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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rtea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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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步步驚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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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30:1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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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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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開過,謝了。謝了,又開了。花開花謝間已經一年過去。
  張千英派人來叫我,我忙把手擦干,就著水盆中的水為鏡,把頭發揉搓幾下,蓬頭垢面大概就如此吧?
  剛進屋子,立即後悔。張千英恭迎著立於門口,見我進來後,忙退出掩上了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見我,都立起。十四吩咐隨他而來的太監:“到門口守著!”
  
  十四面色沉沉把我從上打量到下,又從下打量到上。十阿哥神色愣愣。半晌後,十阿哥問:“若曦,你怎麼這個樣子?”又轉而看著十四問:“你不是說你都打點好了嗎?”
  我笑說:“干活總要有干活的樣子。”十四問:“張千英待你如何?”我點頭道:“很是照顧!日常有錯時都是睜一眼閉一眼,態度也極是和藹。”張千英的脾氣秉性我已摸透,對付他不算太難。宮裡有宮裡的規矩,莫說十四根本不可能插手宮中人事更換,說了徒讓他為難;就是換了,誰知道會否換一個更難纏的主呢?
  十阿哥臉色稍緩。指了指椅子讓我坐。從剛見面的震驚中緩過來,心中猛地又一驚,從椅上跳起,問:“出什麼事情了?”兩人臉色黯然,悲痛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驚恐地掩住嘴,喃喃道:“不會的,我姐姐怎麼了?”兩人都是一愣,十阿哥道:“你姐姐挺好的呀!雖然一直體弱,不過你自個也知道她這麼多年都這樣的。”我心下松口氣,坐回椅上問:“那究竟出什麼事了?你們居然大張旗鼓地來找我?”
  十四緩緩道:“事情緊急,顧不上那麼多。從前年發生那件事情後,八哥就大受打擊,大病一場,病雖好了,可心情卻依舊低落。身子本就弱,內外相逼,如今又病倒了。此次病情來勢洶洶,太醫說……太醫說……。”十四阿哥一下側過了臉,沒有再說。
  我心神一時大亂,忙撐著頭,凝神想去,八阿哥應該是活到雍正登基後的,那他此次應該沒有事情。可關心則亂,我不敢確信知道的是否就一定會發生。心突突直跳。拼命安慰自己,太子不就是如我知道的被先後兩廢嗎?一切還是會按照歷史的,心緩緩放下一半,可突然又哀傷無限,真若按了歷史,不過是‘逃過這一日,難逃那一日’。撐頭閉目無語,半晌後方問:“皇上怎麼說?”
  十阿哥沉著臉,木然地說:“皇阿瑪對太醫只說了四個字‘勉力醫治’,後來又在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道‘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淨再用補劑,似難調治。’,後來為了避晦,皇阿瑪命將重病不適合移動的八哥從臨近暢春園的別墅移回貝勒府,九哥反對,皇阿瑪卻執意如此,說……”
  十四忙打斷了十阿哥的話,道:“我們特地來一趟,想問問你有什麼話要說,或要囑咐的,我們可以轉告,筆墨紙硯這裡都有,你若要寫信,也可以。”我問:“是八爺讓你們來的嗎?”十四搖搖頭:“八哥昏迷不醒,是我的意思。十哥是特地來看你的。”十阿哥盯著我問:“若曦,你和八哥究竟什麼關系?”
  我恍若未聞,問:“府中如今怎樣?八福晉和我姐姐可好?”十四道:“從前年以來,八哥對什麼都不聞不問,府中所有大小事務都是八嫂打理,還要照顧一直病著的八哥,如今……”他歎口氣道:“你若見了,就知道了。因為府中上下的人都指著她,八哥又是這樣,她就是全憑著一股心氣強撐著。你姐姐,唉!為了你日日愁,為了八哥也日日愁,終日跪在佛堂念經求福。聽丫頭說,每天都哭好幾回。”
  我現在身在是非圈外,可掛心之人卻……,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心,自己不願意,卻讓親人不得開心顏。
  
  十阿哥歎道:“我從沒敬佩過什麼女子,可現在對八嫂卻是滿心敬佩。她真是女子中的大丈夫!當日十三弟出事後,十三弟府中一下就全亂了,什麼雞鳴狗盜之事都冒了出來,十三福晉迫不得已把能遣散的奴才僕婦全都遣散。可八哥府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幾百號人,還有田莊別業,比十三弟府中情況復雜的多,可八嫂卻震懾著眾人,沒出一絲亂子。”
  我凝視著十阿哥發了半晌的呆道:“我沒有什麼話要對八爺說,估計他也不想聽我說。”十阿哥蹙眉不語,十四低頭長歎口氣。
  我走到桌邊,提筆寫道:
  
  “從喜生憂患,從喜生怖畏;離喜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寫好後,交給十四,“把這個給我姐姐。”十四接過揣好,起身道:“十哥,走吧!”十阿哥起身欲走。我道:“不管八爺病情如何,能否及時給我傳個口信?”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點頭答應。
  兩人向外行去,我叫道:“十四爺!”十四回頭看向我,十阿哥回頭眼光在我倆臉上打了圈,自拉門而出,隨手又掩上了門。
  我走近他身旁道:“不要告訴十阿哥。”十四道:“我省得!這三四年經歷了這麼多風波,如今的十哥也非當年的莽撞人,他粗中有細,即使明白也不會告訴十嫂的。誰還忍心去傷八嫂呢?”
  是啊!當年碰上這樣的場面,十阿哥怎會如此體貼?兩人默默無語,神思剎那都飛回了多年前的一幕幕,和十阿哥怒目瞪眼彷似昨日。半晌後,他道:“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我點點頭,他轉身開門,和十阿哥並肩而去。
    
  心一直懸了整整五日,才有口信傳來,八阿哥轉危為安。我喜未起,悲又生。知易行難,我告訴姐姐,我已經戒憂戒懼,可騙不了自己,雖遠離了他們,可心卻不能放下。隨這個口信而來的還有其它兩個消息,一壞,一好。壞的是八阿哥病剛有起色,八福晉卻憂勞成疾,臥病在床。好的是康熙命將停了一年十個月的俸銀米照貝勒等級支給八阿哥,消息悄悄在宮廷中傳開,浣衣局的人待我又多了一絲笑意,我不禁歎道,天子一句話,就影響到紫禁城的各個角落,我依舊受惠於八爺。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就有鉤心斗角,浣衣局也不能免俗。不過跟在康熙身邊十年,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呢?張千英就是再精滑,畢竟只是在浣衣局裡磨練出來的小手段,落在我眼裡,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其他人即使有心計,不過希冀著多得些好處。外人的冷嘲熱諷,更是全不往心裡去。我既然不介意,她們的惡毒也只是打了水漂。
  在別人眼裡,我非同尋常的苦,日日操低賤之役,還要應付明裡暗裡的刀槍。自己卻心如古井,波瀾不起。我從最狹隘的層面上真正明白了佛經所說的話,“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我既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他們所作一切於我無任何意義。唯所愛之人,才能傷你!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皇太後崩,(這位來自大草原的博爾濟吉特氏女子雖然曾經貴為皇後,卻沒有得到過順治的喜愛,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康熙對她的孝順,雖非她的親生兒子,但待她如生母一般,讓她得享天年。康熙為表哀思,服衰割辮,)我們也都穿著白衣,連著地上、屋頂的雪,紫禁城中竟無一點亮色。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西北告急,拉藏汗被殺,拉薩陷落,准噶爾部控制了整個西藏。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人人都談論著遠在千裡之外的戰爭。因為這關系到大清領土的完整,以及清朝舉足輕重的統治基礎滿蒙聯盟的成敗。准噶爾部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清朝統治。康熙迅速做出反應,命色楞統率軍兵、收復西藏,西安將軍額倫特、內大臣公策旺諾爾布等隨後相助。
  因為康熙信心十足,層層影響下來,人人都覺得勝利指日可待。四周宮女太監們的話題迅速轉變為猜測何時勝利班師回朝,我搖頭輕歎,哪有那麼容易?我雖不能清楚記得這場戰爭究竟怎麼回事,不知道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但卻知道十四阿哥在這場戰爭中脫穎而出。他‘大將軍王’的稱號因此而來。如果色楞和額倫特他們打贏了,十四豈不是沒戲唱了?
  果然噩耗再傳,色楞於五月孤軍入藏,與他失去聯系的額倫特倉卒追趕,七月才在藏北喀喇烏蘇會合。而本應前往策應的策旺諾爾布軍卻遲疑不前,加上青海蒙古王公違背諾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額倫特軍最終陷入重圍,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全國為之震動,不僅清廷內部彌漫著畏戰情緒,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嚇得肝膽懼裂,不願再戰。清朝面臨著康熙二十九年噶爾丹進迫烏蘭布通以來最嚴峻的局勢。此次戰役也成為康熙執政歷史中一個極為重大的失誤。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緊迫形勢下,康熙於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任命十四阿哥胤禎為撫遠大將軍,並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酌量調遣各路大兵,將策旺阿拉布坦殲剿廓清,安靖邊圉,斯稱委任”,即讓他擔負起進軍拉薩、收復西藏;直搗伊犁,解決准噶爾問題的艱巨任務。
  十二月康熙為十四阿哥舉行的出師禮,堪稱清朝開國以來最為隆重的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稱大將軍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天安門,由德勝門前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一時滿朝上下一致認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心中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十四阿哥政治生命中最輝煌的篇章拉開序幕。
  在朝內形勢大利於十四阿哥的情況下,九阿哥選擇了極力支持十四阿哥。“斃鷹事件”也許是十四阿哥所為,也許不是,可在權衡利弊後,十四阿哥相較三阿哥、四阿哥卻一定是對原‘八爺黨’最有利的選擇。九阿哥極力支持十四阿哥,在朝堂內為十四阿哥出謀劃策,彼此互通消息。九阿哥甚至四處公然說十四阿哥‘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康熙也時而在眾臣面前說自己喜歡誠實、爽直、重情意的人。他說:“存心行事,貴在誠實,開誠示人,人自服之,若懷詐挾術,誰放心服耶?”他認為尊者應“推心置腹以示人,陰刻何為?”。並且指出:“朕之喜怒,無無即令人知者,惟以誠實為尚耳。”又誇道:“十四阿哥最肖朕!”十四阿哥成為兄弟中的第一人,無人能及。
  八阿哥重回朝堂,面對以前的“八爺黨”全盤變為“十四爺黨”,我不知他是何樣的心情。至少表面上,雖不如九阿哥積極,卻也是支持十四阿哥的。畢竟相較四阿哥,八阿哥無論如何也寧願十四阿哥得位。
  四阿哥出於一貫孝順之心,在康熙焦頭爛額之際,也盡力為皇阿瑪分擔政事憂愁,意見點到為止,卻不會過於熱衷。他不著痕跡地再次參予到朝事決策中。
  
  “後悔嗎?”四阿哥淡淡問。我側頭笑看他未語。他又問了一遍:“後悔嗎?”我斂了笑意。這樣的話不是他的性格問的,而且還重復了兩遍。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內心的煎熬只怕非同一般,他在處心積慮的謀求,但似乎眼看著皇位漸遠。其實,我私下想過,有時會覺得十四阿哥繼承皇位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也許沒有人會死亡。
  我搖搖頭:“不後悔!”他嘴角微扯,垂目目注著地面,我近乎貪婪地細細看著他。我們如今一年也不見得能見上一面,每次見面我總覺得他越發的瘦。
  眼角處已有幾絲皺紋,目光卻仍舊是鋒利的。薄薄的嘴唇緊抿,似乎一切的苦痛壓抑都能如此就被深藏起來。我下意識的伸手摸上他的嘴唇,輕輕道:“你肯定會贏的!”話一出口,立即清醒過來。我在干什麼?忙要縮手,他已經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凝視著他黑沉晦澀的眼睛,蒼白的臉,心中一痛,一時什麼都變得不重要,反手與他緊緊相握。
  他摸索著我手上的繭結,拿起手細看了會,復又緊緊握住問:“今年膝蓋疼得厲害嗎?”我道:“還好!你托小順子送的膏藥很好用。”他問:“平日身子可好?”我道:“很好!”他道:“凡事要往開處想,不要思慮過重。”我道:“知道的,我每天都會吟誦幾遍你送的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他苦笑道:“我也只會拿這些空泛的話給你。”我握握他的手道:“還有你的心呢!”兩人相視半晌,我莞爾一笑,緩緩抽出了手。
  他笑道:“綠蕪為十三弟生了個女兒。”我‘啊’的一聲,問:“真的嗎?真的嗎?”他笑說:“這事難道還能拿來騙人嗎?以後尋個機會,讓你見見她,已經八個月大了。”我一時又是笑,又是搖頭,又是感歎,趕著問:“你怎麼能讓我見到她,她叫什麼名字?”
