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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rtea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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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步步驚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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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39:1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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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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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曦,聽話!起來喝些清粥。”我閉著眼睛,聽而不聞。胤禛長歎口氣道:“若曦,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你這樣終日不言不語,你姐姐在地下能心安嗎?”
  心裡抽痛不已,睜眼看著他道:“你讓我送姐姐回西北好嗎?”他道:“若曦,我能答應你的事情都答應了,可這件事情絕對不行。”我閉上眼睛,不再理他。他道:“我已經將你姐姐從皇室宗譜中除名,准許扶靈回西北安葬。就是對你阿瑪都傳了口諭,命他將你姐姐和常青山秘密合葬。若曦,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為什麼不能讓我送姐姐回去呢?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胤禛靜默了半晌,頭貼在我臉上道:“因為我怕,我怕你去了西北,就不肯再回來。”我側臉凝視著他眼睛,“我知道你和你姐姐一樣,都不喜歡紫禁城,我怕你回到那片你做夢都在想的天地後,心就再也回不來。若曦,你阿瑪和弟弟們一定會辦妥當的。”
  他眼中隱隱的幾絲脆弱讓我輕輕點了點頭。他一喜忙道:“起來吃些東西。”我扶著他手坐起。
  我問:“巧慧可好?” 胤禛道:“十三弟做事,放一百二十個心,心思縝密,手段圓滑,滴水不露的。”我道:“我當然知道十三爺會在府中安置妥當巧慧,我只是擔心巧慧心情。她和姐姐一塊長大,相依做伴多年,姐姐一去,她一下落了單,八爺府沒有道理再留,回我阿瑪那邊,因為姨娘,巧慧自個不願意。失去親人又突然到陌生的十三爺府,傷痛和彷徨只怕非外人能體會,”
  兩人正在說話,承歡在簾外探了探腦袋,撲進來。抱著我腿嚷道:“姑姑,你好點了嗎?”承歡的依戀喜歡之情盡浮於臉上,我心裡一暖,微微笑著拉她坐到凳子上,“好多了!”她噘嘴看著胤禛道:“皇伯伯這幾日都不肯讓我見姑姑,說姑姑心裡難過,要休息。可姑姑一見我就笑了。”
  承歡滿臉討好地幫我夾了一堆菜問:“姑姑見到承歡是不是就不難過了?”說完,眼巴巴,滿臉企盼地看著我,我笑著點點頭道:“看到承歡就不難過了。”
  承歡‘嘩’的一聲大叫,對胤禛說:“皇伯伯聽見了沒有?以後不能不讓我見姑姑了。” 胤禛目注著我們,笑點點頭。
  有承歡的插科打諢,軟語嬌聲,我不知不覺間竟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飯。胤禛喜誇了承歡兩句,承歡聽完更是一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我最可愛的神情,我和胤禛不禁都笑起來。
                    
  沐浴後,一身月白衣衫,袖口處用銀絲線繡著朵朵木蘭花,將頭發散散挽了個髻,拿簪子插好,正拿剪刀剪燭花,胤禛掀簾而入。我納悶地問:“奏折看完了?”他微微笑看著我,沒有說話。眼光如水般溫柔,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將我一點點纏繞在他的網中。我心跳一下變得急促,怔怔看了他半晌,強扭過頭,裝做不經意地放下剪刀,無意中卻瞥見鏡中的自己滿面潮紅。
  他從身後摟著我,俯身在我耳邊低低道:“我要你!”我腦袋霎時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全身一時冷一時熱。他手探到我腋下,輕解著衣扣,我猛地一扭身,面對著他,雙手抵在他胸前,只是喘氣。
  他眉頭微蹙凝視了我半晌,忽而一笑道:“不要怕,我們慢慢來,總要你心甘情願的。”我緊張地看著他。
  他低頭沉吟了會問:“若曦,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坦誠相待!”我想起很多年前他雲淡風輕的‘想要’二字,心中一暖,含著絲笑點點頭。
  他也嘴角帶笑道:“那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不抗拒?從你住進養心殿起,我一直能感覺到你對我即親近又抗拒,所以遲遲未要你,想等到你只有親近沒有抗拒的時候。可昨日看到承歡和你彼此笑臉相映時,我不想再等了,我要你為我生兒女,我想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大笑的樣子,那是我心底的幸福。”
  我腦中猛地亂起來,我抗拒是因為知道前面每個人的結局,即使你現在如此溫和,可我仍舊害怕直面你將來的酷厲。理智上知道不能用對錯來衡量整件事情,可想到八阿哥時,感情上卻無法接受。靜默半晌,我胡攪蠻纏道:“我要做皇後!”他眉頭一皺,瞬即又展開,淡淡道:“你故意想氣走我嗎?”我一扭頭,坐到椅子上說:“我就是想做皇後!”他走到我身前道:“這件事情我不能答應,皇後和我自幼結發,性情溫和平重,行事從無逾矩,況且她早年孩子夭折,至今膝下無子,我不能再傷她。”
  “那你以後不許再召年妃。”他深吸口氣道:“這個我也不能答應,若曦,不要刻意刁難我。”我微抬著下巴笑問:“那你能答應我什麼呢?”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我半晌,眼神漸漸沉痛,緩緩蹲下,雙手把我的手攏在他手心裡,頭搭在我膝蓋上,道“若曦,我即使貴為九五之尊,可我也有很多牽絆,不能隨心所欲,我就是對自己很多時候都是殘忍的,有時候我自己問自己我究竟擁有什麼?十三弟為了我,幽禁十年,當年的他獨自一人可殺虎,如今卻是滿身的病,年齡比我小,身子卻比我弱。你也不比他好,我很多時候都不敢去細細想這些事情,我心裡其實很怕。我有什麼?我如今有的就是整個天下,可這些你根本不看重,我能給你的只有我的心,我要你陪著我,在這似乎滿是人,卻又空落落的紫禁城裡,一些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對人言的事情,你能懂。”
  他抬頭看著我道:“我至今沒有冊封你,就是想時時能看到你。一旦有了封號,你就要住到自己宮中,我若想見你,還得翻牌子,派太監傳召。如今這樣你我卻可以日日相對。你明白嗎?”
  “你若擔心日後會後宮相爭,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咬唇未語,他凝視著我道:“大清朝上上下下幾千個官員我都管得來,後宮幾個嬪妃我還管不了嗎?歷史上後宮之爭,不外乎幾個原因,有些是皇帝羸弱,沒有能力管;有的是後宮之爭本就代表了朝堂內利益相爭,皇帝只願坐視她們彼此相爭彼此牽制;有的根本就是懶得管。但我肯定會管的。朕命人杖斃宮女,其實就是殺雞儆猴,不管是誰,若想暗地裡打聽干涉朕的事情,朕都絕不會輕饒!”
  “若曦,你還要拒絕我嗎?”他半仰頭望著我問,神色溫和,眼神乍一看竟象小孩子般的帶著幾絲無助彷徨,我心中一酸,從椅上滑下,跪在地上與他緊緊相擁。
  他輕笑幾聲,猛然把我從地上抱起,我又是急,又是羞,低聲叫道:“你干嗎這麼性急?我還沒有准備好。”他笑道:“你這個人事情逼近眼前時,急智倒是有的,可平常做事卻總是反反復復,難下決斷,今兒晚上,你是答應我了,可只不准睡一覺又該躊躇不決了。我還是‘有花堪折直需折’吧!”
  說著已經把我放在了床上,我又是緊張,又是害怕,還有隱隱的期待,幾分臊,幾分羞,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是緊閉著雙眼,感覺他一面輕吻著我的耳垂,一面解開了我的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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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39:5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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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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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意退去,圓明園中綠意沉沉,奼紫嫣紅開遍。鳥兒也是份外的賣力,悅耳之音不斷,聲聲都是春意。
  胤禛,胤祥,我三人漫步而行。許是受園子中繁鬧無邊的春意感染,十三的氣色看上去很好,嘴角含著絲笑和胤禛聊天。胤禛也是格外愉悅,眼中暖意融融。我靜默地隨在二人身後,時聞兩人低笑聲,心中說不出的溫馨感。
  胤禛時不時側回頭看我一眼,十三看到臉色微微一黯,迅即掩去,又朝我挑眉一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和胤禛。那熟悉的笑容剎那竟讓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
  孩童的笑鬧聲遠遠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夾雜在其中。極其純粹明淨的快樂,他們兩人不禁都尋音而去,我卻是笑蹙了蹙眉頭。
  十三側耳細聽了會道:“他們這唱的是什麼?調子聽著陌生。” 胤禛笑道:“大概是新教的吧!我們小時唱過的歌,你還記得起嗎?”十三笑說:“都記得呢!”胤禛詫異道:“都記得?我是只記得三兩首了。”
  我忍不住道:“記得哪幾首?唱來聽聽。” 胤禛一時面色頗為古怪,十三以拳掩嘴,輕咳了幾聲,卻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我笑問:“十三爺,有什麼樂事,別獨自一人偷著樂呀!”
  十三笑看了胤禛一眼道:“我不敢說,你若想知道,回頭我們私下裡說。” 胤禛笑罵道:“這就是不敢說?趕緊說吧!當著面,我還放心些,不然私下裡,更是不知道要編排些什麼。”
  胤禛語氣雖是怨怪,但卻透著真心的高興歡喜。十三和他終於又開始象以前一樣可以開玩笑了。雖然只是極其偶爾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的十三仍然是嚴守規矩的,可他已經很是滿意。高興十三精神比去年剛放出來時好,高興十三心底深處依然把他視作親暱的四哥,可以不講規矩的四哥。
  十三笑看著我道:“你聽過皇兄唱歌沒有?”我搖搖頭,他點頭笑道:“你想辦法讓皇兄給你唱一次就知道了,不過只怕很難。”我笑睨了一眼一臉若無其事的胤禛道:“看樣子不會好聽。”十三笑歎道:“唉!不是不好聽或好聽能形容的,而是……”說著,頓住,只是笑嘻嘻地看著胤禛。
  胤禛干笑了兩聲道:“你接著說吧!”十三清了清嗓子道:“皇阿瑪一年生日,那時我還小,記得三哥彈了首曲子,皇兄為了應景就獻唱一曲逗皇阿瑪開心,結果他一張口,我們幾個年紀幼小的都立即捂住了耳朵,十四弟甚至干脆躲到了桌子低下。幾個哥哥也是人人皺著眉頭強忍著。唯獨皇阿瑪笑聽著他唱完。他剛唱完,滿場歡聲雷動,我們甚至拍了桌子慶賀。那一晚三哥精湛的琴藝都沒有讓大家這麼大力鼓掌、高聲喝彩。皇兄是獨占熬頭。”
  我掩嘴壓著聲音笑起來,“如此說來,倒是真要尋機會一聽了。”十三笑道:“從那後,但凡聽到皇兄要唱歌,我們立即拔腳就走,想來這麼多年竟只聽了那麼一次,實在可惜。皇兄若再肯唱,務必通知臣弟!” 胤禛面色淡然地凝視著前方,緩步而行。我和十三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承歡坐在秋千架上,弘歷推著她蕩秋千,一旁還有陪弘歷一塊讀書的幾個王公大臣的子弟,十三的兒子弘暾和幾位小格格有蕩秋千的,有坐在草地上笑鬧的。
  我們三人掩在樹叢中笑看著他們,一個面貌清秀的小宮女恰從旁經過,過來給各人請完安後又退走,弘歷目送著她遠去,一時竟然忘了推承歡,承歡鬼頭鬼腦地回頭看看弘歷,又探頭望望遠去的小宮女,‘哈哈’大笑起來。一時眾人都跟著哄聲大笑。
  我笑抿著嘴想,弘歷今年八月就該滿十二歲,在古人而言恰是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十三笑歎道:“當年秋千架上的我們,如今頭發都已微白,看著他們竟然覺得就是當年的自己。”我笑看著十三道:“難不成我們風流倜儻的十三爺也做過傻看女孩子背影的事情?”十三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著嬉戲的孩子們。
  弘歷有些惱,氣看著大家,承歡跳下秋千架,叉腰仰頭看著弘歷,領頭高聲唱道: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草叢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學堂上夫子的嘴巴,還在拼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時光
  
  紫禁城外什麼都有,就是不能隨意出宮
  關羽和秦瓊,到底誰比較厲害
  昨天見過的那個小宮女,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夫子的歷史,手裡的破書,心裡朦朧的感覺
  總是要等到阿瑪問,才知道工課只做了一點點
  總是要等到考試後才知道,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
  一寸光陰一寸金,夫子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辛辛苦苦的時光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片綠油油的荷塘
  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
  什麼時候才能像年長的哥哥們,可以娶妻納妾地逍遙
  盼望著散學,盼望著出宮,盼望長大的年紀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年紀。”
  胤禛,十三都詫異好笑無奈地看向我,十三歎道:“我要考慮把承歡領回去了,再讓她跟著你胡混,不知道還能干出什麼來?她究竟懂不懂自己在唱什麼?”我笑說:“等真懂的時候,就不可能用如此清越歡快的聲音唱出來了。”
  胤禛無奈地斥道:“夫子的嘴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手中的破書?娶妻納妾地逍遙?你還教了他們什麼?”我笑著側側頭道:“也沒有教什麼,不過唱唱歌,講講故事!”
  十三手輕扶著額頭郁郁地道:“回頭要好好問問承歡,你的故事只怕不能是‘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我笑而未語。胤禛凝神聽著歌聲,眼中忽掠過一絲不快,看著我淡淡道:“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盼望著出宮?”
