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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rtea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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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步步驚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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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12:0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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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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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悒郁,每日左思右想,病好得更加慢,時有反復,全好時,已是十月底。
  這是自生病來,第一次見康熙,心中頗為忐忑,幾次三番都有沖動讓秋晨去奉茶,我只想躲開。但終是理智控制著自己,和玉檀捧了茶盤進去。
  侍立在外的太監看我來,忙打起簾子,眼光掃了一圈,三、四、八、九、十、十三、十四阿哥等都在座。我深吸口氣,定了定心神,小碎步而入。屋中一片寂靜,康熙側頭凝思,我輕輕把茶盅置於案上,躬身行禮,康熙一直未曾看過我一眼,心下微松口氣,轉到三阿哥桌旁奉茶,一圈茶奉下來,幾個阿哥都是正襟穩坐,目不斜視。我自始至終頭低垂,視線只集中在眼前一塊。
  一出暖閣,快步走回耳房,放下茶盤,長出口氣。待心神靜下來,不禁想,他們在商議什麼?為什麼個個表情凝重?
  兩日後康熙頒旨,才明白當日為何氣氛沉重。“以殷特布為漢軍都統,隆科多為步軍統領,張谷貞為雲南提督。”全是手握兵權的重要位置。八阿哥率先發難,但卻是四阿哥的人隆科多掌握了這個負責京城安全的重要職位,在眾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四阿哥的這一枚重要棋子已經開始漸漸布好。
  忽想起我曾提醒過八阿哥,要他防備隆科多,如果他對我的話上了心,那就是說,在這個時候,八阿哥應該知道四阿哥和隆科多的關系,即使現隆科多和四阿哥各自為了避嫌,有意疏遠對方。我是已經掀了四阿哥的一張重要底牌嗎?
  腦中開始迷糊,模糊的歷史和現在的實際情況,讓我本就看不透的局,越發難懂。只得作罷。仔細想想自己何去何從。
  我現在不得不相信一點,我是逃不過被指婚的命運。蘇麻喇姑抗旨不嫁後還可以安然留在宮中,那是因為康熙對她感情特殊,願意容忍她。而我如果抗旨,康熙恐怕絕不會讓我日子好過的,也許真就是三尺白綾的下場。
  可康熙究竟會把我指給誰呢?太子爺,從現在起,他就會麻煩不斷,直到被廢,所以他排除。現在的局面,只有兩種可能,康熙要麼把我指給一個中立派的人讓我遠離風波,要麼是把我指給他心中看重的人。
  與其等著康熙指婚,結果難料,不如自己選擇,至少可以保證避免最壞的結果。想到太子,全身又是一陣惡寒。禁不住撐著頭,長歎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古人十六七就成婚,如今與我年齡適當的男子,個個都已有嬌妻美妾,原來我也就是做小老婆的命。
  選誰?
  八阿哥以前或許可以,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一塊玉佩和敏敏與佐鷹王子的婚事,康熙是絕不會讓我跟了八阿哥的。
  十三阿哥肯定不行,自從我帶他去荷塘找過四阿哥後,他已經把我視作四阿哥的人,否則也不會用九阿哥來試探我。
  十四阿哥也不行,他現在還是‘八爺黨’的人,一則康熙不會同意,二則他自己也絕對不會要我的。
  朝中大臣,莫要說我不熟悉,就是熟悉,他們又怎麼敢娶?太子求過婚的人誰敢要?
  想了一圈,各人的心思,康熙的心思,越想越亂,越想越無所適從,最後覺得何必如此麻煩?既然想遮風擋雨,索性找那棵最大的樹去靠不就行了!反正他也願意娶。以後的事情再一步步說。
  
  拿起簪子,瞅了半天,四阿哥這麼喜歡木蘭,究竟出自什麼寄托? “ 朝搴陂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是象屈原一樣認為自己內在芬芳嗎?還是覺得自己的抱負和才華不得施展?
  仔細插好簪子,端詳了下,忍不住譏笑起來,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用的,卻不料這麼快就插在了頭上。
  待得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出來時,我盈盈上前請安。十三笑讓我起來,四阿哥嘴角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著我頭上的簪子,轉而又打量我的神色。我嘴角含笑,靜靜立在一旁,任由他打量。十三看我們神色異常,只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站著。
  四阿哥看了一會我,舉步前行,十三阿哥和我隨後跟著,行到僻靜處,他轉身站定,看著我。十三走開幾步,在遠處打量著四周。
  我低頭站了一會,強笑道:“四王爺應該已經明白奴婢的意思了。”四阿哥道:“你找我,是讓我來猜謎的嗎?”
  我長吸口氣,打起精神笑道:“說得是,那奴婢就直說了。奴婢是來求四王爺娶奴婢的。”他道:“原因。”我歎口氣,笑說:“王爺不是勸過奴婢嗎?與其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如找一門自己相對滿意的婚事。經歷了太子之事,奴婢覺得王爺說的很有道理,所以決定從善如流。”
  他問:“為何是我?”我笑道:“王爺是想聽假話,還是真話?”他嘴角扯了扯:“假話如何,真話又如何?”我道:“假話就是,王爺對奴婢青眼有加,奴婢心中惶恐感激,只求侍奉於王爺身旁,以報萬一。”說著自己笑了起來,他卻臉色嚴肅,目光冷淡,我忙肅了肅面容,接著道:“真話就是,這次雖然僥幸逃過一劫,但下次可就難說。如果嫁給太子爺那種人,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可我卻貪戀紅塵,所以只能揀一個高枝趕緊落下,避開未知的風暴。”
  他嘴角帶著嘲弄,好笑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忙撇開目光,他道:“你怎麼就肯定,我願意讓你攀上這個高枝呢?”我愕然地看著他,他眼裡嘴角俱是嘲笑。我愣了好一會,無力地問:“王爺不樂意娶我?”他笑道:“是!我不樂意娶你!”
  我看他神色嘲弄,捂著嘴,苦笑起來,我還真太高估自己,以為送了項鏈、送了簪子就肯定願意娶。笑了一會,惱羞成怒,轉身就走。
  他在身後問:“你還打算去找誰呢?十四弟嗎?給你句實話,現在沒人敢娶你。”我停住腳步,思索了會,轉身走回問道:“此話怎講?”
  他斂了笑意道:“太子爺為什麼會突然要你?現今看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玉佩是一個原因,他娶不了敏敏,如果娶了你,至少和蒙古的關系也是一個緩和。再則,佐鷹王子去年八月一路追逐敏敏而去,連自己部落都不回,整日和敏敏耗在一起,一待就是一年。讓伊爾根覺羅大王子譏笑說‘見了女色就昏頭,難成大器!’,佐鷹卻‘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搜集了大王子暗自斂財,假造帳目和買通伊爾根覺羅王爺近侍監視王爺的罪證,打破了伊爾根覺羅王爺對大王子的信任。以佐鷹的權術計謀,加上蘇完瓜爾佳王爺的支持,將來伊爾根覺羅族的王爺是何人,已經不言而喻。那你和敏敏的要好自然也可為太子爺所用。”
  我聽得呆呆,我以為佐鷹是因為情難自禁才追敏敏而去,不料竟是如此,這就是我以為的真心?為什麼太陽背後總有陰影?這個權利斗爭場裡可還有真心?悲哀地問:“佐鷹王子對敏敏可是真心?”他道:“這重要嗎?反正他會永遠嬌寵著敏敏,凡事順著敏敏,何必還非要弄明白是真是假?如果假一輩子和真又有何區別?”
  我喃喃道:“有區別的,肯定有區別的!即使疼痛我也寧願要真實,而不願在花好月圓的虛假甜蜜中。”
  他搖頭歎道:“你這個人怎麼夾雜不清呢?我們是在說佐鷹和敏敏嗎?你現在還有心氣操心別人?”
  我木然地說:“奴婢不覺得一塊玉佩就能說明蘇完瓜爾佳王爺會如何。太子爺太一廂情願了!”
  四阿哥說:“蘇完瓜爾佳王爺刻意當著皇阿瑪和滿蒙眾人的面前說那麼一番話,雖只是一個姿態,不見得真會為你做什麼事情,但每個人如何對你卻非要權衡一下他的態度。你若嫁了太子爺,蒙古其他部落勢必要顧忌一下蘇完瓜爾佳王爺,何況現在還有佐鷹王子。”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太子爺要你,皇阿瑪最後只說‘想再留你一段時間’,把這事拖了過去。可也沒有完全否決太子爺的請求,你自己琢磨琢磨,誰若現在向皇阿瑪要你,豈不是和太子爺搶人?再往深裡想一想,皇阿瑪最忌諱什麼?只怕此舉還會引得皇阿瑪猜忌於他。”他歎道:“誰現在敢娶你呢?”
  我苦笑起來,道:“如今是燙手山芋,無人敢要了。”他道:“太子爺求婚前,你若想嫁人,雖不見得容易,卻也沒有那麼難。可如今,你只能等了。”
  我盯著他道:“等?等著嫁給太子爺嗎?”他微微笑了下說:“你既已戴了我的簪子,又說了要嫁我,以後就莫要再想別人了!”
  “王爺不肯娶,難道還不准奴婢另嫁?”我問。他凝視著我說:“只是想找個黃道吉日娶。現在日子不吉利。你不會連這都等不了吧?就這麼急得想跟我?不怕進另一個牢籠了?”
  我苦笑著說:“奴婢怎麼覺得蘇完瓜爾佳王爺在害奴婢呢?”他輕歎道:“不見得全是好意,倒也不是壞意,不過這是個雙刃劍,用好了,也自有好處。”
  我呆了會,俯身行禮道:“此次多謝王爺幫奴婢逃過一劫。”他淡淡說:“我沒做什麼,是你自個病得恰到好處。”
  我還想再說,他截道:“回去吧!久病剛好,飲食上多留心。現在面色太難看,我不想娶一個丑女回府。”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而去。經過十三身旁時,他挑眉一笑,我卻是長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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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13: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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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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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阿哥今後是否真能為我遮風擋雨、護我周全呢?信步慢慢踱回住處,剛推開院門就迎上立於桂花樹下緩緩轉身的八阿哥。我心狂跳,忙反手掩了門,靠著門板只是喘氣,竟有做賊心虛的感覺,呆了半天才上前請安。
  “多謝貝勒爺!”我低頭道。他嘴角帶著絲笑說:“太子好女色眾所周知,總不能眼看著你跟了這樣的人,再說我也絕不願你跟著他遭罪。”
  我抬頭看他,他靜靜回視著我,微風輕撩著他的袍角,簌簌作響,又吹起我的碎發迷糊了雙眼,迷蒙淚光中,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我猛然低頭俯身行禮道:“貝勒爺回吧!奴婢這裡不宜久待。”
  他問:“可有後悔?”我咬了咬唇,抬頭盯著他問:“後悔又能如何?你現在願意娶我嗎?”他轉開視線,靜了會說:“皇阿瑪短期內不會給你指婚的。以後……以後就要再看了!”我低下頭,忍不住扯著嘴角笑起來。
  兩人默了半晌,他說:“想問你件事。”
  我聽他語氣慎重,抬頭看去,“什麼事情?”他說:“你跟在皇阿瑪身邊多年,依你看,這次皇阿瑪可會拿定最後的主意?”我想著上次告訴他‘皇上還是很愛太子爺’,本想他收斂,卻反倒讓他愈發找機會打擊太子,此次若說實話,會不會又有我難預料的後果呢?
  我道:“我說的不見得准。”他笑說:“至少上次被你說准了。的確是‘還很寵愛’。”我思索了會說:“以前凡是和太子爺相關的事情,皇上總是要麼壓下不查,要麼只是懲治一下其他相關的人,此次卻是大張旗鼓命人徹查,而且這三四年,皇上對太子爺感情日淡,忌憚卻日增,只怕心中已經做好‘恩斷義絕’的准備。”
  他嘴邊含著絲笑,垂目靜靜思索了半晌,隨即看著我,柔聲問:“對自個的終身,你如今有什麼打算?”
  我的打算?苦笑道:“人生就是一個個選擇,當初你選擇了放棄,而以後就是我自個的選擇了。”
  他凝視著我問:“你心裡有別人了嗎?”我一慌,脫口而出:“貝勒爺怎麼總是問奴婢這個問題?奴婢心裡有誰,不必貝勒爺操心。”說完立即想打自己嘴巴。怎麼自從太子求婚後,我就這麼穩不住呢?
  他嘴角含笑道:“你打算選擇誰呢?不要是老四,否則只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我心內震驚,神色微變,強笑道:“是與不是都與你無關!再說,你我都知,這件事情是萬歲爺說了算,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他理理衣襟,笑向我點點頭道:“如果你只是聽憑皇阿瑪作主,那這話就當我沒說過。”說完,不疾不徐邁步而去。我卻是趕忙扶住桂花樹才能立穩,他是什麼意思?轉而又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是知道歷史的,我的選擇不會有錯。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薨。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繪制花樣,手一抖,一大攤墨汁濺在了宣紙上,迅速暈染開去,即將完工的蓮花剎那風姿不再。不過七八日前聽說身子不舒服,請了太醫,怎麼轉眼就去了呢?
  朝堂上一切正按自己預料發展,不可謂不順心得意,額娘卻突然辭世,突聞噩耗的八阿哥肯定萬分悲痛,人生喜悲總難預料!我發了會呆,抽出簽紙,提筆欲寫,筆鋒剛觸紙面,卻又頓住,握著筆,只是默默出神,從陽光滿室一直靜坐到屋子全黑,心思幾經轉折,最終長歎口氣,擱了筆。
  
  待得一切冷落,宮中的人不再議論此事,已是一個月後。我這才敢來良妃娘娘宮前。茫茫然地看著深鎖的院門還是覺得一切不真實,這就人去宮空了?目注著夕陽余輝下的殷紅宮門,腦中卻是一樹潔白梨花,喃喃誦道“……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忽聽得皇帝經過清道的鞭響,忙退到牆根跪爬在地。不大會,一隊太監侍衛環繞著康熙從主路上過,康熙身後跟著太子爺和十四阿哥。經過良妃宮前時,康熙忽地腳步一頓遙遙目注向這邊,身前身後的人都趕忙隨他停下來,可眾人腳步還未停穩,康熙已舉步而行,眾人又趕忙提步,呼拉拉地一時頗為凌亂。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愛,不過是一瞬間的回眸!或是他們肩頭擔負太多東西,因而必須有常人難及的堅強,一瞬間於他們而言已代表很多?