  他笑說:“裡面太清苦,大人忍著還能過,孩子怎麼受的了?我奏請皇阿瑪由我代為撫養,皇阿瑪已經准了。她現在就在我府中,名字還沒有起,抱孩子回來的人傳話說十三弟和綠蕪的意思是由你取個名字。皇阿瑪本來都已擬好了名字的,可聽聞後,居然說就由你起吧,然後報給他,回頭以皇阿瑪的名義賜名。”
  我笑了再笑,道:“難怪你今日大大方方派人把我找出來呢!我起就我起!你說起什麼名字呢?皇上擬的是什麼?你可知道?”他搖搖頭。
  我在地上繞來繞去,他看著我,“若曦,皇阿瑪還是惦記著你的。”我站定看向他,問:“‘冰心’如何?”他點頭說:“好!‘一片冰心在玉壺’,以此喻十三弟。”我搖搖頭,“‘雲英’如何?”他剛要點頭,我又忙否決了。
  “有了,就叫‘承歡’!”他沉吟了會道:“承歡膝下,就用這個。我定會讓承歡將來承歡膝下。”我溫柔地說:“會的,她肯定會承歡膝下,讓十三爺享天倫之樂。”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又都慢慢淡去。“相見時難別亦難” ,我靜靜向他行了個禮後 ,從他身邊快步走過,下次相見又是何時?明年?後年?回頭看向他,他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子,正用目光相送,兩人默默凝視半晌,我扭回頭,快步跑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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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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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五十九年九月,十四阿哥胤禎命延信送新封達賴喇嘛進藏,在拉薩舉行了莊嚴的坐床儀式。至此,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動的西藏叛亂徹底平定。康熙諭令立碑紀念,命宗室、輔國公阿蘭布起草御制碑文。
  長達兩年的輾轉征戰,胤禎憑借其出色的外交才華,輔以實際利益,爭取到青海蒙古各部落的鼎立支持;他軍紀森嚴,嚴禁軍隊擾民、沿途欺詐當地官吏,要求兵士愛惜牲畜、節約糧草,要求軍官愛惜兵士。將違反軍紀的一品大員都統胡錫圖革職查辦。十四阿哥恩威並施的一系列舉措讓他在青海、西藏、甘肅等西北之地威名遠震。
  他戰爭中的故事從遙遠的西北傳回紫禁城中,浣衣局的小姑娘們一日操勞完後最大的樂趣就是談論十四阿哥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個一身盔甲傲然立於敵人千軍萬馬前的將軍;那個談笑間強櫓灰飛煙滅的英雄;那個溫柔時和士兵同飲共醉、細訴心事的不羈浪子;那個豪爽時,手敲三面大鼓、音震青海蒙古各部的瀟灑男兒,成了這群女孩子心底深處最完美的夢。她們還未被宮廷吞噬掉熱情,心底還有天真爛漫,還有著粉紅色的遐想。
  艷萍、春桃已被放出宮。如今和我同住一屋的兩個女孩子一個十四歲叫錢錢,一個十五歲叫鈴鐺。錢錢站在炕上對圍坐在一起的一群女孩子講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後蒙古王公們就讓美麗熱情的蒙古姑娘出來獻舞,個個都長得美若天仙。歌舞不休,飲酒作樂,卻絕口不提派兵相援的事情。十四爺仰脖喝了一大碗酒,帶著醉意走到點兵台上,雙手拿起這麼大的鼓錘,”錢錢說著雙手比畫了一下,“揚手擊鼓。十四爺手敲三面大鼓,邊敲邊舞。當時滿場的歌舞聲,笑鬧聲立即安靜,青海高原上只聞十四爺的鼓聲象雷聲一般響徹大地,時而急促,時而緩和,時高時低,可每一聲都慷慨激昂,雄情蕩漾。當時坐於地上,我們上萬的大清士兵一個個紛紛站起,隨著十四爺的鼓聲喊著軍號,聲音從地上傳到天上,又從天上傳回地上。後來,那些蒙古漢子們情不自禁地一個一個站起,也隨著十四爺的鼓聲大喊起來。”錢錢一臉神往地想象著千裡之外的一幕幕。
  “後來呢?後來呢?”一眾姑娘催促著,錢錢輕輕地歎口氣道:“後來,一曲擊畢,最後三下,十四爺雙手用力,竟然生生地把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擊破。十四爺大笑著扔掉鼓捶。望著台下的黑壓壓站滿了草原的滿蒙士兵,大笑著道:“這才是好男兒該聽的曲子!”隨後對著蒙古親貴們厲聲問道:“你們是所向披靡、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天可汗的子孫。你們是願意信守承諾遵守我們祖先的約定,讓子孫後代繼續在這片草原上放牧歌唱,還是背信棄義龜縮在這裡,等著向策旺阿拉布坦投降,把祖先賜予我們的草原拱手向讓?”錢錢象個說書先生一樣,忽地頓住。
  小姑娘都發出低低的吸氣聲,問:“然後呢?”錢錢道:“後來,那些蒙古王公們還沒有說話,四周的蒙古士兵已經爆發出巨大的吼聲‘我們是成吉思汗天可汗的子孫,我們絕不向敵人認輸!’,一遍又一遍的大喊著。蒙古顯貴們再也坐不住了,青海厄魯特首領羅卜藏丹津端起兩碗酒,走上點兵台遞給十四爺一碗,面對著台下的滿蒙眾人大聲叫道‘我們一定會把豺狼趕走!”說完兩人滴血盟誓,對碰後一飲而盡,扔掉酒碗,大笑著摟抱在一起。”錢錢講完後半晌,圍著的小姑娘們仍舊癡癡迷迷地想著,寂靜無聲。
  我笑拉好被子,轉了個身子,閉目睡覺。十四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無數次的描繪中,變得份外感人。我笑聽著時,會無限恍惚,這是我認識的十四阿哥嗎?
  看似的豪爽不羈中充滿恰到好處的計謀,一陣鼓聲,幾句話,巧妙地避開畏戰的王公貴族,矛頭直指整個蒙古部落。千萬眾人面前的盟誓讓蒙古貴族再無退路。
  這個戰爭中的十四阿哥是我陌生的,這個傳奇中的十四阿哥是我不認識的,記憶中的他和聽到的他映像交錯,有時候連我都有些企盼著他的歸來,我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是什麼樣子?那個威名遍徹西北大地的大將軍王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嗎?
  直接受惠於十四在朝堂內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張千英對我態度尊重很多,各種各樣的花招手段也少了很多。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浣衣局內外都暗地裡嘲笑“若曦一人,養活浣衣局眾人。”張千英他們到底從老十和十四手裡得了多少好處,我不太清楚。不過這幾年陸續放出宮的浣衣局宮女卻人人都因我而後半生衣食無憂。有些是必須該花的,有些卻是出於同情,浣衣局例銀很少,積存幾年也沒有多少,平日又很難得到賞賜,還時不時需要孝敬一點給上頭的宮女太監,宮中苦熬多年,出宮後年齡已大,嫁人很難,家境本就貧賤,所能靠的不過是自己身邊的一點銀子。我既然有,何不讓這些可憐的女子能安穩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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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32:0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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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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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於路途遙遠,運輸困難,糧草補給很難跟上,一時沒有取得進展。十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職。
  十四阿哥要回來的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朝堂內文武百官人心激蕩,暗自揣度康熙給十四阿哥的最大賞賜是否就是那把龍椅;宮內的宮女也情緒沸騰,人人企盼著能夠有幸看一眼只在午夜夢回中出現過的英雄。
  十一月十四阿哥滿載盛譽回到了闊別三年的紫禁城。
  眾位阿哥、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我想象著十四阿哥歸來時的榮耀光芒,嘴角逸出幾絲笑,但想到四阿哥卻要立在眾人中目睹著刺眼的光芒,笑容變得苦澀。他心內可有懼怕?怕這一刻的榮耀就此永遠蓋住自己?
  張千英剛進來,圍在一起唧唧喳喳說話的幾個女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蹲下洗起衣服。張千英斥道:“一幫混帳東西!撿著功夫就偷懶!”眾人一聲不吭,由著他大罵。他罵了半晌後才收聲,走到我身邊欲說不說,我沒有理會,他默立良久,轉身而去。
  第二日,幾個小丫頭沒精打采地搓著衣服說:“以為十四爺回京後,就能見到呢!現在才知道還得看我們有沒那個福氣能偶爾撞上。”正說笑著,張千英走進院中,我們向他請安,他沒有理會,只顧側身恭敬地站著。眾人納悶地彼此對望著,我心突地一跳,一時竟有些緊張。
  一個聽著些許陌生的聲音淡淡道:“命她們都先下去!”說著十四阿哥身著便服,帶著幾分慵懶走進了院子,眉梢眼角帶著風塵滄桑,可不但無損於他的英俊,反倒平添了幾分蠱惑,他嘴唇緊閉,散漫的眼神隱隱藏著探究和困惑打量著我。張千英對眾人低聲吩咐道:“還不向十四爺請安退下?”
  院內小姑娘呆呆愣愣,全無反應,我低頭一笑,道:“十四爺吉祥!”眾人這才驚醒,忙此起彼落的請安。十四沒有理會,只管盯著我看。我不安起來,細看他面色,喜怒無跡可尋,猛然驚覺,他真不是當年的十四阿哥了!
  張千英低斥道:“都退下!”說著自己先退出了院子。
  十四打量了四周一圈,看著我身前的盆子出了會神,緩緩道:“你在浣衣局六年多,我已經向皇阿瑪求了三次婚,五十五年一次,五十六年一次,皇阿瑪都沒有答應。今日我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就算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再大的錯,這麼多年吃的苦也足夠了。你猜皇阿瑪告訴我什麼?”
  我心神震蕩,他居然求過婚?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為何激怒康熙的情況下?他笑問:“為什麼?我就讓你那麼看不上眼?你寧可在這裡替太監洗衣服也不肯跟我!”
  我心神震蕩,他居然求過婚?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為何激怒康熙的情況下接連為了我求了三次?他笑問:“為什麼?我就讓你那麼看不上眼?你寧可在這裡替太監洗衣服也不肯跟我!”
  我啞口無言,不,這和你沒有關系。事情到今天一步,已不是你好,或你壞的問題。
  他踱步到我身前,伸手挑起我下巴,淺笑著說:“今兒不是不說話,或岔開話題就可以的,我有足夠耐心等著答案!”我側頭避開他繭結密布而顯粗糙的手,愣愣不知從何說起。
  他淡然一笑,收回手,踱到一邊隨意拎了個小板凳,理了理長袍坐下,胳膊支在膝蓋上,斜撐著頭靜靜看著我。我想了半晌,走到十四身前,蹲下道:“不是你的問題,你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的問題。”他眉毛微一挑,示意我繼續說。
  我搖頭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道:“那我來問,你回答就行了。”我無奈地點點頭。
  他問:“你心裡有人?”我遲疑著,告訴他,會對四阿哥不利嗎?他靜等了一會,笑道:“不用為難了,你已經給了我答案!是八哥還是四哥?”我歎口氣站起說:“探究這些有意思嗎?”
  十四道:“看來是四哥!”他撐頭淺笑、默默而坐,半晌後立起問:“他在府中作‘富貴閒人’,你卻在這裡苦熬著。你把芳心托給他,值得嗎?”我看著他問:“你待我如此,值得嗎?”他微瞇雙眼看向高牆外,神思好象也隨著視線飛出高牆,飛到我猜不到的地方,緩緩道:“當日你為我拼了命去賽馬時,我就決定日後象十三哥那樣對你,視你為友,誠心相待,盡力維護。如今我已盡力,至少心無愧欠!”
  我一下輕松很多,原來如此,道:“你不必如此,當日我也是為自己,你并沒有欠我什麼。”他道:“若不是我,你又怎會走到那一步?你若真只顧自己完全可以把所有責任推給我,何必冒險賽馬?”
  他收回視線落在我臉上,輕歎口氣道:“你憔悴了很多!”我笑說:“你風姿俊逸了很多!”他凝視我良久,問:“你還是不願意嫁給我嗎?”我微微點點頭。他淺淺一笑道:“隨你吧!不過你若不想在這裡呆了,隨時可以找我。”我道:“多謝!”
  他微一頷首,轉身欲走,我叫道:“十四爺!”他立定,回身看著我。我問:“外面可有人守著?”他道:“有話可以直說。”我走近他,猶豫了下,道:“你不要再回西北。”他道:“此事要看皇阿瑪的意思。”我道:“如今准噶爾部大勢已去,不一定非要你再去打。而且皇上如今對你恩寵有加,你若態度堅決、表明心意,皇上應該會聽的。”
  他一笑道:“再看吧!行兵打仗不是你想的如此,換主帥更是牽涉很大。准噶爾部雖遭受重挫,可說大勢已去卻還過早。當年皇阿瑪率軍兩次親征准噶爾,歷經六年才大敗准噶爾,大汗噶爾丹服毒自盡。可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噶爾丹的侄兒策妄阿那布坦又揮兵而來,并令大清遭受了前所未有全軍覆沒的恥辱!說他們是大清的心腹之患也不為過!越早除去將來禍患越少。”
  我不知該說什麼,愣了一會道:“可皇上年事已高,你……”他道:“皇阿瑪和我心中有數。”
  我能說的都已說完,靜默了會道:“我的話說完了。”十四搖頭道:“你整日就琢磨這些事情?你不要忘了當年李太醫叮囑的話,少愁思,戒憂懼。”我忙扯了個大大的笑容道:“我記得呢!”他肅容道:“不是‘記得’就可以,而是真正放下。我們的事情,我們自會操心,你最緊要是把自己照顧好。”
  我點點頭,十四無奈地說:“你怎麼就不和他多學著點?人家是參禪念經,陪皇阿瑪說笑。”我低頭不語,他輕歎口氣,轉身而去。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十四阿哥奉康熙之命回軍中。消息傳來,我長歎口氣,不知道該喜該悲,是該為四阿哥離心願實現的一天不遠而喜,還是該為那個我不願目睹的結局也逐漸逼近而悲?