  十三忙岔開話題道:“我們走吧!待會被他們看見,反倒掃他們的興。” 胤禛微一點頭,十三提步而行,胤禛卻未動,拉住我的手定定看著我。我笑握著他的手道:“你怎麼這麼較真?一句歌詞而已!”說著看十三背向著我們,墊起腳尖,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又若無其事地站了回去。
  他忙掃眼看向嬉戲的孩子,發現無人注意,才似笑似氣地看著我,我下巴微挑,笑睨著他。他點點頭無限曖昧地低聲道:“今晚上我們再算帳!”我剛才的氣焰一下子煙消雲散,摔脫他的手,快步去追十三,只聞他在身後低低的笑聲,“你呀!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就是花樣子多,真要和你真刀實槍,你就……”
  十三已近在眼前,我又臊又急,回頭瞪著他,他搖頭一笑,未再多言。
                  
  承歡掏著泥巴修築城堡,裙子早就污跡斑斑,這會子連臉上也染了幾塊黑泥,側頭看向坐在柳樹下的我,問:“姑姑,你講的那些公主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等人去救嗎?”我漫不經心的瞟了眼,點點頭,復又低下頭默默發呆。
  聽到承歡怯生生地叫了聲‘阿瑪’,抬頭看去。十三默默看著承歡,承歡立在泥地裡,不安地把手往身後藏。我心下一歎,孩子們都帶著幾絲畏懼的冷面胤禛,承歡見了就往懷裡撲,反而大家都不怕的十三,承歡總是一見著就變了個人似的。
  十三注視著承歡,眼中閃過沉痛,神色有些黯然。承歡跑到我身邊,藏到我背後,叫道:“姑姑!”我對她笑笑說:“回去找嬤嬤洗臉,把裙子換了。”承歡一喜,偷眼看了眼沒有任何反應的十三,撒腿快跑而去。
  我道:“承歡一直不在你身邊,生疏也在情理中。不如你把她接回府,過一段時日,父女相熟了,自然就親暱了。”十三低頭默了好一陣子,道:“不用了,我怕我即使把她帶回府,也不敢日日面對著她。”我心下一歎,承歡與綠蕪有五分相象,十三愛越重,反而越冷淡。
  十三靜默了會,神色恢復如常,隨意坐在我身側,看著我身上承歡無意印上的幾個黑手印,笑說:“你對孩子耐心真是好得出奇。”我歎道:“這是他們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喜歡由著他們高興。將來漸大時,各種規矩就必須全要守了,各種煩惱就全來了。身在皇家將來總有很多無奈,我寧願他們現在有一段純粹快樂的時光。”
  十三道:“承歡現在有皇兄,有我們護著,可我們不能護她一輩子。由著她性子來,在一般人家也無所謂,可我們這樣的人家,我擔心她將來闖了禍都不知道。”我默默想了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正因為我們都太嚴守著規矩了,才越發想讓承歡能活得自在一些。不過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計較。”
  十三輕輕一歎未語。我側頭看著他道:“你年輕的時候,最是灑脫不羈。當年紫禁城中誰不知道十三爺與販夫走卒、雅妓豪客把酒論交的風流?和我還不熟時,就能擄走我,通宵不歸。如今自己守規矩不說,還擔心女兒性子不夠規矩。”十三撐頭,默了一會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過一生,不要她經歷我們曾經過的苦。寧可她平凡一點,愚笨一些。”
  我低歎一聲,抱住膝蓋,道:“承歡雖愛嬉戲胡鬧,但卻冰雪聰明,又最會見風使舵,把皇後娘娘和熹貴妃娘娘哄得滿心喜歡。我雖寵她,但該講的道理也都會說的。”十三點點頭,隨意地說:“承歡以前雖常和弘歷在一起玩,可并沒有現在這麼熱乎,如今不但和弘歷這麼親暱,和熹貴妃娘娘也這麼親近。”
  我淡淡一笑未語,一個是將來的皇帝,一個是將來的太後,我當然會時時提點承歡巴結討好的,感情要從小培養。
  兩人各自沉思發呆,十三問:“起先我過來,站了半晌你都未曾發覺,承歡叫了,你才驚覺。琢磨什麼呢?”我強自一笑道:“沒琢磨什麼,就是一時走神。”
  十三垂目凝視著地面道:“你是為了皇兄命十四弟守皇陵的事情吧?”我沒有答話。十三道:“其實遠離京城對他也許是好事。”我埋著頭問:“你真如此想嗎?”
  十三道:“確如此!我甚至寧願和他互換一下!皇兄留他在遵化守陵,只是不准他隨意走動,並非幽禁。衣食住行雖不能和京裡比,但也絕不差。”我低低道:“你和他不同,若不是皇上實在無完全可信賴之人,如今又步履維艱,你只怕早就泛舟五湖而去。可他壯志未酬,從統率千軍、馳騁西北的大將軍王到看守陵墓的閒人,心中悲郁絕非遵化秀麗風光能消解。”
  十三說:“皇兄一直刻意不讓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特別是和八哥、十哥他們相關的事情,就是不想你費心。聽皇兄說,你如今日日吃藥調理,若再為這些事情傷神,豈不讓皇兄的一番苦心全都白廢?何況畢竟是手足,好好歹歹,最壞也就是幽禁。”十三微微笑了下道:“其實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幽禁,也算是遠離俗世煩擾的隱居。”
  “現在皇兄心情也絕不會好過,太後為了十四弟,和皇兄一句話都不肯說,也禁止別人稱她太後。如今病勢沉重,卻心心念念只是十四弟。可皇兄現在正在施行新政,本就反對聲浪很大,全靠強硬態度推行,如果十四弟留在京中,你也知道他那脾氣,一點面子都不會給皇兄的,當著滿朝大臣的面可以和皇兄對著干,讓皇兄威儀何在?又如何讓眾臣服從?若被有心人挑撥利用了,後果更是難料。若曦,這些事情是你無能為力的,你放開手吧!”
  我頭伏在膝蓋上沉默無語。十三凝視著遠方,也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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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40:3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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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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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仁壽皇太後烏雅氏逝世,至死未接受胤禛冊封的太後封號。甚至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剎那,對胤禛‘額娘’的呼聲依舊不理不睬。當她永遠合上雙眼後,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獨自一人在她床前直挺挺地跪了兩個多時辰,臉色沉靜,無怒無悲。
  皇後無可奈何,命高無庸叫我過去,我上前行禮,皇後忙攙住我問:“你可有主意?”我隔著窗戶凝視著那個滿是悲憤的背影,半晌後問:“十四爺可到了?”皇後搖搖頭道:“還未到,大概晚間能趕到。”
  我心下難受,對胤禛一時又是憐又是怨,十四未能見康熙最後一面,如今又不能趕及見額娘最後一面。他是皇上,如今眾人都為他著急,可十四呢?十四的痛呢?額娘因為惦念自己纏綿病榻,他卻不能床前盡孝,連見個面說句安慰的話也不能,現在兼程趕回時,卻只能面對冰冷無氣息的屍身。痛何能述?悲何能盡?
  淡淡對皇後道:“奴婢也沒有主意。”說完就向皇後行禮告退。皇後神色微詫,但還是由我離去。
  十四晚間趕到後,跪在太後床前,靜默無語,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裝殮屍身時,十四突然發了瘋一樣阻止人將額娘的屍身移動。胤禛命人將十四強按住,十四這才開始大哭,悲嚎聲震徹整個宮殿,我遠遠立在太後宮外,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倚著廊柱,眼淚紛紛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誰對誰錯?為什麼結局是三人都深受傷害?
  最終哭聲忽然消失,宮人大叫著傳太醫,原來十四已經哭昏厥過去。一向身體極為康健的十四因額娘的逝世病倒榻上,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回遵化前,十四仍需要人攙扶。十四的悲痛無處可去,似乎只能用病來宣洩。
  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過去。可夜深人靜時,他批閱奏折間中,會忽然怔怔發呆,面色沉沉,手緊握筆,青筋跳動。只有在不為人知的時候,他才稍稍允許悲痛瞬時的宣洩。
  我心底深處對他的怨怪,在這種時候也絲絲軟化。擱下手中的書,走到他身邊,輕握住他的手,把毛筆抽出。兩人默默相視,緊鎖的眉頭藏著多少心酸?伸手輕輕撫展他的眉頭。
  他一言不發地擁我入懷,兩人緊緊相擁。墨黑漫長的夜色中,紅燭跳動下,兩人相偎的身影映在紗窗上。
            
  “別的格格都不給弘歷哥哥送壽禮,干嗎非要我送?”承歡扭著身上的衣裙問。我道:“將來你就明白了。”承歡膩到我身上嘻嘻笑著道:“好姑姑,你現在就告訴我吧!”我看著承歡,心下微歎口氣,把她擁到了懷裡,承歡靜靜抱著我脖子,半晌後在我耳邊道:“我喜歡姑姑抱我。”
  我笑拍了她背一下道:“你絕大部分甜言蜜語好象都是我教的吧?到我這裡沒有效果的。”本以為說完後,以承歡的性子肯定得又扭又蹭的,她卻只是靜靜趴在我肩頭不動,我納悶地要推起她,查看她神色,她緊緊摟著不放,軟聲道:“姑姑,我說的是真話,我就喜歡皇伯伯和姑姑的抱。承歡能感覺到姑姑是因為承歡是承歡而抱承歡的。”
  我抱著她搖了搖道:“你說的這是什麼繞口令?”承歡在我臉上香了一下笑著說:“姑姑又裝傻了,皇伯伯說的果然沒錯。”說著噘了下嘴,附在我耳邊道:“我知道很多人是因為皇伯伯才抱承歡的,當然也是因為承歡可愛了。可姑姑卻是不管承歡髒不髒,淘氣不淘氣都樂意抱承歡的。”
  我默了半晌,不知該傷該喜,承歡才多大,心中卻已開始隱隱明白宮廷了,可這樣也許是好的,畢竟明白才不會做糊塗事。
  承歡還膩在我身上,不肯起來,我看著挑簾而入的十三道:“你阿瑪來了。”剎那承歡就站的筆挺,向十三做福請安。我撐頭笑起來,十三神色復雜地看了一會承歡,也跟著苦笑起來。承歡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目送承歡離去,大笑道:“當年魅力無人能擋的十三爺,如今也有小姑娘見到就溜,避之唯恐不及!”十三苦笑道:“這樣的事情,你也能幸災樂禍?”我斂了笑意道:“她大一些時就明白了,我們這麼多人對她的溺愛都源於你對她的愛。”
  十三苦笑著搖搖頭,撂開了這個話題,問:“承歡的箏學得如何?”我搖頭道:“難!她看其他格格沒這個功課,自個也不願做。”十三默了一瞬,略帶著絲黯然道:“別的事情都由她,箏卻一定要學好,我不想將來給了她額娘留給她的箏,她卻不會彈。”我點頭道:“好的!就是打她手心,我也一定要她學好學精。”
  兩人正在閒聊,太監匆匆而來,見到我和十三,忙上前請安,我也忙站了起來。“十三爺吉祥!姑姑吉祥!皇上說‘十三弟若還未出宮,就一起用晚膳吧!’”十三應好後打發太監先行離去。我們兩人緩步而去。
  “待會用膳時,你還打算皇上給你夾一筷子菜,你就站起謝一次恩嗎?”我瞅著十三問。十三嘴邊帶出一絲笑,“若曦,皇兄如今畢竟是九五之尊,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四哥和十三弟的關系,我們還是君臣。不過我會適可而止的,做過了也招人厭。去年是一時面對太多變故,沒有把握好分寸。”
  我搖頭道:“可他并不希望你視他為皇帝。”十三站定,凝視著我,沉吟了半晌後,打量了眼四周,道:“若曦,一個人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不管他想與不想,他終究要面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的寂寞與尊榮,接受萬人朝拜,時間久了,他就會習慣,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習慣這個位置帶來的絕對權利,絕對威儀,會漸漸不能容忍他人的簪越。”
  我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會的。”十三道:“唐太宗以善待功臣,從諫如流享譽史冊,可就如此也大怒道‘遲早一日要殺了魏征’,若非長孫皇後所勸,後果難料。自古帝王心思難琢磨,很多事情就在一線之間。事後即使他會後悔遺憾,可金口語言,說出的話豈能輕易反悔?”
  我凝視著十三未語,十三道:“若曦,你要學會去接受,這些事情并沒有矛盾之處。如今我既把他視為我最敬愛的四哥,但更是整個天下的皇帝,我是他的臣子。我既以弟弟之心敬他,更以臣子之心忠於他。”
  我搖搖頭,快步而走,“他若知道會傷心的。”十三從身後趕上,道:“皇兄現在心裡一切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你罷了。”我側頭看向十三,十三帶著絲苦笑道:“若曦,你為什麼總是害怕將來,拒絕改變?似乎總想守住眼前所有一切,不願再往前走,前面真有那麼可怕嗎?不過……”他歎道:“皇兄卻是守著你,怕你變。今日我說這些話,也不知是對是錯,不過我實在擔心你,擔心你終有一日不能躲在皇兄和你自己構造的世界中。”
                  
  揉了揉太陽穴,擱下手中帳冊,慢步走出暖閣。九月的北京,天空如水洗過般的明澈清透,看著格外舒心。我嘴角含著絲笑,依靠在廊柱上,靜靜凝視著天空深處。
  聽到身後腳步匆匆,一個太監跑到暖閣外,探頭對裡面當值的宮女太監叫道:“皇上就要到了,今日都留著點神。”我依舊縮在廊柱後,心裡卻是詫異,看這個架式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讓胤禛心情不好?
  心下琢磨了會,卻無任何頭緒,如今我對朝堂之事也就知道那麼幾件大事,別的我既懶得關心,也無從得知。正在暗自琢磨,胤禛已經回來,身後跟著十三。我從廊柱後轉了出來,俯身請安。胤禛臉色清冷如常,看不出有什麼不悅之處,十三也是神色淡然,凝視了我一瞬,移開了視線。
  兩人一先一後進了大殿,我緩緩走出養心殿。找了個能看到進出養心殿的角落坐下,發起呆來。
  “十三爺!”十三應聲回頭,見是我,笑說:“我有些事情急著出宮,有什麼話回頭再說。”說著就提步而行。我趕在他身前擋住,盯著他問:“發生何事?”
  十三蹙眉看了會我道:“知道的越多越煩,不如索性什麼都不知道。”我固執地定定看著他。半晌後,他輕歎口氣,垂目凝視著地面道:“皇兄今日責罵了八哥。”
  我茫然地想,不是雍正四年允祀才被拘禁去世的嗎?我一直逃避,不願意去想的事情,今日終於在腦海中浮出。
  十三等了半晌,看我只是呆呆站著,輕歎道:“若曦,不要想了,這些事情你無能為力的。”我道:“為什麼責罵八爺?”十三道:“今日皇兄奉皇阿瑪神牌升附太廟,在端門前設置的更衣帳房歇息時,因屋內一切都是新制,所以有些油氣薰蒸。此事籌備是由工部負責,八哥恰好管工部事務,皇兄一時激怒,就訓斥了八哥。”
  我默了半晌問:“只是訓斥嗎?”十三猶豫下道:“還下旨命八哥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我轉身向養心殿行去,十三一把抓住我道:“你想做什麼?去求情?我能求的情都已求過,能說的話也全都說了。”
  我問:“難道只能眼看著嗎?”十三歎道:“今日求情的大臣都遭到訓斥,我後來私下和皇兄說情,皇兄只是靜聽,我說了半晌,皇兄淡淡一句‘旨意已下,斷無出爾反爾的道理’,接著就再不願談及此事。你去求情難道就能比我更管用?”
  我道:“總要試一試呀!”十三道:“我有話和你說。”說著舉步而行,行到無人處,他低頭沉吟了半晌道:“若曦,皇兄雖沒冊封你,只以宮女的名義留你在養心殿,可明眼人心中都明白你已是皇兄的人。當年我還擔心過你不能全心全意對皇兄,可如今就我看,你對皇兄的情意絕不會比皇兄對你的少。既然如此,你就徹底放下八哥吧!”
