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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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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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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23:58:3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貓大爺

  珊娘回到她的春深苑,才剛坐下,白爪就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然後大大咧咧地往她膝上一跳,拱著她的手撒嬌似地「喵」了一聲,一副求撫摸的大爺模樣。

  珊娘不禁一陣驚奇,「今兒這是怎麼了?平常對誰都愛搭不理的,怎麼突然倒撒起嬌來了?」說著,到底還是在它的腦門上摸了兩把。

  要說袁長卿給的這隻貓,平常就跟個貓大爺似的,不管誰哄著逗著,它都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一點兒都沒有其他同齡小貓該有的活潑。有時候珊娘都忍不住在心裡吐槽,真是什麼人送什麼貓,袁長卿送的貓,竟跟他一個德性,盡愛在人前裝個高冷範兒!

  六安給珊娘沏了碗茶,端過來笑道:「許是因為平常家裡都有人逗著它玩兒,偏今兒我們都不在家,它這是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吧。」

  賤的!珊娘默默在心裡又吐槽了一句,伸著手指頭戳了一下白爪的腦門兒。

  白爪以為她在逗著它玩,便伸出那唯一一隻白色的爪子去拍珊娘的手。珊娘看著有趣,就逗著小貓玩了起來。因此她都沒注意到,從剛才起,五福就拉著三和在後面一陣嘀嘀咕咕,直到這會兒都還沒有進門。

  最後還是六安說,「五福姐姐跟三和姐姐在說什麼呢?這都半會兒了竟都還不進來。」

  珊娘抬頭往門外看了看,就只見那被月光照得如水洗過一般的庭院中央,五福正拉著三和連說帶比劃著,不用猜都能知道,定是說著今晚的那一齣齣鬧劇。

  「還能有什麼,」珊娘笑道,「定是跟三和說今晚的事呢。」又問六安,「可是你去叫的老爺?」

  六安不安地一縮脖子,悄悄回頭瞥了一眼五福,訥訥道:「總不好看著姑娘和太太吃虧的……」

  五福在外面聽到了,便撇下三和,氣鼓鼓地進了堂屋,對珊娘道:「是我叫六安去的!」又憤憤不平道,「老太太這是老糊……明眼人誰看不出來,這是有人在算計姑娘呢!偏老太太竟只說姑娘和太太的不是,都不問一聲兒誰指使的四喜!還有那十四姑娘也是,真夠不要臉的,黑燈瞎火的,跟我們姑爺在竹林子裡做什麼?!」

  她這麼說時,三和忙不迭地沖著她一陣瞪眼,偏五福沒瞧見,仍憤憤不平道:「姑爺也是,身正才不怕影子斜,瓜田李下的,他在那裡做什麼……」

  「咳咳!」三和沒法子了,只好冒著珊娘的眼,沖著五福一陣假咳。五福這才回過味兒來,不禁看著珊娘一陣訕訕的,又道:「姑娘別生氣,既然整件事都是有人有心算計的,恐怕姑爺也是上了什麼人的當……」

  「他?」珊娘彎眼一笑,「他不叫人上當就好了……」

  說實話,便是她當時大事化小地化解了這件事,事後又裝著個不在意的模樣,其實心裡多少還是存了些疙瘩的。不為別的,好歹袁長卿的名字還跟她連在一起呢!被人以那種似同情又似看熱鬧的眼瞅著,便是她不在意袁長卿,為了自己多少也要感覺彆扭的!

  何況,她一直認為,袁長卿肚子裡有著七拐十八彎,向來只有他耍著人玩兒的,怎麼可能會被人那麼容易算計上!偏他就這麼上了當……

  若要她來解釋,除非袁長卿是別有盤算,不然就是他關心則亂!

  至於說他是為了什麼「關心則亂」……若不是他叫著她「十三兒」時,那語氣慌亂中帶著釋然,她差點就跟別人一樣,以為他跟十四之間果然有點什麼了……

  唔,許那個設計了這一套算計的人,原就是打算讓她這麼認為的吧……

  「姑娘別聽五福瞎說,我猜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見珊娘笑得古怪,三和立時回頭狠狠瞪了五福一眼,勸慰著珊娘道:「姑娘便是不信別人,也該信著姑爺才是。以我們姑爺那種沉穩的性情,定然不可能做出什麼會惹人非議的事來,其中定然有什麼緣故。老爺這會兒正在前面問著姑爺呢,便是今兒晚了不方便再說什麼,明兒姑爺那裡也一定會給姑娘一個解釋的。」

  珊娘忍不住一撇嘴,「解不解釋的,我倒無所謂……」她就是覺得有點心煩。便如五老爺所說,不過一個袁長卿而已,一個個的跟狗群裡扔了根骨頭似的搶著做什麼?!

  偏前世時,她也是搶著這根骨頭的人……

  而她再想不到的是,明明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竟還有人念著這根「肉骨頭」……這是前世沒有過的事。她不知道是因為前世時她沖人擺出一副「護食」的架式,才叫人不敢算計,還是因為這一世時她對那根「骨頭」可有可無的態度叫人鑽了空子……

  「真煩人!」

  她嘀咕了一句,抱著白爪上了樓,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給我備水。」

  等外面傳進話來,說是老爺答應讓姑爺進來跟姑娘說句話時,珊娘正泡在她的大浴桶裡。她懶待再重新穿戴見客,便問了一句來通報的婆子,知道太太那裡留了袁長卿在客院裡住下,便答道:「既這樣,也不急在今天,有話明兒再說也一樣。」

  說這句話時,珊娘心裡曾閃過那麼一瞬的念頭,想著不知道那傢伙會不會又一次半夜跑來做賊……所以,當她半夜睜開眼,看到一臉嚴肅的袁長卿坐在她的床邊上看著她時,她只翻了個身,拿手臂蓋住眼,咕噥了一句:「你倒越來越放肆了。」

  袁長卿差點衝口而出,「你越來越不把我當一回事了!」

  他吞了吞聲,鬱悶道:「你居然還睡得著。」

  「我為什麼睡不著?」珊娘將手臂擱在眼睛上,帶著三分睡意咕噥道。

  袁長卿看著她,下巴忍不住收了收,到底沒忍住,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的手從她的眼睛上拉了下來,帶著隱忍的怒氣道:「你就沒話要問我?」

  珊娘被迫睜開眼,看著他那雙在暗處顯得更加黑白分明的眼,想了想,道:「沒有。」

  於是,她看到袁長卿的下巴又動了一動。

  這一回,便是他沒有笑,下巴上的淺溝竟仍然出來了。

  珊娘眨了眨眼,仍半迷糊著的睡意終於清醒了大半。她看著他道:「你可不能養成這樣的習慣,大半夜的,往我這裡跑做什麼?被人瞧見……」

  「被人瞧見又如何?!」袁長卿壓低聲音道,「反正我要娶你的。」

  珊娘一窒,無語了片刻,掙扎著轉了轉仍被他握著的手腕,道:「那你退開些。到底眼下我還沒嫁給你呢,這大半夜的,你坐在我床邊上,不合適。」

  忽然間,袁長卿的眼眸一閃,他驀地將另一隻手撐在她的枕側,彎腰湊到她的鼻尖前,壓著聲音故意威脅她道:「這就不合適了?我能想到一堆更不合適的事……」

  他那麼說著時,呼吸隱隱拂過珊娘的唇間。

  而珊娘卻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小姑娘,前世她可是真真正正嫁過人的,從他閃亮的眼眸間,以及他落在她唇上的呼吸,她讀出一種屬於男人的危險……

  她的臉驀地一紅,從被子裡抽出另一隻手,就這麼蓋在袁長卿的臉上,嗔道:「你要做甚?!」

  她是有經驗的,袁長卿卻是沒經驗的,他壓過去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而當她的手蓋在他的臉上,當她的掌心觸到他的唇時,他心裡忽地就升起一陣麻癢,他忍不住壓低頭顱,往她的面前又靠近了一些,在她掌心裡說道:「你說呢?」

  他的唇在她掌心裡的蠕動,叫珊娘心頭又是一跳。她縮回手,想想覺得不妥,又改而推著他壓下來的胸膛,低喝道:「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袁長卿頓了頓,仍維持著他壓迫著她的那個姿態,低聲道:「可我現在就在生氣。」

  「你氣什麼?」珊娘奇了,「沖著今兒發生的事,該生氣的人是我才是……」

  「可你沒生氣。」袁長卿道。

  「對,我沒生氣。」

  「所以我生氣了。」

  珊娘一默。她隱約有點明白他為什麼生氣,可又覺得這不可能……

  「因為你不生氣。」袁長卿挑明了說道,「虧我擔心你會生氣,會睡不著,好不容易說服了你父親讓我大晚上的來見你,你卻不肯見我。我以為你是生氣才不肯見我,結果我來看你,你睡得竟跟隻死豬似的……」

  「你才是死豬呢!」珊娘怒道。

  「不,」袁長卿帶著種奇怪的冷淡道,「我是骨頭。以你父親的話,我是扔進狗群裡的骨頭。」

  珊娘一陣沉默。五老爺這麼說時,雖然是在罵侯家人,可也是在罵袁長卿……且,以五老爺的脾氣,估計沒少給袁長卿氣受……

  袁長卿盯著她的眼看了一會兒,緩緩直起身,看著她道:「你不在乎,是嗎?」

  珊娘眨了眨眼,一時沒能跟得上他的思緒。

  袁長卿又道:「雖然你不在乎,可我還是要解釋給你聽,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因為有個丫鬟給我帶了個口信,你的,說是你邀我去竹林那邊賞月。」

  許是看到珊娘張嘴要說話,他搖了搖頭,堵著她的話道:「你別問我為什麼會上這種當,反正我當時信了。」後來他也仔細想過,他覺得他之所以會信,是因為他迫切地想要那麼相信……

  「總之,我過去了。」他又道,「可我沒能等到你,卻等到了十四。」

  「啊……」

  珊娘「啊」了一聲,還沒來及發表評論,又叫袁長卿堵了話頭。

  「她跟我說,你的心裡沒有我,你並不想嫁給我……」

  他這般說著時,仍扣在珊娘手腕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勒得珊娘不舒服地轉了轉手腕,嘀咕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袁長卿一默。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手中略鬆了一點手勁,然後又再次一點點收緊手勁,圈緊她的手腕,雖不至於捏痛她,卻也令她不能再掙扎,「我知道。」他的口吻,平靜中帶著些許蕭索,「我不知道的是,她那麼說時,我……」

  他頓了頓,又道:「之後你就和一大堆人冒了出來。聽到別人說你來了時,我擔心你會胡思亂想,我怕你會生氣,我也氣我竟蠢到會上這種當,然後我就聽到你跟人說,我們是在開玩笑……」

  「是你說的……」珊娘道。

  袁長卿一皺眉,驀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繼續又道:「你那樣做,是為了保全我們大家,我懂。可你竟真的一點兒都不生氣?!連從西園回來後,也不急著跟我要解釋。我對於你來說,真的就那麼無足輕重嗎?」

  他瞪著珊娘,珊娘也在默默看著他。半晌,她疑惑地偏了偏頭,問著他道:「這大半夜的,你過來,就是要問我這個?問我為什麼不生你的氣?!」

  「是。」袁長卿皺著眉道。

  「你不覺得你有點無聊嗎?」珊娘不禁一陣嗤之以鼻,「我不生氣,是因為我信任你,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沒有原則的人。而且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有人在有心算計我們。偏你竟因為我相信你而生氣?!你腦袋是不是被門夾過了?!」

  袁長卿被珊娘罵得一噎,看著珊娘張了張嘴,不禁一陣啞口無言。

  珊娘又嗤笑一聲,掙著手腕道:「放開我!」

  「我……」袁長卿理虧地放了手,頓了頓,強詞奪理道:「是你說,我若是心裡悶著什麼想法,要及時跟你說的。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產生什麼誤會……」

  珊娘都懶得回他了,沖他丟過去一個白眼兒,奪回手腕道:「你就強詞奪理吧你!」又喝道,「快滾,下次再這麼大半夜的溜進我房裡,我真拿刀剁了你!」說著,拉過被子就蒙住了頭。

  可袁長卿卻有點捨不得走,拍著她的被子道:「你覺得是誰做的手腳?」

  珊娘忍了忍,到底沒忍住脾氣,忽地一掀被子,瞪著他道:「不過是無聊的人,值得你大半夜的跟我討論嗎?!再不走,我可喊啦!」

  「好好好,」袁長卿好脾氣地舉著手笑道,「我這就走。」他頓了頓,看著她微一彎眼,笑道:「晚安。做個好夢。」

  說著,趁著珊娘不備,彎腰飛快地在她額上啄了一下。不等她有所反應,他一轉身,如隻燕子般從開著的南窗躥了出去,手一搭屋簷,便輕巧地翻上了屋頂。

  半晌,珊娘才摸著腦門回過神來,她急忙跳下床,光著腳跑到窗邊往外一陣探頭,竟什麼都沒看到。

  而當她縮回頭來時,卻意外地看到,白爪竟一直蜷在窗臺上打著小呼嚕,一副天塌了都與它無關的模樣。

  珊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拈了拈它的耳朵,恨聲道:「養你能做甚?!還不如養條狗呢!」

  由一個「狗」字,她又想到袁長卿這根「骨頭」,由著「骨頭」,便叫她又想起腦門上的那一下。

  她摸摸腦門,低聲抱怨道:「只當被狗舔了的……」

  屋頂上,仍沒走開的某人忍不住一陣咬牙切齒。他正想著要不要跳回去再報復回來時,忽然聽到下面那個聲音低低問著那隻黑貓:「你那主子,不會跟你一樣,是來求撫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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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23:5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五老爺的糾結

  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少女,且平常就有低血糖低血壓的毛病,半夜還被「登徒子」打擾了睡眠,第二天見誰都沒個好臉色,自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只是,這樣的「下床氣」,看在五老爺五太太眼裡,都覺得珊娘是因為昨晚受的委屈而不痛快著;看在被留宿的准姑爺袁長卿的眼裡,則忍不住有些小竊喜地認為,他這媳婦或許是反應了過來,終於知道「生氣」或「嫉妒」了……

  話說五老爺其實算不得是個聰明人,且情商還有點低,不然也不至於跟太太耽誤了這麼多年。昨兒因著袁長卿的一番巧舌善辯,加上五太太的有心偏向,才叫五老爺暫時按捺下對袁長卿的不滿。如今見珊娘臉色不好,老爺的不滿頓時又滿格了。

  吃完早飯,老爺把袁長卿和珊娘全都叫去了他的院子。許是因為昨晚見識過了袁長卿勸服人的功力,進了院子,老爺忽然警覺地把袁長卿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就指著院門,罰袁長卿在那裡站了,只單帶著珊娘進了他的書房。

  進了書房,他把袁長卿昨晚的解釋親自跟珊娘說了一遍,然後便背著手在珊娘面前一陣煩躁踱步,最後忽地一回頭,看著珊娘道:「你可想要退親?你若不願意結這門親,我便給你做主退了吧。」

  退親?!

