    ~

    自打道常大和尚離開,夏初七一直心神不寧。他留下的那些“哲理禪言”,外加那什麼讓她自己了悟的話,讓她一頭霧水之余,也心生不安。

    她不太相信那道常大和尚。

    從認識開始,他在夏初七心里的印象,就是一個用慈眉善目的外表隱蓋,私底下為趙十九辦事儿的“江湖騙子”。可他那一句“轉世桃花,鳳命難續”,卻是震住了她。

    不為旁的,只因這與她穿越之前占色為她占得的卦象說法一模一樣,不得不令人心生恐懼。

    難不成她的穿越真有玄機,或說她的靈魂輪回在此,是悖世一般的存在,已經嚴重的影響到宇宙次序,連天都容不得她了?

    腆著大肚子,她在屋子走來走去。

    今儿又是一個艷陽天,這時候已經入夜了,院子里的蟬還照常叫得歡,叫得她心生煩躁,無法靜下心來休息。更加心煩的是,今日是七月十九,趙樽已是十二天沒有過來了,也不知今天晚上會不會來。把他的“失聯”與道常的話一聯系,她方寸微亂。

    “喵……”

    貓儿的叫聲,拉回了她的神思。

    她推開窗戶望過去,只見一只体態豐腴的大黑貓正從香槐樹上跳下來,几個縱步跳躍,直接衝入了夜幕下的花叢之中,不見了蹤影。

    花叢里,黑貓跳過,卻款款走出一個手拿長竹竿的嬌俏女子,她發梢上簪了一朵粉木槿,沒戴任何貴重的釵環,一襲芙蓉花色的衣裙洗得舊了,卻絲毫沒有破舊她柔美嬌媚的容色。

    夏初七摸著下巴沉吟著。

    阿嬌長得確實不賴,從男人的審美觀點看,比應該會比她院子里的任何一個姑娘都要生得媚人吧?只可惜,一顆好白菜被豬拱過了。

    她正暗罵夏衍,顧阿嬌裊裊的身影就要走過去。微一斂眉,她揚手,喚她。

    “阿嬌。”

    顧阿嬌回過頭來,像是剛見到她似的,唇角牽開一個笑容,把長竹竿靠在牆壁上,去淨了個一手才入屋,走到她的身側。

    “楚七,你面色有些白,可有不舒服?”

    夏初七搖了搖頭,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顧阿嬌看著她微斂的眉,不太自在地捋了捋耳際垂下來的頭發,低低道:“最近日頭大了,晚上又熱,這些蟬叫得怪討人厭,我怕它們影響你歇息,這才整日在院子里粘它,沒有擾到你吧。”

    夏初七莞爾一笑,搖了搖頭,握過她的手來坐下,放緩了聲音,略帶歉意的道。

    “阿嬌,我們是清崗時認識的舊友,你對我的好,我都知曉。你對顧老爹的思念,我也知曉。我知不該拘著你在這里,但外間風聲緊,北狄與南晏關系又結了冰,我怕你出去楚茨院,會被人當成靶子推出去,這才留你下來,你可有怨我?”

    睜眼說瞎話,她有些內疚。

    可顧阿嬌似是沒有察覺,她笑著搖了搖頭,“楚七,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無。在我那樣無助的時刻,除了你人敢收留我了,我雖不識几個字,但心里卻記著你的情。你如今不讓我走,也是為了護著我,我怎會有埋怨?”

    “那便好。”夏初七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再一次掃過她身上的舊衣,回頭看向侍立在側的晴嵐,“情郎,去把庫房里的輕薄軟布拿几匹出來。”

    說罷她回頭,注視著顧阿嬌。

    “你帶回去,做几身衣裳,這麼美的人儿,這麼俏的年歲,不穿漂亮點,實在暴殄天物。”

    “楚七……”顧阿嬌眼睛微熱,嘴皮動了動。

    “怎麼了?”夏初七盯視著她的眼,笑得長圓的雙頰更肉了起來,“你不必感激我就以身相許哦?呵呵,那些布匹不是我喜歡的顏色,我也不愛穿,放著也是放著,送給你,也只是一個順手人情而已。”

    分明就是誠心送人東西,但夏初七來自現代,不喜歡把話說得太矯情,更不想讓人覺得欠了她的人情一般,所以才說什麼“不喜歡的顏色,不愛穿”,卻她性格大咧,卻不知對于心思細膩的女人來說,尤其是顧阿嬌這種生得極美,卻無好衣裳可穿的女人來說,心里並不見得是好滋味儿。

    她話一落,顧阿嬌眸底的亮色暗下。

    “楚七,多謝你。你有心了。”

    看她道了謝,半垂著頭就不吭聲了,夏初七一愣,又擠了擠眉眼,“怎的不高興了?是我惹到你了,還是我大哥招惹你了?”

    顧阿嬌面色一白,頭埋得更低,像是不好意思。

    “沒有的事儿。”

    這些日子,夏初七因了孕事,很少出楚茨院的閣樓,也沒有怎麼見過夏常,但夏常倒是常常過來看顧阿嬌。只不過,以前一心一意待夏常的顧阿嬌,自從被夏衍侵犯之后,與夏常之間的關系似也多了一層隔閡,待他有禮卻疏離,無法再敞開心扉。只要夏常過來,顧阿嬌便會避著他。

    事易過,傷難愈。

    夏初七懂她,並不多說什麼,又拉著她的手與她寒暄几句,便讓晴嵐領了她帶著布匹和几樣首飾回了屋。

    看到這般,梅子早就嘟起了唇。

    “那樣好的東西,七小姐都送了人。”

    她酸不啾啾的聲音,聽得夏初七哭笑不得,側眸橫她一眼,“我送給你的還少?”

    梅子撇了撇嘴,垂頭不吭聲儿了。夏初七無奈的笑嘆著,打趣她,“不必擔心,等你出嫁的時候,本小姐一定給你備一份更加豐厚的嫁妝。”

    梅子眉頭蹙緊,有些委屈。

    “你東西都送光了,往后哪里還有給我的?”

    “去,沒了東西,我有錢啊。”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儿,大剌剌的樣子有些小得意,“有了錢,還怕沒有好東西?不是吹牛的話,如今這京師城里頭,估計沒有比本小姐更富有的人了。嘿嘿……”

    “咳咳,呵呵,咳咳,呵呵……”

    她話未說完,鄭二寶公公突地笑著咳嗽起來。

    夏初七回頭看他,微微一怔。

    “怎的,你也不舒服了?”

    二寶公公哼了一聲,憋屈的抿著唇,尖著他獨有的嗓音儿埋怨,“出嫁的人都會有嫁妝,像咱家這種出不了嫁的,咳嗽几聲還不成麼?”

    原來又是吃醋了?夏初七被這些活寶弄得又是好氣又好笑的揉了揉鼻子,“我怎的發現,你們這都是被我慣出毛病來了?小脾氣一個比一個壞,比我還大了。”

    “沒有。”

    “才沒有。”

    二寶公公和梅子各自偏開頭,不認賬。夏初七鼻腔里哼哼一聲,冷不丁地拍了一下桌子,腆著大肚子站了起來,佯怒道。

    “還敢頂嘴!”

    說罷見他二人愣住,又沉了臉。

    “往后哪個再敢跟我耍脾氣,我捏死他——”

    摸不准她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梅子微張的嘴閉上了,垂下眸子裝無辜,“我只是氣你對別人對我更好嘛。我長得這般如花似玉貌若天仙賽西施追貂蟬打昭君宰玉環,為何就不如別的人招你心疼呢?”

    聽她把夏初七的台詞儿搬出來用,二寶公公瞥她一眼,也是一撅嘴,委屈道,“我也只是氣你對別人對我更好嘛。我長得這般如花似玉貌若天仙賽西施追貂蟬打昭君宰玉環,為何就不如別的人招你心疼呢?”

    夏初七哈哈一聲,佯裝的怒氣表演不下去了,笑得一口氣卡在喉嚨里,上不來,下不去,表情極是扭曲。這個時候,大抵小十九也被活寶弄得開心了,抬腳就在她的肚子上踢了一下,難受得她肚皮一抽,撫著肚皮坐了回去。

    “七小姐!”

    “七小姐!”

    几個人異口同聲的驚喚一聲,過來扶她。可她坐在椅子上,面前的位置有限,晴嵐見狀站在邊上,梅子與鄭二寶兩個卻擠來擠去,爭來爭去,又小聲咕噥起來。

    “你干嘛搶我位置?”

    “你干嘛搶我位置?”

    “你走開。”

    “你走開!”

    “你學我說話?”

    “明明就是你學我!”

    兩個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互相惡視片刻,又同時哼一聲走了開去,把夏初七一左一右夾在中間,順背的順背,撫肩的撫肩,可嘴里仍然沒有忘了爭寵。

    “小姐這邊是我的,你不要把手拿過來。”

    “小姐這邊是我的,你也不要把手拿過來。”

    “停停停!”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實在受不住這嘈雜聲儿,“誰再吵,丟過去喂大馬和小馬!”

    今日小十九在肚子里極不安分,她的心髒也隨著他忐忑。平素時,聽梅子與鄭二寶斗嘴她會覺得好玩有趣,可此時卻有一股子心慌氣短的感覺。

    算算日子,快要八個月了。

    確實……該准備生產了。

    可趙十九為何還不出現?

    夜幕更深了,可床底下那個聯系愛情的通道,卻一直沒有動靜儿。越想心越快,越想心越慌,難以言表的慌。恍惚間,她胡思亂想著,輕輕闔上了眼。

    趙樽來的時候,夏初七正倚在窗邊的美人榻上,頭歪倒在邊上,手里原本在看的一本書,也滑落在地。

    他輕輕走過去,把薄毯蓋在她身上,把地上的書撿了起來,隨便一瞄,神色突地一緊。

    那是一本班昭所著《女誡》,有一行字寫著“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在這一行字的旁邊,有一排明顯字体欠佳的小字,是她用自制的鵝毛小筆寫成的。

    “曰你個曰:女媧補了天,后羿來射日。女人都補好了,又被男人射破了,該修德的是男人。去去去,回頭姐寫一本《男誡》,讓天下男子競相習之!”

    他翻了翻,另外有一行《女誡》內容寫著,“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在這一行字的旁邊,也有她的標注。

    “女人活到這地步,不如回家種紅薯。”

    一頁一頁翻下去,她批注的如此“別具一格”的驚世言論,實在多不勝數,多得趙樽原本平靜無波的面孔,微微沉下,卻沒有笑,眉宇間似是染上了一層復雜難紓的風霜。

    屋子里的火光氤氳一片,昏暗的光線把屋內的擺件添上了陰影。氣氛無聲無息的壓抑著,一股子不知從哪吹來的風,舔舐著幽幽的火舌,泛出一抹寒意的光暈。

    靜靜立了許久,趙樽放下書本,喟嘆一聲,彎腰將沉睡的女人抱了起來,放回輔著軟褥的床上。

    他則坐在床邊,目光沉沉地看她。

    她近八個月的身子,臃腫豐腴,可臉上的神色,卻安穩恬靜得像一個孩子。

    在她的肚子里,他們的孩子正在慢慢成長,她的肚子也一日大過一日,那高高凸起的弧度,柔美,溫情,母性,是人世間最美的一處弧線。她雖然睡著了,可她的肚子上,還偶爾有小十九的拳頭隆起,僅這般看著,他也可以料想,這小東西應當也是一個痞的,或許像她,或許也會像他,或許像他們兩個。

    若是歲月靜好,他安穩到來,該有多好。

    他發著怔,思緒飄了老遠。

    不知何處,一只白皙的小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低頭看去,撞入了一雙烏黑晶亮的眸子。她緊緊抿著唇,沒有說話,可眸底深處卻有一抹明顯的慍怒。

    他低低一笑,撫上她的臉。

    “把你吵醒了?”

    小別之后再次見面,互相對視,夏初七心里縱有一肚子的火氣,但是在看見他眼睛里的疲憊與澀意時,也不免心軟了。

    “我根本就沒有睡熟。”

    “那你為何……”他不解。

    “我只是想看你什麼時候能發現而已。”

    “……”

    換往常,這般俏皮的話,趙樽肯定得駁她,或者與她頑笑一回。可這一次,他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拿厚實的掌心溫柔地順著她的后背,沉默了一會儿,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突地一把將她攏入懷里,抱得緊緊的。

    “阿七……”

    他欲言又止,聲線喑啞。

    夏初七心里一窒,几乎下意識把他的反應和道常的話聯系起來,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趙十九,你有事要告訴我?”

    趙樽皺起眉頭,遲疑一下,搖了搖頭。

    “咱孩儿這些日子,可還乖?有沒有煩你?”

    夏初七唇角上翹,笑著牽過他的手來,慢慢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前些日子倒是乖得很,但今儿二寶與梅子在鬧騰時,他也鬧得歡,踢了我好几次,差點鬧得我喘不過氣儿。我感覺,咱孩儿像是有點煩躁……”

    趙樽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又說。

    “這都快要八個月了,預產期越來越近。趙十九,今天我還在想,等你來了告訴你,是時候准備了,穩婆什麼的,你得……”

    說到這里,她目光瞄過趙樽冷沉沉的臉,突地發現他神色異樣,有些不對勁儿。眉梢一揚,她止住了要說的話,轉而問他。

    “趙十九,你不高興?”

    他久久不語,夏初七又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方才低聲一呵,像是很難啟齒一般,把她抱在懷里,像哄小孩子似的,先為她擺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方才低聲出口。

    “阿七,孩子……咱們不要了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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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12:00 |只看該作者
第241章 要生了!

    夏初七如同被悶雷砸中了頭。

    推開他,她登時翻身而起。

    可手擁被子靜一瞬,她又冷靜了。

    看著趙樽冷寂復雜的面色,她沒有說話。

    遇事時,驚必靜,恐必安,是夏初七的處世之道。若今日趙樽說的不是這般嚴重的話,她或許會有一些過激反應。正是他此話里的嚴重性,讓她變得神態閑閑,考慮一下,慢吞吞地下床,趿鞋,自顧自把壺中的水倒在一只斗彩團花的果紋茶杯里,坐在繡杌上,看著他的臉,似笑非笑。

    “我沒有聽清,趙十九。你再說一次。”

    趙樽知道她聽清了,沒有再重復,走過來躬身環住她,把她的身子納在胸前,低頭時,大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她的唇,似為安撫,又似為歉意。

    “你還小,生孩子也不急于一時,你看如今形勢緊張,孩子若是出生,你受累不說,還得影響我們的計划……”

    “你放屁!”夏初七是一個物極必反的存在,越是心有惱意,越是慵懶無狀。她懶洋洋地推開趙樽的手,端起杯子,半闔著眼,像是極為享受一般,深吸一口氣,噙笑的幽深眸底,帶了一抹難掩的戾色。

    “可是你聽別人說了什麼?”

    “嗯?”趙樽唇角抿起。

    “趙十九,你以為我不了解你?”

    別人或許不了解,可她怎會不知道趙十九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懷上小十九不是一天兩天了,趙十九知道這件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在他這一次“失聯”之前,他與她一樣期待著小十九的降生,他甚至不惜為此絞盡腦汁挖了一條地道。可如今快要八個月了,他說孩子不要了,還找一個這般蹩腳的借口,豈能哄得了她?

    “阿七。”趙樽眸色沉沉,似是難以啟齒,把她冰冷的臉貼在自己的頸窩,閉了閉眼睛,凝重的聲音里,滿是壓抑,“來日方長,我們不爭這一時。”

    “趙十九!”夏初七僵硬著脖子,看他,突地冷冷一笑,“你到底是不想爭這一時,還是壓根儿就不想再與我過了?”

    “你知。”他摟著她的手臂,略微一緊。

    她斂眉而笑,“我不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趙十九,那道常大和尚是你叫來的吧?他是有前科的,當初在清崗,他騙過東方青玄,在京師騙過洪泰爺,天劫一說,他又哄騙過趙綿澤。什麼鬼的天劫?他受誰指使?別人不知,我還不知嗎?如今,他來叫我放下情孽,向我說一堆云里霧里的鬼話,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我不要跟你在一起,對不對?”

    “劈里啪啦”連珠炮一般的反問,她說得並不急躁,態度閑閑的,像是極無所謂,嘴角勾出來的笑意,燦爛得有些眩目。

    “趙十九——”她見他不答,眉梢微微一凝,“道常的意思,是不是你的意思?”

    “那句轉世桃花,鳳命難續,我就告訴過你一人。當今之世,除了你趙樽,再不會有旁人知曉。若非是你,此話怎會從他口流出?你要我放下?還是你自己想要放下?連我們的孩儿都要放下?”

    她在指責般的問話時,趙樽一直保護沉默,由著她發泄不滿。等她咄咄說完,他才將她的身子摟過來,摁在自己的臂彎里,深幽的眼睛坦誠地望著她。

    “撒夠氣了?”

    “我在撒氣?”

    “你在。”

    他說得很肯定,一本正經端著臉的樣子,弄得夏初七哭笑不得,順手捋了一把發,低低道,“成。就算是我在撒氣好了。那麼晉王殿下,你可否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兩個人好了几年,斗嘴常有,卻難得吵架。聞言,趙樽皺起眉頭,撫著她的臉,“阿七,此事我……不可說。”

    “怎的,天機還不能泄露了?”夏初七唇角上翹,極是無所謂地瞥他一眼,眸底掠過一抹淡淡的冷芒:“趙十九,你不是那種不靠譜的男人,你找任何借口都會被實破。我信你有你的苦衷,所以,你不必一五一十的交代,但我要知道真正的理由。”

    趙樽嘴角微抿,像是想說,可終是沒出口。

    夏初七心里隱隱有几分猜測,見他還是如今,瞪他一眼,猛一把推開他的胳膊,像是好脾氣都用盡了,語氣添了怒氣,“我實話告訴你好了。小十九快要八個月了,沒有比他更重要的東西,你要讓我放棄,除非你殺了我。若不然,不可能。”

    “阿七……”趙樽低沉的聲音里夾著一絲澀意的沙啞,喚出他的名字,拖長的尾音氤氳在空氣里,刺得夏初七心髒一跳,脊背都涼了。

    若非無奈到了極點,趙十九不會這般。

    對上他的眼,她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然后,聽得他說,“若必須在你與孩子之間選擇一個,我只能選你。”

    ~

    時逢盛夏,夜色涼爽。

    烏黑的夜幕下,皇城沉浸在一片寧謐之中。

    正心殿的書房里,燈火未滅。繡了牡丹富貴的大燈罩里,燭火似淚一般,流在燭台上,映著趙綿澤孤身一人的影子。離他不遠的棋盤上,永遠擺著那一局他沒法子破解的棋。他面前的御案上,撂得高高的奏疏積于一處,訴說著貴為天子的無奈。

    一場東苑風波,對大晏朝堂的影響是深遠的。平常百姓聽上去,只是添一些笑料和話題,可對于皇帝來說,每一個可能干系朝政的事,都是大事。

    “陛下,起風了,天涼。”

    何承安低低說著,從桁架上拿過一件明黃披風,想要披在他的肩膀上,卻被他輕輕格了開去,不耐的揉了揉額頭,臉上凝如寒霜。

    “几更了。”

    何承安手頓在空中,“二更了。”

    二更了,她在做什麼?已經熟睡了吧?她應當不會想他吧?趙綿澤看了何承安一眼,把披風接過來丟在御案上,目光望向燈罩,腦子卻是一雙笑起來彎月一般帶著黠意的眼,還有她明明帶著笑意,卻處處顯得倔强的唇角。

    可惜,他每日惦念著她,卻無法阻擋她回魏國公府,也無法在大婚之前把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掐算著腊月二十七這個日子,他眉心深皺。

    “陛下,洪阿記來了。”

    入殿稟報的人是焦玉,他看了一眼趙綿澤陰沉的面孔,又不解地望向何承安。何承安努了努嘴,沒有吭聲,只是過去為他添了熱水。

    焦玉了然地倒退著出去了,片刻之后,身著整齊甲胄的阿記輕手輕腳的進來了。微垂著頭,她單膝跪拜在地。

    “卑職叩見陛下——”

    洪阿記是趙綿澤安排在楚茨院里看顧夏楚的人,他這個時候入宮,只能說明一件事情:魏國公府那頭有動靜儿,而且很嚴重,至少是阿記的職權范圍內所不能處理的。

    趙綿澤回過神來,看著阿記低埋的頭頂,握住奏疏的手心微微一緊,溫潤的臉繃了繃,方才放下奏疏,擺了擺手。

    “起來說罷。”

    阿記沒有起身,仍然半跪在殿中。昏黃的燭火之下,他清秀的面色有一些蒼白,手心緊緊捏著,良久沒有動靜儿。她非常清楚,這個東西呈上去之后將會帶來的驚濤駭浪,一時之間,不免濕了手心。

    “為何不吭聲?”

    頭頂傳來趙綿澤溫潤帶啞的聲音,阿記一驚,抬頭時,目光撞上他微眯的視線,喉嚨一緊,一種從心底深處擴出來的熾熱感,把她的身子燒得有些僵硬,像被火燎了似的,她喉嚨干澀,說不出話來,猶豫著,終是慢騰騰從袖子里抽出一個東西來,交給何承安遞給趙綿澤。

    “陛下,這是有人從楚茨院里傳出的。”

    趙綿澤面色一寒,接過那張紙條只看一眼,像是被針蜇了屁股一般,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弧度大得把奏疏碰倒,散了一地。

    “為朕更衣,去魏國公府。”

    “陛下……”阿記的臉上,有瞬間的恐慌。想到楚茨院里那個女人,那個他監視了數月,也與她相處了數月的女人,心底一潮,突的有些不忍心。

    “陛下息怒,事已至此,万三思而行。”

    “阿記!”趙綿澤回頭恨恨瞪他,几乎咬牙切齒的吐出几個字,“朕這般信任你,把最為緊要最為看重的事托付給你,結果……你是怎樣回報朕的?朕讓你查,你說沒有,你一直說沒有。可在這個時候了,你卻來彙報——你說,你該不該死?該不該死?”

    一連兩個憤怒的“該不該死”,聽得阿記面色一變。

    但他似是沒有太多恐懼,只是默默跪在地上。

    “卑職該死,請陛下賜死。”

    “那你便去死——”

    趙綿澤眸色如染烈火,惱羞成怒地瞪上他的眼。可只一瞬,他眸中那一份淡然,或說是解脫一般的釋然,便讓他猛地一震,僵硬了身子。

    几乎霎時,從阿記的眼中,他想起了夏楚那一雙不羈的眼——不怕死,不屈服,不認輸的眼。

    握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他的胸腔里,惱恨、憤怒、悲痛的情緒,慢慢變化,原本不可遏制的恨意被衝刷得一干二淨。

    他能拿她如何?

    即便確認了,他到底又能拿她如何?

    腳步踉蹌一下,他腿腳虛軟,坐回椅中,一動不動。

    “陛下……”阿記咽了一口唾沫,目光微暖,“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急不得,保重身子為要,只有身子好好的,才有力量堅持下去,才有力量把自己從淤泥里拔出來。”

    趙綿澤微微一愕,突地抬頭,看了一眼跪在殿中那個身著盔甲、身子瘦削的小個男子,那個跟在他身邊已經很多年,但是他從未正眼認真注意過的清秀男子。

    “這句話朕有些耳熟。”

    阿記面上一熱,單膝下跪,垂下了頭。

    “卑職隨口而說,僭越了本份,請陛下降罪。”

    “我沒怪你。”趙綿澤幽幽一嘆,聲音仿若漏風,沉吟片刻,再說話時,目光已經從阿記的身上收了回去,透過那一道繡了牡丹的大紅罩,看著里面紅燭滴下的燭淚。

    “有一位故人,也曾與朕說過。”

    阿記低垂著頭,沒有應聲。

    一股子穿堂風從牆角吹過,殿中似乎有一扇窗沒有關嚴,突地“啪”一聲,窗戶開了,猛地一下擊在窗欞上,斂住了趙綿澤的神色。

    他拿過放在椅背上的披風,俊臉上陰影濃重。

    “備轎,朕要夜訪!”

    ~

    已是二更天了。

    在燭火搖曳出來的光暈中,夏初七微微垂著頭,有了困意。她擁被靠在床頭,身子倚在軟枕上,腦袋則靠在趙樽的肩膀上,細細的思量著他先前說的話。

    他則坐在她的身邊,一只胳膊圈著她的肩膀,緊抿著嘴唇仿若老僧入定,深若古井的眸子盯著遠處無風而動的燭火,眸底泛著一圈圈冷鷙的光暈。

    屋子里靜謐一片,明明兩個人坐在一處,有呼吸,有心跳,卻空寂得好似無人存在一般,許久都沒有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微風舔過火舌,揚起帳簾,輕紗拂了夏初七的臉,癢癢的觸覺,拉回了她的神思。

    “悖世之說,當不得真。”

    她堅持著自己的無神論。

    “道常不會說假。”

    他也堅持著自己的封建迷信。

    “不存于世,儿生母死這樣的說法……我不信。”

    她再一次堅持的冷著聲儿。

    “可你非當今之人,也是事實。”

    他有理有據,試圖說服她。

    夏初七瞥他一眼,打了個哈欠,把沉重的腦袋輕輕靠在他胸前,小貓儿似的蹭了蹭,撒嬌一般的動作極是親蜜,可她的腦子里卻是悶乎乎,暈沉沉,像放了几團重重的鉛塊。

    “趙十九,我是一個只講科學的醫者,我自己的身体狀況,我曉得。我健康得很,小十九胎位也正,我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生下孩儿的。至于那什麼生了儿子,便悖了世,影響乾坤。還有那什麼因我之情孽,害得帝星爭霸,天下大亂,我……不敢不信,卻也不想因此不要孩儿。”

    他低頭,睨著她,沒有說話。

    她懶洋洋抬起頭,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趙十九,我是一個母親。”

    趙樽捋一下她的頭發,目光里有柔柔的光暈。

    “阿七,我只想要你,不想賭。”

    第一百零八次的交鋒之后,夏初七苦著一張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樣子似是輕松,可語氣里怎麼都無法壓下那一抹沉重,“趙十九,你確定那個道常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神棍?那什麼‘轉世桃花,鳳命難續’,確實不是你告訴他的?”

    “阿七。”趙樽撫著她的臉,“爺可時誆過你?”

    “這話真稀奇。”夏初七嗤了一聲,半閉著眼睛,眼睛半闔著,有些睜不開,“從清崗縣開始,你便一路誆著我,誆到京師,誆到灤河,誆到遼東,誆到漠北,誆到陰山……如今再誆一回,也不是不可能。”

    趙樽一愣,哭笑不得,“爺便這麼不可信?”

    夏初七癟了癟嘴,笑了,“我更信我的心。”

    “你心如何?”