  我問:“若你我易地而處,同樣的事情,你能做到視為陌路,不聞不問嗎?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麼能要求我?”
  十三道:“我知道這很難,可如今形勢在那裡。以前還有層關系,八哥是你姐夫,可如今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你若還心中老是記掛著八哥,一旦被皇兄知道你和八哥之間的事情,你這是在害他。”
  我淒苦一笑道:“當年你還勸我可以直接將此事告知皇上,說什麼‘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了!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十三一時怔怔,半晌後道:“這是多少年前的話?你居然還記得!已經隔了十一年時間,期間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們都不是當時的我們,如今是皇兄,而非四哥!”
  我喃喃問:“胤祥,我該怎麼辦?”十三長歎道:“你若真為八哥好,就是放下。否則被皇兄察覺出蛛絲馬跡,動了疑心,那皇兄遲早會知道的,到時皇兄只怕更恨八哥。”
  我彎身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臉,為什麼會這樣?十三默然相陪,很久後幽幽道:“人生一世,不過短短數十年,卻悲苦多,歡樂少!無可奈何事竟十有八九!”我緩緩站起,和十三木然相視半晌,轉身離去,只聞身後一聲長長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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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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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跪在佛像前,凝視著微微而笑的佛,你究竟懂什麼?那些讀去有理,卻完全做不到偈語嗎?
  “怎麼今日突然拜起佛了?往日可從不燒香拜佛的。” 胤禛在身後問,我頭未回,垂目看著地面。胤禛上前添了三柱香,“聽太監說你在這裡已經跪了兩個多時辰,晚膳也沒用。你膝蓋可經不起這樣,快起來吧!”
  他靜靜等了會,看我依舊低頭跪著,沒有任何反應,一面伸手拖我,一面道:“心誠不在這些事情上,起來吧!”我掙脫他的手,跪著未動。
  他靜立了會問:“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此事的?”過了會,他又道:“養心殿知道此事的人絕沒有敢在你跟前傳話的,想來只有十三弟拗不過你,告訴的你了。”
  我凝視著佛像問:“胤禛,我沒有讀過佛經,所知不過是隨耳聽來的,可佛不總是教人放下嗎?貪嗔恨怨皆為苦,彈指瞬間,剎那芳華,匆匆已是數十年,有什麼非要念念不忘?”
  胤禛淡淡道:“若離於色因,色則不可得;若當離於色,色因不可得。”說完轉身而出。
  我膝蓋宿疾已犯,針扎般的疼痛。九月深夜頗為清冷,想著八爺現在的年紀,和寒氣逼人的石地,心下也是刺痛。他身體一向單薄,怎麼禁受的住呢?
  青銅燭台上燃燒著的粗根紅燭照得室內通亮,燭油沿著青銅架滑落,未及多遠就又凝固住,層層疊疊,鮮紅一片,姿態猙獰,讓這蠟燭的眼淚看著頗為觸目驚心。
  簾子猛地掀起,胤禛進來,抑著聲音問:“你打算跪一整夜嗎?你這是陪他受難嗎?”我心裡滿是苦澀,如果不讓我宣洩出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樣?
  胤禛道:“朕命你起來!”我扭頭看向他,胤禛只穿著單衣,外面裹著披風,隨意套著鞋,顯是剛從床上過來。我問:“你是用皇上的身份下旨嗎?”他道:“是!朕命你起來!”我向他磕了頭道:“奴婢遵旨!”
  起身時,膝蓋酸麻疼痛,難以站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攙扶住我,我掙脫他,手扶著桌子靜站了會,拖著腿蹣跚而去。只聞身後瓷器香爐落地的聲音。
  我立在窗前,靜靜凝視著夜色漸淡,星辰隱去,天慢慢轉白,最終大亮。梅香在外低低叫道:“姑姑!”我揚聲道:“我想一個人待會,不要來打擾。”門外細細簌簌幾聲後,又恢復了寧靜。
  太陽漸高,我無力地依靠在窗楞上,看著地面白花花一地的陽光問,我究竟該怎麼辦?我以後究竟該怎麼辦?
  門被大力推了幾下,卻因裡面栓著,沒有打開。胤禛道:“開門!”我上前打開門,又一瘸一拐的蹭回窗邊站著。胤禛盯著我冷聲道:“不讓你跪,你就站。你還要不要自個的腿了?”我頭抵在窗楞上沒有答話。
  他靜了會,淡淡道:“朕已讓他回府去了。”說完,快步而去。我似喜似悲,佝著身子緩緩走到桌邊,扶著桌沿坐下,膝蓋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禁低低呻吟了幾聲。
              
  自從八爺罰跪後,胤禛就不理會我,我心中畏懼著將來結局,也只願一人靜靜待著。因為膝蓋疼痛,行動不便利,常常在屋中枯坐整日。
  十月份西陲再起戰火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本已在十四爺手中穩定的青海,局勢霎時大亂。胤禛命年羹堯任撫遠大將軍,駐西寧坐鎮指揮平叛。國庫本就不富裕,此時既要為西北戰事提供糧草,又要面對各地災荒,養心殿內常常眾臣雲集,語聲不絕。
  胤禛自登基以來,一直很少翻後宮諸妃的牌子,一般也就偶爾召一次年妃。可十月份居然連翻了三天年妃的牌子。對年羹堯,更是厚待,在年羹堯管轄的區域內,大小文武官員一律聽從年羹堯的意見來任用。甚至其它地域官員的任用胤禛也頻頻征求年羹堯的意見。對年羹堯及其家人關懷備至,年羹堯的手腕、臂膀有疾及妻子得病,胤禛都再三垂詢,賜贈藥品。對年羹堯父親遐齡在京情況、身體狀況,胤禛也時常以手諭告知。外有大將軍,內有寵妃,年氏一族在朝堂內權勢鼎盛,就連十三都盡量回避和‘年黨’的任何大小沖突。
  與之相反的是我,阿瑪和弟弟們從頗有根基的西北調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南,從武職轉為文職,領了份閒差混日。
  胤禛翻年妃牌子的第一日,我就搬去和玉檀同住,看胤禛沒有任何反應,索性就在以前住過的屋中安頓下來。玉檀幫我把屋子收拾好後,我看到的一瞬間眼淚立即湧出,‘物是人非’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玉檀忙道:“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本想著盡量按照姐姐以前的布置讓姐姐住的舒適,卻不料招姐姐傷心。我這就重新布置。”我搖頭道:“不,我很喜歡。”玉檀陪我靜靜坐著,半晌後道:“我真希望永遠都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等到很老的時候,我們在桂花樹下曬太陽。”
  在小院中住了十多日,玉檀幾次提起話頭想說皇上,都被我岔開,玉檀看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遂乖巧地再不提起。
  玉檀要輪班當值,承歡有功課要做,很多時候我經常一人獨自待著。這幾日天氣干燥,太陽也還好,膝蓋疼痛漸漸緩了下來。靜極思動,常常獨自散步。累了就找處地方坐著曬太陽。
  “象只懶貓一樣,真是愜意。”十三笑道。我睜眼看著十三微微而笑。十三一撩長袍坐在我身側,展了展腰道:“偷得浮生半日閒。”我笑著又閉上了眼睛。
  半晌後,聞得十三一聲歎息,看他臉色有些郁郁,打趣道:“難不成十三爺為失寵而擔心?”十三皺眉道:“你也聽那些鬼話?”我笑說:“我倒是不想聽,可說的人太多了,直往耳朵裡鑽,不聽也得聽。”十三無奈一笑,沒有吭聲。我問:“你真和年羹堯不和嗎?”十三瞟了眼四周,淡淡道:“是他與我不和。他一直跟隨皇兄,今日所享恩寵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我卻是閒待十年,出來後一切垂手而得,他不服氣也正常。”
  我嘻嘻笑看著他,十三笑罵道:“你對自個家的事情倒好似不上心呀?”我斂了笑意道:“我倒覺得阿瑪和弟弟這樣挺好,阿瑪年紀已大,清清閒閒養老有什麼不好?遠離京城,手中無權,不做事也就不會做錯事,即使有人想尋嫌隙也難!年大將軍喜歡占盡上風就讓他去占吧!”十三嘴角噙著絲淺笑道:“若曦,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難得你一眼就明白皇兄的苦心。”搖頭歎了口氣,又道:“月滿則虧,盛極則衰。若高到不能再高,就只能往下走了。”我滿臉贊佩地看著十三。我是知道結局,所以清醒,可他居然這麼早就預料到了年羹堯的將來。怡親王能一直深受雍正倚重,固然有從小的兄弟情份,但和他一直的清醒謹慎、敏銳的政治頭腦也分不開。
  十三掩臉笑說:“別用這種目光看我,皇兄看到會嫉妒的。”我嘴角的笑立即變的有些苦澀。十三歎道:“你們這場氣要斗到什麼時候?”我道:“我沒有氣,我只是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也許我本就適合一個人靜靜呆著。”十三歎道:“若曦!你怎麼如此倔強?我一再勸你,你卻一意孤行。”
  我問:“你是來說情的嗎?讓我去求他原諒?”十三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麼。你沒有做錯,皇兄也沒有做錯,你們各有各的立場。我只是……唉!我不知道!”十三長歎口氣,收了聲。
  默了半晌後,他道:“皇兄從不提起你,也沒有任何人敢提起你。可這麼多日,眉頭卻從沒舒展過,一絲笑意也無。以前朝事再忙再累,下朝向養心殿行去時,他總是心情份外的放松,如今面色卻無一點暖意。御前服侍的人提心吊膽,都以為是為了西北戰事。卻不知那不過只是一半因由。”
  我和十三都靜靜坐著,他眼光投向遠方,彷佛看著某個想象中的江南水鄉,喃喃道:“我們中間隔著人命鮮血的無可奈何,你們之間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相守呢?世事已夠淒苦,為何讓自己僅有的感情也如此痛苦?”他側頭看向我道:“若曦,放手一些,讓自己幸福吧!”
  我起身緩緩站起,十三看我彎身揉了下膝蓋,忙立起問:“又疼了嗎?”我搖搖頭道:“沒什麼。”他臉上閃過幾絲黯然道:“承歡以後若不孝順你,我一定饒不了她。”我笑道:“放心!晚上玉檀幫我敷腿時,承歡總是在一旁相陪,與我說笑,替我解悶。真正是‘承歡膝下’。”
  十三放慢步子,陪我緩行而回。臨別時,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是輕歎口氣轉身離去。
  剛用過晚膳不久,高無庸匆匆而來,行禮道:“萬歲爺命我接姑姑回去。”我手捧茶未動,道:“我住在這裡挺好的。” 高無庸跪下求道:“姑姑就全當是可憐奴才,隨奴才回去吧!”說著頻頻磕頭。我忙從椅上起來,側身讓開道:“你快起來吧!我可受不起,我隨你走一趟。”他一面起身,一面喜道:“知道姑姑憐惜我們這些奴才。”
  我率先出門。高無庸趕忙快跑幾步,撿起地上燈籠,在前引路,到了我屋門口,低聲道:“萬歲爺在裡面呢!”說著側身讓到一旁立著。
  我靜靜站了會,推門而入。身著便袍,側倚在榻上翻書的胤禛擱下書凝視著我。我們彼此對視了半晌,我只覺眼眶發酸,忙撇過頭。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攬我,我打開他的手,自顧走到榻旁坐下。
  胤禛走回榻旁挨著我坐下,“還說沒有生氣?”我側頭盯著山水屏風道:“十三爺又把我賣了!” 胤禛低聲笑道:“他夾在我們中間也很難做,我不也被他賣了?”說著摟著我,頭搭在我肩上,在耳邊輕聲說:“就算有氣,這麼多日也該消了吧?”
  我掙了幾下,未掙脫,想著十三的感歎‘為何你們不能相守?’,幾絲怨氣散去,只余滿腹傷悲。胤禛看我任由他抱著,不言不動,問:“還生氣嗎?”我道:“是我生氣還是你生氣?可是你先不和我說話的,見著了和沒見著一樣。”
  胤禛默了會道:“事情已過去,就不提了。”我默默無語,身子卻緩緩靠到了他懷裡。他一笑俯頭來吻我,我下意識地側臉避開。他微一愣,直起身子,輕撫著我臉頰道:“心裡還是不痛快。”我從他懷裡坐起,隨手拿了軟枕,側身躺下合目而睡。
  胤禛替我脫了鞋子,又拿了薄毯蓋上,一面道:“現在天氣涼,就這麼合衣而臥,仔細著涼了!你的萬千心思好歹多花些在自己身子上,也不用我這麼傷神。”說完,吹熄燈,推了推我,讓我挪些枕頭給他,他也躺了下來。
  兩人靜靜躺了會,他伸手摟著我,摸索著去解盤扣,一面道:“你就不想我嗎?我可是一直想著你。”我推開他的手道:“想要就去找……”心下難受,挪了挪身子,遠遠避開他,也不要枕頭,靜靜趴著。黑暗中,平日的強顏歡笑全部摘下,眼淚一顆顆滑落。
  胤禛強把我抱回枕頭上,摸索著替我擦拭著眼淚。我伸手抱著他,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他由著我哭了半晌方哄道:“好了,再哭就要傷身子了。”我依舊眼淚不停地落。他歎道:“好若兒,好曦兒,聽話,不哭了。”
  他看我仍只是落淚,無奈地道:“我第一次哄人,卻好似越哄越傷心。這樣吧!你若不哭了,我就做你求了很多次我卻一直沒有答應的事情。”我嗚咽道:“誰稀罕?”
  他靜了會,清了清嗓子,低聲唱起曲子,
  “……名余曰正則兮 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 紉秋蘭以為佩
    汨余若將不及兮 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 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 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 來吾道夫先路……”
  我收了眼淚,頭貼在他下巴上,仔細聽著。
  他忽地收聲停住,我問:“怎麼不唱了?”他道:“我唱的好聽嗎?”我抿嘴笑而不語。他搡了下我道:“快說實話。”我撐著頭,半支著身子,看著他道:“你以後如果憎惡哪個大臣,一時又找不到方法整治他,就把他叫來聽你唱歌。”他楞了一下,輕擰了我一把,哈哈笑道:“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我看你聽的專注,還以為多年未唱,比以前唱的好了!既不好,你怎麼不捂耳朵,反倒聽的入神呢?”我緩緩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唯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想著他最近剛頒旨廢除賤籍。賤籍就是不屬士、農、工、商的‘賤民’,世代相傳,不得改變。他們不能讀書科舉,也不能做官。主要有浙江惰民、陝西樂戶、北京樂戶、廣東蛋戶等。在紹興的惰民,相傳是宋、元罪人後代。他們男的從事捕蛙、賣湯;女的做媒婆、賣珠,兼帶賣淫,人皆賤之。陝西樂戶是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權後,將堅決擁護建文帝官員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陪酒賣淫,受盡凌辱。安徽的伴當、世僕,其地位比樂戶、惰民更為悲慘。如果村裡有兩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當、世僕,有如奴隸,稍有不合,人人都可捶楚。廣東沿海、沿江一代,有蛋戶,以船為家,捕魚為業,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這些人子子孫孫的悲慘命運在胤禛手裡得以終結,他下旨除賤籍,開豁為民,將這些曾經的‘賤民’編入正戶。沿襲幾百年的惡劣傳統在他手裡畫上了句號。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只從皇帝的角度講,胤禛絕對是一個關心民間疾苦,實心為百姓做事的好皇帝!
