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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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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世家再醮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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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章 摹本之事

  宣平坊,真定長公主別院某座小院子裡,一身寬袍大袖的崔淵徐徐放下手中的酒盞,禁不住勾起嘴角:“該不會讓阿實遇見藥王了罷?”他那雙熠熠生輝的桃花眼中滿含著笑意,襯得俊美的容貌越發出眾。渾身上下皆透著貴介公子的風流雅致,與數日之前沉迷《蘭亭序》時的落拓形容截然不同。甚至於,仿佛比尋常那滿不在乎的隨性模樣還更多了幾分魅力。

  “可不是哩。”張大忍不住贊了幾句崔簡和王玫,“藥王跟著小郎君回了別院,與娘子說起茶道和藥草,竟舍不得離開了。後來他的幾個徒弟都找了過來。原本是要接他老人家回去,瞧見咱們家的新茶之後,卻都留了下來。貴主、夫人都說小郎君、娘子身負鴻運,總能遇上高人。”

  崔淵朗聲大笑起來:“子由該不會嫉妒了罷?他連著數月尋訪藥王,只能得些蛛絲馬跡。遠不如阿實,偶然遇見便直接帶回家去了。”只要一想到試圖以尋訪藥王之事一改紈绔形像的崔滔瞪圓了眼睛、滿腹無奈的模樣,他便覺得有趣得緊。不曾當面目睹這一時刻,當真是可惜了。

  笑過了之後,他便又問:“可知藥王有何打算?”

  張大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來,哼哧了半晌,才答道:“……他想收咱們家小郎君為徒。”

  “阿實若是喜好行醫,能拜藥王為師自是再好不過。”崔淵微微頷首,“不過,他對醫藥之道並不算感興趣,恐怕拒絕了罷?”他對自家兒子再了解不過,當然知道他的選擇。不論對方是不是藥王這等值得尊崇的高人,不論他與藥王有沒有眼緣,這孩子也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藥王想收……咱們家下一位小郎君為徒。”張大點點頭,又趕緊補充道。

  聽了此話,便是崔淵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麼,竟笑道:“那可有得等了。”他曾細細問過青光觀觀主,恐怕比王玫自個兒還更了解她的身體狀況。原本,他也並不在意他們是否還能有孩兒,只要愛妻身子康健便足矣。然而,得知她漸漸調養好身子,便自然而然能有身孕之後,他心底偶然也會浮現出淡淡的期待與喜意。不過,孩兒什麼時候到來,大概也有其緣法,強求不得。

  崔淵又問了幾句話,便讓張大下去了。而後,他笑著看向一直坐在旁邊的李治:“大王不妨去山居別院見一見藥王,請他出山為聖人、皇後殿下診治。”太子、魏王也都曾尋找過藥王為長孫皇後醫治,只是藥王說是隱居,其實卻居無定所,遲遲尋訪不到。如今有了藥王的行蹤,便是一個大好的機會。當然,福禍相依,晉王若當真勸服藥王入宮診治,也不知太子、魏王對他的觀感又會生出何等變化了。若令他們警戒起來,恐怕往後的變數就更多了。

  李治略作思索,卻搖了搖首:“如今阿娘、阿爺都漸漸康健起來,姑母推薦入宮的道醫佛醫功不可沒。我又何必做這些多余的事?倒不如請藥王給一個承諾,若他日道醫佛醫們對阿娘阿爺的病情束手無策,他便入宮診治得好。”

  崔淵微微頷首:“大王說得是。倘若大王方才急著去見藥王,恐怕我也會加以勸說。”如藥王這樣的高人,自然不能以權勢逼迫其屈就,只能如當年聖人那般以誠相待。但,此時將人情用盡卻殊為不智,倒不如約一個承諾留待他日實現。

  李治輕輕一笑,斜睨了他一眼:“子竟,看來,你家與這些高人異士都頗為有緣。”

  “物以類聚。”崔淵毫不臉紅地回答。他起身走了幾步,風度翩翩,衣袂飄飄,確實渾然不似凡塵中人。李治繃不住笑了起來,也站起身:“這一次文會,你不曾下帖子相邀,也不知已經來了多少人。且來者魚龍混雜,恐怕未必都是精通書道之人。”

  崔淵挑起眉:“大王可是忘了那張仿造我的字跡的帖子?若是以帖子相邀,我擔心又會錯過那樣的人才。因而,倒不如教想來的都能來。”不僅想來的都能來,那些不想來的經朋友勸說,恐怕也會心不甘情不願地過來。張五郎結交的那些朋友大都是心性狹小之輩,既想著在文會上揚名,又想著挑釁於他,自然不會錯過這般好機會。三五朋友都說想來,便容不得張五郎堅持不來了。

  “你說得是。”李治道,“不過,這般盛大的文會,也只有女眷不在的時候才能辦。”數百人一擁而入,比一次大型宴飲還更紛亂些。若是稍不留意,便可能有所衝撞。

  崔淵想了想,道:“下一回便不在家中辦了,改去曲江如何?橫豎地方大,隨意找一片林子圍起來便是。我依稀記得,尋常的文會便是這麼辦的。”寒族士子以及小世族的子弟多有囊中羞澀的,他們的文會便以天為幕、以地為席、以野為景,自帶些酒食,倒也頗有幾分趣味。

  兩人並肩朝著仍然開著幾朵殘荷的湖邊行去,便見掛著書畫的柳樹下人頭攢動,四處都響起了評論的嗡嗡之聲,看上去確實比集市還更熱鬧幾分。他們也並不駐足觀看,徑直向著崔泓、崔沛兄弟倆所在的八角亭而去。

  八角亭附近聚集的都是平日常來文會的士子,彼此之間也已經很是熟悉了,都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見他們來了,便是眾人都知道李治的身份,也都神情自若地起身行禮,接著又坐下各自談天說笑起來。

  “子竟兄,這次文會怎麼來了這麼些人?”鐘瑀鐘十四郎問道,“我們也不曾接到帖子,還以為是家中僕從傳錯了話。”

  “這次文會與往日不同。”崔淵回道,“大王與我有件事,想請諸位幫忙。”他朝著眾人行了叉手禮,眼角余光瞥了崔泌一眼,便將當日與聖人說過的摹本之事一一道來。

  出身寒門或者小世族的士子們聽了,頓時面露驚喜之色,忍不住撫掌大笑:“此計大善!大善!”“難為子竟你是如何想出來的?!”“聖人、大王、子竟之慷慨大度,吾等寒門士子永世難忘!”

  崔泳聽了,也不由得嘆道:“原來子竟兄這回邀了這麼些人,便是想從中尋一些書法出眾的人才。只咱們幾個,確實連臨摹也摹不出多少本來。參與此事之人,多多益善!!”他身邊的崔泌眼中湧動著沉沉之色,暗自咬了咬牙,卻也只能露出無懈可擊的微笑:“我等若能襄助子竟一二,也便心滿意足了。”這般露臉揚名的大事,他自然不願意錯過。即便自己的努力,恐怕大部分都只會化為崔淵的功績,他也不得不做。

  崔泓、崔沛兄弟倆雖說早便知道此事了,也不免露出興奮之色:“我們但憑子竟阿兄差遣便是了。有機會得見名家真跡,又與諸位切磋書道,哪裡能錯過?”

  杜荷卻是一怔,苦笑著嘆道:“我不擅書道,恐怕幫不得大王與子竟兄了。”他幾乎回回不落地來參加文會,只為了拉攏崔淵。雖說也與眾人混了個臉熟,但畢竟不是同道中人,也沒有結交上什麼朋友。後來崔泌、崔泳兄弟二人投了魏王,他滿腹心思都盯著他們,便更是與其他人疏遠了不少。

  崔淵挑起眉,笑道:“誰說不擅書道便幫不得忙了?我便不信,萊國公府(杜如晦)沒有珍藏的法帖。”不待杜荷再說什麼,他又道:“我們只是借來一陣,待幾個月後必會原樣奉還,你大可不必擔心。”

  李治此時才似笑非笑道:“妹夫難道信不過我們?”

  他是城陽公主嫡親的兄長,作為駙馬都尉的杜荷只能起身行叉手禮,道:“我阿爺珍藏的法帖,都在阿兄府中。我且向阿兄問一問罷。此事確實有益於社稷,我等又如何能袖手旁觀?若是阿兄那裡不成,說不得我便再去問太子殿下要些法帖了,必不會空手而歸就是。”

  太子李承乾對書畫風雅之事一向不感興趣,哪裡會收藏什麼法帖。杜荷此話,顯然便是為太子撈一份功勞來了。若不是崔淵與李治早將此事稟報給了聖人,恐怕他還恨不得將他們都擠下去,將這份功勞都推給太子呢。只是,魏王精通書畫之事眾人皆知,誰又不知太子對這些事分毫不感興趣?但凡是明眼人,自是能將前因後果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淵心中不由得暗道:杜荷倒是忠心耿耿,滿心只想著與他阿爺一樣支持主君上位,然後君臣相得流芳千古。只可惜,這看主君的眼光便比他阿爺差得遠了。這樣的小功勞,他倒也不吝嗇給太子。不過,為太子撈功勞的來了,為魏王搶功勞的還會遠麼?

  果然,崔泌也淺淺笑起來:“若說法帖,魏王的收藏比之太子殿下也不遑多讓。且魏王素來喜好書畫之道,恐怕對此事也很感興趣。”

  李治很是隨意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彎彎,顯得十分高興:“兩位兄長都珍藏了些什麼法帖?恐怕連我都未曾見過。此番若是有機會見識見識,我便心滿意足了。”他這般表態,便是默許太子、魏王分他的功勞了。

  杜荷、崔泌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氣。他們雖說各為其主,主君都不將這嫡出幼弟放在眼中。但晉王對於他們這些臣子而言,亦是得罪不起的。有了他這般發話,兩人行事便不必太過顧忌了。

  崔淵看了李治一眼,不免又感慨起來。這般退一步,晉王在聖人心中的評價恐怕又會高上一層。橫豎已經在聖人面前過了明路,不論誰來搶,李治的功勞其實半點也不會少。但願意退讓,令兄長們都來分一杯羹,顯然便更是胸懷大度了。作為疼愛嫡子的父親,聖人見到三兄弟齊心協力將此事做成,當然只有更高興的。

  於是,崔淵便給眾人都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有法帖出法帖,有力出力,各位的襄助之功,大王與我必定會稟報聖人。”說罷,他便仰首一飲而盡。諸人也紛紛飲盡杯中酒,接下來就各自忙碌去了。

  崔淵便又命僕從將參與文會的士子們都召集起來。數百人齊刷刷地在鋪好的竹席上坐下,或激動興奮,或若有所思,或交頭接耳,或左顧右盼。當崔淵與李治立在前方,將摹本之事細細說來之後,一時之間底下人更是喧鬧無比。有人立刻跳起來想要當場摹寫,有人卻是忍不住想看名家真跡,有人則嚷嚷著逐名得利偽君子之類的話。

  崔淵神色絲毫不變,請崔泓、崔沛二人帶著那些想看名家真跡、臨摹的文士去一旁的園子中賞看,又請李治代為評判那些摹本。待人群漸漸散去,場中剩下的便只有數十人了。因先前隱藏在人群中,這些人胡亂嚷嚷起來也毫不顧忌。如今就留下他們,便有些人慌亂起來,連連聲稱他們也要去臨摹,就想尾隨而去。

  “噢?”崔淵勾起嘴角,“我方才怎麼聽見,你們說我利用各位得名?”

  那幾人渾身一僵,其中一人轉過身,行禮道:“崔四郎恐怕是聽岔了。”

  崔淵衝著他們溫和一笑:“我自幼習武,從來沒有聽岔過。”說著,他揮了揮手,令旁邊的僕從將這幾人帶出去:“既然你們隨意侮辱於我,我這文會恐怕也容不得幾位留下來了。從今往後,我也不想在文會上再見到你們。”

  那些人原本只是想逞一逞口舌之快,哪裡知道會被正主聽見,只能灰溜溜地出去了。

  崔淵回過首,掃視著剩下的人,卻聽一人冷笑喝道:“崔子竟,你竟毫不辯解,難不成是心虛了?”那人作義憤填膺狀,橫眉冷對,卻正是張五郎。

  崔淵笑了笑:“正好相反。我坦坦蕩蕩,自是無須多言。旁人誣陷一二句便滿心想著辯解,也只有心虛者才會如此。這位張五郎,我若指責你與你的友人嫉妒我,千方百計攻擊我、誣陷我,你又該如何辯解?”

  張五郎張了張口,一時竟答不出來,只能道:“我們何時因嫉妒而攻擊你、誣陷你了?!”

  崔淵隨口說了幾句話,這些人便目瞪口呆起來。那自然都是他們私下飲酒作樂時,胡亂罵的話,也有他們參加其他文會時傳的小話。有些話自是污糟不堪,有些卻透著濃濃的妒意,任誰聽了都會鄙薄說話之人的品性。他們原本以為無人知道,誰知竟會傳到了原主的耳中?

  “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張五郎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崔淵垂下眼,冷冷一笑。他生得俊美,便是冷笑也帶著幾分說不出的風流瀟灑之意:“當年九娘看走了眼,才嫁了你這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賬。如今我與她恩愛繾綣,你可不是嫉妒得發狂麼?只不過,我須得讓你知道,博陵崔氏子的名聲,可不是你這等人能抹黑的。惹惱了我,便須得承擔後果。”

  說著,他勾起嘴角:“我也不會用什麼權勢相逼的伎倆。八月府試我必為解頭,明年省試我必為狀頭。聽說你也過了進士科縣試,你可敢在長安參加府試、省試,與我比上一比?若輸了,便滾回洛陽去,永遠別在我和九娘面前出現,如何?”

  張五郎氣得渾身發顫,他只當這崔子竟便是去年正月與王玫私會的男子,自然怒不可遏。只是礙於面子的緣故,才沒有將他們的“醜事”說出來。如今得了崔淵當面挑釁,腦袋一熱,便應道:“有何不敢?!若你輸了又如何?!”

  崔淵抬了抬下頜,滿面輕慢之色:“輸?我崔子竟從未輸過。”

  張五郎望著他,不知為何竟從心底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來。於是,他便只能扔下一句話“府試見”後,便匆匆忙忙推開那些七嘴八舌圍著他說話的友人,去得遠了。

  崔淵望著他的背影,挑眉低聲道:“好面子確實是唯一的優點。”比之元十九那等畜生,張五郎此人雖有些瑕疵,但也不是什麼壞人。因而,他也沒有對這人使什麼手段,只讓他離得遠些,別打擾他們一家人平靜的生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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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7 17:28: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又到中元

  進入七月之後,許是因已經立秋的緣故,天氣一日比一日涼爽起來。雖仍余有幾分暑熱,但身在山居別院之中,已經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些許秋意。七夕拜月乞巧之後,沒幾天中元節便又將至了。雖說這是大節,但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都暫時不打算回長安去。倒是崔滔、崔篤、崔敏、崔慎幾個,由於須祭祖的緣故,匆匆騎馬趕回去了。連崔沛也給小家伙們放了幾日假,跟著回了長安城。

  立在山坡上目送世父、兄長與先生陸續離去,崔簡忽然仰首道:“母親,先生說,騎馬來往於長安與別院之間,只需半日便到了。先生回長安去參加阿爺的文會,也是一日即回。母親想念阿爺麼?不如咱們也騎馬回長安去看看阿爺,陪他一同用午食,然後趕回來?”