  我正打算爬起來時,一個太監快跑著過來,一面請安一面道:“萬歲爺要見姑娘。”我忙隨他追趕而去,歎道,被看到了!不知道是哪個多嘴家伙說的。
  隨康熙一路進了暖閣,玉檀奉完茶後,康熙才看著我說:“太子說跪在側牆根的是你,還真是你。”
  我跪下回道:“往年曾去良妃娘娘宮中幫忙繪制過花樣,良妃娘娘對奴婢所繪制的花樣滿口稱贊,今日恰巧路過,就駐足磕個頭,也不枉娘娘當年的一番錯愛。”
  康熙默了一下說:“起來吧!”我忙站起,恭立在一旁。康熙對太子爺和十四阿哥說:“朕有些累了,你們跪安吧!”
  太子爺和十四阿哥忙站起行禮,康熙吩咐道:“胤禎,得空多去看看胤祀,勸勸他固然是傷心,也要顧全自個身子。”十四阿哥忙應‘是’。太子爺卻是臉色難看。狠盯了十四阿哥一眼,率先退出。
  李德全打了手勢,我們都迅速退出。我正往回走,忽見十四阿哥等在路邊,心裡有些可笑,這人對我已經大半個月神色冷淡,怎麼今日又有話說了?上前給他請安,他歎道:“說你無心,你卻在良妃娘娘宮前躑躅,說你有心,八哥自娘娘薨後,一直悲痛難抑,綴朝在家。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腳疾突發,行走都困難,其他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致哀勸慰,你卻面色淡漠,彷若不知,一句問候也無!你就一點也不顧念八哥平日對你的照顧?遠的不說,就最近這一次,若非八哥,你現在只怕已在太子府了!若曦,你可知道八哥有多寒心?”
  我默默出了會子神說:“十四阿哥,你可曾嘗過相思滋味?那是心頭的一根刺,縱然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卻總是心暗傷、意難平。如今我是不可能跟他的,以前只是自己的原因,現在卻是形勢不由人。娘娘薨前,我曾問過他‘如今可願意娶我’,他回說要再看,他雖沒明說,可心中早就明白,他如今不可能娶我的。既然兩人已經不可能,何必再做那些欲放不放的纏綿姿態撩撥他,讓他心中一直酸痛。如今他越寒心,卻越可以遺忘。我寧願讓他一次狠痛過後,忘得干干淨淨,從此後了無牽掛!”
  他喃喃說:“心頭刺?”低頭默了一會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如果你願意等,還是有可能的。”
  等?等著他當太子嗎?我苦笑著問:“是我願意如何就可以的嗎?萬歲爺能讓我一直等嗎?說句真心話,我真願意誰都不嫁,就一個人待著呢!可萬歲爺能准嗎?”
  十四阿哥問:“你能忘了八哥嗎?”我淡淡說:“已經忘了!”
  十四阿哥苦笑幾聲道:“原來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我癡了。罷!罷!罷!今日既已說清,從此後我也算擱下一樁心事!”
  他肅容道:“日後究竟什麼情形,我也拿不准。從現在起,一定要謹慎小心,凡事能避就避。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可小可大。再不可出現今日這種被人揪住錯處的事情了。人被逼入窮巷,反撲起來慌不擇人的。萬一被波及到,我們也不見得能護你周全。”
  我認真地點點頭:“聽明白了!”他揮揮手說:“回去吧!”說完轉身自去了。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心裡滿是迷茫,將來我嫁給四阿哥後,該如何面對他們呢?十三阿哥試探我,也只是用九阿哥,如果換成十阿哥、十四阿哥,我還能利落地說出又打又罰的觀點嗎?想到十三阿哥,就又想起他被監禁十年的命運,即使知道最終結局是好的,仍然心情沉重。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卻只是滿滿的壓抑。
      
  看著其他宮女喜氣洋洋地過節,我卻無法投入,知道前面風波迭起,一直小心翼翼。內心深處又一直在恐懼康熙給我指婚,好多次都從結婚拜堂的噩夢中驚醒,夢裡有時是太子爺,有時只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猥瑣男子,醒來時就趕忙慶幸原來只是夢,可接著卻是滿心的悲哀和恐懼,大睜雙眼直至天亮。我如今是疲憊不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怎麼在雪地裡發呆?”不知何時到我身後的四阿哥問。我頭未回,隨意說:“哪有發呆?是在賞梅。”他道:“原來梅花都長到地上去了,要低著頭賞的。”
  我笑著側頭看他。他問:“琢磨什麼呢?”我愁眉苦臉,可憐巴巴地說:“琢磨著王爺究竟什麼時候肯娶奴婢。”他道:“說這些話,臉都不紅,真是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女子,以前不肯嫁,現在卻如此急著嫁。”我接道:“以前是以為有別的盼頭。現在宮裡日子越發難過,又要怕這個,又要怕那個,所以想著索性找個小院子趕緊把自個圈起來,豈不比宮裡安全省事?”
  四阿哥目光冷冷地看著我,我心裡有些畏懼,試探地問:“奴婢說錯什麼了嗎?”他撇開目光說:“不是人人都喜歡聽真話的。”我想了想,真心地說:“女人天生都會演戲,假話奴婢也會說,王爺若想讓奴婢扮柔情萬種,奴婢願意演這場戲。可奴婢覺得王爺是寧可聽真話的,即使它會傷人。”
  他聽完嘴角逸出絲笑,眼中清冷俱散,柔柔凝注著我,微微搖了下頭,忽地伸手從我頭上撫落了幾瓣梅花。我看著他難得一現的溫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著,由著他的手撫過我的頭發,又緩緩落在了臉頰上。
  “簪子呢?”他一面輕弄著我耳旁的碎發,一面問。我這才回過神來,側頭避開他的手道:“會被看見的,在屋子裡呢!”
  他收回了手:“今年的耳墜子也在屋裡躺著?白費了我心思。”猜到你遲早會問,早有預備。我掃了眼四周,從領子裡拽出鏈子,向他晃了晃,又趕忙塞回去,道:“戴著這個呢!”
  他唇角含笑地看了會我,問:“若曦,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嗎?太多畏懼,太多顧忌,整天忙於權衡利弊,瞻前顧後,會不會讓你根本看不分明自己的心呢?”
  我‘啊’了一聲,蒙蒙地看著他。他看了我一小會,猛地伸手在我額頭上重重彈了一記‘爆栗’,我‘哦’了一聲,捂著額頭,敢言不敢怒地看著他,委屈地叫道:“很疼的!干嗎打我?”
  他‘噗哧’一笑,擺擺手說:“趕緊回屋子,守著暖爐發呆去吧!”說完,提步而去,走了幾步,回頭看還呆愣在原地的我喝道:“還不走?”
  我忙匆匆向他俯了俯身子,轉身向屋子跑去。
  回了屋子,坐在暖爐旁,抱著個墊子,開始發呆。問自己,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我的心思是什麼?他難道能看明白我的心思?其實我需要看明白自己心嗎?我更需要的是如何在這個風波迭起的宮廷中保全自己。
  眼光低垂時,瞥到腕上的鐲子,心裡驀然陣陣酸楚,已經兩個多月未曾見過,他的哀慟可少一點?發了半晌呆,忽地扔掉墊子,開始擄鐲子。人心本就難懂,我不能看得分明,但是決定我卻是一定要做的。這個倒是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手弄得只是疼,卻仍舊摘不下來,忽想起玉檀說過,用油抹腕,會容易取下鐲子。忙走到桌邊,倒了桂花油出來,折騰半天,皮膚被擄得發紅,一碰就痛時,鐲子終於摘下。原來割捨也是如此不易,會疼痛!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再看看桌上孤零零的鐲子,更是心痛,原來生命中有太多東西都終會隨著時間而流逝。狠狠掐著自己的手腕,陣陣疼痛傳來,臉上卻是一個恍惚的笑。
  從此後我必須遺忘得一干二淨!否則將來是害自己更是害他,一個皇位已經足夠,不需要我再去增加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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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14:1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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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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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節前,就把鐲子揣在了身上,可直到元宵節過完好久,眼看著已經要四月。八阿哥卻仍然綴朝在家。自個暗自琢磨了會,想他如此做,心情和身體的原因固然居重,但應還有其它因由。一則為了避嫌,畢竟一廢太子時,他深受其禍,這次精心布局二廢太子,他為了避免一招不慎又招禍患,不如索性綴朝在家,避開一切。二則,大清以孝治天下,八阿哥此舉也未嘗不是為自己博取賢名,以獲得讀書人的好感。
  既如此,只怕他短時間內仍然不會進宮的。想了想,只好勞煩十四阿哥。一日留心看只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忙急急追了過去請安。
  請完安後,三人一面笑談,我一面給十四打手勢,示意他讓十阿哥先走,十四卻朝我直皺眉頭,表示無能為力。我只好討好地看著十阿哥,陪笑道:“你可不可以自個先出宮去,我有話和十四阿哥說。”十阿哥氣道:“用著我的時候,就和我有話說,用不著我的時候,就急著趕我走。有什麼話不能讓我聽?”說著怒瞪向十四阿哥。
  十四忙道:“和我無關!我自個都不知道她要說什麼。要瞪就瞪她去。”十阿哥向我瞪過來,誰怕誰?我瞪著他道:“元宵節前,我遠遠地看著你和十福晉,還未及上前請安,你就帶著福晉溜掉了,你說,你為什麼要躲我?要算帳,那就一筆筆算個清楚。”
  十阿哥臉色訕訕,洩氣道:“我不和你混說,反正總是說不過你,你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去!”一面說著,一面轉身快走了。
  我看著他背影笑起來。十四阿哥笑問:“遠遠看到十福晉,不躲還要特意上前請安?”我笑道:“唬他的!當時正想避開的,沒想到十阿哥也看到我,忙擋著十福晉的視線,兩人走開了。”
  十四笑搖搖頭說:“不知道十福晉的心結何時能解?你我都已明白十哥的心思,可他們自己卻還是看不懂。”我歎道:“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不過時候到了,總會明白。”
  我從懷裡掏出包好的鐲子遞給他,十四接過後,隨手一摸,問道:“好象是個鐲子,什麼意思?”
  我道:“幫我還給他,不過也不急,你瞅個他心情好些的時候再給他。”十四道:“干嗎讓我做這不討好的差事?自己還去!”說著把鐲子遞回來,我忙跳開兩步,哀求道:“自從去年娘娘薨後,他一直抱病在家,我自個到哪還去?再說,又不用你說什麼,他看到鐲子,自然會明白一切。”
  他面帶猶豫地靜靜想著,忽地臉露笑容,看著我身後低聲道:“四哥和十三哥來了。”我嗔道:“別玩了!這招對我不管用。”十四收起鐲子,俯身請安道:“四哥吉祥,十三哥吉祥!”
  我這才驚覺不對,忙回身急急請安。十三似笑非笑地挑眉看著我和十四,四阿哥說:“起吧!”我心下不安,只是低頭立著。十四笑看著四阿哥問:“出宮嗎?”
  四阿哥道:“要晚一些,還要去給額娘請安。”十四笑說:“那我就先行了。”說完向四阿哥和十三行禮,又低低對我笑說了聲:“卻之不恭,多謝!”然後離去。
  我心中哀歎,十四啊十四,走就走,為何還故做如此姿態,把誤會往實處落呢?
  他一走,立即冷場,十三斂了笑意,轉身走開。我躊躇了會,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打量他的神色,面色淡淡,眼光隨意地看著遠處。
  我復低了頭想,怎麼說呢?正在躊躇,他問:“沒有解釋嗎?”我猶豫了會,一橫心道:“王爺信也好,不信也好,奴婢只撂一句話,絕對不是王爺所想的。”
  他嘲弄道:“我還沒審,你就如此痛快招了,原來你還真和十四弟有私。”我‘啊’了一聲,他接著道:“我本想著,你和十弟,十四弟一直要好,彼此間互送東西也正常,可你卻斷然否決了我的想法。如此坦白利落,真正少見!”
  我又氣又笑,嗔道:“怎麼老是戲弄我呢?剛才十四阿哥說你們來了,我還不相信,以為他也騙我呢!”
  四阿哥道:“十四弟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們相互往來,送東西都隨你。不過我不想再看到以前那種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的場面。”
  這個要求很正常。我努了努嘴說:“知道了!”
  兩人沉默了會,我向他躬身行禮,問:“還有吩咐嗎?沒有,我可走了。”他揮手說:“去吧!”
  轉身走遠了,歎口氣想,他倒是比我想象的大方許多。沒有說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又想起十四阿哥,不禁恨恨地,他究竟想干嗎?
  去年十月就開始查“托爾齊等結黨會飲案”,在大家脖子都等長時,歷經六個月的查詢終於有了結果。一切如鎮國公景熙所奏,確有謀逆之語,特別是齊世武和托合齊,頗多鼓動眾人擁立太子登基的言詞。康熙怒斥道:“以酒食會友,有何妨礙,此不足言,伊等所行者,不在乎此。”康熙語意未盡,但下面的意思眾人都明白,他恨的是這些大臣通過這種方式,為皇太子援結朋黨,危及到他的安全和皇位。
  察審‘結黨會飲案’同時,戶部書辦沈天生等人包攬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也被查出,齊世武、托合齊、耿額等人都與此案有牽連,受賄數目不等。
  牽涉在內的大臣紛紛入獄收監,康熙對臣子一向寬仁,對鰲拜不過是圈禁,對謀反的索額圖也未處以極刑,可此次卻采取了罕見的酷厲手段,對齊世武施了酷刑,命人用鐵釘釘其五體於壁,齊世武呼號數日後才死。康熙的態度令太子的追隨者惶惶不可終日,一時朝內人心浮動,風聲鶴唳。太子爺逐漸孤立,整日處於疑懼不安之中,行事越發暴躁凶殘,動輒杖打身邊下人。傳到康熙耳中,更惹康熙厭惡。
  宮裡的人對太子爺如何不敢多言,整日偷偷議論著齊世武的死,明明沒有人目睹,可講起來時卻好似親眼所見,如何釘,如何叫,血如何流,繪聲繪色,聽者也不去質疑,反倒在一旁眉飛色舞、附和大笑,眾人樂不可支。直到王喜命人杖打了幾個太監後,宮裡的人才收了口,不再談論此事。
  我偶爾聽到兩次,都是快步走開。瘋了,都瘋了!這都成了娛樂和談資。轉而一想也正常,六根不全,心理已經不健康,日常生活又壓抑,不變態才怪。心情本就沉重,想著和這麼幫變態日日生活在一起,更是僵著臉,一絲笑容也無。
  四月的太陽最是招人喜歡,恰到好處的溫暖。我和玉檀在陽光下翻曬往年積存的干花干葉和今年新采的丁香花。
  王喜經過時,過來給我請完安,湊到竹蘿前翻了翻干菊花,陪笑對我說:“我聽人說用干菊花裝枕頭最是明目消火,姐姐找人幫我做一個吧!”我頭未抬,一面用雞毛撣子掃著竹凳,一面隨口問:“你哪來那麼多火要消?平日喝菊花茶還不夠?”