  黑暗中,只看到他眼睛定定凝視著我,半晌後他道:“你不是最不耐煩讀這些‘兮。乎、之’的嗎?怎麼竟把拗口難懂的《離騷》背下來了?”我凝視著他,柔聲說:“你那麼喜歡木蘭,送的簪子,墜子都琢磨成木蘭,我總會納悶你為何如此喜歡呀?”他問:“什麼時候背下的?”我咬唇笑道:“不告訴你!告訴你,你就該得意了。”
  他拿起我的手輕吻了下,握住道:“我就知道你會懂的。”兩人默默相視,我心中柔情湧動,緩緩低頭極其溫柔地吻在了他唇上。唇齒相交,纏綿不分。他喜悅地低歎一聲,欲翻身壓我,我身子貼上去,按住他,輕咬著他耳垂道:“這次我來!”說著,輕輕替他解開衣衫,順著脖子一路輕吻下去,手緩緩探入他下身,他身子一緊,喃喃道:“若曦,有你是我之幸,上天待我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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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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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捧茶進去時,胤禛和十三正在看地圖。十三看是我,睨了眼仍俯頭凝視著地圖的胤禛,向我暖暖一笑。我瞪了他一眼,把茶輕輕擱在桌上。
  胤禛隨手端起茶,抬頭欲對十三說話,看是我,嘴角逸出絲笑,凝視著我,抿了口茶。昨夜之事忽地映入腦海,我臉微燙,避開他的視線,把十三的茶擱在十三面前。
  胤禛擱下茶,一面揉著右肩膀,一面道:“說來說去還是銀子,別的事情都可以先擱一下,糧草絕對不能耽擱。”十三點頭說是,看著胤禛的右肩膀道:“臣弟看皇兄今日早朝時就一直在揉肩膀,可是不適?”
  我正欲轉身出去,聽到十三的話,忙停了腳步。胤禛不在意地道:“沒什麼。”十三道:“還是命太醫看一下吧!” 胤禛瞟了我一眼道:“不用。”十三看向我,我道:“還是看一下吧!回頭還有很多奏折要批。早點醫治才不誤事。”說著未等他同意,便快步而出,吩咐外面立著的高無庸去傳太醫。
  胤禛叫了聲‘若曦’未及阻止,嘴角帶著幾絲嘲笑微搖了搖頭。我一時不明白他何來嘲弄之意,有些納悶地看著他。他卻已拋開此事,側頭和十三細細說著派何人押運糧草,一路可能的天氣狀況。
  因為想聽太醫如何說,所以仍舊立在門旁未動。不大會功夫,太醫匆匆而來。胤禛好笑地瞟了我一眼,吩咐道:“既然來了,就傳吧!”
  太醫細細看了一會,躬身回道:“無大礙,貼一張膏藥,緩一緩就好。估摸是皇上夜間睡覺時,姿勢不妥,肩膀長時間壓著未動。”站在一旁留神聆聽的我霎時臉滾燙,昨夜一夜都是枕著他的胳膊睡的。胤禛嘴角噙笑地看著我,淡聲吩咐太醫退下。十三看到我臉色,恍然大悟,神色立即有些尷尬,又帶著一絲笑,忙端起茶,正襟端坐低頭品茶。
  我扭身低頭快步而出,“小心!” 胤禛的聲音剛傳入耳朵,我身子已經撞在供著花瓶的木架上,架子晃了幾下,花瓶落地而碎。瓶中的水帶著花大半傾洩在我身上。
  胤禛看我神色懊惱,衣服半濕,上面還粘著片片花瓣,撐頭大笑起來。十三忍了會,沒忍住也笑起來。我又羞又惱地看了他們一眼,匆匆向外奔去。卻又和因聽到花瓶落地碎裂聲音正走到門外觀望的高無庸撞在一起。高無庸一驚,忙跪下磕頭,我未加理會,快步而去。身後更是一陣哄笑之聲。
              
  西北雖有戰事,但因一直捷報頻傳,再加上這是胤禛登基後正式慶祝的第一個新年,所以宮內各處喜氣洋洋,准備歡慶雍正二年的來臨。
  我緊裹著錦鼠毛斗篷,口裡說著,手裡比劃著教承歡堆雪人。身後有人叫道:“若曦!”,我聽著聲音陌生,忙回頭看去。很多年未曾見過的十福晉身著一襲大紅斗篷立在身後。承歡上前請安,她讓承歡起來,看著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見過了。”
  我呆了一會道:“是呀。你可好?”她點點頭道:“一切都還好。”我對承歡道:“你若不怕冷,就自個玩一會,若冷了,就先回去。姑姑晚一些回去。”承歡點點頭。
  我走到十福晉身側,兩人踏雪緩緩而行。她道:“你如今看著越發清淡了。”我道:“其實以前也瘦,不過你多年未見,如今年齡又大,看著憔悴倒是真的。”十福晉搖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七八年未見,剛才在雪地裡乍看見你,竟不敢出聲,覺得你淡地好似會隨著雪化去一樣。美是美,可太清冷了。”我道:“大概和今日披著的斗篷有關,顏色太冷了。”
  十福晉看著我的斗篷道:“顏色是太素。越是雪天,才應穿顏色重的。”我默了會問:“十爺在蒙古可好?”十福晉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嗎?爺現在在張家口。”我喜問:“真的?那不是可以趕上過個團圓年了。”
  十福晉細看我神色,似乎在查看我是否做假,半晌後淡淡道:“也許吧!”我看她神色隱隱藏著淒涼,心‘咯登’一下,強斂住心神問:“發生何事了?”
  十福晉道:“沒什麼。”我停住腳步,擋在她身前道:“告訴我吧!”十福晉道:“若曦,你既什麼都不知道,那就永遠不要知道了。為什麼一面不願面對現實,一面又不能放下?”我裹了裹斗篷道:“是不是很可笑?”十福晉搖搖頭,牽著我進亭子坐下,垂目凝視了地面半晌後道:“爺前幾日從邊外陀羅廟坐車入張家口,皇上下旨給總兵官許國桂“不可給他一點體面,他下邊人少有不妥,即與百姓買賣有些須口角者,爾可一面鎖拿,一面奏聞,必尋出幾件事來,不可徇一點情面。’”
  我默默凝視著亭外白茫茫的天地,總以為一切也許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歷史那樣發展,總以為雍正四年苦難才會真正來臨,總以為還可以偷得幾年快樂,騙自己還很遙遠。為什麼一切不是這樣呢?“十爺如今仍在張家口嗎?”
  十福晉點點頭,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視著雪中肅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這段日子眼淚總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親王爵。皇上竟然說,外祖父在世時‘居心不正’,‘自恃長輩,每觸忤皇考’。又斥責我舅舅們‘互相傾軋,恣行鑽營’。下旨‘安親王爵不准承襲,其屬下佐領,著俱撤出,分別給廉親王、怡親王。’可剛下旨沒幾天,就又尋了八爺的錯處,把即將賜給八爺的佐領撤出,給了十三爺。”
  “姐姐和八爺如今也是動輒就錯。凡事總能被尋到不是之處。上個月副都統祁爾薩條奏滿洲喪事有過事奢靡者。皇上就責備八爺。諭稱‘昔廉親王允祀於其母妃之喪,加行祭禮,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蕩盡產業,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責罵八爺 ‘專事狡詐明矣,不務盡孝於父母生前,而欲矯飾於歿後’。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來訓斥。”
  我走到她身側,握住她手,她回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難受,跑去尋姐姐。姐姐笑罵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開了。姐姐道‘自古成王敗寇,何必多怨?’,還說我們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著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與其哭哭啼啼渡日,何不索性放開心胸,多一日開心是一日。最後若真是‘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爺去幽禁,要砍頭那就同赴斷頭台,這一生爭也爭過,笑也笑過,還有何憾?”
  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忙忍住,“不離不棄,相守一生。八爺、十爺有你們相伴,是此生之幸。”十福晉凝視著遠處,神思恍惚,嘴角帶著個幸福的笑柔柔地說:“不,能嫁給爺,是我之幸。”我撇開了頭,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後即使再艱難,也有人攜手同行。
  兩人並排而站,目無焦距地看著四處天地。高無庸遠遠地快跑著過來。十福晉側頭低聲道:“如此放心不下?這就趕來了。果如姐姐所說呢!別人都說皇上雖留了你在身邊,可既不給封號,又貶了你阿瑪兄弟,對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卻說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緊張,越是謹慎,唯恐傷到你。”
  高無庸俯身向十福晉請安,十福晉讓他起身,向我微一頷首,轉身而去。我凝視著這抹艷紅的俏影在雪地裡漸漸遠去。高無庸輕聲道:“姑姑!”我自顧提步而行,高無庸忙隨了上來。
  進去時,胤禛正低頭寫折子,聽見聲響,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執筆疾書。我盯著他靜立不動,他寫完手中折子後,在一堆折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說完低頭繼續批閱奏折。
  我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折子,許國桂奏報:“敦郡王允我屬下旗人莊兒、王國賓騷擾地方,攔看婦女,辱官打兵,已經鎖拿看守。”中間還細細奏報了惡劣行徑。胤禛朱批:“甚好,如此方是實心任事。”
  我放下奏折,靜默了半晌道:“你是鐵了心的要對付他們。一點點瓦解他們的勢力,一點點試探他們的底線,一點點逼迫他們。他們以前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堂堂皇室貴胃卻任何人都敢參奏,任意一個地方官就敢給臉色看。莽撞沖動如十爺總會一時受不了這口氣,然後舉止失控;桀驁不馴如九爺卻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擺布,你越逼,他越想方設法反抗,那就總有錯處可責了;八爺如今再謹言慎行,小心翼翼都已無用,因為這兩個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錯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過。”
  胤禛擱下毛筆看著我,我道:“八爺早已放棄對皇位的覬覦之心,為何你不能放過他?” 胤禛道:“他放棄只是因為他當年不得不放棄。如今外有虎視耽耽的俄羅斯,西北有准噶爾、至今戰事不斷,內有台灣,大的起義雖然平定,卻仍余波不斷,漢人中的反清勢力也蠢蠢欲動,朝內吏治混亂,貪污斂財成風。”
  “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連頒了十一道諭旨,訓諭各級文武官員:不許暗通賄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將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追贓,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撫將幕客姓名報部,禁止出差官員縱容屬下需索地方。戶部庫存虧空銀250余萬兩,令歷任堂司官員賠補,被革職抄家的各級官吏達數十人,有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員。正因為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對朕不滿,暗中都指望著當年的‘老八黨’能為他們出頭,朕若不時時敲山震虎,這些反對的勢力凝集在一起,內憂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輿。”
  我盯著他搖搖頭道:“你說的也許都有理,可真只是為了敲山震虎嗎?”他低頭靜默了會起身拉過我的手道:“十三弟監禁十年,一個大好男兒的十年時間呀!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體?天氣稍涼就咳嗽不止,各處關節也是風濕疼痛。隔三茬五就需服藥。”
  “你呢?日日藥不離口,天冷天濕稍不留神膝蓋就疼痛地寸步難行。再看看你的手,當年芊芊素手,如今卻繭結密布,我每次握著你的手時就心痛,恨自己無能,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這一切若非老八,怎會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對你的?太醫說‘只能保你十年無虞’,你今年才多大,三十二歲。若非他,你身體何至到如今這樣?若曦,你知道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有多恨嗎?我每一分的懼怕都是恨。”
  我握著他手哀求道:“這些事情只是立場問題,不是他的錯,我沒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爺也不會怨恨的。既然我們自個都不計較,你也不要計較可好?”他凝視著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這些事情,可他們卻非要拖你攪進來。你憐惜他們,老十的福晉可有半點顧慮過你的身子?”
  我握著他的手貼在臉上道:“她已是無法可想了。” 胤禛默了會道:“朝堂中的事情詭秘難測,我只能答應你不傷害他們性命。”我心下微微一松,隱隱萌生一種希望,覺得歷史也許可以稍微改變的,至少可以不必那麼殘酷,看著他感激地說:“多謝。” 胤禛帶著絲疲憊道:“我還要看折子,你就留在這裡陪我可好?”我點點頭,拿了椅子坐到桌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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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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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日太陽份外好,雪早已消融干淨,我喜歡揀正中午時在陽光下散步,覺得和煦的陽光把骨子裡的寒意都驅除散去。
  由著性子隨意而走,不經意時發覺周圍景致很是熟悉,眺望著不遠處的屋簷廊柱,心中滋味復雜。靜立半晌後,慢慢而去。
  還未到院門前,已聽到裡面的搗衣聲。我猶豫了下,終是跨進了院門,院中洗衣的女孩子們陸續抬頭看向我,面色錯綜復雜,有驚異,有艷羨,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應過來,個個趕著跳起請安,“姑姑吉祥!”。
  心裡有些後悔踏進這個院子,可既然已經來了,卻不好立即就走,笑說:“你們不必這麼多禮,都起吧!”眾人立起,默默站著,院子裡人雖多,卻寂靜無聲。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還是那樣,地上堆滿衣服,繩上曬滿衣服。
  看著神色拘謹的鈴鐺和錢錢,沒話找話地問道:“張公公呢?”,兩人臉色一白,半晌後才囁嚅道:“出宮了。” 太監不比宮女,若沒有大錯都是做一輩子的,年紀大後才會放出宮養老。這麼早出宮,若身邊沒有銀錢,周圍人又瞧不起他們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驚,有心再問,可她們臉色恐懼,遂壓下心中百千心思,隨意道:“不打擾你們干活了,以後有空再來看你們。”心裡卻想的是這應是最後一次踏入這個院子。我已經不屬於這裡,再來只能給她們增添不愉快。
  回屋後有心撂開此事不再想,卻總是隱隱不安,思量一番後,決定去尋王喜。人剛到他屋外,聽得裡面隱隱約約地哭聲。細聽了一會,忙去拍門。屋裡哭聲頓時停住,半晌後王喜才開門。
  我問:“你哭什麼?”王喜陪笑道:“姐姐怕是聽錯了,沒有人哭。”我點點頭,推開他進了屋子。屋中幾案上擺著幾碟瓜果并糕點,雖看不到香爐,香味卻仍在。
  我仔細打量著桌上的供品,問道:“你在祭奠誰?”王喜道:“沒有誰,只是隨便擺了幾碟瓜果糕點而已。”我側頭盯著他不語。他低下頭凝視著地面,道:“是祭奠人來著,恰是家裡人的忌日。”
  王喜眼淚唰地滑落。我看他流淚不止,心裡頭殘存著的一絲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滿心地悲痛,淚水終於滾滾而下。我扶著桌子哭了半晌,強忍了悲聲,道:“把香爐擺出來吧!容我也祭奠諳達一次!”