  王玫怔了怔,不由得微微笑起來。若說想念,她確實每天都有些想念呢。不過,倒不曾像小家伙這般思念難耐,竟想出了這樣的主意罷了。“半日即至,應該是驅馬一直飛奔不止罷。說實話,我可沒有那般好的騎術。”

  崔簡皺起眉,也嘆氣道:“我的騎術也沒那麼好。”他與愛馬阿黛之間雖已經有了些默契,但畢竟年紀小體力弱,不足以支撐他騎著阿黛奔跑那麼久。看來,也只有趕緊長到阿兄們那般的年紀,騎射才能拿得出手了。

  王玫牽著他和王旼往回走,忽然低聲道:“阿實,明日便是中元節了。我想給你阿娘做個道場,到時候需要你齋戒幾日,你覺得如何?”給盧氏娘子做道場,是最近時不時浮在她腦海中的念頭。因盧氏是晚輩,又是先頭的元妻,此事本便該由她來操持。且不說其他,她是阿實的親娘,也很該每年都做幾回道場才是。

  崔簡的步子停了停,握住她的手不由得加了幾分力道,烏黑的雙眸中閃動著信賴:“齋戒多少日都沒關系。母親,操持此事累不累?我讓盧傅母來幫你?”盧傅母也曾在他面前提起過祭祀盧氏之事,只是由她主持畢竟名不正言不順。有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兩位長輩在,於別院中給盧氏祭祀也很有些不像。

  “我已經使人去問了,南山附近很有些出名的寺觀。咱們在道觀中做一回道場,再去寺廟中點長明燈。”她雖然較為傾向於道門,不過向來也和大多數國人一樣,漫天神佛的庇佑都不願意錯過。另外,她還想為前身和早逝的鄭氏也供奉一盞長明燈。“若是咱們在長安城中,我便去青光觀做道場了。”雖說觀主仍然身在禁苑中,但其他師叔師姐們的道法,她也是信得過的。

  既然已經打定主意,王玫便去稟告了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見她竟然主動提出此事,鄭夫人不免欣慰之極,自是連聲答應了:“你這孩子,總是想在四郎前頭。既然要齋戒,想必你便是要做一回大道場了。如此,便須得在道觀中住幾日,很該帶足了人和物什才是。”

  “阿家提點得是。兒這便使人去看好的寺觀中說定了,下午正好收拾東西,明天一早便過去。”王玫想了想,又道,“阿嫂們如今都忙,兒想將晗娘、昐娘、二郎也帶過去。”將侄兒侄女們獨自留在別院裡好幾天,她畢竟有些不放心。而且,去寺觀中走一走,上一上香、祈一祈福也好。

  鄭夫人便道:“你若是顧得過來,便將他們帶去罷。”

  真定長公主也道:“晗娘、昐娘兩個孩子都嫻靜得很,天天跟著我們出門野炊也不得趣味,倒不如隨著你去散散心也好。至於二郎,怕是半刻都不想離開阿實呢。”王家的幾個孩子性情不錯,又聰敏伶俐知進退,都甚是得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喜歡。

  王玫笑道:“兒還想多走幾家寺觀,為阿家、叔母求些平安符呢。”

  “你是個有孝心又有福運的。你求來的平安符,我們可得日日帶在身上才好。”真定長公主和鄭夫人都笑了起來。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也跟著笑:“既要求平安符,九娘可不能將我們給忘了。”

  “哪裡能忘掉阿嫂們呢?”王玫笑吟吟地回道。

  崔蕙娘垂眸想了想,忽然道:“祖母、叔祖母,兒也想跟著叔母一同去。可不能只許叔母盡孝心,不許兒也為長輩們祈福。”自從家中開始議論這孩子的婚事之後,她便不再似往常那般優雅自若,而是仿佛隱隱壓著些許心事。就算在山居別院中住了這麼些日子,也尚未完全恢復。鄭夫人與小鄭氏都甚為擔心,如今見她主動提出要求,自然沒有不應的。

  鄭夫人想了想,叮囑她道:“你去了也好,正好幫著你叔母看顧弟妹。她只得一個人,恐怕照顧不過來。”

  小鄭氏也向著王玫道:“說不得蕙娘又給九娘你添麻煩了。”

  王玫笑著應道:“阿嫂這是說的什麼見外話。還是阿家明白我的心思,若蕙娘能幫我帶一帶晗娘、昐娘,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如此說了些話之後,王玫便暫時告退,回到暫居的小樓裡去收拾東西了。在道觀裡做大道場,香燭祭品等物自是由觀中准備好,香客只需帶些隨身行李便足夠了。丹娘與春娘、夏娘便寫了清單,一樣一樣地收拾起來。不多時,就收攏了二十幾個箱籠。

  “不過是去寺觀住上十幾日,哪裡需要這麼些東西。且不但阿實須得齋戒茹素,我也想跟著茹素,衣衫也不用帶太鮮亮的。”見她們收拾了這麼多箱籠,王玫拿來清單,又一樣一樣地往下減。丹娘、春娘、夏娘自是拗不過她,便又減去了幾個箱籠,這才罷了。

  這時,盧傅母拎著個小包袱過來求見。她禮數周到地拜見了王玫,這才道:“老身先前抄了些佛經,恐怕不好在道場上燒給娘子。聽說王娘子會去寺廟裡點長明燈,可否容老身到時候將佛經一起燒了?”

  “盧傅母有心了。”王玫頷首道,“這自然使得。齋戒茹素這幾日,盧傅母不妨也抄些道經,正好每天都一並給盧姊姊送去。我和阿實也很應該多抄些經才是。”

  盧傅母望著她,嘴唇微微蠕動了幾下,良久卻是並未發出什麼聲音,只是深深一拜,便抱著包袱退下去了。春娘、夏娘將她送到樓前,丹娘則輕聲道:“娘子,繼室在元妻靈位前須得執妾禮,到時候……”

  “本便是應該的。”王玫垂下眸。自從她學會了這個時代的禮儀,便很清楚再嫁給崔淵意味著什麼了。且當初去家廟中拜見,將她的名字記入崔家族譜的時候,她便已經跪拜過盧氏了。此時做道場再次跪拜,也並無不可,就當是為了崔淵和阿實便是了。若心中始終持平等之念,無論跪拜任何人,脊梁骨也是不會彎的。

  這般大的動靜,自然也驚動了藥王孫思邈師徒幾個。他們雖然一天到晚都在不遠的客居小樓外鑽研各種茶葉藥性,早已經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但王玫能給出的單方茶、復方茶並不多。余下的,都只是她在後世聽過的茶名,以及了解藥草藥性之後的構想而已。這師徒幾人倒也不嫌棄,又興致勃勃地幫她做起茶來。想將她想到的茶以及他們自己想到的茶,都一一變成實物,且辨明藥性與療效。

  “聽說你們要離開別院,去做大道場?”頗有幾分鶴發童顏之相的藥王推門而入,“老道就是道士,你們又何苦舍近而求遠呢?”

  王玫想像中的藥王孫思邈是一位隱世而居的高人,也是一位心懷慈悲的名醫。不過,真正接觸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之後,她卻覺得他更像是一位沉浸於醫藥之中的科學家,偶爾性情裡也流露出幾分老頑童的本色。

  因而,平日與他來往的時候,她與崔簡都並不太拘泥於世俗禮法。此時聽了他的話之後,她也只笑道:“天天只見道長拿著藥草苦思冥想,卻不見做什麼功課。也不知,道長可還記得做道場需准備什麼?《道德經》又記得多少節?”

  藥王撫了撫長須,橫眉豎目:“你這丫頭,老道是道士,哪裡能忘了《道德經》?便是幾十年不曾做過道場,做道場都須做些什麼,老道自然也是記得清清楚楚——”說罷,他眨了眨眼,退回幾步:“也罷,你們去便去罷,將那些茶葉都給我們留下就是了。另外,老道出來得有些久了,正想著家去呢。你們的茶葉,老道暫時就帶回去了。待做出了新茶,再讓徒弟給你們送來,如何?”

  “能得道長指點,兒三生有幸。”王玫正色,朝他行了稽首大禮。這幾天,她跟隨著這位老人,也學到了不少養生知識與做人之道、行醫之道。雖說時日有些短,但她在心中也已經將他尊為自己的先生之一了。“只是不知道長仙居何處,兒若得了新茶葉,也好與道長送些。”

  藥王神情微松,笑了笑:“這些年,許多人都在尋老道,想讓老道給他們診脈,甚至於想求什麼長生之法。這世間並非沒有老道無法醫治的痼疾,更沒有什麼長生之法。老道之所以長壽,也是因養生得當的緣故。只是他們不願約束私欲,又想得長壽,哪有這般的好事?”

  王玫微微頷首,很是贊同他所言:“有所得必有所失,便同福禍相依一般。”

  藥王接著笑道:“若老道將所居之處告訴你,說不得反倒是害了你。因而,我的徒弟給你們送茶,你們便將新茶葉都交給他就是了。說到長壽養生,老道見你以茶葉入藥為養生之飲,才這般感興趣。昔年有名醫釀屠蘇酒、茱萸酒、菊花酒,成了普天下眾人必飲之物。這些藥酒味道雖奇怪,卻都有益於養生。而今又有這茶飲,若天下人都能飲得,也是一件惠及萬民的大善之事了。”

  王玫便道:“兒也只願有朝一日,能見家家飲茶,人人都通簡單的養生之法。其實,養生未必需什麼貴重之物,山間許多野菜野花便可入藥,亦可養生。”

  藥王點著頭:“你說得很是,確實是個有慧根的。他日待你家的二郎君出世了,定要讓他給我做徒弟。”

  王玫不由得失笑了。這句話,這些天她已經不知聽藥王說了多少回。初時她委婉地表示自己可能不會再有孩兒。藥王便給她把脈確定她已經調養了一年,再多將養些時候,便自然而然會有身孕。她欣喜之下,便許諾道,只要孩子喜好醫道,必定送他拜師。藥王便更是不屈不撓,讓她答應從幼時便培養孩子對醫藥之道的興趣,這才罷休了。

  “藥王放心,兒既然已經許諾,便不會食言。”

  “好!有你這句話,老道便放心了。”說罷,老人便如輕煙一般,飄然而去。

  王玫想起崔淵信中曾言,晉王李治欲前來拜訪藥王,便吩咐丹娘讓人趕緊送信去長安。藥王若想離開,恐怕誰也留不住他。李治若不能趕上這次機會,卻不知下一次他出世又是何時了。若真待到她的孩子拜師的時候,或許便又過去幾載了——世事滄桑多變,倘若錯過他所求的機會,恐怕就再也無法轉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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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二章 道場中事

  七月十五日一早,王玫一行人便離開山居別院,下了山坡,坐車沿著南山往南行去。她派人打聽到的道觀,正好在樊川附近。因齋醮、道場、祈福都十分靈驗,在樊川的女眷們當中頗有幾分名氣。且那道觀附近還有一座不錯的尼寺,正好可供內眷們借居幾日,直到做完道場為止。

  馬車行了小半日之後,便在南山腳下停住了。因將要正午,日頭有些毒辣,王玫便放棄了步行登山的想法,改坐了檐子。許是香火鼎盛的緣故,這上山的台階休整得很是寬闊平整,也有不少香客正拾級而上。崔家僕婢們最近已經走慣了山路,很快便抬著檐子到了那座她們欲借宿的尼寺中。

  這座尼寺比洛陽長秋尼寺更大些,前後共有四進。前頭兩進建有各種佛殿、佛堂、佛塔、鐘樓、鼓樓等,後頭兩進一為比丘尼及普通香客住的寮舍,一為招待貴客們小住所修的幾個精舍院子。時至中元,想做道場的人家也很是不少,精舍裡早就已經住滿了人。王玫因使人說得晚了,只能住在比丘尼們騰出的寮舍中。

  她先前出過家,住寮舍已經習慣了,也並不覺得太過簡陋難熬。倒是崔蕙娘、晗娘、昐娘都不曾住過這樣的寢房,帶著好奇之色打量了一遭後,也並未多言或者流露出不滿。

  王玫叮囑侍婢們將寮舍裡好生布置收拾一番,務必將休憩的床榻都安置得舒適一些。轉頭見幾個小娘子神情自若,絲毫沒有半分失禮之處,又有些心疼她們,安慰道:“蕙娘、晗娘、昐娘,也是我思慮不周,沒能定得上精舍。如此,便只能讓你們陪著我苦熬幾天了。若是實在不習慣,你們便早些回別院去也好。”

  “叔母放心便是。住一回寮舍,也算是一次修行了,沒什麼不好。”崔蕙娘笑著答道。

  “姑姑住得,我們便住得,也沒有那般嬌貴。”晗娘也道。昐娘閃動著杏眼,嬌憨地笑道:“以前去青光觀看姑姑的時候,姑姑也是住這樣的寮舍,兒早就想住一住了。”

  王玫便微微笑起來,贊了她們幾句,又讓她們用過午食之後便去歇息片刻。至於她,先將王旼安置在自己隔壁的寮舍裡,還須得帶著崔簡趕去那座道觀。做道場的這些天,崔簡都須得獨自住在道觀中,她一路上反復叮囑著幾個小廝與部曲注意他的安全。

  “母親放心,我問過家裡的道長們了。做大道場,只需每天持戒沐浴,早晚跪拜進香就夠了。中午我便會過來給母親問安,也好教母親不必為我憂心。”崔簡道。

  他所說的道長們,自然便是藥王孫思邈的徒弟了。王玫沒想到他竟然將這些事都問得如此清楚,便撫了撫他的小腦袋:“仔細想想,你跟著你阿爺在外這麼久,定能照顧好自己。我也是有些關心則亂了。”

  “母親所說的,我都記著呢。”崔簡回道,雙眼中依舊充滿了依戀。

  母子倆帶著僕婢,在蔥翠的密林中,沿著青石板小道緩步前行。尼寺與道觀之間,不過隔了個山頭而已。一路走來,大概須得兩柱香的時間。王玫帶著崔簡進了道觀之後,便有小道童與執事道士前來迎接,直接將崔簡帶到了他們准備好的精舍裡。

  “母親和姊妹們不能過來住?”崔簡見這精舍有好幾間屋子,忍不住問道。與這精舍相比,寮舍確實有些過於簡陋了。他雖然知道母親、姊妹們都能受得住,但他生性溫和體貼,又哪裡能坦然接受這般迥異的安排?身為博陵崔氏的郎君,哪有自己盡享安樂,卻讓內眷們受苦的道理?