  王喜歎道:“姐姐不知道我前兩日才跟那幫混帳東西生過氣嗎?命人狠狠打了他們一頓板子。”我心不在焉地說:“是該打,也實在太不象話!不過人都打了,你還氣什麼?”王喜嘻嘻笑道:“姐姐看著了也不管,我有心不管,可怕事情鬧大了奴才跟著倒霉。如今姐姐是人人口中的賢人,我可是把惡名都擔了。”
  你以為我想要這‘賢人’的名?難道我就願意整日壓抑地過?想著就來氣,順手拿雞毛撣子輕甩了他兩下罵道:“還不趕緊忙你的活去,在這裡和我唧咕賢惡,倒好似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回頭倒是要找李諳達問問明白,究竟該不該你管。”
  王喜一面跳著躲開,一面陪笑道:“好姐姐,我錯了!只是被人在背後罵,心中不順,找姐姐抱怨幾句而已。”
  我罵道:“你好生跟著李諳達多學學吧!好的不學,碎嘴子功夫倒是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了。仔細我告訴你師傅去!”說著做勢趕了兩步,又揮了揮手中的雞毛撣子。
  他忙一面作揖一面慌慌張張地側身小跑,忽地臉色一驚,腳步急停,身形卻未止,一個踉蹌,四腳朝天絆倒在地,我還沒來得及笑,他又趕忙爬起來,灰也顧不上拍打就朝著我們身後請安。我和玉檀也忙轉身請安,原來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正站在屋廊下。
  四阿哥面色清冷,抬了抬手,讓我們起身,十三和十四在他身後都是滿臉的笑意,
  王喜行完禮就告退了。待他人影不見,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才大笑起來,我說:“趕緊笑吧!可是憋壞了!” 我看他倆都瞅著我手中的雞毛撣子,忙把它丟在了一旁的席子上。他們越發笑得大聲起來,我緊著嘴角,看著他們,過了一會,自己也繃不住,開始笑起來。
  十四阿哥笑問:“你今日是怎麼了?這麼不小心,暴露了自個的本色,以後可是裝不了溫婉賢淑了。”我斂了笑意,淡淡說:“你沒聽過‘物極必反’的道理嗎?”
  他和十三阿哥都是微微呆了一下,隨即又都淺笑著,沒再說話。一直在旁靜靜看著我們的四阿哥,一面說:“走吧!”一面提步而去。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跟上,三人向德妃娘娘宮中行去。
  我隨手撥拉著丁香花,吩咐玉檀道:“如果不費事的話,幫王喜裝個枕頭吧!”玉檀笑應道:“不費事的,枕頭套子都是現成的,填充好,邊一縫就可以了。”
                    
  晚上回了屋子,拿了繩子跳繩,卻總是被絆住,心思很難集中,不得已只好扔了繩子,進屋躺著發呆,聽得有人敲門,忙起身開了院門。小順子閃了進來,一面請安,一面遞給我一封信,我接過後,他匆匆而去。
  捏著信在院裡發了會呆,才進屋,湊在燈下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極其干淨漂亮剛硬的字,這是他的字嗎?以為十四阿哥的字已是極好,沒想到他的字也毫不遜色。
  一字字細細看過去,不知不覺間,他的字似乎帶著他特有的淡定,慢慢感染了我的心情,積聚在心頭的焦躁郁悶漸漸消散。嘴角帶著絲笑,輕歎口氣,鋪紙研墨,開始練字。
  看看他的字,忍不住模仿他的筆跡,一遍遍寫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不知不覺間,心思沉浸到白紙黑字間,其余一切俱忘。
  待感到脖子酸疼,抬頭時,夜色已經深沉。忙收了筆墨,匆匆洗漱歇息,不大會,就沉沉睡去。很久難覓的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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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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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大勢已去,一切只等康熙最後的裁決。康熙看太子的目光只余冰冷,想著那個三四年前還會為太子傷心落淚的父親,心中滿是感歎,皇位,這把冰冷的椅子終於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只余冷酷厭惡。
  因母過世,悲母成疾而抱病在家半年多的八阿哥再度出現在紫禁城中,面色蒼白,仍然唇邊時時含著笑,可眼光越發清冷。
  今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來給康熙請安,人剛坐定,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又來請安。康熙卻小憩未醒,王喜問各位阿哥的意思,幾位阿哥都說‘等等看’。屋裡人雖多,卻一片寂靜。我捧著茶盤,依次給各位阿哥奉茶。
  走到八阿哥桌旁,把茶輕輕放於桌上,感覺他目光一直盯著我手腕,我強自鎮定地瞥了他一眼,正對上他的眼眸,冷如萬載玄冰的波光中,夾雜著驚詫傷痛。剎那間心急遽下墜,全身驟寒,幾步走離了他,給側旁的十三阿哥奉茶,屏氣轉身從身後小太監托著的茶盤中端起茶,手卻簌簌直抖,十三阿哥淡淡瞟了我一眼,忙接過茶盅,裝做很渴的樣子,趕著抿了一口,又若無其事地放到桌上。自始至終,眼神一直笑看著對面的四阿哥和九阿哥。
  我雙手攏在袖中,行到十四阿哥桌旁,深吸口氣,才穩著手將茶盅端起,一面用眼光問他。他愣了一下,看我奉茶時尾指指向他的手腕,他一面裝做端茶而品,一面微不可見地搖搖頭。原來他還沒有給,難怪如此!
  我失神地拿著茶盤,轉身而出,猛地和迎面狂沖進來的人撞到一起,立身不穩,向後摔倒,只聽得他怒聲喝罵道:“混帳東西!狗眼長到哪裡去了?”抬腳就踹,幾人“住手”之音未落,我側肋上已挨了一腳。所幸借著摔倒後仰之力,化解不少,可也是一股鑽心之疼。
  顧不上疼痛,我忙跪下磕頭請罪,抬眼看卻是十阿哥。他顯然未想到踹到的人是我,又急又氣又惱,一手舉袖遮著半邊臉,一手過來攙扶我,我忙躲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忍痛低聲道:“只輕碰了下,沒踢到實處。”說著給他躬身行禮道:“謝十阿哥不責罰!”
  他愣了一下,還想說話,我向他笑著微微搖了搖頭。他臉色懊惱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仍舊用衣袖半遮住臉。八阿哥臉色微青,喝斥道:“進來後安也不請,橫沖直撞,你有什麼要緊事情?”
  十阿哥看了眼四阿哥,向四阿哥和九阿哥敷衍著行了個禮,十三和十四又趕忙向他行了禮,各自坐回了椅子上。
  我快步走到簾外後,才扶著牆,彎身輕摸著被踹的地方,呲牙直吸冷氣,一面對身旁的小太監吩咐:“通知玉檀給十阿哥沖茶。”
  說完,側頭看向簾內,不明白究竟是誰點了這個炮仗,我卻無辜被炸。
  十阿哥看了一圈在座的阿哥, 大聲問:“皇阿瑪呢?”一旁的太監忙躬身回道:“萬歲爺小憩未醒,十阿哥候一會吧!”
  十阿哥氣拍著桌子,問一旁立著的太監:“茶呢?沒看見爺在這裡嗎?”太監忙躬身回道:“若曦姑娘剛出去沖泡了,估摸著馬上就來。”
  十阿哥正在拍桌子的手一滯,在半空停了一下,又緩緩放到了桌上。我氣歎道,這個二百五,找人撒氣,卻次次落到我頭上。
  十四問:“十哥這是打哪受氣而來呀?干嗎一直用袖子遮著半邊臉?難不成與人打架掛了彩?”
  十阿哥臉色難看,發了半天呆,猛地一拍桌子,立起身叫道:“就是拼著被皇阿瑪責打,我也非休了這個潑婦不可!”
  滿堂阿哥聞之,都是一愣,十四卻開始笑起來,一面道:“快把袖子拿下來,讓我們瞅瞅!到底打得如何?一會也好幫你敲敲邊鼓。”
  九阿哥和十三阿哥聞言,都是想笑卻又斂住。四阿哥臉色一直淡淡,恍若未聞地垂目盯著地面。八阿哥微皺著眉頭呵斥道:“哪有把夫妻間私事鬧到宮裡來的?趕緊回去!”
  十阿哥氣鼓鼓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動。十四笑上前,想拉開他的袖子一探究竟。十阿哥怒推開他,十四住了手,笑瞇瞇地問:“究竟所謂何事?說來聽聽,正好我們幫你評評理。”
  八阿哥看十阿哥不為所動,無奈地長歎口氣,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你要鬧到這裡來?”
  小太監捧著茶盤,輕聲道:“姐姐,茶備好了。”我忙接過茶盤挑簾而進。十阿哥正指著侍立在旁的太監喝道:“都滾出去!”自打他進來後,就一直提心吊膽的太監如奉綸旨低頭匆匆退出,守在簾子外的太監也迅速散去。
  他氣沖沖地道:“今年元宵節,她見我書房掛著的燈籠好玩,就要了去。今日不知從哪裡聽了些閒言碎語,回來就把燈籠摔到我臉上,幾腳跺爛,又吵又鬧地非要我說個清楚‘為什麼把別人去年不要的東西給她?’我哪有閒功夫陪她唧咕這些?她越發鬧得厲害。我氣罵她脾氣連若曦的一絲半點都趕不上,她就突然發起潑,居然給了我,給了我……”說著,拿開衣袖給八阿哥看了一眼,又迅速掩上。
  我聽到這裡,只是尷尬,進退不得。十四笑睨了我一眼。八阿哥柔聲勸道:“那也沒有為了這個就休妻的道理。先回去,回頭我讓她姐姐好好數落她一頓,為你解氣。”十阿哥坐回椅子上說:“八哥,你不用勸我了,我是鐵了心的。”十四忙收了嘻皮笑臉之色,正色道:“十哥,你這樣鬧可不好,無故帶累了若曦,還是先回去吧。”
  十阿哥怒道:“我自己會跟皇阿瑪說清楚,我休她,因為她是個潑辣貨!和若曦有什麼相干?”
  十四側頭看向我,示意無能為力,讓我自己拿個主意。我猶豫了下,如今正是多事之時,太子求婚余波未定。以十阿哥的混脾氣,對著康熙不知道還要說出什麼話來,萬一哪句引得康熙生氣,遷怒於我,後果可怕。權衡利弊後,覺得再不妥當也只得如此。所幸在場之人,除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八爺黨的人,就是不顧念我,也得顧念十阿哥。
  我上前向十阿哥行禮道:“奴婢斗膽,有幾句話想說。”十阿哥道:“不用勸我!我心思已定!”說完竟閉上了眼睛。
  我自顧說道:“沒打算勸你,只是想問一個問題而已。”他沒有反應,我問道:“十阿哥,你被福晉打了,可有還手?”他閉著眼睛冷哼道:“沒有!”
  我問:“為什麼呢?”他睜開眼睛看著我,一時有些蒙,過了半晌怒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我道:“你脾氣一上來,還會記得不跟女人一般見識?只怕就是個孩子,也先打他一頓解了氣再說。”他愣愣看著我。
  我緩緩道:“奴婢小時候特別喜歡吃冰糖葫蘆,因為它酸酸甜甜脆脆,偶爾一吃,感覺很新鮮。後來因為阿瑪嫌它不干淨,不肯給我買,我卻越發不能忘記冰糖葫蘆的味道,總覺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雖然我也很愛平日常吃的芙蓉糕,可還是覺得冰糖葫蘆更好吃。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又吃到了冰糖葫蘆,十阿哥,你猜猜我是什麼感覺?”
  十阿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見我緊盯著他,他說:“肯定很高興!”我笑了笑道:“錯了!是失望!極其失望!奴婢一瞬間的感覺是這個東西,雖然不難吃,可也絕沒有芙蓉糕好吃,奴婢怎麼會一直認為它比芙蓉糕好吃呢?然後就試著三個月都沒有吃芙蓉糕,發覺自己想得要命,這才知道自己最愛吃的原來是芙蓉糕。奴婢竟然不知道隨著年齡漸長,自己的口味早已經變了,只是固執地守著過去的記憶不肯放手,卻不知道一直被自己的記憶騙了!”
  說完我靜靜看著十阿哥,他卻是一臉茫然,我說的話很難懂嗎?我看向十四阿哥,十四贊許地看了我一眼,緊接著看著十阿哥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不是我的問題,事已至此,挑明了說吧!我吸口氣,繼續道:“十阿哥,其實奴婢就是那個冰糖葫蘆,而十福晉就是芙蓉糕。芙蓉糕一直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日子久了,你不覺得稀奇。而冰糖葫蘆因為一直得不到,留在記憶裡,味道變得越發好。但如果真有一日你沒有了芙蓉糕,你才會知道,其實你最喜歡的是芙蓉糕。”
  十阿哥臉色一時驚一時痛一時疑,默默沉思著。我道:“奴婢再問一遍,十阿哥為什麼沒有還手呢?”
  十阿哥臉色變化多端,猶疑不定。我道:“也許是即使氣極了,心底深處仍然不捨得呢!”他猛地把桌上的茶盅掃翻在地,吼道:“不是!不是!我不和你說!我總是說不過你!反正不是!”說著,依舊掩著臉向外沖去。
  我緊追了幾步,十四阿哥在身後叫道:“讓他自己靜心想一想,這麼多年的心結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想通的,何況他還是個認死理的人。”
  我停了腳步,很是尷尬,轉身向幾位阿哥草草行了禮,誰的神色都不敢看,就趕忙退了出來。出來叫了王喜讓他帶人進去服侍,又吩咐趕緊把地上的碎茶盅清理了。
  我坐在幾案旁呆呆地想著十阿哥和十福晉。玉檀輕聲叫道:“姐姐,該給萬歲爺奉茶了。”我忙立起,玉檀把茶盤遞給我。我定了定心神托著茶盤,小快步而出。
  進去時,康熙正和幾位阿哥商議‘江南督撫互訐案’。心中輕歎道,又是貪污!如今真是月月有小貪,幾月一大貪!