    “小十九是真實存在的生命,我與他母子連心。我可以感受他的。他情緒不好,我知道,他撒嬌耍賴我知道,他開心愉快,我也知道。甚至我在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他的父親准備放棄他……他在難過了,所以今日才這般焦躁,一直踢我。”

    “阿七……”趙樽聲音一哽。

    “趙十九,我們勇敢一點好不好?”夏初七目光定定看著他,“我向來只信,人定勝天。”說到此,她肚子里突地一動,里面的孩儿又胡亂的躁動起來,她微微一滯,快活地牽過趙樽的手拉向小腹,覆在隆起上面,“你摸,你快摸摸,我們的小十九他有反應了,他一定是聽見了。”

    “阿七……”

    趙樽掌心很暖,很熱,手臂卻很僵硬。

    他腹黑高冷毒舌,可這時,卻不善言詞。

    為了保住她的命,卻找不到合適的說法。

    他們的孩儿,他又怎會不想要?只不過,他是男人,關鍵時候,必須狠得下心來做最好的決定。

    面色微微一涼,他撫著小腹上的微凸,追逐著小十九的拳腳,闔眼片刻,突地抽離開手,猛一把抱緊她,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窩,孤冷的目光,像一匹受傷的狼,嗜血地選擇著一件傷心更傷己的路。

    “阿七,不能再拖,你趕緊寫方子。”

    “趙十九!”夏初七微張著嘴,帶著一絲無辜的惱意,與他四目相對,目光交錯,兩個人四只眼,如同鋒利的刀子在空中廝殺搏斗,誰也不服誰。

    好一會儿,夏初七軟了心。

    “我與你的選擇不同。若是要我在自己與小十九之間做選擇,只能活一個,我寧願是他,而非我。人總是要死的,我本就是一個悖世之人,既然難續生命,怎麼也得為你留下一子半女,將來我不在了,你也好有個念想。若不想,赤條條來去無影蹤,我也只是一抹靈魂,你總歸會忘了我……”

    “別說傻話——!”他打斷她。

    “趙十九!你不必再勸。”她再次打斷他,把話搶了回來。唇角一揚,給了他一個燦爛的淺笑,然后,伸出手,輕輕捂在他的嘴上,眸光似水,卻滿是堅定。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最大的驕傲,便是為心愛的男人生儿育女。生命的延續便是愛情的見證,人是會死的,愛情卻不會死,血脈也永不會消亡,千秋万代,永傳于天地……”

    “你沒得選擇!”趙樽冷了面孔,握緊她的手。她卻反手扣回去,仿若與他較量一般,與他十指並握,目光對視。

    兩股不同的力量,不同的信仰交流著,誰也沒有說話。

    又一次面對生死的壓力。

    不由自主的,兩個人想起了回光返照樓。

    回光返照樓里那暗無天日的三日,是小十九來的地方。

    她輕輕一笑,壓著聲,另一只手撫上他的臉,“我們都是揀回來的一條命,又怎會怕死呢?再說,就算道常是一個當世高僧,咱也不必全信他,誰還沒有一個算錯的時候?”

    趙樽眉頭打著結,“爺如何能用你去賭?”

    “這不叫賭!”夏初七笑了,“就算我沒了,我們還有孩儿,沒有輸贏的事儿,你不必這樣糾結。”

    他唇角一冷,“沒了你,我要孩儿何用?”

    聽到他這般說,夏初七不免暖了心。

    對于一個封建思想的男人來說,傳宗接代的子嗣,一定是比女人更為緊要的。看過太多舊社會為了儿子不要女人的橋段,趙十九對她的好更是彌足珍貴。也正是因為此,她更需要一個孩子

    喉嚨緊了緊,她垂下手臂,摟緊他的腰。

    “趙十九,你依我一次,好不好?”

    “我做不到。”

    “那你就能做到,親自殺死自己的孩儿?”

    長久的沉默之后,他冷冷閉上眼,“若為你,我可以。”

    “我不會同意。”

    “你必須同意。”

    夏初七哽咽著,頭靠在他胸前,聽著他“怦怦”的心跳聲,說不出是難受還是壓抑的情緒,籠罩了心髒,蔓延了四肢百骸,痛得几近窒息。

    他們只是想在一起而已,他們只是想要一個孩儿,一家人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而已,他們不主動害人,不殺人,不整人,怎麼就悖了天道,怎麼就擾了倫常?

    她嘆,“你這些天沒過來,一直在考慮取舍?”

    “不。”他道,“我只是考慮要如何對你說。”

    原來是這樣。在道常忍不住找到魏國公府來勸她放手的時候,他一定早就找過趙樽了吧?或許道常大和尚對趙樽說的話,比跟她說的更透徹,更嚴重,更不可逆轉。這才堅定了他不要孩儿的思想吧?

    若是在前世,誰與她說這樣的話,她一定一個巴掌拍飛他。可她是穿越之人,她只是一抹魂,那個老和尚說的話,她真不能把他當放屁。

    這件事,若是發現在她沒有懷上之前,她或許可以同意不要孩儿,只他二人相依為命,等到她“鳳命難續”的那一天。可如今小十九實實在在活在她的肚子里,他快要八個月了,做為母親,她怎能為了自己,放棄他的生命?

    “阿七。”

    趙樽的聲音有些涼,摟她的手更緊。

    “不能再拖了。”

    “趙十九,我不能……”夏初七抬頭巴巴的看著他凝重的面色,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低低道,“這一次,聽我的。你想想,我倆要是沒有孩儿,這一輩子也會是遺憾。更何況,那老和尚不是說了麼,我悖世,悖都悖了,早晚得一死,索性悖得徹底一點?除非你連我也不要。”

    “砰!”

    趙樽還未回答,外頭突地響起一陣敲門聲。

    緊接著,便響起甲一緊張的低喊。

    “爺,出事了。”

    趙樽松開她的手,放下了帳子,去開了門儿。甲一推門而入的時候,走得有些急,那衣袍拂入的風,即便在這樣的盛夏之夜,也瞬間涼了夏初七的心。

    “趙綿澤來了。”

    誰也沒有想到,趙綿澤會來,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候來。可他是皇帝,不管是魏國公府,還是楚茨院,他執意要來,誰也不能阻止他的腳步。

    ~

    魏國公府門外,一排排執戈佩刀的禁衛軍,高舉火把,騎著高頭大刀,整齊地列在門口。趙綿澤下了龍輦,一只繡著五爪金龍的靴子落地,目光涼涼一掃。

    夏常領著魏國公府的人,紛紛叩拜。

    “微臣叩見陛下,陛下万歲万歲万万歲。”

    未喊“平身”,趙綿澤一拂袍袖,大步從正門而入。

    ~

    楚茨院,一屋子緊張。

    晴嵐、鄭二寶、梅子聞訊進來了,每個人都緊張不已。

    床上的夏初七,汗水已經濕透了脊背。大抵是今天晚上的事情太過緊張,又或是道常那些話讓她的心思產生了驚懼,就在甲一入內的當儿,她肚子里的小十九躁動得更狠了。几乎就在他說話的當儿,她的肚子便疼痛起來,隱隱有了宮縮之感。

    她沒有生育過,可到底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來自后世的女人,一個懂得婦科的醫者。沒有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

    “我……趙十九……我……”

    看著她蒼白的面色,趙樽回過來一把抱住她。

    “阿七,你怎樣了?”

    “我,我要生了……”

    她小日子不太准,但先前大致計算過預產期。到今日為止,孩儿只有七個月零二十三天,離預產期還久,突然發作算是早產,而且,這里還不像后世那般有醫院,有產科醫生,她心里的惶惑可想而知。

    趙樽的情緒並不比她好多少,一向鎮定雍容的面孔,微有變色,額頭上的青筋一股股跳動著,掌心汗濕了一片,但他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男人,不會像她這般不知所措。只一瞬,他便攔腰抱起她的腰,朝甲一示意一下。

    甲一了解的掀開床板,露出了下頭的地道。

    他沒有說話,徑直抱住他下了甬道。

    里面油燈昏暗,光線有些黑。

    夏初七揪緊了他的衣裳,聲音嘶啞難忍。

    “趙十九,我要我們的孩儿。”

    趙樽沒有說話,只是抱緊她,回頭看甲一。

    “找穩婆……”

    甲一點了點頭,眉頭一蹙,“可是殿下,趙綿澤馬上就要入府,如今他要是見不到七小姐……”

    “我自有應付。”趙樽冷冷說著打斷他,面色已然恢復了一慣的平靜,只是他的平靜里,添了一些冷戾與陰霾,仿若暴風雨之前的寧靜,看得夏初七心髒一抽一抽的,肚子也一抽一抽的,痛得整個人都卷縮起來,仿若陷入半暈厥的狀態之中,攬著他的脖子,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十九,若是沒了小十九,我也是活不成的。”

    她是在逼他,讓他不能放棄孩子。

    他低頭盯著她,目光如矩,仍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夏初七抽痛的呼吸著,氣若游絲,可盯他的視線卻片刻也未離開。她不知還能看多久,不知道常的話是不是真的,她舍不得他,一瞬也不願意錯過他的臉。

    被他抱著走過那一條長長的甬道時,在宮縮陣痛的間隙,她的心情慢慢平息下來,希望它再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可以走過一個輪回。

    “很痛?”他憂心的問,額頭有一滴汗落下來,貼上她的臉。

    “不……痛。”她搖了搖頭,笑著看他,揚著下巴,把最美的一面展現在他的面前,可即使她想輕松一點,但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很費勁,“趙十九,千万不要放棄我們的孩儿。他在我的身体里,與我是一体的。正與你一樣,也與我是一体的。我甚至能夠感覺到,當他知道他的父母要放棄他的時候,他在掙扎,他在吶喊,他在悲呼……”

    “阿七……”趙樽目光有晶瑩的顏色。

    夏初七一笑,冰涼的指頭撫上他的眼角。

    “趙十九,愛你和愛他,是我此生最驕傲的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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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12:20 |只看該作者
第242章 天下雖重,卻不及你。

    誰也沒有料到趙綿澤會夤夜前來,來得如此之快,還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儿。不過短短時間,他的到來就像為魏國公府注入了一鍋滾水,令府內登時沸騰。“皇帝駕到”的戲文唱了千百年,可也只有親自感受,才能知曉個中的緊張與焦灼。

    魏國公府這樣的功勛之家,平素接待賓客都只開偏廳,不開正廳。可如今皇帝來了,這會子正廳里燭火透亮,丹青壁畫、石雕門聯、楠木花格反射出一道道白熾的光芒。闔家老小跪迎一地,誠惶誠恐,膽小之人只差把頭埋到褲襠里去。

    趙綿澤負手立于廳中,看著一地的人,溫和一笑。

    “朕深夜叨攏,只是私訪,爾等不必拘禮。”

    聽他聲音並不異樣,夏常神色稍緩。捏了一把冷汗,他躬著身子攤手,“陛下請上坐。”

    “不坐了。”趙綿澤低低一笑,淡淡道。

    “不知陛下前來,有何聖諭?”

    趙綿澤目光瞄向通往院落的大門,定了定神,道:“朕先前小睡,做了一個夢。夢見夏楚病了,病得極重,一時心神不寧,無法安睡,這才過來看看。夏愛卿,你帶朕去楚茨院吧。”

    “承蒙陛下惦念,是舍妹榮幸,臣闔府之光。舍妹原該前來接駕,只是……”夏常遲疑著,目光閃爍不停。要知道,尋常男女尚未大婚之前,連面儿都不能見,男子又如何入得姑娘的閨房?

    即便趙綿澤是皇帝,也于禮不合。

    可不等他說完,趙綿澤卻抬袖一笑,“愛卿之意朕心甚明。只是,朕與夏楚雖未大婚,但在宮中時早已同床共枕,人人皆知我倆情分,不必拘此小節。難道愛卿對朕還不放心?”

    一句“同床共枕”過,驚了一殿的人。

    可是他話音落,卻無人說話,更無人敢反駁半句。夏常躊躇著,大袖抬起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支支吾吾地又道:“微臣不敢。只是道常大師有言在先,舍妹身系‘天劫’,在大婚之前,都是應劫期,實在不宜見客。”

    “朕受天之命,真龍之身,何懼天劫?”趙綿澤打斷夏常的話,瞄出去的那一眼,似是還噙著笑意,可仔細一看,卻是平添了几分戾氣,那身為帝王的冷意與居高臨下的態度,不容人辯駁。

    “朕自有分寸,愛卿前頭帶路。”

    夏常脊背一寒,不敢再多說,恭順地走在前面。

    夜來風疾,燈下影重。

    一行十數人,龍蛇一般走向后院。

    楚茨院是魏國公府最后面的一個院落。不過,雖然魏國公府占地極廣,但前殿離后院也不算太遠,約摸走了小半盞茶工夫,楚茨院便在望了。前魏國公夏廷贛愛極了夏楚,故此楚茨院偏僻卻寬敞,除了院落本身之外,連接楚茨院與其它院落的是一個極為曲折的回廊,回廊過處還有一個四方的小院。

    走過小院中的青石板路,趙綿澤心里頗為沉重。

    “嗖!”

    十數人尚未入院門,耳邊一道沉悶的聲音過后,又是一聲慘痛的“啊”。趙綿澤側頭一望,只見跟在他身邊的侍衛只短促一叫,身子便猛地匍匐在地,從腦袋上迸出的血花濺了出來,染紅了他的袍角。

    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得走在趙綿澤左側的何承安尖細的嗓子几乎啞了。

    “護駕——”

    “有刺客!”

    “保護陛下!”

    “快!有刺客!保護聖駕——”

    一聲比一聲高的叫喊,打破了魏國公府原有的寧靜。

    大晚上的,趙綿澤過來瞧夏初七,居然遇了襲,事態的嚴重性可想而知。几乎霎時,場面便混亂起來。一群大內侍衛把趙綿澤圍在中間,嚴陣以待。

    趙綿澤環視一周,唇角輕輕抿起,卻笑了。

    “這天劫,倒是應得快!”

    他半嘲半諷的話,聽得夏常額頭上的冷汗滴得更為厲害了。他跨前一步,緊張地揖禮,凝神屏息道:“微臣不知哪來的亂賊,驚了聖駕,望乞恕罪。只是,此處恐不安生,陛下不如先行回宮……”

    “夏愛卿是想說,朕應當拿你是問?”趙綿澤冷冷回頭,看他一眼,見他驚而不語,面色猛地一沉,一邊冷笑一邊淡聲道:“你魏國公府大晚上出現刺客,倒是稀奇得緊。不過,若朕真在此生出些什麼事來,恐會要你闔家性命相抵,想必那刺殺也不敢放肆,今儿這楚茨院即使是龍潭虎穴,朕也要闖闖看——”

    夏常一驚,臉漲得通紅,“扑嗵”叩伏在地,重重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下頭,“微臣實不知哪來的刺客,只是微臣以為,陛下安危關乎社稷,恐在此多待會護駕不周。這才冒死阻擋聖駕,還望陛下明鑒。”

    趙綿澤哼一聲,袍袖一拂,看向不遠處的楚茨院。

    “朕意已決,愛卿不必多言。”

    看他執意如此,夏常雖然不知事情原委,但他並非傻子。夏楚這一陣子的反常,皇帝今天晚上的反常,每一件事都絕非正常。很顯然,今儿晚上魏國公府將有禍端,或者說,魏國公一脈,將要面臨的才是真正的“天劫”。

    “殺了狗皇帝!”

    “兄弟們,放箭!”

    “殺——”

    隨著那一支射殺了大內侍衛的冷箭而出的,是一道道鋪天蓋地的暴喝聲。緊接著,圍牆上、屋檐上、瓦片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群約摸數十之眾的黑衣人,或放冷箭、或舞鋼刀,紛紛從房頂跳了下來。

    “護駕,護駕——快!”

    大內侍衛紛紛拔出腰刀,几乎瞬間就與黑衣人戰在了一處。廝殺激烈,不論是誰,出手都毫不留情,吹得人肉橫飛,鮮血四濺。趙綿澤到底是皇帝,這時不僅未慌手腳,反倒似是早有准備,不過片刻工夫,大批的御林軍便趕了過來,把楚茨院團團圍住。

    領頭之人,正是禁衛軍統領肅王趙楷。

    看了一眼被密不透風的人群,趙綿澤低喝一聲。

    “圍住魏國公府,刺客一個不放。”

    “是!”趙楷沉聲回應。

    趙綿澤看他一眼,略一頓,又道,“注意留活口。”

    ~

    在地下甬道里,有一個事先准備好的地下室,離如花酒肆並不太遠。在這個地下室里面,早有備齊的生產用品。有床、有被、有衣、有食、有水、有火。有一些東西是夏初七事先交代趙樽准備的,比如棉墊、收腹壓力帶、剪刀,衛生紙等等,也有一些是趙樽自己添置的,包括大人小孩儿要穿的衣服等等。

    此時,地下室里除了趙樽之外,再沒有旁人。

    趙綿澤來得突然,他們走得也很急。晴嵐、梅子和鄭二寶等人都沒有尾隨下來。而且這個甬道不能被人發現,他們几個都需要在上面周旋與策應。

    甲一從如花酒肆出去找穩婆了,還沒有回來。

    夏初七一個人躺著冷冰冰的木床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棉被,但身上穿著的棉質寢衣早已被淋漓而出的汗水濕透。她很痛,可地下堂陰冷的冷風卻沒有放過她。一股子冷風拂來,汗濕之處涼涼的,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意來,順著肌膚爬遍四肢百骸。

    她打了個冷戰,雞皮疙瘩冒了出來。

    “阿七,你堅持住,穩婆馬上就來。”趙樽眸色幽冷,額頭上與她一樣,沾上一層密密麻麻的汗水。與她交握在一起的手,也緊張得捏出了條條青筋。

    “趙十九,我……”夏初七的手指順著他的腕部,爬到了他的胳膊,一把揪緊他的衣裳,勉强一笑,“我有沒事,我有把握的……你只要答應我,一定要留下我們的小十九,不管別人說什麼,都要留下他。其他的事,就,就都不是事。”

    “阿七,你不要說話,儲備体力。”

    她搖了搖頭,“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每個女人都要經過這一關。對女人來說,生孩子的時候,自家夫婿能陪在身邊是,是很幸福的……趙十九,我,我也幸福。”

    她痛得有些語無倫次了,神色是强撐的堅强。

    趙樽看得牙齦咬緊,握住她的手,不停拿棉巾為她擦拭冷汗,“你忍住,乖乖,你忍一忍。”

    趙十九很難得說什麼肉麻的話,一句“乖乖”,聽得夏初七心里一跳,不好意思地“嗯”一聲,咬緊了下唇,慢慢的,目光也迷離起來。

    一次比一次疼痛的宮縮,惹亂了她的思維;一次比一次頻繁的陣痛,襲擊著她的感官神經。她唇齒間偶爾呼出几句疼痛的呻吟,抓在趙樽胳膊上的指甲深陷入他的肉里,也不自知。

    “趙十九,你陪著我……一定陪我。”

    時下以男子為尊,女子為卑。女人生孩子,為避血污與不吉,男子不能進產陪產。故而,沒有任何女子生孩子是由夫婿陪著的。這一點趙樽非常清楚,可夏初七說完,他想也沒想就點了頭。

    “我在這,一直在。”

    “你不怕不吉,不怕血光之災?”她吃力的笑。

    “不吉之事太多,血光之災更不少。你與我……”他頓一下,眉目如刺,“每走一步都是從血光里拼殺出來的。阿七,在爺這里,再無比見不到你更不吉的事了。”

    夏初七微微一笑。

    可她笑容還未落下,肚子又是一陣抽痛,小十九在里面聳動了几下,她的下腹便有一股子熱流洶涌而出,像尿尿一樣,登時濕了床褥。

    憑著醫生和女性的直覺,她咬住了唇抓緊他。

    “羊水破了……趙十九……咱的小十九要來了……來不及等穩婆了……我……你看著我……看著我……”

    趙樽回頭看了一眼地下堂的門,緊緊握住了她。

    甲一還沒有回來。穩婆也還沒有來。

    他擦了一把額角的汗,屏息凝神道,“不怕!阿七不怕。你只需告訴我,我該怎樣做?”

    當下的婦人生產,不若后世有醫療保障。俗話說“生儿如進鬼門關”,每一次生育,都是一次與死亡的搏殺,趙樽自是知曉這一點,他的表情比夏初七還要緊張万分。夏初七握住她的手,痛得冷汗直落,卻還是有一些想笑。

    “爺……想幫我什麼?”

    趙樽嚴肅的面上,冷峻異常。

    “沒有穩婆,爺便親自為你接生。”

    ~

    地下室里風舔著火舌,几近熄滅,緊張万分。

    楚茨院的外面,廝殺也還在繼續。

    那數十名“刺客”的人數雖不算太多,但個個武藝精湛,一看便知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殺手。這些人對付普通人即使人數再多也能游刃有余。只可惜,趙綿澤似是早有防備,身邊跟著的一群大內侍衛也都個個高手,加之隨后趙楷領來的一大群禁衛軍,蝗蟲一般,密密麻麻地涌過來,很快便把魏國公府、楚茨院,包括那些“刺殺”一起,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刀聲,劍聲,金鐵相撞聲,緊張万分。

    每個人都似殺紅了眼,慘叫聲里,不斷有人倒下。

    屋檐之上,還有暗藏的弓箭手在放冷箭,但趙綿澤的身邊也被防御的滴水不漏。禁衛軍們手上執著盾牌,把他擋在里面,根本無法傷他分毫。這般持續下去,人數多的一方,自然占盡了優勢。沒有堅持太久,那几十個黑衣刺客便支持不住,死傷大片,一灘又一灘的鮮血水一樣流出來,染紅了一片院落,刺紅了人的眼,把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點綴得更為黑暗與恐慌。

    ~

    墨一樣的天空中,仿若有流星划過,掠過一抹光亮。

    郊外的棲霞寺里,道常坐在平台,觀著天相,手捻佛珠,不停地低聲念著“阿彌陀佛”。如花酒肆的外面,深濃的夜霧里,甲一領著兩個小腳的產婆,在陳大牛的接應之下,偷偷潛了進去。大都督府里,東方青玄正在整頓人馬,准備出府。

    魏國公府的事情,牽動了無數人的心髒。

    重重宮闈之中,也有一件事情在醞釀。

    陳景穿著盔甲的身影,從夜色里穿入深宮……

    ~

    楚茨院里的包圍圈,越縮越小,趙綿澤看著被禁衛軍團團圍住的黑衣人,身子一直僵硬著,一動也不動,眉目里看不出情緒來。只是,每一次“噗噗”的刀子入肉聲,每一次有人倒在地上,他的面色便會沉上一分。

    “六叔,留活口!”

    再一次,他下了命令。

    正在善后的趙楷被他點了名,似是從殺紅了眼的狀態中剛剛反應過來,微微一怔后,他回頭看了趙綿澤一眼。

    “臣領命!”

    說罷見趙綿澤不吭聲,他舉著佩刀的手臂一揮。

    “陛下說留活口,你們都沒有聽見?”

    隨著趙楷的大叫,圍攏的禁衛軍停止了屠殺一般的進攻,手上的刀劍攻擊稍微緩了緩。但黑衣刺客並未因此解圍。比之趙綿澤的人,他們人數實在太少,即便几次想要突圍,仍是無法擺脫鐵桶一般的包圍圈。

    眼看無路可逃,其中一個黑衣人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突地啞著嗓子嘶吼了一聲。

    “兄弟們,殺不了狗皇帝,咱也不必活了!”

    他一吼完,馬上有人響應。

    “誓死效忠主公!”

    “誓死效忠主公!”

    主公是誰?沒有人知道。

    只是几句話說完,那個帶頭喊話的黑衣刺客,便第一個抹了脖子,高大的身軀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看更多的刺客要跟著他自殺,趙綿澤溫潤的面孔變得有些扭曲。冷哼一聲,他二話不說,猛地上前搶過一名弓弩手的武器,拉開弓,“嗖”一聲射中一個想要自殺的黑衣人胳膊。

    “給朕把他們手都砍掉,看他如何死。”

    他冷冰得不帶感情的聲音,仿若鬼魅,與他平常給人的仁厚溫和的形象完全兩樣。即便不了解情況的人,也可以從中知曉——這位皇帝,今天情緒非常不對,那楚茨院里的七小姐著急是惹惱了他,恐怕她要倒大霉了。而魏國公府,恐怕也要倒大霉了。

    趙楷看他一眼,脊背寒了一寒,“是!”

    “砍掉他們的胳膊!”

    這樣的命令有些冷酷。夜風徐徐,花影重重,在一陣刀劍相撞的金鐵鏗然聲后,被重重包圍的黑衣人終于全部伏了法。空寂的院落里,良久無人說話,陷入了短暫的死寂中,灘了一地的鮮血,刺目非常,盛夏的風吹來,解不了悶熱,那一股子濃重的血腥味儿,令人嗅之發嘔。

    “陛下,你沒事吧?”

    趙楷收刀過來,向趙綿澤作了一揖。

    “無事!”趙綿澤看他一眼,搖了搖頭,又恢復了一慣的溫和表情,說話時的聲音,甚至還帶了笑意。

    “外頭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儿,也不知嚇到朕的皇后了沒有。六叔,你且帶人候在外面,朕進去看看。”

    “陛下!”趙楷想要阻止,“恐不安全。”

    “朕不怕!”

    趙綿澤轉頭看他一眼,大步離去。

    楚茨院外面鐵桶一般,被圍了一個水泄不通。趙綿澤只帶了十來個親近的侍衛入了院門。楚茨院里一樣跪了一地,只可惜,前來迎接他的人里面,沒有夏初七,只有鄭二寶、晴嵐和梅子等一干仆役。

    趙綿澤掃他們一眼,眉頭微微皺起,負手而立。

    “七小姐呢?”

    晴嵐雙膝跪在地上,有點儿靦腆地恭聲道,“回陛下的話,七小姐生病好几日,早已歇下。”

    輕輕“哦”一聲,趙綿澤笑了,“她是已經歇下,還是不想見朕?”

    這話有些尖利。晴嵐手心捏緊,微微頷首,表情還算鎮定,“七小姐並非不想見陛下,只是入夏以來,她心慌盜汗,又因天劫一說不能出府,焦躁不堪,平素夜間難得入眠,今儿晚上自己寫了一個安神的方子,奴婢等為她熬了藥吃下,剛睡下不久……”

    趙綿澤冷笑一聲,目光透過燈籠的火光看著跪在地下的几個人,銳利、冰冷、洞悉人心一般,似乎早已看透了這一地的謊言。

    “外面喊殺聲不止,她也不知朕來?”