  “這是間道觀,不是女冠觀。”王玫笑道,“你當初尚且受得住風餐露宿的苦楚,她們又如何受不得這樣的居室呢?”作為世家子女,自然便該無論身處何地都泰然自若。若純粹只是嬌養,反倒可能有失堅韌。她方才仔細想了想,也覺得這對於崔蕙娘、晗娘、昐娘而言,都是難得且珍貴的體驗。

  崔簡認真一想,覺得頗有道理,便不再提此事。

  而後,小道童與執事道士便請他去沐浴,王玫則在精舍裡四處走了走,盧傅母盯著僕婢們將精舍收拾得妥妥當當。待崔簡沐浴出來的時候,整間精舍便已經布置好了。他的寢房、書房、誦經跪拜的偏堂,小廝部曲住的廂房、倒座房,都安排得無不妥帖。

  道觀執事道士便又將他們引去做道場的第三進院落。香爐、黃案、祭品,樣樣都十分齊全。一位看起來很是仙風道骨的清臒道長將拂塵輕輕一甩,朝他們行了一禮。崔簡便跟著道童走上前去,按著那道長所言,一一將所需行的禮、做的事,仔仔細細地照著做了。

  王玫看了半晌,便回到那間精舍裡,去誦經跪拜的偏堂給盧氏的牌位行了禮,又抄了一份《黃庭經》燒了。盧傅母不聲不響地隨在她身側,默默無言地也抄了經。不多時,天色已經漸晚了,這頭一天的道場卻並未結束。

  王玫實在等不到崔簡,便只能先離開,回去尼寺了。那頭還有崔蕙娘、晗娘、昐娘和王旼,她心裡也有些放心不下。且今日又是中元,走夜路的時候多少會有些心驚膽戰,她便只好在太陽未下山之前趕回去了。

  轉眼便過了幾日,大道場進行得很是順利。剛開始,王玫因擔心崔簡不適應,天天來往於道觀與尼寺之間。日出即往,日落方歸。到得後來,她見小家伙將精舍中事事都安排得妥當,堅持練武,抄經習字,又常與那些小道童說話解悶,便徹底放心了。於是,她在尼寺裡供了幾盞長明燈,每天帶著孩子們認認真真地抄佛經,心境也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天,王玫有些思念崔簡,便帶著丹娘、盧傅母等去道觀探望他。本以為一切都像往常那般平平靜靜,待她到的時候,卻見崔簡精舍中那些小廝、部曲進進出出,看上去似是正在搬行李,顯得稍有些紛亂。

  “這是怎麼回事?”王玫微微蹙起眉,問道。道場並未結束,且她也沒有吩咐讓崔簡挪動住處,為何他們已經開始搬行李了?她瞥向旁邊引路迎客的小道童,似笑非笑:“貴觀便是這般待客的麼?要將我兒挪到什麼角落中去?”

  那小道童吶吶答道:“因有貴客借住,所以須得騰出精舍來……”

  盧傅母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們家小郎君剛來的時候,其余精舍裡並未住滿人罷?且小郎君來做大道場,可並未少給香油錢,如何能趁著娘子不在身邊,便欺負小郎君人小力孤?”

  小道童自知理虧,哼哧哼哧想要辯解,道觀中的執事道士笑盈盈地走過來行禮,溫聲解釋道:“因貴客來得急,只先請小郎君諒解,未能與娘子商量,是貧道等的不是。只是,若還有空下的精舍,貧道等又何嘗願意勞煩小郎君呢?而且,那些精舍中住下的香客更多些,不方便挪動。只小郎君這邊人少,先安置到干淨的寮舍中住兩三日,待那貴客離開後便回精舍也便宜。此事是貧道等做得茬了,觀主吩咐說,會再給娘子、小郎君多做半個月道場,並祈福祝禱,望娘子諒解。”

  “真是欺人太甚!”盧傅母雙眉倒豎,還待再斥責幾句,崔簡已經聞聲走了出來:“母親、盧傅母,聽說那人因游獵受了傷,才過來休養幾天。既然是傷者,讓一讓也是應該的。另外,母親、姊妹們和二郎都住在寮舍中,只我住在精舍裡,我也很過意不去。索性往後都住在寮舍中就好了。”

  游獵受傷,又是貴客?王玫細細一想,心中微驚。這道觀位於樊川附近,道士們也不知曾見過多少高門世族,眼界自是不一般。崔簡這般的小郎君,不是博陵崔氏子就是清河崔氏子,他們也應該很清楚。寧可得罪五姓子,那貴客想必來頭更大,定不是尋常的宗室子弟。莫非是——

  想到此,她便牽起崔簡的手,淡淡地對執事道士道:“既是我兒的意思,又是為傷者診治著想,便罷了。只是,我兒年紀尚幼,貴觀又不曾問詢於我,確實是欺他年紀小了。我們博陵崔氏倒也不缺些許做道場的錢財,觀主有心多做幾日道場、祈福祝禱,我們也會施舍香油錢相抵。”

  聽得此話,那執事道士自是知道將這博陵崔氏一家都得罪了,不由得露出苦笑來,親自帶著崔家人去寮舍裡安置下了。許是因有些內疚的緣故,道觀裡提供的寮舍倒也很是不錯,稍微布置下來,連挑剔的盧傅母也不得不承認不比精舍差得太多。

  趁著僕婢們收拾寮舍的時候,崔簡牽著王玫的手,帶著她在道觀內四處走了走。他在這道觀中已經住了好幾天,裡裡外外都十分熟悉,專程尋了些景色秀美又安靜的地方,將聽來的那些典故與舊事都說得惟妙惟肖。

  王玫本來心裡還有些擔憂,見他如此體貼,也漸漸想開了,抿唇微笑起來:“阿實,家去後將這些都說給你祖母與叔祖母聽,想來她們定會十分喜歡。”

  “母親喜歡麼?”崔簡見她心情漸好,便問道。

  “喜歡。”王玫溫柔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難為你受了輕慢,也不使人去告訴我。”

  “不過是一間精舍院子而已。能忍則忍,先生教過。”崔簡回道,“道長們想來也是沒法子了,母親也不必過於責怪他們。阿爺曾經說過,世人皆有趨利避害之心,他們也不過是為情勢所迫。”

  小家伙侃侃而談,看起來絲毫不像一個將滿六周歲的孩子,更像是一位小少年。他素來早熟,為人處事也已經有自己的是非判斷,不會過分依賴長輩指點。王玫既覺得驕傲又覺得心疼,便道:“我方才便說過了——你若覺得合適,就依你的意思。”她牽著小家伙往回走,心裡想著回尼寺之後便給崔淵去一封信,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此時,幾名精悍無比的漢子抬著一個檐子自他們身前經過。檐子上坐著一個臉色略有些蒼白的美貌少年。

  容色出眾的少年人,在世家子中十分常見。因出入宴飲的緣故,王玫也曾見過許多俊美少年,都不以為意——在後世時,她在各種影視中所見的美少年更是不少,早便很是淡定了。然而,眼前這位美少年的容貌,仍是完美得令人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便幾乎會忘了呼吸。他的美貌有些雌雄莫辯的意味,眉眼帶著不自覺的魅惑之意,肌膚如玉,瑩然生光,讓人挪不開視線。不過,此時他卻仿佛沒什麼精神,有些懨懨地看了他們一眼,便轉過了目光。那些抬檐子的漢子步伐很快,幾乎是片刻間便去得遠了。

  “母親,他便是那受傷的貴客?”崔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去的方向。

  丹娘則皺了皺眉:“奴從未聽說過哪家公子生成這般容貌。”未竟之言,她並不曾說出口:這般容貌卻是如此氣度,恐怕並非什麼高門世家的公子,更像是什麼人家的禁臠。

  王玫垂下眸,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不必再向崔淵確認,她便知道此人是誰了。能讓太子李承乾徹底失去理智作死的,也只會是這般容色難得的美少年了。想不到,居然能在京郊的道觀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稱心。不過,幾乎不需魏王那頭的崔泌耍什麼手段,只要讓聖人知道太子如何寵愛他——便是再漂亮的稀世美人,恐怕也只會在近期落得身首分離的下場。稱心之死,想必一定會打破眼下平靜的假像罷。

  接下來的日子裡,王玫並未過多關注那座精舍中發生的事。只是過了幾日後,執事道士又提起讓崔簡搬回去之事,母子倆都委婉拒絕了。待他們一行人做完道場,便回到了山居別院。此時已經將近八月,時入仲秋,暑氣消解,秋寒漸起。真定長公主、鄭夫人便帶著晚輩們回到了長安。她們並沒有去別院,而是徑直回了勝業坊崔府、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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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7 17:2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人再聚

  車馬如龍,徐徐駛入勝業坊崔府中,至內門前緩緩停了下來。崔淵領著幾個侄兒守候多時,上前一步,溫聲道:“孩兒恭迎阿娘家來。不知阿娘這一路可平順?”鄭夫人扶著侍婢下了車,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舍得離開那《蘭亭序》半步了。我還道,不到你府試的時候便見不著你呢。”

  “孩兒一向沉迷書道,阿娘應該早已經習慣了才是。”崔淵如此接道。

  王玫又替他描補了一句:“四郎便是沉迷書道,也日日念著阿娘與叔母。有兒替他盡孝,他才能放心呢。”說著,她不免橫了崔淵一眼,讓他順著說幾句話,別隨意就給她拆台。雖說某人的性情崔家人無所不知,但不過是說幾句軟話而已,能教長輩們心中愉悅些,又何樂而不為呢?

  崔淵微微一笑,從善如流:“還是九娘了解我。”

  “罷了罷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麼?好不容易來迎我們一回,怕是心裡卻掛念著那些個摹本,恨不得立刻便回你的院子裡去罷。”鄭夫人笑了起來。她也難得見幼子這般軟和,大部分時候他都太過隨性了,連裝上一裝也是不願的。“橫豎也都累了,你們不必陪我回內堂,直接回院子歇息便是。”

  “有孫兒們奉著祖母回內堂便夠了。”崔篤、崔敏、崔慎三人很知機地接道。

  鄭夫人微微頷首,漫步行得遠了。小鄭氏、清平郡主、崔淵、王玫都對著她的背影行禮,接著各自暫別,便牽著孩子們回了自家院子。

  因多日不見,崔淵的目光落在王玫身上,遲遲不願意移開,仿佛怎麼瞧也瞧不夠似的。此時此刻,恐怕無論任何名家真跡,都無法將他的心神引開。連他自己心中都有些意外,似乎一直沉浸在書法之中的他轉瞬間就隱沒了一般。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位疼愛妻兒的尋常男子,只是一個相思心動之人。

  不過望了幾眼,他便道:“不是去山居別院消夏度日?怎麼看著你卻似是清瘦了不少?可是因茶園之事累著了?或是做道場的時候,用素齋不習慣?阿實倒是不曾瘦,好像也長高了一些。”

  “許是每日動得多了些罷。”王玫聞言撫了撫臉龐,“血氣也足了不少,上山下山竟也不覺得疲累了,很有些健步如飛的意思呢。”她每天光是晨昏定省,便需在別院中上坡下坡走動,比平常鍛煉得更多。

  崔簡則比了比自己的頭頂與阿爺的差距,失落地道:“阿爺定是看錯了,我明明不曾長高。”

  “還沒到時候呢。”王玫安慰他道,“待你到了十一二歲,恐怕晚上都能聽見骨頭拔節的聲響。如同竹子一般,不聲不響就長得高了。瞧你三阿兄,可不是半個月不見,就長了一截麼?”三郎崔慎便剛到了抽條的時候,雖然瘦得像柳條兒一般,但時時刻刻都精神得很。

  “真的麼?母親讓我多喝牛乳、羊乳,往後是不是長得更高?”

  “當然。不過,光長得高可不夠,還須得生得壯實些——就如你阿爺那般。”所謂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才是好身材。此時人們都崇文尚武,便是世家子,也並非一味追求膚白消瘦、羸弱不堪的審美標准。當然,太過壯實了便像個粗漢蠻夷,也是不美。

  崔淵聽了,勾了勾嘴角:“二郎、晗娘、昐娘都家去了?”

  “阿爺、阿娘、阿嫂已經許久不見他們了,一定十分想念。我便想著,讓他們在家中歇息些時日也好。二郎的功課也暫時免了,就當給他放幾天假罷,過些日子再讓他補回來便是。”王玫回道。路過宣平坊時,她便命人將侄兒侄女們送了回去。而且,她也想再尋個合適的日子,回娘家探一探親。

  “你們一路可順利?累是不累?”

  “順利得很。累倒是不累,只是在車中待得太久,渾身有些酸痛罷了。”

  “我寫了好些封信與阿爺,阿爺怎麼就回了三封信?”

  “事多,有些忙碌。且我更想聽你們說,而非看信。偶遇藥王的事,看起來便頗為傳奇。阿實,你覺得藥王如何?與你先前所想的那些隱世前輩高人有何區別?”

  “一點也不像那種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也不像寺觀裡的老和尚、老道士,更像是普普通通的老翁。不過,聽藥王說起話來,卻覺得很有見地。總覺得,能從他的每個字裡都琢磨出一些不同來。若不是我對醫藥之道確實沒有興趣,便是藥王不想收我,我也會千方百計拜他為師。”

  如此絮絮地說了好些話,既平淡又溫馨。到得點睛堂時,崔淵已經大致將母子倆所遇見的那些事都聽了一遍。盧傅母、丹娘也時不時在後頭補充幾句,隔閡似乎也已經消解了不少。他便吩咐眾人去准備夕食、洗浴等,而後將王玫、崔簡都帶進了書房。

  書房中掛滿了他寫的《蘭亭序》摹本。若不是摹本實在太多,於書道上並無多少積累的王玫、崔簡恐怕都分辨不出真假來。崔淵帶著他們評點了一番自己這些摹本的好壞,便笑道:“十分神韻難得,除非王右軍再世,否則恐怕誰都寫不出來。不過,如今有了八分神韻,也不枉我廢寢忘食參詳那麼多日了。”雖說離他所想的九分神韻尚差了一線,但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他並不著急。而且,聖人拿到他的摹本後,已經龍心大悅很是高興了。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他比歐陽詢、褚遂良等人更勝一籌,不過是沾了能夠連日琢磨體悟的光罷了。

  “的確寫得極好。”王玫認真端詳著每一幅字,依稀仿佛確實能從那些字中看出些許神韻來。崔簡則忍不住開始磨墨,照著自家阿爺的摹本勾畫幾筆。他修習書法時日尚淺,臨摹了幾個字之後,連自個兒都看不下去了,忙又換了紙重寫。

  崔淵含笑指點了他幾句,便又對王玫道:“除了《蘭亭序》,我們還見識了不少珍藏的名家真跡,也算是意外收獲了。”魏王的收藏自不必說,太子雖不好此道但給他獻上真跡的人也很是不少。杜荷拿出了萊國公府的家傳名家法帖,崔泌崔泳兄弟倆也求來了安平房不少稀有真跡。此事漸漸傳開之後,陸陸續續有不少高門世家都產生了興趣——誰不想在聖人面前搏一搏存在感,得幾句誇贊呢?如大房崔渲,不但送來了真跡,還毛遂自薦;又如滎陽鄭氏、範陽盧氏、清河崔氏、趙郡李氏、隴西李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蘭陵蕭氏、河東裴氏等,無不踊躍襄助。連岳父王奇都從書房裡翻出了不少名家法帖,一股腦地給他送了過去。他也不想讓大舅兄錯過這等盛事,自己先抄了一份摹本給他送去參詳。

  “參與此事的人越來越多,想來也容易選出好摹本罷。”王玫垂目想了想,“不過,若只能靠諸位臨摹成卷,畢竟太累了。而且,恐怕在省試之前,也臨摹不出多少份來。四郎記得我曾提過的雕版印刷麼?不若選出最有神韻的摹本,令最好的工匠做成雕版,便可印刷無數次了。將那些摹本裝訂成折頁冊子,如同佛經那般,也更便於觀看。”她一邊說,一邊勾畫經折裝的示意圖。

  崔淵敏銳地意識到,此舉不但可推廣法帖,還可印刷書畫,使更多寒門士子獲益。想到此,他忽然道:“世家之積累,通常須得數百年、上千年之功。家風為一,財富為一,人脈為一,名望為一,書卷為一。紛亂遷徙之時,寧舍錢財田地,也不可舍書卷,可見書卷傳承之重要。若有印刷之法,書卷便不再那般珍稀,寒門與世家之差也將愈來愈小。說不得延綿三代、四代,便可稱世家了。”他從王玫那裡得知了歷史的走向,知道世家必將衰亡。然而,身為五姓七家的博陵崔氏子,他卻並不覺得悲哀郁憤。仔細想想,世家又何曾興盛過多久?秦漢崛起,魏晉巔峰,而後又日漸衰落。開貢舉之試,提拔寒門,修《氏族志》,便足可見聖人待世家的態度了。

