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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殺人不見血
這是一棟私人別墅,依山傍海,環境清幽,被主人改造成了一個小型俱樂部,只招待會員,絕不對外開放。能來這裡的,大多是有頭有臉、非富則貴的人物。既然是私人俱樂部,裡面自然有許多上不得檯面的情趣勾當,實不能對外人道。
凌落川早就聽說這裡的聲色與別處不同,來消遣倒是頭一次。原因有二,一是他平日裡不喜歡跟風獵奇。別人說好的,他反倒無趣。二是他固然風流,可是不下流。
可是今天,卻著實無聊了一回。
此刻,他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對著燈光搖晃著杯子裡的紅酒,可有可無地看著舞池裡一行放浪形骸的男女,一臉的不耐。
請客的人見主角不高興,遞了個眼色,幾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平素都是乖巧伶俐的人物,此刻卻縮得像鴕鳥一樣,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凌落川的脾性,圈子裡的人都知道,最是個喜怒無常、刻薄寡恩的狠角色。伴君如伴虎,他高興時倒好了,不高興了,你自討沒趣不說,半分不對,只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放下酒杯,合目養神。耳邊鶯啼啾啾,婉轉成韻,浪聲豔語,矯情造作。都是平時聽慣的肆欲濫情,此刻縈繞在耳邊,只覺得口中無味,心下無聊。
耳邊響起迷幻的音樂,猶如造愛時的吟哦,催人情慾。睜眼一看,只見一屋子的男男女女,不管誰是誰的男人,誰是誰的女人,早已亂作一處。
「二馬尚且不同槽,你們都是體面人,還請給各自留點臉面。」
忽然想起未晞寫在紙上的這句話,凌落川看著眼前的形形色色,越發覺得諷刺可笑。
這是一個張開雙腿比張開懷抱容易的年代,男人有錢就把女人當玩意兒,女人索性拿自己當商品。春宮豔照俯仰皆是,情男慾女遍地滋生。
誰玩弄了誰,誰戲耍了誰,誰賣了誰,誰又買了誰。誰能說得清楚?你在逗貓的時候,貓也逗著你。你不是貓,你怎麼知道它沒你快樂?
凌落川本就悻悻懨懨的,想到此處,更加無情無緒。一雙細若無骨的小手,偏在這個時候不知死活地貼了過來。他心裡的火騰地一下就躥了起來,也斜著看過去,卻對上一雙黑如點漆的剪水雙眸,覺得有些眼熟,倒像在哪裡見過。
那女孩子不過二十出頭,長得柳眉杏眼,白淨清秀。不知被灌了什麼藥,撲在他懷裡半痴半癲,又哭又笑。
凌落川低頭瞧著她,忽然發現,她的眉眼跟某人如此神似,不由得心潮澎湃。本就有了七分醉意,此刻竟變成了十分。
將人家按在沙發上,嘴裡還在數落,「我不過隨口說了幾句,你就寫了一車子的話壓派我。就算我以前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難道這些日子彌補得還不夠嗎?整日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不謝就算了,天天防我跟防賊一樣。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強著來,用得著等到今天嗎?」
可憐人家一個女孩子,被他親得七葷八素,問得頭昏腦漲,卻不知禍從何出。一顆小腦袋,嚇得撥浪彭似的左躲右避,只當他是魔王轉世,亂中生懼,懼中生勇,就是不肯就範。
誰知,竟惹得凌少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捏著人家的下巴放出狠話,「我知道,你就是不待見我。那個打黑拳的有什麼好?一個屋簷下住著還不算,不日裡出雙入對、親親熱熱的。暗示你多少回了,你權當不知道。成心礙我的眼,讓我睡不安生是不是?告訴你,我一句話就能玩死他!早晚我先弄死他,再找根繩子勒死你,咱們大家乾淨!」
說著就狠狠地咬在人家姑娘嘴上,這女兒兒竟嚶嚶哭了起來,嘴裡喁喁有聲,煞是可憐。
這一哭卻如同火上澆油,男人捏著她的下巴狠狠道:「不許哭!就知道跟我裝可憐。你哪裡可憐?但凡有半點機會,你只怕恨不能立刻整死我們。你當我不知道!」
女孩子被他唬得一聲不敢言語,縮在他身下抖得厲害,哭也不敢大聲。