  王喜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香爐出來,我一見這香爐,剛剛斂住的眼淚又滾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沒用,師傅往日待我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卻連師傅的忌日都不敢明裡祭奠,正兒八經的香爐也不敢用。只能用這日常熏蚊子的充數。”
  我哭著插好香,對著幾案拜了三下,又埋頭哭了一會。王喜一旁跪著也只是落淚。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王喜低頭抹淚,不言不語。我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以瞞的呢?我十三歲一入宮,就在李諳達身邊做活,諳達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後都替我想法子讓我重回聖祖爺身邊。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你讓我心下何安?”
  王喜靜靜發呆,忽然下定決心,抹干眼淚,起身開門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邊,在我耳旁低低道:“師傅去年今日過世的。”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離聖祖爺駕崩才一個多月的光景。我聽玉檀說,諳達被放出宮養老了,難道是在宮外發生什麼事情了?”
  王喜眼淚又下,壓著聲音哭了會低聲道:“大家都以為師傅出宮養老了,實際師傅早已服毒自盡,屍身送去化人廠化了。”我腦子‘轟’的一聲,剎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後,聲音顫著問:“為什麼?”王喜低頭垂淚,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緩緩軟倒跌坐在地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滾落,心中一片冰涼。為什麼?還能是為什麼?李德全跟在康熙身邊幾十年,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過於他,康熙臨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談話他也在場。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該知道的事情。他隨意一句話就有可能引起軒然大波,胤禛怎麼可能容他活著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干眼淚,緩緩從地上站起,慢慢朝門外走去,拉開門後,忽想起來的目的,又轉身關上門問:“張千英也死了嗎?”
  王喜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半晌後才喃喃道:“出宮時還未死,現在就不清楚了,估計和死也差不多。”我手扶著門問:“什麼意思?”王喜聲音微帶著顫道:“我聽說,他被割了舌頭,剁了手後,趕出了宮。”
  我猛地拉開門,扶著門框彎身嘔吐,王喜急急趕到身邊替我捶背。搜腸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胃裡嘴裡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過來給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請太醫看一下吧!”我擺了擺手,又喝了幾口熱茶壓住胃裡的酸氣道:“起先只覺得心悶,這會子吐出來倒好了。”說完把茶遞回給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還是我送姐姐回去吧。”我道:“不用了,我們以後也該避下嫌。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給你招惹麻煩。”說完,腳步虛浮地晃悠著回去。
                  
  房門被輕輕推開,這樣不敲門就進我屋的除了胤禛再無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卻只是閉目躺著不動。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麼這麼早就躺下了?晚膳用的也不多,不舒服嗎?”說著想點燈,我忙道:“不要點燈。”
  胤禛輕笑道:“還是喜歡黑暗。”他坐在床側,問:“身子可好?”我道:“好著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幾塊糕點,晚上就有些吃不下了。”他道:“別只躺著,起來說會話,胃裡積了食,回頭也難受。”
  我依言爬起來,他幫我放好墊子,讓我靠好,自個也斜歪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我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幾次三番欲張口問他,卻顧慮到王喜,終又咽了回去。
  因為了解一些歷史,知道雍正對八阿哥等人的鐵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愛惜我,不會傷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可也只因為愛恨強烈,想保護我們。可現在突然發覺,我心裡竟然對他開始隱隱幾絲畏懼。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話,不敢點燈,害怕他看出我的異樣。此時才真正明白十三的感覺,對十三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後才是四哥,所以謹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開始仔細斟酌著說每一句話,小心地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情緒,面上卻還要裝出一切都是隨性。
  胤禛看我說話時精神總是不濟,問:“好似很困的樣子?”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來,能不困嗎?”他笑說:“我放下手頭的事情特地來陪你說話,不領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擾你清靜了,我回去看折子,你歇息吧!”說著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靜靜坐了很久,聽著遠遠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卻仍舊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眼淚又落下。
              
  自從王喜處得知李諳達和張千英的事後,我整日就懶懶呆在屋中,看書,臨貼,刻意地去遺忘整個外面的世界。如今臨的帖子都是胤禛寫的,我模仿他的字跡已有四五分象。
  西北戰事到了最後決一勝負的時刻,養心殿經常通宵燭火通明,胤禛眼裡心裡全是千裡之外的戰爭。二月八日,年羹堯下令諸將分道深入,直搗巢穴。在突如其來的猛攻面前,叛軍魂飛膽喪,毫無抵抗之力,立時土崩瓦解。清軍大獲全勝。
  捷報傳來,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堯破格恩賞晉升為一等公。此外,再賞一子爵,由年羹堯的兒子年斌承襲,連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都被封為一等公,外加太傅銜。年氏滿門聖寵如日中天。
  席間用膳時,胤禛還忍不住地談論著大獲全勝的戰役。我心裡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幾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這場戰爭,十四之前已經在西北樹下了大清軍隊的威儀,羅卜藏丹津的反叛准備不足,倉惶起事,還是以彈丸之地對大清千裡疆域,年羹堯但凡有些智謀怎麼也該贏的。
  十三看我嘴角掛著絲譏笑,朝我微搖了搖頭,我對十三皺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的表情,搖頭苦笑一下,收了聲,不再談論已過去的西北戰爭。
            
  我在屋內臨帖,承歡跑著沖進來,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筆晃了幾下,桌上的紙已被塗污。我一邊推她,一邊笑道:“什麼事情這麼著急?”承歡瞪大雙眼道:“姑姑,他們在蒸人。”
  我說:“什麼?整人?”承歡用力點點頭道:“他們不肯告訴我,不過被我偷聽到了,皇伯伯命各宮近前侍奉的太監宮女都去看。姑姑,怎麼蒸人呢?象姑姑帶我去御膳房看的那樣,蒸包子那樣蒸嗎?”
  我猛地從椅上站起,驚聲問:“你說什麼?蒸人?”說到後兩個字時只覺胃裡一陣惡心,忙忍住。承歡道:“蒸人呀!”我問:“你還聽到什麼?是誰?”承歡搖搖頭道:“就這些了。”想起王喜,心裡驚怕,立即向門外行去,承歡跑著要跟來,我忙道:“你哪裡都不許去,就在這裡呆著。”承歡看我疾言厲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跑著出了屋子,往日守在養心殿外的太監宮女都不在,四處只有侍衛靜立著。不知隱在哪個角落的高無庸閃身到我身前攔住我道:“姑姑去哪?”我心下懼怕愈深,越過他就跑,他忙拽著我道:“奴才剛才看見承歡格格來了,姑姑怎麼不陪承歡格格呢?”我心中發急,猛地甩開他手,喝罵道:“狗東西,連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幾個腦袋?”他忙跪下磕頭,我立即飛奔而去。他在身後一路追來,卻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聲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陣陣氣悶,向刑房狂跑而去。
  還未到跟前,就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嘔的怪味。看見前面黑壓壓立滿了紫禁城內各宮有頭有臉的太監宮女和各處的掌事太監,全都臉無人色,有的全身抖動,有的癱軟在地,有的彎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甕,胃裡翻江倒海地翻騰,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嘔起來,直嘔到胃中只余酸水,無可嘔之物時,才強撐著抬眼掃去,不敢看場中的大甕,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橫流、癱軟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通’的一聲落下。
  再不敢多看,轉頭就走,腳下一軟,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臉色青白的高無庸忙上前攙扶我。我借著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著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個走,卻頭暈目眩無以成步,只得扶著他胳膊。
  我抑著發顫的聲音問:“是誰?”高無庸半晌無聲,我心中驚懼悲哀憤怒一瞬時再難控制,厲聲吼道:“說!我看都看了,難道還要我回去問嗎?”高無庸全身一個哆嗦道:“姑姑,您放過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無葬身之處。”我心下疑懼不定,放開他的手就踉踉蹌蹌往回走。
  高無庸跑上前跪在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沒有理會,繞過他依舊前行,高無庸跪爬著又攔到了身前磕頭哭道:“是玉檀。”我腦子如大錘所砸,那劇痛直刺向心髒,盯著遠處大甕,如厲鬼一般哭嚎道:“是誰?”高無庸頭貼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內俱焚,心神剎那墜入徹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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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43:4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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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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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有人在輕撫我的臉頰,一下一下極盡溫柔,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仍是個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孩子,凡事都可遂心任意,不禁喃喃道:“媽媽,媽媽。”睜開眼睛滿心歡喜地看去,卻是胤禛焦灼喜悅的臉。剎那間竟是數百年時光,我愣了一瞬問“怎麼了?”話剛出口,昏厥前的一幕幕湧到心頭,胃裡惡心,卻再無可吐之物,趴在床頭只是干嘔。
  胤禛半擁著我,輕拍著我背,我下狠勁推他,卻全身發軟,無半絲力氣,我哭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神色清冷中夾雜著傷痛,伸手握住我推他的胳膊,我哭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
  胤禛用力把我抱在懷裡道:“若曦,我們有孩子了。”我哭聲澀在喉嚨裡,抬頭看他,他點點頭道:“太醫剛診過脈,一個月了。”說著在我臉上輕吻了下,溫柔地說:“我們要有孩子了。”
  我無半絲喜悅,心中對他愛恨糾纏,盯著他半晌不動,他伸手捂住我眼睛,求道:“若曦,不要這樣看我。你不開心嗎?我們盼了很久的。”我傷痛難耐,俯身嚎啕大哭起來,“胤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他身子僵硬,輕拍著我背,“我知道!若曦,我這麼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先養好身子,我以後再解釋給你聽。”我哭道:“那是我妹妹呀!是我妹妹呀!”
  胤禛捂著我嘴道:“若曦,你當她是妹妹,她卻未曾當你是姐姐。我不是沒有給過她機會。”我狠命打著他的手,掙扎間,眼前發黑,身子頓時軟倒。他忙扶住我,我一面喘著氣,一面無力地推他。
  他道:“你不願看見我,我這就走。不過你好歹顧念一下自個和孩子。”說著叫了梅香菊韻進來服侍。自己站起盯著我,我閉目不動,他轉身緩緩而去。
  暈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夢,碎裂成一片片,混亂錯雜,就如這麼多年的時光,彷似一瞬,卻又痛苦而漫長。
  春日時,玉檀坐在炕上替我繡手絹,我靠在一旁隨意翻書,偶爾幾聲清脆的笑語,回蕩在屋中,融化了紫禁城中難耐的寂寞寒冷。
  我每一次病都是你照顧,帕子一遍遍換下,藥端到榻邊。那次凶險萬分再無求生意志時,是你在榻旁整晚整晚的唱歌,直到把我喚醒。
  浣衣局操持賤役,你不離不棄,費盡心思維護。將近二十年的姐妹情,這冰冷宮廷中一份始終相伴的暖意。
  我以為憑借他的愛定可護你周全,讓你在紫禁城中不受傷害,卻不料是他如此對你。
  玉檀,從此後,這紫禁城中最後的一抹暖色消逝而去。
  …………
  梅香搖醒我,擰了帕子給我擦臉,才發覺夢中早已淚流滿面。
  天剛亮,就吩咐梅香去叫王喜來見我,梅香猶豫了下低頭應是後退出。
  不大會功夫,王喜匆匆而進,腳步虛浮,面色蒼白,眼眶烏黑,親眼目睹整個過程,顯然受刺激甚深。梅香菊韻雖也面孔浮腫,可畢竟和玉檀無什麼感情,只是恐懼事情本身。
  梅香守在一旁,我道:“下去!”她遲疑了下,向外行去。我讓王喜坐,王喜肅容立於榻前,指了指簾外,我用口形無聲說道:“我故意的。”王喜恍然大悟,忙道:“奴才不敢坐,姐姐有事就吩咐吧!”
  我沉吟了會,強抑住心痛問:“玉檀當日……當日……究竟是個什麼狀況?”王喜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轉,臉上皮膚抖動,聲音卻平穩地回道:“去的很快,沒什麼痛苦。”說著王喜眼淚已經滾落,他立即用袖子抹去。
  我捂著胸口問:“她臨去可有說什麼?”王喜一面回頭張望了下,從懷裡迅速掏出一個布條塞到我靠著的軟墊下,一面道:“一直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我用眼光問他,口中問道:“你可好?”王喜做了從門縫塞進布條的動作,又做了個他推門突然發現布條的樣子,一面回道:“奴才一切安好。”
  說完兩人默默無語相對,王喜道:“姐姐既然無事吩咐,奴才這就告退了。”說著未等我答話,已匆匆出去。我有心叫住他,卻又忍住。
  手中捏著王喜帶來的布條,短短幾行字,卻字字如刀般扎在我心上,,“求姐姐護我家人周全。玉檀自知大限將至,一直希望能有一日親口向姐姐解釋清楚一切,可如今再無機會,匆匆而就,無以明心跡,卻又忽覺一切話皆多余,姐姐必能明白我的心。紅塵中一癡傻人而已!玉檀不悔!無怨!姐姐勿傷!”
  我腦中似乎可以看到玉檀當日的急迫,躲在某個牆角,從衣服上撕下布條,咬破食指,匆匆寫就,塞進王喜屋中,沒多久她就被人捉去。
  玉檀一直告訴我她從未讀過書,只粗略認識幾個字,可今日看她的留書,字跡雖倉促,卻是一手標准的管夫人梅花小揩。非長年苦練和熟讀詩詞百家絕不能有此清麗幽閒之意境。玉檀,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呢?
  梅香在榻旁低聲說:“姑姑,十三爺來看您了。”我微一頷首,梅香道:“請十三爺進來!”十三緩步而入,梅香向他請安,搬了椅子請十三坐下後靜靜退出。
  十三細細查看了下我臉色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哪還禁得起自個作踐自個?難道你竟然恨皇兄恨得連孩子也不想要了?”我道:“我沒有。”十三道:“既然沒有就應該好生保養調理。一則你現在的年齡才第一次有孕本就凶險,二則你身子一直有病,如今又動了胎氣。何太醫為了你,整日愁眉不展,苦思良方,皇兄也是憂心忡忡,你自己卻全不愛惜。皇兄怕你害怕,不願對你說這些,我本也只想勸你放寬心,可一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索性和你挑明白,你若還想要這個孩子,就和太醫配合些。”
  我呆愣半晌,哀聲道:“我會盡力的。可是心痛難忍,你可能教教我如何讓心不痛的方法?自己妹妹慘死在我愛之人的手,你可有方法讓我化解心中的愛恨糾纏?”十三低頭靜默了會道:“也許事實能讓你好過一些,但也許更讓你難過。”我苦笑道:“告訴我吧!”