  因為江蘇鄉試時,副主考趙晉內外勾結串通,大肆舞弊,以至發榜時蘇州士子大嘩。康熙命巡撫張伯行、兩江總督噶禮同戶部尚書張鵬翮、安徽巡撫梁世勳會審此案。審理期間卻牽涉出噶禮受賄銀五十萬兩,案子越發錯綜復雜,審理一個多月竟然沒有任何結果。張伯行憤而上奏彈劾噶禮,噶禮聞訊也立即上書攻擊張伯行。一時眾說紛紜,各有道理。
  康熙無奈之下又派了穆和倫、張廷樞去查詢,可他們卻因為顧忌噶禮權勢而至今未有決斷。噶禮出身顯貴,是太祖努爾哈赤之女的阿附、棟鄂氏滿洲正紅旗溫順公何和哩的四世孫,本身又位居高位,兩江總督是封疆大吏中最煊赫的要職,乃正一品大員。最重要的是噶禮一直聖眷隆厚。
  康熙問四阿哥如何看,四阿哥恭敬地回道:“皇阿瑪南巡時曾贊譽張伯行為‘江南第一清官’,民間對他也一直口碑甚好。噶禮在皇阿瑪親征噶爾丹時立下大功,其時大軍困於大草原,唯獨噶禮冒險督運中路兵糧首達,向來對皇阿瑪忠心耿耿。如今兩人互相攻擊,確實令人惋惜!兒臣的意思是還需詳查,勿要冤枉任何一個。”
  我一面低頭奉茶,一面抿嘴而笑,好個抹稀泥,說了和沒說一樣。不過接著卻替他無奈,他的本意肯定是嚴懲貪污之人,但上次在戶部虧蝕購辦草豆銀兩案件時,已經因自己的政見與康熙不合而遭到斥責,此次又牽涉到康熙的寵臣噶禮,在不能確定康熙的心意前,如果不想失去康熙的歡心,他也只能蹈光隱晦,隱藏政見。
  康熙又問八阿哥的意思,八阿哥回道:“兒臣的想法和四哥一樣,還是要仔細查詢,勿枉勿縱。”
  我心下一笑,這也是個滴水不漏的,有觀點等於沒觀點。待奉完茶後,低頭退出。
  玉檀看我捂著側肋皺眉頭,半蹲在我身邊問:“疼嗎?”我點點頭道:“隱隱地,還好!”玉檀道:“晚上我幫姐姐用燒酒、面粉和雞蛋清敷一下傷處。不過幾天就會好的。”我朝她感激一笑,點點頭。
  心中忽動,想著連一直未去前頭的玉檀都知道十阿哥大鬧,康熙不可能一無所覺的。
  過了大半晌,王喜進來說:“萬歲爺叫姐姐呢!”我起身隨他而去。幾位阿哥正向外行去,我和王喜忙俯身蹲在一旁待他們走後,我才進去。
  康熙問:“剛才怎麼回事?胤我鬧什麼?又是踹人,又是摔杯子。”
  我跪在地上,想著終究瞞不過的。低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一時生氣就跑來找皇上評理。後來被勸了幾句,就又回去了。”
  康熙說:“這些朕都知道,為何吵,怎麼把他勸回去的?”語氣雖溫和,卻隱隱透著無限威嚴壓迫。我心中一顫,磕了個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歸根究底的原因是因為多年前的一些流言蜚語,讓十福晉一直誤會至今。所以此事也算因奴婢而起。是奴婢斗膽勸的。”當年我喜歡十阿哥的事情,全紫禁城都傳得沸沸揚揚,康熙沒有道理不知道。
  我把由燈籠引發的吵架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把對十阿哥說的話大致重復了一遍。
  回完話後,頭貼在地上,心中只是難受,一件件,一樁樁,不知道康熙最終會怎麼發配我。忽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我整日提心吊膽,瞻前顧後,卻還是時有紕漏,生生死死都操控在別人手中,不管是康熙還是阿哥,任何人的一句話都有可能瞬間把我打入地獄。無限心灰,無限疲憊。忽覺得如果他就此把我給了十阿哥,我也認了,不想再爭,不想再抗拒。
  康熙一直沒有說話,空氣中死一般的凝寂,我木然地等著康熙的發落,半晌後,康熙說:“起來吧!”我磕頭立起。康熙凝視著我,溫和地問:“道理你說得如此清楚明白,將來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
  我猛地抬頭看向康熙,正對上他洞察秋毫的目光,又忙俯下頭。靜默了會,回道:“奴婢不知道!”
  康熙輕歎口氣,柔聲說:“下去吧!”
  我茫然地出來,腦中回蕩著康熙的話“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他認為什麼是我得不到的,什麼又是我能得到的?
  心中憋悶,信步走到屋廊外,看看四周的高牆,天地被他們圈得逼仄壓抑。再半仰頭看向碧藍的天空,明朗開闊,無邊無際。它們離我彷佛很近,似乎手伸長一點,就可以觸碰。被蠱惑般地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不能把握的風從指間滑過。
  “若曦!”我木然看著冷若冰霜的八阿哥,呆了半晌,才明白這是在叫我。朝他莞爾一笑說:“什麼都沒有,只有風。”八阿哥臉色一怔。
  十四驚異地問:“若曦,你怎麼了?”我還未及回答,他和八阿哥就向著我身後俯身請安,八阿哥笑道:“四哥還未出宮?”我側身回頭定定看著正緩步而來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一面笑向八阿哥請安,一面道:“我和四哥想著該去給德妃娘娘請安,就又轉回來了。八哥怎麼也沒出宮?”八阿哥笑說:“忽然想起若蘭有些事情讓我問問若曦,就耽擱了。”說完看著我柔聲道:“若曦,越來越沒規矩,安都不請的嗎?”
  我心中煩躁,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請安,一面道:“奴婢出來的時間久了,還得回去當值。”
  靜靜蹲了一會,卻無人說話,我抬頭哀求地看了眼四阿哥,他神色不變,隨意地揮揮手說:“退下吧!”。我忙快步走開。聽得身後十三阿哥向八阿哥告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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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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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一夜未睡好,腦中翻來覆去琢磨康熙的話,明知想不明白,卻無法克制地想了又想。今日當早班,強撐著當完班,回來後,覺得頭重,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反倒頭更是暈,只得又爬起來。
  坐在桌前發了會呆,鋪開紙張,研了墨,開始練字,仍舊照著他的筆跡一個個字寫去,‘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直很管用的鎮靜方法,今日卻好象失靈,寫了兩大篇,心神仍然沒有安定。
  正低頭寫字,忽聽得院門‘吱呀’一聲,我應聲抬頭從大開的窗戶看去,四阿哥正推門而入。
  我提著筆,還有些呆。忽地反應過來,忙將紙張收攏,他走到桌旁問:“寫什麼呢?”我說:“沒什麼,隨便練字。”
  他坐於一旁的椅子上說:“這麼用功?”說著拉住我的手隨手抽了一張攤開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寫得很難看吧?”他凝視了好一會說:“練了很多遍了吧?”我低低‘嗯’了一聲!
  他問:“昨日踢的地方還疼嗎?”我搖搖頭說:“只是輕碰了下,沒有踢到實處。”
  他默了會,忽地說:“若曦,答應我件事情可好?”我問:“什麼?”
  他道:“從現在起永遠不要對我說假話。我和你一樣,即使丑陋也要真實。”我靜了會問:“那你能答應我永遠不和我說假話嗎?”他歎道:“真是算計得清清楚楚,一點便宜都不給人占。可挨了十弟這一腳,怎麼未和他算帳?擔著掉腦袋的風險維護十四弟,你這筆糊塗帳又是怎麼算的?”
  我笑道:“我只和聰明人算帳,見著糊塗人自個就也糊塗了。”他‘哼’了一聲問:“如果我答應,你就答應嗎?”
  我笑點點頭。他說:“我答應!”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坦然回視著我。我問:“為什麼?”他說:“沒有為什麼。只覺得理當如此。”
  我想了會說:“可是有些事情我就是不願意說,那怎麼辦呢?”他想了想說:“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不願說。但不要用假話來搪塞我。”
  我出了會子神,忽地笑道:“那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你可以選擇不告訴我。”說著示意他把手遞給我。
  我在他的手掌上,用手指慢慢寫了個‘皇’,又寫了個‘位’,挑眉笑睨他問:“你想要嗎?”,停了一下,又笑補道:“可以不回答的。”面上雖在笑,心裡卻很是緊張,因為知道他的答案會就此改變很多東西。我心裡既怕他說‘不想’,更怕他說‘想’。
  他緩緩收攏手掌,神色未變,靜靜注視著我,我笑容漸漸有些僵,知道自己在賭,賭我在這紫禁城中最後一點的不甘心,最後一點的渴望。
  
  只是一瞬,可於我而言已經久到我開始萬分後悔自己的莽撞沖動,為什麼要試驗呢?他說會說真話,我相信就是了。為何要試驗呢?試驗最難測的人心,而且是紫禁城中的人心,何必呢?
  正想著如何不著痕跡地把話帶過,他嘴角微抿,雲淡風輕地說:“想要!”,彷若我在他掌心寫得不過是平常之極的玩物,而非九五至尊的寶座。他語聲輕輕,我卻如聞雷響,半晌不得做聲,喃喃問:“你還告訴過別人嗎?”他說:“你是第一個。”
  我搖頭表示不信,問:“十三阿哥呢?”他說:“他從小跟著我長大,我凡事不瞞他。我的心思,他還摸不透嗎?還用我告訴他?”我問:“你不怕我告訴別人嗎?”他淡淡說:“你剛才壓的賭注太大,我有心不賭,可怕就此終身錯過!”我咬唇皺眉看著他,我的心思在他面前竟然如此通透?他盯著我,伸手輕輕撫展我的眉頭,嘴角噙著絲笑,溫和地說:“你不會的。”
  我傻傻地看著他,還是難以置信,他把對皇位的覬覦之心藏得那麼深,就連康熙都從未對他起過疑心,如今為什麼告訴我?甚至懷疑自己幻聽。驚詫未散,心中暖意緩緩流動,一時竟鼻子酸酸。他猛地在我額頭上彈了一記,說:“該我問了。”
  我揉著額頭,顧不上疼,忙斂了心神緊張地看著他,他想知道什麼?他嚴肅地與我對視了一會,緩緩說:“我想知道……”他停了下來,我屏著呼吸,“昨日踢得重嗎?”
  我長舒口氣,皺眉道:“又嚇我!不算重,不過也不輕,一直隱隱地疼,玉檀已經替我敷了藥,沒什麼大礙。”他拿出一盒藥放於桌上說:“每日早晚溫水服用一粒。和外敷的藥不起沖突。”我點點頭。
  “昨日皇阿瑪和你說了什麼?行為那麼異常?滿臉不耐煩,見到我們連安都不請。”我歎口氣,將我和康熙的對話轉述給他聽,問:“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帶著絲淺笑說:“先告訴我,你怎麼回答皇阿瑪的?”我撇撇嘴說:“奴婢不知道。”
  他點點頭說:“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別?皇阿瑪怕是要苦惱了。”我抿嘴一笑道:“皇上是歎了口氣來著。”他好笑地看著我,我側頭笑嗔道:“未摸准皇上確實心意前,當然只能如此回答。再說了,你可別笑我。你自個抹稀泥的本事不比我差。那麼大件案子,說得倒好似義正嚴詞,可實際卻……”我向他皺了皺鼻子,未再說話。
  他笑盯著我道:“就我看,恐怕皇阿瑪以為你的意中人是十三弟。”
  我笑起來,“是因為上次和敏敏賽馬的原因嗎?”四阿哥說:“八九不離十。敏敏和十三弟的異樣那麼明顯,皇阿瑪肯定會想到兒女私情上去。”
  我凝神想了會,問道:“當時蘇完瓜爾佳王爺究竟和皇上說了什麼讓皇上不再追究呢?”他道:“自個沒琢磨過嗎?”
  我道:“當時也曾仔細琢磨過,不過有一點想不透,也就算了。不過今日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明白了。”他看著我,鼓勵地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我道:“當日我想不透王爺究竟會不會告訴皇上敏敏喜歡十三阿哥,總覺得不可能告訴皇上的,難道不怕皇上指婚嗎?可如今想來,當時的場面怎麼瞞得了?所以王爺肯定要向皇上坦承敏敏對十三阿哥的感情。但是接著說了不願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的道理,而且說服了皇上同意佐鷹王子和敏敏。”我歎氣道:“至於皇上為什麼會同意敏敏嫁給佐鷹王子,我不僅不明白還覺得詫異呢!皇上讓兩大部落聯姻也就罷了!可怎麼還暗中默許佐鷹王子爭取王位呢?”
  四阿哥淡淡而笑:“伊爾根覺羅大王子的同胞姐姐是納喇部的新王妃,現在可明白?”我‘哦’了一聲,笑道:“明白了,平衡各部落的勢力,讓他們彼此牽制,彼此爭斗。誰都不能真正坐大。”
  四阿哥道:“這就是皇阿瑪同意佐鷹和敏敏婚事的最重要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伊爾根覺羅大王子,一方面大王子額娘出身顯貴,母族不僅在伊爾根覺羅部勢力龐大,在其他幾個部落也很有影響力,另一面伊爾根覺羅大王子本身也非王位合適的繼承人,佐鷹卻才能出眾。而且最重要的是額娘出身低賤,沒有勢力輔助,他將來繼承王位後,即使有蘇完瓜爾佳部落的支持,卻要面對自己部落內大王子的勢力,兩相牽制,皇阿瑪自然默許他爭王位。”
  我歎道:“太復雜了!再說下去,就要把蒙古八大部落的姻親歷史關系和內外爭斗都理一遍。我只要知道大概就好,知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不如嫁給佐鷹好處多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皇上既順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心意,讓王爺對皇上感激,也順了自己的心意,又何樂而不為呢?”四阿哥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我側頭回想著當日的情景,不禁趴在桌上笑起來,“皇上不會糊塗嗎?多年前人家說我中意十阿哥,如今又知道我中意十三阿哥。”
  他搖頭說:“我從未覺得你會中意十弟,不過你不中意十三弟,我當年倒是有些納悶。”我眨了下眼睛嘲笑道:“自己弟弟總是最好!”話剛出口,就發覺此話大有語病,他睨了我一眼,未吭聲。
  我趴在桌上,默默想了會,幽幽問道:“那皇上那句話的意思究竟是想讓我遂了心意,還是不想?”他笑說:“若曦!皇阿瑪的確很疼你,依照你所說的皇阿瑪的語氣和神態來說,皇阿瑪對你的事情倒是頗為躊躇,還是很照顧你心思的。”
  我臉埋在胳膊間,悶著聲音問:“將來皇上會答應嗎?”過了半晌,他笑道:“終於會臉紅了。”我道:“才沒有呢!”他笑說:“沒有嗎?那你耳朵怎麼紅了呢?”我臉越發燙起來,靜靜趴著再不敢多話。
  他笑說:“等太子之事的風波平息,我就去求皇阿瑪,向皇阿瑪說明我們兩情相悅,等皇阿瑪問你時,你再表明心跡。以皇阿瑪對你我兩人的感情,應該會答應我們的懇求。”
  我靜靜趴於桌上,凝神想著,他手輕輕落於我頭上,柔聲說:“不要費神琢磨了,此事我已想過。雖然你的婚事有些麻煩,可我又不去爭皇位,沒什麼利益之爭。只要不涉及皇位,皇阿瑪對我們一向寬仁,對我更是慈愛,又疼你,他會成全的。”
  忽然兩聲‘篤篤’敲門聲,我一驚,猛地從椅上跳起。他歎道:“怎麼現在如此沉不住氣?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如此驚慌,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我揚聲問:“誰呀?”“奴才方合。”我關了窗戶,出來時又順手掩了屋門。打開院門,人堵在門前壓著聲音問:“什麼事情?”方合一面請安,一面遞給我藥,也低聲說:“十四爺吩咐的。服用方法裡頭都寫分明了。”
  我心下釋然,笑接了藥,他又打了個千,轉身而去。我握著藥,關好門進屋。隨手把藥擱在桌子上,又推開窗戶。
  他淡淡瞟了眼桌上的藥,立起身子,我問:“要走了嗎?”他點頭道:“自從太子求婚後,你就終日心神不寧,前陣子剛看著好些了,可皇阿瑪一句話就又讓你舉止失常。往後的日子只怕少不了風波,你打算就這個樣子去應對嗎?越是心內害怕面上才應越鎮靜,他人摸不清底細,才越不敢輕易出手!哪有自個猴急著自露馬腳的道理?”