  珊娘看著老爺一陣眨眼。若是老爺早些辰光問她,她不定還真有退親的意思,可跟七娘議論了一會兒彼此的心事後,她忽然就覺得,其實不管嫁誰,婚後都必定要面對一堆麻煩事的。而與其重新換個人嫁了,換一堆新的麻煩,倒不如嫁給袁長卿了,至少她經歷過一輪,知道自己會面臨一些什麼事。

  於是她搖搖頭,「算了,就這樣吧。」

  「什麼叫『就這樣』?!」老爺不滿地瞪她一眼,又道:「你可是擔心之前的那些麻煩事?那些事你不用管,你只管告訴我,你還願不願意要他?!」

  一個「要」字,叫珊娘聽得一陣臉紅。她想了想,看著老爺道:「那老爺的意思呢?」

  老爺又是一陣煩躁踱步,道:「之前之所以同意這樁婚事,原就是當時的迫不得已。且我看他袁家雖有這種那種的不好,袁長卿那小子身上倒還有些可取之處。我想著有他護著你,將來你應該不至於會吃苦受罪。可如今看來,倒是我高估了他。既這樣……」

  「高估?」珊娘忍不住打斷老爺。

  老爺一點頭,歎著氣又道:「這幾年雖說你沒在我跟前長大,可怎麼說你都是我的女兒,且之前我也答應過你不會應承下這門親的,偏後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逼得我不得不違了答應你的事。我原想著,他袁長卿小小年紀竟就能有那樣的謀算,將來必定是個人物,便是他家裡靠不住,他這個人總還是靠得住的。卻再想不到,昨晚那麼粗陋的一點算計竟就叫他上了當,可見是我看走了眼。既這樣,這門親事不結也罷,你爹再怎麼不中用,也不能拿你的終身來換一家的平安……」

  珊娘只聽了個雲裡霧裡,不得不再次打斷老爺。仔細一問,她才知道袁長卿在背後替五老爺出謀劃策的事。她垂眼一陣沉默。

  之前她曾問過袁長卿,為什麼會知道她被人綁架的事,又為什麼要親自來救她。當時他只模糊地說是因為她是由於他的緣故才被袁昶興算計上的。那時候她因腿上有傷,也就沒有仔細往深處想。可如今細想起來,那時候的她跟袁長卿接觸並不多,似乎沒道理被袁昶興算計上。這還罷了,以她所知道的那個袁長卿,便是出於年輕的緣故還不像以後那般冷血,可他自始至終仍是個精於算計的人,對自己沒有益處或者付出大於得到的事,他是絕對不可能去做的。

  而,若說他不嫌麻煩地幫五老爺出謀劃策,珊娘想來想去,都覺得他只能是因為想要圖謀這樁婚事……或者乾脆正好相反,所有這些麻煩事也都是出於他的算計——而便是如此,應該也是出於要圖謀這樁婚事的目的……可是,值得嗎?就因為這樁婚事?!

  袁長卿那人雖然有著種種毛病,但有一點好處:他寧願保持沉默,也不會去刻意說謊。而之前他們就曾討論過,那時候他就曾直言不諱地說過,娶她對於他來說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如果他只是圖個聯姻,十一娘和十四娘那裡正巴不得結下這門親呢,他似乎完全沒那個必要來算計她和她家……

  珊娘默默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想不明白袁長卿的意圖,便只當他是因為這會兒還年輕著,又因為她是受了無妄之災,才會懷著一份想要彌補她們家損失的熱血吧。

  「對了,」她突然抬頭問著老爺道,「好像老爺一直就是不同意的,為什麼?」家裡其他人可都當這是一門好親事呢!

  老爺聽了不禁冷哼一聲,道:「老太太那是叫袁家的門楣晃了眼,且那袁家老太太也是個會裝的,誰又知道他們家背著人是什麼樣!」老爺把從林仲海那裡打聽的,袁長卿在袁家的真正處境跟珊娘說了一遍——雖然其實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又道:「之前我不同意,是因為不知道袁長卿這小子為人如何,怕你嫁過去後吃苦受罪。後來看他是個能頂事的,也就覺得袁家那些人那點事應該難不住他,且那到底不是他的親祖母,想來也難為不到你。且都說好男不吃分家飯,我是看在他的能耐上才點的頭,誰知道竟看走了眼,叫我如何放心把你交給他?!趁著現在還來得及,不如爹就給你做了這個主了!至於說其他的事,你別管,總有別的法子的。」

  珊娘看著老爺一陣沉默。直到這時,她才明白五老爺心裡的糾結,怕她嫁過去吃了袁家人的虧,可似乎又挺看好袁長卿這個人的……偏昨晚袁長卿的表現又叫他失望了,叫原本就處於不安中的老爺更加擔心起她的未來……

  其實便是如今回了家,珊娘也沒怎麼把五老爺和五太太當父母看待。她對太太,更多的像是對一個平輩之交;對五老爺則始終有種敬而遠之的疏離,因為她一直覺得五老爺這人不靠譜,卻是從來沒想過,便是老爺再不靠譜,心裡對她始終都抱有著一份舔犢之情……

  她心裡一陣感動,便站起身,拉著眉頭緊皺的五老爺在書案後坐下,又對老爺笑道:「老爺多慮了,袁大表哥不過是一時大意才上了當而已。再說,那些人算計他,無非是想要攪了這樁婚事。老爺若真是一氣之下解了這門親,那才真是中了歹人的奸計呢。」

  五老爺看著她一陣皺眉,問道:「你不生氣?」

  「生什麼氣?」

  「他跟人私會呢!」

  珊娘抿唇一笑,「老爺也說了,那是有人假借我的名義把他騙去的。要說袁長卿的錯,不過是他不夠聰明才上了別人的當而已,又不是說他真的跟誰在私會。若是他真的跟人私會,老爺再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遲。再說,不過是他一時大意,老爺就覺得是他無能了,可算起來他比哥哥還要小一個月呢,哥哥怕是都做不到他那樣,老爺未免對他也太苛刻了一點。」

  這「苛刻」二字,頓時叫五老爺斜著眉毛看了珊娘一眼,頓了頓,又道:「看來如今你是真願意了。」

  珊娘一怔。

  老爺又道:「昨晚太太勸了我一夜,我終究還是覺得心裡不踏實。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你之前是不願意的,是家裡的那些事才逼得你不得不點的頭。可太太說,最近你跟他看著關係挺不錯的,許你已經改了主意了,所以我今兒才決定乾脆把話全跟你說透了,看你最終是個什麼主意。如果你心裡還是不願意,咱們正好可以借著他的錯處把這件事了結了,可如果你已經改了主意,我也就不做那個惡人了。那現在我再問你一遍,你可願意?」

  珊娘一陣無語。她再想不到,太太那裡竟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她有心想說她對袁長卿不是那樣的看法,可又怕老爺聽岔了,把原本簡單的事再搞得複雜了。於是她默默歎了口氣,道:「老爺別為我操心了,這樣挺好。」

  老爺斜眼看著珊娘,凝眉沉思半晌,忽然站起身來,開了書房的門,把一直在院子裡打著轉的袁長卿叫了進來,然後,竟這麼毫不隱瞞地把他跟珊娘說的話統統跟袁長卿學了一遍,又皺著眉頭警告著袁長卿道:「我原就不認為你是珊兒的良配,如今既然珊兒願意給你機會,你且珍惜著吧!」

  雖說昨晚看似說服了五老爺,可從五老爺猶豫的態度上,袁長卿還是推測出,五老爺心裡怕還是有疙瘩的,他也料到老爺只叫了珊娘進去,怕是勸著珊娘要解除婚約的,他對珊娘會如何回答,心裡卻沒什麼底。如今聽到五老爺的轉述,可以說,叫他喜出望外。

  他那裡是心潮澎湃,忍不住回頭脈脈含情地看向珊娘,珊娘卻被他那似能溺得死人的眼波給嗆得驀然打了個寒戰。

  而若說前世時是袁長卿不解風情,那麼這一世則是活該他遭報應,竟換作是珊娘不解風情起來。他那一眼,直看得珊娘一陣汗毛倒豎,總覺得他似不懷好意,便眯眼看著袁長卿,也回報他一個不懷好意的笑,道:「也難怪袁大表哥會上當,原是他還不太瞭解我的脾氣。我這人行事一向愛個光明磊落,絕不可能背著人做什麼偷偷摸摸的勾當,也最看不上那樣的行徑!表哥可千萬記住了!」

  袁長卿的耳根驀地一紅。五老爺不知道,他卻是再清楚不過,其實她這是在暗指他昨晚半夜又翻了她的牆的事……

  可見珊娘真沒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說完這句話後,便又跟老爺說起她的奶娘來。珊娘道:「我知道老爺是心疼我和弟弟受的罪才遷怒於奶娘,可就如才剛老爺所說,這些年我不在家,全靠著奶娘照顧了。奶娘全心全意待我,一直把我當親生似的照應著,便是在山上,若是沒有奶娘捨了自己拖住那些歹人,我跟弟弟也逃不出去。如今她夫家人又把她趕了出來,老爺再不肯收留她,我奶娘就真的無處可去了。」

  幾番一哀求,老爺終於鬆了口,只道:「事情過去都快兩個月了,怕一時找不著人。」

  珊娘回手一指袁長卿,「他替我找著了。」

  老爺頓時回頭掃了袁長卿一眼,然後又調過頭來,帶著種酸不溜丟的口吻對珊娘道,「你什麼時候托他找人了?」

  珊娘對老爺此時的所思所想卻是一無所覺,笑道:「原沒托他。因老爺生著我奶娘的氣,我也沒敢驚動老爺,就托了五皇子的,可他事多,怕是忘了,結果是他聽到了,就幫我打聽了一下。」

  老爺皺著眉頭看著袁長卿問道:「你找著人了?」

  袁長卿心裡覺得老爺表情不對,可一時也想不明白原由,便恭敬答道:「只得了個消息,是不是還不知道。我原打算明兒跟學裡請個假,先去看看再說……」

  他的話還沒說完,五老爺那裡就是一揮手,打斷他道:「請什麼假?!如今你正在求學,當以學業為重,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叫桂叔去尋人。」又橫了珊娘一眼,道:「你們如今只是訂親,還尚未成親,家裡的事,該我這當爹的替你做的,就是我的事,托什麼外人?!」

  珊娘:「……」

  直到這時珊娘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五老爺這是吃了准女婿的乾醋……而,明明之前是他不肯派人去找奶娘的……

  ——好吧,果然她這個爹還是不怎麼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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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不速之客

  李媽媽被桂叔帶回來時,珊娘原正在樓上看書。聽到五福來報,她立時便扔了書,撲到欄杆上往樓下看去。

  就只見桂叔領著個頭髮花白的老婦進了春深苑。珊娘不禁一陣疑惑,便揚聲叫了聲,「桂叔?」

  桂叔站住,抬頭往樓上看去。跟在他身後的那個老婦人也忽地抬頭往珊娘看去,珊娘這才發現,那個頂著頭花白頭髮的「老婦」,竟就是她的奶娘李媽媽。

  「奶娘?!」珊娘不禁失聲叫道,然後便急急忙忙地向著樓下奔去。

  而李媽媽則一眼就看到了珊娘那仍一瘸一拐著的動作,頓時抬手捂住嘴,無聲抽噎起來。

  等珊娘奔下樓時,就只見她的奶娘已經哭得不可抑制地癱軟在地上,一邊還「梆梆」地使勁在那花磚地上磕著頭,沒幾下,那腦門上就見了血。

  一旁桂叔見了,趕緊過去要拉起李媽媽,誰知竟沒能拉得動她。

  珊娘也趕緊撲過來,在李媽媽把自己磕暈之前,及時抱住了她的奶娘,又抖著聲音問李媽媽,「奶娘,你怎麼成這樣了?」

  論起來李媽媽如今不過才三旬年紀,原生著一頭烏油油的黑髮,她再想不到,不過幾個月不見,李媽媽的一頭黑髮竟變得如此斑白了。

  她抱著李媽媽,忍不住也跟著哭了起來。

  她這裡一哭,李媽媽倒稍微忍住了一點眼淚,推開珊娘,沖著她又用力磕了個頭,道:「我是再沒臉來見姑娘了,可桂爺說,姑娘的腿……」她哽咽了一下,又沖珊娘用力磕了三個頭,哭道:「我再沒別的可以賠給姑娘的,只這一條賤命。可姑娘的腿又豈是我這條命能賠得起的?我原想死了算了,可桂爺說,與其我死了,倒不如活著替姑娘做牛做馬。我知道我再沒臉說這話的,事到如今,便是姑娘再生我的氣,再不願意看到我,我也只求姑娘留下我。我不求別的,只求能遠遠看著姑娘平安,能天天替姑娘做點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著,又再次「梆梆」磕起頭來。

  珊娘趕緊撲過去抱住李媽媽,哭道:「我什麼時候怪過奶娘了?原就不是奶娘的錯……」

  「都是我的錯啊,」奶娘哭道,「早知道我該聽姑娘勸的,再想不到他會把主意打到姑娘身上,竟害了姑娘的一輩子,」又以顫抖的手摸著珊娘的腿大哭道:「姑娘的腿啊……」

  珊娘這時候倒有點被李媽媽給哭蒙了。全家人都知道,她的腿正在好轉,這瘸腿也不過是暫時的,偏聽著李媽媽的意思,倒像是以為她要一輩子瘸著了。

  她抬頭看向桂叔。桂叔頓時沖她一陣殺雞抹脖子地做著手勢。珊娘正猜著桂叔的意思,忽然就聽到李媽媽那裡低喘了一聲,整個人都往後一倒。珊娘嚇了一跳,低頭看去,這才發現,李媽媽竟哭暈了過去。她頓時一陣慌亂。

  桂叔趕緊過來,搭著李媽媽的脈息探了探,安慰著珊娘道:「不過是太勞累了,見著姑娘又太激動了,一時受不了暈了。」說著,命人去請了大夫,又命人把李媽媽抬進屋去,這才回身對珊娘笑道:「姑娘不知道,這個李媽媽可真倔,我怎麼勸她都不肯回來,只說再沒臉面見老爺和姑娘了。後來我也沒法子了,只好騙她說,姑娘的腿怕是治不好了。這一下,她倒同意回來了。」

  珊娘問道:「你在哪裡找到她的?她在做什麼?怎麼不過才幾個月不見,她就變成了這樣?」

  桂叔抄著手歎道:「姑娘的奶娘也是個烈性之人啊。李大死後,她就這麼孤身一個人跑到鄰鎮上,以幫人縫補洗涮為生,偏她心裡頭一直記掛著姑娘,偏那時候傳過去的都不是什麼好消息,倒生生叫她煎熬出了一頭白髮呢。」頓了頓,他冷笑一聲,「再告訴姑娘一件奇事。」

  卻原來,那李大家雖窮,在當地卻是個大族。李大一家因壓榨著李媽媽的血汗而掙下了一點家業,使得這一家子在族裡也算得是個中等之戶了。偏那李大死得這麼不光彩,且身後無子,於是那點家產便叫族中之人算計上了。而雖說李媽媽沒有生養,其實李大在外面是有個私生子的。

  她婆婆跟族裡人一番爭鬥後,就把主意打到過繼的事情上,想要逼著李媽媽認下那個私生子。李媽媽一輩子被婆婆丈夫欺壓著,她婆婆原以為這件事很容易就能辦成的,卻不想李媽媽竟有生以來頭一次反抗了婆婆,咬死了牙不肯點頭,甚至直接鬧到族裡,要跟李大這個死鬼義絕。那族裡巴不得這一聲兒,不僅同意了李媽媽跟已經死了的李大義絕,同時還把李大一家除了族……

  珊娘聽了不禁一陣冷笑,「都不是好人!」又歎道:「若是媽媽早聽我的,也不至於……」

  桂叔一陣搖頭,歎道:「早聽姑娘的又能如何?便是她真能借著咱家的勢跟李大和離了,身上終究落了污點。偏她是姑娘的奶娘,若叫別人說起嘴來,怕是連姑娘都要受她的連累。就說如今吧,若不是我拿話逼著她,只怕她也再不肯來見姑娘的,不為別的,也不過是怕她如今這身份給姑娘抹了黑,叫人說姑娘的是非罷了。說起來,她哪裡是為了自己才那麼忍著,不過是她想得多,怕自己連累到別人罷了。」

  珊娘一陣沉默。她一直覺得,奶娘不敢反抗她丈夫,是因為她習慣了李大對她的方式,害怕改變,也害怕別人的流言,卻是頭一次從另一個角度來想這件事。

  她忽地抬頭看向桂叔。

  桂叔被她看得一陣不自在,側過身去笑道:「姑娘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珊娘道:「我再沒想到,你竟是我奶娘的知音呢。你怎麼知道我奶娘是這樣的想法?」

  桂叔默了默,歎道:「我有個姐姐跟她很像,看著柔順懦弱,其實不過是她替別人著想多過替自己著想而已。」頓了頓,他忽然又感慨道:「偏她們忘了,別人誰都不是三歲小孩,並不需要她們那麼犧牲自己來護著別人……」