    被他目光一掃,晴嵐覺得心髒瞬間冰冷,“奴婢不敢欺瞞陛下。七小姐確實是知曉陛下要來的。但她身子乏了,情志又差,不敢面聖。特地囑了奴婢領陛下先去看一些東西……”

    人已經站在這里了,楚茨院包括夏楚都已經被他圍在里面,插翅也難飛,趙綿澤此時雖有滿腔的憤怒與惱意,恨不得把夏楚拎出來問個仔細。但他確實也並未想好,見到了她,到底要怎樣待她,能夠怎樣待她。

    如此一來,既然她有什麼東西讓他看,他也不急于一時,更不急著馬上與她撕破臉,留一點時間思考緩衝一下也是好的。

    聞言,他冷笑一聲。

    “帶朕去。”

    ~

    地下室里,夏初七的思維混沌了,但腦子並沒有停止轉動。她很清楚,趙綿澤不會無緣無故的夤夜來訪。憑著她敏銳的第六感,几乎下意識的,她便覺得是她懷孕之事被人泄露了出去。只不過,到底是她自己不小心被阿記和盧輝等人察覺到了,還是楚茨院里有內鬼告了密,她一時也有些拿不准。

    這個地方離魏國公府有些距離。

    所以,上頭發生的一切,他們都聽不見。但即便隔著厚厚的泥土,似乎也可以感覺到空氣里的硝煙味。

    “趙十九……”

    她呻吟著,揪緊被子。明明悶熱得如同蒸籠,心髒卻仿若在經歷數九寒天,冰冷一片。不知晴嵐他們如何了?也不知這個秘密的甬道會不會被人發現?想到魏國公府里正在面臨的一切,她緊張得宮縮更是頻繁與疼痛。

    “我擔心他們……會不會……受牽連……”

    “不要管那麼多,爺自有主張。”趙樽一只手半環著她的身子,一只手在她小腹上按她說的法子輕輕揉動,“你只管顧著自己,什麼國仇家恨,什麼恩怨情仇,你都不必再考慮,一切交給我。”

    他目光焦灼如刺,但聲音還算平靜。

    她點了點頭,把她放入他的掌心。

    他把她的手包在掌中,握成拳頭。

    “啊……嘶……”

    夏初七一直想要忍著痛,可她還是太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女人生孩子的疼痛,真不和世間任何一種疼痛類似。說它是甜蜜的折騰也對,說它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不為過。她緊緊咬著下唇,還是忍不住呻吟出來,一句比一句凄厲。

    “爺……要生了……鼓勵我……”

    “阿七,用力!”

    憑著僅有的生產知識,趙樽為她打著氣,撫在她額頭的手,也忍不住微微發顫。他經過生死,經過戰爭,經過鮮血,但他沒有見過女人生孩子,尤其還是自己的女人生自己的孩子,其擔憂之心可想而知。

    地下堂里,一股子血腥之氣。原本潔白的床褥上,早已猩紅一片,那被鮮血浸染過的被子帶了一片片血色,那是一種極為詭異的顏色,生生刺痛著他的心髒。

    他吻著她的手,一下又一下。

    “阿七,若是可以,爺願替你生。”

    他一本正經的聲音,逗笑了夏初七。

    “噗”一聲,小腹里下墜般的疼痛感,似乎是好了許多。她放松了緊咬的唇,滿頭大汗地抓緊他的手,抽氣道:“好,說好了。下一世,我為男,你為女。你生孩子,我為你接生……啊……”

    話未說完,她又一次疼痛叫喊。

    “阿七……放松些。再來!用力……”

    聽著他的聲音,她想放松,可肩膀緊繃一般瑟縮著,腹部的抽痛如同浪潮一般涌來。一波接一波,推過來,擊過去,一次比一次密,一次比一次痛。然而,羊水破了,宮口開了,無論她怎樣用力,小十九就不肯出來。

    她顫抖著手摸向腹部。

    慢慢的,她面色凜了,冷了,涼了。

    原本好好的胎位,在生產時竟然橫了。

    不聽話的小十九啊,你這是想折騰死你娘。

    她苦笑一聲,呻吟著,又困又痛又累,鋪天蓋地的負面情緒讓她想要閉上眼睛再也不醒過來。甚至說荒唐的想,不要再生了。

    “趙十九,我支撐不住了……好累……”

    “阿七,你再堅持一下。”

    她點點頭,恍惚之間,看著他面上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道常說的話,有些相信了。生孩子果然會要了她的命——這就是命,誰也躲不過的。

    想到此,她心髒一沉,冷靈了一下。

    不行。即便要死,她也不能這樣死。

    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她猛地抓緊趙樽的手,再也顧不得什麼女性的羞澀,什麼在心愛之人面前的驕傲,她緊張的張著嘴,冷汗淋漓地喊他。

    “你拿剪刀……酒,消毒……”

    “怎麼?”趙樽緊張的反握他,不明所以。

    “拿剪刀……”她身子在顫抖,“把下面剪開。”

    “不!”趙樽驚愕的看著她,神色極是嚇人。

    “生不出的時候,用剪刀剪開……是正常的。”后世順產很多都這麼干,但此時此刻,夏初七沒法子為她普及產科知識,只能用最簡單直白的語言迫他就范,“趙十九,你聽我說……咱們的孩儿,不,不太聽話了。他沒有順著下來……若是再不剪開,我與他恐怕都活不成了……你相信我,我的話。”

    “阿七……”趙樽看著她蒼白的臉,擦拭著她的冷汗,又朝外大聲喊了一句“甲一”,然后道,“穩婆馬上就來,阿七你再忍一忍。為了爺,忍一忍。”

    “沒,沒用的。”夏初七搖了搖頭,望著他冷汗淋漓的額頭,覺得心髒上仿若有刀子在剌拉,一下比一下來得鈍痛。平生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是這般的脆弱,生命也是這般的脆弱,“穩婆來了也沒用……結果是,是一樣的……趙十九,你聽我的……我感覺我……”

    說到此,她虛弱地笑了笑。

    她想說她真的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感覺到心力在一寸一寸耗盡,感覺死亡在一步一步的靠近她。而且,這一次與回光返照樓里的等死不同。

    在回光返照樓,她不必痛著死。

    而這一回,她得活活痛死了。

    “阿七……爺不會讓你死的。”

    他慌亂的拉開被子,扒開她的兩條腿,就像真正的產婆那般,顧不得她身下的血污,顧不得一切的髒物,只想把他們的孩儿拽出來。她沒有逃避,但也不想他再做一些無謂的舉措,只半闔著眼,按住他的手。

    “趙十九,快,按我說的做。我想看看我們的孩子……”

    她是一個女人,卻從來都不是一個有著傳統道德觀的女人。可是在這一刻,她真的覺得,能夠在臨死之前,為心愛之人留下一個孩儿,也是人生大幸。

    至少這樣,在沒有了她之后的漫長人生歲月里,在她獨自一人守在幽冥地府的奈何橋上等待他來聚的日子里,他冷寂的身邊,還有一個她的孩子相陪伴。

    “就算要死,我也想看看孩子……抱一抱他再死……趙十九……你成全我……”

    “誰說你會死?”趙樽寒著臉吼了一句,猛地拿過邊上早已准備好的烈酒,浸泡了剪刀,几近瘋狂地摸索著伸到她的身下,一雙赤紅的眼睛仿若滴血。

    “阿七,你不准說傻話。在爺在,你死不了。”

    夏初七勉强一笑,“爺,輾轉時空,穿越古今,我能遇見你,為你生孩儿……此生,足夠。”

    趙樽未有停下動作,聲音卻越來越冷。

    “阿七你信不信?你若敢死,我會讓所有人為你陪葬——包括我,還有我們的孩儿。”

    聽著他瘋狂的聲音,夏初七目光一凜,“趙十九,你瘋了?沒了我,你還有我們的孩儿,還有天下……”

    “天下雖重,卻不及你。孩儿雖愛,也不過你。”

    夏初七喉嚨一緊,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已經耗盡了力氣,身体虛弱得像一只離開了水的魚儿,嘴皮一張一合著,呻吟著,在他的剪刀襲來時,痛得身子顫抖一下,再也無力掙扎。

    沒有麻藥生生剪開是什麼感覺?她痛得想罵人,痛得想干脆死過去算了。可卻有更大的勇氣在支撐著她,想把孩子生下來的信念,讓她終是拼盡了最后一口氣,掙扎著咬住枕頭,用力——

    “活下去,用力。”

    “用力,活下去!”

    他的聲音有惶恐,有不安,有命令,有冷厲。夏初七耳朵“嗡嗡”直響,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她感覺到他微微低頭,唇落在她的唇上,四唇交接,溫熱的愛意,慢慢的彌散,那是力量,那是摧枯拉朽的力量。

    “下雨了嗎?”她撕心裂肺的痛呼。

    “不,那是汗……”

    “不,那是爺……你的淚。”

    一陣冷風吹來,她虛弱地張了張嘴,身下突地一沉,緊繃的腹部猛地一松,耳邊“哇”一聲,一道嬰儿嘹亮的哭聲,像一條拯救她走出深淵的繩索。

    她無聲地哭了出來。

    幸福開了門……

    死亡開了鎖……

    她的面前,光線越來越暗。

    汗水與淚水模糊了她的眼,恍惚之間,她聽見穩婆急匆匆進來的聲音,她聽見穩婆在大聲斥責男人怎麼能守著婦人生產,怎麼能親自為婦人接生,她也聽見有人在笑著說恭喜,恭喜他們得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千金,她仿若也感受到了趙十九雙手是血的抱緊她的身子,搖晃著她,在說些什麼。

    她沒有力氣再回答。

    松懈下來的心,經不住再折騰。

    但是她還是不得不叮囑了一句。

    “趙十九……你……別忘,為我縫合……”

    ~

    楚茨院的書房,趙綿澤以前沒有來過。

    可今日一踏入,才發現這里全部都是他自己的痕跡。一個花梨木的書架上面,書都是新的,夏楚從來沒有翻過,可書架下面的大畫筒里,卻有無數被她翻得有些陳舊的畫作。

    每一張畫作,都出自夏楚之后。而畫作上面,每一個人物都是他自己。她把他畫得很丑,卻把他的日常都通通付諸在了紙上。綿澤吹笛、綿澤撫琴、綿澤讀書、綿澤望月、綿澤游園、綿澤吟詩、綿澤騎射、綿澤……每一幅圖的內容不一,有陰有暗,有日出有夕陽,有落英有細雨,几乎充斥了他們兩個人那一段歲月。

    “這般念著朕,你又為何……”

    他自信自語著,不經意抬頭看向跟著身邊的阿記。

    “這世上的女子,都是這般易變心的嗎?”

    阿記微微一愣,目光落在案桌上那兩個寫著“綿澤和楚七”的泥娃娃上。看著兩個相依相靠的泥娃娃,她視線有些飄,可語氣卻有些淡。

    “回陛下,卑職不懂。”

    “是啊。”趙綿澤收回視線,沒有再看她,只把那一雙泥娃娃拿了起來,扣在手心端詳著,手指一遍一遍的摩挲著,自嘲一笑,“你又不是女子,如何能知女子心事?”

    阿記半垂著頭,沒有回答他。趙綿澤自說自話完了,突地冷笑一聲,抬頭看向垂手立在門邊的晴嵐。

    “你家小姐想讓我看的東西,我都看完了。如今,你可以帶我去瞧她了嗎?”

    七小姐其實從未讓趙綿澤來看過這些東西,晴嵐那樣說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拖住他,拖延時間,能拖一時是一時。如今見他問起,心跳了一瞬,竟不知如何相答。

    只一瞬,她靈光一閃。

    “奴婢這里,還有一個七小姐為陛下寫的東西。”

    “何時所寫?”趙綿澤很注重這個。

    晴嵐默了默,“奴婢記得,好像是五日前。”

    那東西自然不是夏初七為了趙綿澤寫的。而是她那几日因思念趙樽情切,無聊之余,隨手把前世在網絡上看見的一個段子抄出來的。可晴嵐不知原委,只覺得那些詞儿用在此處,再合適不過,還能軟一軟趙綿澤的心,就算出了什麼事儿,他或許也能手下留情。

    想到此,她趕緊把那幅字拿過來交給趙綿澤。

    趙綿澤微微一眯眼,目光定住。

    只見上面寫著——

    我為你寫下江山如畫,你卻讓我蹉跎了一生似水年華;

    我為你筆下君臨天下,你卻讓我破碎了兩世青梅竹馬;

    我為你種下十里桃花,你卻讓我沐浴了三年半城煙沙;

    我為你賦下憑欄相掛,你卻讓我等候了四曲唱念做打;

    我為你害下相思如麻,你卻讓我虛度了五載老樹昏鴉;

    我為你忍下浪跡天涯,你卻讓我承受了六次丟盔棄甲;

    我為你隱下眉間朱砂,你卻讓我痴笑了七碗砒霜殺伐;

    我為你染下青絲白發,你卻讓我力竭了八聲嘶鳴黯啞;

    我為你敗下山河欲塌,你卻讓我聽聞了九月傾城佳話;

    我為你許下傾國以嫁,你卻讓我嘆息了十句白衣非他。

    ……

    原來她心里並非完全沒有他的。

    把那幅字緊緊扣在手心,先前的惱恨淡了不少。

    他望向晴嵐,緩和了語氣,“她的心思,朕都明白了。但該面對的事,總該面對,躲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走吧,領朕去瞧瞧她!”

    他的話,令晴嵐心髒驚懼一跳。

    躲避不是辦法?這意思是他是知道了七小姐懷孕的事儿?

    她沒有敢再問,趙綿澤也沒有再說話,只把那兩個泥娃娃捏在手中,柔聲一笑,大步出了書房,徑直往夏初七居住的內室而去。

    晴嵐走在前方帶路,每一步都在計算著,覺得整個人都仿佛被吊在了懸崖之上,緊張得每一個毛孔都在冒冷汗。

    七小姐自然是不會在內室的。

    等一下趙綿澤看不見七小姐,她該找一個什麼樣的借口來搪塞?說她外出未歸,因為怕被他發現,自己這才撒謊哄騙他的?如此一來,也能緩衝一下。如今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趙綿澤不知道床底的密道。

    晴嵐心里七上八下的打著鼓,就在趙綿澤的手推開房門的一瞬,心髒猛地一停,卻聽見身后傳來焦玉匆忙的喊聲。

    “陛下,含章殿來人急報。”

    趙綿澤收回手,淡淡回頭,“何事?”

    焦玉的臉面灰敗一片,像只霜打的茄子。

    “太皇太后痾疾發作,咳嗽吐血,薨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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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12:32 |只看該作者
第243章 各有各的殺手锏 !!

    太皇太后薨了?

    焦玉的一句話如同天際悶雷,一炸響,入耳的人紛紛一怔,好半晌都回不過神儿來。

    趙綿澤定在當場,一動不動。

    晴嵐瞄他一眼,暗中松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緊閉的房門,不敢上前,不敢相勸,更不敢吭聲儿,只能靜觀其變,尋思他若是放棄進房,轉身離去才好。

    冷寂中,焦玉頓了一下,低低道,“陛下,如今宮中已是亂成一片,要不要先行回宮處理?”

    趙綿澤目光涼涼的,遲疑一瞬,再次落在房門上。

    “來都來了,怎麼也得見一見小七。”

    “來都來了”是一句極是魔力的話,它簡單的四個字,卻可以說服很多人的不情願。在“來都來了,看一眼又不費事”的心理狀態下,無人再相勸。趙綿澤也不給人相勸的機會,猛一把推開房門。

    “來都來了,那就進來坐吧。”他腳未邁入,屋子正中的床帳里卻傳來一道有氣無力的聲音。似譏笑,似調侃,又似怨念,卻清柔得聞之若醉。

    趙綿澤身軀微微一僵,但他只停頓一瞬,便再次邁開了步子。沒有回應,更無斟酌,徑直站在了床榻前約摸三尺遠,方才低低出聲。

    “是,來都來了,皇后也不願一見?”

    帳簾迎風微拂,里面的人靜了一下,又是一笑。

    “陛下還真是不怕天劫?來一趟魏國公府,自己差一點性命不保不說,如今連太皇太后都應了劫。你若再執意見我,就不怕再出些什麼事端來?”

    她這句話換了往常說來,肯定無人相信。但眼下趙綿澤遇襲若說有人刻意,那太皇太后的死,卻是事實。所以,不管趙綿澤信不信,反正旁邊的人是信了。第一個上前阻止的人是何承安,他額頭滴著汗,鞠著身子的樣子極是謙卑,聲音也有濃濃的怯意。

    “陛下!皇后娘娘說得極是在理。天劫一說,不可小覷,反正您與娘娘的大婚也沒几月了,不如先回宮,處理正事為上。”

    “你怕?”趙綿澤冷了眼,聲音陰霾。

    “奴才……不,不怕。”何承安說不怕,可怎能不怕?要知道先前那一只冷箭離他近几寸的距離而已。一不小心,那提前應了“天劫”的人就是他了。他榮華富貴還沒來入及享,才不想平白無故就歿了命。

    “嘿嘿,奴才賤命一條,死傷不懼。只是憂心著陛下的龍体康健,才請陛下不要……”

    “閉嘴!”

    趙綿澤怎會不了解這廝的脾性?尤其如今,他人都走到了床前了,夏初七越是不想見他,越是推托,他越是心底生疑,越是想要證實。

    大抵是太皇太后的死,加上今天的遇襲,再加上夏初七的拒絕,讓他耐性用盡,甚至連多余的一句話都不想再說,猛一把揮開何承安的手便大步過去,走到夏初七的帳前,抬手便要撩帳。

    “趙綿澤!”夏初七直呼其名,聲音冷厲,“你要做甚?”

    “皇后百般推諉,不肯見朕。既如此,朕只好自己動手了。”

    冷冷一哼,他沉著嗓子說罷,突地撩開帳子。

    可帳內的情形卻與他的想象不太一樣。帳子里的女人躺在床上,像是沒有穿衣服,白皙的兩邊削肩裸露在外,除了面色稍稍發白,頭發略微凌亂,樣子稍帶憔悴之外,並無任何異常。更為緊要的是,雖然她身上蓋著被子,但被子並不厚,身体曲線一眼可見。腹部平平,與消息上說近八個月的身孕也不太相符。

    看他怔住,夏初七笑著捋了一下頭發,又提提被子,打了個哈欠。

    “我習慣了裸睡,讓陛下見笑了。”

    再看一眼她裸露在外的肩膀,趙綿澤目光微微一深。夏初七見狀,嬌聲一笑,“可我即便裸睡有罪,陛下想要責罰,這般不請自入,撩帳窺視,會不會也有損帝王威嚴?”

    什麼“裸睡有罪”?她完全是在拆東牆補西牆。

    趙綿澤心里有怨,但聽她魔音一般的奚落聲,蹙著眉頭,臉上也略有一些發燒。不管如何,他是一個有良好出身受過良好教育的皇族男子,大半夜闖入姑娘的房門,强行拉開帳子本就不是君子所為,如今想看的東西沒有看見,反倒讓夏初七給揪住了小辮子,著實狼狽。

    “既然陛下來都來了,太皇太后的事也不想管了,那便先在外頭吃口茶等著,容我更了衣裳,再來相陪如何?”夏初七此時强撐著虛弱的身子,自是不想與他久談。笑著激將完他,又扭頭看向臉色灰白不均的鄭二寶。

    “二寶公公,怎的不懂事?”

    “啊”一聲,那貨還在發傻。

    夏初七嗔怨一瞥,“陛下都來了,還不請出去吃茶?”

    鄭二寶這時方才從恐慌中回過神,目光從她癟掉的腹部收回來,長吁了一口濁氣。

    “噯!奴才省得,這便去——”

    “不必了。”趙綿澤打斷了他,目光一閃,負手背轉過身去,面向著門口,低低道,“朕這便回要宮去了,皇后身子不好,便在府中將息著吧,往后,不要再隨意出府,以免生事。”

    靠!生事的人,分明就是他吧?

    見他拂衣要走,夏初七唇角一翹,突地叫住他,“陛下等一下。”

    她嬌聲一喚,趙綿澤便如同被貓儿抓了心,迫不及待地回頭。

    “何事?”

    夏初七噙笑的目光看向了桌案。桌案上的一個檀木托盤里,有今儿晚間趙樽過來時帶的几條青綠黃瓜,翠生生看著格外惹眼。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她似笑非笑地道,“那几條黃瓜都是新鮮的,我托人去摘的,陛下帶回去用罷。”

    趙綿澤目光一凝,不明所以。

    她眉目一揚,呵呵一笑,又道,“宮中珍饈佳肴不少,黃瓜實在是尋常俗物。可到底是我的心意,陛下就收下吧?若是您吃不著,宮中妃嬪那樣多,總有吃得著。即便妃嬪們也吃不著,但總歸用得著。畢竟僅憑陛下一人之身,即使有心,恐也無力,難免疏于關照六宮。不能日日前去,送几條黃瓜安撫,也是聖心恩澤。”

    文縐縐“喳喳喳”說了一堆,等她說到最末,趙綿澤才總算懂了她的意思。

    微眯著眼,他看著面前一本正經的女人,有些不敢置信。

    這樣的話,普天之下,除了楚七,恐無他人爾!

    想了想,他低頭笑了笑,轉頭看向何承安。

    “收下,回宮送給娘娘們。”

    “是。”何承安抹了一腦門儿的冷汗。

    夏初七的肚子沒有孕相,宮中之事也確實急迫,趙綿澤沒有再耽擱,領著人匆匆出了楚茨院,便離開了魏國公府。夏初七目送他的衣角擺出門檻儿,緊攥的拳頭方才松了開,長長吐了一口氣,癱倒在了床上。

    好險!

    先前在地下堂里要死要活時,她還怨懟她那小閨女為何偏生要選擇這個時候出生。如今再一想來,她家這個小寶貝,是世上最懂事貼心的孩儿了。

    她的出生,是保護了她的爹娘啊。若不是她提前出生,哪怕再多等几個時辰,恐怕也將釀成大禍。若不是趙樽搶了先機,搞掉了太皇太后,今儿之事恐怕也不容易這般善了。

    一切都是天意。

    只是,道常大師說“儿生母死”,如今女儿出生了,她卻沒有事,還好端端的活著,女儿也好好的,是不是代表她生女儿沒事,生儿子才會有事?

    閉上眼,她百思不得其解。

    ~

    趙綿澤從魏國公府回到含章殿的時候,宮中紛亂未止。太皇太后已由孫嬤嬤等几位近身的侍人換上了壽衣,正安詳地躺在床上,面色平靜,看上去並無痛苦,算得是壽終正寢。

    打從趙綿澤記事時起,他這位皇祖母待他就是極為親厚的。在他的心中,皇祖母仁厚寬和,賢德端方,跟著皇祖父日夜操勞,為國為家,實在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如今突然離世,他想起近段時間以來她的循循善誘,不免肝腸寸斷,情不自禁飆出了几滴孝孫之淚。

    “皇祖母,您怎的就這樣去了?不等見上孫儿一面……”

    “主子啊!奴婢……索性也隨了你去才好……”孫嬤嬤侍候太皇太后的時間最長,也忍不住跟著痛哭流涕,呼天搶地。

    一時間,殿中哭聲陣陣,嗚咽聲聲,好不哀婉。

    蘭子安抹著眼淚儿,托了一件孝服,走上前來。

    “陛下,太皇太后得見佛祖,已然賓天,請陛下服孝。”

    “嗯”一聲,趙綿澤哽咽著點點頭,由著何承安和蘭子安侍候著換上了孝服,奔至床邊,對著太皇太后的遺体再一次低低嗚咽。帝王之淚,引得殿中悲慟万分。

    好一會子,看時間差不多了,蘭子安吸著鼻子,躬身諫勸。

    “陛下還請節哀,太皇太后大行已去,但身后之事還未安頓……”

    經他這麼一提醒,趙綿澤像是方才想起似的,回頭看他一眼,贊許的點下頭,啞著嗓子道,“皇祖父重病在床,久居乾清宮,朕一人肩著江山社稷之重,正想要多多聆聽皇祖母之教訓,她老人家就先行了一步。諸位愛卿,遭此禍事,朕心甚亂,如此,太皇太后身后之事,就有勞諸位了。”

    “陛下節哀,臣等万死不辭——”

    含章殿內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山呼万歲不止。

    表演性質的作秀完畢,孝子賢孫們經過半盞茶的工夫討論之后,把擬好的數十個太皇太后的謚號都呈給了趙綿澤。

    “請陛下定奪太皇太后尊號。”

    一個尊貴的女人,一生富貴榮華享盡,最后的榮譽都賦予了一個謚號。

    趙綿澤眼圈通紅,拿起草擬的謚號一一看完,提起案上御筆,勾出一個“孝聖恭憲仁肅慈惠庄和敬天承德皇太后”交給了蘭子安。等他領命退下,方才拿手指撐著額頭,悲痛万分地哽咽出聲。

    “太皇太后大行,天下舉哀。傳朕旨意,擬八百里加急文書通告四海,曉諭藩王。命安王、寧王、湘王、吳王等火速回京奔喪,令在京的秦王、晉王、肅王偕同治喪。各部、院、寺、司、府及各地大小官員,在大行太皇太后治喪期間,不得娛樂,不得歌舞,不得婚嫁,不得慶壽,不得……違者嚴懲不貸。”

    末了,他圍視一圈,又哀容滿面的一嘆,補充了一句。

    “為太皇太后舉喪,用兵實為不吉不孝。傳朕旨意,從即日起,無朕之口諭及詔書,不論京畿內外,各大營、衛、所均不許調動一兵一卒。違令者,以通敵叛國罪論處。”

    這一道前面妥妥的全是例行公事,后面補充的一句來得甚為蹊蹺,卻也嚴重。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趙綿澤很明顯提高了警惕,也實實在在地反應了他這個經洪泰帝二十多年悉心培養的新君,一副溫文爾雅的外表下,其實有一副鐵腕政治的心腸。

    眾位臣工各有各的任務,紛紛跪拜退下准備治喪之事,只有趙楷一人留了下來。他恭順地立于丹墀之下,扛手稟報。

    “陛下,魏國公府的刺客有眉目了。”

    “說!”趙綿澤只有一個字,神色哀痛。

    趙楷看一眼左右,欲言又止。趙綿澤眉頭一皺,抬手擺了擺,等何承安和焦玉等左右侍候之人都退了下去,方才溫軟著嗓子,有禮有節地道,“六叔請說,到底何人所為?”

    “回陛下,臣將在魏國公府擒獲的賊人押入大牢,連夜進行了審訊。但臣万万沒有想到,他們口中呼著主公,其實卻是……”趙楷拖著聲音,瞄他一眼,遲疑一瞬才補充道:“……是秦王的人。”

    似乎也沒有想到刺客會是趙構的人,趙綿澤略有一些吃驚。

    “此話當真?”

    趙楷不答反問,“難不成陛下以為是……晉王?”