  我咬了咬唇,點頭道:“記住了!”他道:“我走了。”我微微一笑說:“好!”他從桌上快速抽了張我練的字,待我驚覺劈手要奪時,他已經收攏進袖中:“做個見證,看你以後可有長進。”
  說完,提步而出,我立於窗前,看他走到院門口,伸手拉門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頭掩門而去。我靜站半晌後緩緩坐於椅上,忽覺得這屋子前所未有的寂靜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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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16:5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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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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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越來越熱,康熙搬進了景致更為怡人的暢春園。大家因暑氣心煩,我卻完全安定下來,嘴邊帶笑地待人接物,謹小慎微地服侍康熙。雖然心底深處仍是隱隱的懼怕,可同時還夾雜著絲絲心安。
  四阿哥送的藥還未吃完,肋上的傷已經全好。遠遠看見十四阿哥,忙趕著追上去,他和十阿哥這段時間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我。十阿哥我倒是明白,可他若只是為了鐲子的事情,實在不必如此。
  我向他請安,謝他贈藥,他一笑而過,只道:“十哥和福晉現在逗著呢!兩人忽然一改以前幾句話就劍拔弩張的樣子,見了面一個比一個客氣有禮,看著不象成婚多年,反倒更象臉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我聽後拍掌大樂,原來這麼個莽撞人也有一天化為繞指柔。
  兩人笑著笑著,突然都靜了下來,他道:“對不住!鐲子那天晚間我已送到八哥府上。”我低頭默默聽著,他輕歎口氣道:“當時正在書房,八哥微笑著接過,隨手就拿桌上的石硯砸了粉碎。” 我咬唇未語。他靜了靜說:“八哥當時笑說‘她終究是跟了老四!’”我一驚,抬頭看向十四阿哥,正對上他炯炯雙眼,他問:“真的嗎?”
  我定了定神問:“你沒問他為何如此說嗎?”十四道:“八哥說你自打入宮後,就對四哥一直與眾不同。奉茶是最先按了他的喜好,後來才陸續依了各人口味。很多事情上你都對四哥設法維護,甚至不惜潑茶燙十哥。四十七年廢太子時,你從塞外回來後,看四哥的眼神越發不同,還時而臉色泛紅。”十四阿哥‘哼’了一聲道:“後來,不用八哥提點,我都沒有少看到你和四哥眉來眼去,有時莞爾一笑,有時神色微嗔。八哥一向留心你一舉一動,看到的就更多了。”
  我忽地笑起來,十四本來微帶怒氣,聞得我的笑聲,一時怔住,我帶著幾分淒涼笑道:“好個心思深沉如海的八賢王!我竟真個不知道他從頭至尾是如此想的,原來他從未真正表露過自己的心思,他讓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讓我感受到的。”我一直知道他‘逢人便示三分好’,但從未料到我也是那三分好中的一個。他既自始至終都有疑心,不曾相信過我,為何還能對我一副情深不移的樣子?說完心中酸澀,轉身就走。
  十四一把拽著我胳膊問:“你真的喜歡四哥嗎?”我側身盯著他冷笑說:“是!我喜歡四阿哥,我打小就一直喜歡四阿哥,滿意了?”說完猛地摔脫他的手,快跑離去。
  正低頭猛跑,忽地撞到一個人身上,他一把扶住我,才沒有摔倒。抬眼看是四阿哥,他目光淡淡地看著我,一旁十三笑問:“後面有老虎追你嗎?”我心中酸痛,用力甩脫四阿哥的手,提步就走,一面眼淚潸然而下。
  四阿哥忙轉身一把拽著我,硬拖著我快步走到一旁的太湖石後,問:“怎麼了?”我只是默默掉眼淚,他不再說話,由著我哭。哭了半晌,我問他:“你以後真的不會騙我?有什麼都會直說?”他說:“是!”我點點頭,拿絹子抹干眼淚說:“我沒事了。”他靜靜看著我,我道:“想知道怎麼了?可這件事情如今我不想說,可不可以?”他點了下頭,道:“皇阿瑪等著見我和十三弟。”說著,轉身出去,我隨後跟出,等在外面的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眼,笑問四阿哥:“可以走了嗎?”四阿哥微一頷首,兩人快步而去。
            
  自從十阿哥大鬧乾清宮後,就一直躲著我,有時遠遠看見他的身影,我還未動,他很快就不見了。他打算躲我到什麼時候呢?不禁有些遺憾,想想卻也罷了。從此後他能與真心喜歡的人長相廝守,已經足夠。我本就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即使他以後再不理會我,那又有什麼打緊?
  而我是躲著八阿哥,能不見則不見。不是怨怪,初聞十四阿哥所言,的確心中難受,因為他竟然完全否決了我對他的心意,我多年的憂思剎那變得多麼可笑。而且我已太習慣於他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風范,潛意識裡忘了他在心計上是和雍正互較高低的對手,甚至下意識地苛求他的完美。
  可靜下心來一想,人在氣頭上,誰說話不是帶著偏激?我對十四阿哥說的話不也是否定了他?最重要的是,自己又何嘗對他真正坦露過心跡,還不是遮遮掩掩的,甚至在相擁微笑時也藏著憂慮和不甘。自己都未曾做到,又怎能要求他人?
  他有疑心,我又何嘗沒有?他對姐姐一見鍾情,兩年刻骨相思,婚後似有若無的情意,愛恨糾纏的真相,他對我真如他所說不是對姐姐的移情嗎?草原上的場景有幾個男子敢說真話?或忍心說真話?言詞總是容易說的,自己的心卻總是騙不了的。而且他縱有疑心,只怕也是隨著我的舉止時強時弱,何況我敢自問自己一句,當時心底深處真就沒有絲毫四阿哥的影子嗎?
  如果是現在的我,稜角磨平很多,心境蒼涼很多,對世事無奈更多,妥協多了幾分,包容多了幾分,偏執少了一點,我和他也許結局會不同。可回不去了!一切已如那個玉鐲,不管曾經多麼晶瑩剔透,光彩絢麗,如今卻已粉碎成灰,再多想又有什麼意思?一切的一切已經不能回頭,他和我都只能繼續自己前面的路。
  想著四阿哥,嘴邊不禁浮起一絲笑,在這個紫禁城城中,我并不是獨自一人,他願意傾聽我的恐懼擔心煩惱,提醒我未看清的紛雜局面,他願意坦誠以對,我不知道以後會如何,但至少現在是一個好的開始。想著他一次次的捉弄,又忍不住恨恨的,我在他面前似乎總是無計可施,落於下風。
                    
  康熙和幾位阿哥在水閣中賞荷閒聊。我捧出綠玉荷葉托碟,上放的琉璃小碗中盛著冰鎮好的紅棗藕粉布丁,康熙笑問李德全:“若曦有多久沒花心思做過東西了?”李德全想了想回說:“大半年了。”說完自己先嘗了一小勺。
  康熙笑道:“看看她今日又有什麼新鮮花樣?”說著從李德全手中接過嘗了幾口,點頭道:“不錯!色澤晶瑩剔透,味道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初嘗棗香濃郁,待最後卻只余清雅荷香。”
  我忙躬身謝恩。康熙笑問:“還有嗎?給他們每人一份嘗嘗你的手藝。”我笑答:“有呢!只是再沒有這樣的綠玉荷葉碟,不那麼對景。”
  玉檀端著幾套琉璃碗碟進來,我先給太子爺奉上,他伸手欲接,我裝著未看見,輕輕擱在了桌上,然後一躬身走開。給四阿哥端了一碗擱在桌上,帶著絲幸災樂禍淡淡瞅了他一眼。轉到八阿哥身旁時,他正含笑看著四阿哥,我低垂著頭放下碗碟,俯了俯身子後就轉到了十阿哥身旁。
  給所有阿哥上完,各人開始食用,我立在康熙身後,看四阿哥剛一入口,就蹙了眉頭,瞬即眉頭展開,面色恢復如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用著。康熙笑問:“味道如何?”幾位阿哥都紛紛贊道:“確如皇阿瑪所言!”唯獨四阿哥沒有說話,康熙目注四阿哥問:“你覺得呢?”四阿哥回道:“兒臣也覺得甚好,正在回味,一時未顧及回答。”我趕忙低頭咬唇,強忍著笑。
  康熙用完,我收了碗碟退出來,把碗碟隨手交給太監,快走幾步躲開,捂著肚子就開始笑,笑得眼淚差點出來。
  待笑夠了,又趕忙回去,和玉檀備好茶,給各位阿哥奉茶。我靜靜立在康熙身後,只見四阿哥面色平靜,一面陪康熙笑談,一面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茶。我再不敢抬頭,只顧著忍笑。
  李德全服侍康熙起身離開後,各位阿哥也紛紛離去。玉檀和我一面往回走,一面低聲道:“今日四王爺喝了好多杯茶。”我‘噗哧’一聲,又開始笑。玉檀被我笑得蒙蒙,我揮手說:“沒什麼,就是今日開心。”
  正走著,看到十三阿哥立於大樹下乘涼,我讓玉檀先行,快步走過去笑問:“四王爺呢?”十三道:“去更衣了。”我一聽又開始笑起來。喝了那麼多杯茶,是要去的。
  十三笑問:“什麼事情讓你這麼樂不可支?”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低聲說:“四王爺今日吃的點心裡我加了一些別人沒有的東西。”十三問:“什麼?”我捂著肚子說:“鹽!”
  十三一聽,立即愣住,滿臉不敢置信,過了半晌,忽地也開始大笑,拍腿道:“我說呢!難怪四哥是灌茶而非喝茶。哈,哈……天哪!你可真是包天的膽子,連四哥你也敢捉弄,還當著皇阿瑪的面!”我笑道:“誰讓他老是捉弄我?再說,若不當著皇上的面,他豈能由我擺布?”話音未落,看到四阿哥正走過來,我忙說:“我走了。”說著就要逃,十三一把抓住我笑說:“有膽子做,就不要跑!”
  我急得直跺腳,央求道:“他只怕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先容我避避。”十三阿哥猶豫了下,松了手,我忙拔腳就跑,未及跑出幾步,只聞得四阿哥冷冷地道:“回來!”聲音不大,我的腳步卻再也邁不出去,定定立了會,耷拉著臉轉身慢慢蹭了過去。
  他和十三阿哥並肩立於樹下,面色清冷,難辨喜怒,十三阿哥有些擔心地看著我。蹭到跟前,我低頭默默立著,他對十三阿哥說:“你先回!”。我忙可憐巴巴地看向十三阿哥,十三無奈地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後快步離去。
  我低頭等了半晌,他卻一直未出聲。實在受不了他的目光,抬頭道:“要打要罰隨你,可是別這麼吊著!”他淡淡說:“伸手。”
  我蹙眉看著他,不會吧?他還真要罰?努努嘴,把手伸了過去。他伸手過來,我正等著他一掌落下時,他已經握住我的手,帶著我轉到了大樹背面。
  他斜斜倚著樹干問:“你現在不怕我了?”我道:“我幾時怕過你?”他緊了緊手,我的手有些疼,忙道:“以前是有一點點怕。”他哼道:“一點點?”我陪笑用手比劃道:“再多一點點。”他道:“看來還是讓你怕點好。”
  我瞥了眼他,低頭等著他如何讓我再怕。過了會,他忽然放開我的手,邁步就走,我愣了剎那,心中一慌,忙追了上去,問:“你真生氣了嗎?”他緊閉雙唇,眼光看著前方,只是邁步。我急道:“你不理我了?”他仍舊不看我一眼。
  我一急,也不顧兩人正在路上,拽著他衣袖,攔在他身前道:“我以後再不捉弄你了。”他停了腳步,無奈地道:“我沒有生氣。”他的表情讓我心中一松,忙放開他衣袖,讓開路。
  他繼續大步而行,我在側旁快步跟著,問:“那你干嗎剛才一句話也不說?”他皺著眉頭,道:“我很渴。”
  我知道我不該笑,可是隨他走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低頭‘吭哧,吭哧’地壓著聲音笑起來。他盯了我一眼,我忙咬唇忍住,可不多久又笑了起來,他沒再理會,自顧快步而行。
  看到前面的太監,我忙叫了過來, 笑著吩咐:“趕緊端杯茶來,跑快點!”他大步快跑而去。我向四阿哥行禮告退,笑道:“王爺等茶吧!應該很快的。”他蹙眉揮揮手,我笑著轉身而去。
  到晚間睡覺時,躺在床上仍然想一回,笑一回。待笑累了,人也沉沉睡了過去。第二日起床後,玉檀笑看著我說:“很久未見姐姐心情這麼好過,連眼睛裡都是笑意。”我問:“有嗎?”玉檀點點頭。
  忙打開鏡匣一照,真是眉梢眼角帶著笑意。我上次眉眼俱笑是什麼時候?久遠地我都不知道從何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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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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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早已過去,太子爺的脾氣卻沒因暑氣消散而緩和,反而越發急躁。我想到他至死的囚禁生涯,頗多感慨同情,可轉而一想他若不被囚禁,我恐怕就要嫁給他,讓我在嫁他和他被囚禁中選擇,我毫無疑問選擇後者,又覺得自己的感慨同情很是虛偽。人總是在自己安穩後才會想起同情。
  康熙和眾位娘娘、阿哥、福晉、格格們都聚在太和殿慶祝中秋佳節。當值的太監宮女各自忙碌,不當值的也聚在一起飲酒取樂共慶佳節。
  我提著食盒,本想回屋,臨時突然改變主意,想著現在的御花園肯定沒有人,幾株桂花又開得正好,不如索性到那裡賞月、賞桂花、飲酒,不是比自個在屋裡更好?