  “世代公卿,世享膏粱,卻並非世出人材。”王玫輕聲道,“且世家勢大,皇權便勢小。以貢舉之試,得天下英才盡忠竭力,才是聖人所願。至於出身世家或寒門,在聖人看來,都沒有差別。唯一的差別,只是是否為他所用而已。不能為其所用,除之;能為其所用,舉之。”

  崔淵頷首,嘆道:“若只以家世為傲,而非以自身為傲,遲早世家都會衰落下去。”

  在旁邊努力臨摹的崔簡抬起首,倏然插口道:“阿爺,這兩者有矛盾麼?我自然以身為博陵崔氏子為傲,也想有朝一日博陵崔氏以我為傲。”

  聽了他的話,王玫與崔淵都禁不住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間的沉重之色,也盡數化解了去。

  “阿實所言甚是。這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該有的驕傲呢。”

  “呵,我便等著,看你如何讓博陵崔氏以你為傲。”

  崔簡的臉微微一紅:“阿爺和母親,也必定會以我為傲。”他要做文武雙全的書道大家,要做解頭、狀頭,目標可多得很呢。有朝一日,他留下的書法真跡,一定也會成為眾人爭相獲取的珍藏,成為他們效而法之的法帖。他與自家阿爺,也會像“二王”(王羲之、王獻之)那般,被人稱之為“二崔”,成就又一段父子佳話。或者,他再有弟弟,稱為“三崔”,比“二王”還多一人,便更好了。

  崔淵、王玫自是不知道小家伙內心中熊熊燃燒著的遠大目標,也不知道那不知尚在何處的小兒子如今便已經讓自家大兄盯上了。他們只是互相瞧了瞧,而後便將崔簡帶離書房。

  “書法一道,並非一日之功。而且,你如今尚不必習行書。先將秦篆、漢隸、楷書練好再說。”

  “阿實,別急。一張一弛才是進學之道,今日就到這裡罷。咱們一整天都在外頭,也該先洗浴一番,去一去疲憊,再用夕食。”

  崔簡點點頭,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寢房。

  崔淵則不動聲色地牽起了王玫的手,道:“我今日也尚未沐浴,便與你一同去罷。”

  王玫雙頰嫣紅,含嗔看了他一眼,卻並未拒絕。分別這麼些時日,相思入骨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呢?既然相思,便需一解相思。而後各種繾綣溫存、耳鬢廝磨,便不足與外人道了。

  用過夕食之後,王玫便覺得累極了,回寢房躺下了。崔淵則帶著崔簡去正院內堂中給崔敦與鄭夫人問安。崔敦剛從皇城中回來,才用完夕食,見父子倆來了,眉頭一挑:“前些時日怎不見你?偏內眷們家來了,你也不聲不響地出現了。”

  “孩兒特地從別院回來迎接阿娘。”崔淵答道。

  “嘖。說罷,有什麼事?”知子莫若父,崔敦直接問道。

  “咱們家不是有夾纈鋪子麼?可否給我幾個好雕版工匠?我想將摹本都做成雕版,如同做夾纈那般印在紙張之上。”崔淵道,“如此,便可少在摹本上費些功夫了。”他確實喜歡鑒賞臨摹名家法帖不錯,但若為了臨摹而臨摹,為了集成摹本卷軸而臨摹,反倒有些興致缺缺了。

  崔敦略作思索:“各家珍藏的法帖都送到了你跟前,我還以為你眼珠子都快轉不動了,將什麼事都忘了。想不到,你倒還有閑情逸致琢磨這些事。也罷,這種事情,與你阿娘說就是了。”說著,他又呵斥道:“過兩天便該府試了,你這陣子沉迷書道,可還記得什麼府試?聽說你早便宣揚出去,說一定要拿下解頭、狀頭。若是一著不慎,就是滿盤皆輸了!”

  “阿爺盡管放心罷。”得了他的准信,崔淵利索地牽著崔簡往外走,“臨試之時,再看一看就是了。”他確實有些日子不曾准備府試,也該暫時專心讀一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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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 崔淵府試

  進入仲秋時節,秋風將所剩無幾的暑意吹拂而去,長安城內外再度車馬如雲,一派生機勃勃的熱鬧景像。這些日子裡,最受人關注的大概便是明經科、進士科的府試了。雍州境內那些通過縣試的文士們早早地便趕到了長安。在適應京都繁華氣像的同時,他們或鍥而不舍地四處投遞文卷,或豎起耳朵收集競爭對手的消息,或緊趕慢趕多參加幾次文會,或索性臨時將自己關起來再讀一讀書。

  也不知從何時起,崔淵與張五郎之約便傳了出去,令眾文士皆一片嘩然。崔淵崔子竟那句“八月府試我必為解頭,明年省試我必為狀頭”,更是引來無數議論,以及各種羨慕嫉妒恨。他的腦殘粉們自是歡欣雀躍,滔滔不絕地為偶像辯護,恨不得時間趕緊過去,府試、省試的結果趕緊出來力證偶像的才華;他新增的一群黑則各種不忿、各種攻擊,也恨不得府試、省試的結果出來便會讓他顏面掃地。

  至於崔淵,任外頭如何風風雨雨,他自是巍然不動。仿佛這群人再如何激動興奮都與他毫無干系,而他只需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該府試的時候考試,便足夠了。原本李治、王方翼、崔泓、崔沛、鐘瑀等人都有些替他擔憂,但見他一直如此泰然自若,也便暗自放下心來。至於王玫與崔簡,雖說也隱約聽聞了此事,對他卻抱著近乎盲目的信任,完全不見任何憂心之狀。

  今歲進士科之府試,正好設在八月十四、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兩日,蓋因中秋並非休沐之日的緣故。不過,考完府試,再與家人團圓宴飲,倒也算得上是一樁美事。

  八月十四這一日,王玫照舊帶著崔簡、王旼送崔淵前去府試。府試考場設在雍州府衙之中,離勝業坊很近。一家人用過朝食之後,慢慢悠悠地坐著牛車,便正好趕在辰時之前到了雍州府衙前。

  正在府衙前等著入內的一群士子瞧見那牛車上的博陵崔氏標記,立時便神色各異起來。有崔淵的腦殘粉,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看偶像,而後又是驕傲又是欣喜地反復強調此番解頭絕不會落入他人之手;有崔淵的黑,便不免流露出各種不屑之狀來,翻來覆去地給不明真相的人說崔淵生性狂妄、文會只論書畫不談詩賦、借機揚名等種種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黑料。還有寥寥幾人,圍在一起,作同仇敵愾狀,怒目而視——正是張五郎並他的那幾個友人。

  “張五,聽說這崔子竟近來都在忙那摹本之事,根本沒有空閑准備府試。”

  “不錯。便是他才學再高,將近兩個月不曾讀書,也是不進則退。”

  “你縣試之時,不也得了誇贊麼?必不會比他差什麼。不過因他是博陵崔氏子,又是貴主與駙馬的侄兒,才得了天時地利罷了。”

  “正是如此!張五,你合該讓那些世家子知道,咱們這般的寒門子弟,其實半點也不比他們差!”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說得氣勢高昂起來。個個激動得面紅耳赤,仿佛下一刻府試便張了榜,上面列第一的赫然便是張五郎一般。張五郎嘴上雖然應得很干脆,心裡卻越發虛了。他不自禁地想起自家阿爺訓斥的那些話——他們瞧不起的書畫之道、摹本之事,正是聖人近來最為關心的事。誰家若是能沾上半點功勞,恐怕都喜得手舞足蹈了。偏他不單生生將此事推了出去,還得罪了博陵崔氏二房嫡脈,讓他阿爺氣得捶胸頓足,只恨不得踹他幾腳再甩上幾鞭才甘休。

  他腦中還嗡嗡地響著那些斥責:“你以為博陵崔氏二房嫡脈是我們張家能得罪得起的?崔禮之(崔敦)是兵部尚書!崔守之(崔斂)是光祿寺少卿!還有一位深得聖眷的真定長公主!我不過是區區工部侍郎!他們家若是想整治我們,不費吹灰之力!”

  “就憑你也想勝過崔子竟?!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崔子竟到底是什麼人?書畫詩賦三絕,他的書畫詩賦你可曾一一品鑒過?!此子年少成名,一度拒絕聖人征辟,獨自外出游覽將近十載!你以為他會是那種尋常的世家子?!此次摹本之事,還是他的主意!不僅討了聖人歡喜,取信了晉王,還與眾世家都結了善緣,自己也得了偌大的好名聲!一箭四雕之事,有多少人能輕易想得出來?!你若能有其三分才能,我便謝天謝地了!”

  他的視野裡,其余人等都仿佛漸漸模糊了去,只剩下崔家那輛牛車,無比清晰而又格外安寧。只見那牛車的車簾掀了起來,著一身秋香色窄袖圓領袍的崔淵優雅地下了車。他本便生得俊美,舉手投足更帶著世家子獨有的慵懶風流雅致,平白便將旁邊那些士子生生地比了下去。

  車內似是有人與他說了什麼,他淺淺一笑,應了幾句。只片刻之間,車簾內便閃過一張雪白細嫩的芙蓉面,嫻雅寧靜、美目含情。仿佛似曾相識,又仿佛從未見過。

  這一剎那,張五郎如遭重擊一般,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他與王玫和離之後,已經分別一年有余。在他日漸模糊的記憶中,她仿佛仍是那個死氣沉沉坐在床榻上,形容枯槁憔悴的婦人。卻不曾想,她如今竟是這般模樣。似乎……似乎比當年他們大婚之時,還更靈動溫柔一些。

  他一直認為,王玫和離後的生活,大概只會像仍在長秋尼寺中那樣,蹉跎歲月、日夜哀嘆不已。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再嫁一個尋常的男子,庸庸碌碌過一生。他阿娘提起她的時候,也只有數落的,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沒有一分一毫長處。先前偶在丹陽長公主宴飲上遇見,竟故作不識,完全不將長輩放在眼中。如此不孝又善妒,不知禮節,還紅杏出牆的婦人,哪會有什麼好下場?便是太原王氏嫡支嫡女,也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婦人,卻再嫁了博陵崔氏子弟、書畫詩賦三絕的崔淵崔子竟?!而且,居然還似乎過得頗為不錯,夫婦之間甚為相得?!

  張五郎心裡湧起了復雜而又奇特的情緒。像是嫉妒,像是忿然,又像是悵然與失落。他再娶,京兆韋氏的旁支嫡女也只願意在他中進士之後定下親事;她再嫁,卻是回到了世家豪門裡,夫婿又才華橫溢,仿佛解頭、狀頭都已經盡在掌握之中。

  他所知的她,確實是真正的她麼?崔淵所知的她,是他所知的她麼?是崔淵品味特別,還是他不識璞玉?是他們沒有緣分?還是他們性情不夠投合?當年那些事的真相,果然是他所見所想所聽說的那般麼?

  他滿腹心事,腦中紛繁雜亂,竟望著那牛車出了神。

  崔淵不緊不慢地穿過人群,經過張五郎身側的時候,斜了他一眼。他早便感覺到了這兩道有些奇異的視線,心中也覺得有些不舒服。雖則張五郎娶的九娘,尚不是莊公夢蝶之後的九娘,亦不是令他心動心悅的九娘,但也足以讓他生出些許妒意了。只要想到此人曾給九娘帶來了什麼樣的痛苦,他便有種出手教訓他的衝動。不過,進士貢舉的結果出來之後,光是履行承諾與隨之而來的流言蜚語,大抵便足夠讓他吃苦頭了。而且,他過分在意這些事,也只會讓九娘覺得不舒服罷了。

  張五郎有些渾渾噩噩,並未注意到這一眼。他的那些友人卻將崔淵此舉當成挑釁,立即跳將起來,什麼話都嚷嚷了出來。果然,許多攻擊崔淵的不實言論,便是他們放出去的。一時間,崔淵的腦殘粉和黑們都群情湧動。

  崔淵卻只輕輕一笑,挑眉道:“諸位也都不必多說什麼,且看張榜罷。”而後,他便自顧自地走向府衙前,驗了身份入內了。

  眾人一時間鴉雀無聲。便是再不屑崔淵的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性情著實有魏晉名士的風範,絲毫不在意旁人的言論。於是,他們回過神來之後,也都各自取了公驗進入府衙准備考試。

  崔家的牛車也並未停多久,便悄然離開了。因此處與東市離得很近,王玫便去東市看了看茶鋪的情況,順便帶著崔簡、王旼逛了逛。璃娘做事一向風風火火又妥帖,內外兩進、面闊三間的茶鋪已經很有些樣子。遠遠看去,裡頭的工匠忙忙碌碌地,卻忙中有序,絲毫不亂。

  王玫並沒有接近,而是命車夫轉到了旁邊的街道上,而後下車慢行。一路逢鋪子便入,她自己倒是只買了些玉石,給小家伙們卻買了上好的筆墨紙硯並一些玩意兒。

  待到過了午時,想起崔淵上一回交卷交得早,她便命車夫將車趕回府衙前。索性便在府衙附近選了一家食肆,一邊享用美食,一邊等著去府衙前盯梢的僕從們傳來消息。雖說她挑了個雅間,但也可聽見兩邊的雅間裡都有不少文士正議論著崔淵與張五郎之事。

  既有百般維護崔淵的,也有替張五郎說話的。不過,說起兩人為何立下這般約誓,卻並沒有多少人敢跟著指責崔淵的不是。尤其那些寒門士子,義憤填膺地說張五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余人也不敢反駁。於是,話題便又轉到了摹本上來。眾人按捺不住那一顆顆火熱的心,紛紛期盼自己能第一批拿到摹本。而後,又有人說所有攻擊過崔淵的人,都合該什麼都拿不著,天下間沒有享用別人辛苦臨摹的摹本又指責人家狂妄無禮的道理。大多數人聽了,也紛紛大聲稱是。

  這些紛紛擾擾,王玫、崔簡、王旼都聽在耳中。兩個小家伙都有些坐不住,想去為崔淵說話。王玫卻拘著他們,不教他們出頭:“連你們阿爺、姑父都不曾說過什麼,你們又何必為他打抱不平,去蹚這些渾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些事,只能越辯越明。有些事,卻只能以結果論成敗英雄。”

  崔簡歪著腦袋細細思考起來,王旼聽得似懂非懂,噘著嘴,用點心將自己的小嘴塞得鼓鼓囊囊。

  不多時,崔淵果然無視了張五郎等人意味不明的目光,泰然自若地交了考卷出了府衙。見到府衙前等候的僕從,他便也來到那家食肆。

  看他踏進來,便有人喚起了他的名字。他並不理會,也不管一眾人等再次壓低聲音私下爭吵起來,只翩然去了雅間裡。王玫早便讓食肆備好了他喜歡的一些吃食,推過去讓他略微用了些。

  “你不是要去東市麼?可需我陪你去一趟?”因出來得早,崔淵便問道。

  王玫看著眼前這個一點也不像考生的家伙,抿唇笑道:“早便已經去過了。你怎麼連這些小事都記著?府試尚未結束呢。”

  “一場府試,也不過如此而已。”崔淵回道,“阿實、二郎可想去什麼地方走一走?”

  崔簡、王旼均乖乖地搖首。他們早已經知道“府試”對於進士而言是一場極為重要的考試,心裡比崔淵還緊張幾分。哪裡願意因自己貪玩的緣故,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

  崔淵便只能道:“那我們便家去罷。明日我再早些交卷,也好一起四處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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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中秋之夜

    府試的頭一日考的是讀史,自《史記》、《漢書》、《後漢書》中分別選了五段,仔細解讀而後論述之。在家去的牛車上,崔淵將那幾段說來,崔簡、王旼都尚未學史,自是半懂不懂。只王玫嘆道:“雖說聖人已經平了東突厥,但大唐疆域之外仍是群狼環伺。便是東突厥設了兩大都督府,令突厥人歸化,亦仍有隱患。此次提及漢武滅匈奴故事,許是仍有用兵之意?”