    他這樣反問一國之君,其實有些逾越禮制。但趙楷素來與趙綿澤親厚,又是他的心腹之人,手上帶著一支與趙綿澤身家性命息息相關的大內禁軍,兩個人的關系到了這樣的地步,比之他人確實親厚了許多。

    趙綿澤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只是臉色微微一沉,轉了話題。

    “六叔,朕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陛下只管吩咐。”趙楷低下陰沉的眉目。

    “太皇太后大行,京師防務尤其重要……”趙綿澤沉著聲音,說了好大一通關于京師防務的事情。就在趙楷以為他真的只是關心皇都安危之時,他卻眉頭一皺,面上添上一分說不出來的殺機,寒了聲儿道:“借此機會,設卡清查,昨夜京師可有幼嬰出生?一旦有的嬰孩,全部查實身家父母,一一報來。”

    趙楷微微一驚。

    “是。”

    ~

    這一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七月十九,也是趙樽與夏初七第一個女儿出生的日子。這天晚上,京師發生了許多的大事。

    比如建章皇帝前往魏國公府遭到刺客伏擊,差一點殞命于此。比如太皇太后因疾薨于含章殿南殿,宮中一時大亂。又比如,太皇太后大行之后,京師城一片唏噓騷亂,許多個日夜都未消停。長街深巷,酒樓茶肆之中,無一處都活動著禁衛軍的身影。他們目的性不明確,就像炸營一般,到處設卡戒嚴,甚至入宅敲門。

    百姓紛紛猜忌,此舉與太皇太后的死因有關。卻無人知曉,個中真正的實因。

    據后世不入流的野史學家姒錦記載,自這一晚起,狼與狼之間的殊死較量,再一次掀起了高潮。乃至延續數年,其慘烈之態,其驚心動魄,令人扼腕長嘆。

    ~

    黑幕下的如花酒肆,燈燭俱滅。

    夜風拂過酒肆的后院,飄來一股股清醇的酒香。

    酒香過處,那是神鬼俱寂。在那一條耗費了趙樽不少工時的酒窖里,此時燈火通明,冷風蕭瑟而下,將地下室里的陰冷與潮濕,合著酒香,添上一抹詭譎異常的氣氛。

    寂靜之中,酒窖里的几個人謐靜著,沒有吭聲儿。

    這時,“吱呀”一聲,地窖的木門拉開了。從台階之上,急匆匆卷下來一人,他身著一襲藏青的袍服,腰上佩刀,一臉凝重之色。

    “殿下,幸不辱使命。”

    酒窖里居尊的軟椅上,坐著一個雍容風華的男人。他正是“初當爹”的晉王趙樽。他冷寂著臉,懷里抱著一個已然熟睡的小嬰儿。小嬰儿臉上的皮膚粉嫩嫩、紅扑扑又皺巴巴,一看便知是剛生出的稚子。而晉王的臉上卻是一種即緊張又緊繃的表情,一雙手臂僵硬著,以至于那個嬰儿不像是被他抱著,卻像是被托著——被他緊緊托著的一件寶貝。

    “殺了?”他問。

    陳景緩緩走到他面前,瞄一眼小嬰儿翕動的鼻息,松了一口氣,目光方才投注在他冷峻的面上,再次行禮,語聲肅然。

    “是!因了一個不得不殺的理由。”

    他先前得到的命令,只是利用太皇太后讓趙綿澤速速返宮。趙樽在命令里沒有說“不殺”,但確實也沒有下“殺”的命令。認真說來,陳景的行為算是自作主張。他深知趙樽最討厭這樣的人,目光不免閃爍。

    “卑職擅自行動,請殿下降罪!”

    趙樽眉頭狠狠一蹙,抬起頭來,巡視著他的臉。

    “既然是不得不殺,那殺了便是當殺!”

    他這話有些繞口,但陳景卻也聽懂了,殿下並沒有多少責備他的意思。緊繃的心思微微一松,他沒再猶豫,從懷里取出一個東西,單膝跪地,呈了上去。

    “請殿下明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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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12:50 |只看該作者
第244章 對峙與意外!

    那是一本線裝的老舊手札。

    手札上的字体絹秀婉約,一看便知是出自婦人之手。仔細一點說,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手札有些厚,涉及的內容很廣。

    其中包括張氏與洪泰爺韶華春遇時,那美好且讓她終身難忘的洞房花燭的美好;也包括她第一次親自了結洪泰爺的女人時心里的緊張與害怕;包括她陷害貢妃早產,讓趙樽的出身顯得“扑朔迷離”,並洪泰帝的疑心,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六宮眾人視貢妃為洪水猛獸的沾沾自喜;包括她令人模仿貢妃的字体在她私藏的前朝末帝畫像上題詩,並引六歲的趙樽發現,引發那一年的宮闈巨變;包括她挑唆東方阿木爾在東苑刺殺夏初七……

    一樁樁,一件件。

    一件件,一樁樁。

    無一處,不是劣跡。

    當然,她把過往數十年所做的惡事都交代得一清清楚楚,自然不是要把它拿給旁人觀看的。她記錄手札的目的,是為了用來在佛祖的面前懺悔。因為在每一樁事情的后面,都由它的“罪惡成因”,以及“信徒張氏”所行所為的不得已。

    一邊信佛,一邊懺悔,一邊儿繼續行殺戮之事,並且可以找出許多理由為自己辯駁。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人世間,像太皇太后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少。他們蒙蔽了自己,讓自己相信了自己的苦衷之后,還試圖去蒙蔽佛祖,想讓佛祖也相信,她其實大賢,其實善良,其實不願意。只可惜,佛祖到底還是万能的,他看破世間迷霧,了悟罪惡根源,終是收走了這個偽善之人的性命。

    酒窖里,光線遮掩了眾人的面孔。

    靜謐之中,許久沒有人吭聲儿。

    他們看著趙樽,也看著趙樽懷里那個呼吸綿長的小嬰儿,再對比寫那手札之人的行徑,都不免后怕。若不是趙樽棋先一步,把夏初七懷孕之事瞞了個滴水不漏,讓她知曉這個孩儿的存在,那麼此刻,這小奶娃還能囁嚅著唇,躺在她父親的懷里呼呼大睡嗎?

    趙樽冷銳的眼,微微一眯。

    低頭看一眼懷里的孩儿,他深吸一口氣,抖了抖手上的東西。

    “叮!”一聲,一個物什從他手中布包落下。

    那是隨著手札被陳景包過來的一只木釵子。一只很廉價、很簡單的木釵子。是洪泰爺未登極之前領張氏出游,在民間置下的。她手札上說,她並不想要那個高高在上的母儀天下之位,只想在某一個地方,與她的男人一道,種上三兩畝菜畦,養一群雞鴨,生兩三個儿女,平平靜靜、安安生生地活在青水綠水之間,做一名普通農婦。

    平凡之人羨慕高位者的富貴榮華。

    高位之人羨慕平凡者的簡單純粹。

    不管哪一種羨慕,何嘗不都是不知足?

    “若不是情到深處人孤獨,又豈會殺人如麻水難收?”

    這是在手札的封面上,張氏親筆所寫。

    趙樽放下木釵子,目光冷了冷,拿著它端詳著,久久不語。

    歸根結底,她也一直想要走出心魔,才潛心禮佛。

    可恨意戰勝本心,她到底還是一生都被心魔所困。

    這個女人曾經在他的悲慘童年里,給過他唯一的母愛。在他無數次懷疑她的時候,哪怕明知是她,他也一樣在無數次說服自己。那真的只是愛,母親對稚子的愛。那些笑臉假不了,那些溫言軟語假不了,那些噓寒問暖的關懷更是假不了。

    只可惜,或許她真的執著過想要成為一個大賢大德的皇后,但冷宮里的凄風冷雨,終究泯滅了人性,把她的一生寫成了無聲的黑幕,回首一看,處處繁華,卻凋敝如秋。

    酒窖里,燭火搖曳著慘白的光。趙樽的臉,在火光之中似乎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暗然、冷漠、疏遠、無情,令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爺,有了這個手札,事情便好辦了。”

    陳景瞄他一眼,扛手上前沉聲道。

    有了這個手札,太皇太后一生孜孜以求塑造的“賢德”之身都將會灰飛湮滅;有了這個手札,趙樽的“身世之謎”,那一根蜇了洪泰爺一輩子的刺,都可以拔開云霧……

    “晚了。”

    就算真相大白又能如何?

    誰能補回他失去的父慈子孝?

    誰能補回他失去的母愛溫厚?

    誰能補回他錯位的年少天真?

    誰又能補回他蹉跎的往昔歲月?

    他本該是欣喜的,可他人生短短二十七載的顛沛流離,還有京師城里正在上演的滿目硝煙。早已覆蓋了他殘垣斷壁般的心腸。那里不再清亮,早已蒙上塵埃。能為他做主的洪泰爺還躺在乾清宮,他的來日怎樣也逃不開刀光劍影的廝殺與搏弈。

    掌心中的溫熱,他給了她的女儿。

    任由手扎滑落,他寂寂一笑。

    “收起來吧。”

    陳景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論太皇太后為人如何,可趙樽到底叫了她二十多年的“母親”,他對她的情分究竟怎樣,旁人永遠也弄不明白。

    想到此,陳景不免緊張。他的語氣,又一次凝重了,“爺,今晚之事,是屬下思慮不周,未有顧及殿下與太皇太后的……母子之情。”

    “母子之情?”趙樽深幽的眸子眯了眯,寒潭般沒帶一分情緒,聲音也倏地沉了下來,“能讓她壽終正寢,算是我顧及母子之情了。”

    陳景微微一愕,還未有反應過來,便聽得他又冷冷道,“那份聖旨沒有找到?”

    “手札正是屬下尋找聖旨時找到的。”陳景朝他搖了搖頭,“依屬下看,聖旨應當還在崔英達的手上,只是不知那老閹貨放在了哪里。不過爺,我雖不知聖旨內容,卻猜想,也許並非與爺想的一樣?”

    “我怎想的?”趙樽涼涼看他。

    陳景被他的話噎住,詫然地抬了抬眉,方才頷首道,“屬下不知。”

    趙樽攬了攬懷里仍在熟睡的小嬰儿,掌心撫在她嫩嫩的小臉蛋儿上,低低道,“如果有人在你的脖子上放了一把刀,那麼,不管那把刀是正面還是反面,或者刀口只是向著外面,你都會無法安枕的……”

    “懂了。”

    他這會子情緒不好,說什麼陳景都只是得應,不敢觸了他的逆鱗。可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卻沒了興致,只轉眼,便岔到了別處。

    “過來沒留尾巴吧?”

    陳景微微皺眉,“請殿下放心。”

    趙樽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陳景曾經是他的侍衛長,也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做事,趙樽又怎會不放心?默了片刻,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女儿,目光巡視了好一會她粉嫩的臉頰,方才收回視線,斂眉看向陳景。

    “外間情況如何?”

    陳景拱了拱手,大概向他稟報了一下宮中情況,隨即瞄一眼被爺當著寶貝的小東西,又皺起眉頭,“今儿夜里禁衛軍搜查甚嚴,這會子正瘋了一般在大街小巷里亂躥……小郡主還這般小,何時會哭鬧也說不准,這樣一來,恐怕今晚不能如計划那般送走,還得呆上兩日再說……”

    “她很乖。”趙樽答非所問,低頭看了一眼孩儿,又道,“但你說得對。”

    這不是廢話麼?

    陳景嘴角抽搐一下,覺得做爹的人很詭異。可趙樽卻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語病,只是誠心的贊美自己的女儿懂事而已。

    不過,這麼小的孩儿,折騰掉了阿七大半條命得來的寶貝,又未足月生產,若是任由她在暗不見天光的地底下呆上几日,趙樽又實在有些不忍心。

    得想個兩全的法子才是。

    他正自思量著,外面突地傳來三道“咚”聲。那是他與丙一約定的暗號,這般聲響,代表是自己人來了。

    趙樽輕咳一聲回應。

    很快,酒窖高高的台階上面,一前一后走下來兩個人。讓酒窖眾人略略吃驚的是,來的人不僅有定安侯陳大牛,還有長公主趙如娜。

    這是她第一次出現在這里。

    陳大牛耷拉著腦袋走在前面,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一般,不敢看趙樽的眼睛。趙如娜卻是笑意吟吟,手上攬了一個竹笥,里頭裝了好些吃食和小孩儿衣物,目光晶亮興奮。

    走到趙樽的面前,看著他冷寂無波的面孔,陳大牛頭皮麻了一下,偷撩趙如娜一眼,語氣支吾起來。

    “殿,殿下,俺是被跟蹤的。”

    “侯爺,你在說什麼?”趙如娜笑著看他。

    陳大牛嘴角一抽,嘿嘿笑道:“俺啥也沒說,反正殿下是懂得俺的。”

    趙如娜抿緊了嘴巴,側過頭去,見他正好也在盯著自己,迅速垂下頭,咬著下唇,委屈地道,“我不過是想來看看剛出生的小郡主而已,侯爺看我的樣子,像是壞人嗎?”

    陳大牛一噎:“不是!”

    趙如娜借機剜他,“我不是,那誰是?”

    陳大牛翻個白眼,“我。”

    趙如娜輕輕一笑,“哦,原來這樣?”

    知曉被媳婦儿算計,陳大牛倒也不生氣,反倒嘿嘿一樂,湊近了頭去,壓低嗓子在她耳邊儿道,“媳婦儿,俺這般聽話,今日回家可不可以不抄寫《三字經》了?”

    趙如娜瞥他一眼,笑得眉眼微彎,“不行。”

    美人一笑足傾城。

    陳大牛一肚子關于“識文斷字”的怨懟,都融化在了她那一絲淺淺淡淡的笑痕里,瞬間暈頭轉向,搓著手點了點頭,“唉,抄便抄吧。只是抄不好,你也別罰俺睡地上。你曉得的,不是俺不努力學,是俺腦子不好使。”

    “曉得了。”趙如娜笑容如沐春風。

    若說陳大牛這個人的腦子真不好使,那絕對是假的,騙人的。他經過那般多的血雨腥風,滄桑巨變,即便為人憨直木訥了一點,但腦子絕對還是好用的。可就是他這樣的人,在趙如娜面前,再多的心機都直接付了流水。趙如娜博古通今,知書達理,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女中儒者,吃住他綽綽有余。

    美人配王侯,文盲配智者,全天下人都在為當初趙如娜的“受辱下嫁”而唏噓,但他兩個顯然樂在其中,把這一樁殘缺的婚配活生生處成了一件天賜良緣。

    他二人猶自說笑,落在旁人眼中,不免揉額嘆息。這些日子以來,定安侯懼內之名越傳越遠,懼內之實也越來越嚴重,但到底很少被人瞧見。如今一看方知原來已經懼到了這樣的地步。趙樽搖了搖頭,把懷里的小嬰儿換了一個方向托住,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輕咳一聲,有意無意瞄向陳大牛。

    “你兩個打算就地恩愛一場方了?”

    陳大牛虎軀一震,登時燒紅了雙頰,一臉無辜的嘿嘿有聲儿,只笑不答。而趙如娜一雙如同江南煙波般的眸子,微微一閃,紅著耳根子,卻比他鎮定了許多。

    “十九皇叔,今日侄女未與通曉便冒昧前來,不關侯爺的事儿,侄女自會向您解釋……”

    “不必解釋。”趙樽唇角微掀,似笑非笑的看她,“楚七懷孕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是。”趙如娜微微一笑,踩著細碎的腳步,搖著娉婷的身姿移到他的身邊儿,緩緩彎下腰,先好奇地碰了碰熟睡了還嘟著嘴巴的小小孩儿,方才低低道,“我知道此事比十九叔還要早。早在渤海灣被曹志行伏擊那一晚,我便知道了。”

    那一晚岳醫官為夏初七診脈時說,她若是女儿之身便是喜脈。但此事跟著就被夏初七自己用“高超醫术”給駁斥了。隨后,趙如娜從沒有問過她,更沒有就此事問過陳大牛,陳大牛也一直理所當然地覺得她不知道,如今聽她解釋,竟是一愣。

    “媳婦儿你……為何早不說?”

    “你不是妨著我麼?”趙如娜哭笑不得,看著他憨憨的樣子,苦笑道,“我若是告訴你,我一直都曉得此事,你豈不是夜不能寐,食不吃味,生怕我去找皇兄告了密?既如此,我索性裝著不知了。”

    說起“告密”,趙樽神色微微一凜。

    像是想到什麼,他看了身邊佇立的丙一,沉了聲,“楚茨院的事,查一下。”

    丙一點頭應了一聲“是”,沒再多言。

    此事泄密泄得有些蹊蹺,但如果說是夏初七身邊的人向趙綿澤告了密,卻又不像。因為從趙綿澤的行為來看,他明顯不知有如花酒肆的地下通道。所以,丙一的第一反應,還是夏初七不小心被阿記那些侍衛發現的孕相。

    話題在中間被打了個岔,但方向卻沒變。

    遲疑一下,趙如娜直奔主題。

    “十九皇叔,侄女今日來,是接妹妹回去的。”

    趙樽微微抬眯,看著她,並不言語。

    趙如娜微微一笑,“我皇兄那個人,我極是了解。他心里生了疑,便不會輕易罷手。對你和楚七來說,如今這個孩儿……”頓一下,她斂住笑容,“恕我直言,她如今是你們兩個的累贅,只會害了你們。”

    趙樽抱著孩子的手臂緊了緊,眉頭一蹙。

    “我的女儿,永不會是我的累贅。我自有法子護她周全!”

    “十九皇叔。”趙如娜輕輕一笑,“我知你心情。不過,若是楚七如今在這里,她也一定會同意我的意見。孩儿還小,外面搜查又嚴,讓她跟著你們,實在很不方便。一不小心,不僅她會涉險,你們也會跟著涉險。但是我帶回去卻不同。”

    “你帶回去他就不懷疑了?”趙樽冷笑。

    “我早有准備。”趙如娜應了一句,想到自己不爭氣的肚子,瞄一眼小嬰儿,聲音有些低沉,“十九皇叔曉得的,我一直沒有為侯爺孕育有子嗣。深院寂寞,去領養一個孩儿,也是應當的。皇兄即便有懷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更何況……”

    說到此處,她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趙樽唇角一勾,“何況什麼?”

    趙如娜瞄向他冷峻的面,硬著頭皮接著說,“更何況他沒有與楚七挑明此事,便是不想聲張出去。對于他來說,這畢竟並非光彩之事,他愛著楚七,只要把這孩子送出去,又是養在我的身邊,他或許知曉了,也不會再追究。”

    低呵一聲,趙樽沉下的眼神,暗如戾狼。

    “菁華,你想得太簡單。”

    “十九皇叔——”

    “不必說了,你與大牛也是不易。這樣的事情,你別往自己身上攬,我與阿七的女儿,我們為她涉險自是應當,卻不能連累你們。”

    “十九皇叔,怎會是連累?”趙如娜笑了笑,“其實我早就有了打算,你且聽我說來——”

    “我不想你與我皇兄為敵,但若是這場紛爭無論如何都避無可避,我雖不敢奢求天下太平,但好歹也要盡我所能的挽救事態,減少一點流血,減少一分殺戮。”

    她說到此,她看到陳大牛擔憂的眼神儿,探手過去,握了握他的手,語氣滄桑起來。

    “實不相瞞,其實此事,我已經與大牛勾通過了。今日我倆是商量好了才來的。十九皇叔,在小妹妹出生之前,我便已經告之過皇兄,因一直未有子嗣,想收養一個孩儿在身邊招弟。那戶人家我們都已經聯系好了,今晚已經派人前去,回頭來一出狸貓換太子,自是神不知鬼不覺……”

    她在邊上說,陳大牛便連連點頭稱是。

    “殿下,俺媳婦儿說得對。”

    趙如娜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又對趙樽道,“如今整個京師戒嚴搜查,十九皇叔不可能讓她一直呆在酒窖里吧?所以,由我帶去,不僅不會顯得突兀,更不會有人猜疑。而且,我的身份,也將是她最好的掩護。”她深深看著趙樽,又軟了聲儿,“十九皇叔,你信不信我會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看顧得好?我會像她的娘親一樣照顧她?”

    最后一句話,打動了趙樽。

    酒窖這樣的環境,對于早產儿來說,實在不太好。而且,即便奶娘看照著他們的女儿,怎麼也不如趙如娜親自照看著强。

    他不能時時守著,找一個好的人也是好的。

    遲疑一瞬,他道:“我信。”

    几個人互看一眼,都認同了趙如娜這樣的做法。如今太皇太后大行,宮中的治喪事宜已啟動,趙綿澤的聖旨也已下達,趙樽必須立即入宮去服喪。再耽擱下去,只為令人生疑。

    來不及再多說什麼,陳大牛搓了搓手,接過趙如娜手上的竹笥攤放在桌面上,看向趙樽道,“殿下,事不宜遲,您把孩儿交給俺吧,俺保管把她看好……”

    趙樽沒有回答。看著懷里小猴子一般的小小嬰儿,他的神色,不知不覺柔和下來。

    “好。”

    一個字說完,他躬身想要把孩子放下竹笥之中。可還未放下,又像舍不得一般收回手來,緊緊攬在懷里,語氣里掠過一絲莫名的沉痛,“今日是七月十九,女儿,你先跟菁華姐姐去,在那里等著爹娘。用不了多久,爹便會來接你,我們一家人離開此地。”

    他性子內斂,個性沉穩,情緒向來不外露,在場的人,都很少見他這般悲情地啞著嗓子說話。尤其在這樣一種類似于“托孤”的氛圍之內,更是顯得氣氛晦暗。他話音一落,酒窖里的人,紛紛滯住,誰也沒有吭聲儿,只聽得見徐徐拂過的風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趙如娜被他眸中的父性光彩絞住,微微一嘆,“十九皇叔,你且放心,我一點會照顧好她的。”

    “嗯”一聲,趙樽再一次把孩子放入竹笥。可就像感覺到要離開親爹了一般,原本熟睡的小嬰儿“哇啦”一聲大哭出來,手腳並用,又哭又鬧的在竹笥里折騰著,哭得小臉儿上全是淚痕,臉頰上的毛細血管紅紅浮起,看上去,小小孩儿竟是傷心之致。

    “閨女,乖。”

    趙樽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緊攥的小拳頭。可她的拳頭實在太小,那小手,仿佛連他一根指頭都比不了。這樣的柔弱,得讓他身為人父的心腸,軟得一塌糊涂。

    “寶儿……”

    他俯低頭,把她的手拉過來,放在唇邊吻了吻,然后寵溺地摸摸她的小臉儿,忍不住柔聲笑斥,“你這副撒潑的小樣子,倒是像極了你娘。看來,往后你爹只能是挨欺負的命了。”

    看他猶自在說,趙如娜笑了笑,走過去抱了小嬰儿起來,來來回回地走著哄著,又止不住心中澀意,瞄向趙樽。

    “十九叔,你趕緊走吧。若是晚了,只怕皇兄又有責備,畢竟為皇母祖服喪是大事。你且先離去,我與侯爺隨后就入宮。”

    趙樽冷冷抿唇。

    好一會儿,他突地走過去,緊緊抱起小小孩儿,壓入自己的胸懷之間,嗅著她身上熟悉的,暖暖的体香,一動也不動。

    “十九叔?”趙如娜輕輕一喚。

    像是吸了一口氣,趙樽抬起頭來,聲音喑啞,“阿七說,孩儿剛出生,要注意保暖,但也不要過了,你叮囑奶娘,時不時摸摸她的脖子,若是濕漉漉的,就得減衣裳了……”

    “好的,我定會注意。”

    “阿七說,為她洗澡時,要注意水溫,不要冷,也不要燙。每天洗完了,要在她皮膚有皺褶的地上,拍上一點那個爽身粉。”

    他指了指一個錫制的小盒。

    那是夏初七這一段關在楚茨院養胎的日子里,自個儿搗鼓出來的東西,就是為了孩儿准備的。

    “好。”趙如娜聲音有些哽。

    “阿七還說,孩儿睡得好,才能長得高,長得快。你不抱著她睡覺,她若是哭鬧,可是抱一會儿,但不要搖晃,要為她養成獨自睡覺的好習慣……”

    “嗯,我記好了。”

    聽著向來雍容高遠的十九皇叔,一字一句的為了女儿在碎碎念,趙如娜除了詫異之外,更多的還是感動。感動得,仿佛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從衣裳到鞋子,從吃的到喝的,等他都細細的叮囑了一遍之后,又是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看他一直戀戀不舍,趙如娜實在忍不住再一次催促與提醒他。

    “十九叔,來不及了。你先走,我哄睡了她,便盡快帶她回定安侯府,侯爺也會派人照看著的。”

    “好。”這一聲儿,几乎是從趙樽的喉嚨里迸出來的,“我閨女就交給你們了。來日……趙樽必當厚報。”

    他再一次將目光投注到哭鬧的孩儿身上。

    平生第一次,他用這樣的眼神望一個人。

    可也只有一眼,他便別開了臉,大步離去。昏暗的燭火之上,他脊背俊挺,身形頎長,一如既往的倜儻無雙。可就是這一個背影,卻比這酒窖里的幽幽冷風更冷,比陳景他們手上的刀刃更寒。

    ~

    趙樽帶著丙一等几個人入了宮,陳景隨后也離開了,但趙如娜和陳大牛卻沒有馬上就走。相對于別處來說,這個酒窖如今最安全。

    而且,在她老爹走了之后,小奶娃像是受不住“離別之苦”,又扯著細弱的嗓子哭鬧了好一會儿,在趙如娜和奶娘的輪流誘哄之下,方才再一次熟睡過去。

    “媳婦儿,咱也走吧?回頭把孩子送回府,也得入宮去……若不然,你哥只怕也要找你麻煩了。”陳大牛看著那般小的孩儿,再看趙如娜,眼睛也添上了一抹柔光。

    “嗯”一聲,趙如娜點點頭,也不知想到什麼,眉頭一蹙,瞄向他,“侯爺,你難受麼?”

    陳大牛一愕,“難受啥?”

    趙如娜低下頭,“難道你不想要一個孩儿?”

    陳大牛抿著唇看她,頓了頓,喟嘆一聲,探手攬緊她的肩膀,把她和小奶娃一起拽入了懷里,“想要啊!所以哪怕生孩儿再苦再累,你也不要想逃過。這輩子,怎的你也要給俺生一個才算了事。”

    趙如娜心里酸澀,“若是生不出呢?”

    “生不出?”陳大牛拔高嗓子反問一句,低頭看她一眼,又自顧自樂了,“一日生不出,就百日。百日生不出,便千日。千日生不出,便万日。一輩子的時間長著呢,俺還就不信了,土地這麼肥,愣就種不出苗儿來。”

    這貨人雖傻,卻是一個會哄人的主儿。趙如娜郁暗的心結,被他幽默的比喻一擊,“噗”地笑著,陰霾散去,登時回了魂。

    “傻樣子。”

    “誰說俺傻?”

    “我。”

    “嘿嘿,媳婦儿說傻,那俺就傻。”

    兩個人相視一眼,愉快地低低笑了起來。等了一會儿,趙如娜看一眼搖曳的燭火,拎起裝孩儿的竹笥,正准備離去,外面卻突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緊跟著,周順下來了。

    “侯爺,禁衛軍要搜查如花酒肆。”

    ~

    馬聲蕭蕭,人聲鼎沸。

    如花酒肆的門口,一群群策馬而來的禁衛軍擺開了架勢,把整個酒肆包圍在里面,一個個目光如炬,虎狼一般炯炯盯著他們。

    陳大牛出來的時候,看了看門口被折騰的一片狼藉,心里一激,頓時就像吃了火藥一般,惱火得脾氣大了起來。

    “哪個狗娘養的,敢搜查老子的地方?”

    前來如花酒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趙綿澤的心腹焦玉。他看是定安侯,目光閃了一下,趕緊上前行揖禮。

    “侯爺見諒。我等是奉命搜查……”

    “奉命?”陳大牛哼一聲,“奉誰的命?”

    焦玉遲疑一下,“六爺!”

    “六爺?”陳大牛嘴巴一撇,斜著眼冷冷道,“六爺就可以橫行霸道,欺壓俺這良家?”

    他是良家?焦玉頭皮發麻。

    不過,陳大牛這人本就長得高大威猛。他平素不發火,發火必凶狠。那些禁衛軍見他如此生氣,有眼力勁儿,趕緊扶起門口桌椅板凳示好。

    “侯爺息怒!”

    焦玉看了一眼那些馬屁精,恭順地道,“卑職今日前來,確有要務。因接到消息說,如花酒肆里,存有大量的青州假酒。”頓一下,他壓著嗓子,湊近一些,低低道:“不瞞侯爺說,太皇太后大行之前,正是吃了一碗青州酒……所以,卑職也不得不來。當然,在來之前,卑職確不知酒肆是侯爺您的。但如今人已經來了,為免令人無端猜測,侯爺還是容我等進去搜查一番才是?”