  十三輕歎口氣道:“皇兄將九哥遣去西寧,嚴禁他們彼此互傳消息,可九哥仍舊想盡辦法,甚至自己編了密碼利用各色人與京中聯系。玉檀就是九哥在皇兄身邊的眼線,一直把皇兄的行蹤洩漏出去。皇兄因為你不好嚴懲她,幾次旁敲側擊都警告過她,可她卻未有絲毫悔改,這次激怒皇兄是因為九哥教唆弘時爭取當太子,弄了不少挑撥皇兄和弘時父子之情的事;又命玉檀設法利用你和八哥、十哥、十四弟的淵源挑撥你和皇兄之間的感情,兩件事情都犯了皇兄的大忌,皇兄忍無可忍才用了極刑,也是對九哥的一個嚴厲警告。”
  我腦子紛亂糊塗,覺得一切好荒謬,可似乎又合乎情理,多年的點滴細節猛然凸現在腦海中,原來那個大雪夜救了玉檀一家的公子是九阿哥,結局玉檀卻肯定騙了我,不是一面之緣,而是從此後九阿哥對她們一家一直暗中照顧,多年後的進宮做宮女,也應該是刻意安排。難怪十四好似不避諱玉檀,我以為是因為他知道我和玉檀要好,卻原來另有乾坤。那玉檀你究竟對我是真情還是假意?玉檀一笑一顰,一哀一喜從腦中快速掠過,我恍惚一笑,情份假不了的。她在宮中的左右為難,舉步維艱只怕不下於我,她和九阿哥究竟是怎麼一段故事?我只知道開始和結局,卻不知道過程,她的心酸無奈痛苦絕望也許比我還多。
  十三看我淺淺而笑,詫異問道:“若曦,你不生氣嗎?”我搖頭道:“玉檀視我為姐,待我之心絕對假不了。至於其它,誰沒有幾件無可奈何之事呢?我若真有怨怪,只怨怪蒼天殘酷。”
  十三凝視著我道:“你總是願意原諒,總是願意去記住美好的東西。”
  我低頭靜默了會,淡淡道:“皇上本可以讓這一切都不發生的,他卻沒有制止。”十三急道:“皇上本就有意放玉檀出宮。玉檀剛到御前服侍,皇上就命高無庸向眾人重申了違背養心殿規矩的懲罰,後來杖斃私自傳話的宮女時,也特讓玉檀和眾人觀看,以示警戒。”
  我搖頭道:“也許打算放玉檀出宮時,的確想著就此作罷,當然也因為既然原乾清宮的宮女都遣散了,也沒有道理單留下早已過了出宮年齡的玉檀。後來大概因為九阿哥不願放棄玉檀這個棋子,玉檀就來求了我,皇上當時完全可以立即向我說清楚,然後直接命玉檀出宮,我斷無反對道理。可皇上卻未如此做,而是順水推舟,給了個玉檀留下的理由。畢竟如果送走了玉檀,還不知道九爺他們還會想什麼花招,不如留一個你知道是奸細的人在身邊,一舉數得,願意讓九爺知道的東西,就故意讓玉檀知道,不願意知道的,玉檀也絕對知道不了,還可以利用玉檀反監視九爺的動向,甚至可以利用玉檀給九爺完全錯誤的消息。”
  十三歎道:“我知道無法讓你釋懷,可皇兄也曾真地希望玉檀能改過,他絕對無傷你之心。而且宮裡本來規定了宮女之過是要株連家人的,卻因為你求情而不予追究。這次若非過於緊張你,也不至於如此痛恨玉檀。皇兄唯一有失的地方大概就是低估了你和玉檀之間的感情。”
  我慘笑道:“玉檀是被九爺和皇上合力逼死的,而我是幫凶。”十三道:“我知道你為玉檀難過,可你不能因此就把什麼錯都往自己身上兜攬。”
  我躺回榻上,喃喃道:“十三爺,你可知道我這麼短時間都經歷了些什麼?姐姐離我而去,可她是含笑而終。我雖難過,可想著她這輩子的淒涼,覺得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李諳達怎麼死的,你只怕早就知道。玉檀對我而言,就是我妹妹,就算有錯,他為什麼要用如此酷刑?還有那些不相關的人,張千英雖有過錯,可罪不及此。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對這個宮廷如今除了懼怕還是懼怕,它就象個怪物,不停地吞噬著人。”
  十三還欲再說,我揮手打落帳子道:“我想休息了。”十三默坐了會,輕歎口氣,起身而去。
  “小姐!”我猛地睜開眼睛,“巧慧?”巧慧半跪在床邊道:“小姐,是我!”我猛地起身推她道:“出去!這裡不能待的。”巧慧叫道:“小姐,是皇上命我進宮服侍你的。”我哭道:“我就是知道是皇上命你來,才讓你趕緊走。”
  巧慧挨著我坐下,摟著我問:“究竟怎麼了?我聽高公公說小姐有身子了。怎麼如此不愛惜自個呢?你有什麼心事就告訴我,我自小服侍主子,可以說是看著你長大的,說句簪越的話,我心裡把主子當姐姐,把小姐當妹子的。”
  我想起姐姐,伏在她懷裡大哭起來。巧慧道:“再傷心的事情也沒有孩子重要,若主子看到你這個樣子肯定會傷心的。小姐可是答應過主子一定會照顧好自個的。”
  正在哭,承歡在一旁叫道:“姑姑!”我忙伏在巧慧懷裡擦干眼淚,看向承歡,“你什麼時候來的?”承歡道:“姑姑,我給你講個笑話可好?”我道:“改日再講吧!”承歡又道:“那我給姑姑唱歌。”我摸了摸她的頭說:“也改天吧!姑姑今日聽不進去。”
  承歡爬到床上,讓我摸她的左手,三個指頭上結了層薄薄繭結,“姑姑,我練琴很用功的。”我摸著她的繭子點頭道:“等你琴彈好了,你阿瑪肯定很開心。”承歡問:“姑姑,你不開心嗎?”我扯了扯嘴角說:“開心,姑姑也開心。”
  承歡側頭盯了我半晌道:“姑姑,我聽皇伯伯說你會給我生個弟弟的。”我微點了下頭,承歡說:“那姑姑可不能再哭了,你再哭,小弟弟也會哭的。”我側頭強忍著淚,巧慧忙道:“小姐要再躺一會嗎?”我搖搖頭。
  巧慧笑說:“那起來吧!整日躺著也不好。好久沒有服侍過小姐了,今日讓奴婢服侍小姐洗漱吧!”承歡聽了,忙跳下地。巧慧扶我起身。
  在巧慧和承歡相陪下,勉強吃了小半碗清粥,一點筍絲,巧慧仍舊不滿意的樣子,嘮叨著:“餓著大人倒也罷了,怎麼能餓著孩子呢?”可梅香已經喜上眉梢,興沖沖地收拾了碗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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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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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巧慧精心照顧下,精神雖還不濟,身體卻好了很多。承歡笑說要為我彈奏一曲新近練好的曲子,難得她肯靜下心來學箏,又是為了讓我開心,不願掃她的興,點頭應好。她拖了我去廳堂,進去時十三正負手立於窗邊,怔怔出神,眉梢眼角全是相思,唇角的淡淡笑意滿是疲倦。站在屋中最明亮處的他,卻渾身上下散發著無可言喻的孤寂冷清,似乎陽光到了他身邊都自動回避。
  十三猛地一側頭,相思立即掩去,疲倦立即消失,又是那個行事穩重的怡親王了。他帶著幾分暖意笑問:“來了多久?”我道:“剛到。”我隨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十三坐於側旁,打量了我幾眼問:“身子可好?”我點點頭。他靜默了會道:“身體最重要。”我強笑了笑,看向承歡。
  承歡正在戴義甲,半天還沒有纏好,我說:“過來。”她忙抓起義甲跑來,我替她細細纏好,她笑著跑回箏旁。十三笑說:“不知道你以後是更寵承歡,還是更寵承歡的小妹妹。”我側頭笑問:“你覺得是女孩?”
  十三一呆,道:“我私心裡希望是個女孩。”我道:“我也希望是個女孩子。”兩人了然一笑,我正欲說話,瞥到胤禛緩步進來,忙收聲扭過頭。十三立即站起回身請安。巧慧和承歡都行禮問安。我也隨著立起道:“皇上聖安!” 胤禛笑讓大家座,說著自己坐在了十三身側的椅子上。我站立未動道:“奴婢不敢!”胤禛盯著我未語,十三看看我又看看胤禛左右為難。承歡忽地大叫道:“姑姑,你要不要聽承歡彈曲子了?”承歡帶著幾絲不安,大睜雙眼看著我,我忙笑道:“聽!”說著趕忙坐下,十三神色一松,也隨著坐下。
  承歡小臉緊繃,肅然端坐,右手微揚,左手輕壓,靈動琴聲在屋中響起,竟是《歸去來》。
  ‘徵’音為主,旋律短暫離調,表現“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旋律漸快,哀喜交雜“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速度逐次加快,力度不斷加強,情感越來越強烈,“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琴聲在高潮突然切住,尾聲緩緩流出,承歡雙手輕按,全曲結束在‘宮’音。余音裊裊,耐人尋味。
  我腦中依舊徘徊著“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
  胤禛叫道:“若曦!十三弟!”我這才回過神來,十三也是一臉茫然若失,遑遑之色。我和十三默然對視,兩人眼中都是幾分哀傷。胤禛又叫道:“若曦!十三弟!”十三忙立起道:“臣弟在!” 胤禛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看著承歡問:“誰讓你彈這首曲子的?”
  承歡眼珠子骨碌一轉,從我們臉上掃過,噘嘴道:“我自個挑的,這首好聽。我彈的不好嗎?”我道:“沒有,彈的很好,就是太好了,我們才聽入神了。”承歡將信將疑地看向十三問:“姑姑說的是真的嗎?”十三緩緩一笑道:“你姑姑寵你,她眼中你什麼都是好的。曲子意境并未體現,不過難得你把指法練得那麼純熟,也就很好了。”承歡雖怕十三,卻很是相信十三所說的話。聽完滿臉喜色地問胤禛:“皇伯伯不喜歡嗎?” 胤禛微雜絲苦笑道:“喜歡!”承歡喜滋滋地湊到胤禛身旁,帶著絲討好說:“我聽哥哥們說,皇伯伯很是喜歡田園之樂,這首曲子好似就講這些的。”
  我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嘲笑了出來。十三低頭肅容端坐。胤禛看到我笑,一下笑了起來,半摟著承歡喜道:“今日要好好賞你!”我忙斂了笑意,撇過頭。
  十三微坐了會,站起向胤禛行禮告退,牽了承歡的手向外行去,巧慧隨後而出,我也立起向胤禛行禮告退。他立起道:“以後不用老是行禮,如今有了身子,凡事怎麼便宜怎麼來。”
  我轉身就走,他一把拽住我,我下狠勁甩了幾下,卻沒有甩掉他的手,“放開我。” 胤禛把我拉進懷裡,強攬著道:“十幾天未見,再大的氣也該消消了。你不願見我,可孩子說不定還想著見阿瑪呢!”
  我推了推他,未推動,他道:“如今已有身孕,得趕緊冊封你了。和你商量下你想要什麼名號。”我身子一僵,停止了掙扎,默然半晌後道:“我不想要什麼封號。”他柔聲說:“你有身孕的事,現在就幾個人知道,連承歡我都仔細吩咐過不許對任何人說。可再過一個月,身子就漸顯了。你不想做我的妃子,可孩子總要有阿瑪的。難道你捨得讓孩子被人暗地裡嘲笑嗎?”
  我脫口而出道:“你讓我出宮吧!我們在宮外,自然不會有人笑她的。” 胤禛臉色一白,雙臂用力,讓我緊緊貼著他道:“若曦,我不會讓你和孩子離開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頭被他摁在肩膀上,胤禛低低問:“你現在對我只有恨了嗎?”我聽他語氣流露著前所未有的淒傷,心中疼痛,淚順著臉頰滑落到他衣上,“我多希望我只是恨你,可我不是。甚至我想恨你,可卻總是恨不起來。我只是怕這個皇宮,怕那個皇帝,他會那麼心狠,狠得讓人懼怕。”
  胤禛扶起我抽了絹子幫我擦淚,一面道:“不要哭了,有了身子的人哭對孩子不好。若曦,我是你的胤禛,可我也是這紫禁城、整個大清的皇帝,很多事情我有自己的無奈。”
  我搖搖頭,推開他手道:“很多事情的確是無奈,可也許換一個人他就會有不同的做法,你卻總是選擇最極端的手段,最後傷人傷己?為什麼?為什麼恨要如此強烈?”他靜默無語,我輕歎口氣,轉身離開。
                
  巧慧坐於炕上低頭剪著衣服,我在一旁歪靠著看了半晌道:“你從哪裡找了這許多半新不舊的小孩衣衫。太糟蹋東西了,把好好的衣服剪成一塊塊。”巧慧手下未停,笑說:“是特意請高公公幫忙尋的。整整一百家身體康健的孩子穿過的衣服。給小格格做一件‘百家衣’。”
  我搖頭笑了笑,巧慧道:“小姐沒有聽過‘穿了百家衣,能活七十七。’嗎?我特意囑咐了多尋那些姓“劉”、“陳”、“程”的人家,借“留”、“沉”、“成”的吉利多多護佑小格格。”巧慧拿起件寶藍衣衫一面剪著一面說:“ 小人兒最易受驚,“藍”諧音“攔”,可以攔住不干淨的東西。”
  我凝視著低頭忙碌的巧慧,若曦的額娘是因為生若曦落了病而去,姐姐因為驚傷過度不僅孩子沒了,自己也落了病根。而巧慧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恐懼已在她心上有了深深的烙印,她把對姐姐那個孩子的愛和害怕都一股腦地傾注到我孩子身上,借助這種方法擋住自己的擔心。本欲讓她不要費這些無用功,可明白了她的心思,覺得還是由她去忙吧!