  我不記得康熙具體駕崩的日子,唯一能肯定的是今年康熙就會離開人世。跟在他身邊長達十年之久,我對他有敬仰,有濡慕,有懼怕,有恨怨,有同情,此時都化為不捨。我在知道與不知道間等著最後一日的來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 ,康熙去皇家獵場南苑行圍,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駐暢春園。經太醫調理,病情開始好轉,宮廷內外無數顆懸著的心落回實處。可我卻心下悲傷:已經是十一月,一切應該不遠了。
  十一日,我正在浣衣局洗衣服,王喜帶兩個宮女匆匆而來,只對張千英道:“李公公要見若曦。”我在一眾女孩子詫異好奇的目光中,隨王喜出來。
  一出門,王喜忙行了個禮道:“姐姐趕緊跟她們去洗漱收拾一下,我在馬車上候著。”我看他神色焦急,心下也有些慌,忙點了頭。
  馬車向暢春園駛去,我問:“怎麼回事?”王喜道:“皇上這幾日總想吃綿軟的東西,御膳房雖想盡辦法卻總不能如意,李諳達琢磨著皇上只怕是想起姐姐多年前做的那種色澤晶瑩剔透,入口即化的糕點了。讓人來學一時也來不及,就索性讓我來接姐姐。”
  我低聲問:“萬歲爺身子可好?”王喜道:“好多了!批閱奏折,接見大臣都沒問題,就是易乏。”我點頭未語。
  剛下馬車,早已等著的玉檀就迎上來,我打量了一圈這個七年未來的園子,一時有些恍惚。玉檀笑拉著我的手,帶我進了屋子道:“東西都備好了,就等姐姐來。”
  我點點頭,一旁兩個不認識的宮女服侍我挽袖淨手,看到我的手都面露驚異之色,玉檀眼圈一紅,吩咐她們下去,親自過來幫我把手拭干。
  我極其細致嚴格地做著每一個環節,這應該是我為康熙做的最後一次東西了,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透明琉璃碗碟,碧綠剔透的薄荷蓮藕布丁,內嵌著一朵朵小黃菊。玉檀小心翼翼地捧起離去。吩咐人帶我先到她屋子休息,待問過李諳達後再送我回去。
  我靜坐於屋中,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一個陌生的小太監敲門而入道:“萬歲爺要見姑姑。”我一下愣住,他叫道:”姑姑!”我忙提起精神隨他而出。
  行到屋前,竟不敢邁步,雖同在紫禁城,可七年都沒有見過康熙,現在心中竟有些懼怕。
  王喜匆匆迎出來,看到我面色,忙道:“沒事的,萬歲爺吃完姐姐做的東西後,沉默半晌,最後淡淡說‘這不是玉檀做的,帶她來見朕!’,我琢磨著不是生氣,看師傅的面色也正常。”
  王喜匆匆迎出來,看到我面色,忙道:“沒事的,萬歲爺吃完姐姐做的東西後,半晌沒說話,最後淡淡說‘這不是玉檀做的,帶她來見朕!’,我琢磨著不是生氣,看師傅的面色也正常。”
  我點點頭隨他而入。進去後頭不敢抬,趕緊跪倒請安。靜跪了好一會後,才聽見一把帶著幾分疲倦的聲音道:“起來吧!”我站起,仍舊頭未抬地靜立著。“過來讓朕看看你。”
  我低著頭,走過去立在炕頭,靠軟墊坐著的康熙上下看了我一會問:“臉色怎麼這麼差?你病過嗎?”我忙躬身行禮道:“奴婢一切安好。”
  康熙指了指炕下的腳踏道:“坐著回話吧!”我行禮後,半跪於腳踏上。康熙細問了我幾句日常起居後命我退下。
  站在屋外,心中茫然,不知道該干什麼?沒有人說送我回去,周圍又大多是陌生的面孔,我到哪裡去呢?這個園子對我是陌生的。
  王喜和玉檀匆匆出來,看我正站在空地中發呆,忙上前來行禮。王喜道:“師傅說讓姐姐先留下。”玉檀道:“這會子匆匆收拾出來的屋子住著反倒不舒服,姐姐就和我一起吧!”
  我問:“萬歲爺沒讓我回去嗎?”王喜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是我師傅自個的意思。不過姐姐還不知道嗎?我師傅的意思多半就是萬歲爺的意思。”
  玉檀道:“李諳達服侍萬歲爺已經歇下了,我陪姐姐先回屋子。”王喜道:“這會子我走不開,晚一點過去看姐姐,這麼多年沒有好好說過話,我可是憋了一肚子話要說。”我微微一笑,牽著玉檀離開。
  晚間和玉檀同榻而眠,兩人唧唧咕咕,續續叨叨說了大半夜,這些年我本就少眠,錯過困頭,更是一點睡意也無。
  我問:“皇上沒提過要放你出宮的話嗎?”玉檀道:“皇上恐怕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多大,這幾年西北一直打仗,國庫又吃緊,還災情不斷,不是北邊旱,就是南邊澇,皇上心全撲在上面,對我們根本不留心。”
  “李諳達怎麼可能不留心呢?乾清宮的人都歸他統管。”玉檀笑說:“李諳達巴不得我留下呢!問過兩次我的意思,我自個不願出宮,他就沒再提了。李諳達年齡已大,精神大不如往年,不能事事留心。可皇上卻更需要我們上心,我和王公公從小服侍,對皇上一切癖好都熟知,而且也都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再要調教一個順心的人沒三五年可成不了。李諳達如今凡事能讓我和王公公辦的,都讓我們辦了。”
  我有心問問她,這輩子就真不打算嫁人嗎?可想著,何必引她傷心?古代女子怎麼可能會不想找個良人托付終身?不過是世事無奈、天不從人願罷了!
  玉檀笑說:“看皇上見了姐姐頗為憐惜,我估摸著姐姐能回來接著服侍皇上呢!不過姐姐你看上去真是面無血色,人又瘦,回來後可要好好調養一下。”連她這個貼身服侍的人也以為康熙的病沒有大礙,那看來朝中眾人都掉以輕心了,康熙的病……忽地心中大驚,猛然從床上坐起。
  玉檀忙坐起問:“姐姐,怎麼了?”不會!不會的!可是……如果是真的呢?後世的確有人懷疑康熙的猝然死亡是雍正和隆科多合力謀害。
  我身子寒意陣陣,玉檀驚問:“姐姐,怎麼了?”我拉住她的手問:“這幾日,四王爺可來得勤?”玉檀道:“日日早晚都來。個別時候甚至來三四次。皇上有時精神不濟,別的阿哥都不願意見時,也會見四王爺。前天還派四王爺到天壇恭代齋戒,好代皇上十五日行祭天大禮。”
  “隆科多呢?”玉檀道:“如今他正蒙受皇寵,皇上很是信賴他,也常常召見。”我扶頭長歎口氣,復躺下。玉檀也躺回,問:“姐姐,問這些做這麼?”
  “你一直在皇上身邊服侍,你看皇上最屬意哪位阿哥?”玉檀靜了會低低說:“應該是十四爺,這幾日皇上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召十四爺回京,恐怕十四爺快要回來了。”我心中冰涼,喃喃道:“可皇上對四爺也很好。”玉檀道:“是呀!如今阿哥中最得寵的就是十四爺和四爺,皇上因此也常翻德妃娘娘的牌子,在年紀相近的娘娘裡很是希罕的,可見恩寵非同一般。”
  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一夜未合眼,思來想去,後來突然問自己,不要受那些不見得正確的歷史知識影響,只從自己感知認識的四阿哥去看,他會如此嗎?心裡浮出的答案是他不會!細細再想一遍,還是不會!心中漸漸安定下來,他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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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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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檀當值而去,我在屋中靜坐。小太監在外叫道:“若曦姑姑在屋中嗎?”我開門,他道:“李公公叫姑姑過去。”
  玉檀噘嘴,半摟著我笑道:“姐姐一回來,我就被扔到一邊去了。李諳達說茶點都由姐姐作主,我就給姐姐打下手。”我笑推開她道:“有功夫偷懶還抱怨?”她一面幫我燒水,一面道:“李諳達要我告訴姐姐,萬歲爺正在齋戒,病又未全好,茶點務必上心。”我點頭示意明白。
  捧著茶點進去時,四阿哥正側立在炕旁陪康熙說話,我一看到他,忙低頭垂目目注著地面,眼中酸澀,我們多久沒有見過了?
  李德全將東西放置妥當,服侍康熙用,康熙對四阿哥道:“你也坐下用一些,大清早就過來請安,外頭站了很久,也該餓了。”四阿哥忙行禮後,半挨著炕沿坐下,隨意拿起一塊糕點食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晚膳剛用過,四阿哥來請晚安,康熙私下召見四阿哥,摒退左右,只留李德全服侍。玉檀她們一副見慣不怪的神情,我卻是坐臥不安。
  四阿哥出來時,臉緊繃,和我目光輕觸的一瞬,眼裡全是悲痛絕望,我心如刀鉸。再看時,他已恢復如常,低垂目光,安靜離去,腳步卻略顯蹣跚。康熙究竟和他說了什麼?
  他剛走不久,德妃娘娘來探望康熙,兩人一臥一坐低低笑語,我們守在外面只聽到隱約的笑聲,其余俱不可聞。我心內焦急,頻頻向簾內張望,引得李德全看了好幾眼,最後索性壓著聲音呵斥:“若曦!”,我這才強壓下焦灼,低頭靜立。
  李德全吩咐王喜候在外面仔細聽吩咐,把我叫到僻靜處,厲聲呵斥道:“你在浣衣局洗衣把腦子也洗傻了嗎?如今這是你的機會,自個不把握住,我就是再有心幫你也不行!”
  我忙跪下向李德全磕頭,“奴婢知道諳達對奴婢的恩德,奴婢再不敢了。”他語聲放軟道:“你是這宮裡難得一見的人,這次雖是我私自拿的主意,可卻是萬歲爺的恩典,可不要再行差踏錯了。”我磕頭應是。
  德妃娘娘剛走,隆科多又來覲見,其實這幾日隆科多日日都來,可我偏偏有一種感覺,覺得一切就在今日。
  我給隆科多奉茶時,康熙道:“朕年紀已大,近日身體又不好,打算宣十四阿哥胤禎回京,這次回來,朕不打算再讓他回軍中,所以此事不能輕率,需想好委派何人去接替。明日朕打算召集諸大臣商議此事,你心中可有合適人選?”我緊緊捧著茶盅強耐著放好後,手已無半絲力氣,忙退了出來。
  心內煎熬,在地上直打轉,感情上希望不要這樣,我不要四阿哥傷心失望痛苦;理智上卻覺得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十四阿哥登基,大家也許都會活著。可能對八阿哥下手的十四阿哥如果登基就真的不會鏟除異己兄弟嗎?
  正在掙扎痛苦,外面忽然傳來叫聲,霎時亂成一團。我掩嘴,忽地松一口氣,歷史終究按照預定軌道前行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喜該傷,一瞬後,如夢初醒,忙跑出去。
  康熙躺於床上,臉色紫漲,呼吸急促,滿頭滿額的汗。太醫進來後,隆科多和李德全交換了個眼神,退出吩咐立即派重兵圍起暢春園,任何人無他許可不得進出。又派隨從持令牌通傳,九門戒嚴,親王和皇子沒有許可嚴禁私自出入。
  李德全聽完後,似乎覺得隆科多所作不偏不倚,合乎情理,微點下頭,吩咐王喜:“帶人看著四周,不許任何人私自離開,任何人接近,若有違抗,當場杖斃!”王喜立即領命而去,周圍霎時安靜下來。
  我替康熙拭汗,心下淒然,這位千古一帝終於走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我約莫可以確定康熙猝死的原因,應該是心髒病之類的問題。表面的情形很類似。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戌刻,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駕崩。享年六十九歲。
  滿屋子人全部傻呆著跪倒,一向最有主意的李德全也是滿臉茫然,隆科多大哭著對李德全道:“皇上剛對臣說完,已經擬好詔書傳位於四皇子就突然昏厥。”說著已經泣不成聲。李德全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蒼惶。一地跪著的人只聞隆科多的哭泣聲。
  未多久,四阿哥領著侍從進了屋子,李德全剎那間身子簌簌直抖。九門戒嚴,暢春園重重侍衛,消息根本不可能外傳的情況下,四阿哥卻輕易而至。李德全應該已經明白在手握重兵的隆科多支持下,四阿哥完全占得了先機。此時其余皇子也許還被士兵攔在門外徘徊,甚至也許還在驚疑不定康熙究竟怎樣了,而四阿哥已將整個京城掌控。
  我看著他從沉沉的夜色中緩慢而堅定的一步步走進燈火通明的寢宮,不知道是悲是喜:他隱忍十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而其他人的命運也必將沿著歷史的軌跡緩緩滑入黑暗之中。他走到康熙的床旁,緩緩跪倒,雙手捧握著康熙的手,頭貼在康熙掌上,靜默無聲,只有肩膀微微抖動。
  隆科多抹了抹眼淚站起道:“皇上駕崩前,已面諭臣,‘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聯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說完向四阿哥倒頭便拜。
  滿屋子跪著的人看向李德全。李德全臉色青白,呆呆愣愣,我深吸口氣,向四阿哥重重磕頭,口道聖安,王喜隨我磕頭,滿屋子霎時此起彼落的磕頭聲,請安聲。李德全視線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落在我和王喜身上,直勾勾盯著我們,神色淒涼傷痛,猛然閉上眼睛,俯身磕頭。
  四阿哥轉身立起,掃了一圈跪著的眾人後,眼光在我臉上微微一頓,吩咐道:“把所有人各自拘禁,不許任何人私自接近通傳消息。”
  我坐於地上,頭埋在雙膝間,身子縮成一團。這樣也好,我不必目睹他登基前最後一幕的針鋒相對。八阿哥和九阿哥肯定不服,但他們在京城並無兵權,一個隆科多對付他們已足夠。最重要的是隆科多有康熙口諭,再加上李德全和王喜的證明,遺詔一頒,除非他們想造反,否則就是無力回天的局面。十四遠在千裡之外,等知道康熙駕崩的消息已是十余天之後,京城局勢已定,四阿哥以有心算無心,十四倉猝之間勢難應對。
              
  小屋中一呆就是七日,我情緒狂躁難受,想到十三的監禁生涯,這才真正體會到失去自由的痛苦,我不過是七日就覺得快要崩潰,他卻是十年。同時也越發感佩綠蕪。
  十三肯定已經被釋放,想到我可以再見他時,心裡真正有了純粹的高興。我一定要和他再大醉一場。
  門‘當啷’一聲,被推開, 一個太監陪笑著進來請安道:“姑姑,請隨奴才回宮。”我靜靜站起,走出門,溫暖的陽光霎時灑遍全身,這才知道陽光的可貴。
  坐在馬車上,沉默半晌後,我掀開簾子道:“你坐進來,我有話問你。”太監忙爬起,挨著座位半坐半跪的低頭靜候。“皇上登基了嗎?”他道:“今日剛舉行了登基禮。宣布明年是雍正元年。”我猶豫了下問:“八貝勒爺他們……”他抬頭笑道:“賀喜姑姑!皇上十四日就加封八爺為親王了,還命八王爺和十三王爺,馬齊大人、隆科多大人四人總理事務。極為倚重八爺。”
  我不敢深思,只問:“十三爺可好?”他笑說:“一切安好!姑姑待會就能見到了。這幾日八王爺,十三王爺日日和皇上在養心殿議事。皇上待十三爺很是不同,眾位爺為了避諱皇上的名字,都改了名字,唯獨十三爺皇上下旨不讓更名,可十三爺自己跪求著推拒了。”我心下滋味難辨,默坐無語。從今後,八爺要從胤祀改為允祀,十三爺要改名為允祥,十四爺更因為完全與胤禛發音相同而要從胤禎改為允禵。
  紫禁城往日的紅黃主色淹沒在一片白黑之間,明確的向世人彰示著天地已改。轎子停在養心殿前,我立在殿前,步子卻無法邁出。半晌後,仍然站著不動,一旁的太監臉色焦急,卻不敢多言,只靜靜等候。
  感覺膝蓋又開始疼,站不住,可又不願意進去,走開幾步撿了塊干淨的台子坐下。太監再也忍不住叫道:“姑姑!”,我頭搭在膝蓋上沒有理會。
  一雙黑色靴子停在眼前,我心大力地跳了幾下,深吸口氣,抬頭看去,卻霎時愣住。
  十三阿哥淺淺而笑地看著我,身子瘦削,頭發已微微花白,眉梢眼角帶著幾分悒郁,當年的兩分不羈已蕩然無存。眼光不再明亮如秋水,黯淡憔悴,唯一和多年前相同的就是其中的幾絲暖意。我緩緩站起,他比四阿哥年幼,可如今看來竟比四阿哥蒼老許多,那個長身玉立於陽光下,身軀健朗,風姿醉人的男兒哪裡去了?