  說話間,大夫來了。

  果然,大夫的診斷也是說李媽媽因心緒鬱結加上勞累過度才會暈倒的。桂叔送著大夫出去時,珊娘在屋內把李媽媽好一陣安撫,又說明了自己的腿只是暫時瘸著,偏李媽媽不信,只哭哭啼啼地求著珊娘諒解。珊娘沒法子了,只得依著桂叔的做法,笑道:「既這樣,奶娘一輩子留在我身邊給我做牛做馬吧。」

  她這麼一說,李媽媽倒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等又過了一天,李媽媽便收拾了自己,又像往常一樣回到珊娘身邊去當差了,看著竟似除了多了一頭白髮外,就再看不出她曾遭遇過這麼一場變故的——對了,還有她對桂叔似乎多了份不明所以的忌憚和畏懼。

  雖說李媽媽那裡表現得一切如常,珊娘卻知道,她這個奶娘是個心重之人。可便是她有心想要勸解於李媽媽,有些事卻不是幾句話就能勸解得開了,如今她只能希望隨著時光流逝,叫奶娘自己漸漸放寬了心神。

  中秋過後,便是太太的生辰了。

  這一年太太是三十五歲。雖然不是整壽,老爺卻因為這是他跟太太和好後的第一個生辰而想要大辦一場。偏太太一想到要跟人應酬,立時就嚇白了臉,給搖手拒絕了。老爺雖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把那計劃中的大宴改作家宴,只說自家人熱鬧一場。因心疼太太辛苦,加上如今珊娘也不用去學裡了,老爺便乾脆叫太太閑下來,連著家事帶這做壽之事,全都交給了珊娘去籌辦。

  所以說人之「本性難移」,便是珊娘從西園裡出來時就一直叫囂著要做個閒人,其實事實上她從來就沒有真正閑下來過,且她也不是那種閑得住的人。被困在病床上的這幾個月,早已經叫她閑得骨頭縫裡都發癢了,老爺那麼一提,她自是當仁不讓地接下了這樁差事——何況如今家裡諸事早叫她理得很是順當了,原不需要她怎麼操心的。

  太太生日的當天,珊娘難得沒有賴床,起了個大早。一早給老爺太太請了安後,一家人正一處用著早飯,桂叔執著張拜帖進來了,說是太太的娘家兄弟,姚三老爺和姚三奶奶夫婦來訪。

  太太自幼喪母,且那後母也不是什麼和善之輩,所以她在娘家時其實頗受苛待,和她那異母兄弟姚三老爺的關係也不怎麼親近。甚至於在姚老太爺故去後,每每太太那裡有節禮送回去,她娘家竟都跟沒收到似的,連個回音都沒有,簡直一副要跟太太斷絕往來的架式。偏今年中秋時,姚家人趕在中秋那一天回了節禮,如今向來沒有來往的姚三老爺夫婦竟又挑著太太生辰這一天來訪,太太不免忐忑地看向五老爺。

  老爺則當即就想起中秋那天,姚家人送節禮來時,袁長卿說的話。

  他的眼閃了閃,放下筷子,且不問那姚家人,倒先問著桂叔:「長生來了沒?」

  袁長卿這會兒還沒到。

  五老爺便道:「叫人去催一催。」然後他才背了手,出去迎客了。

  那姚三老爺比太太小了四五歲,生得矮矮胖胖的,看著一副和氣生財的商人模樣。見五老爺出來,姚三老爺趕緊擠出個和氣生財的笑臉,緊著兩步上前給五老爺見禮,一邊口稱:「姐夫安好。」

  五老爺心裡對姚家早有意見,便斜眼看著姚三老爺道:「恕我眼拙,認不出你是哪個。」

  姚三老爺再想不到五老爺竟這麼不給面子,愣了愣,堆著笑道:「小弟姚敏,幾年不見,姐夫竟不記得我了。」

  五老爺冷哼一聲,「不記得才是理所應當。我記得自我娶了你姐姐後,就再沒見過你們姚家有人上門,若不是每年送過去的節禮仍有人收著,我差點就以為你們姚家人都死光了呢。」

  五老爺這裡只圖著一時的痛快泄著憤,也就沒有注意到,姚三老爺在聽到他的話後,那眼神忽然變得古怪起來。而如果五老爺知道姚三老爺這會兒在想什麼,怕是鼻子都能氣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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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利慾薰心

  五老爺向來隨心所欲慣了,心裡替五太太打抱不平,嘴上也就這麼沒遮沒攔地抱怨了出來。

  只是,他卻是不知道,這些話聽在姚三老爺耳朵裡,卻是覺得老爺這是對太太頗具怨氣。

  在姚三老爺離家之前,就曾有那有心人告訴過他侯家五房的情況。那三老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自然不會偏聽偏信,於是在來府上拜訪前,他也在鎮上打聽了一圈,眾人都說那侯五老爺雖是個舉人老爺,卻是個不理世俗的紈絝,五太太更是常年不見人,至於說他們夫婦感情……只五太太至今沒有生養,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因此,如今被五老爺這麼夾槍帶棒地一陣譏嘲,三老爺竟沒感覺出來五老爺這是替五太太抱不平,心裡倒更加認定是五老爺對太太存了很大的不滿,以至於都不顧太太的臉面,當眾給她娘家人難堪。

  ——他哪裡知道,世上會有五老爺這樣的奇葩,竟是一點人情世故……不是不懂,而是不願意委屈自己去遵從呢!

  所以說,主觀臆斷害死人啊!

  姚三爺瞅著五老爺面色不好,便陪了笑,上前沖著五老爺很是謙恭地行了一個大禮,又抬頭道:「姐夫誤會了。我姚家絕沒有怠慢親家之意,只因為我姐姐嫁到府上十來年了,膝下竟一無所出,我們自覺對府上有愧,這才不敢來往罷了。」

  這話雖說得謙卑,卻叫五老爺怎麼聽怎麼彆扭。他眼雖瞅著姚三老爺,心裡卻想著中秋那天袁長卿對他說的話——那天看到姚家人的回禮時,袁長卿曾提醒過五老爺,那姚家多年都不曾搭理過太太,偏如今太太這裡才得了太后的賜字,姚家那邊就突然給了回禮,他提醒老爺,姚家人這舉動十有八九是沖著太太來的。或者確切地說,是沖著太太的玉繡來的。

  於是老爺那細長的眼兒一眯,往胖胖的姚三老爺身上掃了一圈。雖說五老爺不待見這個舅爺,可好歹來者是客,他便沖著堂上一伸手,一邊請三老爺堂上敘話,一邊開門見山地問著姚三爺,「那今兒你怎麼敢來了?!」

  三老爺一窒——話說姚家其實和侯家很像,都是祖上曾風光過的,但和沒落的侯家不同,好歹人家姚家嫡系一支仍活躍在政壇上,所以當年老太太替五老爺求娶的,其實是嫡系的姑娘,偏五老爺好個美色,竟相中了五太太。而五太太家裡原是旁支,父親又是個拎不清的,這後娘生的兄弟也不是個愛讀書的,早早就接了家業從商去了——三老爺在場面上混了多年,早習慣了花花轎子人人抬,竟是頭一次遇到五老爺這樣生冷不忌的,頓時被五老爺堵得一陣啞口無言。

  姚三老爺被堵了嘴,跟在三老爺身後的一個胖婦人見狀,忙笑著解圍道:「姐夫說笑了。」

  五老爺這才注意到,三老爺身後還跟著個矮胖的婦人。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單看那婦人的模樣,不用姚三爺介紹,五老爺就能猜出他們是兩口子。那婦人竟跟個女版的三爺似的,和姚三爺一樣,都生著副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臉,以及那一臉市儈氣十足的和氣生財。

  婦人未語先帶笑,拿帕子遮在嘴前,沖五老爺笑道:「正是因為我們家裡對姐夫心裡懷了愧疚,這些年才不敢上門相擾。可這親戚原就是越來往越熱絡,越不來往越冷清的,便是我們心裡再有愧,也不好終日避著不見姐夫,所以今兒才特意厚著臉面上門來請罪的。」

  見五老爺皺眉看著那婦人,姚三老爺趕緊給介紹道:「這是賤內劉氏。」又道,「我那姐姐出嫁時,她還沒來家裡,姐姐竟都沒見過這個弟媳婦。都是我們失了禮數。不知道姐夫可否行個方便,叫我們見一見我姐姐?」

  老爺立時冷笑一聲,乾脆俐落地拒絕道:「不行。」

  頓時,堂上氣氛為之一冷。

  也虧得這時候丫鬟送上了茶水,才悄悄緩和了一點氣氛。

  等丫鬟們退下後,五老爺看著姚三爺冷笑道:「要見太太是不可能的,倒是你們有什麼話,可以直接跟我說。」

  姚三爺再想不到五老爺竟這麼直爽,便和三太太對了個眼兒,然後站起身,對著五老爺躬身笑道:「是這樣,我姐姐嫁過來也有十來年了,竟是一次都沒有回家省過親,我母親甚是掛念,所以特意派我們夫婦來接姐姐回去省親的。」

  「省親?!」五老爺的眼兒忽地一眯,道:「這是府上老太太的意思?!」

  「是。」姚三老爺笑道。

  「哼,」五老爺冷哼一聲,「岳父去世時,我和你姐姐回去奔喪,府上老太太只說你姐姐的屬相和岳父的喪事相沖相剋,竟連門都沒許我們進,怎麼如今竟殷勤起來了?不會是因為知道你姐姐得了太后的嘉獎,你們家裡的誰,動了什麼不該動的心思吧?!」

  姚三老爺心裡忽地一凜。他之所以跑這一趟,還確實如袁長卿所猜測的那樣,是為了太太的「玉繡」。那姚家原是以繡莊聞名天下的,可姚家的刺繡再怎麼出名,終究抵不上那天下一絕的「玉繡」。於是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姚家家主便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行商多年的姚三爺更是比誰都清楚這「玉繡」二字的含金量。

  那姚三老爺原打量著五老爺是個不問世俗的紈絝,卻是再想不到,五老爺竟一針見血地指出姚家暗藏的心思,便忙搖手道:「姐夫誤會了,當時那句話是風水先生說的,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且後來老太太那裡還叫人備了別院,偏姐夫當時急躁了,等我們派人去請時,姐夫竟帶著姐姐回去了。老太太心裡覺得對不住姐姐姐夫,就越發不好意思往府上來往了。這麼一來二去的,這誤會竟越結越深,以至於變成現如今這模樣。如今老太太的年歲大了,想著當年的事,越發覺得對不住姐姐姐夫,所以才派了我們來請姐姐回去的。」

  「這麼說,」五老爺又是一聲冷笑,「府上老太太是覺得對你姐姐心裡有愧,才想著要你們夫婦來請你姐姐回去省親的?」

  「正是。」三老爺笑道。

  「哼,然後呢?!」五老爺忽地一拍桌子,站起身道:「把人誆回去後,是不是就扣著不放回來了?!」

  姚三老爺一愕。姚家還真做了這個主意,且連藉口都想好了。

  「是不是接下來你們就要說,」五老爺又道,「這些年我虧待了你們姐姐,所以你們要替你們姐姐做主,跟我和離?!」

  只看著姚三爺夫婦那張臉,五老爺便知道,他猜中了。五老爺原就是個脾氣暴躁之人,當即拿起茶盞狠狠往地上一砸,指著姚三老爺夫婦怒道:「欺人太甚!」

  姚三老爺夫婦被嚇得抖了一抖,虧得三老爺也是經過些世面的,忙擺著手道:「姐夫誤會了,姐夫誤會了!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五老爺怒道。

  五老爺一吼,姚三老爺也有些慌了手腳,忙道:「姐夫息怒,我們怎麼可能因為姐姐而怪姐夫不好呢?我姐姐什麼稟性,我們一家再知道不過了,在家時她就是個不堪調教的,聽說嫁到府上這麼些年,她仍是不知當家不懂理事,更別說至今膝下一無所出了。若是換作別人家裡,怕是早將她送回娘家了,偏姐夫家裡寬仁,才容得下我姐姐。只是,便是姐夫好心容忍於她,我們家裡也不能那麼不知好歹,所以母親的意思,是叫我們把姐姐接回去,好好說一說姐姐。之後單看姐夫的意思,姐夫若是有意,我們就留下姐姐,便是兩家做不成親家,總不至於因為她而反目成仇……」

  他話還沒說完,便叫五老爺暴怒而起,又是一杯滾燙的茶盞險些砸在姚三爺的臉上。

  「滾!」五老爺怒道。

  姚三爺夫婦尚未反應得過來,忽然就聽到後窗那裡一陣慌亂,有人叫道:「太太暈倒了……」

  老爺一聽,大吃一驚。他再想不到,太太會在後窗那裡偷聽,忙丟下堂上的姚三老爺夫婦,急急往廳後奔去。

  老爺奔了出去,侯瑞侯玦兄弟卻是從另一邊鑽了出來。

  侯瑞此時已經生得和成年人一般高壯了,何況那姚三老爺原就生得又矮又胖。侯瑞過去就不客氣地一提三老爺的衣領,竟生生將胖胖的三老爺提了起來。

  侯瑞瞪著眼道:「你說誰不堪調教?!」說著,也不管個上下尊卑,提起醋缽大的拳頭當胸就給了姚三老爺一拳,直把三老爺打倒在地。

  那三太太尖叫一聲,撲上去就要撕打侯瑞。侯玦正好緊跟在他哥哥身後過來,便順勢往那三太太的屁股上推了一把,於是三太太便摔倒在三老爺身上,夫婦二人一陣驚慌大叫。

  正亂著,珊娘從後面急急跑了過來。等她過來時,侯玦侯瑞兩個已經把人全都推倒在地上了。珊娘一皺眉,橫了她兩個兄弟一眼,指揮著被眼前這一幕驚得呆在廊下的眾丫鬟婆子道:「一個個竟都呆看著做什麼?!沒看到舅老爺舅太太累得站都站不住了?!還不快來把人扶起來。」

  廊下的下人們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沖進廳上將姚三老爺和三太太全都扶了起來。

  三老爺卻不肯起身,躺在地上氣急敗壞地指著侯瑞侯玦道:「小兔崽子,竟敢以下犯上?!看我告到學裡去……」

  「去啊,」忽然,廳外一個清冷的聲音答道,「順便再告訴學裡,舅老爺舅太太在我岳母生辰這一天,特意跑來跟我岳父說,要我岳父休了我岳母。」

  珊娘一回頭,便只見袁長卿背手站在廊下,那背著光的身影,恰如書中所形容的玉樹臨風一般,叫人看得一陣晃眼。

  姚三老爺夫婦原打的主意,是見到太太後,勸著太太回娘家一趟,然後找個藉口把人扣下。且三老爺打聽到的消息,說是五老爺對太太並不上心,所以他們夫婦都以為,這趟差事沒什麼難的,何況五老爺還是個「不理俗務」的,應該不知道五太太那一手活計的價值。卻是再想不到,這侯家雖然對外標榜著什麼禮儀傳家,這五房竟都是一窩土匪,一言不和竟這麼動上了手,偏他一時大意,還給五老爺漏了底牌,說了不該說的話……

  桂叔見下人扶不起姚三老爺,便親自過去想要拉起他,偏三老爺竟耍起了無賴,躺在地上一陣哼哼,只說是被侯瑞打壞了。

  珊娘正咬唇想著對策時,袁長卿緩緩走了過去,一撩衣擺,在三老爺身旁單膝蹲了下來,看著三老爺的眼睛道:「舅老爺這是哪裡不對?肋骨斷了嗎?」又抬頭對侯瑞道:「舅老爺肋骨還沒斷,倒不好叫別人說舅老爺這是在說謊訛詐,我看你乾脆再用點力,幫舅老爺一個忙,打斷了吧。」