  承歡從外面一蹦三跳地進來,踢掉鞋子就躥上了炕,巧慧嚷著:“好格格,你慢著點,把我布塊都打亂了。”承歡笑嘻嘻地靠在我身邊問:“給弟弟做衣服嗎?”我笑點點頭。
  承歡看著巧慧手中色彩斑斕的布塊,來了興致,欲湊上去看。我拖住她道:“安靜呆會,我有話要問你。”說完叫了聲巧慧,對她打了個眼色。巧慧忙放下剪子,下炕到簾外守著。
  “你前兩日彈的曲子是誰幫你選的?”承歡側頭滿臉疑惑地說:“就是我自個選的呀!”我戳了下她額頭道:“你撒謊的本事都是我教的,還在我面前裝神弄鬼?”她‘哈哈’笑了起來,“我就是看能不能騙過姑姑,能騙過姑姑,那就誰都能騙了。”
  我笑說:“你可別忘了,我給你說過的最緊要一句話,越是從不騙人的人到真正騙人時才能撒出彌天大謊。假話說多了,再會做戲,也沒人信的。你現在也就是借著年齡小,人家都上了你天真爛漫的當。再說,我只是讓你去哄皇後和貴妃開心,可沒讓你招搖撞騙。”承歡嘻嘻笑道:“我知道的,我很少說謊的。”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承歡道:“服侍我的小宮女芮兒幫我選的。她說除了姑姑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她肯定會死的。”我蹙眉道:“你怎由著身邊宮女擺布呢?難道我以前的道理都給你白講了?”承歡道:“芮兒向我保證這首曲子姑姑一定愛聽。而且絕不會怪我。”我問:“她還說什麼了?”承歡道:“她說如果姑姑問起,就說‘只要願意割捨,二七必如所願。’”
  我似乎有一點理解胤禛對太監宮女為何如此嚴苛。在這樣的清理整治重刑下,承歡身邊都還有他們的人,對胤禛而言,這些都是潛在的危險,不采用非常手段,也許的確難以鎮懾眾人。皇宮本就是殘酷的地方,一旦攪進了權利之爭就更是血淋淋,歷朝歷代都類似,并非只有胤禛如此。可想到玉檀,卻心傷不已,事不關己,理智都能明白,可牽涉我的親人時,卻還是難以接受。
  我出了好一會子神,盯著承歡嚴肅地說:“記住了,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從沒有!”承歡肅容點點頭。我想了會道:“尋個錯處把芮兒打發了,貶去做粗活,掃地洗衣都可以。”承歡問:“為何?我很喜歡她。”我道:“正因為喜歡,才要如此。沒有利用價值,她就能安安穩穩熬到出宮。”承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半晌後,心才慢慢靜下來,揚聲叫了巧慧進來。巧慧繼續做衣服,承歡在一旁也尋了把剪刀,鉸來鉸去的淨給巧慧搗亂,巧慧又氣又笑,把自個剪好的趕緊都藏了起來,又趕著把未鉸的衣服都收攏,壓在自己身旁不許承歡亂動。我看著她倆搶來搶去的,在一旁只顧著笑看熱鬧。我手輕摸著好似還沒有任何變化的腹部,內心深處開始企盼著一個小女孩的誕生,以後我們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日子。
  高無庸在簾外叫道:“姑姑!”巧慧立即下炕,立在炕邊,我坐直了身子道:“進來吧!”高無庸進來先向承歡請安,又給我行禮,然後雙手捧著張單子道:“這是皇上命奴才拿給姑姑的。”我淡淡問:“什麼事情?”高無庸回道:“奴才不知!”
  我蹙眉看著他不動,巧慧拿過塞到我手中,高無庸感激地看了巧慧一眼,向承歡和我行禮告退。巧慧踢了鞋,又上了炕,一面道:“不管什麼事情,看完再說。再說了,不管他再疼你寵你,也還是皇上,小姐怎麼能當著下人就駁皇上的面子呢?”我默了會,自嘲道:“你說的對,我其實還是依仗著他的寵愛。”
  說完,攤開手中的單子看起來,剛瞟了一眼,就立即扔到桌上。巧慧問:“什麼事情?”我淡淡道:“皇上擬的幾個封號,讓我選一個。”巧慧靜了會道:“小姐,這事拖不得的……”我打斷了巧慧,對承歡道:“你這麼喜歡玩針線,回頭找人教你女紅。”正低頭縫布塊的承歡搖頭道:“才不要學呢!玩是一回事,把它當功課做又是另一回事。”
  巧慧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半晌,看我只是和承歡說話,輕歎口氣,拿起針線依舊開始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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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15:45:2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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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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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無庸來了三四次問我要回音,巧慧每次都幫我敷衍著說:“還未想好,再給幾日。”他一走,巧慧就苦口婆心的勸,從孩子講到我阿瑪,講到我已去世的額娘,最後哭著把姐姐又搬了出來。我只能答應她我會仔細看的。過後卻總是抗拒,拖著不肯看,心裡總覺得這個封號就是意味著從此後我要永遠和這個紫禁城拴在一起。雖然知道這是必然,可心裡卻總是抗拒。
  巧慧坐在炕沿大半日一動不動,我叫了她幾次,都沒有回音。我擱下手中的書道:“別再不高興,去把單子拿來,我這就看。”巧慧卻依舊靜坐不動。
  我直起身子,推了她一把道:“琢磨什麼?”她抬頭看著我咬唇未語,過了會道:“沒什麼事情。”說著起身去拿單子。我叫道:“回來,有事就說清楚,你一個人琢磨不如兩個人想,好歹彼此商量著辦。”
  巧慧站了會,走到門口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回身緊挨著我坐下,低低道:“八福晉想見小姐一面。”
  只要身在紫禁城,就絕不會有清靜日子,我苦笑了下道:“姐姐的事情我們欠了她一個大人情。”
  巧慧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何況這麼多年,她也是我半個主子,實在不好不替她傳話。”我道:“見一面就見一面吧!不過如果回頭讓皇上知道了,一切都是我自個的主意,是我自個要見八福晉的。”巧慧帶著幾絲恐懼,不安地點點頭。
  我輕握了下巧慧的手以示安慰,想到玉檀,心隱隱絞痛,暗下決心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再讓你傷害巧慧。
  巧慧扶著我在御花園內漫步,我笑說:“這才幾個月大,肚子都一點還看不出來,我自個走得了。”巧慧道:“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我扶著穩妥些。”我拿她無可奈何,只能由她去。
  八福晉迎面而來,巧慧忙向她請安,我欲向她行禮,她側身避開淡淡道:“雖還沒過了明處,可畢竟是皇上的女人,受不起你的禮。”巧慧臉漲得通紅,急道:“皇上就要冊封小姐了。”我笑瞟了眼巧慧,我都沒有不好意思,她倒替我羞愧了。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去一旁守著。
  我笑看著八福晉問:“所為何事?”八福晉嘴角含著絲淡笑道:“前幾日皇上又降旨訓斥了爺,把十弟滯留張家口歸咎於爺的教唆。”我沉吟了會問:“難道不是嗎?”
  八福晉笑打量著我道:“此事的確不完全是十弟的意思,雖因許國桂那狗奴才故意尋釁,十弟是和他對上了,不過還不至於滯留這麼久,但也不是爺的意思。爺如今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淡,起起落落全不放在心上,說皇上命他做事他就做,要削爵幽禁也由他,甚至勸過九弟不要再和皇上對著干,事已至此,還有何好爭?可就這樣,皇上仍舊不肯放過爺。”我帶著幾絲怒氣問:“你為何要這麼做?不知道這樣會激怒皇上嗎?”
  八福晉冷‘哼’了聲道:“皇上一步步試探我們,打壓我們,我們一再退讓他卻總是得寸進尺,與其這樣不如看看他究竟能有多狠。”
  我凝視著她,肅容道:“如果你指望看到一個為了史官評斷和後世評價而手軟的皇帝,就大錯特錯了。如果你如此做,只是為了讓他背上折磨兄弟的名聲,那代價未免太大。史書中的名聲固然重要,可怎麼比得上自己生命呢?”
  八福晉半仰著頭,凝視著天空道:“皇上已經徹底毀了爺的一生,聖祖皇帝開了頭,他變本加厲。所有折子都經由他的手查閱銷毀,朝中眾臣揣摩著他的心意四處挑錯,動輒彈劾,有的不妨說大一些,沒有的也可以捕風捉影。總而言之,半生辛勞竟無一點是處,對大清居然從未做過一件實事。”
  八福晉搖頭笑了笑道:“你若以為我指望那些個史官為我們一言斷是非,那我從小到大的書都白讀了。春秋有董狐直書,司馬遷千古史筆千古文章,班固范曄雖稍遜也還是直道而為,陳壽有所私於魏,卻未曾昧心刪改。可自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後,歷史就成為天子的歷史,可以任意塗鴉篡改。遍涉玄武門之變的正史,僅有房玄齡等人刪略編撰的《國史》、《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以後的新舊《唐書》等正史均取材於這些。我當年仔細讀過這段歷史,甚至在稗史裡也找不到任何不利於李世民的言語。不可不歎服太宗與其史官的心思縝密。玄武門之變竟然被描述成是李世民一讓再讓,兄弟欲殺他,他無奈之下的應變舉措,為了抹黑對方,編造出如此荒唐的情節:李世民親赴鴻門宴,飲了兄弟的鴆酒卻未死,只是吐血數斗,可就是這個‘吐血數斗’的李世民,兩三天後又在玄武門前生龍活虎,力挽強弓射殺了長兄李建成。如果史實屬實,我只能感歎李建成,李元吉居然放著宮內一滴足以至死的上好毒藥不用,如此重要的行動卻只用街頭私貨,或者李世民真是天龍化身稟賦異常,吐血數斗而不亡,還可以謀劃布局擊殺兄弟。”
  我聽得啞然無語,八福晉掩嘴輕笑道:“如果真有長生不老藥,我倒真想知道我們如今的這位雍正帝又會如何解釋他所做的一切。我們又會被說的是多麼陰險歹毒,如何阻礙了他一心為天下之願而不得不懲治我們。”
  半晌後,我緩緩道:“瑕不掩瑜,太宗雖在此事上有失卻仍然開創了貞觀盛世,將來皇上也是如此。不過你心中既然不是為此,為什麼還要讓十爺滯留不歸?”
  八福晉斂了笑意道:“只許他試探我們的底線,我們就不可以試探一下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嗎?如果真打算將我們幽禁至死,那不妨早早宣旨,給個痛快,何苦玩貓捉鼠的游戲?如果沒有爺的淡然超脫,我早就被逼瘋了。你根本不知道日日活在刀尖下的痛苦,明白那刀遲早會落下,日日都在想究竟何時會落下。以前還有恐懼,現在我竟然覺得早落下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貓捉老鼠?刀尖下的生活?我腦中一片混亂,默了會問:“你既然不是讓我為十爺求情,那究竟想說什麼?”八福晉笑吟吟地看著我道:“我從九弟那知道了件稀奇事。”我心內一痛,不知九爺聽聞玉檀之事是何種感受,可有一絲半毫的憐惜?
  八福晉道:“皇上如今如此恨我們,除了多年為皇位相爭的敵意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大概就是因為當年爺設計他不成,卻讓十三弟被圈禁,讓他隨後多年小心翼翼,不過你這麼冰雪聰明,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爺要對當年本還相處友善的他突然發難呢?要說只為皇位,爺怎麼沒有針對行事同樣低調的三哥呢?”
  我心中一緊,她認為八爺是為了男女之情對付四爺的?可細看她臉色卻不象,再說當年的那個局沒有兩三年根本布不成,當時我還未和四爺在一起。我淡淡問:“為什麼?”她笑說:“這件事情可笑就可笑在這裡,聽九弟說,當年有人不止一次地特意提醒爺留心四王爺的,還說了一長串人名,爺雖將信將疑可為了萬無一失就選擇了布局對付。如此說來皇上好似恨錯了人,十三弟吃了十年的苦也不能全怪到爺身上,始作蛹者竟另有他人。”
  我心急遽下墜,彷若平地一個踏空,落下的竟是萬丈懸崖,深黑不見底,身子顫抖,晃悠欲倒,八福晉扶著我,笑道:“你猜皇上知道這件事情後,究竟是傷心多,還是憤怒多?”我推開她,抱扶住身側的樹干,八福晉立在我身側道:“你是從貝勒府入的宮,又受了爺那麼多年的恩惠,他想讓你和我們撇清關系,哪有那麼容易?對了!九弟要我轉告你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說完不再理我,揚長而去。
  巧慧半摟半攙著我,帶著哭音驚問:“小姐,怎麼臉色這麼白,你哪裡不舒服?我們這就去請太醫。”我搖搖頭,示意她先回去。
  進屋時,看著不高的門檻,我卻連邁過它的力氣也無,一個磕絆,險些摔倒。巧慧緊緊抱著我,臉色煞白。巧慧把我在榻上安置好,扶著我喝了幾口熱茶後問:“小姐,我命人去請太醫可好?”我閉目搖搖頭,五髒如焚,絕望和愧疚充滿全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總是擔心著八爺的結局,可沒有料到這個結局竟然會是自己一手促成,如果沒有我,也許他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許一切會不同。十三多年身受之苦,居然是我一手造成的,還有綠蕪,如果不是我,十三不會被圈禁,那麼綠蕪就不會和十三在一起,她會永遠在遠處默默看著十三,最後也不必因左右為難而投河自盡。我這麼多年,究竟在做什麼?
  巧慧哭道:“福晉究竟說了什麼?小姐,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你不要嚇巧慧。我還是去請太醫。”我道:“巧慧,求你讓我靜一靜。我的病太醫看不了的。”巧慧強壓下哭聲,坐在榻上相陪。
  屋中光線漸暗,梅香進來問晚膳吃什麼,巧慧點了燈,求道:“小姐,先用膳吧!”巧慧求了幾次,見我不言不動,猛地跪在榻旁拼命磕頭,哭求道:“小姐,求你了。當年主子也是這樣不說話不動不吃東西,小姐,天大的事情沒有孩子大,巧慧求你了!”
  梅香看情形不對,早退了出去。我用力支起身子道:“巧慧,不是我不想吃,而是實在吃不下。這樣吧,先傳膳,我盡量吃。”話剛說完,人就無力地軟倒在榻上。巧慧滿臉淚,臉頰通紅,急急跑到簾外叫人吩咐。
  晚膳未到,十三卻來。梅香進來回道:“十三爺來看姑姑。”我身子猛地一抽,往榻裡縮了縮,低低說:“就說我睡下了。”梅香低頭默默退出。
  十三掀簾而入,笑說:“我竟然也有吃你閉門羹的一天。這下皇兄該不會覺得只有自己沒面子了。”我翻了身,面朝牆而睡。
  十三靜立了會問巧慧:“怎麼回事?”巧慧還未答話,淚就先下,哭了半晌卻無一字。十三道:“若曦,我若有做錯的地方,你直說。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我全身哆嗦,心如刀鉸,轉身撐起身子,巧慧忙拿了枕頭讓我靠好。我向巧慧揮了揮手,她向十三行禮後退出。
  “不是你有做錯的地方,而是我,是我!”十三微微一愣,拖了凳子坐在榻旁問:“此話怎講?”我一點點仔細打量著十三,削瘦的身子,點點斑白的頭發,眉梢眼角的滄桑,眼底深處的傷痛,眼淚汩汩而落,十三道:“若曦,究竟怎麼了?你這個樣子可是同時在折磨三個人,一個是深愛你的人,一個是你的孩子,你怎麼忍心呢?”