  果然清清靜靜。涼如水的夜色中,浮動著桂花馥郁的香氣,我不禁腳步慢了下來,深深吸了幾口,正舉頭望月,一縷笛音乍起,唬了一跳。
  有些詫異,誰在這裡吹笛?也不急著去尋,隨手將食盒擱於地上,背靠大樹,半仰頭看著圓月,靜品這一曲《梅花三弄》。
  雪中寒梅,姿態清潔,雖無百花相陪,卻臨風搖曳、自得其樂。我心中約莫知道是誰,含著絲笑提起食盒,尋音而去。
  人未到,笛音卻轉哀,彷若一陣狂風突起,滿樹梅花終被打落,再不甘心,卻也得與泥塵共處。我心中驚詫,他何時竟然有如此傷痛?忙腳步放緩,輕輕走了過去。
  十三阿哥正立於桂花樹下,橫笛而奏,全無平日嘻笑不羈的樣子,神態安靜肅然。“精於騎射,發必命中,馳驟如飛。詩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精於琴笛。”這樣一個文武全才、灑脫不羈的奇男兒如何一日日挨過十年的幽禁生涯?想著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一曲未終,十三阿哥已然停了笛音,向我看來。我打起精神,笑走過去,問道:“怎麼不吹完呢?擾了你的雅興?”
  十三阿哥一笑,道:“不知道是你,只覺得有人偷聽,所以停了。”
  我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壇,笑問:“怎麼不在殿前陪皇上,竟撇下福晉獨自跑到這裡喝酒來了?”他瞅著我手中的食盒也笑道:“只准你挑好地方,我就不能來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打開食盒,取了兩壺酒出來,向他做了個請的姿態。他一笑,坐於石凳上,拿起酒壺就是一口。
  我也坐下,拿起酒壺,和他一碰,各自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十三斜撐著身子,看了會月亮,道:“很多年沒一起喝過酒了。”我歎道:“八年了!”兩人一時都默默看著月亮發起呆來。
  過了好半晌,十三側頭笑道:“難得今兒遇上,又都帶著酒,就好好再喝一次,否則說不定下次再喝又是個八年。”
  他一句笑語,卻不知道說的完全正確。何止八年?十年幽禁,十年後,我知你平安得放,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如有緣,也許十年後還能喝酒,如無緣,那這也許就是最後的離別酒。
  心中悲痛,強笑著說:“是該大醉一次,自從上次被你灌醉後,一直都沒有再嘗過醉酒滋味。”
  十三挑了挑眉毛,一面與我碰酒壺,一面說:“上次明明是你自己拿起酒囊就一口口地灌,一副恨不得立即醉倒的樣子,怎麼是我醉灌你了?”
  “你不把我擄到外面去,我能一口口地灌酒嗎?”我瞪著他問。一副你再敢說不是你的錯,你試試的樣子。
  他哈哈笑著:“好!好!就算上次是我灌醉你的,不過今兒你可記住了,酒你自己帶了,人也是自個過來的。以後可不要再說是我灌你的。”
  兩人一面笑談,一面喝著酒,很快酒壺就見底了,他笑拍了拍桌上的酒壇子道:“還是我有先見之明。”我笑道:“是,是!”一面取了兩個碗出來。十三笑說:“還是你合我心意,原本就該如此飲酒,最不耐煩拿著小杯子唧唧歪歪。”說著一人倒了一碗。
  兩人喝著喝著,都默了下來,我想著十三即將而來的命運,自己未知的命運,心中難過。十三不知道想起什麼,也是眼角帶著幾絲愁悶。
  兩人時不時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傷著。傷心時喝酒最易醉,兩人又都已經喝了不少。此時都帶著幾分酒意,忽又相對著大笑起來。笑著笑著我趴在石桌上,用手偷偷抹干了眼角的淚。
  正趴著時,忽聽得一縷哀傷的笛聲響起。是剛才未吹完的曲子,我側頭靜看著他,他為何心中如此哀愁?
  一曲吹畢,十三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幾步,慢聲吟道:
            赤欄橋外柳毿毿,千樹桃花一草庵。
            正是春光三月裡,依稀風景似江南。
            片月銜山出遠天,笛聲悠揚晚風前。
            白鷗浩蕩春波闊,安穩輕舟淺水邊。
            
  我撐頭笑道:“人家‘才高八斗’者也要‘七步成詩’,你這三五步就作了這麼多,豈不羞煞曹植。”十三懶洋洋地說:“以前寫好的,只是一時心中感慨,念了出來而已。”
  我默看了他一會歎道:“你若不生在帝王家,該多好,就不必只用詩詞羨慕閒逸了。”他深吸口氣,側身而立,背負雙手,仰頭望著月亮,過好一會子才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想過多少次。我一直向往著有一天能騎馬,帶笛,配劍,自由縱橫在天地間,漠北射雕,江南聽曲。暢意時幕天席地、飲酒舞劍, 雅致時紅袖添香、燈下吟詩。但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跳出樊籠,卻有我不能割捨的人,不願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風刀霜劍,他雖有額娘、同胞親弟,可和沒有也差不多。”
  只覺淚水猛然落下,竟連擦拭都來不及,剛剛拭干舊淚,新淚又已下。十三轉頭默默看著我。
  我一面雙手胡亂抹著眼淚,一面強笑著說:“有些喝多了,酒竟然都化作了淚。”他扯扯嘴角,想笑,卻終是沒有笑出來。走回桌邊,端起碗仰脖灌下。
  我也灌了一大口。手撐住頭,問他:“十三阿哥,在這個紫禁城裡,你我是難得想法一致的人,如果能湊在一起倒是好。可是奇怪了,你為何不喜歡我呢?”
  十三正在喝酒,忽聽得此言,一下嗆住,側頭咳嗽了好幾聲,轉頭挑眉笑說:“我還納悶,我這麼個風姿英拔的人在你面前,可也沒見你喜歡我呀?”
  我斜睨了他一眼,嘲諷道:“連我這鎖在深宮的人都聽聞了不少你的風流逸事,惹了多少相思債,還嫌不夠多?你平日走在路上可敢回頭?”
  十三納悶地說:“為何不敢回頭?”我忍笑道:“不怕回頭看見跌碎一地的芳心?”他大笑著搖搖頭,指了指我道:“彼此!彼此!”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我笑說:“我先問的,你先回答。”他低頭默想了會,說:“初見你,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和明玉格格打架,潑辣厲害之極,心中震驚,怎麼可能喜歡?額娘很早就去了,可我永遠都忘不了她溫柔的懷抱,她會在我耳邊低聲唱好聽的歌,她說話很輕很軟,她笑時,眉眼彎彎如水一般。而你……”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太粗魯了!”
  我點點頭說:“典型的‘俄狄普斯情結’。”他迷惑地問:“什麼情結?”我笑看著他說:“就是說一個人很渴望母愛,他會不自覺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象母親一樣溫柔憐惜地對他。”這也就是他不喜歡敏敏的原因。敏敏雖好,可不是他想要的。
  十三愣了一下,笑說:“也許對吧!那你呢?”
  我也低頭默想了一會,抬頭看著他說:“我告訴你,可你不能再告訴別人。”說完想了想,又補道:“任何人,包括四阿哥。”
  他笑點點頭,說:“看來我在你心中竟是個口風不嚴實的人。”我這才一面想著,一面說:“我在男女之情上本就被動。後來發生了點事情,就越發被動。然後入宮後,就更是把自己的心看得牢牢的。唯恐不小心,就是‘一回首百年身’了。這紫禁城中的男人都有太多老婆,而我一直在心裡抗拒著和那麼多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十三表情詫異,我瞟了他一眼,無奈地道:“你不見得懂,可這就是我心裡深處的想法,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個人即使有再多的無奈不甘總會慢慢向周圍環境妥協。就如你本不願參與權利之爭,可你卻參與了。我即使不願意,可我已經慢慢接受這個不可更改的事實。也許還有不甘,還有掙扎,但我怎麼和整個環境對抗呢?”我苦笑著朝十三搖搖頭。
  我輕歎口氣道:“最重要的是我一面渴望著有人能誠心誠意地對我,可我又不相信這個宮廷裡會有這樣的人,如果我不能相信,那我的心總是無法真正敞開,去接納他。也許我太懦弱,太害怕傷害,我不能象敏敏那樣自己先付出,去爭取,我總是被動地等著對方付出,等著對方一點點讓我相信,然後我才有可能打開我的心,慢慢喜歡上他。”
  我看十三表情嚴肅,扯了個笑,語氣輕快地道:“現在你可明白我為什麼不喜歡你了?就是因為你沒有先來喜歡我。”
  他皺眉道:“看來我得讓四哥繼續努力,你的心不容易打動,他又先天失利,已經有了福晉,不過幸好大家都一樣。”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們的事情不要你管!”十三笑和我碰了下碗,兩人飲了幾口酒,他斂了笑意,緩緩道:“若曦,我不管你和八哥之間究竟怎麼回事,但如今你既已和四哥有了約定,就要一心一意待四哥。”
  我手一抖,碗落地而碎。心亂如麻,靜了半晌,才敢抬頭看他:“你怎麼知道的?四阿哥知道嗎?”
  他搖搖頭說:“四哥應該還不知道。一則你藏得真是好,二則,八哥本就是你姐夫,你們比別人親厚也正常。三則,我們一直以為十四弟和你之間有瓜葛,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可當我聽敏敏說你教她唱戲,請了八哥來看,後來再問她此事,她卻支支吾吾不願再說,心中就存了納悶。十哥鬧著休妻的那天,你居然因為八哥的一個眼神就連茶都端不穩,我更是存了疑心。可一直不能確定,今日其實只是拿話來試你,卻果然如此。”
  我神色哀淒地看著他,求道:“千萬莫讓四阿哥知道。”十三道:“我不會告訴他的,雖然此事的確有些不妥,不過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了,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了?”
  我搖頭道:“我從不覺得一個女人在嫁人前喜歡過別人有什麼不對,難道只准男人三妻四妾的娶,女人連曾經喜歡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我既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當然根本不介意讓他知道。如果是十四阿哥或者其他人,我早就和他說了,可唯獨八阿哥不可以。”
  十三疑惑地問:“這話怎麼說?”我淒涼地道:“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但是真的唯獨八阿哥不能讓他知道,也許他可以不管現在或以後都不計較,但我不可以冒險,這個險,我冒不起。”
  說完撐頭默默呆坐,滿心憂痛。十三輕歎口氣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相信你,你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忍不住伸手拉著他胳膊輕搖了幾下,我何其有幸,有如十三阿哥這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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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18:5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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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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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輕拍了拍我手背,暖暖一笑,慢飲了口酒道:“以前我也曾希望過你和四哥在一起,畢竟一個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一個是我真正贊賞的知己。可後來你不願意,我雖不能理解你前後矛盾的言行,但更不願勉強你。四哥雖對你越發留心,可也不是非要你不可,你把簪子和鏈子退回來時,四哥自嘲地笑笑,對我打趣道‘連終身不嫁,長伴古佛青燈都寫出來了,下次該不會寧死不嫁吧?罷了!不勉強她!’,說完,就把東西丟開,對你也不再上心。可從塞外回來後,四哥心思又變了,把鏈子又尋了出來。”
  我問道:“為了玉佩?”十三瞪了我一眼道:“你以為個個都是太子爺?”我咬唇未語,他笑道:“你真是個傻子!當日眾人固然是為敏敏驚艷,可有心之人真正贊歎感佩的卻是你,曲是你編的,舞是你排的,那如夢如幻的場景都是你的手筆。就連我如今都想著你若舞動一曲該是何等令人震驚?而最難得的是你對敏敏的心,紫禁城裡象你這般大的女子哪個不是變著花樣爭奇斗艷,鉤心斗角地爭寵,很多貌似素靜守拙的,也不過是‘以退為進’。可你卻真正只是讓敏敏美麗,帶著呵護欣賞去誠心贊歎維護另一個女子的美麗,老實說,我是沒見過,估計四哥也沒見過!”他抿了口酒笑說:“還有你為維護十四弟所做的一切,‘義氣’二字你也當得起。”
  我苦笑著搖搖頭。十三阿哥接著道:“四哥做事,一貫心中自有定數,沉穩不亂,可當四哥身上揣著簪子鏈子好幾天,卻一直猶豫不決是否給你時,我才驚覺他對你不是簡單地動動心思而已。所以那日看到你戴簪而來,我心裡竟然是松了口氣的感覺。十哥踹你一腳時,我看到四哥一瞬間眼裡全是心疼。”
  “四哥府中一向規矩森嚴,從沒有人敢任意胡鬧。”他模仿四阿哥肅著臉,眼神冷淡地看著我說:“不提家法,就四哥那張臉和眼神,就足以把所有人震懾住。”我拍了他一下,氣笑道:“夠了,你沒有四王爺的氣勢,學虎反象貓。”他哈哈笑著說:“你捉弄他那次,我還真為你擔了心,可回頭問四哥如何處置你的,他居然淡淡說‘不是什麼大事,隨她去吧!難得見她這麼高興。’”
  我目注著地上的碎瓷片,幾絲暖意隱隱流動,猛地端起十三的酒碗,‘咕咚,咕咚’盡數灌下。十三拿過空碗倒滿酒,自己也喝了幾大口。
  十三雙手撐在桌上,俯身對著我的臉,神色肅然地道:“若曦,不管你是因為怕皇阿瑪指婚還是心裡有四哥,反正你如今已經給了四哥承諾,你就要好好對他,若因為八哥而傷四哥的心,我不會原諒你的。搖擺不定,傷人傷己,我瞧不起這樣的女人!”說完緊盯著我。
  我立即回道:“我既然做了選擇,以後就絕不會再和八阿哥有男女私情,因為我也討厭夾纏不清的男女關系。”
  十三緩緩坐了回去,喝了口酒,說:“若曦,四哥是個心事藏得很深的人,又極難和他人親近,人人都只看到他的冷,卻不知道他心底的熱。他言詞鋒利冰冷,他的妻兒都對他頗為畏懼,卻不知他鋒利下的暖。這樣的性格很容易自苦,有什麼事情,我雖可以陪他說說,可我只能分擔他的心事,不能分擔他的愁悶,他仍舊是寂寞的。我總盼著有人,在他煩心時引他開顏,在他孤寂時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他身邊有人相陪。。你雖老說自己沒讀過什麼書,可我知道你讀的書絕不會比我們少,胸中自有丘壑,見解也是別出機杼。與你暢談時,甚至感覺你根本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好似都親身游覽過。”他凝視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只要你願意,你和四哥肯定能彼此交心的,因為你能理解他的志向,他的苦,他的痛!”