    “青州假酒?”

    陳大牛呵呵一聲,冷言冷語地喝道:“老子這里若是有假酒,把腦袋擰給你們當球踢。什麼玩意儿?你,還有你們,都他娘的滾蛋!回頭看俺在陛下面前如何參你們!哼!”

    那些禁衛軍有可能不知道,但焦玉又怎會不知道這酒肆是陳大牛為他大哥開的?其實他這般作派,原本就是得了趙綿澤的授意和允許。

    見陳大牛不講理,他繃住臉,與他對峙起來,“卑職雖令侯爺不喜,但搜查是職責本分,還請侯爺寬容一二。”

    “寬容你個蛋!”

    陳大牛怒喝一聲,一腳踢翻邊上的椅凳。

    他二人在遼東時,為了趙如娜曾經差一點干仗。如今再一次對上,事情雖有不同,但形勢卻差不多,尤其那股子戾氣卻是一模一樣。

    “侯爺當真不許?”

    陳大牛一雙眼睛圓瞪著他,想著還在酒窖里的孩儿,脊背早已被汗水濕透,“滾!老子的地方,憑啥你想看就看?”

    “卑職職責在身,侯爺莫要為難。”

    焦玉不說其他,只有這一句話。

    “如果老子不肯呢?”陳大牛原就是一個直性子的人,真刀真槍與人打慣了,心眼子便不如旁人那麼細。他越是不願意讓焦玉去搜查,焦玉心里的疑惑便越甚。他是趙綿澤的首衛,為人素來機敏,聞言上前一步,試探性寒了聲。

    “那侯爺就不要怪卑職僭越了……”

    “你要做甚?”陳大牛惱道。

    “搜!”焦玉不再理會他,揮手便要讓蜂擁上來的禁衛軍入酒肆內搜查。可正在這時,酒肆里面卻傳來一道溫婉的聲音。

    “誰要搜本宮的酒肆?”

    那一道聲音清脆緩慢,卻字字有力。焦玉微微一愕,偱聲望去,只見來人高云鬢,輕羅衣,金步搖一步一晃,極是貴氣端庄。自打焦玉跟在趙綿澤身邊起,便與趙如娜多有接觸,對她更有素來仰慕之情,見狀目光微微一閃,帶頭跪了下去。

    “微臣恭請長公主殿下金安。”

    趙如娜並不喊他“免禮”,只冷冷一笑。

    別看她在陳大牛面前像只溫順的兔子,在定安侯府里甚至會還被他嫂子找事儿欺負,可那是她給陳大牛面子,到了外面,該擺威風的時候,她也是一個極有皇家体面的女子。

    一步一步走近,她居高臨下的看著焦玉等人。

    “本宮閑極無聊,才與侯爺開了這酒肆。平常本宮也吃自家的酒,怎未聽聞有假酒一說?如今皇祖母大行,天下興喪,本宮也正要離去服喪。沒有想到,你等不在宮中為她老人家守教,竟出宮搜查到本宮頭上了。”

    “卑職不敢!”

    焦玉頭上一圈一圈泛著冷。

    趙如娜只當未見他的窘迫,再一次冷笑,“本宮知道,你也是職責所在。這樣好了,焦侍衛長,我親自帶你進去查假酒。你指一壇,本宮便喝一壇。看哪一壇青州酒會吃死人,如何?”

    這句話夾槍帶棒,她聲音雖然徐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每一個字都如同針刺,終是阻止了焦玉的腳步。

    “長公主息怒!卑職這便離去——”

    一陣馬蹄聲過,如花酒肆又安靜了下來。眼看一場危機被趙如娜三言兩句給解釋了,陳大牛吁了一口氣,緊緊摟住了她。

    “菁華,多虧有你。”

    趙如娜微微一笑,靠著他高大的身軀,立馬又變成了溫馴的小貓,再無長公主的威風了。

    “你啊!有時候就是……”

    她頓住不說,他卻是一笑,“如何?”

    “太直——”

    嘿嘿一樂,陳大牛擁住她的肩膀,聲音好不愛憐,“媳婦儿又誇俺了。走吧,回去抱了孩儿,我們回家去。”

    他二人從前頭急匆匆走入后院。

    可還未靠近,空氣里便隱隱浮起一層血腥氣。陳大牛習慣戰場,更是習慣鮮血,只蹙了蹙鼻子,面色頓時一變。

    “不好!”

    他嘶吼一聲,放開趙如娜,大步往里衝去。

    只見原本隱藏的酒窖大門洞開著,原本在此處設置的暗哨也被人挑了,那些埋伏在外面的暗衛,死了一片,濃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來。

    “周順!”

    陳大牛心髒驟然一緊,大喊一聲,飛奔過去,扑入了酒窖。“咚”一聲,酒窖的門口,周順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滿頭滿身都是鮮血,看見陳大牛過來,手指微微抬了抬,只張開的嘴還沒有發出聲音,手便垂了下去。

    “周順——!”

    陳大牛大吼一聲,可他卻不會再回答。

    他變成了一具屍体,變成了一個再不會說話的屍体。這個跟在他身邊許多年的侍衛,跟隨他走南聞北,從未言過苦,從未失過手,但他就這般突然的,詭異的失去了他年輕的生命。

    到底是誰干的?

    陳大牛順了一口氣從周順身上跨過去,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腳都在發軟,虛得几乎不能抬步,脊背上的冷汗汩汩而來,早已濕透了衣裳。

    “小郡主——”

    他“咚咚”几個箭步衝下酒窖。

    明知不會有人回答,他還是喊了。可先前他們還在說笑的地方,奶娘死在了血泊之中,竹笥沒有了,竹笥里熟睡的孩儿也沒有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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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13:09 |只看該作者
第245章 考題!

    短短的時間里,周順和布置在酒窖里的一眾暗衛都死了,趙樽與楚七的小郡主不見了。這樣無聲無息地做下這等驚心動魄的大事,又豈是常人所為?

    “殿下……”

    陳大牛腦子轟鳴,想不出個究竟,悲鳴一聲,雙膝“嗵”一聲跪在了酒窖里,垂下的腦袋,几乎著地。

    這是趙如娜第一次見他這樣。

    與他夫妻兩年,不說十足了解,也是八九不離十。陳大牛在她的腦子里,就是堅毅的、硬氣的、不知疲憊的、充滿了斗志的,不管經歷什麼樣的事情,他從無這一刻這般沮喪、無助,惶恐不安。她知道,他的忠誠與善良,不允許他犯下這樣的錯,不允許他就這樣弄丟了趙樽的女儿。

    有時候,歉疚可以殺死一個人。

    尤其是陳大牛這樣的人。

    趙如娜拖著腳步,眼皮動了几下,心緒浮動起來,捂了捂“噗噗”跳動的心髒,她走過去,輕輕蹲在他的身邊。

    “侯爺,你無須自責。”

    陳大牛搖了搖頭,目光幽暗。

    “俺太傻了!都是俺!”

    “不是這樣!”趙如娜纖手抬起,落在他結實的肩膀上,揉了揉,又像個一憐惜孩子的母親一般,把他高大的身軀往懷里攬了攬,方才溫聲道:“此事與你沒有干系,若一定要說有錯,那也是錯在妾身。原本十九皇叔對孩子有他的安排,是我說服了他要帶回定安侯府,這才出了這樣的事儿……”

    “媳婦儿……”陳大牛沉浸在愧疚之中,原是難受得緊,但聽見趙如娜哽咽的聲音,想到她的痛楚,暗下的眸子迅速亮開,他反手攬住趙如娜的腰,把她圈過來,瞄了一眼她紅通通的眼睛,抬起袖子為她拭了拭,“都是俺不好,俺沒本事,與你何憂?你不要自責,殿下那邊儿,俺這便去請責!”

    看他著急上火的樣子,趙如娜無奈嘆息。

    “侯爺,如今不是自責的時候,我們應當想法子解決才是……”

    “還能有啥法子?這分明就是你皇兄惡意報復做下的蹧踐之下。菁華,你還沒看出來嗎?他讓焦玉在前頭拖著俺,卻又另外派人在后院接應,殺了人,劫走了孩儿。”

    “不。”趙如娜低低反駁著,見他斂眉,又無奈地笑了笑,“侯爺,我不是想為皇兄辯白,只是就事論事。你想想看,若是我皇兄早就曉得密道,豈會等到現在?你也許會說,他也是剛剛才曉得的,可你再想想,若是他曉得了,還會容許這個秘道繼續存在嗎?他是皇帝,他不必如此的……”

    陳大牛睨著她,眉頭蹙得更緊。

    “你是說,另有其人?”

    “是。”趙如娜是知道陳大牛性子的,他鑽入牛角尖,一門心思覺得這事儿是趙綿澤干的,若是沒有十足的理由,也無法讓他信服。

    想想,她又道,“你也許會問,若是他不知道這里的事,為什麼會派焦玉來如花酒肆?說來這個很簡單。你想,我皇兄既然懷疑上了楚七產子,那他首先要查的自然是十九叔的親信之處,把如花酒肆做為首選之地也就不稀奇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有理由相信,我皇兄他不知酒窖地道。若不然,焦玉不會那麼猶猶豫豫,行動遲緩。”

    陳大牛驚疑地看著她。

    好半晌儿,他吁了一口氣。

    “媳婦儿,你說得對。”他握緊她的手,扶她起身,自己坐到酒窖里那張輔了軟墊的椅子上,把她抱起面對面坐在自家腿上。二人四目相對,卻在彼此的眼睛里尋不到往日的曖昧與溫馨,只有滿滿的愧疚。

    “菁華,俺不曉得如何面對殿下了……”

    趙如娜晶亮的眸子微微一沉。

    “依妾身所見,小郡主應當會無事。”

    陳大牛驚疑不定,“為何這樣講?”

    趙如娜道,“若來者單單只是要害小郡主性命,不必大費周章,又何苦帶她走?妾身以為,他殺掉這樣多的人,絕不只為了殺戮。最大的原因恐怕只有一個——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在殺人滅口。或者說那些人認得他,他必須殺掉。”

    “若非為了殺戮,那他所為何事?”

    看著他目光里的冷色,趙如娜搖頭。

    “我若知曉,那還了得?”

    陳大牛一愣,察覺到話中語病,緊了緊她的腰。

    “媳婦儿,俺不是在懷疑你。”

    “傻子,這我自是知道。”趙如娜笑了笑,認真地安慰道,“侯爺不必揪著心了。在這個節骨眼儿上,孩子被人帶走,也許不一定是壞事。你想想,他帶走了人,定是有所圖。只要他有所圖,就必定會與我十九叔交涉,討要好處,這樣就有尋回孩子的機會了。畢竟,依我皇兄的為人和性情,若不是實實在在有了結果,他定會追查倒底,那才是對孩子不利呢……”

    “那……”陳大牛蹙起眉頭,“如今俺們怎辦?”

    趙如娜扶著他的肩膀,視線斂起。

    “進宮,服喪。隨便把此事告訴十九叔!”

    “就這樣?”

    “還有……”趙如娜拖長聲音,“如花酒肆死了這樣多的人,這事是瞞不過去。咱們可以將計就計,把動靜搞大一點,讓皇兄也知曉,孩子已經丟了。如此一來,往后他也就不來找麻煩了。”

    說罷她潤了潤唇,等待他的意見。可陳大牛卻半晌儿不吭聲,耷拉著一顆大腦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不由狐疑,“侯爺,怎的了?可是還有疑惑?”

    陳大牛微微抬頭,往她唇上吻了一下。

    “媳婦儿,俺都聽你的。只是,你的腦子比俺好使,人又長得這樣好看,俺真不知是几時修到的福份,竟是娶了你為妻。從今往后,俺定會待你更好,加倍的好,好一千倍,一万倍……”

    如今已經夠好了,再好千倍万倍會怎樣?

    聽著他憨厚且直白的語言,趙如娜心里頭重重蹦跳著,待一字一句聽完,方才拉過他的手。

    “妾身多謝侯爺厚愛!”

    “那好媳婦儿,一會見了殿下,你就不要吭氣儿了。一切都由著俺與他說,曉得不?”

    “你怕十九叔?”

    “不是怕,是愧。”陳大牛反手握緊她的手,低低一嘆,“還有,俺怕十九叔會懷疑到你的頭上。畢竟這酒窖的秘密一直未有人知曉,今日你一來就出了這等大事。換了尋常人,都會這般猜想,俺不想你受委屈……”

    趙如娜看著她,嘴角微動。

    “為何你就這般信我?”

    陳大牛眼中閃過一抹笑意,粗糙的大手撫上她的臉,揉了揉,“你是俺媳婦儿,俺不信你,還能信誰?”

    趙如娜沉吟片刻,輕嘆一聲。

    “好。”

    ~

    皇室宗親的喪葬之儀素來講究排場,禮典復雜,更何況是太皇太后這樣一位以大賢之名聞于世間的女人,更是無一處不精細,絲毫紕漏都無。

    章含殿,鹵簿大駕早已齊備,闔宮都在准備太皇太后的大殮。因太皇太后沉痾已久,陵墓與梓宮都是早已備妥的,捯飭起來倒也不費什麼事儿。此時,盛裝在身的太皇太后遺体已入打扮齊整入了梓宮。為壽終正寢之故,梓宮放在她最后居住的含章殿。一眾親王、郡王、公主、郡主、各部院大臣和官員都齊集于此。

    衰草凄凄,喪鐘長鳴。

    趙綿澤跪在祭殿的最前方,樣子凄哀而痛楚。何承安從側門入殿,瞄了一眼殿中情況,小心翼翼湊過去,跪在一身素服的他身邊。

    “陛下。”

    趙綿澤沒有回頭,“何事?”

    瞄他一眼,何承安壓低了尖細的嗓子,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道,“馮嬤嬤說,太皇太后昨夜睡前還好端端儿的,這病發得有些奇怪,還有,收殮太皇太后遺体的女官也說,太皇太后的樣子,似有中毒的跡象。”

    中毒?趙綿澤面色微微一沉。

    “知道了。”

    三個字,不咸不淡無情緒

    何承安微微一驚,有些詫異他的反應,噎在了當場,不知做何反應才好。趙綿澤卻不理會他,只輕輕擺了擺手,阻止了他還要說的話,繼續端正地跪在那處,聽道常和尚領著一群高僧在“咪哞咪哞”的念《往生咒》。

    在這個看似繁華卻如冰冷漠的深宮之中,有几個人是正常死亡的?所以,太皇太后非有中毒跡象對他來說毫不意外。但他也知,那個人既然敢這樣做,就不會留給他查實的把柄。更何況,從國体來講,太皇太后只有正常死亡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家國定,人心安。在明面上,作為皇帝,他折騰不起。

    正在這時,焦玉匆匆入殿。

    他與何承安一樣,跪在了他的身側。

    只是這一回,卻是趙綿澤率先出口。

    “事情辦得如何?”

    看得出來他的著急,沒有辦好差事的焦玉,心里頭惶惶不安,不敢看他溫潤下履了寒冰的眼睛,但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把發生在如花酒肆里的事儿一一告之,然后囁嚅著嘴巴道,“長公主出面干涉,臣不敢……放肆。”

    “廢物!”趙綿澤沉聲罵完,看焦玉歉意地低下頭,又無奈地嘆了一句,“你的心思,朕明白。不怪你。”

    不怪?帝王心思素來難猜。

    他說怪罪不可怕,他說不怪罪才最可怕。

    焦玉面色一白,趕緊叩首在地。

    “臣……有罪。”

    “你是有罪,但鐘情于一人,偶爾情難自禁也是有的,朕理解你。”在焦玉冷汗涔涔的僵硬之中,趙綿澤頓了一下,又看他一眼:“但菁華已為人婦,你還是收起心思吧。朕回頭為你選一房人品貴重的官家小姐。”

    “陛下……”焦玉微驚,“臣能得到陛下天恩眷顧,已是万幸,不敢貪圖更多。臣也不想要什麼官家小姐,陛下諸事煩雜,就不必為臣操心……”

    “不必再說了。”趙綿澤打斷他,沉了聲音,“你放心,你跟了朕這些年,朕是不會虧待了你的。”

    焦玉吊滯一瞬,終是不敢反駁,只叩首。

    “謝陛下。”

    趙綿澤緩了情緒,“可還有發現?”

    焦玉點頭,“回陛下,臣回來時,看到定安侯夫婦急匆匆出了如花酒肆,形色焦灼,回頭再一查探,方才如花酒肆出大事了。定安侯安置在酒肆里的許多侍衛被殺,就連定安侯的親信周順也死于刺殺之中……”

    趙綿澤面色微凝,看了一眼焦玉,又慢悠悠回轉過頭,看向跪在殿中的定安侯夫婦,還有他那個由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十九皇叔,眸子微微一眯。

    “他倒還沉得住氣!”

    “陛下的意思,臣下不懂。”焦玉不解。

    趙綿澤收回巡視在趙樽身上的視線,唇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孩儿沒了,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安之若泰,此舉非常人所能。”

    “孩儿沒了?”焦玉一頭霧水,“陛下是說,那孩子真的就在酒肆里,如今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

    趙綿澤點點頭。

    焦玉一驚,“那臣下這便前去找尋—”

    “不必了,此事朕自有分寸。”趙綿澤阻止了他,面色平靜地微微頷首,像是在聆聽經咒一般,出口的聲音也悠然而平和。

    “以不變,應万變,才是最好的變。朕的十九皇叔深諳個中之道,朕又豈能輸給他?”

    焦玉懵懂不知,只低低應“是”。

    不過,即便他不知此事的內情,卻知道趙綿澤為帝之后,做事越來越古怪難測,有時候去琢磨他的想法,只會把自己套入其間。他說不變,那他只能乖乖不變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

    道常是洪泰爺親封的僧錄司右闡教,在大晏又是一個頗負盛名的高僧,德高望重,太皇太后的法祭之事自是由他來主持。

    他盤膝坐在飛舞不停的黃幡與孝綾之間,領著眾僧齊念《往生咒》,下頭王公大臣們一片安靜。

    “陛下,東方大都督找。”

    何承安又一次小心翼翼移過來時,給了趙綿澤一個格外激奮的消息。趙綿澤合十的手僵了一下,微微一笑,慢慢起身,囑咐趙構說有急事要先行處理,便往大殿的門口走去。

    他走得極快,只是路過趙樽的身側時,卻停了下來。

    “十九皇叔。”

    他站著,趙樽跪著,兩個人的距離不過寸許,他的話,趙樽自然是聽見了。可他卻仿若沉浸在了《往生咒》的經文里。不答,不語,不看他,也不動聲色,一張毫無表情的冷漠面孔上,看不到半點與哀傷有關的情緒。

    趙綿澤也不說話,看著他冷寂的身影,仿佛看見了當年二人在益德太子的書房中,趙樽坐在他父王的身側,而他跪在他父王的身前聆聽教訓的樣子。

    那時,他對趙樽,除了敬意,還有怕意。

    只如今,風水輪流轉。

    任何時刻,他都可以站著,趙樽卻得跪著。

    想到此,趙綿澤面色微微一緩。

    “皇祖母生前待十九叔如同親生,也算是恩重如山了。如今她老人家病故西去,想來十九叔也是哀慟之極,朕特來安撫几句,皇叔節哀!”

    趙樽眉梢一揚,終是有了反應。

    他瞄一眼跪在殿中的眾人,側過眸來。

    “多謝陛下!只是看陛下的樣子,似是不哀?”

    趙樽說話,慣常喜歡反戈一擊。

    被他這麼一搶白,趙綿澤一個人獨站一處,就顯得有些對太皇太后不恭敬了。他微微一愕,面上赤了一下,好半晌儿才釋然一笑。

    “哀在心底便可,表現出來便是表演,朕不喜為之。”說罷他微微躬身,用只有趙樽才能聽得見的聲音道,“而且,皇祖母的死,朕絕不會善罷甘休,定會為她討回公道。”

    “陛下不是說她老人家是‘病故’?這倒是要向誰去討回公道?不如說來,讓微臣也可效力?”趙樽冷淡的聲音,宛如深潭下的千年寒冰,一身白色孝服下,風華絕代的身姿雍容冷漠,竟堵得趙綿澤無言以對。

    不悅地蹙起眉頭,趙綿澤緊緊盯著他。

    時間過得很慢,盯了好半晌儿,直到有人疑惑的視線瞄了過來,他斂緊的眉梢方才松開了,“不瞞皇叔,朕過來想說的節哀,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另一層意思?”趙樽唇角牽開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語氣冰冷,“陛下日理万機,心機深沉,臣恐不及,實在想不明白太多的另外一層。陛下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不必轉彎抹角,徒增煩憂。”

    趙綿澤看向他,溫和一笑,“你知的。你最為看重的東西,如今在我的手里。但是,我卻並非要與你交換什麼,因為你再無什麼值得我交換。是而,你能做的只有……節哀。”

    他聲音極小,但卻確保趙樽能夠聽見。說罷,他不待趙樽回應,一甩袖子便優雅地轉身離開了大殿。

    在他二人低低說話的時候,陳大牛憋了許久,見趙綿澤離去,終是跪在地上,用膝蓋慢慢地挪到了趙樽的身邊,語氣酸澀地問,“殿下,可是他干的?”

    趙樽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陳大牛咬牙切齒,聲音几乎是從嗓子眼儿里擠出來的,添了一絲嗚咽,“果然是焦玉那廝給俺耍了一個調虎離山的花他。如今怎辦?殿下,要不然俺這便去……”

    “大牛!”

    趙樽打斷他,冷冷瞄他一眼。

    “太皇太后大行,你回到位置去!”

    知曉自己有些沉不住氣了,陳大牛耷拉下腦袋,沒有反駁。可事到如今,是他弄丟了孩子,若是什麼也不能做,他屬實愧疚太甚。一時間,他面色青白不均,樣子狼狽之極。

    “殿下,俺求你了,讓俺做點什麼罷?”

    趙樽漆黑的眸底,靜靜的,靜得陳大牛哪怕用盡平生所有的腦細胞,也無法理解他到底為什麼可以做到如此平靜。

    “殿下……俺快愁死了。”

    “嗯”一聲,他終是出聲。

    “替我做兩件事。”

    陳大牛喉嚨一緊,又湊近一些。

    “您說,俺聽著。”

    趙樽一直緊握的手慢悠悠松開,垂在縞素的衣角邊上,淡淡開口,“第一件事,把肅王給我叫到偏殿。”

    “好。”陳大牛點頭。

    “第二件事,若有人問起,便說我因太皇太后崩逝之事,哀傷不已,犯了頭疾,自去吃藥了。”

    “呃”一聲,陳大牛不解,還是點了頭。

    “第三件事……”趙樽拖到了聲音,黑眸里似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閃過,只一瞬,又低沉了聲音,無波無瀾的道,“此事不許告訴阿七。”

    “是。”陳大牛心里揪了一下,垂著腦袋,不敢去想若是楚七知曉此事,會有怎樣的心情,又會做怎樣出格的事情。但他卻知,殿下考慮事情向來周全,楚七如今產后虛弱,原就差點去了命,確實不宜讓他知曉此事。

    “去辦吧。”

    趙樽臉上沒有情緒,無哀容,也無愁容,但側面輪廓冷峻得形如刀削斧鑿,眸底也是熾熱、灼人,像燃燒著一片蠢蠢欲動的火光,越燒越旺,燒出來的全是肅殺之氣。

    “是!”陳大牛再次應聲,正准備退下,卻聽見他又低低說了一句“回來”。陳大牛苦著臉,認命地跪了回去。

    “殿下還有何事要交代俺?”

    趙樽輕輕皺眉,神色冰冷,聲音極小。

    “若我有何不測,只需告訴阿七,爺一切安好,只是出外遠游未歸。”

    “不測?遠游?”陳大牛訥訥的重復一下,仔細一想,登時驚出了一身儿的冷汗,難道他這是要正面與趙綿澤為敵了?

    想到此處,他喉嚨哽了一下,頓時豪情万丈。

    “殿下,有俺在,不會讓你有不測的,俺跟著你去,刀山火海,也衝在你前頭……”

    “大牛!”趙樽聲音驟冷,“爺有給你任務。”

    “是啥?”

    “繼續留在這里。”

    “做啥?”

    “服喪。”

    “啊,為啥?”

    “你蠢。”

    “俺……”

    ~

    夜鴉聲聲,荒草蔓蔓。

    這是一處臨近冷宮的廢棄殿宇,偏僻且安靜,平素基本無人前來。聽說它是貢妃在前朝時所居住的宮殿,自前朝覆滅,殿宇便一直閑置,洪泰爺也未有修葺的打算。

    此時,空寂荒涼的大殿里,比之殿外悶熱了許久,趙綿澤一襲白色的孝服走在其中,面色顯得添了几分陰鷙。

    “吱呀”一聲,門開了。

    他還未走近,便聽見里頭傳來一陣嬰儿的哭鬧聲,稚嫩得如小鳥儿在哀鳴,卻有著尖刀一樣的力量,刺得他心里一痛,說不出來是一個什麼樣的滋味儿,只覺靴底越發沉重,每一步都像走在尖刀上。

    若是她知,會如何?

    下意識的,他不想她知曉。

    或者說,他不想她怨恨的那個人是他。

    “讓他別哭了!”

    一入殿中,他便低聲沉喝。

    “陛下明鑒!”東方青玄一襲孝衣勝雪,妖孽一般立于破舊的殿中,仍舊光艷照人,不若凡物。他的臂彎里,攬著一個小小的襁褓,他的面上,帶著淺淺的笑痕,他在輕輕拍著孩儿,像是在哄著她,可他的話,卻是對趙綿澤說的,“這般小的孩儿,哪能說不哭就不哭?”

    趙綿澤心生煩躁,卻是未答。

    “何承安!把火點亮一些。”

    莫名的,他不喜歡這里的幽暗。

    在這之前,這間荒涼的大殿中,只有一盞鬼火似的燈,幽幽的映著他身上的白,東方青玄身上的白,還有殿上的塵埃,蜘蛛網,顯得莫名的森冷,讓他脊背生寒。

    “陛下要不要坐著說?”東方青玄指了指荒殿唯一一張未有倒地的椅上。又笑著瞄了一眼椅子上積了數年的塵埃。

    “像是坐不得了哦。”

    他自說自語,趙綿澤卻未介意。

    “朕站一站,無妨!愛卿無須客氣。”

    “謝陛下体諒。”東方青玄笑了笑,正想說什麼,懷里的小嬰儿卻突地哭得越發大聲了。他拍著哄了哄,無奈的搖頭,“你再哭,小命就不保了。”

    襁褓里的小嬰儿如何懂得“小命不保”?又如何能知曉此間的恐懼?她只沉浸在離開父母的悲傷里,撕心裂肺地在痛哭,一直痛哭。

    “他是不是餓了?”何承安見過宮里的奶娘奶孩子,看那小孩子哭得小臉通紅的樣子,像是有些不忍心,低低說了一句。

    東方青玄瞄著他,輕輕一笑。

    “何公公可會奶孩子?”

    “咱家……”何承安一怔,撇了撇嘴,“怎麼可能會奶孩子?”

    “那要不要請殿下找一個會奶的來奶?”

