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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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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淺本]半面江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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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2: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誰給誰設局

  夜涼如水。

  蘇佑束手站在庭院裡,不遠處房門緩緩開啟,僕從魚貫而出,沒多久,便有人通傳他進去。蘇佑定了定神,信步而入,一眼便見到了剛沐浴過、正坐在鏡前由著小太監絞乾頭髮的男人。

  男人臉色虛白,眼下烏青,那張臉乍一看和五皇子司煜有幾分相似,但相比對方的器宇軒昂,眼前這位一看便是被酒色幾乎掏乾了身子。

  蘇佑站定後行了個禮,接著便安靜地待在了一旁。

  良久,對方才淡淡道,「事情如何?」

  「對方邀我今夜子時一見。」蘇佑眼觀鼻鼻觀心地回答。

  「哦?」男人轉過身面對他,笑容似笑非笑,「你倒是有幾分本事。」

  對方陰鷙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眼前人,那火辣辣的眼神幾乎要穿透他的衣衫,彷彿此時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衣冠楚楚的蘇佑,而是一個渾身赤裸的絕色美人。

  換做常人,必定已是羞憤難當,而蘇佑卻彷彿什麼都沒察覺,只抿了抿唇,半垂著眸子應道,「他並不信我,今夜凶多吉少。」

  「那就博他的信任。」男人慢悠悠地答,「本殿下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五日後必須將人引出京城。」

  「是。」蘇佑道。

  男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起來,「抬起頭來。」

  蘇佑聽話地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眼前人。那張和司煜眉眼間有些相似的臉,在昏暗的燈光搖曳下,奇異地沒有一絲美感,反倒是那毫不掩飾的慾望令他幾欲嘔吐。

  三皇子司澤。

  一個真真正正的人渣。

  「果真好相貌。」司澤起身來到蘇佑面前,兩人身量彷彿,當那雙炙熱的手抬起蘇佑下巴時,後者險些把持不住一掌拍向他心窩,「怎麼辦,本殿下不捨得將你送給奚玉棠了。」

  蘇佑面上淡然,心底卻不屑極了。

  與其說司澤是喜歡他,不如說他在透過自己肖想某個他這輩子都碰不到對方一塊衣角的人。

  彷彿知道他在走神,司澤鉗住他下巴的手猛地用力,而後滿意地看著眼前的美人吃痛地蹙起了眉。

  好半晌,司澤忽然放手,「滾吧。記住,五日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蘇佑下巴被捏得一片通紅卻絲毫不在意,恭敬地行禮告退,出了門,一路緩步而行,直到行至另一條街才停下,陰影之中,他忽然彎下了腰。

  司澤被幽禁,整個三皇子府周圍靜得可怕。如果有人經過便會發現,有個年輕人正痛苦地抵著牆,一陣低低的咳嗽聲傳來,如杜鵑啼血。

  面不改色地將沾了血的錦帕收進懷裡,蘇佑抬頭看了一眼皇城上空暗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血牙月,轉而走向更深更濃的陰影之中。

  ……

  另一邊,奚玉棠今日難得去了一趟錦衣司,回去時已過了晚膳時辰。

  以她同知的身份,想要查一個人的資料簡直易如反掌,不過動動嘴皮子,蘇佑的來歷便呈現在面前——嶺南蘇家嫡系,上有兩位兄長,下有一個小妹,武功師承家族,17歲離家遊歷江湖,兩年後來到京城參加比武大會。

  橫看豎看,好像並無不妥。

  終究只是一份簡略的資料,做資料的人恐怕也沒想到他會引起看臺上幾位的關注,如今再調查也已來不及。奚玉棠思量著,吃飯的動作便不自覺慢了下來。

  「有心事?」一旁的越清風淡淡開口。

  「嗯?」奚玉棠回過神,見他放下了手中的書看過來,不禁笑,「倒是有件有趣之事,想聽嗎?」

  越少主挑起眉。

  「不過先說好,心態要平和,不能生氣。」奚玉棠放下筷子,「你身子不好,不易動怒,保證了我再說。」

  ……聽她這麼一說,越清風更好奇了,「你不說,怎知我會不會氣?」

  奚玉棠氣笑,「快點。」

  「好好好。」越少主只好做口頭保證,「說吧。」

  奚玉棠滿意地點了點頭,「我今兒見了個和你很像的人。」

  越清風頷首,示意她繼續。

  「他勾引我。」

  哢擦。

  一不小心捏碎了白玉杯盞,越少主笑得傾國傾城,「再說一遍?」

  奚玉棠眨了眨眼,看向他的手,挑著眉不說話。

  若無其事地將整手的碎片化為灰燼,越清風溫柔地笑看眼前人,「乖,說來聽聽,事無巨細。」

  ……於是奚玉棠頂著殺氣乖乖將今日見到蘇佑之事上報了。

  聽完,越清風久久沒有開口。好一會,他幽幽道,「你約他今夜子時相見?在這裡?」

  奚玉棠點頭。

  「奚玉棠,你當我是死的?還是當我的暗衛是死的?」

  「……」

  對哦!

  奚小教主回過神來,以拳敲掌,「我該去醉花樓才對,不然蘇佑還沒見到我,恐怕就先被斯年手撕了。」

  對面,越清風險些氣笑,「醉花樓也不行!深更半夜見一個男人,還是一個……」

  「別鬧,要見的。」奚玉棠湊過去討好地扯他的手指,「你難道不想知他的目的?」

  「不想。」越清風掃開她的手,「直接殺了了事。」

  「……」

  越少主,你這麼心狠手辣蘇佑知道麼?

  「可是我想見啊。」奚玉棠捧起眼前人的臉,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乖,我走一趟醉花樓。正好哥哥也在那裡,聽雨閣的消息來路應該比錦衣司有趣,興許能查到點別的東西。」

  越少主直接一個翻身把人壓在了身下。

  良久,兩人氣喘吁吁地分開,越少主幽幽道,「我也要去。」

  ……你去我還怎麼撩蘇佑!

  奚玉棠抽著嘴角推開他,正襟危坐,「越少主,本座是去辦正事。」

  「放心,我今夜留他一命。」越清風淺淺一笑。

  「……」

  你這樣一說我更不放心了啊!

  拂袖起身,奚小教主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家未婚夫,「總之,別搗亂。」

  「怎麼會。」越清風也優雅地站了起來,「走吧。」

  簡單達成共識,兩人攜手往外走。走著走著,奚玉棠忽然道,「……越肅兮,你居然陪我逛青樓?」

  越清風腳步一頓,面不改色,「也不是沒陪過。」

  ……你心真大啊你。

  奚玉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從前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自己當初在杭州醉花樓住了十幾天,賬單還是記在他名下的,可現在居然怎麼想怎麼覺得不舒服。

  「你負責結帳?」她問。

  越少主目不斜視,「誰有俸祿誰結。」

  「……」

  越肅兮,你變了!

  兩人結伴逛青樓這件事,當事人還沒覺得有哪裡不對,奚玉嵐卻整個人都不好了。

  ……你們為什麼逛個青樓也要一起來?還給不給沒伴的人活路?

  還有越肅兮,你陪自己媳婦逛花樓這件事,越叔叔知道嗎?

  按照事先打聽好的地址命韶光將地點給蘇佑送去,奚玉棠懶洋洋地在醉花樓最舒適的包廂裡坐了下來,熟練地靠進花魁淩霜的懷裡,一手攬著對方的腰,抬眼望著對面兩個大男人。

  「……你們杵在這裡作何?」

  奚玉嵐習慣性地眯起了眼,越清風則涼涼望著她不語。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似乎不妥,奚玉棠乾咳了一聲,離開淩霜的溫柔鄉,轉而道,「霜兒,去彈首曲子給本座聽。」

  「誒。」淩霜軟糯糯地應了一聲,起身去取琴。

  「我說奚玉棠,」奚玉嵐這大約是第一次喊自家妹妹的名字,「怎麼我看你跟淩霜比我還熟?」

  「那是當然。」奚玉棠眨眼,「她是我的人,雖說送給了司……別人。怎麼樣,韶光親手帶出來,可還入哥哥眼?」

  「……」

  怎麼辦,比無恥居然比不過自家妹妹。

  「行,我不管,你們想怎麼鬧就怎麼鬧吧。」奚玉嵐敗退,「我去幫你查查那個蘇佑。」

  奚玉棠謝過兄長,目送他離開,沒了淩霜當抱枕,便將主意打在了未婚夫身上。在他懷裡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奚玉棠睏頓道,「我睡一下,等會人來了你叫醒我。」

  越清風不想理她,卻也沒阻止她睡下,自發地調整了姿勢讓她更舒服些,自己則默默喝著師兄珍藏的寒潭香。

  子時一刻,他將人叫醒,奚玉棠還有些迷糊,呆呆愣了一會才清醒。越清風打了個手勢,示意人在門外,奚玉棠點點頭,著淩霜去後廂服侍她簡單收拾一番,回來時,座位上已經沒了越清風的影子。

  將痕跡掃去,淩霜打開門,將在外等了許久的蘇佑請了進來,自己則細心地掩好門,來到涼臺前繼續撫琴。

  屋子裡酒氣未散,蘇佑從容地在她身邊坐下,淡笑道,「極品寒潭香?奚教主果真好興致。」

  奚玉棠笑起來,眸子透過銀白面具好整以暇地看他,「鼻子倒是靈。怎麼,隻身赴會,不怕你今夜回不去?」

  蘇佑搖頭,取過兩盞沒用過的白玉杯,給兩人分別倒上酒,一杯遞過去,一杯自己執起,「有好酒,有琴聲,有奚教主你,若是能得您與我共飲一杯,蘇佑即便今日遭遇不測,也無憾了。」

  說著,仰頭飲盡杯中酒。

  奚玉棠未動,眯著眼看他,良久才道,「這酒可不是容易喝的。蘇佑,你今日若能讓我喝下這一杯,本座便應了你的請求如何?」

  蘇佑眸光微動,面上卻依然淡定從容,「奚教主又哪裡看出蘇某有求於你?不過是想與奚教主交個朋友罷了。朋友之間推杯換盞,不是常事?」

  「呵……」奚小教主笑起來,唇齒間低低吐出略帶寵溺之語,「……伶牙俐齒。」

  啪!

  露臺外,不知有什麼東西落地。蘇佑敏銳地抬頭,卻只看到了被風吹動的帷幔,反倒是奚玉棠嘴角的笑容一僵,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頓了頓,她道,「蘇佑,本座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對面的白衣青年笑起來,「奚教主是聰明人,蘇某也喜歡聰明人。」

  「……」

  這貨撩人的水平不低啊!

  奚玉棠陡然覺得自己似乎在某些方面遇到對手了。

  「所以?」她慵懶地抬起下巴,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所以……?