  我道:“今日我見了八福晉。”十三臉色一緊問:“她說什麼了?”我抹了抹眼淚道:“她轉告了九爺的一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十三靜默了會問:“你和八哥的事情,九哥知道嗎?”我點點頭,“最清楚的是十四爺,可估計八爺也沒有刻意瞞九爺。只有心思較淺的十爺不是很清楚此事,不過心裡也應該有數。”
  十三猶豫了半晌,低垂著頭問:“你和八哥究竟當年到了什麼地步?可有……可有肌膚之親?”我微呆了下,草原上的攜手共游、擁抱、親吻從腦中滑過,心下更是冰涼,嘴裡卻不甘心地說:“這很重要嗎?”
  十三臉微白,抬頭道:“這事他們不敢胡來,激怒了皇兄,首先倒霉的是八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用此事來傷害皇兄。何況就我揣度,這肯定只是九哥自個的意思,以八哥的性格,絕不會答應他這麼做。我可以先找八哥談一下。如果只是為此事,你放寬心,交給我來處理。”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我頭伏在枕上眼淚直落,十三,我不配你如此待我!忽覺得下腹酸痛,眼前發黑,人癱軟在榻上,十三大驚,急急攬起我叫:“若曦!若曦!”一面對外大吼道:“快傳太醫!”
  巧慧沖進來,撲到床邊,臉色煞白,一聲慘叫,“不!”立即跪倒,拼命磕頭哭求道:“菩薩,求求你!你已經拿走了主子的孩子,就放過小姐吧!巧慧願意承受任何苦難,以後日日常齋、天天燒香。”十三臉色青白,一疊聲地催人叫太醫。
  我大張著嘴,只是喘氣,半晌後哭道:“孩子保不住了!”十三猛地一掀薄毯,我的裙子已經全紅,他雙手發抖,吼問:“太醫呢?”
  話未落,胤禛和太醫先後沖了進來,十三忙起身讓開,胤禛抱著我怒問十三:“怎麼回事?命你來勸人,你就這麼勸的嗎?”未等十三回答,就趕著吩咐何太醫:“不管你做什麼,要什麼,一定不能有事。”太醫把完脈後,臉色青白,手微抖,胤禛一字一頓地道:“大人孩子都不許有事,否則讓你們都殉葬!” 又對十三道:“朕一時情急,對……”十三忙道:“我明白。”十三刻意用了‘我’,而未用‘臣弟’。胤禛微一頷首再未多說,兩人都是盯著太醫。
  何太醫顫著聲音吩咐人去配藥,說完立即向胤禛重重磕頭道:“臣只能盡力留住大人。”我強撐著的一口氣盡洩,立即昏厥過去。
  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地,瓦藍的天空下,不知從何處飄來許多美麗氣泡,因為有陽光的眷念,變得五彩斑斕,絢麗耀眼,每一個裡面都住著一道彩虹。天上,地下,飄飄蕩蕩,如夢如幻,我輕笑著追逐著美麗的氣泡,一個跳躍,竟然飛了起來,身子如這些美麗的泡泡一般輕盈,我大笑著與周圍的氣泡嬉戲,它們好似精靈,我追它們跑,我停它們又來逗。笑聲充盈在天地間。
  時間似乎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無始無終,玩倦時倚著氣泡而睡,睡醒時,在氣泡彩虹間飛來飛去,跳上跳下,我的生命似乎就是這麼開始,也會這麼結束。
  笑聲忽然卡在喉嚨裡,正在陪我嬉戲的氣泡在陽光下一個個破裂,我驚惶恐懼地目睹著從我出生在這裡就一直陪伴著我的氣泡紛紛毀滅,一道道絢爛的彩虹瞬間離我而去,我大叫著去攔它們,可它們卻在我手中碎裂,只余手上濕膩膩的殘骸,雙手簌簌直抖,原本溫暖和潤的陽光變得冰冷無情,我身子劇痛,無形中有好幾只大手把我向不同方向拉扯,我好似立即就會如氣泡一樣四分五裂。當最後一個氣泡毀滅在我手上時,我慘叫一聲,身子從半空摔下……
  “醒了!醒了!”感覺一個人撲到床前,剛欲碰我,正在我身上扎針的人阻止道:“皇上,不可觸碰!”身上的痛楚越來越大,眼前的人影也越來越分明。我凝視著胤禛,南柯一夢,再相見時,你竟然塵滿面,鬢如霜。兩人柔柔目視著對方,彼此眼中都是無限憐惜哀憫。
  何太醫放了熏香在我枕畔,胤禛剛欲開口,何太醫道:“皇上!”胤禛忙閉嘴,我凝視了他一會,疲極倦極,雙眼漸漸合上,在安息香的溫和氣息中,再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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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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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切影象都好似是夢。待心中漸漸清醒明白,恐懼霎時又起,猛然睜開眼睛叫道:“巧慧!”身旁立即有人答道:“奴婢在!”我心中松了口氣。
  巧慧喜道:“小姐真醒了。”我看著巧慧憔悴不堪的面容道:“苦了你了。”巧慧話未出,淚先掉,急急擦去眼淚道:“巧慧鑄成大錯,萬死都不足抵償。只不過放心不下小姐,不然早就該去和夫人、主子請罪了。”
  我忙示意她禁聲,巧慧低聲說:“梅香和菊韻煎藥呢!皇上早朝去了。皇上這段時間除了早朝外,都一直守在這裡,晚間也就歇在這邊。”我出了會子神問:“那我晚上迷迷糊糊要水喝,是誰服侍的?”巧慧道:“我們都在外間守著,裡面只有皇上。”
  我問:“皇上可追究此事了?”巧慧臉瞬時又是恨又是怕,低頭道:“不知道。”我道:“我身邊就你一個貼心的人,難道你從此後也要拿假話蒙我?那我留你在身邊還有什麼意思?”
  巧慧哭道:“我幫福晉傳話,已經害死了小格格,我……”我強抑住悲痛,伸手捂著她嘴道:“不關你事,很多事情終歸是躲不掉的,無因哪來果?你不明白其中曲折,所以一味責怪自己,其實不關你任何事情。”巧慧抹了抹眼淚道:“小姐病情一直不穩,皇上全副心思都撲在小姐病上。我看不出皇上的心思,皇上自己從不提孩子的事情,周圍也沒人敢說。我曾聽十三爺勸皇上,如果心裡難受就發洩出來,皇上卻說自己很好。十三爺倒是私下裡問過我話,我說我也不知道當日福晉和小姐所談內容,十三爺只是囑咐我以後不可再與八福晉有任何聯系,別的未多說。”
  “皇上知道我見過八福晉嗎?”巧慧還未回答,就聽見腳步聲,忙低低道:“我不知道。”話音剛落,梅香和菊韻一人托著個木盤進來,見我醒了,都是滿臉喜色,一面請安一面道:“何太醫說姑姑今日就會醒來,讓我們備好飲食,真是神醫。”
  菊韻半跪在床邊服侍我用膳食,一個個做的維妙維肖的嫩綠蓮蓬漂浮在湯上,聞著清香無比,吃著軟糯甘甜,禁不住多吃了幾口,床邊圍著的三人都喜笑顏開。
  用完膳吃完藥,讓巧慧梅香幫我擦洗了一下,收拾停當,覺得身子輕松不少。兩人正在收拾,胤禛大步而進,巧慧梅香忙請安,胤禛未曾理會,只是盯著我看,兩人彼此對視一眼,低頭靜靜退出。
  我向他微微一笑,他緊走了幾步坐在床邊一下抱住我,“不過十幾日,竟象幾生未曾見過。”兩人相擁半晌,我道:“對不住!我知道你很盼望這個孩子。” 他臉上閃過一絲傷痛,再看時卻只剩下微笑,“沒事的,你身子最重要。”
  我凝視著他,那孩子,長大的話,是會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我?女孩子的話,像他會是什麼樣子呢?可終究是見不到了……心裡悲傷彌漫。“孩子都是折墮凡塵的仙子,上天不肯讓我們的孩子來世俗經歷種種磨難,才又把她帶回去了。她如今在一個彩雲飛渡、仙禽盤旋、百花吐艷的地方,會很快樂的。”胤禛的身子僵了一僵,語氣卻依然輕柔,“是!他會很快樂!”
  “不要怨任何人好嗎?這件事情如果有錯,也是我的錯。”胤禛扶起我,把我鬢邊的碎發攏了攏“你如今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養好身子。如果你再為那些不相干的人或事操心,我可就真要生氣了!”他語氣溫和,但在眼瞳深處,卻是夾雜著絲絲怒氣和徹骨冰冷。我心裡一哆嗦,腦裡迅速掠過‘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已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只知道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等人的大概結局,可他們福晉各自的結局我卻一點印象也無,畢竟女人在古代不過是某某人的一個符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在族譜中留下,只是某氏就一筆帶過。以八福晉對八阿哥之情深,她怎麼面對最終的結局?心頭忽掠過‘同死而已’。
  胤禛笑說:“今日太陽很好,我帶你到外面走走。”我點頭道:“我也很想去外面呆會,憋在屋子裡,沒病也憋出病了。只是我走不大動。你命人搬兩個籐椅放在外面,我們就到外面坐坐吧!” 胤禛叫道:“高無庸!”
  高無庸應聲推著個檀香木雕花的輪椅進來,上鋪著軟墊,把手處也特意用繡花軟布裹好。我贊道:“好精致的東西!” 胤禛一面抱起我將我安置到輪椅上,一面道:“好用才是正經。是否舒服?不妥之處再改。”
  胤禛一路推著我隨意而行,丁香花開得正好,香氣遠遠地已經聞到,我笑說:“今年我又要錯過花季了,去年這個時候……正忙著采花呢!”剛說到一半,就想起玉檀伴我一起摘花曬花,強抑住聲音方才語氣未變的把話說完。
  胤禛推我到丁香樹下,笑說:“花謝了還會再開,明年再采吧!”我從椅上站起,走了幾步,撿了串紫色丁香掐下,拿在鼻端嗅了會,又側身放在胤禛鼻下,他笑說:“很香!”說著從我手裡拿過花枝,在我發髻上穿繞了幾下,插綁好,“這樣我只需一低頭就可以聞到了。”
  我舉袖聞了下笑說:“身上的藥味把花香都蓋住了。” 胤禛俯頭貼著我肩膀道:“我只聞到藥香和花香相得益彰。”我欲推他,未推起,反倒被他摟著緊貼在一起,他沿著脖子一面親吻著一面道:“還是你最香!”
  胤禛往日也喜逗我,但從未在外面如此忘形過,我一急推又推不開,只得伸手到他腋下呵癢,一面道:“還不放開?要被人看到了!” 胤禛大笑著,反手來癢癢我,“最怕癢的人也敢使這招,也不怕引火燒身?”
  未幾下,我已經笑軟在他懷裡,只知道一面喘氣,一面求道:“你可是皇上,如今這樣可不象話。” 胤禛看我有些氣短,不敢再逗我,半摟半攙住我道:“皇帝就不許和妃子取樂了?再說,高無庸他們在四周隨著,誰敢來偷看?”
  他後面說什麼我都未聽清,只第一句話在腦裡不斷盤旋。胤禛看我突然不笑了,淡淡道:“我已經命人准備冊封禮,等你身體再好利落些,就形禮冊封。”我強笑道:“你以前不是不願意讓我受封的嗎?後來是因為孩子,可孩子……,現在沒必要的。”
  胤禛凝視了會我道:“我以前沒有現在的害怕。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次都不許你再拖延。”
                
  “小姐,想什麼呢?半日都一動未動?”我向巧慧搖搖頭。如今我對胤禛的心思半絲把握也無,難辨喜怒。本覺得為了孩子之事,他定要大發雷霆,我心下甚至做好為了保住巧慧不惜一切的准備,他卻無一絲動靜。知道此事的人本就不多,現在更是無一人敢提,就連承歡也應該被特意叮囑過,再未問起任何關於‘弟弟’的話題。彷若孩子的來去只是一場夢,夢醒了無痕。
  “巧慧,我們出去走一下。”我不想再琢磨,急欲把心思從雜亂紛紜中抽出。巧慧笑說:“過會子就該用晚膳了,不如等用完膳後,我再陪小姐去散步。”我一面從榻上下來,一面道:“過會再說過會的話。”巧慧忙服侍我穿鞋,又隨手拿了件月白披風,上以水墨筆法印染一株紅梅。
  巧慧攙著我慢走了一會,本以為借著四月傍晚的微風可以讓自己心神舒展,但卻心中越發不安、似乎習習晚風中吹來的全是恐懼。猛一扭身向養心殿行去,巧慧道:“不如休息會再回走。”
  我道:“我不累。”巧慧未在多言,隨我快步而行。守在東暖閣外的高無庸見我忙行禮請安,裡面隱隱傳來說話聲,我低聲問:“誰在裡面?”高無庸回道:“十三爺。要奴才稟報嗎?”我正欲點頭,裡面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胤禛道:“老八還未遵旨而行嗎?”十三道:“還未!皇兄,八福晉雖確有罪過,可畢竟是皇阿瑪當年冊封,而且和八哥相守多年又有了弘旺,可否換種方式懲戒。” 胤禛道:“朕意已決。你再去看看老八是否遵旨。”十三叫了聲:“皇兄!” 胤禛卻不肯再多說。聲音又漸漸低了下去。
  我向高無庸搖了搖頭道:“皇上和十三爺既正在議事,我就不進去打擾了。”說完轉身就走。待行遠了,手才簌簌而抖。巧慧急道:“小姐,我們回去休息吧!”我摁住她手,示意她別再說話。
  兩人靜靜站在暗處,天色黑沉下來,十三低著頭,拖著步子一步步向外行去。因為他全身有風濕,時常骨節酸痛,胤禛特許他轎子隨意進宮。我低聲對巧慧吩咐:“你自個先回去,我有話和十三爺單獨說。”巧慧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十三爺!”十三正欲上轎,回頭見是我,忙回走幾步道:“怎麼不好生休息,立在這裡吹風呢?”我問:“皇上下旨做什麼?”十三沉默了會道:“命八哥休妻。”我掩嘴驚叫道:“不!”緊抓住十三胳膊問:“八爺可休了?”十三道:“昨日下的旨意,今日我進宮時八哥還未尊旨。現在不清楚。”
  我立即轉身向養心殿行去,緊走了幾步,又迅速回身向十三行去,“不能讓八爺休福晉,會鬧出人命的。你去阻止八爺,我去求皇上。”說完轉身而行,走了幾步,又返回道:“不行。若八爺心思已定,他絕不會理你的,反倒只怕認為你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帶我一起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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