    東方青玄輕笑著回應,聽上去似是在玩笑,可話里的意思卻是在取笑何承安的無端同情心。趙綿澤聽明白了,沉著嗓子打斷了他倆,又仔細詢問了一下如花酒肆的事情,遂即道,“沒有留活口?”

    “沒有。”東方青玄唇角艷如花瓣,說起殺了那樣多的人,卻像只是赴了一場風花雪月的盛宴,“得了陛下的指令,臣便守在酒肆的后院,趁焦玉與他們周旋之時,找到了這孩儿……”

    “真的在如花酒肆。”趙綿澤眯起了眼睛,似有不解,“那大都督可有發現,他們是如何把孩儿弄到酒肆去的?”

    “楚七此人詭計多端,從魏國公府把孩子弄出去,並非什麼難事。”

    他沒有提酒窖,說得極是迂回,卻也找不出半分破綻。趙綿澤點了點頭,似乎對他的解釋很是滿意,可再瞄一眼他懷里的嬰儿,他卻再一次蹙起了眉頭。

    “大都督覺得,這孩子如何處置得好?”

    東方青玄看了一眼襁褓嬰儿,輕輕笑開。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趙綿澤對上他的眼,許久沒有說話。

    他面前這個長得比女人還要美艷妖嬈的男人,永遠笑顏如花,內里卻冷如鬼魅。他從洪泰朝開始,便做上了錦衣衛的指揮使,一直到如今,辦差從來無錯無漏。

    今日他故意派他領錦衣衛前去如花酒肆暗應,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一道考驗。

    一道他給東方青玄的考題。

    這個考題的結果關系著東方青玄在建章朝,還能不能成為權掌天下的錦衣衛指揮使,還能不能為他趙綿澤所用,繼續執天下錦衣衛之耳爾。

    孩子在不在如花酒肆,趙綿澤其實並無把握,那只是一種猜想。但是,按照他原先的設想,東方青玄一定會借此機會包庇趙樽,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二話不說把孩子抱了回來,還把如花酒肆的人滅了口,把事情做得干淨利落,也絕戾非常。

    “殺?不殺?”

    趙綿澤微微眯眼,低低念叨著,突地笑了一聲。在笑聲里,微風輕輕拂過他的發,把他的聲音吹得有一些飄,“朕心甚亂,不如,大都督您替朕拿一個主意?”

    這是給東方青玄的第二道考題。

    考題的結果,趙綿澤的想法還是一樣。但是對東方青玄來說,卻是一種最為極致的考驗。它將要決定他是不是要選擇與趙樽徹底決裂,投誠于趙綿澤。

    “陛下可會降罪青玄?”

    東方青玄清和妖嬈的聲音,輕響在荒蕪的殿內,聽上去添了几分魅意。

    “自是不罪。”趙綿澤唇角帶笑,溫暖如初。

    “那好,青玄便替陛下決定了。”東方青玄輕輕一笑,突地拎起手上襁褓,往高處一拋,接著,“嘩啦”一下撥出腰間的繡春刀,便往孩子的身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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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04:38 |只看該作者
第246章 驚變!

    “陛下,出大事了!”

    在一道低低的喊聲里,荒殿外頭響過一陣急匆匆的腳步,伴隨著寒鴉的驚叫疾步而入的人,是身著一襲孝服的趙楷。

    在他的身后,有無數的禁衛軍。

    被他驚恐的喊聲一擾,東方青玄似是一怔,偏了方向,繡春刀揮過,恰好掠過孩子的衣角。他沒有再補一刀,只是噙著笑單手接住了襁褓和襁褓中“哇哇”哭泣不止的小嬰儿。

    “六爺來了!”

    他的意思是,趙楷來了,殺人似是不好。趙綿澤瞄一眼他收入刀梢的繡春刀,沒有表態,只是轉頭看向滿頭大汗的趙楷。

    “六叔何事如此慌張?”

    趙楷跑得很急,氣喘吁吁地看一眼東方青玄接在手里的小嬰儿,像是松了一口氣,握緊刀把的手松開,抱拳作了一揖,方才低聲道:“有好几樁要事,陛下要先聽哪一樁?”

    “隨你。”趙綿澤蹙起眉頭,似有不悅。

    看著這個越發有帝王威儀的侄子,趙楷神色略有一絲緊張,還有一抹莫名的不安,“第一件事,孝陵衛守衛來報,前些日子的雷雨,導致太皇太后陵墓滲水,恐要派人修繕之后,方能入殮。”

    “滲水?”趙綿澤一怔,隨即緩和了神色,“離大殮之日還早,回頭通知工部派人修繕還來得及,不會誤了時日。還有何事?”

    “還有……”趙楷似有躊躇,微微攥緊的手指不自在的磨動了一下,聲音沉了不少,“道常大師說,太皇太后崩逝乃因夏七小姐的天劫而起,陵墓滲水只是天怒,不會就此一樁了事,恐還有其他天機示警。結果,內侍發現陳放太皇太后遺体的梓宮破損,有老鼠蟲蚊等物鑽入其間,陪喪之物皆被損壞不說,夏季濕熱,她老人家的身子也被糟蹋得……”

    不得他說完,趙綿澤便失了色。

    “朕去看看。”

    太皇太后還未大殮,便出了這樣多不尋常的事情,加上道常的“預言”,一個處理不當,不僅會引起群臣猜測,更會讓民間百姓危懼不已,不利于國事安定。這等事情不容小覷,于情于理趙綿澤都必須趕過去。

    可趙楷哽咽一聲,卻擋住了他。

    “陛下稍等,還有一件事……”

    “還有?”趙綿澤腳步一頓,回頭看來時,臉色已有些難看了,“六叔,皇祖母的身后事,乃是朝中頭等大事。你在這拖拖拉拉做甚?還有何事,趕緊一並道來。”

    “是。……臣知罪。”

    趙楷低下頭,神色略有懼意,“但臣之所以遲疑,是因此事,與太皇太后的身后事相比,更加緊要。”

    “說!”趙綿澤臉色徹底黑了下去。

    “是。”趙楷道:“據報,烏那國自三年前被晉王擊敗,表面向大晏稱臣納貢,為我藩屬之國,暗地里卻與阿吁、安南勾結,互通有無。半月之前,得知我國連發數起大案,與北狄關系再度緊張,戰事欲起。烏那之野心死灰復燃,聯絡阿吁、安南各部,糾結了數十万大軍再犯我南疆。至軍情傳入京師時止,三國叛軍已渡瀾滄江,鶴慶、大理、楚雄、元江等府地紛紛陷落,叛軍大舉北侵,掠財奪物,將晏人歸為奴隸……閔博厚將軍接到消息,領駐滇邊軍十万,在南盤一帶與叛國激戰五日,全軍覆沒。閔將軍殉國,邊軍精銳潰散成沙,損失慘重……”

    “什麼?”

    若說先前皇陵滲水之事是震驚,那麼這一回就是真正的震憾了。與烏那諸國的關系,自從三年前趙樽兵抵烏那,抗殺了十几万兵卒那鮮血淋淋的一役之后,已是休睦許久。為何這邊儿國喪,他們卻會突然大舉進犯?

    趙綿澤登基不久,正是民心思安,國事求穩之際,邊疆再起干戈,只會削弱他的勢力,令他的統治力迅速衰落,絕非好事。

    心思一沉,他眉頭狠蹙。

    “何承安。”

    “奴才在!”何承安小意上前。

    “傳令眾臣,升奉天殿。”

    “是。”軍情正急,何承安小心翼翼的答了,躬著身子走在趙綿澤前面,匆匆奔出殿外。

    “陛下!”這一回,喊住趙綿澤的人卻是東方青玄。他手上的繡春刀柄還閃著幽幽的寒光,他如花般妖嬈的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笑容,可語氣里的冰冷,卻難以遮掩,“這孩儿要怎樣處置?”

    趙綿澤沒有回頭,只低低一句話。

    “你看著處理。”

    一句話說完,他大步離開了荒涼的大殿。

    忽閃忽閃的燈火之中,沒有人說話。除了燭火偶爾爆出的一道“劈啪”聲,偌大的空間里,只有那個不識凶險的初生小嬰儿,還在“哇啦哇啦”的慟哭。

    蒙塵的桌椅,結網的蜘蛛,處處都顯蕭瑟。

    趙楷攥緊拳頭,目光爍爍的盯著東方青玄,“大都督,不論所為何事,稚子到底無辜。不如把她交給我?如何?”

    “六爺何時這般悲天憫人了?本座還不習慣呢。”低頭看一眼嚶嚶哭著的小嬰儿,東方青玄哄慰盤的拍了拍她的小身子,莞爾一笑,“不過,既然六爺都開了口,那本座便賣您一個人情。”

    “多謝大都督——”

    趙楷松了一口氣,正想伸手去接,卻沒有想到,東方青玄抽出的繡春刀,卻輕輕放在了孩儿的脖子上,一下一下的比划著,臉上帶著那一抹從未改變過的柔媚笑意,就好像取一個人的生命,不過只是一件吃飯喝水一般的小事。

    “六爺別急,本座說的是……屍体歸你。”

    “東方青玄,你瘋了!”趙楷呆了一瞬,迅速閃身過去,想要搶回他手上的孩儿。東方青玄卻身形一擺,輕松避開了他,臉上擴散著一抹輕蔑。

    “六爺,瘋的人是你。”

    “本王……”趙楷牙齒一咬,扶在腰刀上的掌心緊了又緊,雙目圓瞪著盯著他,只覺得掌心里的濕意凝聚在了心上,“東方大都督何必如此?留一線生機給她不好嗎?”

    强忍著心里翻天覆地的情緒,趙楷平心靜氣的說著,慢騰騰又走近一步,想從東方青玄手中奪回人來。可東方青玄卻似早已察覺了他的意圖,一雙淡琥珀色的眸子里暈開的笑意,彌漫在精致的面部,讓他的樣子看上去仿佛一個上天派來的使者,柔到極點,也媚到極點。

    “旁人的性命,與本座何干?”

    “你……”聽著小嬰儿撕心裂肺的哭聲,任是趙楷這般心狠之人,心髒也仿若被滾水燙過,難受得登時涌上一股熱血,“嘩”一聲抽出刀來。

    “你給是不給?”

    “六爺是要威脅我?”

    “你要這般想也可以。”

    “難道六爺沒有聽見,陛下說,孩儿任由我處置?”東方青玄笑了笑,目光睨向趙楷有些失控的臉孔,“若我是六爺,便不會插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人人都惜命,可該死的人,還得死。”

    “無恥!”趙楷“唰”一聲,揮刀指向他,一步一步走近。可東方青玄並不畏懼,一雙噙笑的目光里,還莫名其妙地朝他露出一抹憐憫之色,輕輕笑著嘲諷,“六爺,你可知本座手上這個,是誰的孩儿?”

    趙楷心里一跳,腳步越走越近,手上的刀尖也離他越來越近,“不管是誰的孩儿,本王都不忍心他死于非命。”

    “呵,六爺好心腸。”東方青玄輕笑一聲,把孩儿輕柔的圈在臂彎里,無波無瀾地看了趙楷一眼,用極小的聲音緩緩道,“別怪本座沒提醒你,她是趙樽的孩儿,這世上,本就容不得她。她若不死,便會有很多人要死。包括六爺——你。”

    趙楷腳步微微一頓。

    東方青玄又是一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難不成,六爺想用己命,換她命?哦,不對。六爺即使拋出己命,也換不了她命。”頓一下,他道:“因為,本座不會給六爺這樣的機會。”

    他低低的聲音,帶著几分嬌媚,聽上去並不血腥,可趙楷卻覺得頃刻間身上的血液便凝固了,腳步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東方青玄卻上前一步,輕輕彈了一下他的肩頭。

    “六爺站邊一點,不要沾了血。太皇太后大喪,不吉利呢。”

    “大都督……”見他再一次揚起手上的繡春刀,趙楷握在刀柄上的手緊了緊,緊了又緊,可腳步卻重逾千斤,心里亂如麻繩。

    “難不成六爺想與本座搶這個效忠陛下的機會,親自動手?”東方青玄的一張臉,融在昏暗的燈火里,似笑非笑,卻半分未笑。

    “我……”

    趙楷的喉嚨像被封住,說不出話來。

    “唉!看六爺的樣子,也是下不得手的。左右這天底下的壞事,本座都做盡了,也不差這一樁。此事,還是本座來做吧。”

    揚了揚眉頭,東方青玄不等趙楷答話,手起刀落,便聽見“嗷”的一聲慘叫。很短促,很低沉,就像小貓儿輕咽了一聲,那小嬰儿的哭聲便止住了。

    東方青玄殺人的速度太快。

    快得好像根本不曾發生過。

    快得好像根本就只是一場幻覺。

    但趙楷知道,這不是幻覺。因為隨著那道短促的哼叫,一抹血線衝天而出,鋒利的繡春刀劈開了孩儿的腦子,不僅讓她五官全毀,噴射而出的腦漿與鮮血的混合体,正好落在東方青玄一襲白色的孝衣上。

    慘不忍睹。

    趙楷緊緊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東方青玄的笑臉。

    人護幼犢是天性,趙楷也殺過人,還殺過不少。可他沒有殺過孩子,更沒有看過誰在殺人的時候,可以殺得像東方青玄那麼美,那麼艷,那麼妖。那樣子就好像他根本不是在殺人,只是為了讓孩子不再哭泣的一種安撫。

    “本座的繡春刀很快,她沒有痛苦。”

    在濃重的血腥味儿里,東方青玄輕輕裹緊了襁褓,把那孩儿小小的屍身憐惜的攏緊,放在身邊的椅子上,指了指她,臉上的笑意里,隱隱掠過一抹凄厲,“六爺可以帶走了。你不必自責。人都是要死的,尚未經歷苦痛便離開了這丑惡的人間,她很幸運。”

    趙楷接不上話了,看著那襁褓掩不住的血跡往外涌出,他抬起手,撫著穿了鐵甲的胸口,雙眸半眯著,覺得那一抹潺潺鮮血極是刺目,胃中的食物悉數往外翻騰,終是忍不住“嘔”了一聲,大步奔了出去。

    “呵呵……”東方青玄笑了。

    隱隱的,殿外還有趙楷嘔吐的聲音。

    但他終究離去了,沒有帶走孩子。

    一群跟他而來的禁衛軍,也跟著散去了。

    夜風徐徐吹來,在荒涼的大殿里,只有東方青玄一個人。

    不,還有另一個人,或說一具屍体。

    他牽開唇角笑了笑,似是聞不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儿,漫不經心的掏出潔白的巾子,認真的擦拭著他沾了腦漿了鮮血的繡春刀,直到刀体再一次變成寒光閃閃的金屬色,干淨得就像從未有殺過人一般,他還是沒有停下擦拭的動作,只是若有似無的瞄了一眼那孩儿清澈帶淚的眼。

    空氣里,一片混沌。

    這時,一個頎長的身影慢慢地踱入殿中。他緊緊抿著唇,看了一眼椅子上那個小小的屍体,目光如利箭一般射向東方青玄,似是恨不得化成刀鋒,洞穿他的身軀。

    “殺了人,還能笑得這般開心,普天之下,唯大都督一人耳。”

    東方青玄輕輕抬眉,看了一眼眉頭緊緊皺起的男人,妖媚的目光中,閃爍著一抹戾色的光芒,但呼吸緩慢,語速也極慢。

    “你不該來。”

    那人說:“可是我來了。”

    東方青玄笑,“來了也不該。”

    “不來又怎能看見你這般沒人性?”

    “這年頭,混口飯吃不容易,呵呵。”

    “是,所以你很有天賦。”

    兩個人一人一句,說得似是而非,極難理解。

    東方青玄怔了片刻,隨即“嗤”一聲笑開,瞄向那嬰儿的屍体,就好像先前那小貓儿一樣的尖銳慘叫他從未聽見過一般,邁開輕盈的腳步朝那人走過去,“狠心之人,應當是晉王殿下您才對。見到這般情形,本座為何不見你難過?”

    趙樽反問,“本王為何要難過?”

    東方青玄又笑,“你的孩儿死了。”

    趙樽冷笑一聲,“他不是我的孩儿。”

    東方青玄哈哈一笑,“這話你還能騙得了誰?”

    趙樽瞄一眼那個熟悉的襁褓,喉嚨稍稍一緊,“你們每個人都說她是我的孩子,七小姐也說他是我的孩儿。可本王早已記不住那些過往,如此便做不得數。再且,即便她是我的孩儿又如何?正如大都督所言,人世諸多苦,不如一刀去了,少受痛楚,那也是她的福分。”

    東方青玄定神看著他,久久才笑開,“六爺尚且知道求情,你這個親爹倒是說死得好,妙哉妙哉。虎毒不食子,十九爺忘了前塵,連人性之德也忘了?”

    趙樽冷哼一聲,眼風掃他一眼,“大抵這便是趙家的傳統。有其父必有其子。”

    看著他眸底那一抹陰狠,東方青玄溫柔的笑著。

    “那你來,是帶她離開的嗎?”

    “不必帶了。”趙樽冷冷說罷,走過去拿起案桌上還在燃燒的火燭,輕輕往上一揚,“噗”一聲把它丟在散落在地的紗幔之上。

    風助火起,火隨焟燃。

    不過頃刻間,火花便蔓延開來。

    “六爺說本座瘋了,看來瘋的人是你!”

    東方青玄輕笑一聲,並未阻止。趙樽也未有做任何解釋,只是在不段蔓延的火光中,瞄了東方青玄一眼,淡淡地道,“大都督不要忘了,在本王的大婚之日,為本王抬轎。”

    “本座不敢忘。”

    “告辭!”

    沒再看那被卷入了火中慢慢被吞噬的孩儿,趙樽轉過身,脊背挺直,大步離去,驚起寒鴉,踩過荒草,並無半分遲疑,一襲擺開的孝衣與艷紅的火海對比出了一種極為詭異的顏色。

    殿側的一葉格窗之外,焦玉低喊了一句“陛下”,顫巍巍地扶著旁觀的趙綿澤,腦子混沌著,還沒有從先前荒殿中的恐懼一幕中回神。

    “咱回吧,臣工們都等急了。”

    趙綿澤點點頭,看一眼那熊熊的火光,蒼白的臉色似是恢復了一絲血氣。他長長吐一口氣,胸中不安的情緒,登時大定。

    “如此,朕心安了。”

    東方青玄是最后一個離開荒殿的人,他遠遠看著趙綿澤離去的方向,身姿一動不動。直到背后的橫梁被火燒得倒下,方才掠了出去。

    天上,月色皎潔。

    月夜下,他喘了一口氣,高高仰頭看天。

    天地間,靜悄悄的,似乎只剩他一個人了。他喉嚨里呵呵一聲,抿緊嘴巴擦拭著身上的血跡,可不論他怎麼擦,上面仍然是刺目的猩紅。

    他突地一閉眼,摳向喉嚨,“哇啦”一聲吐了出來,一股子無法抑制的嘔吐感襲上了他的胃中。

    “大都督!”

    一張同樣潔白的巾子遞了過來。

    東方青玄沒有抬頭,只看見地上有一雙白色的皂靴。他雙手扶在膝蓋上,遲疑了良久,才直起身子,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指,平靜從容的笑開。

    “如風,扶本座過去!”

    “是。”如風摻著他的手腕。

    東方青玄笑著邁步,腳下卻踉蹌一下。

    如風趕緊扶住了他,並未吭聲儿。他嘆一聲,自嘲一笑,“幸虧有你。”

    如風臉上沒有情緒,目光涼,聲音也涼。

    “屬下一直都在的。”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一點一點轉過頭來,溫和的視線落在如風手上,狹長的眼儿眯起,那視線里,無失望,無難過,無悲傷,更無半分不諒解。

    “你是一直在,卻又從來不在。”

    如風一怔,像是沒有聽見。

    他沒有回答,東方青玄也沒有再問,只是心照不宣地笑嘆一聲,說了一句模棱兩可,卻極難理解的話,“不論如何,你到底阻止了趙樽,平息了事態。若不然,多少人都得隨了他一起墮入万丈深淵,再無退路。”

    ~

    太皇太后的喪禮是在隆而重之的氣氛中過去的。七月底,分封往各地的藩王,包括寧王、安王、湘王、吳王等紛紛入朝,在奉天門外行跪拜禮后入皇城,為太皇太后守孝。

    大殮之后,皇室貴族都得在家中齋戒,各部院大臣和官員還要在本衙門行集体齋戒禮,其余在京的散閑官員,則齊集于奉天門外齋戒,都不得回家。

    喪事,也是熱鬧之事。

    尤其恰逢烏那諸國來犯,京師民眾更像是卷入了一鍋熱水之中,每日有說不盡的話題,哀國,哀民,哀生活,人人都在等待事態的發展,人人都可聞見天空里布滿的血腥之味儿。

    連續半月,宮門戒嚴,皇城封鎖,京師城里的兵卒數量多過了街上進走的老百姓。趙綿澤在悉心為太皇太后服喪之余,修繕皇陵,督導京軍,忙肆不堪。每一日都服喪于奉天殿偏殿議事,與臣工共議平定南疆亂局的舉措。

    然而,忠言,良言,佞言,紛紛擾擾,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能肅清南疆亂局的領兵之將。自建章帝繼位以來,大晏第一次進入緊張的戰備狀態。可建國這些年來,大晏戰事頻繁,那些跟隨洪泰帝出生入死的功臣良將,或死于政斗傾軋,或死于帝王猜忌,真正能領兵布陣的將領卻不太多。

    商量來商量去,避諱來避諱去,終于梁國公徐文龍把名儿點到了趙樽的頭上。

    論謀略,論經驗,論親厚,趙樽都是當之無愧的南征將領。

    但先前誰都不敢提,為什麼?只因人人都知個中“尷尬”。

    徐龍文提出來了,人人都以為趙綿澤在這骨節眼上,不會再讓趙樽統領兵權,披甲上陣,可他卻同意了。

    趙綿澤高姿態的同意了,人人都以為失去失憶的晉王爺會拒絕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可他也同意了。

    無人知曉這叔侄二人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只是為官之人都嗅覺靈敏,一夕之間,仿佛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了,自從冷宮廢棄的荒殿起火那一晚之后,這叔侄二人的感情就微妙了起來。不論議內事還是議外事,趙綿澤都不再忌諱趙樽,而趙樽也不再推托朝政,一力當先的為趙綿澤出謀划策,儼然是國之良臣。

    臣工縱有疑惑,卻無人予以置喙。

    帝王之心,不可測。晉王之心,更不可測。

    如此一來,門前冷落了許久的晉王府,再次熱鬧起來。

    八月初一,京師軍民百姓還在“摘冠纓,服素縞”,晉王殿下要再次出征南疆之事便敲定了。八月初三,一份用藍筆擬定的公文,從兵部飛出,經皇帝朱批,最后落到了趙樽的手上。

    夏初七得到這個驚人的消息,是在八月初三晌午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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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
發表於 2016-3-25 22:05:05 |只看該作者
第247章 山河染血,淚向天闕。

    仲秋一到,天高氣清,涼爽了不少,但白日里陽光普照,仍是悶熱的緊,尤其是晌午時段,外頭的風吹不入屋,還在月子里的夏初七,正悶得抓頭皮,聽得梅子說趙樽將要出征的消息,几乎登時便坐了起來。

    “此話當真?”

    她問得急切,梅子卻沒有馬上回答。她皺著眉頭,注意到了夏初七唇角口涎的痕跡,于是答非所問,“七小姐,你夢見了什麼?”

    摸著下巴,夏初七考慮了一下,“我怎麼可能告訴你,我夢見了滿屋的黃金?它們金燦燦的顏色極是喜人,全都落在了我的屋子里。然后我一得意,叉著腰就仰天長笑。結果樂極生悲,一不小心,把小十九掉地上了,哈哈。”

    梅子翻白眼,“你不告訴,不也告訴我了?”

    夏初七眨巴下眼睛,打了個呵欠,“一孕傻三年,我可以原諒自己的智商。”說罷,她瞄一眼梅子微微上翹的小嘴,伸手拍拍她,“爺要出征的消息,打哪來的?”

    “外頭都在瘋傳,就咱剛曉得。”

    輕“哦”一聲,夏初七拖長聲音,沒了動靜儿。梅子是趙樽的死忠,想到他又要去那腥風血雨的戰場,小臉儿滿是不高興,“七小姐,今日晚間爺應當是會來的,到時候你且勸他一勸,大晏又不止他一人,為何每逢戰事,就想到他,等戰事一過,卻不認他。這不是虧得緊麼?”

    梅子是個哆嗦的,叨叨的話,都是為趙樽的不平。可夏初七卻像是沒有聽見去,等梅子說完,她考量一下,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梅子,把地道給我堵嚴實了。”

    梅子訝然看她,奇怪了。

    “為何要堵?堵了咱爺可就進不來了。”

    “就是要堵他。”輕哼一聲,夏初七兩只手合攏,掌心對搓著,只覺這午覺睡得手腳發涼,渾身都不太舒坦。可她搓了好一會,梅子不僅沒動,也沒吭聲回應,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她唇角一揚,笑著扯過被子來裹緊身子,方才道,“行了,別傻愣著為他抱不平了。你想想,我這做娘的,自打生下小十九,一口沒奶,一眼沒看,一下沒抱,心里能好過麼?半個月過去了,他不抱小十九來見我,也不許我去看她,每次問及,就跟我玩閃爍其詞。如今更好,他索性拍拍屁股就要去南征,我這般嚇他一嚇,不算過分吧?”

    “不,不過分……”梅子緊張地看她一眼,眼神一閃,囁嚅著唇答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逃也似的轉身走得飛快。

    “七小姐,你先躺會,奴婢先去為您准備茶點!”

    “回來!”

    不等她走出門儿,夏初七就喊住了她。

    按理來說,梅子與她極熟稔了,被她一喝,也不應當驚成那般,可就在她的喊聲里,夏初七明顯看到她微微發抖的身子。

    “什,什麼?”

    她在强作鎮定。夏初七什麼樣的人?看梅子這種心思單純的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思量一下,她懶洋洋打個呵欠,斜眼看她,“到底何事瞞我,老實交代,恕你無罪。”

    “沒,沒啊。”

    梅子笑著,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夏初七揚了揚眉,唇角笑容擴大,“親愛的梅子姑娘,我若連您這小模樣儿都不出來,就妄自稱了一回小諸葛。這麼跟你說吧,今日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總歸我有十香軟骨散,九宮逍遙散、八仙桃花散,七醉……”

    “別別別,七小姐,奴婢這便說給你。”梅子是曉得她個性的,聞言面色一白,身上雞皮疙瘩冒出一片。加之她原就是一個大嘴巴的姑娘,藏了秘密在心頭,一直搔搔的癢,被夏初七這麼一逼,自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全交代了。

    “這事儿我也不曉得真假,我是聽她們亂嚼舌根子說的……說是上月十九夜里,延春宮突發大火,燒到次日天亮才滅。有宮人說,燒毀的大殿里有一個嬰儿,頭顱被劈成了兩半,那收殮的嬤嬤還說,像是剛出生的嬰儿……”

    夏初七眉頭一跳,“是男嬰,還是女嬰。”

    梅子搖頭,不敢看她,“誰曉得呢。”

    不曉得為何躲躲閃閃?夏初七眼睛一眯。

    “延春宮是哪?”