  蘇佑怔了怔,目光定在了眼前玄衣銀面之人身上,拿不准她是在邀請自己還是試探,下意識地摩挲起了手中的白玉盞,心中思量再三,終於心一橫,起身走向她。

  眼看要俯身靠近,奚玉棠忽然抬手止住他,「慢著!」

  蘇佑身子一僵,以為自己會錯了意,心下一沉,眼神中卻透出了疑惑。

  ……被身後的殺氣浸了一身冷汗的奚小教主咬了咬牙,繼而淡定道,「真的不說你的來意?」

  蘇佑完全沒感覺到殺氣,輕笑,「蘇某為奚教主而來。」而後,唇角的笑轉而苦澀,「但如果蘇某會錯了意,奚教主並非……那便當在下……沒來過吧。」

  說著,他轉身便走。

  欲擒故縱這一招真是好用啊。

  撩妹界高手,奚․紅顏知己遍天下․玉棠輕輕歎了口氣,喚住了他,「蘇佑。」

  青年背對她停住腳步。

  「如果你踏出了這道門,以後你我便當從不相識。」身後人輕聲道,「你該知道,我奚玉棠喜歡的人,自己得不到,寧願毀了。」

  蘇佑:「……」

  終是忍不住回過頭,他驚訝地望向不遠處的玄衣人,「你,方才說什麼?你對我,對我……」

  奚玉棠依然慵懶地坐在原地,然而望向他的目光卻直接而火熱。這個眼神,和司澤的全然不同,不包含一絲情慾,清澈得令人無法拒絕,卻偏偏又能讓人覺得,自己並未會錯她的意。

  兩人對視良久,蘇佑輕聲開口,「為何?你我不過初相識,不過兩面之緣……」

  奚玉棠怔了怔,「為何?」

  她唇角的笑容忽然變得飄忽,目光也轉向了別處,在那裡,風吹動帷幔來回飄蕩,悠揚輾轉的琴聲中,露臺外,夜色正濃。

  「這個啊……自是因為,見到你,就忍不住讓本座想起了一些事。」

  「……越少主?」蘇佑本能地不喜歡這個答案,「不是傳言你們……」

  「傳言可信?」奚玉棠垂眸,「堂堂姑蘇越家少主,是要娶妻的。」

  「……」

  夜色裡,陰影深處的奚玉嵐憋笑憋得幾欲窒息,身邊的越少主更是神色古怪,目光死死盯著遠處的露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真是夠了」的深重無奈。

  而蘇佑也終於品出了不對。

  原來奚越二人已經……怪不得,往日焦不離孟的兩人,此次比武大會竟然只有玄天教主一人出現,而越少主竟連露面都未曾,甚至不願給太子殿下和幾位皇子面子。

  下意識上前兩步,他怔忪道,「你,是把我當成他了?」

  ……敢答應試試!

  耳邊響起某人咬牙切齒的傳音入密,奚小教主險些破功,硬繃著表情沒有回答,而是看向蘇佑,釋然道,「本座看你順眼,所以蘇佑,無需這般做戲。」

  「在下並非……」蘇佑下意識開口反駁,可話說一半,又停了下來。

  奚玉棠笑起來,「本座不管是誰派你來的,倒不如說,慶倖來的是你。蘇佑,你可有字?」

  對方下意識點頭,來京城之前他剛剛及冠,「季佐。」

  「季佐。」奚玉棠二話不說換了稱謂,「你當信我可護你。」

  你當信我可護你。

  一句話,如沉鐘入耳,狠狠敲在了蘇佑身上。

  「奚教主……」他怔然。

  奚玉棠執起那杯酒,對著他的方向遙遙一舉,一口飲下。

  【若能得共飲一杯,蘇某無憾。】

  至此,蘇佑的心防忽然潰不成軍。

  他怔忪了許久,以手掩面深深低下頭。

  ……

  望著不遠處重新開始把酒言歡的兩人,奚玉嵐忍不住嘖了一聲,「棠棠這招攻心之計,跟你學的吧?」

  身邊越少主一聲冷笑,起身便要往露臺走。

  「誒誒誒,別衝動。」銀髮青年一把拉住他,「你當信棠棠嘛。既不願看,為何非要跟來?」

  越清風冷冷掃他一眼,後者訕訕地放開他。

  「可查清了?」他望向自家師兄。

  「只知他今日去過三皇子府附近。」奚玉嵐歎氣,「對方手腳做得很乾淨,能查到也是不易。」

  三皇子……

  越清風細細咀嚼了幾遍這三個字,謫仙般的臉上忽然漾起一抹柔笑,「很好,看來司煜的手段也不怎麼樣,單單是圈禁,還不足以讓他死心。」

  奚玉嵐上下打量他幾遍,挑眉,「讓你幫司離,你消極怠工,現在一個區區蘇佑,就讓你燃起鬥志了?」

  越清風睨他一眼,轉身離去。

  「咦?不等了?」奚玉嵐驚訝。

  回答他的,是某人決然離去的背影。

  ……

  當奚玉棠送走蘇佑,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府邸時,一眼便見到了月白長衫的越家少主筆直地站在廊下望月。腳步微微一頓,她邊走便開口,「可等急了?」

  越清風淡淡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奚玉棠來到他面前,先湊過去蹭了個擁抱,而後站定,「蘇佑的妹妹在三皇子手裡,父母兄長也投靠了三皇子,他要在五日後將我騙出京城,具體所為何事不知。我懷疑事情和紫薇樓有關,因為他兩位兄長並不在京城,也不在嶺南,已有數月不知去向。回來時我走了一趟錦衣司,結合兄長查到的消息,可以斷定他們往北去了。」

  一股腦說完,發現眼前人沒有任何反應,奚玉棠怔,「肅兮?」

  「說完了?」越清風這才垂下眸子對上她。

  奚玉棠下意識點頭。

  「那蘇佑可以死了麼?」

  「……」

  終於知道癥結所在的奚小教主尷尬地張了張口,最後乖乖低頭,「抱歉。」

  越清風定定望著她,良久才道,「雖知你在設圈套,但我不喜。」

  「嗯,沒有下次了。」奚玉棠認真地舉起手,「我發誓。」

  庭院深深,唯有蟬鳴聲不絕於耳,兩人對視間,先前冰涼的氣氛逐漸回暖。越清風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傾身將人抱進了懷裡,「想要為蘇佑求情嗎?」

  「你要聽實話?」奚玉棠悶聲,「我今兒說我可護他來著。雖然他目的不純,但死太早,我有點臉上無光。我自己動手吧,又著實有些無法下手。」

  「不捨?」

  「非也。只是想到了兄長。如若當年我知他被困紫薇樓經受百般折磨,恐怕我也願同蘇佑一樣,為救他不擇手段。推己及人,我不覺得他罪至死,況且,他倒戈了。」

  「……那便先不殺吧。」越清風鬆開手望向眼前人,「可我依然心緒難舒。」

  奚玉棠討好地仰起頭,「那活動活動筋骨?」

  越清風眨眼:「……是我認為的那種麼?」

  「你想多了。」奚小教主瞬間一臉木然,「是去殺人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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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兆

  五更天,三皇子府內僕從皆走動起來。當守夜的貼身太監從睡夢中醒來,例行公事地一探帳內時,驀然發現床榻上空無一人,頓時嚇得瞪大了眼睛。緊接著,尖叫聲徹響整個房間。

  沒多久,事情呈報至延平帝面前。

  即便是一個失了聖心又被圈禁的皇子,夜半失蹤依然引起了重視,然而真相未查清之前,誰都不敢大肆聲張,於是悄無聲息的搜查行動就此開始。

  比武大會依然照常進行,只不過第二日的比賽,跟在幾位皇子身後的錦衣司人手裡沒有了衛指揮使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身淡淡的酒氣、一看便是宿醉模樣的奚同知。

  司澤失蹤一事也在最短時間內被司離等人得知,衛寒負責尋人,沒來實屬正常,只是奚玉棠這副模樣卻讓三人側目不已,紛紛面露疑惑。奚玉棠先頭語焉不詳不願解釋,直到連司離也忍不住開口詢問,只好無奈告之。

  「……昨兒在醉花樓。」奚玉棠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剛抬起胳膊,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司離怔了怔,「奚同知這是……受傷了?」

  奚玉棠抽了抽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耳根,「殿下,別問了。」

  三位皇子同時看向了今日跟在奚玉棠身後的韶光,後者也紅了臉,掩唇輕笑,「主子回來後,拉著越少主比劍呢,結果劍沒比成,桌角撞了腰呢。」

  司離、司煜、司彥齊齊拖長音:「……哦。」

  奚玉棠頓時木然,「三位殿下亂想什麼。」

  「奚教主和越少主可真是……」司煜一臉調侃,「好情趣。」

  奚玉棠:「……」

  最後還是司離為她解了圍,「既有傷,奚同知去歇著吧。」

  奚玉棠搖頭,「殿下的安危更重。今早接到命令,奚某要貼身保護三位殿下。」

  幾人先後走向看臺,路過奚玉棠身側時,五皇子忽然頓了頓,低聲道,「三哥的事做的好生利索,奚教主,佩服。」

  奚玉棠不動聲色地搖搖頭,也同樣壓低了聲音,「不是奚某。」

  司煜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凝重,眼神清澈,不禁下意識蹙起眉頭。

  不是奚玉棠?

  那是誰?

  ……是斯年。

  奚玉棠心裡默默回答。

  三皇子作死,她自然要成全,只是已經大半夜和一個男人把酒言歡了,越清風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再扛另一個男人在肩上,於是奚小教主全程圍觀了斯年是如何連人帶被,將熟睡中的司澤卷巴卷巴扛走的。

  悄無聲息弄死人很簡單,可讓司澤死得太容易,後續會有許多麻煩。奚玉棠並不在意什麼幾日後將她騙出城的計劃,她唯想確定,這件事與紫薇樓是否有關。

  司澤的失蹤是暫時的,比武大會結束時,就是他回府之日,只是……

  嘖,不知衛寒能在三皇子府裡搜出點什麼來?

  就這樣送了一把功勞給頂頭上司,她這個屬下做得實屬良心。

  第二日的比武,越清風、奚玉嵐等人終於出現,只是並未下場,如同看臺上的人們一樣從頭看到尾。蘇佑也來了,奚玉棠不知他有沒有收到司澤失蹤的消息,不過就算他知道了也無所謂,兩人如同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不僅連照面都為打,眼神偶爾相交也不過一觸即分。

  奚玉棠難得沒有玩忽職守,在司煜和四皇子司彥的全程調侃下繃著臉貼身保護,而她沒往越少主跟前湊的行為,又恰好符合了昨日對蘇佑說的「真相」,令他對自己給出的解釋更加信服了幾分。

  一天下來,奚玉棠被曬得頭昏腦熱,拒絕了同僚吃酒的邀請,掩藏行跡直接摸回府邸,如一灘爛泥般整整歇了一個時辰,這才在越清風的眼神催促下爬起來用膳。

  不得不說,當她寒毒解了之後,在功法的影響下,越來越怕熱了。

  奚玉嵐依然在醉花樓未歸,二人也並無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一邊用膳一邊聽著斯年回話,倒是對三皇子起了不少好奇心。

  「你說他並不知為何將我騙出城?」奚玉棠疑惑地看向斯年,後者點頭,「這便奇怪了……按理說近來風聲緊,不想讓衛寒摸到尾巴,紫薇樓當低調才是,難道還有隱藏勢力潛伏在京?」

  「不難理解。」越清風淡淡道,「既然圖謀的是大事,朝中必定有人,卓正陽佈局多年,不可能放過京城。」

  奚玉棠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又道,「司澤還交代了什麼?」

  斯年簡單說了一遍,又道,「和他聯繫的的確是紫薇樓之人,只是並非歐陽玄,對方的身份他並不知情,就連蘇佑此人也是對方出謀劃策,由他聯絡的。還有……」

  暗衛長的聲音戛然而止。

  「嗯?」奚玉棠抬頭。

  斯年臉上閃過憤慨,臉一紅,悄悄打量了一眼若無其事用膳的自家主子,欲言又止。

  奚玉棠挑起了眉。心神一轉,她放下筷子,看向越清風,「我去看看,你在此等我。」

  說著,提起斯年離開主院。

  直到離開越清風的耳目範圍外,她才放下人,面無表情道,「說吧。」

  斯年驚訝地看她一眼,咬了咬牙,輕聲說了一句話。

  話音落,奚玉棠怒由心起,只聽身後轟隆一聲巨響,假山煞時坍塌!