  兩人相視半晌,他笑道:“皇兄讓我來接你進去。”我眼中含淚,點點頭,他在前而行,我隨後相跟,剛進殿門,我立定道:“我七日未好生梳洗過,這樣蓬頭垢面的有犯聖顏。我想先去梳洗一番。”他微沉吟了下,點點頭。
  太監道:“姑姑就先住這裡,奴才這就去命人備沐湯。”我打量著屋子,浣衣局的箱櫃都已搬過來。兩個年輕宮女捧著衣物推門而進,“奴婢梅香, 奴婢菊韻,給姑姑請安!姑姑吉祥!”我愣看了她們一會,忽地驚覺過來,神思一直恍惚,竟把玉檀忘了,“玉檀在宮裡嗎?”兩人恭敬回道:“奴婢不知道。”
  我問:“王喜呢?”兩人相視一眼道:“王公公在。”我忙道:“麻煩兩位幫我把他找來。”兩人躊躇了會,年紀較大的梅香向我行禮後轉身而出。菊韻陪笑道:“姑姑先洗漱吧!”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正在沐浴,聽到屋外王喜問:“姐姐找我什麼事?”我問: “你如今在哪裡當值?”王喜回道:“分派到皇後娘娘宮中,不過因為人手緊,這幾日還在養心殿伺候。”
  “玉檀呢?”他回道:“玉檀已過出宮年齡,皇上給了恩典,這幾日就放出宮。”“讓她來見我一面。”王喜道:“這個我做不了主。”我道:“好了,你先去吧!”
  沐浴後,抱膝坐於床上,梅香輕扣門,“姑姑!”我忙扯過被子躺倒裝睡。梅香推門探頭看了一眼,輕叫:“姑姑!”見我沉沉而睡,又輕輕掩好門。
  我睜眼盯著帳頂發呆,我在害怕什麼?我能拖延到幾時呢?未見時想見,能見時又恨不得逃走。本只是躺在床上裝睡,可從到暢春園後就一直沒有安穩睡過,泡了一個熱水澡後乏意漸起,沉入睡鄉。
  半睡半醒間,覺得有人盯著我看,立即清醒過來。四阿哥,不,以後是皇帝了,胤禛手輕撫著我眉眼,“已經醒了,干什麼裝睡?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
  緩緩睜開眼睛,暗黑的屋中,他側坐於床上,看不清楚面目,似乎黑暗隔阻了很多東西,令我覺得有些心安。
  “要點燈嗎?”我忙道:“不要!我喜歡這樣。” 胤禛輕笑幾聲,俯身在我耳旁低低道:“你喜歡孤男寡女共處暗室?”我側頭避開他問:“什麼時辰了?”他道:“已經過了晚膳時間,你若餓了,現在就傳膳。”我道:“沒餓呢!既已錯過,也就不急了。”
  胤禛彎身脫靴,我一驚忙壓著被子,全身僵硬。他又氣又笑,拽著被子道:“放心!忽覺得很乏,就是躺一會!”我猶豫了下,松了被子,他拉攏被子,輕輕把我攬到懷裡緊緊抱住。
  我沉默了半晌,轉身對視著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暖意融融,我心頭一熱,不禁伸手環保住他,觸手處只是覺得瘦。心中酸楚,“這幾日辛苦嗎?”他笑說:“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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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33:3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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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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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靜靜相擁而臥,半晌後,他迷迷糊糊地說:“朕先睡會,你餓了叫朕!”話音剛落,人已沉睡過去。
  我躺在他懷中,忽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在心底深處也許我已企盼過很久,就我們兩個人,彼此屬於對方。以前早已過去,未來在這一刻還離我很遙遠,我們只活在這一剎那,不必為將來擔心。
  不到一個時辰,胤禛忽然驚醒,猛地叫道:“若曦!”我忙道:“在這裡呢!”他重重歎口氣道:“我夢裡以為我摟著你是做夢!”他的臂膀忽然加重了力道,摟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切都過去了,十三弟和你都在我身邊!”我也緊緊擁著他道:“我們都在你身邊!”
  胤禛問:“朕……我睡了多久?”我道:“約莫一個時辰。”他忙翻身坐起,“你肯定餓慌了。”我隨他坐起,“只是有點餓而已。”他一面套鞋一面叫道:“高無庸!”屋外一個聲音立即應道:“奴才在!”我這才驚覺屋外一直有人守著。“傳些清淡小菜和粥!”“喳!”
  “朕……我還有事要辦,你自個用膳吧!”我點點頭。他靜靜握了會我的手,放開,起身要走。我叫道:“四爺!”又忙改了口,“皇上!”他回身看著我,“我想見見玉檀,在宮中這些年,我們一直相依做伴,如親姐妹一般。就是我到浣衣局後,她也一直盡力照顧。”他微沉吟下,柔聲說:“好!”我猶豫了下又道:“我還想見我姐姐。”他道:“現在不方便,宮中一切都在整頓,過段日子一切安定下來後,我自會讓她來見你的。”我大喜道:“多謝!”
  他俯身輕撫著我臉道:“我以後要你每天都如此笑!”我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湊到唇邊輕吻了下,他瞬時頗為情動,忽整個身子俯下來,我忙推著他道:“你不是有事要辦嗎?”
  他微愣下,起身笑罵道:“真是會磨人!”說完轉身而去。他剛出去,梅香進門向我請安,點亮了燈。
  梅香服侍著用完膳,夜色已經深沉。菊韻在屋外道:“姑姑!玉檀姑姑來了。”我忙迎出去,臉色憔悴的玉檀向我請安。我一把攙起她,拉著她進了屋子。梅香向我行了個禮後掩門退出。
  我拉著玉檀坐在椅上問:“還好嗎?”她怔怔發了好一會呆,臉色變化無端,忽地跪下抱著我腿低低哭起來。我忙跪倒,抱著她在耳邊說:“你有什麼委屈就告訴我。”
  她抹了眼淚道:“我不想出宮。”我拿絹子替她拭干眼淚,“我求皇上厚賜你,你出宮後定不會受苦。”她道:“這些年我所得賞賜雖遠不能和姐姐比,可養老卻足夠。”我靜默了會問:“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我求皇上為你指一門好婚事可好?如今你年齡雖不能做正室,可皇上親自賜婚,也沒人敢小看你的。”
  玉檀眼淚霎時如斷線珍珠,簌簌而落,搖頭哭道:“姐姐,我不想嫁人。自從入宮就已經絕了這個念頭,我所求不過是家人平安。弟弟們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弟妹們我從未見過,如今回去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在宮裡,他們提起姐姐是御前侍奉時,旁人都會給些面子,他們仕途順利,就算全了我入宮的心願。再則,我願意陪著姐姐。”我輕歎口氣喃喃道:“想出的人出不去,能出的人卻不願出。”玉檀低語央求道:“好姐姐,你就讓我留下吧!我給姐姐做個伴。”
  我點頭道:“我私心裡巴不得你能陪著我呢!這宮裡我還能找誰去說體己話呢?不過這事我做不了主,只能去求求皇上。”玉檀破涕而笑,“姐姐既應了,皇上定不會駁了姐姐面子的。”我拉著她站起,“我自個都沒把握的事情,你倒是信心滿滿。”她笑而不語。
  “你現在住哪裡?”“還在以前的院子裡住著?”“李諳達呢?”“沒見過,不過聽說要放出宮去養老。”兩人絮絮叨叨,不覺已過了子時,玉檀忙起身告退。我笑送她出屋。
  看寢宮依舊黑漆漆的,我看著燈火通亮的東暖閣問:“皇上這幾日都這麼晚還不睡嗎?”梅香應道:“都在東暖閣處理公務,累極時,就在那邊隨便歇下了,一直沒在寢宮睡過。”
  下午睡了一覺,心裡又記掛著他,留心聽外面動靜,一夜未睡,可直到五更鼓響過,早朝時間已到,人一直未回。
  剛穿好衣服,梅香就端著水盆洗漱用具進來。“皇上已經上朝去了嗎?”梅香幫我挽袖,一面回道:“已經去了。”
  待到他下朝時,我手中的唐詩已粗粗翻完一半。我立在西暖閣內,從窗戶內看過去,八爺,十三爺,張庭玉隨在胤禛身後進了大殿。七年未見八阿哥,乍一見,心中滋味難述。
  年華漸逝,每個人都帶著幾絲憔悴不堪,可他卻是個奇跡,如深秋楓葉一般,歲月的風霜只是把他浸染得越發完美。少了年少時的清朗,卻多了中年的凝重。風姿無懈可擊,氣度雍容超拔。可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單薄,那麼瘦?
  直到晚膳時分,梅香來說:“皇上召姑姑去伺候晚膳。”我擱下書隨她而去,隨口問:“皇上議完事了?”梅香回道:“不知道!八王爺和張大人已經離去,十三王爺仍在。”
  我上前請安時,胤禛和十三正在淨手,菊韻端著水盆,高無庸在幫胤禛挽袖子,他示意高無庸退下,帶著絲笑看著我。我輕抿了下嘴角,上前幫他挽起衣袖,又服侍著他擦臉洗手。我這廂忙完後,十三也已洗好。
  太監膳食已布置停當,胤禛坐定後道:“十三弟,坐吧!”十三行禮謝恩後,方坐下。胤禛吩咐道:“留高無庸伺候,其他人都退下。”待人退下後,吩咐高無庸:“再加把凳子。”高無庸忙搬了把凳子過來,放在他身邊。胤禛看著側立在身後的我,示意我坐下。
  他笑看看我,再笑看看十三,歎道:“終於能一塊用膳了。”十三微微笑著道:“多謝皇兄恩典。”我眉頭微蹙地看著十三。他卻恍若未覺,說完後就低頭恭坐著。
  胤禛在桌下,輕捏了下我手道:“都是你們愛吃的菜,隨意些。”說著給十三夾起一箸菜放於他面前的小碟上,十三忙立起謝恩。
  我心中郁悶,拿起筷子揀了自己愛吃的埋頭吃起來。十年相隔,不是想象中久別重逢的談笑之聲。胤禛刻意親近,十三禮數周全,氣氛竟透著幾絲尷尬。
  悶著用完膳,十三告退。我依舊坐於凳上未動,胤禛拉著我手,拖我起身,走到榻旁坐下。高無庸捧茶進來,伺候胤禛漱口。胤禛用完後,順手將還剩半盞的茶遞給我,我漱完口,高無庸低頭靜靜退下。
  胤禛笑問:“還不高興?”“怎麼會這樣呢?”我悶悶地問。他歎道:“自打見到我,就一直如此,一點禮數都不缺,恭敬十足。”我心中難受,那個嘻笑不羈的十三阿哥再也回不來了嗎?他攬我靠在他肩頭道:“我要其他人都尊我,敬我,甚至怕我,可唯獨不要他。我只希望做他的四哥,不是皇上,不是朕。”
  我默了會,歎道:“慢慢來吧!十三爺被監禁十年,吃了那麼多苦,一出來就面對這麼多變故,一時只怕還緩不過勁來。”他道:“我也如此想,不管他表面怎樣,內裡卻依舊是這滿朝堂我唯一可信賴的人。”
  兩人彼此靠著對方,靜靜而坐。簾外高無庸回道:“皇上,何太醫已經傳到,正在西暖閣候著。”我一驚,忙直起身問:“你不舒服嗎?”他一面站起,一面道:“是來看你的。”我隨在他身後出去,“我一切安好,有什麼好看的?”