  姚三爺:「……」

  見三老爺不再那麼要死要活地嚷嚷了,袁長卿的眼眸微微一沉,將一隻手肘擱在膝上,湊到姚三爺的跟前,低聲道:「誰叫你來的,為了什麼,我們彼此心裡有數。只是,不屬於你的東西終究不屬於你,你想要侵佔時,就該想想,你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姚家刺繡的聲譽,是幾代積累而成的,可別短視到敗在你們這一輩的手上。」

  袁長卿這裡低聲對姚三爺說著話時,珊娘那裡正一邊指揮著丫鬟婆子善後一邊悄悄注意著他。他那屈著一腿,以一隻手肘擱在膝上的姿勢,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山上那一晚時,他蹲在她身旁的模樣。

  她這裡悄悄注視著他,不妨他一個回頭,便和她的眼對在了一處。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然後起身向她走了過來,道:「你們怎麼躲在廳外?」

  珊娘眨了一下眼,便明白了,原來袁長卿也早就到了,只是一直躲在照壁後面沒有進來。

  她道:「是太太不放心老爺。」

  珊娘和侯瑞侯玦則是想要湊個熱鬧,卻是再沒想到……

  「再沒想到,太太會聽到自己娘家人那麼說自己,所以……」

  所以太太一時氣極,暈了。

  太太一暈,老爺也暈了,竟丟下廳上亂七八糟的一團,只顧著太太去了。

  好在珊娘能幹,且還有個袁長卿,便是侯瑞侯玦聯手闖了禍,也叫這二人聯手給壓制了下去。

  看著姚三老爺夫婦灰溜溜的背影,袁長卿摸著根本就還沒怎麼長出來的鬍子,歎氣道:「這事怕還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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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雷聲大雨點小

  姚三老爺走後,袁長卿便問起珊娘,太太怎麼會跑到後窗那裡。

  卻原來,因為這些年姚家人跟五老爺府上幾乎斷了來往,侯玦年紀又小,根本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門親戚,所以老爺出去待客後,小傢伙就好奇地拉著哥哥姐姐一陣打聽。偏侯瑞珊娘知道的也不比他多多少,於是侯玦就說,「我們也去看看吧。」

  太太兩歲喪母,三歲時後母進門,一年後,家裡便有了這小她四歲的姚三老爺。太太出嫁時,三老爺正是貓憎狗嫌的年紀,在後母的刻意挑唆下,三老爺小時候沒少做些欺負太太的事,因此太太對娘家人可以說是既抱著一種期待的心情,多少又有點害怕。五老爺出去見姚三老爺後,太太心裡其實也在猶豫不定著,如今聽幾個孩子在那邊起著哄,太太便動了心思,對珊娘道:「那我們就一起過去看看吧。」

  卻是誰也不知道,太太的娘家人背著人竟會那麼說太太……

  太太氣結,一時支撐不住,竟就這麼暈了過去,嚇得明蘭等丫鬟一陣嘰哇亂叫。

  五老爺聽到後窗下的騷動,頓時也亂了心神,顧不得廳上的姚家人,就這麼衝了出去。

  珊娘那裡一邊要護著太太,一邊又要命人去找大夫,於是一個不留神,就叫她那氣憤難平的哥哥弟弟溜到前廳去揍了姚三老爺夫婦。

  而雖說侯瑞那一拳頭打得暢意,可怎麼說他打的人都是太太的兄弟,珊娘兄妹的「舅舅」,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總逃不掉的。偏家裡兩個家長,一個暈了一個亂了,竟是誰都指望不上,珊娘只得把太太交給五老爺,她趕緊撲到前廳去救火……

  也虧得袁長卿在,兩個小輩才好不容易穩住局面。

  把姚三老爺夫婦「送」出大門,珊娘虛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回手推著她哥哥抱怨道:「你是怕人抓不住你的把柄怎的?非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就不能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再說?!」

  袁長卿驀地一轉身,背對著珊娘揉了揉鼻子。

  便是沒看到他的表情,珊娘也知道,他這是在笑話著她,便趁著下人們都在忙,沒人注意著這邊時,拿手肘在他背上搗了一記肘擊。

  袁長卿一回眸,恰看到侯瑞正好注意到了珊娘的這個小動作,便沖他攤著手笑道:「瞧,就該像你妹妹這樣。」

  說得侯瑞一陣哈哈大笑。

  珊娘臉上則是一紅,狠狠瞪了她哥哥和袁長卿一眼,便急急去了太太的院子。

  此時大夫已經來了,珊娘進去時,就正看到老爺一臉興奮搖著大夫的手,一邊壓著聲音嚷嚷道:「真的?!真的?!」

  若不是老爺臉上的神情是一種狂喜,珊娘差點以為太太出了什麼大事。

  她正疑惑著,方媽媽含笑走了過來,卻是將他們兄妹全都帶了出去。

  「怎麼了?」珊娘小聲問道。

  方媽媽抿著唇直笑,「喜事兒。」又道:「恭喜姑娘大爺二爺……」

  她的話還沒說完,珊娘腦中靈光一現,忽地抓住方媽媽的手,喜道:「可是太太有喜了?」

  方媽媽的圓臉頓時笑得更圓了,「是呢是呢,老爺高興得都合不攏嘴了……」

  她們二人喜笑顏開時,侯瑞袁長卿還好,都聽懂了,侯玦卻沒聽懂,扯著珊娘的衣袖道:「怎麼了?怎麼了?」

  侯玦的奶娘見狀,便忙將他拉到一旁,小聲解釋給侯玦聽。侯玦眼一亮,當即嚷嚷了開來,笑道:「我要當哥哥了?!」

  珊娘回頭才剛要應著他的話,忽然就聽到侯瑞在那裡憂慮道:「太太都這年紀了,還能生?!」

  珊娘一瞪眼,立時回手一巴掌拍在她哥哥的腦後,然後回頭偷偷窺向屋內。

  就只見原正一臉興奮的五老爺忽地一頓,緊跟著就是臉色大變,揪著大夫又是一陣問東問西……顯然,是聽到了侯瑞的話。

  於是珊娘回手又給了她那個沒頭腦的哥哥一巴掌,對著侯瑞沖老爺呶了呶嘴兒。

  侯瑞這才意識到他又闖禍了,一吐舌,反手拉著侯玦就悄悄溜了。

  那種老派人家的觀念認為,所有有關男女之事,包括生孩子,都不適合讓孩子們知道,偏這會兒太太在床上躺著,五老爺正一會兒喜得六神無主,一會又憂得失魂落魄,於是方媽媽就替主家做了主,把珊娘兄妹全都轟了出去。許是見珊娘頻頻回頭,方媽媽這才對她笑道:「姑娘放心,大夫說了,太太身子骨強健著呢,不會有問題。」

  雖這麼說,老爺心裡到底不安穩,要不是太太死命攔著,都想把大夫扣在府上不放回家去了。

  且不說五老爺一家因這樁喜事而一片喜氣洋洋,只說那姚家人,便如袁長卿所說,「麻煩事還沒完。」只隔了一天,姚三老爺就和姚家現任族長,太太的大堂伯又來到了五老爺府上。

  話說,珊娘心裡總不由自主地忌憚著袁長卿,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雖說如今他還稚嫩著,到底底子已經在那裡了,既然已經預見到了姚家的麻煩事還沒完,他自然是要替老丈人一家防備著些的。那裡姚家人才剛一上門,這裡袁長卿就請了外援——五皇子——也跟著一同上了門。

  如今珊娘還是個在室的女兒家,便是家裡有天塌下來的大事也煩勞不到她出面,所以老爺分配給珊娘的任務只一條:照顧好太太。

  要說珊娘,前世時就是個操心的命,雖然換了一世,周遭環境換了,這人的芯兒到底沒換,本質仍是那個愛操心的她。便是她這一世處世的手段不如前世那般剛硬,對於她記掛在心上的人,她到底還是忍不住想要指手畫腳一番。何況前世時她可是實實在在生養過兩個孩子的,太太卻是頭一次懷孕。便是珊娘如今被身邊的人養得心性越來越像她外表的年紀,那曾經有過的經歷到底是磨不掉的印記,若不是怕漏餡,她這會兒恨不能把前世她懷孕生子的經驗全都跟太太傾囊相授了。

  太太是再想不到自己都一把年紀了,居然還懷了孩子,所以面對珊娘時頗有些不自在,總覺得磨不開臉面。倒是珊娘表現得比太太還要磊落大方,跟方媽媽等老道的媽媽討論起怎麼照顧孕婦來,更是頭頭是道,驚得方媽媽忍不住笑道:「姑娘怎麼知道那麼多?」

  珊娘眨著眼笑道,「書上看來的唄。」

  太太也笑話著她道:「原來是紙上談兵啊。」

  珊娘雖然也跟著笑,可從太太院子裡出來,那笑容漸漸也就淡了下去。就像誰都不樂意總想著自己的失敗一樣,她最不願意去回憶的,便是前世的孩子,每次不小心觸及,總叫她黯然傷神好久。在想明白她怕是逃不掉前世的宿命後,她就曾暗暗發誓,便是這一世非要嫁給袁長卿不可,至少孩子她是不準備再要了……感覺要不起。

  她正沉思間,便看到五福在太太的院子外面一陣探頭探腦。

  因知道太太的稟性,家裡人都沒有讓太太知道姚家人上門的事,珊娘的任務之一,就是穩住太太。只是,在穩住太太的同時,她卻忍不住好奇,抓心撓肺地想要知道前面的情況,於是她就派了身邊口條最利索的五福做了個小密探,來來回回地在前廳和後院間穿梭著。

  上一次五福帶來的消息,說是姚家人提出,太太的繡技原是姚家的絕活,本是傳媳不傳女的,結果被太太偷學了去,姚家人要求太太歸還技法,並且保證以後一輩子不許再用。

  珊娘聽了一陣冷笑,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依著她的脾氣,原該衝出去好好罵上一罵那些姚家人才是,可前面有老爺在,有她哥哥侯瑞在,還有袁長卿和外援五皇子周崇在,也就沒有她上場的機會了——何況這種場合原也不該她個女兒家出面的,她只得忍耐在後院等著前院的消息了。

  如今看到五福一臉的喜氣洋洋,她便知道,至少自家沒有吃虧。

  誰知五福開口就喜滋滋地道:「姑娘放心吧,沒事了。」

  「沒事了?!」珊娘一陣詫異。聽說姚家來了好些人,什麼族長長老的,足有五六個之多,可見財帛動人心啊!

  「是啊,沒事了。」五福笑彎著眼道:「五皇子只說了一句話,就叫那些人全不敢吱聲兒了。五皇子說,這玉繡的技法原是他托太太琢磨的,便是拿來給太太琢磨的那些玉繡,都是他跟太后借來的。」說著,又「嘖嘖」咂嘴道:「姑娘您說,五皇子怎麼就那麼大的膽子,竟撒這樣的謊!萬一叫太后老佛爺給拆穿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珊娘卻並不擔心。有袁長卿在,便是周崇扯了再大的謊,怕是他也能想到補救的辦法。且不定這原就是他跟五皇子早就定好的計謀;不定就連這樣的謊話,都已經事先跟太后稟報過了的呢——得,她又把袁長卿妖魔化了!

  「雷聲大雨點小啊!」珊娘感慨著,便是直到如今她對袁長卿仍然懷有警惕,至少對他的能力,她一直都是很有信心的。

  「難道你還想真鬧出點什麼事來?」忽然,有人在她身後笑道。

  珊娘一回頭,這才看到,五老爺領著袁長卿、周崇還有侯瑞侯玦進來了。

  說話的是五老爺。如今解決了外面的麻煩事,五老爺笑得甚是輕鬆,回頭對周崇行了一禮,道:「虧得有五皇子出手相助,不然怕是這件事沒這麼容易解決。」

  周崇忙擺著手道:「五老爺客氣了,要說起來,也該我說聲慚愧才是。那姚家不過是被人挑唆著來鬧事的,論起根由,還得說是我帶累了你們家,自然該我出面擺平事情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沖著珊娘一陣擠眉弄眼,又笑道:「沒有驚擾到太太和十三姑娘吧?」

  聽他提到太太,老爺站不住了,回頭問了一會兒珊娘太太的情況,便隨口打了兩個哈哈,把周崇扔給兒子女兒准女婿去照應,他則跑去看太太了。

  周崇立時跑到珊娘身邊,表著功道:「那些姚家人不過是被利益蒙了眼,只當他們後面有人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卻是再沒想到,你們背後還有一個我呢!」又道,「沒嚇著你吧?」

  「怎麼會嚇著我?我一直在太太身邊的。」珊娘笑著,又向他福了個萬福,道:「多謝五皇子相助。」

  周崇還沒答話,就聽袁長卿不贊同地道:「五爺不該扯那個謊,萬一被人對出來……」

  「沒事,」周崇大咧咧地一揮手,「反正我回去後也是要寫信把這件事跟祖母說一聲的,不過一個先斬後奏罷了,大不了被她老人家嘮叨幾句。」

  珊娘一陣驚訝。她原以為,周崇的這個謊話是跟袁長卿商量好的,如今聽起來,倒像是周崇自己的主意,且袁長卿不僅不知道,似乎還不太贊同……

  她看看周崇,然後扭頭看向袁長卿。便只見他正默默看著她,那眉心處微微隆起著,烏黑的眼眸中帶著種不明顯的審視——雖說不明顯,珊娘卻發現自己如今似乎越來越能夠讀懂他那沉默的眼神了。

  於是她以詢問地眼神看向他。

  袁長卿的眼微一閃,沖她點了一下頭。

  珊娘會意,便回身拉過她哥哥侯瑞,低聲囑咐了他幾句。侯瑞便以主人的姿態,請著周崇去了花廳上。珊娘則和袁長卿兩個靜靜落在眾人的後面。

  袁長卿道:「下個月初,我要跟老師去西北諸府走一趟。」

  珊娘一陣眨眼。直到他提起,她才想起來,前世的這個時候,袁長卿也是跟著他老師林仲海四處遊學來著,且據說還一路收集了各地的地輿圖,和他老師一同編撰了一部《大周地輿志》。而正是因為那本書,才奠定了他的才子之名……

  「大概會去很長時間。」袁長卿說著,扭頭看向她。

  珊娘正想著那本書,便有點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哦」。

  這心不在焉的一聲「哦」,忽的就令袁長卿一陣心煩意亂。他猛地站住,目光陰沉地看著珊娘,直看得珊娘一陣莫名其妙。「怎麼了?」她問。

  她問得如此坦蕩,倒令袁長卿一陣無言以對。他又看了她一會兒,才轉身繼續往前走去,一邊垂眼看著腳下鋪成吉祥圖案的青磚道:「你,不會反悔吧?」

  「反悔什麼?」珊娘歪頭問道。

  袁長卿也不答她,只又再次站住,那濃密的睫毛半覆著烏黑的瞳仁,叫珊娘一時竟看不進他的眼裡。

  前世落下的陰影叫她最不樂意看到的,就是他這樣一副模樣。她不滿的一挑眉,才剛要開口抱怨,走在前方的周崇忽然回身叫道:「你們兩個說什麼悄悄話呢?」

  袁長卿回頭看看周崇,低聲對珊娘道:「晚上去找你,到時候我們再細說。」說完,他轉身追上了周崇。

  珊娘張了張嘴,沖著袁長卿的背影一陣乾瞪眼——這傢伙,翻牆翻上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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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23:59: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心悅

  既然某人都明言了,晚上要來爬牆,且似乎還是有正事要商量的模樣,珊娘心裡再怎麼咬牙切齒,也不得不予以配合。

  於是,難得的,這天晚間,珊娘居然放棄了泡澡,早早就吩咐下去,說她累了,要「早點睡」。

  想著那個要來爬牆的人,珊娘便有那麼一點心不在焉。等她反應過來時,三和早已經替她打散了頭髮,五福手裡拿著準備給她換的睡衣,奶娘則正伸手想要幫她更衣解帶。

  「等等!」珊娘趕緊揮手擋住奶娘。

  李媽媽和三和五福全都抬眼看向她,那詫異的眼神令珊娘一陣無語——也是,她這裡喊著睏了,不打散頭髮,不換了睡衣,不上床去,怎麼能叫作「準備睡了」呢?!