凌落川看她嚇得實在可憐,一腔怒火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又憐又愛地吻著那點點淚珠,耐著性子,細聲軟語地哄著,「你別哭,別哭啊。你一哭,我這裡就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拉起女孩的手放在上面,「不信,你摸摸。」
女孩子停了哭聲,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凌落川望著那雙水濛濛的眼睛,桃心形的小臉,眉尖若蹙……活脫脫,就是那個人的樣子。
於是抱著懷裡的「替罪羔羊」,小聲呢喃著,低回的語氣,在這淫靡混亂的氣氛裡,竟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他說:「我不是天,不是神,縱然是天是神,已經發生的事,我也沒法挽回。可是,未晞,你知道嗎?如果能讓時光倒流,就算讓我拿命來換,我也願意……」
凌落川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看了看身下不著片縷的人,拉過一件衣服,隨手蓋上。女孩嚶嚀一聲,又翻身睡了過去。
他一邊穿衣服,一邊放眼望去,地毯上,沙發上,桌子上,舞池裡,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赤裸相擁的男男女女。平時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在昏暗的燈光下,只是一堆白花花的爛肉。
他穿戴整齊後,掏出錢包,將夾層裡的現金悉數掏出來,扔在女孩身邊,就走了出去。
人走到外面,找到自己的車,靠著車門點燃一根香煙,慢慢地吸起來。
夏日晝長夜短,不過三四點鐘,東方未明,卻已晨曦微露,魚鱗似的朝云間,是云蒸霞蔚的點點紅暉,如同給墨黑的天空撕開了個慘烈的傷口。
就這麼看著,一直到香煙燃盡,他定了定神,轉身掏出鑰匙,正欲開車門……
「手抖得這麼厲害,你還能開車嗎?」一個人從陰影裡走出來。
凌落川轉身一看,竟然是阮劭南,不禁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來的?」
「比你還早一些,一直在二樓的單間裡,一起走吧。」
阮劭南開車,凌落川坐在副駕駛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自己的手錶。
阮劭南看了看他,笑道:「最近很無聊嗎?那姑娘長得是好些,可連這種堂會都來參加,也不過是個高級妓女,用得著這麼認真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吃了她呢。」
凌落川打了個呵欠,慢慢應道:「是很無聊。你還不是一樣?怎麼,家裡千嬌百媚的未婚妻,滿足不了你?跑到這裡來消遣,可不是你的風格。」
阮劭南輕笑一聲,「我沒得罪你吧,這麼夾槍帶棒的。大家都是男人,不用我說,你該明白。」
凌落川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不知為什麼,這些日子見到阮劭南,他就渾身不自在。可到底哪裡不自在,似乎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阮劭南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心思深沉的程度,較之凌落川更甚,心裡自然知道,他為什麼不自在。
阮劭南有一個原則:絕不與比自己強的人為敵,而是選擇跟他們合作,漸漸令其為我所用。
這正是他聰明的地方。
凌落川比他強嗎?暫時還看不出端倪。但是不可否認,這個頗有背景的公子哥,抱著遊戲人間的態度,不依靠家庭勢力,就獲得了幾乎可以與他比肩的地位,這不得不讓一向謹慎的阮劭南對他心生忌憚。
「落川,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親人。我們認識這麼久,我一直拿你當親弟弟看。你心裡如果對我有不滿的地方,只管說出來。是我不對的,我向你賠禮就是了。也免得讓外人趁機借題發揮,離間了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
阮劭南這樣一說,凌落川倒無話可說了。說到底,他能埋怨他什麼呢?陸家的事,整個計劃,從頭到尾,他都是眼睜睜看著的,包括最後對她痛下殺手。