  「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她一字一句開口,「敢將主意打在本座的人身上!」

  血一般濃烈的殺氣籠罩了大半庭院,斯年繃緊了全身不敢妄動,半晌才聽身邊人道,「帶路!」

  斯年不敢說話,悶頭將人帶到了地下密室。

  畢竟是皇子,斯年並未虧待俘虜,當奚玉棠見到牢室裡的司澤時,對方看起來除了精神萎靡外並無明顯暗傷。聽到動靜,司澤疲憊地抬頭,一眼便撞進了眼前人幽深如井的黑眸之中。

  奚玉棠並未戴面具,因此對方認不出她是何身份,原本還以為又是前來審訊之人,誰知奚玉棠一句話未說,上去便是一記窩心腳!

  哇地一口血吐出來,司澤整個人如破布般飛跌至牆角,瞬間昏迷了過去。

  奚玉棠冷哼一聲,對斯年使了個眼色,後者手一揮,立刻有暗衛將司澤架了起來,拿水潑醒,迫使他睜開眼望著眼前人。

  「你,你們好大的膽子……」司澤虛弱卻憤恨地開口,然而一句話未完,便又吐了血。方才那一腳顯然傷到了他的內腑,他毫不懷疑對方腳下留了情,否則他已經去見閻王了。

  奚玉棠並未開口,而是親自上前,迅雷不及掩耳出手,只聽劈裡啪啦一陣悶響,被卸掉了全身關節的司澤再也站不住,撕心裂肺地痛呼出聲。

  在斯年的暗示下,暗衛們放開手,任憑三皇子癱軟在地,奚玉棠則一腳踩在了他脖頸上,腳尖輕拈間,彷彿稍稍用力便能將眼前人的脖子直接踩斷。

  「司澤。」她聲音暗啞低沉,在這空蕩的密室裡越發顯得幽森詭譎,「將奚玉棠引出京城後,你打算做什麼?」

  三皇子難受地咳了一聲,臉色逐漸由紅轉紫,整個人下意識抽搐著,卻是無法答話。

  「主……」『主母』這個稱謂,硬生生被斯年咽了下去,「您再踩下去他會死。」

  奚玉棠這才收回了腳,而司澤從鬼門關走一遭,咳嗽得涕淚橫流,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起來。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人,語氣幽幽,帶著一絲蠱惑,「給你兩息,說出來,興許我心情好饒你不死。」

  司澤痛苦地咳了幾聲,大腦已經被缺氧和劇痛攪得不會思考,聽到能活,下意識便道,「奚、奚玉棠必定活不了,到時……哈,哈哈……到時,越清風就是本殿下的……呃!」

  哢擦一聲脆響,在靜謐的牢室裡格外明顯。所有暗衛都目瞪口呆地望向了奚玉棠,後者則慢悠悠收回了腳尖,厭惡地瞥了一眼地上已經斷氣的人,淡淡道,「處理掉,兩日後換個人送回去。」

  說完,轉身而去。

  望著死不瞑目的司澤,斯年整個人都不好了。

  主母她,就這樣,輕描淡寫,殺了個,皇子!!

  雖然他確實該死,可就這樣死了……

  ……呃,好像也沒事哦?

  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的暗衛長深深吐了口氣,閉眼擺手示意手下處理屍體,而後定了定心神,決定回去找自己主子。憑他對奚玉棠的理解,此時的奚小教主定不會立刻回去見主子,定要先找個地方平復一下心情。

  推心置腹地說,換成是他,那一腳他也忍不下去。只是這換人之說事關重大……

  唉,看主子怎麼說吧。

  ……

  正如斯年猜測的那樣,出了密室後,奚玉棠果真沒有第一時間去見越清風,而是從懷裡摸出面具後轉道去了錦衣司。斯年則默默將司澤已死的消息報給越清風,後者正在書房處理事務,聞言,微微詫異地抬起了頭。

  「她殺了司澤?」

  「是。」斯年垂手,「屍體還未處理,主母令我等換個人送回去,因此已經著人在取面具。」

  「……」

  越清風緩慢地放下筆,淡淡道,「她非衝動之人,為何會突下殺手?」

  斯年低頭不語。

  「算了。」自覺是奚玉棠不准他轉述,越少主擺擺手,「人殺便殺了,按她所言去做罷。」

  暗衛長點頭,「主子,給屬下個大致時限吧。」

  「替身維持十日左右足矣,若有需要,可去找沈大夫。」越清風重新拿起筆,卻是令秋遠換了張紙,開始重新謀劃起來。

  原本按照計劃,三皇子會活得再長一點,但既然如此……

  便十日後宣佈三皇子暴斃吧。

  ###

  奚玉棠是在半夜回來的。越清風一直等到子時才見她歸來,敏銳地發現她心情依然不太好,見她不願多說,便只好按捺下心中好奇,收拾一番後抱著人睡去。

  第三日,比武大會進行到最後。

  衛寒依然沒來,昨日錦衣司在三皇子府收穫重大,不僅找到了連通皇宮的地道,還翻找出了許多司澤與朝中大臣勾結的書信等等,當這些證據呈現在延平帝面前時,後者並未多問為何只是找個人,衛寒卻將三皇子府翻了個底朝天,只是沉默地對著那些證據,在勤政殿坐到天明,這才下令繼續尋人。

  司離還不知證據一事,可司煜卻已是知曉,徹底扳倒一個跟自己搶東西的兄弟對他來說是好事,因此一整日都春風拂面心情頗好,奚玉棠看在眼裡,心中便對衛寒的行事有了底。

  她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保護皇子上。江千彤果真沒有上場,可第三日的比武卻依然有不少熟人,其精彩度也比前兩日不知高了多少,引得所有人都空前熱情,哪怕頂著大熱的日頭都能亢奮地呼喊著每一個上場比武之人的名號。

  奚玉棠興趣缺缺,躲在司離身邊偷懶,後者知她無法上場心中鬱悶,全程都一臉無可奈何又寵溺地看著她蹭自己的冰、蹭宮人打扇、蹭冰鎮酸梅汁解暑……雖礙於光天化日無法放開與她交談,卻還是心情極好地揚起了嘴角。

  司煜和司彥看在眼裡,均沒有開口。

  令人驚訝的是,比武大會最後奪冠的並非越清風,而是之前一直推諉的奚玉嵐。前者只是在蘇佑上場時拍拍衣擺也上去走了一遭,將這位少年英才打得一招都接不住,灰頭土臉地離開擂臺,接著,在看臺上奚玉棠一臉無語的表情中毫不猶豫地認輸,白送了下一個對手一場勝利。

  而沒有師弟這個勁敵,恢復了武功的景閣主簡直勢不可擋,唯一一場苦戰來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高手,後者以知天命之年的年紀敗在奚玉嵐手下,下場後連一句話也未說便離開了會場,至此,再無挑戰者上臺。

  幽焱劍落在了景閣主手中,接著又被眾人順理成章地聯合推舉為新武林盟主。

  奚玉棠對自家哥哥難得勤奮挑大樑的做法感到驚訝不已,事後才知,他的最終目的是幽焱劍,盟主只是附帶。而之所以想要幽焱劍,歸根結底,癥結還是出自那日東宮火場。

  當你沒有一把趁手的利器而無法救人,只能向妹妹借兵器時,誰的心中都不好受。

  奚玉嵐根本不敢想,若是有朝一日被壓在梁下的不是烈傲天,而是越清風或奚玉棠,偏偏救人的他無法劈開那些障礙,那他會有多後悔自己沒能拿到幽焱劍。

  相比一柄神兵,武林盟主附帶的責任和義務簡直不值一提。

  這便是江湖人的思考方式,在大多數人眼中,唯有神功利器才是真正追求所在。

  ……

  當夜,『三皇子』從地道回府,沒多久便下了宗正寺。錦衣司聯合宗正寺,很快便將『司澤』審了個底兒掉,不出十日便將所有證據擺在了勤政殿書桌上。

  然而還未等延平帝做出處置,人便暴斃在了三皇子府內。

  這都是後話。且說比武大會之後兩日,到了司澤吩咐蘇佑將奚玉棠騙出京城的時間。

  經過幾日的商議,奚玉棠打算將計就計。抓住紫薇樓和卓正陽尾巴的機會近在眼前,她無論如何不能眼看其溜走,然而從司澤吐露的隻言片語中可知,紫薇樓這次對付奚玉棠必然是大手筆,兩方必會拼個你死我活,不分出勝負誓不罷休。

  奚玉棠想過,騙她出京無非幾種打算。第一,老怪物得知了她太初大成的消息,而世間唯有她一人知道太初完整的心法。第二,他們之間宿怨極深,紫薇樓的勢力在奚玉棠的運作下已經縮到了極致,不除她不解心頭恨。再者,上次東宮大火沒弄死司離,陸續的暗殺也沒能成功,正是因為這位太子殿下身邊有奚玉棠這號人在。有她,就有越家,有玄天、江南幫、聽雨閣、以及奚玉嵐登上盟主之位後,遲早會收攏的整個武林。

  怎麼看,他們奚家兄妹都是卓正陽的眼中釘肉中刺。將人引出京城殺掉,是一絕永逸的最好做法。

  想殺她不易,出京也是為了要讓她遠離一切保障。越清風、奚玉嵐、沈七、司離,甚至錦衣司和延平帝也能在必要時候成為她的後盾,只要她一天在京城,就一天不可能隨隨便死去。

  但,仍是那句話,想殺她不易。

  所以一旦她踏出京城地界,也許就會面臨一場持久戰。

  而之所以是現在,非再等一段時日,恐怕除了怕她嫁進越家後,越瑄以及一幫世家攙和進來,還有別的原因——比如紫薇樓等不及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才會有這樣一步棋。

  總覺得,這個已經不算是陰謀的陰謀裡,似乎透著另外一層含義,這個含義就叫——不讓她有機會去北都地宮。

  「派去北都調查之人被發現了麼?」

  越家宅邸內,奚玉棠神色凝重地望著眼前三人。

  她的問題註定得不到回答。

  北都距京城萬里之遙,即便是奚玉嵐和越清風這等人物,也要知道有個詞叫鞭長莫及。人有沒有被抓,傳回來的消息是真是假,他們統統無法分辨,北都是個他們都很少會涉及到的城池,確切的說,只要是大晉子民,除非是那些奉命守城的兵士,否則極少會有人主動提及『北都』二字。

  畢竟是前朝國都,是犯忌諱的。

  城府深、善籌謀之人,通常都會考慮最壞的打算,這三人也同樣如此。倘若卓正陽真的發現了被派去摸底的人,那麼反過來坑他們一把也是有可能。如果真的不想讓奚玉棠去北都,那麼一定是有什麼原因。

  可到底是何緣由?

  北都地宮裡到底有什麼?

  「……有沒有一種可能,也許你們走進了誤區。」難得撥冗來給三個心臟的人診平安脈的沈七一邊寫著給越清風的新藥方,一邊淡淡道,「你們是否想過,卓正陽真的在北都麼?」

  話音落,奚玉棠驀然抬起了頭。

  其他兩人也詫異地看向沈七。

  被這三人注視,即便鎮定如沈神醫也無法安心寫藥方,抬頭環視一眼,挑眉,「怎麼?」

  「……我完全沒想到這個可能性。」奚玉棠呆呆道,「我,我滿腦子都是寒崖前輩說的北都地宮……」

  她實在太信任寒崖老人,深信不疑地認為對方根本不會騙他,說出「北都地宮」這等隱秘之地也是為了幫她,順便幫幾個徒弟了結因果,所以她便篤定卓正陽在離開東宮後就一直在北都。

  可若是……他沒走呢?

  偌大的京城,想藏幾個人,太容易了。

  連東宮地下都能有那麼龐大的地宮,更不用說其他地方——就連三皇子府下面都四通八達不是?