  偏這披頭散髮的模樣……

  雖說那傢伙其實已經多次見過她這副不能見人的模樣了……

  好吧……

  珊娘無力地揮揮手,只當自己沒開口的。

  換好了睡衣,被安置上了床,珊娘乖乖閉上眼,裝出一副就要睡著了的模樣。李媽媽輕輕放下帳幔,領著三和五福等全都退下樓去。

  雖說自珊娘的腿好了後,就再次拒絕了別人給她值夜,可偌大一個春深苑不可能沒個守夜的人,所以其實每天晚上,都有專門的婆子在院門旁的耳房裡值宿的。而自李媽媽回來後,這項差事便被李媽媽包攬了下來。

  珊娘支楞著耳朵,聽著奶娘吩咐眾人散了,又聽得奶娘和另一個當值的婆子一邊低聲交談著,一邊檢查著門戶,然後聽得那二人回到值宿的耳房裡關了門,她這才躡著手腳下了床。想著偶爾奶娘會上來查看她,珊娘悄悄搬過一張椅子抵在臥室的門邊上,又拉出一件氅衣披了,這才回到東間,轉過那貓戲圖屏風,來到北窗下。

  北窗外,那棵半遮在小樓陰影下的玉蘭樹,看著竟似比白日裡看上去還要更顯高大一些。漸起的秋風吹得寬大的葉片發出一陣瑟瑟的聲響。隔著院牆,如水的秋月下,落梅河邊那棵歪脖子柳下正繫著一艘孤零零的單篷小船。那船篷下掛著的燈籠被秋風吹得一陣搖晃,使得燈下背手而立的人影也跟著變得隱隱綽綽,忽明忽暗……甚至叫人產生一種奇怪的不安之感……

  隔著玻璃窗,珊娘默默看著河中船上的袁長卿。如今她對袁長卿的感覺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警告著自己不要重蹈覆轍,可另一方面,她又明顯感覺到自己對他似乎有著一種不太理智的過分信任……而且,最叫她感覺憂慮的是,這一世的袁長卿對她的態度,跟前世時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而他的每一點變化,都叫她對他產生一點新的認識……這些新的認識,叫她感覺驚奇的同時,又隱隱叫她有種難以解釋的不安全感……

  船上的袁長卿原正低頭凝視著河水裡倒映著的明月,似乎是她看向他的目光驚擾到了他一般,他忽地一抬頭,那眼眸隔著如此遠的距離,竟准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珊娘一愣,幾乎是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而,只兩息之隔,袁長卿的臉便出現在玻璃窗外了。

  他彎下腰,隔著玻璃窗看向珊娘,然後就跟敲門一樣,伸手禮貌地敲了敲那扇窗。

  珊娘咬著唇,隔著玻璃窗看著他,心裡猶豫著,有點不太願意開這個窗。

  窗外,袁長卿詢問地一偏頭。此時正好一陣風起,那秋風吹得他的衣袂飄起,使他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會被大風從樹上吹落下去一般。

  珊娘一驚,這才從搖擺不定的心緒中回過神來,趕緊上前一步,撥開窗栓,卻並沒有開窗,而是直接從窗前默默退了開來。

  袁長卿看她一眼,便伸手推開窗,帶著一股秋夜的涼意落進窗內。

  他又看她一眼,回手關上窗,道:「外面起風了。夜裡涼,你再去找件衣裳披了。」

  珊娘沒理他,只皺眉道:「什麼要緊的大事,要你這麼背著人來找我?」

  袁長卿沒有立刻回答她,只背對著她,手掌依舊按在窗戶上。半晌,他肩頭微微一沉,似默默歎了口氣一般,轉過身來,看著她道:「我這一去就要兩三年,總要跟你交待清楚才行。」

  珊娘自然早知道這一點了。前世時他便是如此的,「那又如何?」她道。

  顯然,她這輕描淡寫惹惱了袁長卿。他的眼驀地一凜,向她邁近一步。那危險的氣息,迫得珊娘本能地倒退一步,後背險些撞在那具貓戲圖屏風上。

  「當心。」袁長卿忽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肩。

  珊娘回頭看了一眼那屏風,然後才又扭回頭來,然後……

  然後,她便看到,袁長卿正低頭以一種格外認真的神情在凝視著她,那眼神,刺得她的額頭一片隱隱的發癢。

  此時他們正站在北窗下。窗外月色雖好,被身旁的屏風一遮,使得此間光線變得異常昏暗,叫珊娘只能看到他那雙在暗處顯得分外明亮的眼。

  那明亮的眼,令她一陣不自在,「幹,幹嘛這麼看著我?」她乾笑著,推開他握在她肩上的手。

  袁長卿頓了頓,才似不情願地收回他的手,人卻並沒有退開,仍是那麼迫近著她,低頭凝視著她道:「我會好幾年都不在,你就不擔心?」

  「擔心什麼?你嗎?」珊娘抬頭看著他。

  雖然她與他之間的距離,近得早已經超過了人與人之間該有的安全距離,可她擔心若是她後退,會叫一向強勢的袁長卿以為她是在示弱,便只得強忍著額上的刺癢,硬著頭皮站在那裡直直看著他,「說起來,你是我認識的人裡最聰明最能幹的一個,應該沒什麼事情能夠難得住你吧?何況,這《地輿志》不是你們奉了東宮之命編撰的嗎?連太后都拿出私房資助了你們,別人誰又敢動你們?」

  袁長卿的眼忽地一閃,看著她道:「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

  「東宮和太后的事,我記得我沒跟你說過。」袁長卿道。

  珊娘一陣無語——總不能告訴他,她是上一輩子知道的吧……

  「原來……」袁長卿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柔和了起來,「我當你真那麼不關心我呢,原來你私下裡也有打聽過。」

  珊娘又是一陣無語——某人好像想多了……

  「是,」袁長卿又道,「這確實是太子的計劃。」說著,他把東宮的計劃向珊娘娓娓道來。

  卻原來,由於最近宮裡動作頻頻,以至於很多太子一系的年輕學子們都受到了牽連,連林仲海都被迫辭職了。為了護住這些年輕學子,太子爺便爭取到了太后的支持,借編撰《地輿志》的機會,將那些受打擊的學子全都分散了出去,一來保存了那些有生力量,二來也順便完成這項利國利民的大計。

  聽著袁長卿的娓娓道來,珊娘心頭一陣感慨。她再想不到,這一世的他竟願意給她解釋得這麼詳細……而前世時,她多問他一句他都是那麼的不耐煩……

  「老師年紀大了,不適合長年在外奔波,所以我給老師訂的計劃,是每出去半年就回來休養半年。但我還年輕,而且我希望我能快點做出成績,所以我大概沒那麼多的機會回來看你,」袁長卿道。頓了頓,他又道:「不問問我為什麼這麼著急?」

  於是珊娘善解人意地問道:「為什麼?」

  「因為……」他抬起的手停在離她的臉頰僅咫尺距離之外,似乎是他一時沒忍住想要去碰她,卻在即將碰到她時又回過神來一般。「因為,」他縮回手又道,「因為我希望我能儘快出人頭地,我希望能讓你父親早日放心地把你交給我。」

  珊娘一驚,驀地抬頭看向他。那一刻,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

  「十三兒,」她懷疑的眼,到底領袁長卿忍不住了,忽地將雙手壓在她的肩上,看著她的眼眸道,「確實如你父親所說,我眼下的處境並不怎麼好,所以……你等我三年,不,兩年。兩年後,我來娶你。到那時候,雖然我可能還是不能擺脫家裡那一團混亂,但至少我能給你一個更穩妥的未來,也許那時候我還是不能讓你父親全然放心地把你交給我,但至少我希望到那時候,我有資格那麼去要求。你等我,好嗎?」

  珊娘:「……」

  好吧,她驚悚了。她看著他,腦子裡一陣嗡嗡作響。這一刻,她所有的思緒全都停了擺,除了眼前那雙顯得那麼熱烈的眼,一切全都成了一團亂麻……

  他,這是在暗示,他喜歡她嗎?!她模糊地想著,一邊抬頭茫然地看著他。

  她那直視著他的眼,不禁令他一陣羞窘,「你……我……」

  他支吾了兩聲,到底抗不住她仍直直盯著他的眼,忽地一收手臂,將她攬進懷裡。看不見她的眼,他那激跳著的心便沒有那麼慌了。他以手掌按在她的腦後,不自覺地閉上眼,在她耳旁低喃道:「我心悅你。」

  珊娘驀地一顫,使得他誤以為她要掙扎,便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將她按進懷裡。

  ……那句話,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袁長卿屏息靜待片刻。他以為他會感覺害怕,會感覺驚慌……而這一刻他所感覺到的,竟是一陣如釋重負。雖然仍然有點心慌,卻不是驚慌……

  原來,這句話並沒有他想像中那般難以出口……

  雖說以他的個性,他寧願一直把這句話埋在心底。可這一次他要離開很久,偏她心裡是怎麼想他的,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便是從她同意將那個「權宜之計」換作「長久之計」,他覺得她應該多少對他是有點好感的,可她的好感到底有多少他卻沒把握……何況,在他不在的時候,許會有別人——比如周崇——先一步佔據了她的好感……

  袁長卿一直都清醒地認識到,和別人——比如周崇——相比,他處於弱勢。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強大著自己,卻因為他到底才十六歲,而一直沒能達到他所希望的那種程度。這種情況下,以他的本意,他原不該向她表白的,他覺得他還不夠那個分量……但他又無法忍受被別人搶佔了先機。所以,便是如今他的力量還不夠,便是這還不是最好的時機,至少他要在她的心裡留下一個印記……一個屬於他的印記……

  「我心悅你。」

  他低喃著又說了一遍。第二遍出口,比第一遍又更容易了一些。「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我的,雖然我也希望你能心悅於我,但我也知道,憑我眼下的能力,我沒辦法那麼要求於你。且正如你父親所說,我身上的麻煩太多,我……」他頓了頓,扣在她腦後的手用力將她的頭按進他的懷裡,似乎這樣就能將他那些混亂的思緒,那些他想說卻找不到適合詞語的話,全都一下子直接印進她的腦海中一般。

  「我……」他按著她的頭,不敢看向她,只用力做著深呼吸,鼓足勇氣繼續又道:「我希望我能替你撐起一片天,可現在我的能力還不夠,我希望你能等我一等,不需要多久,兩年就好。到那時候,至少我希望我能夠讓你父親放心……」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他那混亂的話語,恰如他此刻混亂的心緒一般,「我想你大概不討厭我……我原該慢慢來的,可時間等不及了,我怕……」

  ……我怕你會被人搶走。

  「我怕,如果我不告訴你我此刻心裡的想法,你……」

  ……你會被人搶走。

  「你說過,如果我不說,沒人會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我說了,我……」

  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要說,可那些話反復糾結盤繞,最終不過是為了表達那兩個字:心悅。意識到這一點,他忽然住了口,推著她的肩,將她從懷裡扶出來,看著她的眼眸柔聲道:「我心悅你。」

  「等我兩年。」他又道,「兩年後,這本書應該能初具成效,我也應該會積累下一點名聲。到那時候,我差不多應該可以有了一些根基。你等我。許我現在還不夠力量,總有一天,不需要周崇幫忙我也能護得住你,護住你的家人。」

  表白著的袁長卿,心慌慌的袁長卿,一向注重細節的袁長卿,此刻竟都沒有注意到,自他開口後珊娘就一直那麼沉默著。

  此刻,瞪大著一雙媚絲眼的珊娘早已被他的表白驚得呆成了一隻木雞。便是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便是他打開窗戶跳出去時,冷風吹在她的身上令她打了個寒戰;便是她看著他回手關上窗戶時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回去睡覺;便是他跳下玉蘭樹消失不見了人影很久很久之後……她仍是那麼呆若木雞地站著。

  直到窗外飄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珊娘忽地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她眨了眨眼,伸手摸摸早已冰涼的臉,然後又用力眨了眨眼,再使勁晃了晃昏沉沉不知所思的腦袋,然後帶著一臉驚愕兼茫然走到窗前。

  窗外,河邊那棵歪脖子柳下繫著的一葉扁舟上,一個黑衣少年正盤膝坐在船頭。一盞燈籠掛在他的身後,桔色的燈光照不見他的面容,只將他那挺拔的肩背映得格外寬厚。

  那月光漾著笛聲,顯得那麼的虛幻,竟似一切不過是她做的一個夢……

  一個來得太晚的夢……

  我心悅你。

  朦朧的月色下,少年專注地吹著短笛。而在珊娘耳旁回旋盤繞著的,卻是那低沉的耳語:「心悅你……」

  臉頰上爬過一陣微癢。珊娘抬手摸去,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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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保重

  清晨,濃霧彌漫的長巷內,嚴伯正指揮著門僮擦著那銅制的獸頭門環,忽然就看到一個人影從濃霧中破霧而出。

  他眯起眼,探著頭,看著那個人影由淡及濃。直到那人走上臺階,他才認出此人——恰正是府上的准姑爺,袁大公子袁長卿。

  嚴伯心下一陣詫異。今晨的霧氣有點濃,叫人分不清天光已是何時,不過嚴伯卻記得很清楚,他才剛聽到鼓樓上敲過辰正的鐘聲。照理說,不該有人這麼早就登門的。

  「原來是姑爺啊,」嚴伯在門僮的腦袋上拍了一記,示意他去裡面報信,他則迎著袁長卿上前行了一禮,又仗著自個兒是府裡的老人兒,打趣著袁長卿道:「姑爺今兒來得倒早,這是特意來蹭早飯的吧?」

  濃霧中,袁長卿那張俊朗的面容一陣微微泛紅。他忽閃了一下那被霧氣沾濕的睫羽,又帶著種奇怪的不自在抬手抹了一下鼻尖,這才向著嚴伯回了一禮。

  如今家裡下人們也都已經知道,自家這個准姑爺是個不怎麼愛開口的,見袁長卿沉默地靦腆著,嚴伯像對自家晚輩一般,沖著他一陣呵呵輕笑,然後殷勤地將袁長卿讓進府門。

  至於說袁長卿為什麼這麼早就來了……是因為他一直就沒回去。

  「情竇初開」四個字,最奇妙的,便在那個「初」字上。初識情之滋味,可以使一個老謀深算之人智商急降至零點,何況此時的袁長卿,便是再怎麼被珊娘妖魔化,他仍只是個少年。

  少年第一次向心上人表白,甜蜜心悸之余,便是滿心滿懷的心虛、心慌、心亂……於是,表白的勇氣退散後,少年便只剩下了倉皇逃跑的勇氣……

  直至逃至孤舟之上,直到天光漸漸發白,對著那河面上漸漸聚起的晨霧,逐漸冷靜下來的袁長卿才發現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只顧著自己說啊說,竟從頭到尾沒聽到十三兒的聲音……

  下人把袁長卿的到來報進內院時,一家人除了珊娘外,全都在太太的院子裡用著早飯。見袁長卿進來,老爺先爽朗地笑了起來,道:「是個有口福的。」又道,「今兒廚房做了蟹黃湯包,偏太太竟吃不得這個,倒便宜你了。」

  侯玦也笑眯眯地迎著袁長卿過去,將他拉到桌邊坐了,道:「我姐姐也沒這口福。」

  袁長卿立時扭頭問道:「你姐姐怎麼了?」

  老爺和太太交換了個眼色。太太看著袁長卿微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受了點寒涼。」許是見袁長卿的神色中帶了憂慮,太太安慰著他又道:「並不嚴重,就是有點鼻塞,已經給她熬了薑湯。捂一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太太雖那麼說,袁長卿心裡仍暗暗揪了起來。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珊娘十有八九是因為他才凍著了……

  此時袁長卿的心情頗有些複雜。昨晚,其實他不僅想要向她表白,也想要順勢問一問她,她對他是個什麼樣的態度的……偏他心慌慌之餘,竟只顧著表白,直到逃走後才想起來,最重要的問題竟都沒來得及問出口……