正如未晞說的,那麼多血淋淋的事故在他眼前發生,他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些殺人無形的伎倆,那些冷血無情的手段,那些血流成河的後果,他都「忍了」,偏偏到了這會兒才「不忍」?未免矯情得可笑了。
又想到自己跟阮劭南多年的兄弟情分,此刻又是生意上的全作夥伴,這當中有千絲萬縷的利益糾葛,他是個聰明人,當然明白阮劭南這番話的另一層含義。他更是個出色的商人,商人都懂得權衡利弊輕重。
說到底,他終究是個利益至上的實用主義者,斷不會為了一個尚且摸不著邊際的女人,就得罪了這樣一個可怕的人物,沒必要,也不值得。
再想,阮劭南這麼聰明的人,想必也猜到了七八分,索性不如敞開了說,大家清清楚楚,好過彼此心存芥蒂。
於是輕笑一聲,說道:「你多心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沒弄明白。想問你,卻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阮劭南有些好奇,「你想問什麼?」
凌落川略略沉吟了一下,有些黯然地問:「你當初……是怎麼做到的?」
「什麼?」阮劭南不解其意。
凌落川看著自己的手錶,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六天十八小時三十二分鐘。」
阮劭南一頭霧水,更不明白了。
「我已經有六天十八小時三十二分鐘沒見到她。感覺就像戒毒一樣,天天看著手錶過日子。我真不明白,你怎麼能忍得住?」
阮劭南揚唇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檔子事。你這樣一個人,竟然還有這麼糊塗的時候,倒也奇了。想她,就直接去找她。抱著一個像她的女人翻云覆雨,你就不想了嗎?」
凌落川乾脆把手錶從腕上一褪,順手扔出了窗外,「她那個脾氣,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平時看著低眉順目的,一旦逼急了,是個敢拚命的主兒。這種事情,總要你情我願才有情趣。難道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在你床上血流飄杵?就算得了,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買個充氣娃娃回家抱著,還省些力氣。」
阮劭南忍不住搖頭,譏誚道:「怎麼事情到了你這裡,就變得這麼血腥?」
凌落川迎風冷笑,「你倒是不血腥,只是殺人不見血罷了。」
阮劭南看著前方的路況,似笑非笑地問他:「看過黑市拳賽嗎?」
凌落川一下就想到了池陌,面上卻沒露出來,只說:「怎麼岔到這兒來了?」
「只是忽然想起來,我曾經在柬埔寨看過當地的黑市拳賽。一塊泥地,四周用幾米高的鐵絲網攔起來,鎖好門。通上高壓電。人只要一碰上,只要幾秒鐘就被烤焦。進場的都是一些被父母賣到那裡的孩子,小的不過十二三歲,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個個骨瘦如柴,可一旦打起來,用『野獸』兩個字都沒法形容,手段殘忍得你想都想不到。他們根本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生命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碗稀粥或是一個饅頭。」
凌落川靜靜聽著,直覺後面才是重點。
果然,阮劭南接著說道:「為了活下去,他們沒得選擇。同樣,在這個殺人無形的名利場上,我們也沒得選。所以,我向來只用最有效的方法,達到最好的效果。不管她是誰,只要她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我就只問她要。只看結果,不憚過程,這就是我的原則。」
凌落川輕笑一聲,玩味道:「好個只問她要。我倒想知道,如果人家鐵了心不遂你的意,你怎麼要?」
阮劭南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黑市拳,不是只有三不管的地方才有。我的意思,你明白的。」
凌落川看了阮劭南一眼,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只是,口口聲聲說不在乎的人,直到今天,依然那麼關注她的一舉一動,這又說明了什麼?