  說著兩人已經出了簾子,我不再多話,跟在他身後,進了我的屋子。胤禛走到屏風後道:“朕就在這裡聽著,你去傳他進來。”高無庸忙先給他搬了椅子服侍他坐好,轉身匆匆出去。
  胤禛在屏風後笑道:“此人醫術極為了得,我當年去江南時,民間已有盛名。可是有些個呆,脾氣又急,進太醫院三四年,卻一直不受重用。”我道:“很多事情唯呆癡者才能耐得住寂寞鑽研,不呆只怕醫術反倒不能這麼好了,所幸他現在已經遇上了伯樂。”胤禛輕敲了下屏風未語。
  高無庸領著何太醫進來,躊躇著不敢拿凳子,我起身欠了欠身子道:“太醫請坐!”高無庸這才取了凳子放在榻旁。
  太醫凝神把脈,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一面問著日常有無不適,半晌後,剛欲張口,我忙道:“別和我說什麼陰陽精氣的,按我能聽懂的說。”他沉吟了下道:“從脈象看,是陳年舊疾,到如今已有積重難返之勢。”屏風後輕微的幾聲響動。
  高無庸忙問:“此話怎講?”何太醫道:“常年憂思在內,氣結於心,五髒不通達,以至五髒皆損。體內更有寒毒之氣。”我道:“前面的多年前李太醫已經說過,確如你所說是多年舊疾。只是這後一句如何說?”太醫道:“看你的手,應是常年浸泡於冷水中,起居之處也濕氣過重,本就內弱,氣血不足,五髒已有損,經年累月下來,自然寒毒侵體。”
  我笑道:“倒也沒那麼弱,我自己并無不適的感覺。”他道:“是否近兩三年月事不准?要麼多月不來,一來又長時不淨。”礙著胤禛在,我有些不好意思,微一頷首。他歎道:“為何不及早請人醫治?”浣衣局中,如不是大病到臥床不起,怎麼可能請得動大夫?
  高無庸忙問:“如今如何醫治是好?”何太醫沉吟不語,大半晌後道:“當年李太醫乃太醫院翹楚,晚生來得晚竟沒有機會求教一二。李太醫既然診過脈,不知可有方子?容我看過後,也好知道前因,更好下藥。”我起身從箱子裡取出當年李太醫所列的長單子。
  他如獲至寶,忙接過細看,邊看邊點頭,最後長歎一聲道:“這麼多年,你若能遵醫囑,病早就好了!再好的大夫,碰上不肯聽勸的病人,也無法下藥。”說著竟有收拾東西要走之意。
  高無庸忙攔住道:“怎能看完病連方子都不開呢?”何太醫道:“開了等於沒開,何必多此一舉?”兩人相持不下,我暗歎,真是有些個呆癡。高無庸如今的身份,都有人當面和他拗著干。
  胤禛從屏風後走出道:“朕保證她這次一定遵醫囑。”何太醫呆了一瞬,忙跪倒請安。
  何太醫又細細替我把了一次脈,提筆開方子,一面道:“當年李太醫所列照舊,我再補一點就可。身子怯弱,不能下重藥,體內寒毒,只能慢慢引導疏通。回頭合好丸藥,每日服用。” 胤禛問:“若一切都遵囑咐,病可能全好?”
  何太醫躊躇不語,胤禛道:“就如剛才朕在屏風後一樣,有話實說。”何太醫低頭道:“確如臣先前所說,已是積重難返。如今只能是細心調理,不至嚴重。若一切遵照臣所列,臣可保十年無虞。”
  胤禛冷冷問:“那以後呢?” 何太醫垂頭不語,半晌後道:“現在推測十年後尚早,要看這十年醫治調理如何。”
  胤禛靜默無語,何太醫和高無庸大氣也不敢喘,垂頭僵站著。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緊拽著我手道:“你們都下去吧!”兩人忙靜靜退出。
  他起身把我抱在懷裡,緊緊復緊緊地摟住,很久後低低說:“都是我的錯。”我搖頭道:“你不能什麼事情都往自個身上攬,如今一切安好,就發愁十年後,那日子還要不要過呢?”
  兩人相擁半晌後,他放開我問:“你累嗎?要先歇息嗎?”我問:“你呢?你什麼時候歇息?”他道:“我還有公務要處理。”我道:“我不想睡,想和你在一起。”
  他點點頭,握著我手向東暖閣行去。天已經黑透,高無庸看我們出來,忙打了燈籠側走在前面。
  胤禛坐於桌前查閱文件,我隨手抽了本書,靠躺在躺椅上隨意翻看。寂靜的屋中,只有他和我翻閱紙張的聲音,熏爐繚繚青煙上浮,淡淡香氣中,我不禁輕扯嘴角笑起來,覺得這就是幸福。我們彼此做伴,彼此相守。
  側頭看向他,他撐頭,眉頭緊蹙地盯著眼前的文件。我盯了半晌,他依舊是這個姿勢,心中納悶,輕輕起身,走到他身側,探頭看去。
  胤禛往一旁挪了挪,我擠坐在他身旁。他揉了揉眼睛道:“眼睛都看花了,卻還是一筆糊塗帳。”我翻閱了下道:“這麼明細的帳薄,你也要細看嗎?”他靠在椅背上歎道:“太窮了!沒辦法!不細看,如何知道從哪裡把銀子省出來?把被人拿走的的要回來?滿朝上下,干淨的沒幾個,朕如果心裡不一清二楚,只能被他們糊弄!”
  我道:“十三爺呢?為何不交給他?” 胤禛搖頭道:“他要看的不會比我少,現在肯定也在燈下頭疼呢!”說完,他又低頭看起來。
  我從旁邊抽了一本帳簿也細看起來,此時還沒有復式記帳法,都是單式記帳法,看半天後才能大致明白一項收支的來龍去脈,而且沒有好的報表格式,不能有效匯總分類分析,看得人頭暈沉沉,還把握不到重點。不禁歎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
  他道:“帳簿可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朕當年也是花了些功夫才學會。”我凝視著滿桌帳簿問:“這些能讓我翻閱嗎?”他詫異地問:“你看這些做什麼?”我笑說:“我看看,看能不能看懂。”
  他微一搖頭道:“要看就看吧!不過千萬不可弄不見了,有些沒有復本的。”我點頭應是,又問:“就這些嗎?”他道:“多著呢!就搬了這些出來。”
  聽著外面敲了三更,我道:“先歇息吧!五更就要上朝呢!”他道:“怎麼一下子就這麼晚了?你自個先去睡吧!我再看一會就去睡。”說著已經低頭看起來。
  我手覆在帳簿上說:“自從搬進養心殿,你可曾真正睡過一覺?今日不許看了!”他皺眉看向我,我軟聲道:“我也會擔心你身體的呀!今日太醫可剛說了,不要我憂慮擔心的。”
  他眉頭展開,合攏帳簿,牽我起來,守在簾子外的高無庸忙挑起簾子。西暖閣內當值的宮女太監聽見聲響忙開始准備洗漱用品。
  他側頭道:“你不用伺候我了,自個去洗漱吧!”我點頭欲走,他又一把拽住低聲道:“收拾完了悄悄過來。”我臉騰得一下滾燙,看著他身後的龍床,忽生酸楚,搖搖頭,抽出手,快步而出。
  我剛准備關門熄燈,胤禛身著中衣,披著外袍推門而進。我一下全身僵直,呆呆站著。他走近,輕撫了下我的臉道:“別緊張!我只是想和你一塊躺著。”我靜立未動,他拉著我走到床邊道:“我們蹉跎了多少時間?從我答應娶你到現在已經十年,我如今只想盡可能多在一起,我怕……”他扶我在床上坐好,輕撫著我頭發道:“我們還能有幾個十年呢?”我眼眶一酸,忙忍住眼淚,點點頭。他隨手擱了外袍,起身吹熄燈。
  兩人臉對臉躺著,他笑道:“你怕什麼呢?我現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累得慌,什麼都干不了。放心!”我不禁笑起來。他笑在我額頭彈了下道:“現在聽著樂,以後只怕會為此怨我。”我氣掐了他一下道:“美得你!”他低笑未語。
  兩人靜默了會,我央求道:“你別把玉檀送出宮可好?留給我做伴。”他‘嗯’了一聲,轉眼已沉入夢鄉。我撐頭看他,不禁歎了口氣,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下,躺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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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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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無庸在外低低叫道:“皇上!”我忙起身披好衣服,胤禛卻沉睡未醒,猶豫了下,還是推了推他,“快要五更了!”他蹙著眉頭低低‘嗯’了一聲,又微瞇了會,一下翻身坐起。
  我起身洗漱,用完早膳後,匆匆去了東暖閣。當值的恰是王喜,看我進去,過來笑著請安。我道:“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說著走到桌旁要翻閱帳簿。王喜忙攔住我,支支吾吾地陪笑說:“姐姐,未經皇上許可,任何人不得隨意進來的。”我抬頭看著他道:“你看我是那不知規矩的人嗎?皇上准了我看的。”他為難地說:“可……可皇上并未……”我笑說:“不為難你了,回頭讓皇上給了你吩咐,我再來看。”他忙喜應是。
  王喜陪我到廂房坐下,忙著給我沖茶,我盯著他看了半晌,看左右無人,慢聲道:“你是什麼時候跟了皇上的?”王喜把茶在桌上放好,道:“知道瞞不了姐姐,是五十二年間的事情。”我輕歎口氣:“李諳達肯定很傷心!”他臉有些發白,我道:“不只是你,還有我。”他低頭搓手不語。
  我道:“你一直對我很維護,在浣衣局暗中幫我打點,也是受皇上囑托吧?”王喜道:“皇上當年不方便出面,想著我好歹在宮內還說得上話,就命我找張千英,銀子都是皇上所出,我不過擔個名義罷了!但我自個也願意,和姐姐一向要好,也不願姐姐受苦。”
  我問:“你是李諳達一手調教的人,權利錢財只怕都買不動你,為什麼?”他低低道:“我是南邊人,家裡本就窮,入宮那年又遭了澇,眼看著都要餓死,爹娘無奈,只好托了相熟的人把我送進宮,想著總是條活路。兄弟總共六人,可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後來只剩下我和五弟。幸得師傅提拔,我大時,家裡已經吃穿不愁。五弟是個急脾氣,為了知縣的兒子調戲弟妹,一怒之下失手把對方打死。對方要五弟償命,判了死刑。我雖在宮裡當差,可姐姐知道我師傅的脾氣,管束很嚴,沒有我說話的地方,況且山高水遠的我就是有心都插不上手,可爹娘就指著五弟養老送終,傳遞香火了。後來幸虧李大人聽聞此事,重審了案子,道‘調戲良家婦在先,失手打死人在後,雖有過,不至於死罪。’。杖打了五弟,又判了八年刑獄,一條命卻是保住了。”
  我問:“李大人是李衛嗎?”王喜點頭應是。我心下歎道,李諳達當日還派王喜帶人封鎖暢春園消息。外有隆科多,內有王喜,胤禛也算天時地利都占盡了。
                
  胤禛下朝後,和八爺、十三爺等人在殿內議事。高無庸立在外面侍侯,看我向他招手,忙側頭向身旁太監吩咐了下,匆匆過來。我道:“公公什麼時候把玉檀調過來?”他陪笑道:“姑姑,養心殿的人雖名義上歸我調配,可實際全都要皇上點頭。這事……”我截道:“皇上已經答應了。”
  他笑說:“那就好!如今養心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夠,可御前侍奉又要手腳麻利,又要心眼實,還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不能說,寧缺勿濫,奴才正在犯愁。玉檀能來最好。”我道:“多謝公公!”他一面笑道:“該我謝姑姑才是。”一面打千退走。
  一直熬到晚膳時間早過,天色黑透,殿內議事的人才散。
  胤禛伸手由我幫他挽袖,“怎麼不自個先用膳?”我笑而未語,正在水盆裡幫他洗手,他忽地緊握住我的手,我抽了幾下未抽脫,一旁捧盆的菊韻早裝做不經意撇過了頭。我兩頰滾燙,瞪向他,他看我急了,方暖暖一笑,松了手。
  用完膳,正在喝茶,高無庸進來回道:“玉檀已經來了,奴才來問問皇上的意思,具體讓她做什麼好?” 胤禛一皺眉頭,看向我,我也皺眉看向他。他不會是根本不知道昨夜答應我什麼了吧?
  他看了我一會,轉頭淡淡吩咐:“命她負責奉茶。”高無庸磕頭應是後退出。我道:“此事怪我,你昨夜迷迷糊糊時答應了聲‘好’,我卻以為你當時心裡還清楚的。”他表情緩和,道:“算了!”