  他原還想著,今兒怎麼也要補上那個問題的,卻不想她竟病了……

  是的,珊娘病了,頭痛鼻塞流鼻涕。感冒初期症狀。

  感冒的好處之一,是她可以正大光明地賴床;好處之二,是昏沉沉的腦袋正好也可以叫她暫時擱置起那些複雜混亂的思緒;第三,則正好避開那個叫她不知該怎麼去面對的人——五老爺再怎麼疏於禮儀,也不會同意叫袁長卿親自來探病的……

  所以,當天晚上,便是聽到窗戶上傳來奇怪的扣擊聲,珊娘也只當沒聽到的。

  在外面扣著窗戶的袁長卿則再沒想到,他沒把珊娘招來,卻招來了珊娘的奶娘,李媽媽。

  李媽媽放心不下珊娘,堅持非要給她值夜不可,因此,窗戶上傳來奇怪動靜時,李媽媽便拿著燭臺過去查看 ——也虧得她手裡拿著燭臺,叫窗外的袁長卿看到不對,趕緊先一步溜了……

  奶娘打開窗,探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回來對珊娘道:「看來後面那棵玉蘭樹的枝條要修了,這都碰到窗戶了。」

  雖然鼻塞得難受,珊娘仍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又過了兩天,珊娘的感冒還沒好,袁長卿那邊卻不知為什麼,竟忽然要提前出發了。

  臨出發前,袁長卿來府裡辭行,於是,便是這會兒珊娘仍鼻頭紅紅的,也不得不出去見上一面了。

  姍姍來遲的珊娘來到廳上時,袁長卿正背著手站在條案前耐心等著她。見她進來,二人相互對瞪著眼一陣默默無語。半晌,他才開口道:「你的病,好些沒?」

  「還好,就這樣。」珊娘啞著聲音道。

  「咳嗽嗎?」袁長卿問。

  「還好,不咳。」

  「嗓子痛嗎?」

  「有點。」

  「發燒嗎?」

  「不發燒。」

  「鼻塞呢?」

  珊娘:「……」

  她歎了口氣,指了指那座椅,然後轉身挑了一處坐了,抬頭道:「我嗓子疼,長話短說好嗎?」

  袁長卿看著她沉默了一下,道:「那天,其實我的話沒有說完。我該問一問你的想法的。」

  便是他語焉不詳,珊娘也知道他的所指,然後暗暗歎息了一聲。

  經過兩天的緩衝,那最初的震驚如今已經漸漸平息下去,甚至連被他的表白所激起的激憤,也已經漸漸散去。諸般激烈的情緒散盡後,珊娘才開始正視自己和袁長卿之間的事。

  直到他說出她前世期盼了一輩子的那兩個字時,她才發現,前世於她,果然只是一個夢。如今回首當初,她甚至覺得,前世時的她未必是真喜歡袁長卿這個人,更多的,許她只是喜歡上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他的表白,像是圓了她的一個夢,卻也終於叫她明白,那對於她來說只是一個夢。她不敢說若是前世時袁長卿這麼跟她說,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至少,如今她感覺她終於是揭過去了這一幕,前世,於她來說,真正地畫上了句號。

  而,在過去畫上句號的同時,她卻也發現,對於這一世的袁長卿,似乎她並沒有她所以為的那樣無動於衷……

  這一世,她對他的瞭解遠勝於上一世。而越是瞭解他,她便越是克制不住自己對他的欣賞……但,便是欣賞他,她仍然那麼清醒地認識到,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這一世,她從來沒想過,她與他之間會有什麼可能,卻不想,他竟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了她,且還……心悅她……

  是的,她不討厭她,甚至也能想像著怎麼嫁給他,但……

  但這卻並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他……

  如果此時問她怎麼看袁長卿……

  「我……」她猶豫著搖搖頭,「我,也……不太清楚我該怎麼想。」是的,她很迷茫。她對袁長卿沒有惡感,但也沒到那種特別的好感,他與她,只是一個曾有過特別關係的……勉強算是老朋友吧……

  她的迷惑迷茫,全都落進了袁長卿的眼裡。他飛快看了一眼在廊下立著的三和五福,然後走到珊娘面前,低聲問著她,「那你討厭我嗎?」

  「當然不。」珊娘抬頭看著他。

  這是實情。袁長卿從她的眼裡看到了答案。於他來說,暫時這樣也能滿足了。於是他對著她微微一笑,道:「眼下這就夠了。我的要求不多,我只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至於你的想法,你可以慢慢理清,我們不著急。」

  他說著,轉身走出廳外,沒等珊娘好奇探頭看出去,他又轉身回來了,且手臂上還架著他的那隻海東青。

  「我這次要出門很久,」袁長卿道,「要去的地方也很多,不方便帶著它。你能幫我照顧它一下嗎?」

  珊娘一怔——叫她……照顧這麼一隻猛禽?!

  直到看著她瞪得溜圓的眼,袁長卿才意識到他這要求的荒唐。他不禁一陣發窘,忙又道:「也不要你怎麼照顧,我會留人下來照顧它的,你只要……你只要……我的意思是說……」

  虧得一向條理分明的袁長卿居然也有編不出藉口的時候。

  但便是他編不出理由,作為曾為情所困的過來人,珊娘覺得她大概能夠明白他的心思——她想,他許只是希望他能給她留下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以便於她能經常想到他……

  「行,我幫你照看著。」她也不為難他,乾脆地應道。

  袁長卿的眼驀然一亮,伸手摘下海東青的眼罩,對珊娘道:「它叫阿灰。」

  阿灰此時仍只能算是一隻幼鷹,被除了眼罩後,它看著珊娘好奇地偏了偏頭,那神情看著竟跟白爪有些神似。珊娘原就喜歡小動物,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摸那隻鷹,卻忽地被袁長卿一把捉住她伸出去的手。

  珊娘一怔,呆呆看著他握著她的那隻手。

  袁長卿也呆呆看著他握住的那隻手,頓了一頓,才如觸電般鬆開她,然後他的耳尖便漸漸紅了起來。他閃開眼,看著阿灰道:「小心點,它的嘴很厲害,別貿然摸它。」說著,他向著廳外叫了一聲,「涼風。」

  廊下進來一個年紀約在十五六歲左右的矮胖少年。珊娘知道,這是袁長卿那四個「風」字輩小廝中的一個。

  「這是我的小廝涼風,」袁長卿對她道,「平常都是他負責照顧阿灰的,我會把他留給你。如果你想要學放鷹,他會教你。」頓了一頓,他有點遺憾地道:「可惜京裡有變,時間上來不及了,我原想親自教你的。」

  他看著她,目光中似能柔出水波一般,卻是看得珊娘一陣感慨。

  袁長卿此人,前世時便是那樣的性情,他所關心的,他會傾注全部的關心,而他所漠視的,他會全然漠視……前世時,她因他這樣的脾性吃盡了苦頭,如今被他以那樣熱烈的眼看著,她忽然有種預感,似乎她仍是不會輕鬆……

  「你保重,」他道,「平常多穿一點。」

  珊娘:「……」

  她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廊下的三和五福。三和規規矩矩地站著,五福的唇邊則明顯抿出一道笑紋。珊娘忍不住臉紅了。

  「還有,」袁長卿將那隻鷹交給涼風,回頭看著她,壓低聲音又道:「有什麼事就叫涼風給我送信,便是我不能幫你什麼忙,好歹可以幫著你出點主意。」

  忽地,珊娘就想起七娘跟她的未婚夫通信的事來。

  於是那臉上的紅暈漸漸也染紅了她的耳根。

  她清了清嗓子,沙啞著聲音道了聲:「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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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23:59: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醉翁

  袁長卿說的明明是「她有事時可以寫信跟他聯絡」,可還不等珊娘這裡想到有什麼事情可以煩勞於他,她便收到了袁長卿寄來的信。

  那時他走了才不過三天,算算腳程,甚至人都還沒有離開江陰府的地界……

  袁長卿的信之所以能來得如此迅速,則是得益於聖元革新時世祖皇帝所創立下的郵驛。只是,當年受國力所限,那時的郵路只通到縣一級的地區,便是梅山鎮如此繁華,都沒能設立一個郵驛。而袁長卿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根據太子之命拓展郵路的——從國家方面來說,是為了方便上令下達;而在珊娘眼裡,則詭異地覺得,袁長卿這簡直是在假公濟私……

  不然,憑著她們家既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又沒人在朝中做大官,她根本不可能每隔著三五天就收到一封他的信——偏袁長卿的信就這麼每隔三五天便出現在她的案頭上……

  雖然其實他也沒寫什麼,除了問一問大家的平安,更多的倒像是遊記,不過記錄了一些沿途的風光和趣事……

  然後珊娘便發現,袁長卿此人雖然嘴拙,筆下卻不拙,把個沿途風光寫得活靈活現,竟叫她也似跟著他一路暢遊過去的一般……此乃後話。

  且說珊娘收到頭一封信時,是涼風遞上來的。看著低眉順眼的涼風,珊娘忍不住又在心裡把袁長卿妖魔化了一回。她不由覺得,袁長卿此人簡直是個博弈好手,做任何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看著不過留下一個照顧小鷹的小廝,卻不想還肩負了信使的職責……而當周崇借著來看袁長卿留下的那隻小鷹頻頻上門拜訪之後,袁長卿的信裡忽然提到此事時,珊娘才敏感地意識到,這涼風許還兼著眼線的功能……

  因太太懷著身子,珊娘怕把病氣過給太太,便主動把自己關在春深苑裡養起來病,竟是除了袁長卿走之前來告別,她就再沒在人前露過面。她原不過是感了小小的風寒,袁長卿走後沒幾天她就痊癒了。因此,七娘來「探病」時,其實她早好了——而七娘說是來「探病」的,倒不如說她是來「八卦」的才更為貼切。

  中秋夜的事,自然不可能這般無聲無息地過去。只是之後因姚家人鬧上門來,叫珊娘分了心,也就沒有管後續的故事。七娘過來,主要便是通報這件事的。

  卻原來,中秋後的第二天,十四娘就被她的嫡母給禁了足。至於那愚蠢的丫鬟四喜,自是逃不掉一個被趕出去的命運。

  「那丫頭也是蠢到了極致,」七姑娘不屑地撇著嘴道,「你道她為何如此?說來好笑!原來她一心往上鑽,偏又沒個路子。後來也不知道是誰在她耳邊吹風,說是因為她當初得罪了你,才叫園子裡的主子們看不上她。又有人給她出主意,叫她當眾給你陪不是,再做出一副以命悔罪的姿態,說是這樣就能叫上面相信,她是真心悔過的。偏那丫頭鬼迷了心竅,竟真信了這個主意,這才鬧出這麼一齣戲來。」又歎道,「如今家裡把她趕了出去,怕是別人家也再不會用她了,她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自大周立國起,世祖皇帝就廢了蓄奴制度。便是家下那些僕役們仍按照前朝的習慣自稱「奴婢」,至少官面上,他們一個個都是自由之身。只是,就如聖元革新時的許多政令一般,隨著時間推移,許多革新內容都被「換湯不換藥」地又推回了前朝的舊軌跡之中。便是如今各家明面上都不存在所謂的「家奴」,仍是存在著一個一簽便是一輩子有效的所謂「長契」——其實就是前朝的「死契」。

  「長契」與「死契」的最大不同,便是主家不能決定家下僕役的生死,最多只能廢了契約將人趕出去。而大周向來講究人之品性,越是在家裡服務的下人越是要求一個信譽的擔保,所以很多世家用人,往往都是子承父業、女繼母職,就如三和那樣,像四喜這樣因犯錯被主家趕出去的,便等於是全然沒了信譽,再求職將十分艱難……

  珊娘自是不會為了一個自己作死之人感覺惋惜的,只皺眉道:「她怎麼就挑了那麼個時間鬧開了?」

  「這還不明白?」七娘習慣性地又是一撇嘴,「有人挑唆的唄!」又湊到珊娘面前道:「我娘和老太太都仔細查了,竟沒查出誰在背後做的手腳。可要叫我說,再逃不過這個人的影子了!」說著,她舉起兩根食指比劃了兩個「一」,又笑道:「倒是沒想到,她的手段竟越來越高明了,這是落子無痕呢,十四這次的虧吃得不冤。」

  七娘一陣幸災樂禍。隔了一會兒,她似又想起什麼,斜眼看著珊娘道:「你和你家那口子,可都不是吃素的。我聽說你家那位也是個主意多多的,這回被人這麼算計著,他就沒想過要討回個公道?」

  一句「你家那口子」,說得珊娘臉一紅,睇著七娘道:「怎麼?你想看個熱鬧?」

  「是啊,」七娘倒也直言不諱,甩著手裡的帕子道:「太太整天逼我繡嫁妝,煩都煩死了,我就想著你們誰能逗我樂一樂呢。」

  珊娘從她這句話裡聽鑼聽出了音兒,便笑道:「這麼說,不擔心你的親事了?」

  七娘這回才終於擺正了態度,罷了那一臉玩世不恭的笑,道:「這件事還真要謝謝你了,老爺聽我那麼一說,總算消停了。」她看看珊娘,忽然又拿帕子捂著嘴笑道:「虧得袁大看中的是你,若真依著袁家老太太的主意訂了十一娘,叫那兩貨強強聯手,袁家人遲早得屍骨無存!」

  珊娘心頭一動,竟是頭一次意識到,袁長卿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跟那些袁家人爭些什麼,不然她還真不是他的最佳選擇。

  「我有你說得那麼弱嗎?」她眨著眼笑道。

  「你不弱,你就是懶。」七娘不客氣地道。

  二人正閒聊著消磨時光,忽然就看到兩個婆子抬了個鳥籠子進來了。為首的婆子笑道:「五皇子殿下那裡聽說姑娘身子不爽利,叫人送了這個來給姑娘解悶兒。」說著,揭了鳥籠子上的布簾,卻原來是一籠十來隻綠皮小鸚哥。

  鸚哥們一見了光亮,立時活潑地嘰嘰喳喳鬧騰起來,叫感冒才剛好的珊娘聽了一陣頭痛。

  七娘向來是個愛熱鬧的,忙站起身,圍著那半人高的鳥籠子打了個圈兒,然後眼珠一轉,撐著下巴撲到珊娘面前,低聲笑道:「袁大才一走,就有人給你獻殷勤來了?」

  珊娘也知道七娘的脾性,原就是個看戲不怕台高的主兒,便橫她一眼,揮著手道:「你要是喜歡,拿去便是。」說實話,她還真不喜歡這嘰嘰喳喳的鸚鵡,只覺得它們吵得她腦仁兒都疼。

  「五皇子送你解悶的東西,我可不敢要。」七娘笑道。

  周崇的殷勤,說實話,珊娘原還真沒怎麼在意。等他隔三岔五就找著藉口給她送東西,且越送越貴重時,她才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妥。偏周崇那裡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便是叫她感覺到他對她似乎有點什麼想法,可到底他那裡什麼都沒有表示,叫她總疑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只能暫時按下此事不表。

  如今珊娘不用去學裡,太太又有了身子,於是她病好了之後,也就主動又挑起了家事。按習俗,婦人懷了身子未滿三個月前是不易對外公開的,所以老爺好不容易熬到十月底,太太滿了三個月,他當即把這喜訊嚷嚷得全家族都知道了。

  自然,五老爺府上是要辦酒宴慶祝一番的。於是珊娘便做了女主人,前前後後的忙碌起來。

  許正是因為她手邊一直有事忙著,便是時不時能在案頭看到袁長卿的來信,她竟從來沒想過要回一封,且說實話,其實她心裡主動想到他的時候並不多,都得別人提到他,她才會想到他……

  因林二先生家裡和五老爺家可算是「通家之好」,便是林二先生如今已經帶著他的學生弟子們出發去勘查地輿了,五老爺那裡仍是往林家遞了請帖。擺宴那一天,照理說,林二先生不在家,就該林二夫人帶著林如稚過來吃酒才是,卻不想林二夫人沒來,只林老夫人帶著林如稚來了。