    “是前朝……不,就是貢妃娘娘的舊居。貢妃在前朝時得寵,延春宮修得極是華貴,可洪泰爺卻憎惡得緊,所以延春宮附近宮殿全都廢棄成了冷宮。就那奢華的延春宮,也二十多年未有人涉足……”

    梅子聲音不高,可夏初七卻覺得字字刺耳,刺得她脊背涔涔冒著冷汗,冷得不再是手腳,而是整個身子都冰冷得像是落入了冰窟窿里。

    “七小姐,興許不是小郡主……”

    梅子不僅是個大嘴巴,腦子也單純得緊,見夏初七面色難看便一心想要說話來安慰。可在這個時候,她越是安慰,便越是容易把她的思路引入悲途。

    夏初七哆嗦一下,躺入被窩里。

    “下去吧。”

    她瞬間蒼白的臉,嚇得梅子后悔不已,耷拉下腦袋,她聲音低得几不可聞,“七小姐,那,那茶點還吃麼?”

    “吃。”

    夏初七很欽佩自己,總是在該缺心眼的時候缺心眼。就比如現在,明明心潮澎湃,憂急如焚,卻還能不動聲色的吃茶點,吃完還踏實地睡了一個下午。除了在夢里見到趙樽威風凜凜的攻城掠地,夢見小十九滿臉是血的喊娘有些不愉快之外,她就像沒事儿人一樣,睡到日落天邊,睡到天際發黑,在醒來時,屋子里已是漆黑一片。

    “啊……”

    她拍著嘴打了個呵欠,微微側頭,這才發現榻邊上立著一個身形頎長的影子。屋子里沒有燭火,昏暗的光線里,那人就像一只落在暗夜里的蒼鷹,冷漠,孤寂,高遠得令人無法直視。

    世間上有一種人,哪怕他不言不語,不聲不響,一動不動,也可以影響空間里的氣流速度,讓周圍的一切都圍在他的身邊運轉。他若高興,空間氣流便暖和,他若冷漠,就空氣都會一片冰冷。

    夏初七想,趙樽就是這樣的人。

    “你來了?”

    她捋了援凌亂的頭發,臉上帶著蒼白的笑,就像她心底從來沒有生出過懷疑一般。趙樽坐在床沿,攬住她的身子,凝視的目光比之往日更為專注。

    “這都天黑了,你怎的還在睡?”

    “不是坐月子麼?整日窩著催肥,不睡覺做甚?”

    趙樽身子微怔。他看她一眼,那一眼,銳利得似利箭鑿在心底,但他卻什麼也沒問,只是慢慢起身,點燃了屋子里的燭火,站在三尺外,靜靜看她。

    “你臉色不好?”

    “有嗎?可能是天冷了吧。”夏初七笑著抬起雙手捧著臉捂了捂,又扯高被子蓋到胸前,把脊背抵在床頭,輕輕笑道,“一會得叫晴嵐換一床厚些的被子。”

    “嗯”一聲,趙樽沒有多說,也沒有主動解釋什麼,只是從隨身帶來的包袱里取出兩雙嶄新的靴子來,放在她的面前。

    “爺特地為你備好的,看看可好?”

    那是兩雙厚底方頭靴。一雙是石青色緞繡,一雙是錦邊彈墨,與普通的宮靴不同的是,靴面上點綴了几顆流光溢彩的珠玉,拼成秋海棠圖案,海棠蕊中有小小粉珠,看上去栩栩如生,極是貴重。

    “很美!不知穿上怎樣。”

    夏初七撫著秋海棠,輕輕笑說。趙樽掃她一眼,握住她手的靴子,說了一句“試試”,彎腰便要為她換鞋。

    “不必試了,你准備的,自是好的。”

    她阻止了他,笑著從他手上把靴子接過,放在枕頭邊上,順勢拉住他的手,拽坐在床榻邊,方才抬頭,認真地凝視他。片刻,他沒有說話,她慢慢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喚了一聲。

    “趙十九。”

    “嗯。”他回答。

    “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趙樽身子微微一僵,側過身來,手臂攬住她倚入懷中,掌心順著她的脊背由上往下摩挲著,語氣凝重,“有。阿七,我要南征了。”

    “多久?”她並不吃驚。

    “大婚前趕回。”他聲音微哽。

    “決定了?”她又問。

    “決定了。”

    “你掌了兵權,不必出戰的。”

    “出戰不是為趙綿澤,是為我自己。”

    為自己?其實也只是為了國家吧?夏初七前生是紅刺特戰隊的一員,自是明白“為自己與為國家”里面所包含的意義。她牽了牽唇角,並不反駁他,只溫馴地點點頭。

    “小十九呢?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她的眼,有些反常的晶亮。

    那一抹晶亮,很灼人。若仔細看去,可知是眼睛里的濕潤在燈火下的反光。

    趙樽很少看到夏初七這般無助的樣子,無助得她偽裝的堅强只須瞬間就能被徹底摧毀。他滯了片刻,大拇指摩挲著她的臉頰,冷峻的神色黯然得似乎有一腔的心事要與她說,卻終究又無法說出口。

    “不是說了麼?她很好,在定安侯府,由菁華照看著。”

    “趙綿澤沒有懷疑?”夏初七面色一凝,强笑。

    “沒有。”趙樽道,“他並不知你懷孕。”

    夏初七怔怔的望住他,茫然的注視了片刻,突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極是緊張地問:“真的?你沒有騙我?”

    趙樽緘默一瞬,嗓音喑沉沙啞。

    “傻瓜,爺何時騙過你?”

    “好吧。你才不會騙我。”夏初七揉了揉眼淚,像是破涕而笑,又像是松了一口氣,“你且放心的去吧,等我出了月子,會想法子去定安侯府,瞧著我們小十九的。”

    “阿七——”趙樽喊住她,輕描淡寫地道,“目前形勢嚴峻,你不要去,免得引起旁人的懷疑和……”

    “呵”一聲,夏初七打斷他,眉目一寒,“做母親的人,總得親眼看看自家孩子才能放心的。趙十九,這些事情你就別操心了,你只管好好殺敵,保護好自己……”

    趙樽抿緊唇角,遲疑良久,方道了一字。

    “好。”

    夏初七不看他,泰然自若,“几時出發?”

    “明日。”他答。

    呵一聲,她眨眨眼,“明日我可送不了你,你當心著點儿。”

    “不必相送的,爺習慣了。”

    一句又一句平淡如流水的對白,兩個人都從容的應答如流,聽上去似是與往常每一次見面時的家長里短沒有半分區別,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極其微妙的,尤其是戀人之間,情緒更為敏感。它不必言說,不必明言,不必相詢,卻可以明白,彼此中間添了一些莫名的隔閡,一種誰也不願在趙樽出征之前戳破的隔閡。它或許如紙般薄,但到底還是隔在了二人中間,就像一鍋燒開的水,煎熬得人五髒六腑都疼痛,卻不能挪開。

    “趙十九,你得保重。”

    她扑入了他的懷里,緊緊擁住他,小貓儿似的貼合著他,磨蹭著他,撒嬌似的與他共歡,把一頭原就凌亂的長發折騰得散亂開來,瀑布一般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他的肩膀,與他的長發揉和輾轉在燃著紅蠟的火光中,映得他眉清目朗的面孔添了深邃,也映得她霜肌脂白的小臉儿,溫比玉,膩如膏,艷若春色。

    “阿七,美極。”

    “爺更美。”

    她頷首窩在他的懷里,眉在笑,眼在笑,唇在笑,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在笑。

    邸深夜靜銷魂色,鸞枕鴛被一段歡。

    一整夜的同床共枕,兩人沒有提半絲不愉快的事情。她撫著他俊俏的眉眼。不怨,不恨,不問,不管,不思,不慮。他摟著她的身子,只吻,只愛,只憐,只惜,只寵,只疼……直到她氣喘吁吁地從他懷里鑽出,說了一句話。

    “告訴東方青玄,我想見他。”

    那天晚上趙樽並沒有答應她的要求。他是不喜歡她見東方青玄的,從來都不喜歡。但他也沒有拒絕。在這樣的夜晚,在他臨行前的夜晚,不管是她,還是他,都不願再多增添對方的負擔。只想在這個接近中秋節的晚上,說一些令彼此都愉快的話。

    她說:“月亮快要圓了。”

    他說,“是啊,又一年中秋。”

    她說,“要是中秋夜,你能在京中陪我數星星多好。”

    他說,“你不適合數星,只適合數月。”

    她問,“為啥?”

    他答,“月亮只有一個,適合你的智商。”

    她嗔,“好,下次中秋,我來數星,我便數月。”

    他慢慢轉頭,目光深深地盯住她,喟嘆一聲,把她攬入懷里,喑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道,“阿七,下一個中秋,我定會陪你渡過。”

    她笑,“不,往后的每一個中秋。”

    ~

    八月初四,趙樽帶著“王命旗牌”領著南征大軍一路南下,直奔云貴而去。

    與往常趙樽每次出征的“三駕馬車”配套不同,這一次趙樽南下,沒有“左膀”陳大牛,也沒有“右臂”元祐。麾下將領只有新婚燕爾的駙馬都尉、三千營指使晏二鬼,擢升為南征軍右將軍,打先鋒。另外,便是在皇城禁衛軍中做了許久都統的陳景,在趙樽南征之前,得到了建章帝趙綿澤的允許,破格提拔為南征軍左將軍,隨同趙樽南征。

    元祐沒有南下征戰,卻也沒有閑著。極賦戲劇性的是,他在趙樽出征的第二日,就被趙綿澤委以了重任,做為南晏的和親使節,前往北狄為烏仁公主的大婚送彩禮。而陳大牛也因北邊的防務問題,被趙綿澤在八月初八派往了遼東。

    看上去這是很正常的軍務安排,可仔細一品,個中又意味深長。三個人去了三個不同的方向。元祐前往北狄送彩禮,除了是對南晏與北狄關系破裂,有可能重燃戰火的最有力回擊之外,也是淡化了他在趙綿澤大婚之前有可能起到的作用,至于陳大牛前往遼東的意義也是一樣,至少可以確保在此期間,趙樽的勢力不會太深的滲入朝中。

    如此一來,趙綿澤可謂一箭雙雕,不僅那些因為烏那、阿吁和安南三國來犯而蠢蠢欲動的周邊小國不敢再輕舉妄想,就連朝中懷有“別樣心思”的人,比如趙構之流,都得再一次審時度勢。

    治大國,若烹小鮮。

    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

    趙綿澤初登大寶,深諳其中之道,也做得很好。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看似什麼都沒做,只是順勢而為依了趙樽,卻招招都在算計著他。或者說,招招都是叔侄二人在互相算計。

    經過了這樣多的事,朝中官員總算嗅到了一絲他溫仁的外表之下暗藏的狠戾。可即便這樣,都察院的言官們也有敢去捋虎須的。

    八月初六,有人諫言,魏國公府七小姐因犯“天劫”,屢次觸動大晏國体,傷天子,令天子遇刺,損太皇太后,令太皇太后殞命,實在不宜為大晏皇后。

    趙綿澤朝議時未有表態,只說這樁婚事是洪泰帝定下,他雖為帝,也不得不遵,更不能毀婚。可言官並未因他的推托之辭就此罷休。從八月初六到十五,言官一連九道上書奏折,要趙綿澤另擇賢后。

    九道奏折,都被他推諉不采。

    八月十五那日,中秋。

    趙綿澤微服前往魏國公府,才出東華門,就被都察院數名言官擋在宮門,言官高舉奏疏,與數名朝中重臣一起跪在青磚地上,高呼“万歲”,便請皇帝三思而后行。

    這一次,他們聯名上書,要趙綿澤棄夏氏而立賢妃。此舉,終于惹惱了趙綿澤。他最終雖然沒有再去魏國公府,卻在中秋之夜,一個人呆在御書房里,侃侃寫了上万字,連批言官九道奏折,言辭懇切地為夏楚清白名譽。

    此事轟轟烈烈地鬧了一陣,終究以雙方各自妥協一步而告終——朝臣不再反對趙綿澤立夏楚為后。但為了安撫朝臣,趙綿澤也再沒踏足魏國公府。

    那邊鬧得火熱,魏國公府里卻清淨得很。

    夏初七得知趙綿澤做的這些事,也只是一笑了之。不必用腦子猜,她也知曉這是趙樽所為。他離開了京師,他的耳目卻未離開。他再次拿出天劫說事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牽制住趙綿澤,不讓他在自己離開的期間來霍霍她。

    這就是趙樽。

    每走一步,會算好七步。

    夏初七活在他安排的軌道里,日子有些蕭條。

    坐月子,實在太煩躁。魏國公府,也實在太冷清。八月初,顧阿嬌便請辭了,夏初七予了她一些銀子,沒有强留,只道有事勿忘。而以前每日緊盯她的阿記,樣子也松懈了不少,常常都是夏初七主動過去找她,她還在那里發神,根本就沒有看見她來。

    這個人走了魂儿!夏初七如此斷言。

    可她沒有興趣問她,阿記似乎也沒興趣告訴她。兩個人每日對視一眼,各自撇開眼,進入自己的世界。阿記繼續做她的監獄長,她繼續風一陣,雨一陣的胡思亂想。

    風一陣時,她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樣子還是一如往昔的樂觀、開朗、笑意吟吟。

    雨一陣時,她臉色難看如暴風雨前的天氣,陰沉、晦暗,森冷,面無表情,嚇得身邊侍候的人,一個個惶惶不安,生怕她會突然火山爆發收拾人。

    可她不僅沒有爆發,反倒一日比一日沉默安靜,並無半分快要崩潰的樣子,也不像上一次趙樽北伐時,她每日便樂滋滋的想方設法要隨他北上。

    這一次,她絕口不提要南下。

    甚至于,她都不提趙樽。

    不提,可就是不想?

    沒有人能猜測她的心思,也沒有人敢問。

    這般的日子,楚茨院里一片陰霾。

    東方青玄是在趙樽離開的第十五天來的。

    那一天,綿綿陰雨后,夜色很暗,天上不見半顆星星,他就那般衣冠鮮亮地立在她的門口,看著懶洋洋斜倚在榻上的她,唇上帶著如沐春風的笑意。

    “聽說你找我。”

    原來趙樽告訴他了,夏初七有些意外。

    “那為何這時才來?”

    東方青玄莞爾笑開,“本座公務繁忙,抽不開身。”

    公務繁忙是世上最好的借口。

    夏初七“嗯”一聲,看著他容色妖冶的面孔,只覺眼前發花,喉嚨堵塞,那些盤旋在腦子里許久的話,一個字都出不了口。

    她不敢問那晚上延春宮里被火焚的嬰儿是誰,更不敢問那天晚上延春宮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是第一次,她發現了自己的懦弱。原來,並不是所有事情,她都可以坦然面對的。原來她也有想逃避,想欺騙自己的時候。

    “她死了。”

    她想逃避,可東方青玄似乎並不想給她的機會,他眨了眨狹長的鳳眸,唇角一揚,噙笑的聲音漫不經心,卻很認真,讓人絲毫都不會懷疑他話中真假。

    夏初七怔怔看他。

    不知從哪拂來的風,吹得她身子發涼。

    還未入冬,怎的就這樣冷?

    她悻悻然的想著,怔忡著,下意識不想聽。

    可東方青玄妖孽的身姿卻上前一步,補充了一句。

    “是我殺的。”

    夏初七腦子“嗡”的一聲,倏地瞪大雙眼,心髒像被人拉拽著狠狠抽扯,很痛,很痛,痛得仿若五髒六肺都在被人啃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睨著她顫抖的身子,東方青玄卻悠然自得。

    “她沒有痛苦,本座的繡春刀很快。”

    夏初七嘴巴張了張,狠狠扯著胸襟,似乎想要說點什麼,想問點什麼,或想罵點什麼,可一顆心卻似滾入了沸騰的油鍋,被油煎被火燒被切割,喉嚨發不了聲,像啞了,雙耳“嗡嗡”直響,像聾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空洞,讓她几乎不能呼吸,渾身無力,僵硬的身子如同涂上了一層混凝土,半絲都不能挪動。

    “你想哭,就哭吧。”東方青玄說。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更沒有哭。

    “你恨我?恨不得殺死我?”他嘲弄的笑。

    她仍是看著他,沒有言語。

    “你動不了手?”東方青玄瞄她一眼,垂著的左袖紋絲不動,只右袖拂了拂,右手慢慢垂下,像撫摸心愛之人一般摩挲一下繡春刀的刀柄,然后一寸一寸將它從鞘中抽出,緩緩走近,把刀柄遞到她面前。

    “來。動手。”

    夏初七像是剛剛回神儿,看看他,又低下頭,看看他白皙修長的指節,還有握在指節的中間,紋理漂亮作工精致的繡春刀柄。

    “刀很漂亮。”

    她贊了一句,把東方青玄聽得微微一怔,她卻似未覺,慢慢抬起頭來,唇角輕顫。

    “可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說你若是有恨,就殺了我。”

    東方青玄笑著把刀柄再往前送了一分,她沒有去接,只是蹙起眉頭,頭部微微一偏,像是在審視他的表情,又像是疑惑他說的話。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一次是奇,二次就是怪了。

    東方青玄不解地略微低頭,注視著她放大的瞳孔。

    “楚七,你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眉頭鎖得更緊,心髒像被水草糾纏著,痛得一抽一抽的起伏,耳朵里除了一陣模糊不清的“嗡嗡”聲,什麼也沒有。

    “你在說什麼?”

    她別開頭,不看他的嘴,再一次問。

    “楚七你怎的了?聽不清我說話?”東方青玄終是慌了,“哐當”一聲,繡春刀應聲落地,在光滑的方磚地上砸出一條長長的划痕。他卻未顧他心愛的繡春刀,一只手猛地扼住夏初七的肩膀,另一只胳膊把她往面前一抱。

    “你聽見了嗎?嗯?”

    她微微眯眼,似乎沒有聽見刀体落地的刺耳聲,只是看著方磚上那一條長長的划痕,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繡春刀果然很快。”

    “楚七——”東方青玄急臉都扭曲了。

    “東方青玄,你皺著眉頭做甚?這不是你的風格。你不是說過嗎?人活著得笑,因為死了,就要死很久。”

    她出奇平靜的語氣,震撼著東方青玄。

    “夏楚!楚七——你到底怎麼了?”

    他的聲音像吶喊,像嘶吼,她卻絲毫未聞,只挪開眸子,望向燭台上的火舌,繼續道,“這樣快的繡春刀,割破一個嬰儿的皮膚所需要的時間,可能比人体神經反射疼痛會更快。所以,她應該是真的体會不到……痛的。”

    東方青玄看著她,一向從容的面色大變。

    “楚七,你不要說這個。你先說,你有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你的耳朵怎麼了?”

    夏初七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像是聽懂了他的意思,搖了搖頭,輕輕推開他,把掉在地上的繡春刀撿起來,塞到他的手上,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痛是人間至苦。不痛,是幸。大都督,你也給我一刀,如何?”

    “你也想死?”東方青玄惱了,猛地拂開她手上的繡春刀。那一把可憐的刀再一次被它的主人摔在了地上,得到它這一生的第二次舍棄,發出“咣咣”的哭泣聲。

    可刀在哭,夏初七卻看著她在笑。

    “不。試試刀鋒,想感受一下她的感受。”頓一下,她又道:“大仇未報,我怎舍得去死?”

    洪泰二十七年,大事頻傳。

    八月二十,闔家團圓之日剛過去不久,南晏的和親使者元小公爺,就帶上南晏給烏仁公主的厚重彩禮,從京師渡口乘上官船一路北上,前往北狄去了。

    八月二十二,定安侯家收養的小閨女滿月,在侯府里請滿月酒。為賀長公主,朝中去了不少的官吏,夏初七也偷偷的潛去了。

    她去的時候是晚上,宴已散去,歌舞也罷,她的形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陪同她一起去的甲一發現,她去的時候,臉上寫滿了希望和期待,但等她從侯府里出來的時候,頭頂上防風用的氈帽壓得卻更低了。仔細端詳,她的眼角,似乎還有一抹濕潤。

    甲一沒有詢問。

    他只是默默的走在她的身側。

    夏初七也沒有解釋。

    她只是默默的抬頭看著烏蒙蒙的天。

    從定安侯府回去之后,夏初七更沉默了。從趙樽南去之日起,一直到九月初,她都沒有收到來自南邊的只言片語,但九月初五,來自會川衛的八百里軍情急報卻傳入了皇城。

    軍情文書上稱,大將軍王趙樽率領的南征軍已于八月二十晚間抵達會川衛,奪下金沙江一線城鎮,准備于八月二十一率領大軍往南繼續推進。

    這算是南征軍的第一份捷報。

    睡在乾元殿的趙綿澤,一眼沒合眼。捷報便是喜報,也是他登極以來的第一份戰爭勝利,天不見亮,他便匆匆起床洗漱,趕在滿朝臣工之前到達奉天殿,主持了這一日的朝議。

    晉王再一次打了勝仗,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會為趙綿澤打勝仗。

    很多臣工都大感意外,卻敢想不敢言。而那些在趙樽出征之前,曾經上奏設想過他在重掌兵權之后會發生各種各樣變數的臣工,也不得不閉了嘴。

    “朕是了解十九皇叔的。”

    趙綿澤在大殿上,說了這一句話。

    “陛下英明!万歲万歲万万歲。”

    無數將士的鮮血,換得的就是一句對皇帝的恭維。

    亂世出英雄,盛世生產最多的就是貪生怕死之徒。奉天殿這個大晏最高的權力殿堂之上站著的王王大臣里面,有太多人過慣了安逸享樂的生活,習慣了紙迷金醉的奢華,只要有人在前頭衝鋒陷陣,自是喜聞樂見,躲在這里拍拍馬屁就好。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就像洪泰朝一樣,一個人人誇贊大將軍王勇猛的時代再一次來臨,屢戰屢勝的趙樽,再一次成了神。唯一的不同,他以前是洪泰帝的神,如今是趙綿澤的神。

    當然,誇獎神的同時,誰也不會忘了封神之人。趙綿澤以其胸懷坦蕩,治國有方,被人稱頌為聖主明君,朝廷文臣們在蘭子安的建議下,開始大肆揮毫,為他歌功訟德,以期盛名遺于万世。

    自會川衛第一大捷始,雪片般的捷報,從南往邊,跨過千山万水,繼續飛入漸漸生涼的京師,但夏初七仍是沒有收到趙樽的家書。

    捷報上稱,八月二十五,晉王趙樽所率南征大軍出會川衛,于兩日后,奪下曲靖府、武定府、姚安府,正擬從牟定,直入楚雄。烏那、阿吁、安國三國大軍齊集楚雄、耳海一帶,准備奪回失地,八月底,雙方膠著一處。

    八月二十七,武定告急,烏那等三國叛軍一改先前集中火力與大晏軍一決雌雄的姿態,改為分兵三路作戰,以元江、洮江為線,把南征大軍圍在中間,圍而不攻,避其主力,從昆陽一帶插入,與南征軍小股作戰。

    如此一來,晉王著急了。

    他似是急于速戰速決,不得已分兵殲敵,令南征軍左將軍陳景和左副將軍李青進入洮江一線,令南征軍右將軍晏二鬼領右路先鋒,佯攻牟定。可晏二鬼出師不利,在牟定遭遇叛國主力,身負重傷,南征軍傷亡上万余人。

    消息傳入京師的時候,已是九月十七。

    得此消息,舉朝嘩然。

    南邊局勢膠著,對于朝廷來說並非好事,可趙綿澤得到消息,卻不急不躁,臉上笑意終日未退。他的表情,令明眼人突地恍然大悟。

    這一年的腊月二十七,不僅是晉王趙樽與烏仁瀟瀟的大婚,也是大晏帝后的大婚之日。晉王的大婚若是因為戰事拖延,不算什麼大事,延遲再辦即可。但趙樽不在,卻不會影響帝后大婚。只要晉王一直被拖在南邊,那麼腊月二十七,皇帝就可高枕無憂了。

    關心則亂,有些人急了。比如晴嵐,得到晏二鬼受傷的消息之后,她手足無措的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魂不守舍,吃不好,睡不好,著急得不行。

    她急,夏初七卻不急,偶爾也調侃她几句,“你這到底是在想念爺,還是念著你的景哥哥?怕他受傷,出事?”

    晴嵐臉紅了,“自是念著爺。”

    夏初七白眼一翻,摸著下巴,也不知聽見沒有,臉上情緒淡淡的,看向窗外飛舞的落葉,輕輕道,“念吧念著,再念下去,這院儿里的葉子,都快被你念完了。”

    “七小姐……”晴嵐喊了一聲,見她沒有看過來,無奈地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你難道不想念爺嗎?”

    夏初七回頭看著她的嘴巴,笑了。

    “念啊,可不如你念。”

    “曉得了,那奴婢不念了還不成?免得被你取笑。”晴嵐失聲而笑,打趣著她。

    可夏初七轉過頭,再沒有了反應。

    晴嵐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僵硬了。

    這些日子的七小姐有些古怪,她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與她說話,她常常聽不見,有好几次,晴嵐都開始懷疑她的耳朵有問題了,但每當她因為懷疑與她交流,她卻又可以聽見。

    她嘆,大抵是想念太急,神思不屬了吧?

    不要說七小姐,自己不也總想嗎?

    南征軍開拔那一日在南郊點將祭天,夏初七沒有去送,晴嵐卻是去了的。她沒有進入校場,而是一個人等在南征大軍的必經之路上,遠遠地躲著,看見了趙樽,也看見了一襲重甲騎在馬背上的陳景。

    以前有無數次陳景都會跟著趙樽上戰場,她也常常見到他這樣,卻從未有過那種撓心撓肺的感覺。可這一回,大抵是因為夏初七的玩笑,她覺得他與旁人不一樣了,她的心里,也真真儿的生出了思念。午夜夢回時,也會靜靜坐在床上雙手合十,祈禱佛祖保佑。

    只不過,她的想念,他一定不知。

    他也永不會知曉,有一個人在默默等他回來。

    與晴嵐的內斂含蓄不同,趙梓月是開朗且喜怒形于色的女子,在得到晏二鬼出事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急匆匆跑到了魏國公府。人還未到,聲音便先傳了進來。

    “楚七……不好了。”

    夏初七沒有動靜儿,晴嵐看她一眼,喟嘆一聲走出去迎上了大長公主,請她入座。可趙梓月一臉焦灼,哪里坐得下去?看到夏初七,她不管不顧地衝了過來。

    “楚七,他出事了,他會不會死而后已?”

    夏初七看著她,嘴角抽搐一下。

    “我又不是閻王,不管生死薄。”

    “楚七……”看她如此冷漠的模樣儿,趙梓月眉頭一皺,淚珠子就順著臉頰“嗒啪嗒啪”的落了下來,她就著袖子去抹,卻越抹越多。

    “我沒想過他會死,我還有話沒說。”

    夏初七哭笑不得,只能哄她,“好了好了,他會回來的,你有什麼話,先跟我說,也是一樣。”

    兩個人搬了椅子,坐在了滿是落葉的銀杏樹下,品著二寶公公日益精湛的靚茶,趙梓月便拉開了話匣子。

    可與夏初七想象的不一樣,她的話似乎沒有一句是想對晏二鬼說的,卻又是句句都是對他說的。她說起貢妃生她時候的難產,說起她自己生丫丫時候的難產,說起鬼哥對她的好,對她的壞,說起她的心情,說起她其實已經不討厭他了,還說起她在中秋節之后,已經許久不見丫丫的面儿,是有多麼的想念……

    她說了許多許多,可夏初七只是偶爾回應她一句,臉上始終帶著淡淡淺淺的笑容,就好像万事都與她無關一樣。

    她這般反常的表情,終是震住了趙梓月。

    “楚七,你就不擔心我十九哥嗎?”