  我低頭不語,他問:“不高興了?”我搖頭道:“你有你的考慮,本就是我簪越了。”他問:“那你在想什麼?”我默了會,抬頭看著他道:“我感歎‘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裡’。”
  胤禛臉色忽變,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後,他道:“我以為你如今能不把紫禁城當樊籠!”我道:“我只是怕,我很怕這個地方。”他釋然一笑,定聲道:“有朕在,你什麼都不用怕。朕絕不會再讓你受半絲委屈,再吃半點苦!”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笑握了握他的手,未再多言。
  “對了!今日我去看帳簿被王喜擋了回來。養心殿如今的規矩可比聖祖爺的乾清宮立得還要好。”他想了想道:“白日寢宮都是空的,我命人把你要看的帳簿搬到那裡,你在那邊看吧!此事不要聲張。”我點頭答應。雖只是查閱帳簿,可也有干預政事的嫌疑。若非看他實在累,我絕不願招惹這些事情。
  胤禛低頭翻閱折子,忽抬頭看著歪靠在榻上的我淡淡道:“朕命十四弟回來奔喪,詔書這兩三日應該就到他手裡了。”
  我手握帳簿未動,眼睛盯著看,心卻已亂。這幾日我一直回避著去想十四,京城早已改了天下,他卻還不知康熙已逝,也許仍然喝著酒遙祝康熙身體安康。
  我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胤禛頭未抬,依舊看著奏折道:“問吧!”“那兩只將死的鷹是你弄的,對嗎?”他正在蘸墨的手微滯了下,又一切恢復如常,在墨硯邊順了順毛筆,一面寫字,一面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閉著眼睛道:“那日我要起身求情時,王喜拉住了我,當時以為只是恰巧,可如今想來,王喜雖聰明,可那兩句話句句擊中要害,不是知我甚深者只怕一瞬時說不出來,他沒那急智。”
  胤禛道:“你雖聰明,可心軟,沖動時又全憑感情行事。老八是你姐夫,你一沖動肯定會做傻事,所以只能讓王喜在一旁看著你。”我拿帳簿蓋著臉道:“當初我以為是十四爺做的。我猜八爺只怕也懷疑是十四爺做的。”
  我問:“你是如何打動八爺身邊的奴才?” 胤禛邊寫字邊淡淡道:“是人就會有弱點,不外乎貪、喜、嗔、癡、怒、恨、怨,只要細察其心意,慢慢誘導入觳,總會為人所用。朕只命人花了功夫在那個年老太監身上,常人以為年青人易受誘惑,卻不知年老者心中的暗鬼更多。”
  我問:“那為何都自盡了?” 胤禛道:“若曦,我不想你知道這些。”我道:“這是我心中多年的一個謎團,告訴我。”他道:“侍衛是被太監下的藥,象是服毒自盡,其實只有老太監是懸梁自盡,落在外人眼裡,就以為都是畏罪自盡。”人命是如此輕賤,我不敢再深想。
  我幽幽問道:“你就不怕聖祖爺當年並非糊塗了結,而是一意追查嗎?” 胤禛停筆,瞟了眼我道:“你以為皇阿瑪暗中沒有追查嗎?設計陷害需要人證物證的確不容易,可弄一段無頭公案並不難。我的確未料到皇阿瑪會那麼決絕地處置。當時的情況,局勢越亂對我越有利,只想著幾個兄弟誰都免不了被懷疑,老八內部也免不了彼此猜忌,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胤禛默默出了會子神又道:“當年看到皇阿瑪那麼做,微感吃驚之外,倒也讓我看清了很多東西。”
  他低頭靜閱著奏折,我默默發呆。兩只鷹就扭轉了當時‘八爺黨’占上風的局面。利用康熙厭惡八爺的心思打擊八爺。又給八爺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雖因忌憚胤禛,不得不支持十四爺,心底的那絲懷疑卻讓他總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全心全力支持十四爺。我在浣衣局不能具體知道胤禛自五十四年後和十四暗中相爭的過程,但十四爺和八爺之間的那道裂隙肯定對胤禛有利。也許胤禛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康熙對八爺那麼決絕,竟然最後讓十四大占了上風。
  好半晌後,他道:“別再想了!太醫囑咐的話又忘了嗎?你可是答應了我,要遵照醫囑的。”我忙斂了心緒,擱下帳簿,在室內隨意走動散步。
  三更鼓響時,他勸道:“你先回去歇息,今日我必須把這些折子看完。待看完就睡。”我立著未動,他道:“我如今剛登基,很多事情都還未理出頭緒,待一切理順了,就不會如此了。”我歎口氣,知道今晚肯定勸不動他,自己在這裡只能讓他心急。遂轉身回房休息。
                  
  我躲在他的寢宮中,細看帳簿,越看頭越大,把這些東西歸納整理出來還真不是簡單活。沒有電腦,我又多年未做過,所幸畢竟是當年賴以謀生的本事,慢慢回想著倒也漸漸熟悉起來。
  先設計簡單清楚的表格,畫好小圖樣,吩咐太監拿大紙依樣找人繪制妥當。然後就是整理手頭的初始資料、填制報表。
  忙碌中的時間過得份外快,經常是覺得脖子酸疼,背脊刺痛時起身休息,發現大半天早已過去。胤禛召我吃晚膳時,我就過去一塊用一些。若不召時,就自己隨便吃幾口,繼續埋頭干活。
  晚上經常是他在東暖閣忙,我在他寢宮忙,有時候累極了,昏沉沉爬到床上躺倒就睡,反正他很少回來。自己感覺象回到當年每年的會計忙季,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通宵通宵的加班。全靠著咖啡和煙提神,如今只能靠茶。有時候嘴裡無限懷念咖啡和香煙的味道。
  “姑姑,皇上要見你。”高無庸在簾外低聲道。我忙扔了筆,站起展了展腰隨他而去。一路除侍衛外,再無其他人。心中暗自納悶卻未多想。
  “你在折騰什麼?搞得比朕還忙?” 胤禛見我進來,擱下毛筆示意我坐過去。我靠在他肩頭道:“回頭你就知道了。”
  隨手拿起他正在寫的折子,勒令在早已去世的阿靈阿和揆敘墓碑上分別鐫刻“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不忠不孝柔奸陰險揆敘之墓”等字樣。只為了當年阿靈阿和揆敘伙同八爺設計陷害他,十年過去,人都已死,胤禛卻仍不能放下他的恨。我輕歎口氣,放下了折子。
  他輕拍下我背道:“折騰什麼我不管,不過飯總要好好吃,覺總要好好睡。”我道:“彼此,彼此!別光拿話說我,自個也惦記著。”他氣笑道:“朕要管整個天下,怎麼能相提並論?”
  我笑道:“你要擺皇上的架子時,就‘朕,朕’的。放心!我時刻惦記著你是皇上呢!不敢忘的。”他默了會,歎氣道:“十三弟如今時刻記著我是皇上,也就你還不往心裡去。我要你往後也這樣。”
  我看著他柔聲道:“你私下裡老說‘我’,刻意不用‘朕’時,我就明白了。所以你如今雖已不是四阿哥、四王爺,可我只願意把你看作胤禛。”心中早就叫過千百遍的名字第一次從唇齒間吐出。他表情微怔,唇角慢慢逸出笑,暖暖地凝視著我。
  我忽覺得酸楚,抱住他喃喃道:“我一點都不想把你看作皇上,那是稱孤道寡者,可你就是皇上,你握著生殺大權!”說著心裡越發難受,怕他聽出異樣,忙收了聲,只是靜靜抱著他。
  他道:“只有這樣,我才能擁有我想要的,保護我所愛的!沒有權利我只能眼看著你們受傷,卻無能為力。”兩人默默相擁半晌,他在我額頭輕吻了下道:“我還要看折子。”我起身笑道:“我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笑搖搖頭,目送我出了簾子。
  我出門慢行,順便舒展一下筋骨,玉檀、梅香、菊韻等養心殿內服侍的宮女太監陸續從外面進來,個個神色間帶著幾絲驚怕。我拉著玉檀進屋問:“怎麼了?”玉檀垂頭盯了地面好一會道:“剛才高公公命我們去看喜鵲受罰。”喜鵲也是養心殿內侍奉的宮女,我問:“什麼罰?為何事?”玉檀道:“她私下向齊妃娘娘說了皇上在養心殿內的起居事宜。除養心殿內侍奉的人,皇上還命齊妃娘娘宮中的太監宮女來觀看。”玉檀頓了頓道:“杖斃!”
  我倒吸口冷氣,活活打死!這下應該再無任何人敢暗中通傳消息,也無哪個娘娘再敢私自打聽胤禛起居了。緊握著玉檀的冰冷雙手,半晌後方問:“你還好嗎?”玉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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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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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駕崩後一個月零四天,十四奉詔從西北趕回奔喪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折問:“謁梓宮、賀登極孰先?” 胤禛當時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謁梓宮!”。
  十四去壽皇殿拜謁康熙靈柩時,胤禛隨後而到。一眾大臣早已呼拉拉跪了一地,十四卻站立不跪。兩兄弟遙遙站立目視對方,身旁大臣都驚惶不已,個個頭貼著地面不敢多言。血一般的夕陽下,兩個直挺挺立著的兄弟身影被拖的無限長。
  十四最後也未給胤禛行君臣之禮,對著康熙靈柩連磕了九個響頭後,長歌當哭,悲笑而走。一旁侍衛上前阻擋,十四踹開侍衛,大步離去,留給眾人一個淒傷的背影,慢慢沒入夕陽。眾人俯貼在地上,一動不動,胤禛靜立在血色余輝中,在壽皇殿的台階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沒入廊柱的黑暗中。
  胤禛臉色清冷,目注十四離去後,自己也向康熙靈柩磕了九個響頭,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的王爵,降為固山貝子,擺架回了養心殿。回養心殿後摒退眾人,獨自靜坐。不言不動,一坐就是一下午。
  高無庸立在我身邊細細告訴我始末,愁問如何是好。我撐頭想了會道:“皇上只想獨自一人靜靜,沒什麼事情。”
  過了晚膳時間很久,我問玉檀:“皇上傳膳了嗎?”玉檀回道:“已經傳了,皇上心情甚好,點了不少菜。”
  胤禛摒退眾人後,端碗吃飯,一面笑給我夾菜。我歎道:“心裡氣悶,何必還要強做這個樣子?更是心苦!”他擱下碗筷,默看著我。半晌後,冷聲道:“朕總不能如了他們的意!老九他們等著看朕笑話,朕還偏不生氣。”
  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道:“已經是最大贏家,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計較的。”他猛地把我拽進懷裡,我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被他唇舌擋住。
  半晌後,他一面輕吻著我耳垂,一面低語道:“朕江山美人都有,的確不必和他計較。”我腦袋暈乎乎中,透出一絲清醒,忙推開他。
  他攬我坐直,拇指輕撫著我的唇柔聲說:“剛才我……,有些腫,弄疼你了嗎?”我剛欲搖頭,高無庸在簾外道:“十三爺求見!”
  我忙從他懷裡站起,兩人詫異地對視一眼,這麼晚所為何事?他道:“快宣!”十三大步而進,滿臉彷徨不安,焦灼擔心。
  胤禛問:“什麼事?”十三跪倒就磕頭,連磕了三個頭道:“臣弟是來求聖旨的。無皇上聖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隨意進出九門,不得私自調遣兵士。臣弟求皇上恩准臣帶人尋找綠蕪。”
  我驚問:“綠蕪怎麼了?”十三雙手緊握著拳道:“她留信說不喜歡王府生活,性本愛丘山,回江南了,讓我莫再尋她。”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怎麼會這樣?她不可能捨得你的!承歡呢?”
  十三慘笑道:“她說有皇兄和你,還有我,承歡絕不會受委屈。”
  十三又向胤禛磕頭,胤禛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說完揚聲叫高無庸,吩咐傳隆科多。
  十三急急地往外沖,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樣子呀!你可有綠蕪的畫像,拿來讓畫師照樣繪制,好讓人拿著尋。”十三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我幽禁時,畫了不少,這就去拿。”說完就沖了出去。
  我看著十三的背影這才驚覺,他對綠蕪已經用情至深,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十三,方寸大亂,焦急彷徨。就是當年面對八阿哥的精心圈套、漫長無期的幽禁生涯時,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
  胤禛冷聲吩咐高無庸:“派人查清楚,綠蕪為何突然離開怡親王府。另外不管有任何發現都先來稟告朕。”高無庸立即轉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胤禛歎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綠蕪變出來。先吃些東西!”我搖頭道:“吃不下!”他舉筷欲吃,歎口氣,擱下筷子,命人進來撤掉。
  已是半夜,卻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對胤禛道:“你睡吧!明日還要上朝。”他擱下手中奏折,靜默了半晌後道:“我現在很擔心。從未見過十三弟這樣,當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殺猛虎時,都還懶洋洋地笑著。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失態至此。”
  我強笑道:“找到綠蕪就好了,他們十年相依為命,綠蕪本身又才貌雙全,情思深種并不奇怪。”他靠在椅背上,半仰著頭,手覆在額頭上歎道:“我擔心的就是找不回綠蕪!”我擺手道:“不會的!肯定能找到!”他長歎口氣道:“希望我想錯了!”
  胤禛早朝剛歸,我就沖上去問:“找到了嗎?”他疲憊地搖搖頭,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擰了帕子替他擦臉。他閉著眼睛道:“十三弟未來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立著的人,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可信賴,我總在想他們面具背後的真正心思。面上的敬畏忠誠有幾分是真?我這才真明白為什麼天子都是孤家寡人。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裡時,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孤零零的感覺。”
  我強忍著淚道:“等找到綠蕪就好了。”他眼未睜道:“若曦,抱著我!”我坐到他身側,用盡我全身力氣緊緊抱著他。
   “皇上,王大人求見!”他睜開眼睛道:“綠蕪有消息了。”我忙起身走進裡屋,放下簾幕。
  我扶著柱子,一點點軟坐在地上。“……臣照著畫像打探,有人見過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在河邊迎風而站。見到的人說,因有大霧,具體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覺得極美,當時他們想近前看視一番,卻怕唐突而遲疑不前。因為女子來的蹊蹺,去的也蹊蹺,霧起時已立在河邊,霧未散人已不知去向。甚至有無知民婦說是河神。臣又沿河上下打聽,卻一無所獲。後來,後來……突然聽聞有漁民從河中打撈起女屍,臣立即前去查看。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帶玉鐲卻恰好與畫像中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真的,綠蕪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十三情何以堪?這不是真的!還有承歡,我們當年取名時,就是為了能讓她承歡於雙親膝下。你讓她以後承歡於誰膝下?
  “此事還有誰知道?”“回皇上,臣謹遵皇上旨意,不敢驚動任何人,就連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繼續尋找。屍身臣已經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辦得好!此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你們繼續尋找,退下吧!”
  “若曦!若曦!抬頭!”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著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麼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帶同樣的鐲子?”他靜默無語,半晌後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麼辦?”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為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為難了綠蕪,她也不至於自卑心冷到投河。”他扳著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著眼淚點點頭。他問:“如果是綠蕪怎麼辦?”我垂淚想了會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聖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屍身肯定會發瘋的。”我哭著道:“面目難辨!怎麼受的了?”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收到確定消息,屍身肯定是綠蕪的。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胤禛沉吟半晌後,吩咐收斂好屍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屍,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裡屋榻上,木然地聽著,心下一片淒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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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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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過去,十三仍然堅持不懈地找著。胤禛和我都是愁思百結,他面上還好,清冷慣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我卻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早朝不上,滿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胤禛在玩什麼花樣,舉止越發謹小慎微。
  “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我呆了半晌,搖搖頭。胤禛道:“總不能永遠這麼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日日爛醉如泥,據聞只說四個字‘找到了嗎?’。我不方便過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了。” 我想了會,點點頭。
  他吩咐人准備車馬侍衛,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叮囑再叮囑,我道:“派一人相隨就可以了。”他未語,依舊派了八人相護。我心下淒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個什麼局面?他不願我知道,我也不願知道,可這些細小瑣事卻露了端倪。至少他是時刻警惕的。
  “爺就在屋內,因不許奴才們打擾,奴才……”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門。
  滿室酒味煙味,雖門窗緊閉,簾子密拉,因點著無數蠟燭,十分亮堂。四壁滿是綠蕪的畫像。十三散著頭發,拎著酒壺,正對著其中一副畫像喝酒。聽到門響,漠然回頭。見是我,淡淡一絲錯愕,轉瞬即逝,又漠然地轉回頭。
  我掩上門,一副副畫像細看過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顰,四時節氣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間所作。綠蕪,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對你一如你對他!