  自珊娘生日那日她們幾個閨蜜醉了一場後,因她這邊連著發生諸多事情,叫她一時都沒能跟她的朋友們怎麼聯絡,這一回林如稚來,她忽然就發現,林如稚竟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一般,看著連眉眼間都成熟了不少。等背著人細細一陣交談,珊娘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林如稚竟跟她母親「大戰」了好幾個回合,因為她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孤貧院出身的學子,梅歡歌。

  珊娘一陣驚訝。她再想不到,林如稚竟會喜歡上那不起眼的梅歡歌。雖說梅歡歌本人挺上進的,可他到底是出身孤貧院裡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就算他本人很用功,那學識根本就比不得林家那幾個學霸兄弟……當然,更比不得袁長卿這樣的怪胎了。

  雖說林家是教育工作者,可林二夫人怎麼說都是為人父母的。為人父母者,沒有一個不想兒女好上加好的,何況林如稚還是林家唯一的女兒。所以珊娘很是能夠理解為什麼林二夫人不同意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可叫她想不到的是,林二夫人不同意,林二先生卻同意了。

  「你娘……」珊娘一陣猶豫。其實打心眼兒裡來說,她是站在林二夫人那一邊的。便如前世時她不願意她的兒子娶一個身份不對等之人一樣,若是那時候的袁長卿也像梅歡歌這樣家徒四壁,怕是他長得再好看,前世的她也不會動心的……這般想來,她更加覺得前世時她對袁長卿的所謂「深情」,該打上好幾個折扣了……

  「我知道,」林如稚靠著珊娘的肩道,「我娘是擔心我,是為我好。可我娘不是我,她眼裡的好,未必是我眼裡的好。而且,他只是現在不如意而已,誰又能說他的將來就一直會不好?就算他以後不好,只要他對我好,我相信,憑著我們二人一起努力,也一定能把將來的日子過好的。我娘之所以不同意,不過是怕我跟著他吃苦,只要我們讓我娘看到,我們一定會好好的,我娘沒道理不同意。你說是吧?」

  珊娘心頭一跳,驀地一陣沉默。林如稚和梅歡歌,這應該是真正情投意合了,她和袁長卿卻似乎總是處於半邊冷半邊熱的狀態……那一刻,不知為什麼,她忽然很羨慕林如稚,能真正的喜歡上一個人……

  「你擔心袁師兄嗎?」忽然,林如稚問道。

  「什麼?」珊娘一怔。直到她這麼問時,她才意識到,她一點兒都不擔心他……

  「我很擔心他。」林如稚憂鬱地歎了口氣,「雖說以我爹為主,可我爹年紀大了,最多不過是就近坐鎮,真正要跑遍窮鄉僻壤的人是他們。我哥哥和袁師兄怎麼說都比他了大好幾歲呢,去的人裡就他年紀最小,我……真的有點擔心他呢……」

  「擔心啊……」珊娘隨口順著林如稚的話嘀咕著,其實心裡則想著,袁長卿那麼大的本事,怕是誰都會有事,獨他不可能。

  「是啊,」林如稚將下巴擱在珊娘的肩上,「他是為了我們的將來在努力,偏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驀地,珊娘心頭又是一跳。林如稚的話,叫她想起袁長卿那晚上的話。他那番話,其實也在表達著這個意思,他,也是在為他們的未來而努力著……

  正這時,那邊過來一個婆子稟道:「五皇子殿下來了。」

  「他來做什麼?」珊娘一陣驚奇。便是他經常莫名其妙往她這裡送東西,可說到底他是皇家貴胄,她家裡請客,可沒資格請他,因此五老爺那裡根本就沒給他發請帖。

  而,就這麼一下,忽地又叫她想起那天晚上,袁長卿也莫名其妙地提到過兩次周崇——因為周崇出力幫過他家,叫他覺得自己能力不夠……

  忽然間,珊娘有點想笑,覺得那樣的袁長卿……很,有點可愛……

  所以說,這一回五皇子周崇又做了一回不速之客,且他還當眾給了五老爺一份很有分量的賀禮,叫五老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最後還是來吃酒的大老爺地殷勤地巴結上來,逼著五老爺收下賀禮,將五皇子讓到了上首。

  跟著珊娘一同出來見禮的林如稚忍不住問著珊娘:「五哥什麼時候跟你爹交情這麼好了?」

  和大老爺一同過來吃酒的七娘聽到,扭頭看著珊娘笑得一陣壞眉壞眼,湊到珊娘耳旁小聲笑道:「還沒開席呢,這裡就多了個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沖著珊娘曖昧地一挑眉。

  而,像七娘這樣想像力豐富的侯家人顯然並不在少數。看著五皇子總想找著機會跟珊娘聊天,頓時便有許多的眼,帶著種種不明的意味落在了珊娘的身上。

  於是珊娘終於感受了一回林如亭面對柳眉時的無奈。

  再於是,當五皇子臨別之際,提議明兒和她一同去放鷹時,珊娘略皺了一下眉,然後想著有些話還是該當面問明白說清楚才是,便點頭同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跟在五老爺身後恭送著五皇子離開時,她眼角處隱約看到了袁長卿的小廝涼風的影子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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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放鷹

  袁長卿的海東青,說是託付給珊娘的,其實倒更像是託付給五老爺的。

  話說五老爺當初可是先看到那隻鷹,然後才認識袁長卿的。當時老爺還打過那隻鷹的主意,只是袁長卿沒肯相讓。不過袁長卿也遞了話,表示可以借五老爺觀摩一二。而雖說鬥心眼之類的事五老爺明顯不是袁長卿的對手,可玩藝術的人都別有悟性,見到袁長卿的第一眼,老爺就直覺他不似外表看上去這般純良,所以便是五老爺心裡很想畫那隻鷹,便是袁長卿那裡給他遞了梯子,老爺仍是很警覺地沒有靠前——之後的事則證明了老爺的直覺果然挺靈。

  當然,這些事已時過境遷了,五老爺當初的顧忌,如今則成了他看中袁長卿的理由。不管准女婿以什麼理由把這海東青寄存在他們家,對於五老爺來說,這是個難得地就近觀摩海東青神態的機會。因此,除了跟太太膩在一起的時間外,老爺幾乎天天泡在新搭的鷹舍裡逗鷹餵鷹溜鷹。

  這隻名叫「阿灰」的海東青,不僅成了袁長卿在珊娘身邊留下的「暗樁」,全了老爺畫鷹的心願,更叫袁大沒想到的是,它竟也成全了五皇子堂而皇之上門的理由。

  五老爺一開始就知道五皇子周崇特別喜歡這隻鷹,所以便是他借著看鷹的藉口頻頻上門,老爺那裡也沒有起疑——他哪裡想得到,這位皇家貴胄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而叫周崇鬱悶的是,他十次上門,竟九次見不到他想見的那個人——想想也是,珊娘可是訂了親的姑娘,便是老爺再渾,也知道要維護自己女兒的名聲的。何況如今珊娘還挺忙,除了料理家事外,她還得照顧一個高齡產婦,餘下的時間裡還要收拾庭院、照顧花草、看點小說、睡個午覺、和閨蜜通個信,約個時間喝點茶逛個街什麼的,真的挺忙。總之,她還真分不出時間來給他這麼個不相干的人。

  周崇也非平庸之輩,見沒機會接近珊娘,他便想著主意創造機會。於是他再一次借鷹說事,求著五老爺放鷹時一同帶上他,又蠱惑著五老爺說,趁著如今太太坐穩了胎,且行動還方便著,正好順勢也帶太太出門賞個秋景。老爺聽了哪有不答應的?所以家裡請客那天,周崇才會「順勢」又問了珊娘要不要同去。

  而珊娘也有點煩他所造成的困擾,正想找個機會問清他這曖昧態度的緣由,也就跟著應了。

  然後,這一日,五老爺和周崇便騎著馬去落梅河邊放鷹了。珊娘和太太則坐著船悠哉遊哉地跟著。至於說侯瑞侯玦,因今兒不是休沐,那二人無緣參與,只得垂頭耷腦地去上學了。

  周崇原想得美好,想著便是珊娘和太太坐在馬車裡,他總能隔著車窗跟她說兩句話的,卻是再想不到老爺怕顛著太太,竟不是備下馬車,而是叫太太和珊娘上了船……看著那漂在落梅河裡的畫舫,五皇子除了咬牙外,也只能默默歎氣了。

  俗話說「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什麼樣的艱難險阻都阻止不了一個人的「有心」二字,等五老爺來到梅山腳下,一抬頭,老爺這才知道,原來周崇早一步命人在那背風處拿帳幔圍了一圈地,且還鋪好了錦氈,設好了案几。於是,珊娘和太太就這麼被忽悠著下了船,終於和岸上的周崇匯在了一處。

  五老爺看著小廝涼風放了一會兒鷹,漸漸便技癢起來。那邊既然體貼地設了案几,再沒有不備紙墨的道理,於是老爺也顧不上珊娘了,便拉著太太過去幫他鋪紙磨墨,在那裡就地揮毫起來。

  珊娘也有日子沒出門了,且今兒正風和日麗,秋高氣爽,見老爺太太那裡自得其樂,她便命跟著出門的六安五福等人也各自去玩耍,她則在河邊的交椅上坐了,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手搭涼篷,看著涼風在那裡放鷹訓鷹。

  她看得入神,也就沒注意到,五皇子周崇也命人搬了張交椅過來,在她身邊坐了。周崇看著珊娘笑道:「你最近在忙什麼呢?都見不到你的人影。」

  直到聽到他說話,珊娘才注意到身邊多了個人。她一回頭,見他竟這麼大咧咧地坐在她的身旁,她那細長的媚絲眼忍不住就眯了起來。

  她側過身子,將周崇一陣上下打量,心裡忍不住暗暗將他和袁長卿作了個對比。

  就相貌來說,周崇許不如袁長卿那般漂亮,但他那張揚的眉眼,則明顯要比總是死板著一張臉的袁長卿更具吸引力——至少珊娘就知道,她家不少姐姐妹妹們暗地裡總拿這位五皇子做話題,且還不僅僅是因為他那皇家出身……不過這會兒珊娘卻發現,比起這活潑款的,她似乎還是更中意那不苟言笑款的……

  她的眼一眨,放下在眉上搭著涼篷的手,也收回那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看著他的眼,乾脆直接地問道:「你老送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做什麼?」

  周崇習慣性地嬉皮笑臉道:「送你你收著便是,偏竟還退回來了!你這是不拿我當朋友啊。」

  珊娘正色道:「我看是你不拿我當朋友。」

  周崇一怔,這才注意到珊娘的不悅,忙收了嘻笑,道:「我就是拿你當朋友才送你那些的。」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最好的朋友。」

  二人目光相互一對。這二人誰都不是笨人,於是珊娘便肯定了之前那些叫她不能肯定的東西。她心頭一惱,冷笑一聲,道:「那袁長卿呢?你跟他是什麼關係?有仇?」

  「怎麼可能!」周崇皺眉道,「我跟他是發小,是兄弟!」

  「兄弟?」珊娘又是一聲冷笑,「沒見過拆兄弟牆角的兄弟!」

  「我怎麼拆他牆角了?!」周崇不滿道。

  「你是不知道我跟他的關係嗎?」珊娘反問。

  「當然知道……」周崇一頓,這才明白珊娘的意思,忙笑道:「你們那不是『權宜之計』嗎?」

  「便是『權宜之計』,我們仍是有婚約在身的。」珊娘道。

  周崇看看她,笑道:「你們又不當真。」見珊娘張嘴要反駁他,他忙又堵著她的話道:「是你說你倆的婚約是『權宜之計』的,我也問過袁老大,他也沒有反駁,可見你倆誰都沒當真。既這樣,我又挺喜歡你的,為什麼不能送你東西?」

  這一回,便是他沒再堵著她的話,珊娘也只張著嘴回不出話來了。她再想不到,他竟會說得這般直白。愣了一會兒,她扭開頭,看著從天際俯衝下來的海東青道:「梅山鎮地方小,新奇的事物也少,五殿下玩一圈就趕緊回京裡去吧。」

  她這言下之意,頓時叫周崇一陣皺眉,「你是在暗示,我這是在拿你當玩物嗎?」

  「不然呢?」珊娘扭頭瞪著他。前世時周崇就有花花公子之名,那時因著袁長卿的不喜,珊娘很少跟周崇以及他那個圈子裡的人接觸,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曾耳聞過那個圈子的混亂,如今見自己竟也成了他的目標,她不禁一陣怒火中燒。

  「當然不是!」周崇擰著眉道,「我是真覺得你不錯。」

  「那袁長卿呢?」珊娘道。

  「關他什麼事?」周崇道,「你倆又不是真的……」

  「便不是真的,我們仍是有婚約在身!」珊娘強調道。

  周崇看看她,忽然怪叫一聲:「你改主意了?!還是說,你……對他……是不是?!」

  「當然不是!」珊娘脫口說道。她忽然反應過來,瞪著他又道:「是與不是都與你無關!倒是你,你到底想要怎樣?!這裡是梅山鎮,不是京城,我也不是京城那些愛圍著你打轉的女孩兒,你這樣是對我極大的不尊重!」

  她這裡惱了,卻叫周崇一陣不解,「怎麼會是對你的不尊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喜歡你才向你示好的,這竟也有錯?!」

  「然後呢?」珊娘冷笑道,「向我示好之後你打算如何?娶我?!」

  周崇一怔。他還真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且對於他來說,喜歡一個人和娶一個人,完全是兩回事,「你……想我娶你?」他小心翼翼問著,又沉思道:「也不是不行。不過你這樣的家世,做正妃怕是太后那裡過不去,做個側妃應該沒問題。」

  珊娘:「……」

  無語了。她原是拿這話激著他的,卻再想不到他那裡竟似真的在考慮娶不娶她的問題,且順勢還考慮了給她個什麼名分……好吧,雖說這從一個方面表示,他確實是認真在「喜歡」她;可從另一方面也表示,這熊孩子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喜歡」!

  ——總而言之,這孩子,算是長歪了!