  「所以按照這個猜測……」奚玉嵐也慎重起來,「這次棠棠離開京城,或許會直面卓正陽?」

  奚玉棠呆愣地望向他。

  「不行,你不能獨自前去。」銀髮青年瞬間冷下臉來,「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能看你遇險,實在要去,我陪你。」

  「可卓正陽功力不下你我,若察覺,恐會前功盡棄。」奚玉棠抿唇,這是抓住紫薇樓的絕好機會,我……哥,我不可能錯失。」

  十幾年掙扎浮沉,忍寒毒,扛入魔,失憶,功力盡失……什麼苦都受過,什麼痛都挨過,苦尋紫薇樓多年,終於要抓住他們的行跡,終於要再次面對老怪物,這時讓她退縮,怎麼可能?!

  她求助般地望向越清風和沈七。所有人當中,他們是最明白自己曾經受過的一切折磨苦難,也最清楚她的執念,若說還有誰能懂她,唯沈七和越清風。

  兩人都沒有開口。

  沈七有心說些什麼,可一路相伴而來,他瞭解奚玉棠至深,知道有些話曾說過一次便不能再說。兩人十幾年相處,唯有一道裂痕便是復仇。驕傲如他,都能放下固執放任奚玉棠修煉太初,憑的也是對她的透徹瞭解。

  復仇之與她是支撐信念的一環,她不可能放棄的。

  良久,越清風才平靜開口,「棠棠,在場與卓正陽交過手的唯有你一人。你閉關歸來,師兄與我都未曾問過半句……太初可成?」

  「成了。」奚玉棠直勾勾地看他。

  「幾分把握?」

  「五五。」

  「若是加上師兄與我呢?」

  「七成。」

  她定定地望著越清風,後者雲淡風輕地回望她,接著,忽然展眉一笑,「那便一起罷。」

  眨了眨眼,奚玉棠側目望向兄長,奚玉嵐微微頷首。頓了頓,她呼了口氣,「好,那來計劃一下怎麼個將計就計法,以及如果要走,小美是留還是跟。」

  「我留。」沈七也忍不住笑起來,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因這一笑而登時美得驚人,「對上卓正陽我幫不上什麼忙,留下等你們凱旋才是該做的。只要你們還有一口氣在,撐著,有我在,當無憂。」

  奚玉棠怔了怔,牽過他的手狠狠握住,「此去不知幾許,這裡一切拜託你。」

  「放心。」沈七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

  日落時分,幾人分開行動。越清風開始佈置計劃,奚玉嵐也要打前哨,而奚玉棠將玄天這邊的事交代完後便換了身衣服出門,直奔衛寒府邸。

  她沒有拜帖,自然也沒走正門,當人從房頂飛越而下,落在庭院湖心水面上時,正對著她的主院書房忽然打開門,一身深煙紅勁裝的衛指揮使出現在了門口廊下。

  「果真是稀客。」衛寒直直望著荷葉上筆直而立的人,眼底驚詫閃過,徒留濃重的深意。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有事尋你。」奚玉棠淡淡開口。

  兩人私下相處不過寥寥,次次針鋒相對,次次她都自稱本座,唯這一回,用了「我」。

  衛寒定定與她視線相撞,夕陽在他刀刻般的臉上籠著一半淡金色,另一半深深隱入陰影之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無聲的交鋒過後,他飛快地勾了勾唇角,接著便又恢復往常的冰冷。

  「進來坐。」

  「不用。」奚玉棠道,「讓你的人撤。」

  詫異地揚起眉梢,衛寒朝暗處打了個手勢,很快,窸窸窣窣的聲音迅速響起又迅速消失,圍繞在整個主院的所有人在這一刻全部退了出去。

  沒有了被人警惕窺視之感,奚玉棠飛身而起,翩然落在了他對面幾尺之外。兩人遙遙相望片刻,她輕聲開口,「我有事請你幫忙。」

  「……」

  這次,衛寒是真被驚到了。

  他怔愣了良久,到嘴邊的話換了一茬又一茬,最後只得一句,「為何是我?」

  「賭一把。」奚玉棠似乎料到了他會這樣問,「整個京城,唯你有與我一戰之力,若連你都無法,那我無話可說。」

  「皇家暗衛長比我略強一籌。」衛寒淡淡道。

  奚玉棠飛快勾起唇角,「那也得我指使得動。」

  ……換成我你就指使得動了麼?

  衛寒神色複雜。

  「好。」他道。

  「不問問我何事?」這次換成了奚玉棠挑眉。

  衛寒似笑非笑地看過來,「能讓你親自放下身段求我,無論何事,都值得一做。」

  「可能會有性命危險。」

  「我答應你拼命了麼?」

  「……」

  抽了抽嘴角,第一次被眼前人噎到的奚玉棠,好半晌都沒再開口。

  衛寒就那樣安靜地站著,目光膠著在那張未作任何掩飾的臉上,看到她眼下細長的疤,忽覺自己眼上那道拜越清風所賜的傷莫名燒灼了起來。

  他們之間,唯有這極為相似的傷痕,能成為讓他心底暗自慶倖的東西了。

  「我盡力而為。」他聽見自己如是說。

  奚玉棠幾不可見地鬆了口氣,對面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求人這件事,果真不是她擅長的。

  兩人同時心道。

  頓了頓,奚玉棠開口,「我今夜要離開京城,沈七留下。」

  言簡意賅,衛寒卻依然迅速抓住了重點,「要我保護沈大夫?」

  對面人點了點頭。

  驟然沉默下來,衛寒的心思九轉千回。良久,他道,「對方是誰?」

  「紫薇樓。」奚玉棠吐出三個字。

  衛寒瞳孔一縮,倏然眯起了眼。

  想了想,他開口,「沈大夫若不嫌棄,可在此住下。」

  奚玉棠怔了怔,繼而迅速接話,「好,我來安排,今夜子時之前,會有人帶他來。」

  頓了一下,她補充,「多謝。」

  衛寒終於笑了出來,「得你一謝真是不易。」

  「若有幸歸來,我親自登門道謝。」奚玉棠面無表情,「若是明年三月前我不回,望你著人將沈七送至杭州……無需告知司離。」

  話說到這份上,衛寒已品出了不對。他倏然向前跨了一步來到她面前,死死盯住她的眼,「你在交代遺言?對我?」

  「嗯。」奚玉棠不避不閃,「答應麼?」

  一點都不想答應!

  衛寒覺得自己就沒有一次對著奚玉棠不心生怒氣的,原以為此次能有不同,誰知到頭來,她還是能用各種方式激起他的怒意!什麼照看沈七,什麼送他離京,說來說去不過想告訴他一件事,那就是她奚玉棠會死,她不陪他玩了!

  「奚玉棠,若你不回來,你猜我會不會殺了沈七?」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她。

  「你不會。」奚玉棠淡淡道,「衛寒,你我是同一類人。」

  衛寒忍不住質問,「那越清風呢?他也和你我一樣,為何是他不是我?」

  奚玉棠怔了怔,笑,「亂說什麼,肅兮與你我不同,他……比你我更可怕。再說,我遇見他比遇見你更早。」

  ……比他早。

  一句話,令衛寒徹底沉默了下來。

  是了,這就是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有結果的原因。他晚了一步,所以就一切皆是錯。

  默默闔眼,良久,他往後退開,拉開兩人的距離,冷聲道,「我著人給沈七收拾院子。你……別輕易死。」

  「好。」奚玉棠笑了一聲,左掌壓上右拳,「千萬言語一句話,大恩不言謝。」

  她承他的情,也記了恩。玄天教主奚玉棠一生有仇必報有恩必償,江湖規矩在她這裡,永遠都是行為準則。

  離開前,奚玉棠忽然回頭。衛寒依然站在原地,斂著眸,見她看過來,下意識抬眼。

  「衛寒,」她開口,「三年前武林大會借劍,當時我覺得,也許以後你我會是朋友。」

  只可惜蒼山負雪,明燭天南,兀兀窮年,緣淺至此,終究他們也未能跨過那條名為『君子之交』的河。

  衛寒淡淡看她一眼,什麼也沒說,轉身回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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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3: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敗塗地

  月明星稀,夜色正濃。

  亥時,蘇佑在約定地點見到了戴著銀色面具、筆直坐在馬背上的奚玉棠。在她身側還有另外一人跨馬而立,目光微涼地望著眼前人,遠遠地,似乎聽到兩人在低聲吵著什麼,臉色都有不虞。

  蘇佑借著夜色看出是越清風,躊躇著不知是否應該走上前,正猶豫間,後者首先發現了他,緊接著奚玉棠也看了過來。既被發現,他只好打馬上前,略微尷尬地對兩人頷首。

  「你便是與他結伴出城?」越清風的眼神犀利地落在蘇佑身上,後者臉色頓時難堪起來,總覺得他打量自己的目光像是在捉姦。

  奚玉棠卻並未答話,目光落在蘇佑身上時眉頭微展,繼而淡淡勾了勾唇角,「季佐。」

  「奚玉棠!」越清風沉聲。

  能讓武林公認好脾氣的越少主如此發火,蘇佑望向奚玉棠的眼神多了複雜。展露在他面前的,除了兩人如傳言一般的熟稔關係以外,還有隱藏在流言下、卻似乎已經到了劍拔弩張地步的矛盾。

  果然是毫無未來麼?

  對方這一暗含警告的聲音令奚玉棠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倏然回頭望向越清風,「我一人足矣。」

  「不行。」越清風毫不猶豫地反駁。

  奚玉棠卻不再理他,而是朝蘇佑使了個眼色,接著二話不說先一步駕馬而去。蘇佑望了一眼越清風,發現後者的臉色已經陰沉得猶如暴風雨將至,頓時無奈一歎,打馬跟上了前面人。

  在城門關閉前,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城。蘇佑來到奚玉棠身側,關切道,「可還好?」

  奚玉棠涼涼掃他一眼,「帶路。」

  蘇佑卻不放心,「越少主在擔憂您……」

  「季佐。」話沒說完,便被打斷。

  雖然聲音平靜,可蘇佑卻仍感覺出了奚玉棠心情不虞,只好閉口不言,朝著茂華鎮方向轉了馬頭。

  「茂華鎮?」奚玉棠瞧出了方向,聲音低啞地開口。

  「嗯。」蘇佑回頭,還是忍不住道,「奚教主,你……越少主知此事麼?」

  奚玉棠低低應了一聲,「他問,我便說了。畢竟此去不知生死,總該……道聲別。」

  說著,她抬眼望向身邊人,「季佐可氣本座?」

  「……不。」夜色掩蓋下,蘇佑的耳根染上了一片紅霞。

  奚玉棠看不出他的神色變化,只是繼續扮演著一個討好喜歡之人的玄天教主,「你我之間,稱呼『奚教主』生分了。我無字,季佐喚我名便好。」

  蘇佑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奚玉棠,順勢改了口,「那……阿棠?」

  「隨你。」反正是個名字,叫一聲也不會掉肉。

  ……蘇佑覺得自己此時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頓了頓,他道,「……不然還是回去尋越少主同行?」

  奚玉棠語氣古怪,「三人?你確定?」

  蘇佑:「……」

  是了,情敵見面分外眼紅,他是有多想不開,才想讓越清風出現?