    “九娘曾言‘夷人入華則華之,華人入夷則夷之’,若欲突厥歸化莫過於使之融入中原。斷其血脈失之陰狠,倒不如抽其筋骨得好。”崔淵微微一笑,“先以戰而平之,再懷柔以待,視其為子民。故而聖人方有‘天可汗’之威名。不過,如此尚不夠,還須得將突厥、薛延陀、回紇諸部都徹底化作中華之人方可。”

    王玫接道:“令其不再游牧,而漸漸定居耕田農桑;令其忘記族語而徹底漢化,如同北魏文帝那般,便漸漸可成了。”鮮卑一族融入中華,便是由北魏文帝而起。拓跋氏改姓元,如今雖是胡人高門,其家風卻也與漢人無異。如長孫氏、豆盧氏等其他胡人高門亦是如此。鮮卑族既然能成功漢化,突厥、薛延陀、回紇未必不成。

    “須得徐徐圖之。”崔淵答道,“聖人有心借用東突厥擊潰西突厥,使之彼此內鬥耗盡,因而並不在意突厥漢化之事。不過,長此以往,必將引起東突厥諸部不滿。此舉眼下得利,於往後卻有害。”

    “以聖人之心胸,未必不會接納突厥等族。只是連年征戰,積怨已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恐怕許多人都信不過這些突厥降部。”王玫中肯地評道。

    兩人說了一陣話,不經意卻見崔簡、王旼趴在他們膝上已經睡熟了,不由得都失笑起來。

    王玫便道:“明日便是中秋,還是將二郎送回家去罷。”王旼如今與崔簡同住,逢節假或休沐之日才能家去。這般年幼便過起了寄宿生活,總讓王玫這做姑姑的心生不忍。中秋雖非大節,亦是家人團圓之日,他若能家去,也能教冷清的王家增添些熱鬧。

    崔淵頷首道:“明日考完,我便與你同去宣平坊。雖說節禮應該早便送過去了,我們也不妨再添置些東西,權當作自家的心意。”

    王玫瞥向他:“我阿爺恐怕如今滿心都只想著摹本呢。你若能將親手臨摹的摹本送與他,他恐怕比得了萬金還更高興些。”

    此話無異於贊美,崔淵心中湧起了暖流,笑道:“有些摹本,我卻是不如伯染(崔渲)的。若是岳父不嫌棄,我自是應該將所有摹本好好挑一挑,集成一個折冊送給他。舅兄那裡,必定也是少不得的。”

    “提到摹本,雕版之事如何了?”王玫又問。因是她提起了雕版印刷之事,也不知崔淵到底打算如何做。

    “正在刻印,還須些時日才能得。”崔淵道,“雕版做出來之後,先印幾冊試一試。須得請聖人過目,方能定下章程。若是聖人不許,我們往後再私下印些,給親近之人送去便是了。孩兒們正好也可人手一冊,好生練字。”

    雕版印刷遲早會取代抄寫,他還記得九娘提過的活字印刷呢——日後說不得崔家還能建起後世那般的“圖書館”來。當然,這日後到底是多少年之後,還須得再仔細權衡一番。平心而論,他並不認為世家便是高人一等,卻也不願博陵崔氏迅速沒落。因為“圖書館”若當真建起來,寒門說不得便要徹底崛起了。畢竟,天下還是寒士更多些。世族不過是占了家學淵源以及進學早、書卷眾多的便宜罷了。所以,還是得讓博陵崔氏准備妥當,才能推行此事。

    回到崔府,鄭夫人也並未詢問府試之事,只讓王玫照料他好好歇息。真定長公主則遣人送來了兩簍子荔枝,特地命人說將一簍子分給點睛堂。鮮荔枝一向十分難得,且八月中旬送抵長安的荔枝想必也是最晚熟的一批了,王玫這才覺出些許考生的優待來。不過,雖說是真定長公主的好意,但也不能就這麼領回去。王玫撥出大半簍孝敬了阿翁阿家,這才命侍婢們洗淨荔枝,讓崔淵、崔簡、王旼都嘗一嘗鮮。

    崔淵只嘗了兩顆,便笑看王玫剝著荔枝。荔枝雪白柔嫩的肉質,與她纖纖十指相映,仿佛也多了些許誘人的意味。崔簡、王旼一邊自己剝著吃,一邊享受母親(姑姑)親手剝的荔枝,都高興極了。

    “你們若是這般喜歡荔枝,不如明年外放便到建州(福建)、廣州去罷。”崔淵忽然道。

    王玫本以為他方才提起突厥、薛延陀、回紇,便是想去西北,聞言不由得道:“你想去何處,我們便跟著去就是。不過是區區一樣鮮果而已,哪裡值得如此。”

    崔淵望著她,就著她的手指又吃了一顆荔枝,笑而不語。

    第二日試策論,崔淵依然提早交了卷。五道時務策,他只思索片刻,便文思如泉湧,瀟瀟灑灑地一揮而就。且因他臨摹《蘭亭序》的緣故,雖用楷書答卷,其中卻也多了些自然圓融之意,一眼看上去更是賞心悅目之極。當場便閱了他的卷子的雍州功曹一目十行地看過去,擊案叫絕。

    他朝著功曹行了一禮,也不管後頭正在冥思苦想的眾士子心裡做何感想,便施施然出了府衙。府衙外頭戍衛的軍士都已經認得他了,畢竟在府試中提前兩個時辰交卷者可並不多見。昨日考讀史便交得早了,今天考的是更為重要的時務策,居然還交得更早。恐怕,這也是本朝雍州自開府試以來,最與眾不同的一人。

    崔淵坐上自家的牛車,便對王玫道:“去宣平坊罷。”

    王玫頷首,丹娘便吩咐了車夫幾句。於是,牛車一路緩行向南。

    崔簡捧著自家阿爺昨夜挑出來的幾卷摹本,看得愛不釋手。不過,他知道這是送給王家外祖父的禮物,再如何不舍得,也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王玫見狀,不由得笑道:“阿實都這般喜歡,想必我阿爺只有更喜歡的。”

    果然,王奇得了這份禮物後,險些連自己拿出去的那些名家真跡都不想取回來了。一直拉著崔淵,讓他說一說這些時日臨摹的心得。李氏也不管他,只與女兒、兒媳說話。道了些家常之後,見天色已晚,她便催著女兒女婿趕緊回崔家,別耽誤了中秋團圓夜宴。

    一家三口到得家中時,時候尚早。不過,小鄭氏早便奉鄭夫人之命,在後園湖泊中央的樓台之上設下了中秋宴。一眾僕婢忙忙碌碌轉個不停,小鄭氏、清平郡主也不得歇息,只讓崔蕙娘、崔英娘跟著李十三娘,陪鄭夫人、真定長公主解悶說話。

    崔淵、王玫、崔簡去內堂拜見了兩位長輩,便回點睛堂洗浴收拾了一番。待他們一切妥當,夜幕也已經降臨,中秋小宴即將開始。

    設宴的樓台屋檐四角上掛著燈籠,裡頭則立著枝型燭台,遠遠看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燈光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而動,間或傳來魚兒出水跳躍、翻轉之聲,更增添了幾分趣味。崔家眾人沿著湖中浮廊橋行至樓台上,按長幼次序坐了下來。不多時,崔敦、崔斂、崔澄、崔澹、崔滔也匆匆趕了回來。於是,闊別將近兩個月的一家人,總算又大團圓了。

    崔敦、崔斂、鄭夫人、真定長公主分別說了幾句話,又以指蘸酒簡單祭了天地祖先,飲宴方正式開始。僕婢們流水一般一輪一輪端上美味佳肴。因是秋天,又是中秋節,王玫特地定了許多與“中秋”相關的飲食,如桂花糕、桂花酒、楓糖芝麻胡餅、新烤月餅,做成月牙狀的煎茄盒,做成楓葉狀的水晶凍等。

    崔家諸人一邊享用美食,一邊輕聲說笑,端的是松快無比。

    “說起來,今日府試已經結束了罷?子竟考得如何?”崔斂關心地問。

    “他剛考完試,就不許他松快松快?偏這時候便問了起來。”真定長公主嗔道,“子竟不必理會他,好生歇息幾日。咱們只等著放榜時,便開宴慶祝就是了。”

    鄭夫人剛想接過話繼續寬慰幼子幾句,崔敦卻似笑非笑地哼道:“這些天他忙的都是名家法帖之事,哪裡還記得什麼府試。到時候放榜,便是落了榜我也不意外。”

    崔斂、崔澄聞言,剛想打圓場,卻不料崔淵抬起眉,悠然回道:“阿爺可是羨慕我能見到那麼多名家法帖?倘若阿爺想看,與我說一聲便是了。都是別人家的珍藏之物,平日都舍不得拿出來。咱們正好抓住這個機會,多看一看,也好飽一飽眼福。”

    崔敦臉微微一黑:“尋常的名家法帖,也不值得一觀。若有《蘭亭序》那般的好物,倒值得看一看。”

    “瞧阿爺說得,就像是咱們家書房裡藏的那些,都不比王右軍的真跡差似的。”崔淵答道,又望向蠢蠢欲動的崔澄、崔篤、崔敏、崔慎幾個,“大兄、侄兒們待會兒盡管到我的書房去便是了。放在我這裡保管的真跡,都好好給你們瞧上一瞧。不過,你們若想臨摹,卻也只能在我的書房裡,不能拿到別處去。”

    “好極了!”崔澄禁不住笑了起來,“平時大家都藏著掖著,哪裡會大大方方地拿出來給人看?這一回確實是難得的盛事。若有了摹本,也須得給我留幾卷才好。”

    “便是摹本,日後說不得也成了珍藏之物呢。”崔篤也接道,“尤其是叔父親手臨摹的摹本,侄兒一定會拿來作傳家之寶。”他是嫡長孫,未來的博陵崔氏二房族長,所說的話自然也有幾分份量。

    崔澄聽了大笑稱是,崔敦卻眉頭抽了抽,沒有再多說什麼。

    崔澹與崔滔對這書帖、摹本之事都毫無興趣。兩人對視一眼,崔澹便道:“好容易聚在一起,說這些作甚?今日既然大家興致都不錯,子竟不如做一回魚膾嘗嘗?也當是孝敬長輩了。誰讓你先前一連這麼些天都不見人影。”

    “不錯,吃了你的魚膾,說不得還能從你們父子那裡分一點運氣。”崔滔接道。顯然,他仍然不能釋懷藥王之事。

    崔淵笑道:“孝敬長輩,自然是應該的。”他穿著寬袍大袖,自是不適合做魚膾,便下去換了一身紫藤色窄袖圓領袍。此時,已經有僕從抬了一張長案上來,另有木桶、刀等物放在一側。

    崔簡、王玫皆從未見過崔淵做魚膾,一臉好奇地看過去。

    就見崔淵挽起袖子,從僕從提的木桶中拎起一尾活魚,手起刀落,便去了頭尾。接著,刀背一推一送,魚鱗魚皮便刮得干干淨淨,不傷一點魚肉。而後,他利落地剖開魚腹,細細洗淨,再將剩下的微紅魚肉平攤開,手微微抖動,魚膾細如薄紗,堆起來便如同是一捧新雪一般,潔白無瑕。

    小家伙們看得完全呆住了,連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吩咐分給他們的魚膾也忘了嘗,急切地等著他再料理下一條。崔淵嘴角含笑,再度舉刀演示了一番。他一口氣迅速料理了五六條魚,這才淨了手,坐回了茵褥上。

    崔滔嘗了之後,嘆道:“果然比我做的魚膾滋味好。”

    真定長公主笑著將一盤魚膾吃了個干淨:“四郎的手比你快,切下的魚膾也比你薄,都已是透明之狀了。”

    鄭夫人也感慨:“都已經許久不曾吃過四郎做的魚膾了,險些將味道都忘了。”

    崔敦神色微霽,也難得地贊了一句不錯。崔斂更道:“下回家宴之時,再讓子竟做一回罷。”他掃了一眼底下雙目亮閃閃的孫輩們,笑道:“也教一教大郎他們,免得他們連做魚膾都比不上旁人家的小郎君。”

    聽了此話,崔簡壓低聲音問:“阿爺、母親,做魚膾也是咱們博陵崔氏的家學淵源?”

    王玫禁不住彎起了嘴角,瞥向崔淵。

    崔淵很淡定很自然地頷首:“自從我學會了之後,便是咱們家的家學淵源了。”

    聞言,崔家諸人皆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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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六章 義診施藥

  這一天,又到了青龍坊青光觀義診施藥的日子。自附近各個裡坊趕來的平民婦人早早地便在山門前等候了。來得早些的,不免放心了許多;來得晚些的,便面露愁苦之色,擔心輪不上。更有些病症較重的,一心想著往前頭擠,卻遭到諸人訓斥,不得不按捺下來焦躁地等待著。

  在眾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之中,山門終於緩緩打開了。守候許久的人們正待一擁而上,卻見裡頭走出一列持刀的軍漢來。以他們的眼光,自是辨認不出這些軍漢手持的橫刀意味著什麼。但他們渾身上下散發出的精悍之氣,卻顯然是升鬥小民輕易惹不得的。

  “這不是女冠觀麼?怎麼竟還藏著一群軍漢?”

  “聽說前幾回擠擠攘攘來了好些外頭的人!有人趁亂搶了女冠們施的藥,還有人擅闖寮舍讓婦人們受了驚哩!”

  “唉,那些人也都是可憐人。不過,再可憐也不能壞了女冠們的事!”

  “說得很是!要是女冠們受了委屈,不義診施藥了,咱們上哪裡問診去?這麼多街坊鄰裡,都得受他們牽累!”

  在一片喧嘩聲中,山門內又緩步行出一位十歲左右的少女來。那少女生得眉目精致,嘴角含笑,卻天生帶著一種凜然的氣勢,令人不敢仔細地瞧她,更不敢妄動。她輕輕地擊了擊掌:“從今往後,青光觀與通善坊昊天觀一同義診施藥。義診施藥之日,定為每月二十。青光觀只醫女子,昊天觀只醫男子。”

  眾人轟然叫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更有些家裡還有病人的,便轉身又家去了。雖說男子不比女子,還須得遵守禮法的約束,隨意請一位醫者便可診治。但這畢竟是道觀義診,又能施藥,能省則省。另外,青光觀女冠們的醫術一向頗為令人稱道,從沒有過誤診的事情發生,想必昊天觀的道士們也差不到何處去罷。

  那少女環視周遭,笑容綻開,欺霜賽雪的臉上露出一個甜美的酒窩來,不知不覺,眾人便又安靜下來,繼續聽她說話。“欲問診者,往左排列,先來後到,依次取號牌。輕症者取青色竹牌,中症者取黃色竹牌,重症者取木牌。取完牌之後,自有女冠領著爾等去往不同的寮舍診治。號牌上有數字,你們或許不認得,但女冠認得即可。欲領藥者,往右排列,拿好藥方,依次去老君殿便是。”

  她話音剛落下,那群軍漢便狼行虎步走過來,無聲無息地立在山門中間,將山門隔出一左一右兩邊。左邊轉出三位捧著托盤的孩童,年紀都並不大。托盤中則堆著綠竹牌、黃竹牌、木牌。他們身後站著三名年輕女冠,目光溫和淡然,觀察、打量著前來取牌的人。若有輕症者想去取重症、中症的牌,她們便輕聲阻止。再有想鬧騰的,那些軍漢的目光冷森森地掃過來後,便不敢再吱聲了。如此幾番,問診之人也都老實起來。有幾位病情重的,女冠們便讓她們的家人趕緊抬了進去,免得耽誤了。

  右邊那些領藥之人見狀,也不敢造次,按照規矩前去領藥。稱量藥材的女冠們十分利索,給他們藥包的時候還特地道:“這都是皇後殿下的恩典。皇後殿下將每月的用度減了一半,特地供施藥之用。宮中諸妃、幾位貴主也捐獻了不少錢財。你們若是心中感念,便為皇後殿下和各位貴人們多祈祈福罷。”

  “皇後殿下”、“諸妃”、“貴主”,這些稱呼離平民的生活實在太遠了。一時間,有些取藥的人甚至根本反應不過來,只是像往常一樣連聲應了。待終於有人反應過來之後,不自禁地“嗷”的一聲喊了起來:“居然……居然是宮裡的貴人們?!”