  珊娘忍不住拿手指揉了一下額,看著周崇道:「你懂得什麼是『喜歡』嗎?」

  周崇立馬一梗脖子,「當然!我又不是沒喜歡過人……」

  「那些你喜歡過的姑娘,她們如今如何了?」珊娘截著他的話問道。

  周崇一陣語塞。他可算得上是京城有名的「薄情郎」,喜歡時是真喜歡,不喜歡了也是真不喜歡。

  看著這熊孩子,珊娘那好為人師的本性忍不住又發作了起來。她以指尖撐著額道:「我不知道殿下認為喜歡一個人是怎麼回事,但就我來說,喜歡一個人是一輩子的事。如果我不能肯定我會喜歡他一輩子,是絕不會說出這『喜歡』二字的。」

  「可我真的喜歡你!」周崇道。

  珊娘搖搖頭,帶著幾分冷酷道:「你那不是真正的喜歡。真正的不該是這樣的,真正的喜歡,是要考慮到對方的感受的。你送我那些東西時,考慮的其實只是你送得開心而已,你並沒有想過我是不是願意收到你的那些禮物——換句話說,你只考慮了你自己的感受,你根本就沒想過,你的那些禮物會不會造成我的困擾……」

  「不是的,你誤解……」

  周崇張嘴想要反駁她,卻被珊娘一揮手給打斷了,「你不要說我是誤解了你,因為我也曾做過跟你一樣的事。那時候我也以為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所以我拼命想要對他好,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接受,我只想把我能給的一切都給他,我以為那就是喜歡了。可後來我才明白,那不是,我付出的一切,與其說是因為我喜歡他,倒不如說,我是希望我能拿我的付出去賄賂他,去換取他對我的好感。所以說,其實我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我自己,並不是為了他,這不是真正的喜歡,真正的喜歡,應該是……」

  「你喜歡的人是誰?」忽然,周崇打斷她。

  珊娘一窒。看著他皺了一下眉,揮著手道:「這不重要。」

  「我倒覺得這挺重要的。」周崇道,「你現在呢?還喜歡他嗎?你剛才說『你以為你喜歡他』,那現在呢?」

  珊娘搖了搖頭,並沒有開口。其實她現在也說不清她到底還喜不喜歡袁長卿,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不是前世時的那種感覺……

  「那你跟我不一樣。」周崇道,「至少有一點我可以確信,我喜歡你不是一時的。」頓了頓,他又道:「你許不信我,可我自己知道,你給我的感覺,跟以前那些女孩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我從來沒遇到過你這樣的女孩……」

  珊娘一皺眉,截著他的話道:「許只是因為你從來沒遇到過,你才覺得你是喜歡的……」

  這一回,輪到周崇揮手打斷她的話了。他揮著手道:「我沒有你以為的那般白癡。」

  珊娘一陣沉默。頓了頓,道:「好吧,就算你喜歡我。可我認為,一個人單方面的喜歡,並不能叫作『喜歡』,只能說,是你對那個人的憧憬而已。真正的喜歡,該是兩情相悅……」

  「誰說的?」周崇反駁道,「便是你不喜歡我,我也可以喜歡你的。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另一個人的同意!」

  「是嗎?」珊娘抬頭看著那個熊孩子,忍不住冷笑道:「可你這般不管不顧的圍著我轉,叫別人怎麼看我?!所以我才說,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你送我禮物,與其說是你想表示你喜歡我,倒不如說,你只是在滿足你自己的心願!」

  「你!」周崇忽地站起身。以他以往的經驗,當他表示他喜歡一個女孩子時,不管那女孩是真矜持還是裝著矜持,卻是沒一個敢像珊娘這樣不給他留顏面的。被珊娘的冷酷一激,他那皇家脾氣頓時發作了起來,瞪著珊娘怒道:「你不要以為我喜歡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這句話該我說才是!」珊娘卻一點兒都沒有被他的氣勢所迫,抬頭看著他道:「你不要以為你喜歡我,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何況你所謂的『喜歡』,對於我來說是為難!」

  他瞪著她,她也反瞪著他,二人一陣僵持。

  此時那些丫鬟小廝們大多數都圍在涼風身邊看著他放鷹,有些則圍在老爺身邊看著老爺畫畫,還有一些,則各忙各的,各玩各的,竟是一時都沒人注意到珊娘這邊的動靜。

  六安也在看著涼風放鷹。她無意中一回頭,便正好看到珊娘和五皇子那般四目相對的模樣。她一愣,趕緊扯了扯五福的衣袖,低聲道:「五福姐姐,快看姑娘。」

  五福一回頭,不禁也是一陣詫異,道:「這兩人怎麼了?吵架了?」說著,趕緊跑了過去。

  周崇雖然薄情,卻也多情。他喜歡一個女孩時,還是很能夠伏低做小的。於是他歎了口氣,收了怒容,看著珊娘無奈道:「這麼說,你是不信我了?」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珊娘道,「主要是,我對你沒那種感覺。你那樣,會叫我很為難。」——她自己有過那樣的痛,所以她寧願冷酷一點,也極不願意自己成為別人單相思的對象。

  周崇不禁一陣詫異,把珊娘打量了一圈,重又在她身旁的那張交椅裡坐了,歪頭看著她道:「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女孩。對於你們女孩來說,有人喜歡不是件挺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一般來說,不是都會認為,喜歡你的人越多越好嗎?」

  「是你認識的那些女孩們都這樣吧!」珊娘冷笑道,「反正我不是這樣的。對於我來說,喜歡應該是相互的事。我喜歡一個人,我會希望他也能同樣喜歡我。可如果他不能給我同樣的回報,我會替我自己覺得不值,我會覺得我被辜負了。那麼將心比心,當別人喜歡我的時候,我自然也會希望我能給予他同樣的回報。如果回報不了,對於我來說,他會成為我良心上的負擔……」

  珊娘忽地一怔。周崇對她的喜歡,對於她來說是一種負擔,可同樣的,袁長卿也曾對她說過相同的話……她卻一點兒都沒有覺得他的「心悅」是她的負擔……

  「姑娘。」五福過來向著周崇行了一禮,對珊娘笑道:「涼風那裡問姑娘要不要學著放鷹呢。」

  「要,當然要!」

  珊娘猛地從交椅上跳將起來,一下子將交椅帶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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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6 00:00: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制冬衣

  放鷹回來後,周崇倒確實是老實了不少,再沒往珊娘那裡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他也沒像珊娘以為的那樣,就此不再登門。至少在他回京之前,他仍是時不時地跑來找五老爺一同放放鷹,喝喝茶、聊聊天,以至於珊娘一時都拿不准,他到底有沒有把她的那些話聽進耳朵裡去。

  不過好在這位爺也沒能在梅山鎮上逗留多久,京裡連著來了好幾封信,終於把那位爺給催了回去,珊娘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於是乎,她的日子終於又恢復了她所嚮往的那種寧靜。每天只蒔蒔花、弄弄草,照料照料家事,陪太太聊聊天,休沐時和三五好友約了一同逛街,日子過得竟如剛從西園回來時那般歲月靜好,只除了比那時多了一件事——看信。

  珊娘原就喜歡看遊記,如今袁長卿的信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大周遊記。且那袁長卿又文采斐然,便是路上遇到個樵夫,都能叫他的一枝妙筆寫得如遇到個半仙般令人神往。加上他博聞廣記,每到一地,總能給珊娘介紹著此地的人文風光和過往逸事,每每感慨議論起來,總叫珊娘有耳目一新之感。

  袁長卿那裡偷偷給她寫信的事,原就是只是瞞上不瞞下的。老爺太太那裡不知情,春深苑裡卻是沒一個不知道的,只是誰都不點明罷了。可那送信的涼風怎麼說都是個小廝,也不方便總往內院跑,於是,當三和從袖子裡掏出袁長卿的信時,珊娘不禁一陣臉紅,悄聲問著三和道:「哪來的?」

  三和也悄悄笑道:「我看涼風在二門外打轉挺可憐的,就伸手幫了個忙。」又道,「姑娘可有信要回?」

  珊娘一愣,忍不住問道:「他能收到?」

  說起來,其實珊娘的好奇心比白爪還要重,偏有時候袁長卿前一封信裡寫了一半的事,後一封信裡就跟忘了一樣,再不提及下文了,憋得珊娘一陣抓心撓肺的難受。雖然她也想過要回信去問個究竟,可到底想著他如今居無定所,便是她回了,怕是他也收不到,於是也就歇了那個念頭。

  三和無聲一笑,道:「涼風說了,姑爺那裡可盼著呢。」

  一句話,說得珊娘臉上又是一陣發燒,卻又裝模作樣地扭開頭去,假裝沒聽到的模樣。

  等晚間沒人的時候,珊娘打開信細細一讀,便發現袁長卿又來了,上一封信裡說了一半的事,這一封信裡竟又沒了下文。於是她終於忍不住了,便給袁長卿回了第一封信。

  ——而,若是珊娘曾讀過《一千零一夜》,怕是再不可能上袁長卿這個當的。

  所以說,人一旦鬆了一道閘,一時不慎上了第一個當後,只要不被人點醒,其實很容易再上其他類似的當的。當袁長卿在信裡議論著南方的冬天和北方的冬天哪一個叫人更覺難熬時,珊娘忽然就想到,如今已是深秋,怕是袁長卿家裡再不可能想到替他準備冬衣的,便在回信裡傻乎乎地問了他一句缺不缺冬衣……當然了,緊接著的一封回信裡,袁長卿就千恩萬謝地向珊娘提供了他一整套的尺寸,包括鞋帽衣襪……

  到了這時,珊娘再傻也知道她是中了他的圈套了。可這會兒她還沒辦法跟他計較長短,因為那傢伙在信裡「哭訴」,他因受了寒涼而感冒了,正頭痛咳嗽打噴嚏呢……於是,便是心裡再怎麼罵著他的狡猾,那該準備的冬衣,她也不忍心不準備了……

  只是,照著習俗,作為他的未婚妻,她最多只能給他做個香囊扇袋什麼的,全套衣裳……那可是新嫁娘的活兒!便是看袁長卿可憐,她不計較他的算計,願意替他備下冬裝,終究不好意思叫人知道了這件事。

  就在珊娘發愁要怎麼瞞了人的耳目悄悄替袁長卿準備冬衣時,事也湊巧,收到信的第二天正逢著休沐日,游慧趙香兒那裡正好來約著她一同去恒天祥看當季新出的面料。這簡直就是瞌睡遇上了枕頭,珊娘再沒有不肯答應的,忙急急應下了。

  第二天,她收拾打扮了準備出門,正站在那裡由著五福替她披上大毛斗篷,忽然就聽到蹲在她的腳邊理著斗篷下擺的六安壓著聲音小聲說了句:「姑爺那裡好久都沒來信了呢。」

  自三和幫著涼風送過一回信之後,她便成了珊娘這邊的專用信使。春深苑裡的眾人卻是不知道這點隱情,只是見涼風不再來送信,都以為是袁長卿那裡已經很久都不曾來過信了。

  幾個丫鬟裡頭,六安最是安靜沉默,珊娘再沒想到她竟是頭一個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不禁低頭看著她一陣詫異。

  和這一世一樣,前世的六安也是那麼內向而靦腆。前一世時珊娘便覺得,以她那樣懦弱的性情,就算嫁出去,怕也要像奶娘那樣受夫家的欺負,所以她才會問著六安願意不願意留下侍候袁長卿。當時六安只懦懦地低頭不語,珊娘便以為她是願意的。卻沒想到,她的這一昏招不僅激怒了袁長卿,也害了六安的一輩子。直到她死時,袁長卿也不曾碰過六安一下,倒白叫六安擔了個「妾」的名分。偏那時候的她既固執又蠻橫,連兒女都知道六安仍是個清白之身,她卻因為一己之私而死死扣著六安陪著自己……

  因著前一世的虧欠,這一世珊娘對六安格外的心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難得叫六安大著膽子抬頭看著珊娘又問了她一句:「姑娘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姑爺。」六安道,「姑爺一個人出門在外,原都是定著日子給姑娘來信的,如今竟這麼久了都沒個信來,姑娘就不擔心姑爺出了什麼事?」

  珊娘默了默,到底沒好意思告訴眾人,其實他們仍正常通著信,便笑道:「放心吧,他好著呢。」說著,她看了三和一眼。

  六安那裡還想要再說什麼,接到珊娘眼風的三和忙過去拉了她一把,又沖著張著嘴想要接話的五福搖了搖頭,於是五福只得閉了嘴。

  雖說那二人當著珊娘的面不再議論這個話題,可背著人,五福仍是忍不住跟三和一陣嘀咕:「別是姑爺見我們姑娘都不給回一個字,這是生氣了,才不再來信的吧?」

  三和雖知道內情,可她原就是個謹慎的性情,便瞥著五福道:「你當姑爺是出去遊山玩水呢?聽說要去很多不通郵路的地方,不定是不方便,才沒有來信的。」

  六安在一旁擰著手指道:「我覺得……好像……我們姑娘……沒怎麼把姑爺放在心上……」

  「是呢是呢!」五福也附和道:「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六安年紀小,有些事她不知道,五福卻是大丫鬟,珊娘和袁長卿的那點事,她可以說是全程都看在眼裡的,包括珊娘一開始的不願意,以及後來的迫不得已——除了袁長卿那幾次半夜的爬牆,所以她心裡其實一直在替珊娘抱著屈,覺得她家姑娘這門親事結得甚是心不甘情不願。

  三和卻是不知道五福心裡的所想,聽著這二人的一應一和,頓時就擰了眉,低喝道:「你們知道些什麼?盡在這裡瞎說!」可她到底不好洩漏了珊娘的秘密,只得替珊娘打著掩護道:「別看我們姑娘好像什麼事都愛攤在人前,其實真正上了心的事,姑娘才不肯叫人知道一分一毫呢!再說了,姑娘怎麼說都是女兒家,便是心裡記掛著姑爺,難道還能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

  等珊娘從太太院子裡出來時,便看到三和正在那裡教訓著五福六安。

  今兒她只帶著三和一個出了門,上了馬車後,她便問著三和:「剛才你們在說什麼?」

  三和想了想,便把六安五福的話學給珊娘聽了,又笑道:「要不,姑娘別瞞著了,倒叫五福那裡誤會了姑娘。」

  珊娘紅著臉道:「誤會就誤會吧。」又告誡著三和,「不許告訴人去!」

  三和看看珊娘,取笑著她道:「平常看姑娘一副雷厲風行的模樣,再想不到竟也有這樣扭捏的時候!」

  說得珊娘惱了,撲過去就要擰她,二人一陣玩鬧。

  晚間,珊娘帶著大包小裹回來時,天色已經黑透了。因她針線功夫不行,又不願意叫針線房的人知道她在替袁長卿備冬衣,便求著針線上十分出色的三和幫忙。三和忍著笑應了,又幫著她把替袁長卿備下的衣料偷偷藏了,二人這才裝著個天下太平的模樣,回到春深苑裡。

  逛街一向是件挺累人的事,何況珊娘不僅採買了袁長卿的衣料,順便還把一家人換季的衣料全給備下了。因回來時天色已經晚了,她便把買來的衣料全都扔給李媽媽去收拾打理,她則叫了六安來替她捶著腿,她則靠在軟榻上看起新買的遊記來。

  李媽媽數了數那些衣料,便進來對珊娘笑道:「老爺太太大爺二爺的都有了,哪一匹料子是給姑爺的?」

  珊娘盯著書眨了一下眼,然後假裝茫然地抬頭問道:「什麼?」

  李媽媽哪裡知道她那裡藏了貓膩,只當她真是忘了,便歎著氣道:「雖然照理說,姑娘還沒嫁過去,不該替姑爺操這個心的,可姑爺家的情況姑娘又不是不知道,那邊不是親的,怕是對姑爺照顧得沒那麼周到。姑娘這裡再不關心姑爺,怕是就再沒人關心他了。」

  珊娘垂眸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書,抬頭笑道:「奶娘不提我竟給忘了。」說著,坐起身喊著三和進來,沖她使了個眼色,道:「你去針線房裡找一找,看看可有什麼好料子,回頭再問涼風要一下他主子的尺寸,叫針線房的人幫著……」

  「哎喲!」李媽媽一聽就頓了足,上前一把搶過她手裡的書,拿手指戳著珊娘的腦門道:「那可是姑爺!又不是什麼不相干的人,姑娘您上點心吧!便是您忘了給姑爺挑料子,好歹裁剪上也該自己親自動一動手的,怎麼能叫針線上的人做呢?!不管怎麼說,那是姑娘的心意,叫別人做,又算個什麼意思?!」

  珊娘抬手摸摸腦門,忍不住看了一眼正低頭忍著笑的三和,紅著臉嘀咕道:「奶娘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手針線,哪裡拿得出手。沒縫死了袖口都算是萬幸……」

  奶娘狠鐵不成鋼地又戳了她一指頭,道:「明兒只得我替姑娘辛苦一回了。」又道,「衣裳姑娘不會做,襪子總行吧,可不許再偷懶了!」

  趁著奶娘不注意,珊娘飛快地沖著三和吐舌做了鬼臉。再想不到,原以為要背著人做的事,竟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挪到了人前。

  五福從外間探頭進來笑道:「姑娘這手也真是,說笨吧,連西洋鐘都能修,說巧吧,偏針線上一點兒都不行。」

  三和笑道:「要叫我說,姑娘這全是被媽媽給慣的。記得姑娘小時候學針線時,被針紮了一下手指,媽媽那裡就心疼得不行,再不許姑娘碰針了,姑娘那針線能好才怪!」

  珊娘彎腰拿起榻旁小几上的桔子就沖著三和五福砸了過去,笑駡道:「一個個翻了天了,竟連我也嘲笑起來!」

  李媽媽笑道:「還不是姑娘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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