  我愣愣發呆,十三阿哥垂頭靜默了好一陣子,忽地叫道:“若曦,有幾句話,你一定要好好記住,以後不見得有機會仔細說,索性今日全說了。”
  他憐憫地凝視著我說:“皇阿瑪這麼多年一直如此疼你,固然是因為你心思聰慧靈巧,盡心服侍,可更重要的是因為你是這紫禁城中罕見的一直沒有利欲心的人,從無爭權奪利的心,沒有偏幫過任何人,沒有打壓過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皇阿瑪。以後你也要如此。”
  “你這些年表面上看起來確是風光無限,一個李德全,一個你,不要說一般大臣,就是我們這些阿哥和娘娘見了都是臉帶三分笑,可這紫禁城暗地裡不知多少人嫉恨於你。你能一直平安無事,不是因為八哥是你姐夫,也不是因為你和我,和十哥,十四弟要好,而是全憑皇阿瑪的寵愛。你若參與我們的爭斗,就會失去皇阿瑪對你的信任和疼寵,你若失去了皇阿瑪的寵愛,那歷年積攢下的怨恨會盡數發洩出來。若曦啊!到那時你怎麼受得了那份苦呢?”
  “再說,這本就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爭斗。我們如此做,是為了自己的欲望私心,想要更多的尊榮,更多的權利,想要坐到那個最高的位置上。不管結果,都是我們應該付出的代價。可你憑什麼為我們的欲望而犧牲呢?這不是你應付出的。”
  我捧著頭,痛苦地問:“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提醒我這些?我不想知道!”他柔聲道:“八哥是你姐夫,更何況你還……,就是十哥,十四弟也是你很難割捨的人,可你又已答應了四哥,我怕你一時感情用事卷進我們的爭斗。我知道眼看著一切的發生讓你痛苦,可如果參合進來你會更痛苦。”
  十三默默喝了會酒,歎道:“這就是帝王家!無可避免的爭斗和痛苦!沒有人能阻止!睿智如皇阿瑪也只能無奈地目睹著一切的發生,何況你呢?若曦!我只要你將來跟著四哥,好好對他。別的事情你都不要理會,誰勝誰負,是我們之間的事情。”
  十三拍了拍我背道:“我們可是說好今日要大醉一場的,不再談這些俗事,喝酒!”
  我碗到立干,只想快快醉死過去,再不要面對這些事情,十三也好似有意要灌醉我,一碗接一碗地給我倒酒。
  不大會功夫,我已經眼光迷離,只知道喃喃說喝。然後就是我醉酒的一貫風格,頭一歪黑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起床時,發現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忙掀開被子想要坐起,頭一陣疼痛,又坐了回去。緩了緩,才起床洗漱。笑問玉檀:“昨兒晚上你回來時,我在屋子裡嗎?”玉檀笑道:“我回來時,看姐姐已經睡下了。”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去當值時,已經晚了,所幸萬歲爺上朝未歸,晚到一點倒不至於有大礙。喝了濃濃一杯茶後,才頭腦清楚了些。正在煮水,王喜快跑而進,臉色凝重,低聲道:“姐姐今日一切留心,萬歲爺下朝了。”我看他臉色不對,想再問幾句,他卻已經轉身匆匆而去。
  我選了康熙平日最喜歡的茶具,沖泡好後,又特地涼了一下,待到比康熙日常喜歡的溫度稍高後,才托著茶盤小碎步入大殿。
  入目處,從三阿哥到十七阿哥,并康熙的表弟、領侍衛內大臣公鄂倫岱,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內大臣明珠之子、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等滿族重臣黑壓壓跪了一地。康熙臉色鐵青,雖滿屋子人,卻落針可聞。
  心中一動,莫非今日就要宣布廢太子?輕輕將茶盅放於桌上,人還未來得及行禮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四阿哥身上砸去,我立即跪倒在地,心中驚痛懼怕,大氣也不敢喘。
  四阿哥不敢閃避,任由茶盅帶茶湯盡數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濕了一片,茶盅順著袍子滾落到地,滴溜溜的打著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擊地面的脆響擊打在人心上,聲聲都是天子之怒,讓人驚顫。
  我俯頭跪在地上,一面傷痛,一面慶幸茶湯不算燙。細細琢磨過去,卻無半點頭緒,只知道今年太子會被廢,可四阿哥會有什麼事情呢?轉而一驚,十三阿哥!如果現在的歷史是我所知道的歷史,最終是十三有事,而非四阿哥。一面是放下了心,可一面又難受起來。
  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諸阿哥中如有鑽營謀為皇太子者,即國之賊,法斷不容’,你卻命人通過各種渠道散布流言蜚語,大肆宣揚太子胤礽的惡劣行跡,在滿漢官員以及京師與江南士民中制造倒太子的輿論。還揚言胤礽的儲君之位並不穩固,隨時可能再次被廢黜。好個陽奉陰違的雍親王。”
  康熙一面說,四阿哥一面磕頭,回道:“此事絕非兒臣所為!”康熙盯向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和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兩人都‘砰砰’磕頭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實在與四王爺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動。”一面說著,一面閃閃避避地打量四阿哥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們可真是忠心耿耿!眼裡還有朕嗎?”怒指著四阿哥道:“他們這兩三年來和你暗中往來,何地見面,何人在場,都有證據。若非為你,難道如此做是為了他們自己?是他們謀太子之位?”
  四阿哥眼色沉沉掃過阿靈阿和揆敘,磕頭頓首道:“兒臣雖與他們有過接觸,但從未指使過他們此事。”
  我心中微動,看向八阿哥,他面色肅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視著身前的地面。腦中忽地閃過他說過的話‘不要是老四!否則只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剎那一切都已明白。這是他為四阿哥布的局,好個一箭雙雕,打擊了太子,又可以鏟除四阿哥。借助四阿哥了解太子動向,扳倒太子,太子大勢已去,立即向四阿哥下手。而阿靈阿、揆敘定是既負責四處散布謠言,為八阿哥倒太子的行動制造聲勢;又負責八阿哥和四阿哥之間的消息互通。此時四阿哥有口難辯,因為的確與阿靈阿、揆敘有過私下來往,而往來內容又都不可告人,甚至只怕比散布謠言更嚴重。先有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阿哥所為,再阿靈阿、揆敘此番惺惺作態一力維護四阿哥的樣子更是讓康熙連懷疑之心都無,他們越是不承認乃四阿哥指使,康熙就越發相信,越發憤怒。受太子結黨營私案的影響,再加上對阿哥謀求皇位的忌憚和深惡痛絕,康熙怎能不怒?此番雖沒有謀逆舉動,但康熙也絕對不會輕饒四阿哥的。想通此節,才真正明白十三阿哥十年幽禁就是為此。
  我盯著八阿哥,這個局絕非短時間內布置的,散播謠言動搖人心非短時間內能奏效,而他和四阿哥的互通消息早在十四阿哥抗旨去草原時就已有,他只怕兩三年前已經想好一切。就連阿靈阿、揆敘肯定都是一步步誘導入觳,此時他們若招認是八阿哥,那他們一樣獲罪且再無翻身機會,可若他們栽贓給四阿哥,八阿哥卻是他們的翻身資本。這些只是我這一瞬時推斷出的,至於阿靈阿、揆敘是否還有其它把柄握在八阿哥手中,或還有其它交易就非我所能知道的。
  腦中思慮越清楚,就越發驚歎,我知道雍正手段酷厲,明白能被雍正視作對手的人也絕非泛泛之輩。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柔情似水的一面,漸漸忽略了他是歷史上的‘八賢王’,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他忽地眼光投向我,兩人目光輕觸,他波瀾不興,冷淡地掃過我,又垂目凝視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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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19:2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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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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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阿哥忽地站起,上前幾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阿哥叫道:“十三弟!”十三阿哥恍若未聞對康熙磕頭道:“事已至此,皇阿瑪遲早會查出真相,兒臣就自己招了吧!此事乃兒臣暗自授意阿靈阿和揆敘,假借四哥的名義四處散布謠言。”說完側頭看著阿靈阿和揆敘說:“事已至此,無謂再多隱瞞,既然已經全部攤開,就誰都別想逃。”說著眼光從八阿哥臉上冷冷掃過。
  十阿哥抬頭朗聲道:“十三弟這話倒是稀奇,誰不知道你和四哥一向形影不離。難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嗎?”我盯向十阿哥,不知自己該怒該傷。我一直在怕這一幕,但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上演了。
  康熙冷冷目注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磕頭道:“兒臣自有兒臣的私心,兒臣之言是否屬實,皇阿瑪只管問阿靈阿和揆敘。”
  康熙看著阿靈阿和揆敘,極其冰冷地說:“實情究竟如何?” 阿靈阿和揆敘一時舉棋不定,十四阿哥猛地站起,上前幾步磕頭道:“據兒臣看,此事應非四哥所為。四哥心性寡淡,常在府中參禪念經,平日又最是孝順體諒皇阿瑪心意。絕不會做出如此大逆皇阿瑪心思的事情。”
  康熙凝視了十四阿哥一會,依舊盯向阿靈阿和揆敘,兩人磕頭道:“臣罪該萬死,確是十三阿哥示意。”,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將事情前後始末一一道出,具體見面日期,私下相談內容,何人可證明,俱清除分明。八阿哥既然花了兩三年的時間設計陷害四阿哥,當然人證物證都會齊全,此時不過是把四阿哥換成十三阿哥而已。康熙聽完擱於桌上的手緊緊握拳,目注著四阿哥喝問:“是胤祥所為嗎?”
  我心中一緊,此問是個圈套,不管是與不是都不對。
  四阿哥抬頭冷冷瞥了眼十三阿哥,極其重重地磕了個頭,額頭緊貼著地面沉聲道:“確非兒臣所為,兒臣也不知是否是十三弟所為。”
  我心中一松,緊接著卻是無限悲哀。他這個頭是向十三磕的,一切已成定局。頭貼在地上,眼淚汩汩而落,在十三的威脅下,八阿哥被迫做了退讓,雖沒有打垮四阿哥,可已經砍掉了四阿哥的左膀右臂,更重要的是讓康熙對四阿哥起了疑心。
  康熙靜默了半晌,對著三阿哥吩咐道:“帶人把皇十三子胤祥幽禁於養蜂夾道,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阿靈阿、揆敘交由刑部詳查議罪!”
  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長身立起,隨侍衛而出,自始至終未再瞧任何人一眼。緩步而出的十三阿哥,神色超逸出塵,姿態翩然隨意,不象受罰而去,更象赴美人之約而往,彷佛等著他的不是那個簡陋不堪,陰暗潮濕,夏天熱得要暈,冬天冷得要死,養蜂人所住的工棚,而是‘片月銜山出遠天,笛聲悠揚晚風前。白鷗浩蕩春波闊,安穩輕舟淺水邊。’
  康熙目注著十三阿哥漸遠的背影,忽露疲憊之色,對眾人淡淡道:“跪安吧!”說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著出去。眾人低頭跪著直到康熙走遠後,才陸續起身靜默著退出。
  人漸漸都散後,八阿哥才起身,掃了眼仍然額頭緊貼地面而跪的四阿哥,淡淡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轉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笑點點頭,隨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著我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沒有理會,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開他的手冷冷道:“走開!”
  十四阿哥立於門前,靜靜瞅著我和十阿哥,淡淡說:“十哥走吧!她正在氣頭上,不會和我們說話的。”十阿哥靜默了會,轉身隨十四阿哥離去。
  我靜靜跪了一會,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額頭貼地而跪,紋絲不動。我低頭凝視著他彎成弓狀的背,我知道這個結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後安然得放依然心痛難耐,他在無思想准備的情況下面對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從此就是一生,是何等傷痛?更何況是為他而犧牲?
  半晌後,強忍著悲痛,蹲在他身旁柔聲說:“他們都走了,你也回去吧!”。我等了半晌,他依舊身如泥塑,一動未動。我深吸口氣,淡淡說:“你打算一直跪下去嗎?十三阿哥就能跪回來了?”他背一緊,肩頭抖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我,眼神死寂卻隱隱烈焰燃燒,灼得人眼刺痛。我看著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絹子輕輕把粘在袍子上的茶葉拭去。
  等我拭完後,他靜靜站起,轉身,一步一步緩緩離去。我蹲著目送他背影遠去。身邊少了慣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絲絲淒涼。
  想著昨日夜裡還與十三阿哥舉杯對飲,今日就是生離!想起他策馬帶我疾馳在夜色中,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想起他長身玉立和敏敏對視的英姿,再想著那個狹小潮濕陰暗的養蜂夾道,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壓著聲音哭起來。空落落的陰沉大屋中,我縮肩抱頭哭泣,只有回蕩在屋中的幽幽哭聲相陪。
  距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經七天,四阿哥謝絕一切朝事,稱‘未能及時發現、勸誡十三弟行為,讓皇阿瑪憂心傷神。’,告罪閉門在家念經思過。八阿哥依舊舉止翩翩,笑如暖玉。我漠然請安,他微笑客氣地說:“起吧!”。我帶著個恍惚的笑想,一切都變了,連以前看似平靜祥和的日子都一去不返。
  輕扇蒲扇,水滾了好一會,才猛然反應過來,忙扔下扇子,沖泡了一壺“大紅袍”。輕抿一口,腦中浮現十三阿哥微瞇雙眼品茶而贊的表情,從今後,誰為你煮茶,誰聽你吹笛,誰能讓你微展眉頭?
  “篤篤”幾聲敲門聲,我看向院門,卻沒有心思理會。過了會,門被推開,十四阿哥看著坐於桂花樹下的我,微蹙眉頭說:“人在,為何不答話?”
  他走到桌旁坐下,“你真就打算從此除了請安問好,再不和我們說話了?能喝杯茶嗎?”我看著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來,“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讓你喝嗎?”
  他端起杯茶輕抿了幾口道:“若曦,知道你和十三哥好,可我們也是從小玩大的,你豈能厚此薄彼?再說,很多事情只是立場問題,并無對錯。”我淡淡問:“今日你是來說教的嗎?我沒有心情聽。”
  他輕歎口氣,從懷裡掏出封信給我,我眼光未動,依舊端著茶杯慢慢而飲,他道:“綠蕪為了見我,在我府邸側門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廝為她通傳。”我看向他,他道:“綠蕪給你的信!”我忙放了茶盅,接過信,匆匆撕開。十四靜了一會冷聲道:“聽聞綠蕪在四哥府前也跪過,卻自始至終無人理會,她無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我抬頭瞥了他一眼,他冷笑一聲,未再說話。
  看完後,默默發呆。十四道:“你若要回信,就趕緊寫了,我一順帶出去給她,趁早絕了她的癡心。”我問:“你如何知道信的內容?”他淡淡道:“綠蕪已經求過我,我說皇阿瑪已經說過‘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更何況她這樣的要求。讓她絕了念頭。她卻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給你帶信,她不說我也猜得到內容。本不想替她送這封信,可又實在可憐她一番心思。想著以你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你好生勸勸她吧!否則我真怕十三哥還沒什麼,她倒先香消玉隕了。”他靜默了一會,歎道:“綠蕪如今憔悴不堪,縱是我有鐵石心腸,看到她也軟了幾分!”