  「可是此去恐會有危……」蘇佑一臉擔憂,「阿棠,你不該將計就計,即便我沒完成任務,也不過一死,若是連累你……」

  「不必妄自菲薄。」奚玉棠溫柔地放低了聲音,「既然對方以你妹妹威脅,本座走一趟也是應當,無需愧疚,更無需擔憂。」

  她對自己的實力自信,同樣也並未將這場陰謀看在眼裡,蘇佑聽出了她話中之意,目光微閃,垂下了眼睫。

  兩人並未著急趕路,只是漫步在月光下,任憑馬兒小跑著向前。風吹拂在臉上,帶來一絲涼爽之意,似乎吹散了奚玉棠心中的陰霾,也令氣氛染上了一層曖昧。

  蘇佑無聲地望著奚玉棠的側臉。對方的面容輪廓分明,線條流暢優美如鬼斧神工,即便被面具擋住了半面容貌,卻依然讓人確定,這人有著一張極好的樣貌。

  這樣一個年輕人,卻已是武林第一大派玄天教的掌教,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像。

  他還是想再確定一遍。

  「阿棠。」蘇佑輕聲開口,聲音飄忽而悠揚,「依方才所見,越少主似乎並不如你所說。他既然會擔心,證明你們之間……仍有情分。」

  「情分?」奚玉棠的聲音在夜色中越發顯得低啞惑人,「那又如何?」

  蘇佑抿了抿唇,「……他不會坐視你有危險。」

  「又如何?」身邊人口吻微涼,「也要看本座領不領情。」

  ……敢不領。

  默默掩藏了行跡和氣息、心情不是特別好的越少主在遠處不忿地想。

  話說到這份上,蘇佑再不言語。抬頭看了看月色,兩人終於加快了步伐,快馬加鞭朝茂華鎮而去。

  在他們身後,一身夜行衣的奚玉嵐不知何時摸到了自家師弟身邊,揶揄地傳音入密,「如何?我家棠棠無論何時都魅力十足,可有危機感?」

  越清風沒好氣地睨他一眼,懶得答話。這種時候還能調侃他的師兄,真是不要也罷。

  ……

  茂華鎮距京城四十餘里,毗鄰京華山,非是交通要道,卻足夠繁華。奚玉棠和蘇佑在鎮外的驛站借宿一夜後,於第二日進入茂華鎮。找了間客棧住店後,奚玉棠便讓蘇佑離開。

  「阿棠……」蘇佑一臉擔憂。

  奚小教主對上他的視線,「季佐,回吧。」

  對方搖頭,「我放心不下。」

  「……回去。」奚玉棠不容拒絕地命令道。

  蘇佑堅持著沒動。

  「走吧。」奚小教主平靜地望著他,「三皇子那邊我已安排好,回去後便能見到你妹妹。」

  提到妹妹,蘇佑有一瞬的動搖。似乎看出了她眼底的堅持,他愧疚地與她對視良久,終於還是上前兩步,似是要與她來一個訣別的擁抱。

  奚玉棠攔住了他的動作。

  「待本座回京。」她輕笑,「我不喜這般離別。」

  身子僵了僵,蘇佑默默收回手,深深看她一眼,轉而離開了客棧。

  接下來整整一日,奚玉棠都坐在房間裡,吃食和水也是命人送上來的,而奚玉嵐和越清風則謹慎地沒有露面,也不知藏身在何處。

  這一等便是一整個白天,直到入夜,才等來了要等之人。

  奚玉棠不欲在客棧內大開殺戒,來人似乎也不想驚動旁人,於是戰場被移到了鎮外。來人身手極好,比起聽雨閣的長老都要高出不少,可依然不是奚玉棠的對手,很快便添了幾道傷痕,且戰且退間,兩人一追一趕,竟來到了一座破舊的土地廟附近。

  明知是誘敵深入之策,奚玉棠卻依然跟著他一路而來,正是因為,對方並非她真正要等之人。

  慢半步追至破廟前,夜色籠罩下,黑衣人的身影已經悄然不見。奚玉棠於階前站定,仔細用眼睛丈量著周圍,卻發現無名的土地廟內空無一人,甚至連越清風和奚玉嵐的氣息也都毫無所查。

  茫茫涼月之下,風乍起,頓添蕭瑟。

  破廟啊……

  果真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站在階前,奚玉棠緩慢地收劍而立,一手隨意搭在劍柄上,環視四合,看似站姿慵懶,實則毫無破綻。風吹動樹枝沙沙作響,吹起她腦後的長髮和衣擺,墨色的衣袍猶如頭頂天幕,烏雲遮月間,那雙古井般的眸子輕輕闔上,腦海中不斷閃現著上次東宮地下寢殿裡和老怪物交手的畫面。

  寒池,怒吼,掌風,劍意……記憶倒灌,竟好似發生在昨日。

  風不定,人初靜。

  破廟前的人在這一刻,悄然融進了黑暗之中。

  從出關那一刻開始至今,她從未有一刻放鬆,日日勤加練習打坐入定,已是將太初心法揉進了骨子裡。作為這個世界上唯一修習了此功的人,她再清楚不過這部魔功的威力,以及它無窮的後患。

  太初心法在她體內悄然運轉,奚玉棠忽然有些後悔答應那師兄弟兩人同行。

  ……世間之事總是公平的。

  有得必有失,當你獲得巨大力量的同時,總會失去些什麼。

  比如……

  「錚——」

  霜月初現,寒光破影,驟然而出的九幽劍在須臾間劃出一道劍痕,鋒利的劍尖不差分毫地抵上了來人的劍尖。

  針尖對麥芒,一觸即分。

  接著,數道黑影從四面八方一躍而出,成圍殺之勢撲來,而奚玉棠也在這一刻驀然睜開了雙眼,幽暗的眸子裡燃起濃濃戰意,長劍執於右手掌中,橫掃八荒地擋下了所有攻擊!

  修羅場。

  二十個黑衣人,各個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們配合默契,出手殺招,生死置之度外,顯然是一批訓練有素的死士。奚玉棠對上他們,初初交手打了個旗鼓相當,太初心法下的長隱劍威力十足,本就是聽雨閣最頂尖殺手的得意技,加上奚玉棠濃厚的內力為支撐,沒過多久,戰場便逐漸成了一面倒的屠殺。

  隨著第一個人倒下,默契被打破,配合失去效力,奚玉棠殺起這些殺手便越來越順手,說不得砍瓜切菜,卻也毫無壓力。她有些失望,因為卓正陽顯然低估了她,躲在幕後不出,卻派這些死士來打前哨……即便她三年前再弱,好歹派來的殺手也應當有方才將她引出客棧之人的水準才好,否則不是送菜麼?

  越想,心中越是不爽,動作也越來越淩厲,不到一炷香,整個破廟前便再次恢復了平靜。

  然而這次卻並不如先前那般寂寥,耳聰目明如奚玉棠,很快便隱約聽到了刀劍碰撞之聲,竟是在不遠處有另外的戰場。

  ——還能是誰?

  當然是越清風和奚玉嵐!

  心中一緊,奚玉棠提劍便要趕過去一探究竟,然而還未出兩步,瞳孔猛然一縮,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九幽在腕間一轉,她倏然矮身,接著狠狠向後刺去!

  刷地一聲重疊破空之響,雙方同時躲過了致命的攻擊。奚玉棠腳尖一錯,淩雲步踏出,整個人突破常理地橫移,轉身,再次和來人交上了手。

  對方一身灰袍,頭髮花白,以黑布蒙面,手持兩把長刀,刀如秋霜,削鐵如泥,乍然對上九幽,其力道之大,幾乎瞬間便令奚玉棠虎口崩裂,腳下青泥磚在兩人內力碰撞下猛地震起一層薄薄塵土,除兩人所立之地外,周圍數尺青磚盡數龜裂!

  好雄渾的內力!!

  這功夫沒有一甲子也有四十餘年!

  奚玉棠意識到自己終於遇到了對手,煩躁的心緒在這一刻突然沉寂下來,接著,一股顫慄感順著她每一寸皮膚蜿蜒而上,興奮得直沖天靈蓋,戰意在這一刻徹底燃了起來!

  對方是誰?

  不重要!

  重要的而是,今日二人必死其一!

  兩人一觸即分,而後再次同時衝了上去。刀與劍的交鋒在第一回合便有了結果,奚玉棠有九幽,對方有雙刀,東風壓不倒西風,西風也斬不斷東風,武器之間平分秋色,唯有內力、招式、經驗的赤裸碰撞。

  對方招數大開大合,盪氣迴腸,完全沒有一絲亡命之徒的影子,一招一式都彷彿蘊含著極致的武學奧義,雙刀在他手中似乎被賦予了更高層次的含義,如臂使指,陣馬風檣間,動作乾淨俐落,明明在殺人,卻讓奚玉棠在某一瞬間有如置身洛陽武山偌大的練武場,耳邊近乎響起了場間黑壓壓的弟子們練武時齊聲高喝的吶喊聲。

  這樣的對手,過往二十幾年來她從未遇到過!

  奚玉棠險些被帶進對方的戰鬥節奏之中,大腦在這一刻冷靜至極,太初心法全力運轉下,九幽被她無聲換至左手,同時,過往數十年所有武學積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刺!挑!劃!撥!斬!

  大道既簡,大巧不工,沒有花樣的劍招,沒有討巧的步法,沒有虛晃的身形,沒有步步為營的算計,有的只是真刀真劍的較量,是武學造詣巔峰的對決!

  若是有外人在場觀戰,恐怕會震驚於這樣一場天下頂級高手的對決,一招一式竟然都有跡可循,看似簡單又巧妙至極,然而若入了境,倒又覺得招無招,式無式。

  這樣的戰鬥,招式已是微末外結,內力的拼殺才是真正的戰場。

  都言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奚玉棠與灰衣人交手至今,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明明感覺已經過了許久,心中卻明瞭這不過幾十招的功夫。

  百式之內,兩人便已摸透了對方的實力。

  自然而然地,灰衣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

  歐陽玄!

  奚玉棠從來不知,這位連任數年的前武林盟主真正的實力竟如此驚人。什麼揀越清風之漏,什麼武功平平堪堪踏入高手行列,都是假像,真正動了真格的歐陽玄,強得令人心驚膽戰!

  從很久以前她便知道,自己和歐陽盟主之間一戰不可避免,可千不該萬不該,為何他會選擇此時動手?

  為何來的是他而不是卓正陽?

  紛亂的念頭在奚玉棠認出對方身份的瞬間便襲上心頭,儘管只有轉瞬間,恐怕連一息都不到,卻還是亂了她的步調。

  心神合一在高手對決中何其重要?不過一個不小心,便使對手抓住了破綻。只見歐陽玄攻勢驟然猛烈,鋪天蓋地如瓢潑大雨般轟然而下,在她分神之即赫然撕裂了缺口,生生在氣勢上壓制了上來!

  雙刀的力道猛地加重,奚玉棠握劍的左手瞬間被崩裂得鮮血淋淋,她急忙回神,卻陷入了疲於應付的境地,腳下的步法一變再變,反攻為守,節節後退,眨眼間便退到了破廟的臺階之前。

  轟然一腳蹬在臺階上,青磚在腳下崩裂四濺,奚玉棠定住身形,雙眸一眯,一聲大喝,橫劍於頂,死死架住了對方力道極大的雙刀。

  太初暴虐的真氣在這一刻驟然於經脈中爆發,只見她衣袍無風自鼓,墨髮飛揚,內力全部集於九幽劍身,手背青筋暴起,只聽轟然一聲巨響,身後破舊木門坍塌的瞬間,歐陽玄整個人被震了出去!

  蹬蹬幾步後退定住,歐陽玄內腑受傷,嘴角溢出鮮血,眸中詫異之色起。

  不可置信!

  他竟然被一個學武不過十載的小輩逼退至此!