  眾人以往都只聽得哪位夫人、哪位娘子舍的藥材,覺得這些高門世族已經離自己夠遠的了。沒想到,這一回卻能聽見那些想也不敢想的貴人的名號。不多時,便有人帶頭朝著北面皇城、宮城的方向磕起頭來。一群百姓感激無比地磕了幾個頭後,歡歡喜喜地拿著藥包家去了,更是滿口答應必會給宮裡那些貴人多祈福、念經,讓道祖、佛祖都保佑她們。

  見到此情此景,立在一旁的晉王李治、晉陽公主臉上都有些動容。

  李治忽地嘆道:“兕子,以往我們為阿娘阿爺向道祖、佛祖祈福,總覺得一片孝心便能令神佛感念——雖說確實是孝心可嘉,但若能令長安城的子民、全天下的子民都誠心誠意為阿爺阿娘祈福,豈不是更能感天動地?”

  晉陽公主頷首,輕聲道:“九阿兄,咱們是阿爺阿娘嫡親的兒女,這大唐的萬千民眾又何嘗不是阿爺阿娘的兒女?倘若人人都能感受到阿爺阿娘的一片拳拳慈心,自當敬重阿爺阿娘,奉阿爺阿娘為衣食父母。不過,阿爺日理萬機,總有些照顧不到之處。如此看來,咱們能做的事,還多得很呢。”

  李治彎了彎嘴角,忽地似想到了什麼,眉頭微微攢了起來。

  旁邊的崔淵與王玫對視一眼,出聲道:“大王、貴主所言甚是。聖人治下已經是一片盛世,但偌大的國土之上,亦不可能事事都盡善盡美,總會時不時生些瑕疵。如糧價低賤傷農,總有天災人禍發生,邊疆亦時有不穩——維持這大唐盛世,亦很不容易。”

  李治、晉陽公主都垂目思索,並未接話。忽地,方才立在青光觀山門處宣布種種新規矩的美貌少女走了過來,清脆的笑聲宛如風鈴:“九阿兄,兕子姊姊,我去四處看了一遭,果然沒出什麼茬子!”原來,那膽量非凡的少女,卻正是衡山公主。

  晉陽公主牽起她的手,仔細打量著她,見她雙眸亮閃閃的,禁不住嗔道:“方才我還有些擔心你會受了衝撞,嚇著了呢。想不到,你的膽子倒是大得很。”

  “有禁衛在,哪裡能受了什麼衝撞?我方才說得是否清楚?”衡山公主搖著她的手問道。

  “很清楚。瞧他們都沒出什麼茬子,便說明你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晉陽公主笑著回道。

  衡山公主高興得很,又纏著李治問了起來。李治自是連連稱贊她,將好話都說盡了,她才滿意地放開了他,理直氣壯道:“九阿兄和兕子姊姊千萬記得,阿爺阿娘問起來的時候,也要替我多美言幾句。”原來,她卻是擔心起聖人和長孫皇後的反應了。

  李治、晉陽公主哭笑不得,只能點頭答應了。

  崔芝娘眨了眨眼,有些懊悔地輕聲道:“叔母,我……我的膽子是不是有些太小了?”方才衡山公主邀她一同去,她見到那些衣衫襤褸的民眾焦躁不安的模樣,覺得有些可怕,便退縮了。

  王玫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早便能幫著你阿娘理事了,招待客人也有模有樣,膽子一點都不小。只是,見到這些陌生人的時候,你心裡有些擔憂不安罷了。對陌生人心懷防備是應當的,不過,若是有護衛在側,該出頭的時候也理應出頭。往後,或許也有需要你出來鎮一鎮場面的時候,你能做到麼?”

  崔芝娘猶豫片刻,點頭道:“到了那時候,自然義不容辭。”

  “好孩子。別將此事放在心上,往後多歷練歷練便是了。貴主的性情本便爽朗大氣,你更沉著穩重些,也不必總將自己的弱處與貴主的長處比較。”王玫接著道。

  崔芝娘聞言,略開懷了一些,便道:“我去瞧瞧阿韌、阿實、阿旼,看他們一直在發牌子,會不會覺著累了。”說著,她便帶著貼身侍婢悄然離開了。王玫看著她的背影,暗自想著:芝娘一向是位大度的小娘子,也是位再細致不過的小姊姊,想不到也有如此不自信的時候。

  這時,衡山公主又來到她身邊,也搖起了她的手,半是撒嬌地道:“還是表嫂的主意好。將問診的人按照輕重緩急分開,便什麼都不耽誤了。這些天,子竟表兄和表嫂帶著我們走了這麼些地方,確實很有趣。不過,還數昨天、今天在這青光觀裡的所見所聞最有意思了。我以前還想著,在宮裡也是飲宴,出嫁之後也是飲宴,每日都是吃喝玩樂一成不變,又有什麼意思呢?如今,總算找著更有意思的事了。”

  聽得此話,李治、晉陽公主一時間無言以對。任何一個十來歲的小娘子,恐怕都不會如此大大方方地說什麼“出嫁之後”罷!她離訂下婚事尚早著呢,便已經想得如此之遠了?

  “貴主有意主持義診施藥之事?”王玫笑問。青光觀的義診施藥雖說每月都有,但畢竟女冠們人手有限,受益的民眾也有限。且青光觀並不欲出名,一向低調行事,也只有附近的裡坊才知道義診施藥之事。更多的長安城尋常百姓,尋醫問藥仍然十分艱難。尤其婦人們患了婦科病症,不單難以啟齒,更難尋得女醫診治,往往很容易便耽誤了。她有心想開更多的義診,錢財尚是小事,卻苦於沒有合適的女醫,更沒有合作者。畢竟,以她或觀主的名義來做此事,有各種各樣的不便之處。而若換了聖人與長孫皇後的嫡幼女衡山公主,便可毫無顧慮了。

  衡山公主用力地點點頭,略作思索之後,才道:“我曾以為女醫的醫術必定不如那些太醫——宮中的女醫便只能做些熬藥、推拿之類的事,連針灸都得太醫說准了穴位她們才敢動手。但青光觀觀主卻是我見過的醫術最高明的醫者。那些佛醫中,也有很不錯的比丘尼。都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不讓咱們這些娘子們隨意就醫,還不許咱們看女醫不成?”

  晉陽公主也接著道:“幼娘所言,我深有感觸。我久病多時,卻因身為女子,太醫不敢親自與我針灸,只能傳授宮中女醫針灸之法,也總有不滿意之處。直到觀主入宮之後,親自為我針灸、推拿,我才覺得妥帖。當初阿娘的病情日漸嚴重,諸太醫束手無策,何嘗沒有這種緣故在裡頭呢?女醫之事,確實事關重大。”

  “兩位貴主既有意,便是天下娘子們的幸事了。”王玫嘆道,“說實話,跟隨觀主這麼些時日,我也有些零碎的想法。不過,這些零零碎碎,如今卻不太好說。待回去問詢叔母和阿家之後,改日再向兩位貴主討教罷。”

  “我和兕子姊姊亦須得再想一想,也得問一問阿娘和觀主。”衡山公主回道。

  晉陽公主也道:“此事,光憑我們姊妹二人也是做不成的。長樂姊姊、城陽姊姊定不能缺了,真定姑母、丹陽姑母、衡陽姑母若是有興致,更該教一教我們到底該如何做呢。”

  三人說得興奮起來,你一言我一語不曾停歇。

  崔淵與李治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有些無奈地走開了。兩人望著眼前的人群,又說起了摹本之事。

  “府試結束了,子竟應該也有空閑了罷?那雕版究竟刻得如何了?改日可否帶我去瞧一瞧?我前兩天忍不住與阿爺提過了——”李治頓了頓,苦笑道,“正巧讓四阿兄也聽見了,他不信這雕版印刷能比得過親手臨摹。”李泰不僅不信,還打趣說莫為了圖省事便走捷徑,讓原本滿懷好奇的聖人又多了幾分疑慮。很顯然,他已經躍躍欲試,很有些搶功的意思了。如此不顧嫡親弟弟的顏面,吃相比太子還難看——當然,這些話他只能悶在心裡,卻是不能說出口的。

  崔淵望著他,從他的神色變幻中仿佛察覺到了什麼,笑道:“若是雕版比不過親手臨摹,自然便不可行。如今因印出來仍稍欠些火候,我正在讓工匠繼續改。不過,些許細微之處,還須得我親自動手才行。畢竟,臨摹的意境,他們再如何領悟,短短時日之內也難有所得。若是大王有興趣,待會兒我們便去夾纈工坊走一遭?”

  “也好。”李治頷首,“兕子、幼娘大概也從未見過夾纈的雕版,問一問她們是否有興趣罷。”

  “若是兩位貴主沒有興趣,不妨去東市走一走。”崔淵笑道,“內子的茶鋪,過兩日便要開業了。如今已經收拾出來了,連我都不曾見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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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7 17:29: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奪得解頭

  大唐遼闊的疆域之內,各州的府試都在中秋前後陸陸續續地結束了。在等待府試放榜的日子裡,許多士子都心急如焚。雖然他們仍舊照常參加文會、投遞文卷,但所談的話題卻始終離不開府試。他們或高談闊論,為府試時的時務策試題而爭執;或胸有成竹,混跡於煙花之地提前慶祝自己成為舉子。內心深處,不少人恨不得放榜之日趕緊到來,而後他們得以取中、傲視眾人;亦有不少人恨不得放榜之日來得越遲越好,以免自己落了榜,反倒貽笑大方。

  通常而言,進士科府試之後,文風盛的中原繁華之州能解送十幾名舉子,文風弱的邊境貧弱之州只能解送區區幾人。而雍州、同州、華州因或轄長安或毗鄰長安的緣故,占盡大唐七分才氣,解送的舉子通常達二十人左右。自大唐開科舉以來,約有七成進士來自於這三州。而狀頭更是從來都只花落此三州,從未有過例外。尤其雍州下轄長安,才華橫溢者無數,府試解頭五成都是省試狀頭。

  因而,崔淵當初放出豪言“八月府試我必為解頭,明年省試我必為狀頭”,雖有許多人深感不忿,覺得他太狂傲,但眾人也都很清楚——若崔淵這次當真成了解頭,明年省試八成就會被點為狀頭了。

  雍州參加府試的文士們無不翹首以盼,到底那崔淵崔子竟能不能被點為解頭。他們甚至比崔淵或崔家人還更關注此事,坊間、文會中處處都流傳著各種小道消息。諸如從雍州府衙功曹之妻的七大姑八大姨那裡打聽來的,從功曹家下僕的遠方表叔表姨那裡打聽來的,從雍州刺史家喝醉酒的管事那裡打聽來的,等等。有信誓旦旦解頭定不是那崔子竟的,也有認定崔家給雍州功曹施加了壓力頂替了什麼人的。然而,這些流言蜚語也只能私下傳遞,稍微抹黑崔淵的名望而已。且若教那些較真的崔淵腦殘粉聽著了,必是要揪著議論流言之人的袍子,連連質問的。

  倒是崔淵,仿佛絲毫不在意這些,臨近放榜這幾日,每天從早到晚都待在夾纈工坊裡。雕版說起來容易,但雕出那些摹本的神韻十分不容易。他所提到的細節,那些工匠有時候根本無法理解與領會。因而,他只能自己動手,倒也覺出了幾分趣味。由他琢磨細節所做出的雕版,自然也越來越有韻味,連李治看了印刷出的摹本也覺得再滿意不過。只是,因這塊雕版做的是他自己的《蘭亭序》摹本,又須得給聖人過目,他的要求也更高了幾分,仍在不斷地細細打磨。

  沒過兩天,便到了雍州府衙張貼府試入第榜文的日子。

  一早,崔淵便像是往日一般,徑直去了自家的夾纈工坊。他剛走,真定長公主的鹵簿便浩浩蕩蕩地過來了。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王玫均在內門前相迎,真定長公主下了厭翟車後,便笑意盈盈地環視周圍,嗔道:“今日便是府試張榜的日子,阿嫂怎地還沒准備起來?我還以為必會熱熱鬧鬧的呢。”

  鄭夫人笑道:“還沒得到報喜的消息呢,哪裡能那般張揚。若是四郎一時不慎未能入第,怕是不好收場呢!”雖口中如此說,但她的喜意也仿佛能從心底溢出來一般,一貫顯得雍容持重的臉上也多了些遮掩不住的愉悅。其實她早便開始盤算著此事了,只恨不得要連續開幾日宴飲,大張旗鼓地慶祝一番才好。然而,崔敦卻不知是和兒子鬥氣還是別有想法,讓她在此事上穩重些,別做得太過分以免招來什麼奇怪的言語。她心裡固然為幼子抱不平,卻也知道如今看似太平實則並不太平,也只能低調一些了。

  真定長公主挑起眉,鳳眼微眯,傲然道:“旁人不知道子竟,咱們還不相信他麼?他既然能當眾說出那等話,解頭自然便只能是他的。阿嫂聽我的,趕緊准備起來。我已經給丹陽、衡陽都下了帖子,她們不多時便會過來了。”

  鄭夫人抿嘴笑了起來:“有貴主這句話,阿郎便說不得什麼了。”

  真定長公主笑道:“原來是阿兄的念頭。阿嫂盡管放心,待好消息傳過來,保證他什麼都忘了。何況還有駙馬在呢,以他的性子,也只有比咱們倆更急切的。”

  小鄭氏、清平郡主也接話道:“阿翁也是太謹慎了些,四郎哪裡會落榜?便是全雍州的舉子都落榜了,也輪不上四郎呢!九娘說是也不是?”

  王玫不好如何回答,便只能頷首稱是,臉上綻出的笑容卻宛如春花般燦爛。令小鄭氏、清平郡主都不由得有些閃了眼。兩人看著這位常被真定長公主稱作“有福運”的妯娌,心中也不得不暗暗承認——她的運氣確實格外好。崔淵娶她之前,對入仕絲毫不感興趣,成日只專注於書畫。然而,為了娶她卻松了口,如今更是在貢舉之中嶄露頭角。這樣的好運道,連她們也只有羨慕的。

  鄭夫人便笑著囑咐小鄭氏:“都交給你了。若有不湊手的時候,便讓郡主、九娘、蕙娘去幫一幫你。”

  真定長公主卻將王玫拉到身旁,笑道:“阿鄭這般伶俐,必能將宴飲安排得妥妥當當。若有什麼,有郡主搭一搭手也就足夠了。九娘、蕙娘都跟在我們身邊,好好樂一樂就是了。”說著,她睇了王玫一眼:“說起來,咱們這般忙忙碌碌,子竟卻在何處?”