  我問:“你們真的沒有法子嗎?”他誠懇地說:“這事與我們并無利益沖突,如能成人之美,何樂不為?難道我在你心中就真如此冷血?辦不了,是因皇阿瑪已有聖旨,現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選出後,皇阿瑪親自點頭准了的。再要添加人,也肯定要皇阿瑪同意。如今和十三哥扯上聯系,免不了被皇阿瑪懷疑散布謠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連四哥都忙著和十三哥撇清關系,何況我們呢?如今沒有任何人敢為十三哥說話的。”
  我冷‘哼’一聲,沒有說話。本就是你們做的,你們當然更是忌諱。其實一切都明白,只是總抱著一線希望。
  我出了會子神,轉身進屋,寫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見得有用,但必當盡力,靜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顧好自己身體,否則一切休提,又何來照顧十三爺之說?”寫完後,仔細封好信封。
  十四阿哥揣好信起身要走,腳步卻又頓住,躊躇了會才道:“有些話,論理我本不該多言,但……”我截道:“那就不要說了!”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轉身就走,快出門時,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你對四哥是真有情還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吧!你是聰明人,無謂為難自己!”說完快步而去。
  我靜靜站了很久,拿起早已涼透的茶,一口飲下。原來不管再好的茶,涼後都是苦澀難言。
  拿著綠蕪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裡不停踱步。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成與不成只能如此。
  又一字字讀了一遍信,想起和十三阿哥間的相交相知,拋下恐懼,微微笑著拿定主意。
  “字請若曦姑娘台鑒:
  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淪落煙坊,實羞門楣;飄零風塵,本非妾意。與十三爺結識,尚在幼時,品酒論詩,琴笛相來。本文墨之交,實綠蕪之幸!蒙爺不棄,多年呵護,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風煙,與爺泥雲有別,雖潔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塵,自當明志,何敢存一絲他想。然日前得信,驚悉十三爺忤怒天顏,帝發雷霆,將其禁於養蜂道,妾如雷轟頂,夜不能寐。思前忖後,淚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難,十三爺金玉之軀,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雖出身低賤,少讀聖賢,亦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雖不能救爺脫拔苦海,唯願同爺苦難與共,若能於爺監禁處,做一粗使丫頭灑掃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讀。此願能償,綠蕪此生何求?
  妾與姑娘,雖一面之緣,但常聞爺贊姑娘‘有林下之風’,妾為十三爺事,求告無門。知姑娘為巾幗丈夫,女中孟嘗,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頗得聖寵。然此事難為,奈何妾走投無路,只抱萬一希望,泣求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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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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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錯,我、李德全、王喜伺候著在御花園內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於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著前方。恰是金秋,滿樹黃透的樹葉在陽光下彷似透明,片片透著嫵媚。
  康熙側頭對李德全笑說:“蘇麻喇姑最愛秋季,說是‘比春天都絢爛’。”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還記得姑姑站在金黃的銀杏樹下唱歌呢!”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黃落葉上,嘴角帶著絲笑說:“是啊!她會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會歌唱的夜鶯也比不過她!”說著,定定出起神來。
  此時的康熙心應該是柔軟的,他回憶起了年幼時的爛漫時光和記憶中的溫柔少女、婉轉歌聲。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頭道:“奴婢講個故事給皇上解悶可好?”康熙笑說:“講吧!好聽有賞,不好聽就罰!”
  我磕頭起身後,緩緩道:“西晉時,有一個叫綠珠的女子,是當時富豪石崇的家妓……”康熙笑道:“這個朕知道,換一個。”
  我又道:“有一個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後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寵妃……”康熙淡淡道:“這個朕也知道。”
  我靜了一下,問:“皇上,這些女子雖不幸淪落風塵,卻俠肝義膽,為報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們是否也算可敬可佩?”康熙點頭道:“不錯!都是節烈女子,勝過世間很多男兒百倍!”
  我跪倒在地上,磕頭道:“皇上,如今就有一個為報相護之恩,願意以身赴難的奇女子。”
  將綠蕪和十三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來。康熙臉色澹然,難辨喜怒。我磕頭求道:“求皇上成全,讓綠蕪做個使喚丫頭,為十三爺灑掃庭院。”
  康熙靜靜盯了我半晌,冷聲道:“你如今真是仗著朕的寵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情都敢做!”
  我心中悲傷,並非為自己,求康熙時已經做好受罰的准備,只是心痛綠蕪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著頭,求道:“皇上仁義為君,求皇上成全綠蕪的癡心,奴婢甘願受任何責罰。”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癡心還是你的癡心?責罰?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憐惜你了!”
  說完并未讓我起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趕忙跟上,王喜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匆匆隨了上去。我眼淚潸然而落。沒有用的,十三,你獨自一人如何渡過漫漫十年?綠蕪,你對十三阿哥情根深種,他的每一點苦都刺在你心上,你何以自處?
  從日頭當空跪到夕陽斜斜,從斜斜夕陽跪到沉沉黑夜。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酸麻疼痛,卻比不上心中悲痛,後來漸漸麻木,更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
  黑漆漆的御花園內,寧靜得只聞風輕撫過樹葉的聲音。絲絲寒意從腿上傳來,我摸了摸膝蓋,試著移動一下,一陣疼痛,酸麻難動,索性作罷。半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藍絲絨上顆顆水鑽,閃滅間如女子淚眼,綠蕪怕是正在暗自垂淚。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時是否也只能抬頭邀繁星為伴?笛聲幽咽無人相知!
  腿上的寒意漸漸遍布全身,腹中饑餓,冷風一吹越發寒意侵骨,我瑟瑟縮成一團,盼望著快點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份外難熬。
  第一線陽光打在燦黃的樹葉上時,整個園子剎那光彩煥發,‘唧唧啾啾’鳥鳴之聲,此起彼落,歡騰不絕。我微瞇雙眼凝視著陽光下金燦燦的樹葉,腦中卻忍不住地想著油煎雞蛋,嘴角逸出絲苦笑,唉!真是殺風景,焚琴煮鶴不過如此,可肚子真是餓,風雅情調真的都是吃飽穿暖後干的事情。
  太陽漸大,我頭開始昏沉,不知是餓的,還是跪的。緊閉雙眼,腦中一片虛空,再無余力胡思亂想。
  “姐姐!究竟怎麼了?”我無力地睜眼,玉檀正蹲在我對面。我搖搖頭,示意她離去。她帶著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歸,今早我才聽說在御花園罰跪。姐姐,究竟怎麼了?”
  我道:“回去!萬歲爺正在氣頭上,知道你來看我,說不定會遷怒於你。”她蹲著不動,我斥道:“還不走?這才哪到哪,我的話你就不聽了?”她咬唇站起,默立了一會,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一直柔和的風忽然轉大,樹枝被風吹得喀嚓喀嚓作響。大風刮落樹上的黃葉,攪起地上的落葉,在漫天舞動著的秋葉中,轟轟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烏雲黑沉沉壓下來,天色迅速轉暗。我連苦歎的力氣也無,只木然僵跪著。
  幾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著撕裂黑雲密布的天空,陣陣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不大會,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線,嘩的一聲,大雨就象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剎那間全身濕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還點點都是疼痛,後來慢慢麻木,狂風吹過身子,激起一陣陣寒意。陰暗的天地間,似乎除了風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對著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著它的雷霆之怒。緊閉雙眼,微躬身子,任由萬千雨點砸落,我所能憑借的不過是自己的背脊。
  無邊無際的雨,陰沉的天色難辨時辰,身子不停發抖,時間彷佛靜止,似乎這雨就這樣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佝僂著背,胳膊抵著雙腿,手捧著頭,只覺得自己凍無可凍,身子僵硬,連發抖都不會了。感覺有視線盯著自己,迷糊暈沉中咬了咬牙,緩緩抬頭看去,不遠處,四阿哥手打黑面竹傘,直直立於雨中。自從十三阿哥被監禁後,這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隔著漫天風雨,我們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我卻能感覺到他眼內的傷痛驚怒,兩人默默凝視著對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傘,深灰長袍,在一片陰暗中只有臉色觸目驚心的蒼白。
  他猛一揚手扔掉傘,一步步走過來,靜靜立在我身旁。我凝注著被風卷動著身不由己打著圈的傘,在地上搖擺不定。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未變,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著天地萬物。身子雖已冷透,心裡卻漸漸泛起暖意。這漫天風雨,有一個人陪我挨著!受著!痛著!熬著!
  我扯了扯他的袍擺,他蹲下看著我,陰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時的老天,手勢卻極其溫柔,幫我把粘在臉上的濕發撥好理順,我凝視著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猛地把我抱進懷裡,緊緊的,大力的,壓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處卻泛著暖意,但又是絲絲淒涼絕望。我頭抵著他肩膀,淚水混雜著雨水從臉龐滑落,涔入他的衣服。
  一道閃電狂厲地在頭頂炸開,我頓然回過神來,忙抬頭欲推開他。在閃電的剎那明亮間,壓入眼簾的是並肩立於雨幕中的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腦中一片空白,只是定定看著他們。
  四阿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緩緩放開我,立起,轉身。三人隔著煙雨對視。十四阿哥身穿青色長袍,手持竹青傘,面色沉靜,姿態漠然,只眼中隱隱含著驚怒。
  白緞傘下,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袍擺隨風而舞,面色溫潤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陰暗中帶著幾絲狼狽,可他卻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蓮,遺世獨立,纖塵不染。身旁雖有十四相伴,唇角甚至還含著絲淺笑,可飛揚的衣袂間彷佛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勝雪的白衣下集斂了人間所有的寒冷。
  時間好似凝固,嘩嘩雨聲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四阿哥轉開目光,一步步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撿起仍在地上翻滾的傘,緩步離去,身影越去越淡,最終隱入風雨中。
  待他消失不見,十四阿哥沖到我身邊,抑著聲音道:“若曦,你怎麼敢……”話剛起頭,卻停了下來,只是握著的拳頭青筋隱現。八阿哥打傘走到我身邊,傘遮住我,挨著我蹲下,淡淡目視著我。
  我低頭木然地跪著,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身心疲憊,一切都好似無所謂,打罰隨意。三人在雨中一站一蹲一跪,沉默無語。雨點打在傘面的聲音錯錯雜雜,一如三人的心情。
  過了很久,八阿哥歎口氣,拿了方巾替我把臉上的雨水拭去,道:“你就是不愛惜自己,也好歹顧念一下若蘭。她身子本就弱,你還如此讓她焦心?”我心中一痛,看向八阿哥,他道:“我已經吩咐了不許任何人傳話。可瞞得了多久?”我咬唇未語。
  潔白的袍擺拖在泥水裡,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替他挽起,他迅速一揮打開了我的手,兩人手輕碰,‘啪’的一聲,他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我在半空滯了一瞬,緩緩縮回了空落落的手。
  他靜靜蹲了會,站起對十四阿哥道:“回吧!” 十四阿哥道:“八哥請先回,我有事要問她。”八阿哥說:“此事你我都無能為力,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頓了頓又說:“就是老四也只能眼看著而已!意氣行事不但於事無補,可能更會激怒皇阿瑪。”
  十四阿哥說:“我只是有些事情要問個明白。”八阿哥靜默了一下,道:“棋局正在收關,眼前雖占上風,但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例子也不少。”說完,轉身而去。
  十四阿哥用傘遮著我,蹲下,默默瞅了我一會,在懷裡摸索了下,掏出一個小包遞到我眼前,示意我打開。我掀開小包,居然是幾塊芙蓉糕,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塊,塞進嘴裡,他急道:“慢點,這會子沒水,噎著了!”說著,躲開我還欲再拿的手,示意我咽下再拿。
  我趕忙吞下,他這才遞過來又讓我拿了一塊,我忽地驚覺道:“皇上沒准我吃東西。”他氣笑道:“吃都吃了,一塊和兩塊有什麼區別?我們來時留神看過了,周圍無人。”我一笑,忙接著吃起來。
  不大會功夫,幾塊糕點全都下肚,本來已經餓過頭,只覺得胃疼,但已無餓的感覺,這會子一吃,越發覺得餓起來,只得忍住。一日一夜沒有喝水,吃了幾塊糕點,突覺得嘴裡喉嚨干澀難受。頭探到傘外,十四想拉未拉住,我已經仰頭喝了幾口雨水,順手擦了下嘴,又縮了回來。朝著滿臉驚異的他嘻嘻一笑道:“無根之水最是干淨,文人雅士可是專門存了煮茶呢!”
  他歎道:“我以後一定會時刻記住,你根本不是大家閨秀。”我微微一笑,他凝視著我問:“值得嗎?”我盯著地面流動的水,恍若未聞。他定聲說:“回答我。”我仍舊沒有理會。他抓著我肩膀搖了搖,軟聲道:“若曦,回答我,算我求你!”
  我訝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中夾雜著怒氣,卻又極力克制著,心中一軟,回道:“我只做了我覺得應該做,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沒什麼值得不值得。如果非要問我原因,也許只能說,若十三阿哥面對相同場景,他一定會為我做同樣的事情,即使知道後果難料。”
  他深吸口氣問:“若是我,你還會如此嗎?”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歎道:“我知道,你肯定又在想,換成十三哥,肯定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懂你!可正因為我不懂,才要問個清楚。若曦,告訴我真話,就算看在我們從小認識的情份上。”
  我柔聲道:“我沒有這麼想。不管是十阿哥還是你,我都會的。雖然和十三阿哥脾氣更為相投,可大家的情份是一樣的。”
  他唇邊綻開一個淡淡的笑,“那當日在草原時,即使沒有八哥,你也會幫我的,對嗎?”我點點頭,看著他袍擺道:“全濕了,回去吧!待皇上怒氣過了,一切都會好的。”
  他塞傘給我,我搖頭道:“早已濕透,難道還能更濕?再說,皇上可沒有准我打傘跪著。”他握傘立起,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快步而去,速度漸快,小跑著,大步跑著,身影迅疾消失,只余漫天風雨。
  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天漸漸黑透,天地間唯一的聲響就是嘩啦啦的雨聲,我身形晃動,身子忽冷忽熱,意識逐漸恍惚,最後只有耳邊越去越遠的雨聲,身子一軟,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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