  就在這時,一聲嘹亮尖銳的呼喝自遠處響起,像某種大鳥的尖厲鳴嘶,又像是一種約定好的信號,剎那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歐陽玄本已蓄勢待發的攻擊突然一滯,在奚玉棠呆滯的目光注視下遙遙望了一眼京城方向,接著,周身氣勢渾然一收,雙刀緩慢地垂了下來。

  他,竟然,收手了……

  與此同時,幾乎是在那一聲嘹亮嘶鳴聲歸於虛無的瞬間,遠處的打鬥聲也飛快地消彌了下來。

  「得手了嗎?」歐陽玄的聲音低沉響起,帶著一抹遺憾轉向臺階上的奚玉棠,「可惜沒能殺了你。」

  奚玉棠的瞳孔猛地一縮,只覺腦海中砰地爆出一片白光,震得她整個人都怔愣在了原地。而後,她迅速回神,腦子前所未有地清明,雙眼死死釘在灰袍人身上,濃重如血的殺氣在這一刻彌漫了整個破廟前階。

  「歐陽玄——」

  她的聲音冷如雪山的萬年玄冰,極度的怒氣剎那間沖頂天靈蓋!

  一想到這整個局,奚玉棠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冷到了極致。

  「你們怎麼敢!!」

  為何來的是歐陽玄卻不是卓正陽?!為何要將她煞費苦心地騙出京城來到這京郊破廟?!

  三皇子……

  蘇佑……

  那些死掉的殺手……

  他們的最終目標,不是自己……

  恐懼。

  她感到了恐懼。

  某種極大的可能性猜測滅頂般席捲全身,奚玉棠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她怒目而視眼前人,彷彿要透過對方那雙平靜的眼眸看穿這環環相扣的一切。然而可惜的是,歐陽玄並未給她這個機會。

  幾乎在她撲過去的一瞬間,對方如大鵬展翅般倏然向後飛去,腳尖連點,整個人聳然拔高,而後輕飄飄地落在了那棵百年銀杏上。

  「今日到此為止。」他淡淡開口,「想要沈七活著,就備好太初完本,帶著你們奚家人的項上人頭,等著尊者召喚。」

  聽到和自己猜測結果相同的真相,奚玉棠只覺眼前發黑,喉頭驀然一甜,怒極攻心下,一口血吐了出來。

  什麼叫鞭長莫及,今日,紫薇樓狠狠給她上了一課。

  「調虎離山……」

  她喃喃開口,唇齒張合間,又是一大口血湧了出來。

  「你猜得不錯。」歐陽玄冷漠而憐憫地望著她,「尊者親自去了京城。」

  爭鬥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奚玉棠落入這般一敗塗地的境地,歐陽玄搖著頭,涼涼道,「奚玉棠,你太多疑,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若你不自作聰明地將計就計,而是乖乖待在京城……」

  「蘇佑是你們的人?」奚玉棠抬起頭。

  「沒錯。」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銀杏樹後響起,接著,一襲白衫的蘇佑飄然落在了她面前,不近不遠的距離,卻是可攻可守。

  而與此同時,越清風和奚玉嵐也終於匆忙趕來。兩人身上均有傷,顯然也是經過了一番苦戰。在他們身後,無數黑衣死士追至,見到蘇佑,全部停下了攻擊,恭敬地站在了他身後。

  「當信號響起,證明師父已經離開京城百里外。」蘇佑目光複雜地望著眼前人,「阿棠,抱歉,我必須將你、越清風、景閣主同時騙離京城。」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遵照三皇子的吩咐「騙」她出京,而是選擇了實話實說,將陰謀赤裸裸地擺在她面前。

  奚玉棠生性多疑,只要三皇子說出「奚玉棠必死」這種話,而她再稍微深入地多想哪怕一點點,就會知道,等待她的局,必定是紫薇樓想要取她性命而能擺出的最大的局。

  最大的局是什麼?不外乎卓正陽親自守株待兔。

  玄天教主從來就是個聰明人,她自信而不自負,即便想親身赴局,卻也不會拒絕他人援手。能給奚玉棠以最大支持的是誰?唯有她的兄長和越清風。

  這二人絕不會眼睜睜看她單槍匹馬,必會親自護她一二。

  所以他們就會集體出京。

  只要這三人不在,拿下沈七,簡直易如反掌。

  他們紫薇樓這次的目標,從來就不是奚家人,而是一針奪命沈神醫。

  而在這中間,他蘇佑要做的,便是將他們的多疑和擔憂利用到極致,從而反過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從出了城門開始,他所說的「尋越少主幫忙」等所有話,都是在確認奚玉嵐和越清風有沒有跟著他們一起離京。

  奚越之間沒有情分?

  怎麼可能。

  哪怕真如奚玉棠所言,他們毫無未來,情分這東西,也不是說沒就沒的。蘇佑不信越清風能眼看奚玉棠死。

  離間他們,本就是個非常蠢的做法。他無需達到目的,只需將自己暴露在他們眼皮底下即可。只有引起注意,才能引起重視,繼而誅心。

  至於他陷在三皇子府內的妹妹……

  又如何?他並不在乎。

  「阿棠。」蘇佑的聲音依然溫柔如水,「我與我那蠢笨的師兄不同,今日這一局,就當是你我重新認識。」

  「在下蘇佑,字季佐。」白衣青年淡淡道,「卓正陽之徒,紫薇樓現任樓主。」

  驟然得知他的真實身份,奚玉棠微微一怔。掙脫了越清風支撐她的胳膊,他直起腰,定定道,「放了沈七,本座現在便可將太初給你,要取我奚玉棠項上人頭也儘管取之,絕不反抗。」

  「不行。」蘇佑平靜地搖頭,「今日事已畢,你們走吧。」

  話音剛落,九幽劍暗紅的劍光忽然閃現,下一秒,蘇佑抽劍擋下了她的攻擊,「阿棠,你若殺我,便永遠不可能知道沈七在哪了。太初心法我可以不要,沈七的命,你要麼?」

  奚玉棠驀然瞪大了眼睛。

  一劍將她推開,青年收劍而立,「我可以向你保證,在你見到沈七之前,我會護他性命無憂。」

  「本座先殺了你們!」奚玉棠卻已全然聽不進他的任何話語。

  奚玉嵐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方才正是蘇佑親自帶人攔下了他們,此人武功登峰造極,毫不遜色他與師弟,那上百死士的圍攻也令他們分身乏術,加上一個歐陽玄,他們這一局的確是敗了。

  聽雨閣、越家和玄天在京城的勢力本就不多,對方又是有備而來,此次與紫薇樓一場硬碰硬,輸多贏少,人海戰術終究略勝一籌。

  奚玉棠奮力地掙扎,「放開我!讓我殺了他們!放!開!」

  ——轟地一下,她真氣驟然爆發,奚玉嵐被瞬間震開雙臂。

  然而下一秒,越清風突然閃電般出手,攜著巨大威壓一掌劈暈了人,而後輕飄飄地接住了心上人驟然軟下去的身子。

  他抬起冰冷的眼,開口說出了今夜唯一的一句話。

  「蘇樓主今日之賜,越某來日必當奉還。」

  蘇佑無所謂地笑了笑,「擂臺之比非我所願,今日也算不得數,待來日,蘇某親自向越少主討教。」

  他飽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對面人懷中的奚玉棠,似是不捨,又有歉意,然而最終卻仍是閉了閉眼,轉身。

  「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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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三杯酒

  奚玉棠只昏迷了不到一刻鐘便醒來,睜開眼的一剎那,整個人哆嗦了一下,接著便要摸九幽。可惜越清風在第一時間箍住了她的腰,一指下去,她再次軟在了對方懷裡。

  這次是點穴。

  奚玉棠意識到他們正在往回走,只有她和越清風兩人,奚玉嵐不知去向。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心中卻又難受得不知如何啟口。

  越清風也沒有交談的意思,將人摁在懷中,一路疾馳,終於在天亮前趕回了京城。

  被風吹了一路,奚玉棠發熱的大腦稍稍有所冷靜。自動衝開穴道後,她顧不得解釋便直奔衛寒府邸,卻在看到整個衛府一片狼藉時呆愣地忘了說話。

  越清風慢了一步跟上,見到眼前的景象,也難得怔了怔,而後迅速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拉過奚玉棠的手,他帶著人從牆上一躍而下,一路往裡走去,恰好對上幾個從主院房間裡出來的錦衣司下屬。

  「奚同知?」幾人同時一怔,接著行禮。

  奚玉棠點點頭,聲音嘶啞得可怕,「衛寒呢?」

  幾人側身讓出路,其中一人道,「衛指揮使重傷,太醫在裡面。」

  進門,撲面而來的血腥味令奚玉棠眼底的寒意更重,站在內室前,她定了定神,長呼了一口氣,這才掀起簾幕走了進去。內室裡一片忙碌,僕從們匆忙地換著沾血的繃帶和帕子,一盆盆的血水被端離,而沈寰則背對眾人坐在床前,手上動作不停,銀針一根接一根落下,滿頭大汗卻顧不得擦拭。

  奚玉棠腳步沉重地走近,一眼便見到衛寒正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四肢間或抽搐著,眉頭緊鎖,腹部被洞穿的傷口仍在汩汩地流著鮮血,看起來痛苦不已。

  「沈寰,」她啞著嗓開口,「他……怎麼樣?」

  沈寰落下最後一根銀針,驀然回頭,見是奚玉棠,神色凝重地開口,「血暫時止住了,但體內真氣凶躁,若無法令其穩定下來,恐一身功力盡失。對方何人?衛大人昏迷前只說自己僅接了一招。」

  奚玉棠閉口不言,目光落在衛寒面上,沉默片刻,伸手搭在他脈上,一縷真氣渡進,觸摸到一股龐大的、與自己相似卻又有不同的肆虐真氣時,面上更加冰涼。

  果然是卓正陽。

  「肅兮,你來。」她回頭看門口的越清風,「幫我護個法。」

  說著,她示意沈寰儘快包紮傷口,而後將人扶起來,衣擺一撩坐在了衛寒身前,雙手抵在了他心脈上。

  越清風歎了一聲,同樣盤膝坐在了衛寒身後,「你內傷深重,量力而行。」

  「我知道。」奚玉棠說著,強行運轉起體內真氣,剛要施功,一口血便先嘔了出來。

  一旁的沈寰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若無其事地擦掉嘴角的血跡,奚玉棠抬頭對上眼前的藥王谷谷主,「有什麼壓制內傷的藥,先給我來一份。」

  沈寰從懷中掏出一粒傷藥,「這藥對衛大人無效……」

  「無妨,對我有就行。」奚玉棠接過傷藥,看都沒看便扔進了口裡。

  沈谷主見狀,面色更加複雜,「你不查探一二?」

  奚玉棠涼涼掃他一眼,閉眼運功化開藥性,打坐調息了片刻後,再次將掌心抵在了衛寒身上。

  太初心法是極其霸道的魔功,無論練功之人此前的功法是陽是陰,是烈是寒,只要開始修煉太初,真氣便會全數變得駁雜而暴躁。它之所以被稱為魔功,正是因為這特殊的屬性,哪怕修煉之人再小心,一旦踏出第一步,便會無時無刻不伴隨著走火入魔之險。

  奚玉棠當年修煉此功時,本身毫無基礎,白紙一張,所以巧妙地避過了許多危險。而卓正陽不同,在他拿到那部被動了手腳的太初上半部時,自身已經是個內力深厚的高手,即便拋掉自身功法重新修煉,也無法與奚玉棠相比。

  換句話說,即便她不對功法動手腳,卓正陽也很容易走火入魔。

  更別說他修煉的是錯的。

  可就算如此,太初就是太初,就算是錯的,大致框架和底子仍在。天底下身懷太初真氣的唯有卓正陽奚玉棠兩人,想要對付衛寒體內肆虐的駁雜真氣,唯有她出手才行。

  療傷持續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黎明時分,奚玉棠才終於在越清風的幫助下將衛寒體內那股暴虐真氣逼出,並重新梳理了一遍他的內力。