  鄭夫人聞言,也望向王玫:“今日子竟也出門了?”她從不約束兒孫們的行動,尤其崔淵更是自在慣了,便是出門也從來不帶什麼隨從,更是不知他到底往何處去了。

  王玫無奈地笑道:“阿家、叔母,他最近都忙著摹本之事,恐怕連府試放榜的日子都記不得了。今天一早,他用過朝食便去了夾纈工坊,還特地說如今正是緊要的時候,別讓人隨意去那頭打攪他。”

  鄭夫人笑罵道:“這分明便是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呢!他若是不在,那些文士投帖子來見他,又該讓誰去招待?”

  “只能讓十二郎出面了。”王玫回道。今日並非休沐之日,崔家的郎君們不是忙於公務就是去進學了,也只能托崔沛招待一二了。崔淵既然叮囑了不必打擾,那便肯定是不願在此時理會這些事的。不過,若真是有心與他相交的文士,想必也不會在意這些細節。

  真定長公主便接道:“也罷,他覺得解頭不值得一提,咱們可不能不放在心上。說起來,這可是咱們博陵崔氏頭一位解頭呢!大房的伯染(崔渲)、安平房的澄瀾(崔泌)都是國子學出身,直接去參加省試。且兩人也都未得過狀頭。”她越說越是興致勃勃:“待會兒來的人必不會少。如今秋高氣爽,也不必在樓閣裡行飲宴,直接拿行障圍起來,幕天席地地炙些野味來吃罷。”

  見她生了興致,王玫便連連頷首贊同:“前幾個月四郎做了櫻桃酒,如今正好到了啟封的時候。阿家、叔母可想嘗一嘗?”雖說得了解頭的准信還不曾傳回來,但她與真定長公主一樣相信崔淵的才華。便是人工閱卷有喜好之分,此次府試的結果如此得眾人關注,想必也不會有什麼萬一發生。

  崔家正歡聲笑語地籌備慶祝飲宴,夾纈工坊內的崔淵正平心靜氣緩緩打磨雕版的細節,雍州府衙前的兵士們則剛剛將進士科入第榜文貼上去。如潮水般湧到榜文前的士子們,立即大聲地念起了解頭的名字:“博陵崔氏,崔淵崔子竟!”

  “果然是崔子竟!!”

  “嘿,我就說麼,除了崔子竟還有旁人麼?”

  “書畫詩賦三絕!時務策想必又是一絕了!”

  人群之外,臉色蒼白的張五郎晃了晃,險些栽倒在地。剛考完府試不過十日,他便消瘦得厲害,渾身骨瘦嶙峋,仿佛臥病多時一般。他身邊的幾個友人立即將他扶住,連聲喚著他的名字:“張五!張五!可別中了他的計!瞧你,才不過多少天,就將自己折騰成這樣了!他也不過是個府試解頭而已!你也不想想,咱們大唐每年有多少個解頭?”

  “說得不錯!!他不是還誇口說會奪得明年的狀頭?我便不信,這天底下便沒有強過他的有才之士了!”

  “必定是他們崔家使了什麼手段!他兩日都交得那麼早,怎麼可能不出什麼差錯?!”

  也不知是誰,聽了這些抱怨的話之後,便嚷嚷起來:“有人說崔子竟的解頭名不符實!裡頭必有什麼貓膩

呢!”“呔!什麼名不符實?!說這話的自己可入第了?!連舉子都不是,也好意思說出這種話!!”“崔家勢大,說不得便使了什麼手段呢!那崔子竟以前只聽說書畫雙絕,前一陣才又說詩賦不錯,府試考的卻不是什麼書畫詩賦!!”

  得到好消息便趕緊驅車回勝業坊崔府報信的崔家下僕自然不知這突然洶湧而起的風波。而掀起風波的張五郎已經憤而與那友人斷交,徑自家去養病了。那人猶自憤憤不平,連著他一同斥責了幾句,便被人拉去吃酒了。他們也並不知道,經有心人推波助瀾,雍州府衙前聚集了一群文士,都紛紛議論此次府試不公。

  因距離太近,雍州府衙前發生的事,很快便又傳到了皇城、宮城裡頭。不多時,長安城內那些高門世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憂心忡忡的,有幸災樂禍的,有滿不在乎的,亦有得償所願的。而雍州府衙裡的雍州刺史、功曹聽得下官彙報此事之後,皆哂然一笑。

  功曹禁不住嘆道:“這群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崔子竟可是深得聖眷之人,何須崔家使什麼手段?崔家又敢使出什麼手段?”

  雍州刺史道:“也不過是有人生出嫉恨之心,胡亂嚷嚷幾句罷了,卻讓人煽風點火利用起來,造成了如今的風波。這等小人心性,官場上也留他們不得。便是御史風聞奏事,也須得有‘風’可‘聞’呢,哪有自造‘風聞’的道理?將那些個只會瞎嚷嚷的人好生拘幾天,給他們都記上一筆。”

  “那崔子竟確實是個有大才的。躲在後頭那煽風點火之人的心思委實惡毒得很——便是流言蜚語,也將他好好的名聲給毀了。尋常人又哪裡知道其中利害,可別因此事壞了他的前程才好。”功曹是個惜才之人,又接道。

  雍州刺史笑了笑:“這種事還不好辦?你且將崔子竟的兩張卷子都抄幾遍。府衙外張貼一份,讓這些士子看看自己可能做得出如此漂亮的策論;我具折子給聖人遞一份,合該稟報聖人,便是看中的人才也有人出手摧折;再給房相、魏相一份,他們都是惜才之人,往後必不會讓他埋沒的。”

  那功曹道:“使君(刺史別稱)為何不給崔尚書一份?也好教他知道,使君出了大力。”

  雍州刺史看了他一眼,撫了撫頜下長須,自若地笑了起來:“崔家都是聰明人,示好也不必露出多少痕跡。我將崔子竟的卷子呈給聖人,又張貼到府衙外,他自然便知道我做了什麼事。”

  功曹不禁流露出佩服之意,起身行禮道:“下官立刻便去抄寫。”

  於是,聚集在雍州府衙外的文士們並未等來功曹的解釋,反倒等來了兩張墨跡簇新的文卷。功曹親自將文卷貼在榜文旁邊,冷笑道:“這便是崔子竟讀史、時務策的卷子。使君說了,爾等若是自負能做出更好的卷子,他便再出幾題給你們試試。若是做不出來,便坦然承認不如崔子竟就是了。以這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壞崔子竟的名聲和府試的威望,簡直是大唐文人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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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波未平

  “四郎君得了解頭!咱們家四郎君得了解頭!”

  當崔淵得中解頭的消息傳到崔府,全府上下立即一片歡騰。前來慶賀的丹陽長公主、衡陽長公主都已經到了,聞訊自是與喜悅不已的真定長公主有說有笑。鄭夫人又使人去國子學將崔篤、崔敏、崔慎喚回家,畢竟此時只有旁支的崔沛待客確實有些說不過去。附近住著的幾家夫人也都匆匆趕了過來道賀,王玫牽著崔簡給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貴婦們見禮,險些臉都要笑僵了。

  滿面笑意的李治也在此時踏入了崔家的夾纈工坊,望著正專心致志打磨雕版的崔淵,一時之間竟覺得不好打攪他。看了許久,他仿佛也出了神,不知想起了何事,便開始魂游天外,神情也一變再變。直到崔淵終於將雕版打磨完,令工匠們再去試著印刷一次,才發現他就在旁邊:“大王什麼時候來的?”

  “已經來了一陣。本想與你傳個好消息,見你正忙著,便索性不打擾你了。”李治笑道,“恐怕誰也料不到,雍州新出的解頭,竟然絲毫不關心府試的結果,一直待在這夾纈工坊中罷。”

  “府試的結果不會出任何意外,我又何必關心?”崔淵抬了抬眉,“且,這摹本之事,可比府試重要多了。不僅我盡力而為,大王也日日奔波勞累,來往於這等腌臜之地。都做到了如此地步,自是應當讓聖人覺得滿意,方能慰藉連日的辛勞。”

  “你說得是。”李治有些興奮起來。他難得如此高興,一貫有些蒼白的臉上也湧起了紅暈:“上一回印刷出的摹本,我便覺得很是不錯了。這一回,想必定不會比你親手臨摹的差多少。阿爺見了,也只有歡喜的。想來,四阿兄也不會再取笑我們了。”

  崔淵勾起嘴角,頷首道:“大王隨我來,去看一看這摹本如何印刷罷。”

  “好!”

  沉浸在喜悅當中的人們,自是不知一場風波正在雍州府衙前形成,且迅速地傳遍了長安城。一位格外耳聰目明的御史已經“風聞奏事”,將這場風波奏給了聖人。因是風聞,也頗有幾分語焉不詳,通篇折子都只點出了一個名字“崔淵崔子竟”。其余那些鬧事的文士,連提也不曾提起。這張折子剛呈上去沒多久,雍州刺史的折子夾帶著崔淵的卷子也送了過來。

  由於雍州府衙前之事鬧得很急,亦頗有幾分聲勢,皇城中也聽聞了不少流言。崔敦、崔斂兄弟倆均頗覺驚愕,也不知府試之事為何竟然能鬧到如此地步。崔斂立即去兵部衙門裡找崔敦,兩人大眼瞪小眼,還沒等商量出什麼對策,便有宦官來傳他們去見聖人。

  當他們趕到兩儀殿時,聖人正似笑非笑地將那監察御史的折子扔到房玄齡與長孫無忌面前,而後淡定地打開雍州刺史杜淮的折子,慢條斯理地看著崔淵的兩張卷子,抱怨道:“杜淮也是個不曉事的,就應該將子竟的原卷給朕看,還抄一份作甚?旁人抄的筆跡,哪有子竟那手字漂亮?”

  房玄齡看過了卷子,忍不住嘴角一勾:“臣恭賀陛下又得一美質良材。”

  長孫無忌則順著聖人的話道:“陛下不如傳口諭,讓杜淮將原卷送來?崔子竟的楷書倒是難得一見,或許亦可品評一二。”

  聖人哼了一聲:“這般美質良材,險些就被區區小人的嫉妒之言壞了名聲。許是朕孤陋寡聞了,這般小人之語居然也能在雍州府衙前煽動起如此大的風波。咱們大唐文人的風氣,居然已經敗壞至此?”

  崔斂不待崔敦再使什麼眼色,便持著笏板行禮道:“陛下聖明。自府試以來,子竟屢遭人污蔑,種種流言蜚語傳得到處都是。卻不曾想,如今還鬧到了誣陷貢舉之試的地步。此事決不能輕輕放過,不正我大唐文士之風,不復我大唐貢舉之威,科舉取士難不成就取那些捕風捉影、心性狹小之輩?!”

  聖人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崔敦,嘆道:“子竟是個好孩子,朕必不會讓他受委屈。此事確實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且將上折子的監察御史傳過來。朕倒想問一問,他風聞奏事,到底是從何處風聞的?怎麼誰都沒有他這般‘耳目靈敏’?若是子竟有什麼差池,他能否再送一位才華品性皆勝過子竟的解頭給朕?!”

  崔敦一時無言,只能躬身行禮。

  崔府之中,正在慶賀的真定長公主、鄭夫人也聽說了這個消息,當即臉色便微微一變。一時間,那些前來祝賀的貴婦神情皆有些細微的變化,都紛紛出聲安慰她們。那位傳來消息的貴婦抬袖遮住了微微勾起的嘴角,也亦真亦假地寬慰道:“此事雖說鬧得這般大,但想必定有內情。崔家四郎君的才名,咱們誰不曾聽說過呢?府試的解頭不給他,又能給誰?”口口聲聲像是寬慰,說的卻是誅心之言了。

  鄭夫人冷冰冰地瞥向她:“王夫人卻是說錯了,我家四郎可不是因才名方得了這解頭,而是實打實的才華出眾。”小鄭氏、清平郡主的目光微黯,王玫更是暗自咬緊了牙:她真有些擔心崔淵會受到這場風波的牽累。此事雖與他毫無干系,但都已經傳開了,便是事後澄清,對他的聲望文名也多少會有些打擊。

  真定長公主抬起眸,冷對身邊的侍婢道:“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送客!若再將這樣的惡客放進來,壞了咱們家的好事,你們便都滾去莊子上罷!崔府、公主府也不必養這等沒有眼色的奴婢!”

  丹陽長公主、衡陽長公主也出聲支持:“也不知是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的,趕緊轟出去便是了!何必給這沒臉沒皮的留什麼面子!”“按我說,很應該定她一個冒犯宗親之罪,送到大理寺去!”

  崔家的僕婢們立即行動起來,將那個貴婦推推搡搡地趕出去。那女子柳眉倒豎,還待再嘲諷幾句,真定長公主卻掃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回去告訴姑母!我當初去京郊避暑,絕不是懼了她!我一心為九郎、仲翔著想,請宮中阿嫂定下婚事,可不是只為了與她作對!她好好的慈和長輩不願意當,偏要與晚輩過不去,我還真不想給她留什麼面子了!從今往後,博陵崔氏也不會再給你們祁縣王氏什麼臉面!”

  那貴婦一怔,笑道:“貴主原來卻是連實話也聽不得了。我奉了老祖宗之命來提醒幾句,竟然也成了錯?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貴主為不孝姑母找的借口而已。至於博陵崔氏與祁縣王氏的交情,貴主並非宗子宗婦,恐怕也做不得主罷。”

  鄭夫人道:“貴主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送客!”

  這一回送客,卻是將那些慶賀的貴婦都有禮有節地送了出去。因宴飲突然中斷,小鄭氏還命人備了些禮物給她們壓驚。目睹了方才那場針鋒相對的貴婦們各懷心思家去了,真定長公主與同安大長公主徹底交惡的消息也立即傳了出去。

  待客人都走了,真定長公主的怒火仍然未能平息下來:“丹陽,衡陽,將你們養的侍衛、部曲都借與我!我非得好好查一查,姑母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她平日一向慵懶高貴,很少流露出這般明顯的暴怒情緒。丹陽長公主、衡陽長公主均嚇了一跳,自是立刻便答應了。“若說是我得罪了她,衝著我來也就是了,何必遷怒於晚輩們?子竟好端端的若是被她壞了前程,祁縣王氏那些廢物也都別想要什麼前程!”

  鄭夫人有些擔憂地上前扶住她,拍了拍她的手:“貴主不必動怒。若有人使了手段,必定來不及抹去所有痕跡,只管查下去便是了。或許,也不一定是同安大長公主。”

  “我還不知道姑母的脾性麼?”真定長公主冷笑,“她哪裡像是會體諒別人的?連親孫子都能磋磨了,又何況是旁人家的孩子?”

  王玫垂下首,蹙起眉。真定長公主懷疑同安大長公主,確實也沒有錯。晉王李治的婚事早已經由聖人下旨,定了京兆杜氏那位小娘子為晉王妃。同時又從弘農楊氏裡選了個旁支嫡女,與應國公府武氏二娘一起作為孺子,配給晉王。聖旨傳出之後,聽說同安大長公主當天就氣得厥過去了。沒幾日,長孫皇後又給王方翼說了盧家的親事。雖說同安大長公主是祖母,多少能干預孫子的婚事,但當媒人的是長孫皇後,王方翼之母李氏亦依然尚在,她也不得不答應下來。在這兩件事上連連吃了虧,同安大長公主知道都是真定長公主牽的線,自然將她恨到了骨子裡,尋機會回擊也是很自然的。

  然而,她卻總覺得,這般陰毒而又巧妙的手段,並非同安大長公主所為。以她的直覺來看,此事必定和崔泌脫不開干系。此人可真是陰險之極,一邊面不改色地參與摹本之事沾崔淵的光,一邊煽風點火下手抹黑他。仿佛越是得了崔淵的提攜,心裡便越是受不得——偽君子的極致莫過於此了,只要想著便惡心得很。只是,他做事向來小心,想來也不會留下什麼證據。此事若急急匆匆地解決,恐怕也不過是抓住幾個真小人而已,動不得他分毫。

  說不定,他確實利用了同安大長公主?想借此轉移崔家的視線?