  其中一副是十三和綠蕪兩人一起的畫像,細看筆觸,綠蕪應是十三所畫,而十三是綠蕪所繪。一輪如鉤彎月掛在柳梢頭,綠蕪坐於樹下撫箏,十三立在不遠處吹笛,兩人眉眼含情,綠蕪帶著幾分嬌羞,十三滿面欣悅。
  “這是我們成婚之日所繪。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以天地為媒,柳樹為證。”十三立在我身後,凝視著畫,語氣沉痛。我盯著畫中的綠蕪道:“綠蕪是快樂的。這就是你給她的最好東西。我雖只見過她一面,但覺得她眉頭總是緊鎖著無限愁思,可你看看這些畫,她即使含嗔薄怒,卻是喜悅的。”
  “她為什麼要走?只言片語就把十年統統抹去?為什麼?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歡呢?”十三把手中酒壺狠狠砸到地上。為什麼?霎時間恨怨悲怒溢滿了我心。走到桌邊隨手拿了瓶酒,灌了幾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蠟燭道:“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也許你聽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隨意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煙斗湊到最後一根蠟燭上點燃,默默吸著。我道:“給我些煙絲!”他解下煙袋子扔給我。我隨手裁了方紙,卷了根煙卷,也湊到燭上點燃,深吸了口,久違的味道,緩緩吐出。吹熄了屋中最後一根蠟燭。
  我靠著桌子坐在地面上,吸著煙,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煙一明一滅。“在講故事前,我還有幾句題外話說。你和綠蕪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別的福晉這麼多年也是苦守著,孩子她們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來,你就如此對她們嗎?”十三面前的一點紅花開了又滅了。
  我吸了口煙問:“綠蕪祖籍是浙江烏程,你可知道?”黑暗中,十三聲音幽幽傳來:“只聽她說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願多說,我不願引她傷心,也從未多問。”
  “綠蕪在很多年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十三手中的一點火紅驟然一抖,我輕吸口氣,穩著聲音道:“浙江烏程在聖祖康熙爺登基之初曾發生過一件舉國轟動的大案,因為莊氏修訂明史時沿用了明朝舊稱和年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參加莊氏《明史輯略》整理、潤色、作序的人,及其姻親,無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鋃鐺入獄。與此書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購書者、藏書者、甚至讀過此書者,莫不株連。當時被殺的有七十二人,其中凌遲處死的十八人,充軍遠方的有數百人,受牽連入獄的兩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飄零者不計其數。”十三靜默未語,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點火星上下簌簌顫動。
  “她隨你赴難陪你共渡十年這是她對你的情,如今她只身遠走,卻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讓她在江南水鄉間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
  我煙吸盡,三瓶酒喝完,帶著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胤祥,讓她去吧!”
  起身從懷裡掏出當年綠蕪給我的信,放在桌上道:“這個留給你。”說完,踉蹌著出了屋子。我問一旁的僕人:“承歡在哪裡?帶我去見她!”
  “姑姑帶你入宮可好?”快五歲的承歡縮在床角只是搖頭。唯一一次見她,她還在襁褓中,如今已經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十三的嫡福晉兆佳氏歎道:“本就剛從皇上身邊接回,才剛和阿瑪額娘熟悉一些,可綠蕪卻走了,爺又一直關在屋中喝酒,她就這樣了。”我上前笑說:“進宮可以見到弘歷哥哥,還有四伯父!”她瞪著我,小手掩著鼻子,脆聲道:“你也喝酒!”
  我忙退後幾步,尷尬地看著承歡,她皺眉問:“何時伯父和哥哥搬到宮裡住的?你莫要騙我。”我頭本就暈沉,被她搞得越發暈。這小丫頭長得和綠蕪是五分象,可性格實在難纏。“我騙你就是小狗。”
  她皺眉又研判了我一會,從床上一蹭一蹭地下地,“我們走吧!不過如果見不到,我可會讓伯父打你板子的。” 兆佳氏好笑同情地看著我,我無奈地揉著額頭。
  我牽著承歡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辭,她卻執意如此,道:“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我看著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賢妻良母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爺和綠蕪,我還是養尊處優的,也就是操些心罷了!”
  兩人正說話,十三的側福晉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請安。我一看到她,眼內冒火,牽著承歡的手猛地一緊,承歡‘呼呼’喊痛,摔脫了我的手。
  富察氏笑看著承歡問:“承歡這是去哪呀?”我再難忍耐,笑對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話要單獨和側福晉說。” 兆佳氏微一躊躇,揮了揮手,讓相陪的人都退下。自己牽著承歡退到一邊。
  我對幾個侍衛吩咐:“一邊候著!”他們也忙退離幾步。富察氏笑問:“不知有什麼話,我們要私下說?”我問:“你究竟和綠蕪說了什麼?”她臉色微變,強笑道:“我每日和她說的話可多著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
  激怒之下,酒氣上頭,我上前揪著她領口低聲喝道:“你以後最後收斂著點,若還敢對承歡耍花招,我不會饒了你。”
  兆佳氏沖上前緊緊拉住我手道“若曦!她確有錯,可此事現在不能鬧大,讓爺知道可了不得,會出人命的。”我心下一歎,放了手。我們總是顧忌來顧忌去,無論恨怨都要強忍著,再無當年一聲斷喝大打出手的無所顧忌,愛憎分明。
  松開手,牽著承歡就走,承歡雖有些脾氣,卻極是聰明,看我臉色不善,立即乖乖隨行。
  
  承歡一見胤禛立即撲了上去,胤禛忙擱下筆,抱起承歡。我笑看著承歡在胤禛身上纏來扭去。胤禛自己的孩子見到他都是必恭必敬的,看來承歡在胤禛府中是受盡呵護疼寵。
  承歡嘀嘀咕咕地說著那個王府中的阿瑪只喝酒不理她。又指著我道:“她也喝得醉醺醺,還差點打架。” 胤禛皺眉看了我一眼,哄了承歡一會,吩咐太監帶承歡去烏喇那拉氏處。
  他走到我身邊,歎道:“酒沒少喝,這煙味總該是十三弟所吸吧?”我道:“我也抽了一點。”他看著我無奈地搖搖頭,“又是煙又是酒的,人勸的如何?”
  我點點頭:“他應該會放棄尋找綠蕪,過不多久就會好的。”他驚道:“我只想著讓你去開導一下他,不至於傷身體,你怎麼勸的?”
  我歎氣道:“我撒了個彌天大謊。”他問:“什麼謊?”我看著他猶豫未語,他拉我坐到榻上道:“不管是什麼,我不會怪你的。”我道:“我暗示十三爺,綠蕪是在‘明史案’中家破人亡者的後人。”說完心裡還是沒底,文字獄一直都是清朝的禁忌。
  他表情清淡地問:“你如何讓十三弟相信?”
  我心放下道:“一則我從未對十三爺說過假話,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在這麼大的事情上說謊。當時怕他從我臉上看出破綻,我還特地把屋中的蠟燭都吹熄了。二則當年綠蕪求我幫她時,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提到自己祖籍浙江烏程,家世好似也非富即貴。我早就忘了這個茬的,帶著信本想是給十三爺留紀念,可去怡親王府的路上細讀信時,恰好前幾日看到過當年案子的記錄,突然就萌生了這個念頭,想著反正已經騙了,也不在乎騙大點,……”我忽地掩嘴驚看著胤禛。
  胤禛立即叫人進來,細細吩咐了會,叮囑道:“一切暗中進行,務必查清楚。”我難以置信地問:“難道我的假話竟然是實情。”他淡淡道:“應該很快就知道是否屬實了。”
  我支頭默想了會道:“我一直覺得納悶,富察氏就算用言語侮辱綠蕪,又耍了些手腕,可綠蕪怎能如此沖動,以至萌生死念?可又想著情到深處越發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頭的都有。綠蕪以前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爺,十三爺如今地位更是尊貴,還要面對十三爺眾多出身顯貴的福晉,她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一時受不了這份氣想離開也是可能,可離開十三爺對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別?所以一切也可理解。但如今看來……這不過是個引子而已。”
  “十三弟一出來就上折子請求冊封綠蕪,我還未及細查綠蕪的身世,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以她這樣的出身,不要說冊封,如果傳揚出去,被老九他們抓住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而十三弟的脾氣又肯定不會讓綠蕪再受委屈,到那一日局面只怕難以收拾。綠蕪……”胤禛輕歎一聲,“真正奇女子,十三弟沒有錯愛她。只是她行事太過剛烈,竟然沒有給自己留絲毫退路。”
  原來不只我所編造的忠孝,綠蕪還有這層顧慮,十三他只怕心中也明白幾分吧!綠蕪……
  胤禛坐到我身側,攬著我道:“別想了,這段時間,你心夠累的了,不管真話也好,假話也好,既然已經讓十三弟死心,你就先顧好自個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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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36: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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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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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眼前的報表,不禁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個多月的辛苦,總算有點成果。興沖沖地卷好報表,快跑著去東暖閣。看小太監看我,又忙放慢了腳步,強壓著興奮,輕輕而入。
  珠簾內,高無庸正跪在胤禎身側,雙手捧著紅漆雕鳳盤,舉過頭頂。胤禎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轉頭繼續看著奏折。
  彷若寒冬臘月天,突然墜入冰窖,全身驟寒,我捂著胸口,快步退了出來。抱著懷中的報表,茫茫然出了養心殿。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發生。准備再充分,還是心酸。
  玉檀從身後跑著趕上來問:“姐姐,這麼冷的天,怎麼連斗篷也不披就出來了?”說著扯著我回養心殿。我縮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邊吧!我如今仍舊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點點頭。
  一直到晚間,玉檀看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尋出被褥安置我與她同睡。敲門聲忽響,玉檀忙去開門,梅香帶笑而進,向我請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給姑姑送暖袋來,讓奴婢轉告姑姑務必暖著膝蓋。”我扭頭不語,玉檀接過,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將暖袋塞進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這個。”玉檀笑著強塞到我膝蓋旁道:“這幾日天冷,若不護著點,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氣,也犯不著和自個身子過不去。”我問:“是誰?”玉檀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所問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靜靜躺下睡去。我心下難受,一夜胡思亂想,未有半絲睡意。
  第二日直到過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養心殿行去。坐在屋中發了半晌呆,想著報表還有些未做。起身向寢宮行去,走到門口步子越發沉重,猶疑了半晌,一咬牙進了寢宮。卻不看一旁幾案上的帳簿,自虐似的只是盯著床鋪。
  身後一聲低低歎息,一雙有力的手環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問“我是該喜你為我吃醋嫉妒呢?還是氣你如此小氣,和自己過不去呢?”我靜默無語。他牽著我出了寢宮道:“十三弟上朝來了。”我點點頭,他又說:“綠蕪的事情確如你所說。”
  我腳步微滯,靜了會問:“十三爺面色如何?”他道:“帶著幾絲憔悴,眼裡滿是傷痛無奈,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道:“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看。”說著拿了報表出來。兩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才能看。”他道:“我答應。”我道:“你不問問什麼事情就答應?不怕做不到嗎?”他輕撫了下我臉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順著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我咬唇未語,靜默半晌後說:“待會我給你講解時,只許問和數字相關的問題,看不懂的問題,別的一概不許問,因為我不會回答的。”他納悶地點點頭。
  我攤開報表給他看,先細細講解了何為復式記帳,借方代表什麼,貸方又代表什麼,然後開始仔細講如何看這張圖表,獲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越聽越驚訝,幾次看著我嘴唇微動,都被我搖頭制止。
  待一頁圖表看完時,天已黑透,他歎道:“這樣看帳,清楚明了不說,而且想要什麼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發現問題。”我笑道:“你才開始學著看,所以慢,等看習慣了,以後會很快。這個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著我,臉帶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問,只用!”他盯了我一小會,收起表格笑問:“你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這個?”我點點頭。他道:“回頭給你找兩個識字的太監,你教會他們如何添制,吩咐他們做。自個看著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帳簿搬到自個屋做,或你在東暖閣給我間屋子。”他歎口氣道:“把東暖閣放字畫的房間整理出來你用,不過對外你只說自己在學畫。”我點頭道:“我省的,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看這些的。”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 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著,哪裡也不許去。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也不願我見到十四。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帳簿,聽聞外面響動,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著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禛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後,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著。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借著醉意發洩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著醉意。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麼嗎?說朕篡改了聖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謠言,他們就跟著混說。可額娘今日居然當著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 胤禛似笑似哭。
  “她當著朕的面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說只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後。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為什麼?難道只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
  說著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著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我坐到他身邊,摟著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裡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
  “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麼?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誇十四弟重兄弟情意,為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為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 胤禛笑著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十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胤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理有了准備,後來才不至於太倉促。”我心中一涼,准備?他們原本准備什麼?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胤禛趴於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 朕一定做的比老十四好!”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
  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著醉睡在炕上的胤禛問:“要送皇上回寢宮嗎?”我道:“就在這裡歇著吧!”“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你在外進歇著,有事我叫你。” 胤禛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麼話來,聽見的人只怕大禍臨頭。
  聽著胤禛輕微的鼾聲,我心中淒然,當年去清東陵游覽時,導游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制’。東陵葬著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後人不解,獨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拼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面對康熙。
                  
  “若曦!” 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笑看著他問:“睡醒了?頭疼嗎?”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誇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我笑說:“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語,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當中只叫高無庸進來收拾了下地面。”他輕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著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著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蕩。當日他問我為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樣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日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他猶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補一覺。”轉身欲走。他拽著我道:“若曦,體諒下我。”我頭未回,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著發呆,忽聽得外面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後請安,心下卻是極為不舒服,皇後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裡來干嗎?皇後緊走了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後就不必跪了。”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皇後笑牽著我手進了屋子,揮手摒退眾人,強拉著我坐於她身旁道:“你看著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淺笑著微一頷首。她笑說:“還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歎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著。
  皇後笑說:“你不納悶為什麼嗎?”我抬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眾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為何事。後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了宮,回來時全身濕透,我服侍著皇上沐浴換衣後,皇上晚膳不用,也不睡覺,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後竟然走進雨中,站了一宿,我當時哭跪著求他進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著皇後,“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皇後搖頭道:“皇上過來時只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是我自個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當年我只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為你還是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罰跪,他卻只能眼看著,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裡只剩心疼憐惜。
  皇後道:“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後娘娘。”她回頭看著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她笑點點頭:“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為人,今日不會說這番話的。”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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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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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兩日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著掛花燈,准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日子與我親暱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裡都是一笑而過。她爬樹,侍侯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著樂,只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著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著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打碎了皇後宮中胤禛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著皇後的腿求皇後責打,皇後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說皇後待她有多好,把皇後誇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後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雲散,見了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三番四次下來,她個鬼精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胤禛說了我兩次,說我不能這麼由著承歡胡來,再這麼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我道:“那就讓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會,搖搖頭,未再多言。
  承歡和我在一旁看著小太監幫我們扎燈籠,究竟扎個什麼式樣的燈籠,承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會說要荷花樣的,一會又說要孫猴子,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難看地匆匆跑來道:“姐姐,皇上要見你!”我囑咐了承歡幾句,忙隨玉檀而去。
  “什麼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納悶,忙加快了腳步。
  進了養心殿,看見下方居然坐著的是八爺,心中大驚。胤禛雖未明說,但心裡卻不願讓我見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開我們。可現在為何叫我來?