  衛寒在療傷進行到一半時便醒了,睜開眼,便見到了自己對面的奚玉棠。豆大的汗水至面具後滑落,不停地有鮮血從她唇角溢出,那張薄唇早已沒了血色,說是為人療傷,實則每時每刻都在加重她的傷勢。

  他有心叫停,可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控制真氣中的奚玉棠根本無法收功。就在這時,越清風的傳音入密突然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寥寥一兩句話打消了他的想法。衛寒不是不識時務之人,當即沉下心來,盤膝運功配合起兩人。

  待到收功時,奚玉棠內力回溯,剛放下手,整個人便向前一栽,倒進了衛寒懷裡。

  後者瞬間慌了神,扶著人不敢亂動,彷彿她是什麼易碎的琉璃娃娃一般。直到越清風調息收功,將人從他懷裡接過來,衛寒才回過神,順著方向看了過去,動了動唇。

  「多謝。」一句話,百感交集。

  越清風打橫抱著奚玉棠,搖了搖頭,「是我等牽連了衛大人,這句多謝當不得。待衛大人傷勢轉好,還請過府一敘。棠棠大概……」

  大概什麼,他最終也沒說出來,微微頷首後便離開了衛府。

  ……

  沈七被帶走一事,著實對奚玉棠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和歐陽玄一戰她本略勝一籌,可卻因怒極攻心而落下了內傷,加上給衛寒療傷,等奚玉棠冷靜下來開始回顧自身傷勢時,發現已經到了極其棘手的地步。

  沈寰給她開了內傷方子,但收效甚微。她鬱結於心,極度自責,別說藥石無醫,長此以往甚至連功力都會倒退十年。

  但終究還保留著一些自知之明,知道此時的自己既無法去尋沈七,也無力對上紫薇樓,加上沈七被劫已是事實,對方從容而來,全身而退,想要順藤摸瓜找到老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乾脆窩在了府邸裡,哪也不去。

  作為大夫,本著負責的態度,沈谷主將她的情況告知了越清風,後者聽完,沉默了許久,什麼也沒說,恭敬地送客,之後轉身便回了書房,繼續處理起後續之事,放任奚玉棠獨自一人坐在庭院裡發呆。

  一日三餐均是兩人一起吃,夜半也會同床共枕,可其他時間兩廂分散。奚玉嵐帶人追蘇佑未歸,越清風也有著一大堆的事要做,找紫薇樓蹤跡,應付延平帝和司離,處理三皇子暴斃後的事宜……越家的事,玄天的事,江湖事,朝堂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淹沒在書房裡。

  卓正陽走了一遭京城,誰都沒驚動,帶走了一個沈七,卻清空了錦衣司兩個頭領的全部戰力。一個重傷臥床,一個大受打擊,全部閉門謝客,對外宣稱養傷。

  還逗留在京城的武林人士們心裡門清,衛寒和奚玉棠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是江湖頂尖的高手,能將兩人都傷成這樣的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來,風聲鶴唳,不宜久留,於是很快便一個個都選擇了各回各家。

  唯有江千彤拜帖上門,找的卻不是奚玉棠而是越清風。兩人交談了不到一個時辰便結束了會面,之後,江千彤留了一封信給奚玉棠,當日便離開京城,回曲寧了。

  越清風第一時間將那封信給了奚玉棠,對方看完,也沒說什麼,轉手就著燭火燒了信,起身睡去了。

  奚玉嵐是十日後歸來的。他倒也追上了蘇佑,但終究對方陰險狡詐,交手一場後還是逃了。留了人手繼續追蹤卓正陽的老巢,順便派更多的人去北都,自己選擇回京城,歸根結底還是放心不下妹妹。

  結果一回來,便被奚玉棠那萎靡不振的狀態嚇得三魂七魄險些散。

  要知道,有越清風在,怎麼也不會虧待奚玉棠,她自己也該吃該喝該睡,可才十日,整個人便肉眼可見地瘦成了一把骨頭。

  奚玉嵐陪了她一整天,一天裡她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模樣簡直急壞了人,氣急敗壞地去找越清風,卻發現自家師弟竟也瘦了許多,眼底的疲憊遮都遮不住,一時間,多少話,奚玉嵐都說不出來了。

  秋高氣爽授衣月,府邸卻是一片低氣壓,壓抑的氣氛,令三人的下屬們都沒了高聲說話的勇氣。

  終於,奚玉嵐實在看不過眼,挑了個日子,將越清風從書房裡拖出來,叫上奚玉棠,三人第一次坐下來說起了沈七被劫一事。

  「……我是不知你在想什麼,可如此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棠棠你打算一葉障目到什麼時候?」

  奚玉嵐很少會對奚玉棠生氣發怒,這次卻是忍不住想罵醒她。

  「紫薇樓有備而來,從一開始我們就被蒙在鼓裡,蘇佑此人心機深沉,武功不弱於你我,輸他一局實屬正常,難道人活一世,還不能輸了嗎?奚玉棠你是不是太久沒有嘗過失敗滋味,贏得太過順風順水,所以輸一次就要死要活?你還要不要報仇?要不要救沈七?要不要管玄天死活?還是你覺得,若是你留在京城,正面對上卓正陽,就能免了沈大夫這一劫?!我告訴你不可能!」

  「你動動腦子好嗎?蘇佑明顯有兩套法子等著你,你出京,他就拖著你給卓正陽創造條件,你不出京,紫薇樓所有人都會撲過來!你以為憑我們在京城的人手,真能擋得住對方的奇襲?」

  不出京,沈七就不會去衛寒府上,到時他們面對的就是卓正陽、歐陽玄、蘇佑三大高手,以及數以百計武功高強的死士!到時事發突然,誰會來救以援手?衛寒?司離?那也要能來得及!

  對方這次就是沖沈七來的,卓正陽親自動手,對方勢在必得,根本無法避免!

  「為什麼連卓正陽都要驚動,就為了一個沈七?」奚玉嵐恨鐵不成鋼,「沈七是大夫,是享譽天下的神醫,是素九針訣唯一的持有者!他為何要劫沈七?答案就擺在眼前,奚玉棠,你真的一點都沒想過?」

  奚玉棠羽睫微顫,下意識抬起頭來。

  「不要想是為了脅迫你,打擊你,你並沒有卓正陽想得那麼重要。」銀髮青年歎了一聲,語氣漸漸柔了下來,「你曾言,卓正陽走火入魔半人半鬼,那為何沒有想過,他之所以要尋沈七,是為了救他自己呢?」

  「……」

  「而既然他親自來,必然是為了一舉成功,證明他一刻都等不了了。你修煉太初多年,沈七也伴你身側多年,對這部功法比任何人都熟悉,除了他,這天下還有誰能救卓正陽?你依然活著,就是他醫術的最好證明。」

  奚玉嵐又無奈又心疼,看著眼前被自責壓得幾乎崩潰的妹妹,心底難受得特別不是滋味。

  頓了頓,他輕聲道,「別再自責了,與其如此,不如儘快養好傷,想辦法救人。如若我猜得不錯,沈大夫不僅不會死,反而會活得很好。」

  話音落地,前廳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說的,我想過。」奚玉棠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嘶啞而澀然,「可至少,我若不出京,好歹護他片刻。」

  「那你應當從一開始便不送他素九針訣。」越清風平靜地接過話。

  「肅兮?」奚玉嵐詫異地望向自家師弟。

  慢條斯理地斟了杯茶推到師兄面前給他潤口,越清風似乎完全沒聽到師兄話中的警告之意,雲淡風輕地開口,「奚玉棠,這些只需冷靜下來一想便能想到的事,不是師兄話中的重點。他是在問你,當事情發生,你除了不斷地自責,不斷地任憑內傷加重以外,還知道做什麼?」

  奚玉棠猛地縮了一下眼瞳。

  「肅兮!」奚玉嵐警告地看向自家師弟。

  越清風低低咳了兩聲,好一會才勾了勾唇角,繼續道,「……反正沈大夫在找出令卓正陽活下來的辦法之前,都不會有事。他是聰明人,知道怎麼做,相信他會留給我足夠的時間和訊息找到紫薇樓老巢,或者反過來等他們找過來。至於你,奚玉棠,就這樣放棄一身武學也挺好……」

  「夠了。」銀髮青年重重放下了茶盞。

  未盡之語,心照不宣,越清風沒再說下去,別開目光,望向了庭院的大好秋色。

  這一場敗局,打擊最大的是奚玉棠。沈七之於她心中的地位,讓她完全無法承受對方可能會因她的失誤而遇險的事實。但實際上正如師兄所說,沈七被劫,歸根結底是因為他的醫術,確切的說是因為素九針訣。

  這件事,外人說什麼都沒用,奚玉棠只能自己走出來,否則帶著這樣的心魔,即便最後真與卓正陽正面對決,輸的照樣是她自己。

  他越清風求的是奚玉棠的一生一世,不是一日,不是一時,更不是短暫得能看到盡頭的未來。

  練成完整的太初心法,她就沒有走火入魔之險了嗎?

  若是有這麼好的事,她早就會說出來寬他的心了。

  都是在與天掙命,這樣一個心魔杵在中途,一點就燃,隨時爆發,不是他要的結果。

  放任內傷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功力倒退,二是死。死,他不會坐視發生,但功力倒退,他卻不會阻攔,甚至哪怕她功力盡失又如何?反正還有他在,有師兄在,總歸會想方設法救回沈七。

  他是在生氣,並且一點都不想掩飾。

  兩人相識多年,還有半年便要成親,然而奚玉棠到現在為止,遇事都不願多想他半分。他承認這次的失敗裡也有他的原因,沒能想到對方的局,沒能阻攔沈七被劫,等等等等。但奚玉棠沉浸在自責裡,放任內傷、放任心魔滋生時,有沒有想過這樣對待自己,他越肅兮心中何種滋味?

  話說到這份上,奚玉嵐也品出了個中深意,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自家師弟,又看看已經逐漸回過神的妹妹,無奈地歎了一聲,搖著頭不再開口。

  三人之間氣氛尷尬,沉默片刻,越清風咳了咳,施施然拂袖起身,「話既已盡,我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師兄方回,去歇著吧,棠棠一會記得喝藥,晚膳不必等我。」

  說著,人便離開了前廳,重新回了書房。

  奚玉嵐目送他離去,頓了頓,也站了起來,伸手揉了揉自家妹妹的頭,「哥哥也去做事,你乖乖養傷,好好喝藥,得空再來看你。」

  轉眼間,前廳便只剩下奚玉棠一個人。

  她垂下眼眸,盯著自己手心斑駁的掌紋看了許久,沉默再沉默,一滴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很挫敗。

  素九針訣是她給沈七的,沈七沒有武功卻依然能成為天下第一的神醫,背後有她的功勞。卓正陽為此盯上沈七,她自認理所當然。但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自大狂妄,沒將蘇佑看在眼裡,更不該沒想到卓正陽會親自出手,甚至連累衛寒。

  她早該想到這個問題的。

  沈七被劫,她怒極反噬,理智告訴她現在最該做的是養傷,可不能出去尋紫薇樓,不能救人,心焦,急躁,鬱結於心,心病成疾,偏偏一想到自己練成了太初卻依然只是小勝歐陽玄,對上卓正陽仍毫無勝算,便又產生了巨大的自我懷疑。

  什麼自信,什麼自負,在這一刻統統變成了心灰意冷。

  若是努力到頭,既無法報仇,又牽連身邊人,那她所受之苦、所練之功,還有何意義?