  分明自家的仇敵並不多,但這件事若不能查個一清二楚,光靠推測確實是剪不斷、理還亂。

  想到此,王玫輕聲道:“此事鬧得這般大,說不得阿翁和叔父也聽聞了消息。阿家、叔母不必擔心,使人去皇城問一問情況,等著阿翁和叔父的回應便是了。另外,事關重大,也須得將四郎喚回來才好。”至少,必須盡快讓崔淵得知這個消息,不能讓他應對得過於被動。府試之初流言蜚語亂傳的時候,她便曾經詢問過是否有人在其中搗鬼的問題。那時候,崔淵只微微一笑——她相信,他早便已經有想法了。

  此時,正在夾纈工坊裡查看摹本的崔淵確實接到了消息。他回首看了看正驚嘆地欣賞著新印刷出的《蘭亭序》摹本的李治,笑對報信的張二道:“我原想著自己將卷子印出來,再接下任何不忿之人的挑戰。卻想不到,使君和功曹居然都會為我出頭。這倒是一個更好的開局,京兆杜氏的情,真是不得不承下了。”雍州刺史杜淮,是京兆杜氏出身,據說與未來的晉王妃是並未出五服的族祖孫。

  “眼下府衙前已經散去不少人了。”張二道,“四郎君先前讓某等准備書案、筆墨紙硯,可還用得上?”

  “自然用得上。這便過去罷。”崔淵笑了起來,悠然道,“既然有小人中傷我‘空有盛名’,嫉妒我狂士之性,何不更狂一些,名氣更盛一些?”

  “出了什麼事?”李治這才注意到他們正在私語,問道。

  “些許小事罷了。”崔淵回首微笑,“這印刷出的摹本,須得再裝幀一番。恐怕明日才能獻給聖人。若是大王沒有旁的事,可願意與我走一遭,去見一見某些不值得相交的文士?”

  李治驚訝道:“子竟向來不願在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為何如今卻要去見他們?”

  “不得不見。”崔淵答道,遂將方才雍州府衙前的風波一一道來。他說得簡略之極,李治卻忍不住想得更多,沉吟半晌,方道:“子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總覺得,此事或許與摹本有些干系。”

  “不論有什麼干系,我只管將分派給自己的事都做好便是了。”崔淵道。

  李治一嘆:“那我便陪你去瞧一瞧罷。”

  雍州府衙前,烏壓壓的一群人擠在張貼榜文的牆壁邊,或喃喃自語,或大聲念誦,或默然不語。約有一半人已經羞慚得掩面離去;另有些人是崔淵腦殘粉,慕名而來,看得如痴如醉;還有些黑仍舊很是不甘心,各種挑剔,各種誇口。隱藏在人群中的某些人挑撥了幾句話,腦殘粉和黑們差點打了起來。不過,府衙的軍士可不是擺設,火眼金睛地挑出了一些人,直接押進了大牢,府衙前頓時便清淨了不少。

  崔淵到的時候,人群已經漸漸疏散了。他吩咐部曲們在地上鋪好了葦席、茵褥,擺上書案、筆墨紙硯、煎茶器具等,與李治一左一右坐下來。他們不聲不響地公然坐在府衙前,逐漸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那不是崔淵崔子竟麼?”

  “沒錯,就是他!”

  “他來這裡作甚?”

  仿佛聽見周圍人的議論聲,正優雅地煎茶的崔淵抬起首,將茶盞推給李治,笑著答道:“聽說有人覺得我名不符實,因此,我特地趕來這裡,會一會那些自認為才華超過我之人。書畫詩賦策論,誰若覺得比我更出眾,便當場與我比上一比。命題便由晉王出就是了。至於點評,便請晉王出面,交由朝中諸公罷。”

  他眯了眯眼,環視旁邊鴉雀無聲的眾人:“如何?誰敢上前挑戰?”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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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7 17:3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波又起

  不知不覺間,雍州府衙前再度聚起一群文士。然而,這數百人卻全然不似上午那般滿腹憤懣不平、喧鬧不堪,反倒大都席地而坐,寧靜以對,仿佛他們正在參加某個文會一般。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兩個年輕人時而煎茶慢飲,時而對弈沉思,時而舉筆勾寫,舉手投足泰然自若。就像是他們並非在大庭廣眾之下,而是身處家中書房似的。

  偶爾便會有人起身行禮問:“可否一觀二位的棋局?”

  或:“在下仰慕崔子竟已久,可否一觀閣下方才寫的字?”

  李治、崔淵也只淡淡地瞥一眼,頷首默許。

  逐漸地,他們便不僅僅只是文士們圍觀的對像,反倒像是成了文會中萬眾矚目的中心。不但引起了一陣陣贊嘆與評論之聲,更有些文士忍不住就近買了筆墨紙硯,也寫起了字、畫起了畫,再請他們評點一二。

  一時之間,連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們也嘖嘖稱奇,那些個心懷不軌的人更不敢隨便煽動,只得悻悻然地躲藏在人群裡繼續尋找合適的時機。雍州府衙的軍士原本打起了精神防範,見狀難免也放松了些。功曹立在門邊看了許久,微笑著搖首回去繼續處理公務,又遣差人去給被聖人召見的雍州刺史杜淮報信。

  府衙不遠處的某間食肆裡,王玫推開窗戶,笑盈盈地眺望著。她也未曾想到,崔淵的應對之法竟然是如此光明正大的陽謀。比起崔泌暗地裡使的陰毒詭計,他的回擊直接得令人汗顏。不滿?不忿?覺得這解頭來路不正?那便光明正大地比上一比就是了。他就等在這府衙前,若有勇氣非凡者、自負才華者,盡管去挑戰便是。贏得光明磊落,輸得也心服口服。這等做派不知比那些暗地裡放冷箭的人高了多少層,一舉便扭轉了四處飛散的流言。到目前為止,連一個挑戰者也不曾出現,不但那些有心人覺得在情理之中,圍觀群眾們心裡也都明白過來了。

  崔泌恐怕又要嘔得吐血了罷,抹黑之計再一次促成了崔淵刷聲望之舉,連帶著毫無存在感的晉王李治也又一次成功地在文人士子中獲得了公平淡然的好形像。

  “母親,阿爺……真厲害。”崔簡瞪圓了眼睛,忽然道。他尚且年幼,並不清楚一日之間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只知道阿爺成了解頭,卻有人暗中為難造謠,使得家中長輩們從喜悅瞬間便變得憂慮起來。而後,阿爺邀著晉王在雍州府衙前一坐,情勢便扭轉過來,長輩們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時此刻,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阿爺卻仍舊像往常那般,慢悠悠地弈棋,間或品一品茶,或拿過旁人遞過來的字看幾眼——所有一切都似乎與平時並沒有任何區別。是的,自家阿爺好似從來都不會焦躁不安,從來都不會憂慮不平。除了為書畫如痴如醉的那些時日,他總是時時刻刻胸有成竹,仿佛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讓人覺得無比可靠。

  “我也要像阿爺一樣。”小家伙喃喃地道。

  “一定會的。”王玫拍了拍他仍然稚嫩的肩膀。

  宮中自然很快便得到了最新的消息,聖人正在聽房玄齡詢問那個上折子的監察御史,聽得宦官們的稟報之後,也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行得正、坐得端,便無畏無懼。子竟這種狂士之性,真是養得越發有趣了!以正破邪,以陽謀破詭道,做得好!!不過,他倒是習慣坐在人群中央了,恐怕稚奴卻有些難熬不慣罷!待他們那頭結束了,趕緊讓稚奴來見朕。朕可得好好問一問今日的事。”

  崔敦、崔斂皆暗暗地松了口氣,而後又審視著那個梗著脖子堅持自己只是風聞奏事的監察御史。房玄齡不緊不慢地問了幾句話,那御史還不知自己的車轱轆話裡已經顛三倒四露出了漏洞,仍是不願承認錯誤。

  長孫無忌默然聽了半晌,此時忽地道:“臣先前也覺得晉王的性情有些內向,但今日方知,晉王不愧為陛下之子,大場面中也很能鎮得住場。或許陛下作為阿爺,以前都只當晉王還是個孩童,其實他早便已經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了。”

  聞言,聖人垂目想了想,頷首道:“輔機(長孫無忌)說得是,轉眼稚奴也要大婚了。如今他的身子骨也強健了些,或許多少能讓他參預些政務,幫朕分憂了。旁的不說,朕看這一回摹本之事,他與子竟便都做得很好。”說到這裡,他便眉飛色舞起來:“子竟最近在倒騰甚麼雕版印刷,稚奴誇了好多回,聽說這兩日便能印刷出來給朕瞧了。輔機你聽說過這雕版印刷麼?”

  長孫無忌搖了搖首,看向崔敦與崔斂。

  聖人也跟著看過去:“禮之(崔敦)、守之(崔斂)你們可聽說了?”

  崔敦、崔斂兄弟倆對視一眼,滿臉無奈地搖了搖首。

  聖人對他們一問三不知的表現十分不滿:“虧你們還是長輩,怎地連子竟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天天都見面,居然還不如朕知道得多。”說到此,他又忍不住笑了,話中多少帶了些自得的意思:“還是稚奴貼心,什麼話都和耶耶說。”

  “……”幾位重臣默默地聽著聖人炫耀兒子,已經十分習慣這種情形了。在很多情況下,他們自家的父子關系,就是為了襯托聖人與太子、聖人與魏王、聖人與晉王之間無可匹敵的父子之情而存在的。有些時候,他們聽著其實也有些羨慕。畢竟,毫無原則地寵溺兒女所得來的滿足感,其實也十分難得。而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嚴父,並非慈父,也很難擁有那種與兒女親密無間的體驗。當然,更多的時候他們都覺得十分無奈。這般嬌養女兒也就罷了,兒子哪有這種養法?只是,連長孫皇後都拗不過聖人,他們一再納諫聖人也權當成耳旁風——當臣子的還有什麼法子呢?

  有了對比參照,聖人心情十分愉快,揮了揮手,很是大度地道:“也罷,既然你們都這麼孤陋寡聞,待雉奴和子竟將摹本呈給朕看的時候,就都過來過一過眼。免得這雕版印刷的事成了,朕的心腹愛卿們居然都不知曉。”

  房玄齡、長孫無忌、崔敦、崔斂自是只能行禮謝恩。

  聖人又點了幾個人名:“玄成(魏征)、登善(褚遂良)、舅父(高士廉)若無事,也都來瞧一瞧。若是歐陽公(歐陽詢)還在便好了……”

  於是,在李治和崔淵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聖人又半是炫耀半是欣慰地給他們倆宣傳了一番。待他們第二日捧著裝訂好的經折裝《蘭亭序》摹本過來求見時,兩儀殿中已經坐滿了當朝重臣:尚書左僕射房玄齡、尚書右僕射高士廉、中書令楊師道、左侍中魏征、司徒長孫無忌、諫議大夫褚遂良、兵部尚書崔敦、光祿寺少卿崔斂。

  沒想到當朝四位宰相都在,正目光炯炯地看過來——踏入兩儀殿的那一瞬間,滿臉喜色的李治怔了怔,突然壓力倍增。崔淵跟在他身後,不著痕跡地望了他一眼。李治心中一凜,回過神來,向諸臣頷首見禮,又格外與舅祖父高士廉、舅父長孫無忌行了禮,這才朝聖人拜下:“原以為阿爺這裡沒有人,想不到諸公都在,倒教孩兒嚇了一跳。”

  聖人將他方才的舉止看在眼裡,越看越是歡喜,又因愛子成長而頗有幾分感慨:“正是因他們都幾乎不曾見過你幾面,阿爺才特地讓他們過來。不過,雉奴,你也越發穩重了,阿爺總算是放心了。”

  李治笑道:“阿爺覺得,孩兒方才沒有呆怔在原地便算是穩重了?孩兒卻覺得還差得遠呢,只能幫著做些小事,尚不能為阿爺分憂。”

  “阿爺再好好教一教你,過兩年你便能參預朝政了。”聖人難掩笑意,接過他遞上來的經折裝《蘭亭序》摹本,“且你與子竟這一回做的事,何嘗不是為阿爺分憂呢?”經折裝確實十分少見,他好奇地打開摹本:“如此裝幀,確實比卷軸更容易放置。”

  “也更容易看,更容易書寫,不必手持卷軸懸筆寫字了。”李治湊到他身側,比劃了幾下。

  崔淵在下頭接道:“這雕版刻好了,便可印刷出成百上千份,比抄寫更便宜,節省了不少時間,也可令這名家真跡摹本更快流傳到大唐的每一個角落。臣想著,不僅可做名家真跡摹本,《千字文》《急救篇》等各種啟蒙之書,甚至於十三經等,皆可印刷出來。”

  “不錯。讀書之人越多,朕能用之才也就越多。”聖人笑道,將那摹本仔細看了又看,“若不是你們說這是雕版印刷出來的,恐怕朕真以為是子竟又臨摹了一份!很好!這摹本,確實將近九分神韻了!你們都曾見過王右軍的真跡,也過來看看!”

  眾臣便都圍了過去,傳看著這份經折裝摹本。

  諸臣之中,以褚遂良書道造詣最高。他抬首看了崔淵一眼,雙目中略有些復雜之意:“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褚公過譽了,不過是沾了能將真跡借出來,每日潛心揣摩的光罷了。”崔淵回道,“大王也曾提過,若能再求聖人多寬限幾日,請褚公過來指點,說不得便能見到更出彩的摹本了。”這話他與李治二人確實私下議論過。然而,褚遂良是聖人的心腹重臣,恐怕也沒有多少時間用在參悟《蘭亭序》上。

  褚遂良笑了起來,想了想,便道:“平日恐怕也不得空閑。待下回休沐之日,若能再去瞻仰一回真跡便足夠了。”
  “晚輩必當掃榻以待。”崔淵躬身行禮。

  聖人聽了,忍不住大笑道:“子竟,你居然公然拿朕的《蘭亭序》做起了人情!”

  崔淵依舊臉不紅氣不喘地回道:“眼見著兩月之期便要到了,能讓更多人見一見王右軍的真跡,大家也必會更感念聖人的惠澤。”

  “你若是打著耍賴不還的主意,那可是想錯了!”

  “聖人放心,臣一定會如期奉還。”

  眾人正其樂融融地評著這份摹本,推想著雕版印刷的用途,一位宮人滿面緊張地奔了進來。在聖人身邊貼身服侍的宦官聽了她的低語,神色微微一變,立即快步走到聖人身邊耳語了幾句。聖人慢慢地收了笑容,面無表情的臉上多了幾分不怒而威之色。

  “諸位愛卿,你們且回去處理公務。雉奴、子竟,去偏殿等一等。”他吩咐道。大家都感覺到了浮動在殿內的壓抑氣氛,於是紛紛告退。李治、崔淵走在最後,尚來不及推測什麼,便隱約聽見聖人冷道:“將那伶人帶過來!”

  “伶人”?崔淵想起了王玫曾經提過的美少年“稱心”,也知道此事發生之後,太子的行為可能會更加不堪。他一向不將禮教放在眼中,也並不覺得太子鐘愛一位少年與鐘愛一位宮女有任何區別。只是,當這種鐘愛成了各種隨心所欲、胡作非為的借口,那便是過錯,也會給受鐘愛者帶來無窮無盡的禍患與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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