  胤禛讓我起身後,躊躇了下,看著八阿哥道:“還是你直接和她說吧!”八阿哥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平常總是含笑的嘴唇緊緊抿著,全無往日一貫的從容優雅,竟然透著幾絲慌亂傷痛。
  我緊咬著唇,雙手握拳,心裡萬分懼怕地盯著他。他深吸口氣道:“若蘭要見你!”我淚水立即狂湧而出,轉身就往宮外奔去。胤禛在身後叫道:“你能跑得過馬嗎?”
  我停住腳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經備好車馬,我們這就走。”說著領頭跨步而去。我忙小跑著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後跳上馬車,車前車後俱是侍衛。八阿哥垂目靜默而坐。我捂著臉哭了一會,抬頭問:“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我抹著眼淚問:“太醫怎麼說?”他彎身,手半捂著臉,半晌後,語氣沉痛地道:“當年小產後身體就再未恢復過來,又終年抑郁,內裡早已是油盡燈枯,現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側身靠在壁板上放聲大哭起來。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馬車停在府門前時,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讓她擔心。”我強抑著悲痛,擦干眼淚,“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撲了出來,跪在我腳下只是無聲地落淚。我扶起她,眼淚又要出來,十八年未見,再相逢卻是如此情景。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頭道:“去打水來服侍姑娘擦把臉。”
  我擦完臉,又撲了些胭脂,對自己說,不要讓姐姐走得不安心,讓她放心離去!強擠出絲笑,問八阿哥:“這樣可好?”他點頭道:“還好。”
  我深吸幾口氣,進了姐姐屋子。揮手讓一旁服侍的丫頭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幾聲後,姐姐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夢嗎?”我湊近,臉貼在她臉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歎道:“我剛才夢見額娘了。”我順著她問:“額娘說什麼了?”她道:“額娘只是笑,笑得極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麼笑的。”我頭靠著姐姐道:“是極美。”
  姐姐道:“又開始說胡話,額娘去時你才出生未久,哪裡能記得額娘相貌?”我蹭著她臉道:“額娘又不會偏心,你能夢到,我自然也能夢到。”姐姐笑道:“上來陪我一起躺著,我有好多話給你說。”
  我忙脫了鞋,躺到姐姐身邊。姐姐輕歎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見著額娘了。”我抱著她沉聲叫道:“姐姐。”姐姐喃喃問:“你還記得西北嗎?”我道:“記得呢!怎麼可能忘得了?”
  姐姐閉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歡北京城,一點也不喜歡。每次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雪山融水,還有長長的紅柳,經常劃破我裙子的駱駝刺。”我道:“還有吃著難吃,但卻又總想吃的沙棗。”姐姐笑說:“是啊!聞著那香味撲鼻的誘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進嘴裡就後悔,膩在嘴裡什麼味道也沒有。”我道:“我還想念那邊的葡萄。”
  姐姐笑說:“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說,還不夠甜。”我道:“就是呀!我們那邊的葡萄,往嘴裡一丟,輕輕一抿,只有滿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說著兩姐妹輕聲笑起來。
  “我當年離開的時候,總以為自己還能有機會回去,卻不料竟是永別。”姐姐說著語聲轉悲,“二十多年了。”我緊緊抱著她,強忍著淚。
  “妹妹,別難過。我其實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就要能見著額娘和青山了。”我道:“青山?”隨即反應過來是那個姐姐一直裝在心裡的人。她側頭笑看著我問:“你還記得他嗎?”我忙道:“記得。”
  姐姐莞爾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見過他的人,怎麼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說:“是啊!”姐姐輕歎口氣,閉上了眼睛。
  半晌後,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剛開始根本不願意教我騎馬的,他嫌我嬌氣,又愛哭。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這個徒弟了。”我道:“姐姐愛哭?我怎麼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說:“是啊!我自己也納悶。額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強的,從不願示弱於人。可不知為何,見著他那麼似笑非笑,帶著一絲嘲弄地看著我笨手笨腳地騎馬,眼淚就忍也忍不住,只覺得滿腹委屈。”
  我心中含著酸楚,笑說:“他後來肯定不會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說:“那你可錯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從小在世井街頭混大的,憊賴不過,又讀了些書,嘴巴一點不饒人,粗有粗的說法,雅有雅的說法,總能讓他挑出毛病來。”
  “那姐姐不生氣嗎?”姐姐嘴角抿著絲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麼不氣呢?可他說,就是喜歡看我生氣的樣子,說這樣才活色生香,象個年輕姑娘,說我平時一舉一動都規規矩矩,象個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會吧!”姐姐忙睜開眼睛看著我道:“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些話在我心裡藏了很多年,說出來能舒服些。”我笑說:“我一直在這裡陪你,等你睡醒了,我們再接著說。”
  她依言閉上了眼睛,忽又睜開“你不用回宮裡去嗎?”我道:“我就陪著姐姐,不回去。”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這麼不合規矩的事情,皇上都能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我笑著說:“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後我不會再吃任何苦的。”姐姐凝視了我一會,點點頭,合上了眼睛。
  我輕輕下床,拉門而出,欲找丫頭備些熱茶。看到八阿哥正低頭立在窗下,見我出來,忙扭轉了臉,一言不發,轉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追,卻又站住,我能說什麼呢?有些傷痛不是言語能安慰的。何況我的安慰,對他而言也許根本就是傷口上的鹽。
  巧慧在身後低聲道:“小姐,該用晚膳了。”我搖搖頭,目注著姐姐未語。巧慧低聲說:“待會主子醒來還要小姐照顧呢!小姐還是先墊墊肚子吧!要不然哪來的力氣照顧人?”我點點頭,隨巧慧出來,叮囑丫頭姐姐一醒就來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頭們置菜,門簾挑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進來。丫頭們忙請安,我愣愣看著他們,待滿屋子僕婦都退出去,才反應過來,跳下炕請安。
  十阿哥道:“後日我要去喀爾喀,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載,來和你道個別。”我抬頭想問為什麼,可瞬即苦笑起來,還能為什麼,當然是胤禛下的旨了。
  十四進屋後一直靜默地看著我,我回避著他的眼光。半晌後他問:“你現在過的可好?”我點點頭未語。他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跟著他算怎麼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該冊封你。若不要你,就該放你出宮。可你現在算什麼呢?說你是宮女吧,可聽說高無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頭回話的份,說你是主子吧,你這又算哪門子的主子?”
  我低頭默默凝視著桌上飯菜,十四重重歎口氣道:“我永遠弄不明白你心裡想些什麼。女人最看重的名份,你也不上心。”
  十阿哥道:“十四弟,別再說了,你還嫌她心裡不夠苦嗎?”十阿哥替我碟子裡夾了菜,“先吃飯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又擱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個月就被派往西寧駐守,十哥後日去蒙古,我估摸著下一個就該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裡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宮嗎?”
  我低頭未語,十阿哥道:“從來就不是她想與不想的問題,不止是她,就是我們,現在又有什麼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與不做的呢?”
  十四往我身邊靠了靠,頭湊在我臉旁,盯著我問:“若曦,你自己心裡究竟想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想,有時候又割捨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幾聲,道:“你是捨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難言,十四一語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頭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著他,他問:“還記得當年在浣衣局和你說過的話嗎?”我問:“什麼話?”他苦笑著搖搖頭,歎口氣,放開我道:“沒什麼,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問清楚,可又惦記著姐姐,猶豫了下,還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進門,看見姐姐正坐在梳妝台前,巧慧給她梳頭。忙趕前問:“姐姐不躺著歇息嗎?”姐姐笑指著幾個簪子問我:“你說戴哪個最好看?”我仔細打量了姐姐一會,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樣式簡單的玉簪道:“這根好,和耳墜子相配!”
  姐姐笑說:“這副耳墜子是青山送的,他見我戴著,肯定很開心。”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強笑道:“肯定很開心。”
  巧慧打開箱子問:“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綠的騎裝。”巧慧猶疑地看向我,我點點頭,她取了衣服出來,兩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著姐姐已經很累了,勸道:“姐姐,休息會吧!”姐姐搖搖頭,吩咐巧慧:“還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來,給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著在鏡前轉了轉,問:“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懷裡,臉上帶著幾絲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帶我在清晨時,迎著朝陽騎馬,陽光讓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他卻迎著太陽放聲大笑;我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戈壁上的落日極其瑰麗,半個天空都紅彤彤的,他騎在馬上笑看著我,頭發反射著太陽的光,整個人好象立在火焰中……”
  我緊摟著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騎著馬等我呢!”我深吸口氣,強抑住眼淚道:“他肯定在等你。”姐姐低不可聞地笑了幾聲,忽地扭頭看著我說:“可我有些怕。”我柔聲問:“怕什麼?”姐姐道:“我已經做了一輩子愛新覺羅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們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們也不讓我去找青山。”說著,姐姐的眼淚顆顆滾落。
  這是祥林嫂的恐懼,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著離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懼怕婚約在陰間同樣有效,何況是皇家的婚約。我想了想,示意巧慧來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來。”姐姐牽住我衣角驚問:“是要你回宮嗎?”我搖搖頭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姐姐點點頭,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攔住僕人問清楚八爺在書房後,向書房跑去。門口太監看到我忙高聲請安,我未理會,直接沖了進去。
  八阿哥坐在桌後,看到我從椅上驚起,臉瞬時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站起盯著我,我上前幾步,跪倒在八阿哥身前,連著磕了三個頭。他臉色微緩,側身避開道:“究竟什麼事情?”
  我仰頭看著他道:“求王爺休了姐姐。”書房瞬時陷入一片凝滯中,半晌後八阿哥面帶哀淒,笑了幾聲,坐回椅上笑問:“這是若蘭的意思嗎?”
  十四阿哥道:“冊封廢除福晉都要皇上下旨,豈能說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哥腿旁道:“皇上那邊我會去求的,但此時進出宮還要好長一段時間,只求王爺先答應。”八阿哥靠在椅上,半閉著眼睛,笑了再笑,卻無一語。
  我看著八阿哥求道:“姐姐在這個府裡已經困了一輩子,如今只擔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們陰陽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給姐姐自由,讓她安心地去找自個的心上人吧!”八阿哥臉色越發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臉色怔愣,驚異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
  十阿哥上前攙扶我,“若曦,起來好好說話,王公皇子休福晉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准了才行,否則定會被議罪。”
  門外忽傳來幾聲脆笑,八福晉掀簾而入,冷笑道:“議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請安,八福晉盯著我看了幾眼,看著八阿哥柔聲求道:“成全若蘭吧!”說完,走到桌邊鋪紙研墨,把毛筆遞給八阿哥。
  八阿哥深吸口氣,提筆一揮而就,寫完起身立即出了書房。八福晉仔細讀了一遍,遞給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過休書,向八福晉磕頭,“謝福晉!”她苦笑著搖搖頭,冷聲道:“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為了自己。我一輩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較勁,卻不料她根本就沒上過心。”
  她仰頭,盯著屋頂,微帶著哭腔,譏諷地笑道:“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我竟只和自己想象中的人斗了一輩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爭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滿心歡愉地相送!”說完,半仰著頭,笑著,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著休書,眼淚滴下,為姐姐也為她。她如此倨傲,以為仰著頭,就可以沒有眼淚滑落嗎?
   “立書人廉親王愛新覺羅. 允祀,早年奉旨娶馬爾泰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多年無所出,正合七出之條,立此休書,聽憑改嫁,並無異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    
  我摟著姐姐,一字字讀給姐姐聽,姐姐聽完滿臉又是欣悅,又是難以置信,拿過休書細細辨看,問:“真是王爺寫的嗎?”我道:“難道我還敢騙姐姐嗎?”姐姐把休書壓在胸口,微微而笑,歎道:“青山,你看見了嗎?我不再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了,我就來了,我要去看那株我們一塊栽的紅柳,還要再喝幾口雪山的融水,我們騎馬去天……”
  聲音越來越低,極度靜謐中,姐姐放於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休書悠悠飄落於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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