    夏初七笑,“擔心又如何?改變不了什麼,不如放輕松一些,靜靜的等待。著急解決不了問題,梓月,你應該學著我一點。”

    趙梓月扯著衣角,嘟囔著嘴巴。

    “我做不到。”

    看著她淚蒙蒙的眼里,那一抹簡單到極點的濕潤,夏初七想,一個人可以在痛苦的時候,恣意的哭出來,那也是一件幸事。

    她嘆,“梓月,你也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哦。”趙梓月是個簡單的孩子,她煩躁的心思曾經被晏二鬼的故事撫平,她以為人人都可以像她一樣得到安慰,于是並不拒絕。

    “你聽清了啊,我要開講了。”

    她慎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看著夏初七,用最直白的語言,一下一下的絞著手指,把晏二鬼給她講過的故事轉述出來。

    “一只美麗驕傲的母雞辛苦的孵出了一只小雞。母雞做了娘親,她又是高興又是緊張,整天都魂不守舍起來。它高興的是小雞長得很可愛,很漂亮,很聰明,人人都喜歡她。可她更緊張的是,總擔心自己保護不了小雞,小雞會被黃鼠狼給叼去……”

    她講了許久,講母雞如何想念小雞,母雞如何保護小雞,如何防備著黃鼠狼,可卻一直沒聽到夏初七回應。她有些奇怪,猛地轉頭,頓時愣住。

    只見不知何時,夏初七已是淚流滿面。

    “楚七,你怎麼哭了?”

    夏初七抬頭,淚蒙蒙望天,唇角牽開的分明是笑容。

    “因為我的小雞被黃鼠狼叼去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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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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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5 22:05:25 |只看該作者
第248章 好事近了!

    十月半,牽礱團子齋三官。

    十月十五這天,是傳統的下元節。

    天儿不見亮,梅子和晴嵐几個就把楚茨院灑掃了一遍,又在正廳、偏左、廊內、几旁懸掛上提燈,拿新谷磨成糯米粉做成小團子,包上素菜餡心,做成“影糕”,要在晚上月圓時焚香、祭酒,祭祀新人。

    末了,梅子還力邀夏初七夜游秦淮。

    “七小姐,你沒去過麼?下元節的晚上,秦淮河上,會有好多彩船巡游,我們也可以租一輛,把我做的糯米團子,擺上祭品,掛上燈籠,一邊祭禮,一邊聽秦淮的絲竹,可有意思了。”

    “不去!”夏初七懶洋洋翻書。

    “那晚上總得去齋天吧?”

    “不去。”夏初七仍是不感興趣,急得梅子跺了一腳,放下手上的雞毛撣子,就過來攬住她的胳膊央求,“七小姐,您就去吧去吧。下元節一年可就一次呢?過了今日,就再沒機會了。再說,祭天可解厄,可解邪,往后我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可不是好事麼?”

    “下元節?”夏初七琢磨一下,瞄她一眼,“是個啥節?要做些啥才能保平安?”

    “享祭祖先。”

    “我沒祖先。我就是祖先。”

    “祈願亡靈。”

    夏初七瞥她一眼,微微笑道:“亡靈太多,就你做的那點糯米團子,不夠他們分的。說不定到時候他們打起來,還得怪罪你。”

    聽她說出如此“不敬鬼神,大逆不道”的話來,梅子急得小圓臉紅透,實在無力呻吟了。

    “七小姐,這些話是說不得的。”

    “說不得的,不也說了?又如何。”

    夏初七不明白時下的人,為什麼動不動就喜歡祭祀與祈禱,把自己的一切幸福都拜托給上天,而不願意自己去爭取。

    不過,又是十五,月又要圓了。

    出去走一走,或許也是不錯的。

    靜靜想了一會,她看著梅子可憐巴巴的樣子,深深呼了一口氣,放下手上的書,站起身來。

    “你們說的地方我不去,但可以領你們去玩。”

    她突兀的一說,把梅子和晴嵐都愣住了。

    “去哪?”

    夏初七輕輕微笑:“小周庄。”

    “小周庄?”梅子奇怪了,“去做什麼?”

    “你先前不是說下元節時,鄉下都會燒‘金銀包’來祭祀祖先嗎?你不是還說下元節最適合探訪病中舊友嗎?得了,梅子,帶上你的影糕,我們去看看阿嬌父女兩個。”

    “呃……”

    梅子的臉黑了。

    其余几個人,面面相覷,都懵了。

    ~

    一輛馬車從側門出了魏國公府,沒有人阻擋,也沒有人上前詢問,阿記與盧輝亦只是遠遠騎馬跟在她的后面。

    馬車轔轔而響,時辰已近黃昏,夏初七坐在馬車的軟墊上,托著腮幫,聽著今年最后的一片蛙聲,看不見七八個星天外,感受著兩三點雨山前,一路往京師郊外的小周庄而去。

    十來里的路程,馬車走得很快。農田、菜畦、坡地、泥土,一個連接一個的村舍慢慢映入眼簾,在黃昏的余光里,村舍上炊煙裊裊,襯出一副靜謐的鄉村風景畫。

    這般精致華麗的馬車駛入了村儿,很快便引起了村人的圍觀和指點,在眾人的竊竊私語里,夏初七撩開車簾,問了一個扛鋤頭的年輕農人,他便熱情地領了她們前往顧阿嬌父女租住的農家。

    那農舍很破,統共就三間。

    每一間的屋頂,都蓋著陳舊的茅草。

    看得出來,這房子很久沒有翻新了。

    夏初七下了馬車,感慨農人的朴素,讓晴嵐給了他几兩銀子,那小伙子約摸十七八歲,粗糙的大手把銀子拿在手里,第一反應是先咬了咬,等確認是真的銀子,臉上浮出一抹不可思議的狂喜之后,便是撒丫子跑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路。京師百姓的日子看來也並不是那麼好過。夏初七眯了眯眼,等目送那人歡快的身影遠去,再轉過頭來時,就看到了站在茅草屋下,圍著一條花布圍裙,頭上纏著一條青布頭巾的顧阿嬌。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在小周庄村子里呆久的顧阿嬌,臉上的容色和身上的衣服,都不如在魏國公府里鮮亮了,但確實她也稱得上天生麗質,精巧的五官未變,即便此時處于一度極度驚訝的狀態,還是那般好看。

    “楚七,你怎的來了?”

    夏初七看了一眼茅屋,柔和的笑,“與你相伴那樣久,你冷不丁走了,我還怪不適應的。這不,心里記掛著你,想今日又是下元節,這便貿然來了。看看你,也順便看看顧老爹。”

    說罷見顧阿嬌愣愣的不吭聲儿,她上前扶一下她的胳膊,眉間眼角都是笑意。

    “愣著做甚?不請我進去坐坐?”

    “哦”一聲,顧阿嬌似是剛反應過來,慌亂地捋了捋頭發,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便尷尬地推開腐蝕的木門,把她與晴嵐几個人迎了進去,一邊走著喊她爹,一邊窘迫地笑,“我爹在床上躺了有些日子了,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我也來不及灑掃,你看這屋子里亂得,呵呵,什麼也沒有,我都沒法子招待你的……”

    “與我還計較這些做甚?”

    夏初七彎了彎唇,還未落坐,便聽見里屋傳來一道重重的咳嗽聲。

    “阿嬌,是小七來了?”

    老顧頭是一個實在人,夏初七偏生又是一個感恩的人,無論如何,她都記得當初在清崗縣走投無路時,是回春堂的老顧頭收留過她。如今他淪落到這步田地,能夠關照的地方,她也絕不會含糊。

    沒有再坐在外間,她徑直入了內堂,乍一看見躺在床上那形如枯槁的瘦脊老者時,愣是嚇了一跳。老顧頭這病還真不輕,整個人瘦得脫了形,深陷的面頰,蠟黃的肌膚,枯瘦如柴的手,看得她唏噓不已。

    “顧老爹,你這為人治了一輩子病,怎的如今連自己都瞧不好了?”

    她說的話,是醫者無奈的苦楚。顧老頭苦笑著咳嗽兩聲,搖頭失笑片刻,便被顧阿嬌攙扶著靠在床頭與她寒暄起來。可說來說去,也沒几句重點,他的話里,最多的還是感慨阿嬌的命苦。

    “小七啊,不瞞你說,我老頭子的身子,自家曉得。這算來算去,恐怕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只是可憐了我的小阿嬌,生來便吃苦……若是我一遭去了,留她一個人,可如何在這亂世苟活?”

    夏初七抬頭看一眼坐在床沿垂頭不語的顧阿嬌,輕盈盈一笑,“顧老爹且放心,我這次來,便是為了這事,尋思與你商量商量。”

    “哦?”顧老頭明顯吃驚,“你快說來!”

    夏初七笑道,“我的事情,不知阿嬌有與你講過多少。旁的忙我是幫不上,但若說安置個把人,倒也是容易的。不瞞你說,如今我身邊人不少,但就缺一個知心的,能說得上話的。我與阿嬌情同姐妹,我信得過她,想把她帶在身邊,一來我也有個体己人,二來她往后也有個依靠。顧老爹你放心,我定是不會虧待了她。”

    顧老頭聞言,愣了半天儿。

    “小七,你如今……在哪?”

    看他懵懂不解的樣子,似是對她的事情毫不知情,夏初七頗有些意外。眼風淡淡地掃了顧阿嬌一眼,她也沒有深說,只說認識一些官家之人,得了几分体面,如今日子還算過得好,就差一個跟前侍候的丫頭,尋思阿嬌正合適,想領了她前去,酬金方面不會短了他父女的。

    顧老頭大喜,手指顫抖著,整個人都激動起來。

    “這敢情好,小七……這真是太好了。”

    夏初七但笑不語,眼風瞧著顧阿嬌。

    可是,與她爹的興奮不同,顧阿嬌怔忡一瞬,表情明顯有几分不情願,“楚七,你對我父女的恩情,阿嬌便是做牛做馬也無法償還的了。若是換了往常,你能給我謀得這般好的去處,我自是願意的。可是眼下,你看我阿爹重病在床,我怎能離開他獨自去享福……”

    “阿嬌,你別管爹……”

    顧老頭打斷她,又咳嗽起來。

    好一陣,似是害怕開罪了夏初七,讓顧阿嬌失去這份好差事,他又嗔怨女儿道:“你這孩子小打心性就高,爹怎樣跟你說,你就是不肯聽。如今吃了這樣多的虧,還不曉得好歹麼?爹跟你說,你不要瞧不上做丫頭的,咱靠雙手吃飯,不丟人。再說,去做小七的丫頭啊,那是你的福分。你想你娘當初,不也是給大戶人家做丫頭的,你娘可有受過虧待麼?那女主子把她當姐妹看待,她過得有多体面?”

    “爹!”

    顧阿嬌似是不想聽,打斷了他,有些惱了。

    “翻來覆去就說這些,你煩不煩?”

    “爹老了……是惹閨女煩了……”

    “女儿沒這意思,爹,您別生氣。”

    看他父女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的嘆息無奈,夏初七旁觀著,突地反應過來,先前顧老頭好像是講過的,阿嬌她娘原就是京城人士,他父女是在她娘過世之后,這才遷去了錦城府。而這個,也是為什麼阿嬌的家舅會在京師的原因。

    想了想,她眉梢一揚,不免多問一句。

    “顧老爹,不知顧大娘原先是給哪一家做丫頭的?女主子能把她當姐妹來看,那可是了不得的佛心仁德了,呵呵,這京師城里的人戶人家大抵我都曉得,有這樣的女菩薩,往后我得多多結交才是。”

    見她問到這樣,顧阿嬌垂下頭,似是不願提起,可顧老頭卻似不在意這個,再且他也不太清楚夏初七的真正身份,更是百無禁忌,直接就講了。

    “唉!說來話長。那東家是魏國公府。不,應該說是老魏國公府了,便是那一年被滿門抄斬的人家,不知小七可有聽過?他家夫人甚是良善,從不拿下人當奴婢看。阿嬌她娘貼心伺候著她,很得她的心意,那魏國公夫人便拿她當姐妹似的,吃穿銀子,從沒有虧過她……”

    大抵是想到那些觸景傷情的往事,顧老頭說得情切時,眼睛濕潤了,顧不得夏初七在面前,抬起袖子便自顧自拭上了眼淚。

    夏初七卻是驚在當場。

    她沒想到,與阿嬌還有這樣的淵源。

    阿嬌究竟是早就知道的,還是也剛剛才知道?

    她抿緊嘴角,側過眸子,卻見顧阿嬌亦是驚詫不已,揪著衣角,不解地望向老顧頭。

    “爹,你為何早不告訴我?”

    老顧頭咳嗽著,吸了吸鼻子,幽幽一嘆,“那時還是洪泰朝的時候,魏國公府犯了那樣大的事,但凡與他家親好的人,都見了閻王,人人談之色變,爹又如何能告訴你?”

    夏初七看著手足無措的顧阿嬌,抿緊的嘴角往上一揚,笑了開來,“看來這就是緣分了。阿嬌,你還是跟我去吧。至于顧老爹,這個就更好辦了,魏國公府那麼大的地儿,多一個人也就多一雙筷子。而且,有我在,也可以照看著他的病。等他好起來,還能在府中替人診治,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顧阿嬌看她一眼,眼圈一紅,淚順著臉頰就掉了下來。緊跟著,她撩裙擺,跪了下去。

    “楚七,你的大恩大德——”

    “別別別,這時不必說謝。”夏初七上前扶起她,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往后我給你的好處還多著呢。等到了那時,你再慢慢來謝我不遲。”

    ~

    沒有人知道夏初七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她本身就是一個搗鼓藥的醫者,搗鼓起“心藥”來也是一勺一勺的,令人完全應接不暇,也猜測不透。

    又一次領回了顧阿嬌,楚茨院里添了一些人氣,多了些歡聲笑語。但細心的晴嵐卻發現,七小姐看上去沒有變化,可很明顯她的城府更深了,心思也更重了。

    以前,對待身邊的几個人,除了大嘴梅子,她是什麼事都不會隱瞞的。可如今,不管什麼事,誰也不可能會知道她到底怎麼想。

    比如,即將到來的帝后大婚。

    又比如,她每天搗鼓的東西,都是為了顧阿嬌。

    以前,夏初七對顧阿嬌也好,但是那種好很是平常,就像對待她們所有的人一樣,很自在,不刻意。而如今,她對顧阿嬌的好更上一層樓,几乎好到了骨子里,兩個人跟蜜里調油似的,比親姐妹還要親。

    她說是為了給顧阿嬌覓得一個乘龍快婿,必須好好地打造她,誓把她打造成一個男人“願金屋以貯之”的阿嬌來。而阿嬌在她那雙巧手之下,多有受益,也就欲拒還迎的承了她的好意。

    如今的每一日,夏初七的生活重點,就是把顧阿嬌扮美,扮媚,扮俏,扮得男人見了都移不開眼。她關注著顧阿嬌的一切,從頭到腳,甚至連指甲縫都不放過,惹得梅子成日都在吃顧阿嬌的醋。

    “阿嬌,你聞聞這個,香不香?”

    夏初七吸了一口氣,把手上新制的“花王香水”,遞到顧阿嬌的面前,一臉都是滿足的笑。

    見她如此,晴嵐著急了,梅子吃醋了,顧阿嬌笑著,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在眾人的目光掃視下,她接過夏初七手上的小瓷瓶,聞了聞。

    “香。好香。”

    “女人再美,也少不了香。男人再傲,也逃不開一抹女儿香。喏,拿去用吧,給你了。”

    “七小姐——”梅子嘟起了嘴,“你怎麼也不想想奴婢?成日都是阿嬌阿嬌,奴婢……也想要。”

    顧阿嬌俏臉一紅,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去,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子,“楚七,你給我許多東西了,我……這個香,你還是留著自用吧,或者給梅子妹妹。”

    “不必了,我要用,有的是。”夏初七側眸,瞪了嘟嘴的梅子一眼,又笑吟吟地把瓶子塞到顧阿嬌的手上,還順便拍拍她的手,“好東西就得送美人。你看梅子那張大餅臉,用再好的東西,也變不成美人,還浪費東西。”

    “七小姐!你又笑話奴婢。”

    梅子一跺腳,急眼儿了。

    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睨著她,“除非……”拖長了聲音,她猛一下回頭,凶巴巴看向梅子,“除非你同意我拿刀把你的臉削一下,削成尖尖的錐子臉,我便什麼都給你用。”

    拿刀削?梅子嚇得脖子一縮,捂臉就跑。

    “不要。奴婢不要了。”

    末了,她看一眼顧阿嬌手上的精致小瓶,又大聲哀號道,“打今儿起,奴婢每日只吃一頓,不吃肉,不吃肉,要把身上的肉減下來,減下來……”說了無數個減下來之后,她雙手負在身后,可憐巴巴地問夏初七,“七小姐,等奴婢瘦了之后,你是不是也要打造奴婢,為奴婢找一個良人?”

    “梅子羞羞,想嫁人。”

    夏初七還未說話,外頭便傳來一聲悶笑。

    梅子回頭一看,來的人正是毅懷王蘭大傻子。想到先前自家說出口的話,她臉上倏地一紅,捂著臉就從傻子的身邊衝了出去。

    “誰說我要嫁人了?”

    知道她是丟人了不好意思,夏初七也只是笑,朝傻子招了招手,讓他過來坐下,方才低低問,“傻子,有個事儿,與你商量一下如何?”

    “草儿你有事便說,商量是啥?”

    傻子永遠把她的話當成聖旨看待,聞言不高興地撅著嘴,像受了天大的欺負似的,那模樣儿倒是與梅子一模一樣,瞧得夏初七哭笑不得。

    “唉!你呀。”

    她喟嘆一聲,專注地看著傻子憨直的面孔,像個母親看孩子似的,慢慢拉過他厚實的大手來,捏了捏。

    “我想給你一個通房丫頭。”

    “啊”一聲,傻子瞪大了雙眼。

    “為什麼?不,我才不要。丫頭討厭得緊。”

    看他畏懼的樣子,夏初七知他是在東宮里被丫頭們爬床給嚇得不輕,不由彎了彎唇角,淡淡道,“傻子,你是王爺,歲數又不小了,早晚得有人陪在身邊的。”

    “陪在身邊做甚?”

    “生小娃娃呀,你不是想要小娃娃?”

    傻子皺著眉頭,瞄一眼她的肚皮,不說話。

    夏初七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心里一窒,那一股子還未適應過來的空虛感,再一次襲來,窒得她好半晌儿才緩過勁儿,鎮定了神色。

    “你不是煩東宮那些丫頭總來爬你的床麼?我把我那凶悍的丫頭許給了你,往后她們就不敢這般待你了。你看好不好?”

    傻子並不太清楚通房丫頭能做什麼,聽得她說這麼大的“好處”,有些猶豫了。好半晌儿,瞄了夏初七一眼,他耷拉著腦袋。

    “哪一個丫頭?”

    夏初七遲疑一下,唇角揚起,“梅子。”

    “啊”一聲,傻子猛地抬起頭,聲音像是慘叫,“為什麼是她?我不要她。”想了想,他指向端庄地立在身邊一直發笑的晴嵐,傻乎乎的道,“我要這個姐姐,她長得比梅子好看,梅子胖乎乎的,像一個肉包子……”

    他嗓門儿粗,聲音大,又不知道忌諱,這一句話頃刻間就傳了老遠。夏初七與晴嵐几個知曉他的心性,只是發笑,可門外聽得這話的梅子卻氣得手腳發抖,衝進來便“噗通”跪在地上。

    “七小姐,我不跟他,打死我都不要。你不是說過麼,女子得嫁良人,寧肯做平民妻,也不要做王侯妾麼?”說到這里,似是被傻子給氣得太狠,梅子抹著眼睛,大聲哭了起來,“為何你如今卻要把我許給他……連一個小妾都不是,只是一個通房丫頭。”

    “梅子!”夏初七抿著唇,眉頭沉下。

    “七小姐……”梅子咽了咽唾沫,傷心不已,不等她說完,又繼續道:“梅子知錯了,最多往后我再不與阿嬌爭東西了,我也不討厭她了,我也不大嘴巴亂說話了。你若是不喜歡我,我這便去拿針線把嘴縫起來……”

    說著她便要走,那風風火火的樣子讓屋子里的几個人完全無法回神,眼看她要出門儿,夏初七嘆一口氣,朝甲一使了一個眼神儿,他當即擋住了哭泣的丫頭,把她拽了回來。

    “嗚……你們都不喜歡我……”

    “嗚……我去縫住嘴巴還不成麼?”

    “嗚嗚……嗚嗚……”

    夏初七默了。

    這個樣子,是縫得住嘴的人麼?

    看了看傻子,她又看了看梅子,一字一句認真道,“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你兩個也算有緣分的人了。梅子,我之所以讓你過去做通房丫頭,便是給你留了后路的。若是你與他實在合不來,往后你還可再嫁人。若是合得來,傻子納你做妾,抬了正妻,也不是不可以。到時候再想辦法請陛下的恩典便是。你急什麼?”

    “誰急了?”梅子怎會不知以自己的身份,能做傻子的通房丫頭都是得了抬舉?但她淚水漣漣,就是忍不住,一直沒法子從被傻子損成“肉包子”的心思里回神儿,“人家這般討厭我,欺負我,我去了東宮,還不得被人欺負死麼?”

    “……這是……誰欺負誰啊?”

    傻子訥訥問一句,搔了搔頭,不忍再看,卻又補充了一句,“鼻涕都跑出來了……羞羞羞!大梅子!”

    瞪他一眼,梅子吸著鼻子。

    “要你管!”

    夏初七第一回做媒,眼看就要雞飛蛋打,趕緊瞥向傻子,捅了捅他的胳膊,“姑娘家最怕被人說不好看,你就別說她了,若不然,她非得哭條河出來不可。”

    “哦……”

    傻子為人善良,平素也很少損人。或者說除了梅子之外,他一般情況都不會損別人,如今看梅子哭得這樣傷心,加上夏初七的規勸,他似乎也軟了脾氣,雙手來回扯著手指,考慮了好久才抬起頭來。

    “那就好吧,丫頭就丫頭……”

    夏初七心里一喜,“你同意了?”

    悶悶“嗯”一聲,傻子看著梅子,很嚴肅很認真地告訴她,“我雖是同意了,但我把你帶回去,你可不許像旁的丫頭一樣,晚上總想和我困覺,我喜歡一個人睡,你可不許擾我。”

    梅子瞪大一雙眼,羞臊得滿臉通紅。

    “誰稀罕和你睡覺?你想得美!”

    “不稀罕和我睡覺,為何要做我通房丫頭?”

    二人又一次斗上了嘴,但夏初七聽得出來,梅子得了一個台階,不再反對跟傻子去東宮了。

    實際上,依她的身份來說,能做一個王爺的通房大丫頭,那已經是一件光宗耀祖的恩典,梅子自是曉得她在維護她。更何況,傻子長得端正,身高体壯,還沒有正妻,人雖傻了一點,但卻不是傻得什麼都不懂,假以時日,她一定能治好他。

    梅子的心里,恐怕早就沒有了抗拒。

    “七小姐,你給我配點藥唄。”

    在跟前傻子離開之前,梅子這般說。

    “你要什麼藥?”夏初七不解。

    梅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揉了揉自己的腰,苦著臉說,“我身子好多肉,我不想胖,我想長得像你和晴嵐一樣,那樣好看。”

    “傻不傻?”夏初七捏一把她的腰,“每個人的長相都是天生的,也是獨有的,那是爹媽給的,不要亂霍霍。再說,你這也不算胖,正正好呢,而且胸還這般大?你不知道,男人都喜歡胸大的,往后你注意飲食,少吃點就行了。”

    “……”

    梅子是羞臊不堪的跟著傻子走的。

    兩個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后,臉上都是一樣苦哈哈的表情,但看著他倆消失在院子里,夏初七卻總算松了一口氣。

    她身邊大嘴巴的定時炸彈,總算推銷出去了。

    若是能促進一樁良緣,也是積德。

    即便不能,也算給傻子一個真心照顧他的人。

    看她一個人立在窗邊久久不語,晴嵐走過去,在她肩膀上披了一件披風,細聲細氣的聲音頗為幽怨。

    “七小姐,還剩不到兩個月了。”

    肩膀上的觸感,讓夏初七驚了一下,回過頭來,“嗯?有事?”

    晴嵐皺了皺眉,有些奇怪她最近總這樣遲鈍的反應。

    “我說,還剩下不到兩個月了。”

    夏初七漫不經心掃她一眼,“兩個月如何?”

    “大婚。”晴嵐對她漠不關心的態度,實在憂心不已,“戰場上的事,瞬息万變。聽說南邊還在打,爺若是來不及趕回來,你可怎麼辦?”

    “來不及就來不及唄。”夏初七笑著,睨了一下她憂慮的臉,手指輕輕在窗欞上扣著,一下又一下,如同她的聲音,極有節奏,“反正他與烏仁公主也不急于一時。腊月二十七成不了親,來年還有正月二十七,二月二十七……”

    “七小姐!”晴嵐打斷她,嗔怪道,“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哪是什麼殿下和烏仁公主的親事?”

    她的婚期臨近了,趙樽的婚期也臨近了。

    一系列繁縟的禮儀,也早已開始了。

    這些日子,宮里來的嫁妝、黃金、白銀、金茶器、銀茶器、銀盆、各色錦緞、各種鞍轡文馬……都快要堆成了小山了,可南邊的戰事卻一直沒有消停。就在今儿早上,甲一才得到消息說,晉王親率十万精兵,挺進木邦司地區,卻被那一帶密集的土司給纏上了。烏那和安南三國,利用對地形的了解,與土司們達成同盟,圍攻南征軍……

    一場又一場的血戰,沒完沒了。

    照此情形下去,戰事恐怕半年也結束不了。

    等他打完仗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七小姐,你倒是說說話啊?”

    晴嵐快為她愁死了,可她卻是絲毫不覺,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一樣,慢慢坐在窗邊的美人榻上,目光盯著一堵牆壁發呆。

    “噗——!”

    晴嵐正想勸說,只見洞開的窗口鑽進來一只灰不溜啾的鴿子,她落在夏初七的肩膀上,抖了抖它的羽毛,嘴里“咕咕”不等。

    “一定是爺來的飛鴿傳書,快看看。”

    晴嵐急切地過去,想要捉住鴿子。夏初七卻搶在她的前面,把那小東西托了下來,捉住它的身子,輕輕解開它腳上的信筒,展開了信紙。

    “寫什麼了?爺說什麼了?”

    晴嵐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問得也很急,可夏初七卻沒有回答她,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聽見她的聲音,只是輕輕伸出食指,撫摸著這一封遲到許久的家信,淡淡地翹起了嘴角。

    “趙十九,你還是這般。討厭!”

    那一張飛過了千山万水的信紙上面,是趙樽獨有的樽式字体,筆走龍蛇,遒勁有力,可它上面卻只有一個字。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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