阮劭南接著說:「這個世界,有錢能使鬼推磨。而他們又正是缺錢的當口,只要找人對他說,如果願意打假拳,就能得到比打贏了還高出十倍的報酬,你說他會不會答應?一旦上了擂台,要生要死,還不是你一句話?而這邊,只要將人帶到你的地盤上,把現場直播放給她看就是了。看到那人在擂台上血花飛濺的樣子,你要什麼她不給你?」
凌落川搖頭輕笑,「那可不一定。倘若人家把心一橫,是生是死憑你去,索性她陪著就是了。最後弄得紅消香斷,玉碎花缺的,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阮劭南悠然長嘆,「如果真是如此,也只有放開手,讓她去死了。留不住的女人,你再想也沒用。從此斷了念想,不用再為了一個女人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你也就踏實了。」
凌落川轉過臉,迎著熹微的霞光,看著目不斜視,面不改色,與他侃侃而談的阮劭南,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說的這番話,究竟是真,還是玩笑。
就算是玩笑,已經讓人不寒而慄。倘若是真意,那他的心思之密,城府之深,性情之冷,手段之毒,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凌落川不由得一嘆,「你太狠了,求愛也弄得像報仇一樣。人家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孩子,用不著往死路上逼吧。」
阮劭南輕笑一聲,「誰說愛她了?我只是在跟你討論,如何兵不血刃得到一個自己想要的女人。你覺得她是弱女子,我的觀點跟你恰好相反。記得在易天頂樓那次,人被我按在那裡,血流了一地,還敢直著脖子一個勁地嘴硬。要不是後來你提醒我,這或許是她絕地反擊的一個苦肉計,我都差點被她騙了。一個為了達到目的,連自己都敢豁出去的人,放眼天下,能有幾個?這樣的人往往看著溫柔和順,楚楚可憐,可只要給她一個合適的機會,只怕她比誰都狠。」
說話間,天已經亮透了。城市的樓宇間,是緋紅的朝霞和一碧如洗的天空。
凌落川沒再說什麼,隔著幾尺晨曦無聲遙望,眼前是迷宮般的城市,狹窄的天空,冷漠的人群……於是幻想著,如果天上有一雙俯瞰的眼睛,城市的景象應該如同嵌在木框中的畫布,經歷千年,經久不變。同樣的繁華,同樣的人群,同樣的勾心鬥角、慾壑難平。
他很累,已經懶得去研判阮劭南說這些話的真正目的。但是不可否認,他揭開了一個瘡疤,一個長久以來自己不願面對的隱疾。
他跟阮劭南是一樣的。在未晞心裡,早就大筆一揮,將他們劃做了同類,同樣的冷血自私,同樣的讓人「噁心」。所以,她有多恨阮劭南,就有多恨自己。
那就意味著,他之於她,要麼放手,要麼毀滅,只是無法枯木逢春,花好月圓。
原來人生最悲哀的,不是有命無運,而是當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幡然醒悟的時候,卻發現一切早已覆水難收,塵埃落定。
任你望斷天涯,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或許有一天,我們都會發現……」凌落川靠在座椅上,在暖暖的和風中閉上眼睛,半夢半醒地說,「我們處心積慮得到的一切,其實根本就不重要。而我們最想要的東西,卻永遠都得不到。」
阮劭南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很輕的顫抖,輕得連他自己都不曾知曉。他轉過臉,看了看已經酣然睡去的凌落川。
他忽然想起來,半年前那個星光暗淡、秋葉飄落的夜晚,那個人也是這樣,在他車上毫無防備地睡著了。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如同看著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種生命。一種……他一無所知,束手無策的生命。
那一刻,他便知道,在他心裡蜂擁而出的感情不是仇恨,而且興奮。一種從沒有過的,無法訴諸語言的新鮮和獵奇。
他又轉過臉,看了凌落川一眼,心想,這兩個人還真有共同點。
阮劭南對著倒後鏡輕笑,此刻倒有些羨慕他們。他自從成年後,就沒這樣大膽地在別人面前睡著過。
絕不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在另一個人手上,這也是他的原則。
他知道,自己今天說的這些話,已經在這個好友心裡劃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痕跡,就像他知道,那天晚上他打的那通電話,必然會對某個人造成致命的打擊一樣。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套子是他下的,可是上不上鉤在他們。他不是凌落川,沒有那麼多的後悔、愧疚、失落、傷感。他是一個絕對的利己主義者,利落地把世界分成壁壘分明的兩類:他要的東西,他不要的東西。
阮劭南迎著火焰般的朝霞,略動唇角,淡淡地微笑。
那是未晞最恐懼的微笑,好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掠食者,用勢在必得卻又輕蔑無比的眼神,打量著自己的獵物。
然後帶著微笑,從容不迫地走過來,了結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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