  還傷了肅兮。

  不過一場敗局而已,卻讓奚玉棠看到了自己與紫薇樓之間巨大的差距。歐陽玄功力深厚,蘇佑不輸兄長,卓正陽一招敗衛寒……

  原來並非練成了完整的太初,就能是天下第一了。

  深深埋頭捂臉,玄衣散髮的女子就這樣無聲地坐了整整一夜。

  ……

  連睡了三日書房,第四日,越少主終於聽到韶光來報,奚玉棠收功出關,喊他一起用膳。

  然而到了地方卻未見心上人身影,越清風詫異地看向韶光,後者僵硬地對他笑了笑,轉身便抱出了棋盤,一臉期待的看過去,「越少主,賞臉和韶光來一盤?」

  越清風挑起眉。

  韶光抿嘴輕笑,「主子可能要晚些。」

  猜不到奚玉棠在搞什麼名堂,越清風只好從善如流地坐下,「請。」

  儘管韶光棋藝不弱,卻依舊遜色一籌,好在奚玉棠沒讓人等太久,當一局結束,斯年表情古怪地出現在了越清風面前,請他移步花廳,晚膳已備好。

  來到花廳時,奚玉棠已經等在那裡,瞧著是剛沐浴過並換了身衣裳,滿頭墨發鬆鬆挽起,一根白玉簪固定,榴花紅的外衫鋪了一地,更襯得她眉目慵懶,長頸如玉。

  見他露面,她招手,「肅兮。」

  「……」

  詫異地眨了眨眼,越少主在她對面坐下,「臉色比前日有所好轉,可見療傷有成效。」

  「還好,至少還需這麼久。」奚玉棠豎起了一根指頭,接著順勢往桌上一指,「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以及這個,是我做的,嘗嘗?」

  越清風表情一滯,驚訝地看過去,「……你下廚?」

  「嗯。」奚玉棠承認得特別痛快,「給你賠禮道歉,自然要拿出誠意,我嘗過了,還算可以入口。若是你實在不喜,其他的菜是廚子做的,吃那些也行,我廚藝一般,不會怪你。」

  說著,又變戲法般摸出了一壇酒,「司離那裡討來的御賜荷花蕊,僅此一壇,聊贈君子。」

  越少主:「……」

  好半晌,回過神的越清風還維持著風中淩亂的表情,在對方的催促下動了筷子。四個菜依次嘗完,奚玉棠期待地等著他的評價,可越清風卻並未立刻答話,而是喚來了秋遠。

  「這四個……」他將奚玉棠親手做的四盤菜點出來,「留下,其他撤了。」

  同樣還處於震驚中的秋遠:「……哦。」

  奚玉棠明白過來,立刻露出了笑容,「看來還算入得了你口。」

  「很好,我很喜歡。」越清風頗為認真地回答。

  喜滋滋地看著秋遠撤下菜,奚玉棠親手給兩人斟上酒,接著端起酒盞,定定望向眼前人,「前些日子是我不好,對不住,我不該令你傷心難過。給你賠罪,一酒泯恩仇?」

  越清風怔了怔,釋然地笑起來,也執起酒,「好。」

  兩人對視一眼,接著一飲而盡。

  喝完,奚玉棠繼續給兩人倒酒,而後重新執起白玉杯,「這一杯謝你,近來辛苦,接下來我與你一起分擔。你說的沒錯,追根究底毫無意義,小美暫時不會有事,我會儘快養好傷勢,救他脫身,再頹然下去,便是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

  她說的認真,越清風也聽得認真,聞言,眉眼柔和地笑道,「善也。」

  第二杯酒下肚,這次越少主已然猜到了她還有下文,乾脆沒動筷子,氣定神閑地望過去,奚玉棠果真給自己倒了第三杯。

  他撐肘輕笑,溫潤輕言,「你傷勢未癒,不可貪杯,這荷花蕊後勁不比寒潭香弱,小心頭疼。」

  「放心,最後一杯。」奚玉棠只倒了一杯酒,放下酒罈,執盞而待,唇角的笑斂起,定定道,「我奚玉棠何德何能,得你越肅兮青眼,從前我不曾於你說過,但著實不止一次慶倖是你先選了我。若非有你,我……」

  她停頓了一下,抿了抿唇,轉而道,「雪山深處,有我爹娘衣冠塚,他們若是知我心愛之人乃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定會替我歡喜。」

  「這一杯敬你。」

  說著,她仰頭飲盡杯中酒。

  對面,越清風出神地望著她,好一會都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直到奚玉棠因牽動了傷勢而低低咳了兩聲,這才霎時回過神,慨然動容,只覺滿心滿眼都好似被一種慷慨激昂的情緒所佔據,壓不下,說不出,喉頭哽塞,良久才深深吸了口氣,嗓音微啞地開口,「……哪有你這般,於席間表露心跡的……」

  奚玉棠笑了笑,「想說便說了,你若不喜歡,下次我換個地方。」比如花前月下?

  「……」

  定定看她一眼,越少主輕輕垂眸,「你這樣,我都無心用膳了。」

  奚玉棠頓時不知所措。

  ……難道她說的話很倒胃口?

  未等她開口,對面,越清風忽然抬手掃出三道勁氣,分別點在了秋遠、韶光以及趴在房檐上偷聽的斯年昏穴之上,而後一把將奚玉棠拉過來,不容反抗地傾身覆在了她唇上。

  ……

  一頓飯終究沒能好好吃完,可越少主這十幾日的鬱氣一掃而空,待想起心上人親自下廚做的四道菜時,已經只能熱一熱吃夜宵了。

  雖則鬱氣盡消,卻又添新的苦悶。床榻間被踹下床,最後只能默默一個人吃宵夜的越少主一邊欲求不滿苦大仇深地戳著碗裡白飯,一邊掰著指頭算成親的日子。

  成功救出沈七之前是沒指望了,成功救出沈七後不知還趕不趕得上三月初九?

  越想越鬱悶,越少主恨不得立刻找到紫薇樓的老巢,吃完了宵夜便直奔書房,一直忙到三更才摸回心上人的床,彼時奚玉棠已經睡著了。

  翌日,醒來時身邊已經沒了奚玉棠的蹤影,然床頭卻放了一個檀木小盒,上壓一張折疊的宣紙。

  紙上只有一句話:肅兮親啟。

  四字筆走游龍,落紙煙雲,一如那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

  打開木盒,裡面靜靜躺著一枚男子戴潤白玉簪,樣式不是多新鮮,雕工也不夠細緻,然其上刻有一字曰「棠」,顯然是直接以內勁相刻,入玉三分,卻又被打磨得分毫不顯,不仔細看極容易忽略過去。

  越清風握著玉簪怔愣良久,起身,秋遠恰好端水進來。

  「棠棠呢?」他開口。

  「少夫人在後院湖邊練劍呢,囑咐我別太早喊您。」秋遠放下銅盆,「一大早衛大人的拜帖進來,少夫人與其說定了巳時見,主子,用交代下去多備一份午膳麼?」

  越清風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放回檀木盒,淡淡道,「聽她的。」

  秋遠應了一聲。

  「……算了,備下吧。」想了想,他又改口,「連師兄的一份也算上。」

  他們也是該商議一下如何反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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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兩端

  奚玉棠連早膳都沒和越清風一起用。

  別看她往日灑脫,到底是昨日剛認真地表白過,等後知後覺意識到難為情時,已經是今早偷看越清風睡顏的時候。結果便是匆忙將昨日未送出去的玉簪擺在床頭,然後借著練功,躲了他整整一上午。

  作為君子,越少主自然不會拆穿心上人的小心思,甚至連衛指揮使上門拜訪,他也非常大度地留了兩人單獨敘話,自己則躲在書房裡心不在焉地數時辰,時不時遣人去瞧瞧他們談得如何,需不需要點心,要不要喝茶,想不想聽曲……

  別說衛寒,就連奚玉棠都被頻繁出現的斯年搞得挺尷尬,最後直接強硬地銀針封穴,乾脆把人變成個雕塑留下旁聽。

  兩人能說什麼?無非是卓正陽和紫薇樓之事。畢竟是奚玉棠拜託在先,衛寒因此受傷在後,作為苦主,對方有必要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挑挑揀揀將能說的都說了,好歹給對方一個交代,之後再順勢留午膳。

  從萍水相逢到劍拔弩張,再到如今的聯手,或許東宮一場大火,改變的不止是京城的格局,還有兩人之間的關係。

  奚衛之間的賬,算不完也理不清,如今能摒除立場坐在一起,除了歎一聲世事無常外,還能如何?

  從自設的牢籠裡走出來,改變了心境的衛寒終於找到了和奚玉棠相處的正確方式。大敵當前,兒女情長宛若過眼煙雲,一旦衛大人開始將心意從明面轉入暗裡,無論對他自己,對奚教主,還是對周圍所有人來說,都有了好好坐下來聊天的前提。

  於是,當銀髮紅衣的新晉武林盟主從聽雨閣駐地歸來,看到衛寒,整個人都有點不好,一頓飯吃得是沉默至極,生怕隨便一句話,便打破了這脆弱而又難得的組合。

  吃完飯,四人轉至花廳。秋高氣爽的日子,越少主備下了菊花茶待客,而奚玉嵐則終於消化完了『情敵都能握手言和』這一聳人聽聞的真相,在師弟、妹妹和昔日同僚的揶揄目光下,默默地將剛見到衛寒就掩耳盜鈴戴上的面具摘掉,完美地從『景閣主』過渡到了『奚教主的兄長』。

  至此,衛寒終於相信,眼前這個和奚玉棠至少五六分相像的男人,的確是玄天昔日的少主。

  「……越少主每日看到這張臉,不難受麼?」他半天憋出一句話,險些令越清風一口茶噴出來。

  奚玉嵐頓時臉一黑,沒好氣道,「適可而止啊衛謹之。」

  謹之乃衛寒的字,宋季同所取,奚玉棠還是第一次聽聞,見衛寒一臉無所謂,心中略感慨。師父給徒弟取了字,徒弟謀害師父,到頭來用這字背負一輩子。要說心中有無愧疚,大抵是有的,但在權力和立場面前,有些事就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這大約就是他與江千彤最大的不同之處。

  開嘴炮並非衛寒的特長,因此他用行動表明了自己對昔日上司這張臉的怨念——深深看一眼,再無法直視地挪開。

  奚玉嵐:……

  奚小教主假裝無視了兩人的交鋒,咳了一聲,直接進入正題,「哥,聽說你查過北都地宮了?」

  銀髮青年沒好氣地撇撇嘴,拿出調查結果給三人傳閱,同時道,「的確有紫薇樓老巢的痕跡,但追蹤蘇佑的人回報說他並未回北都,至今都在兜圈子,我著人端了北都地宮,紫薇樓未見反應。」

  三人看完情報,一時間都沒說話。奚玉棠支著腦袋思索良久,言,「或許北都只是個空殼子,以卓老賊的行事,他既敢在東宮下面動手腳,沒道理會明知我們在查北都,還不挪地。衛寒,你……」

  「喚謹之便可。」衛寒冷不丁接話。

  奚玉棠怔了怔,改口,「衛謹之,東宮一事是你收尾的。」

  正如當初奚玉嵐說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延平帝防衛寒,他們卻要拉他和錦衣司下水。對付紫薇樓,終究不能只靠武林勢力。

  合作要有誠意,如今衛寒除了不知太初功法一事以外,紫薇樓和雪山的恩怨、奚家兄妹的仇、卓正陽的圖謀都攤開在他面前,因此他也算是暫時進入了奚玉棠三人狹小而排外的圈子。如今沈七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既然於公於私都要蹚這趟渾水,不如索性擺明態度。

  衛寒聽明白了奚玉棠的話中之意,勾了勾唇角,淡淡開口,「東宮地下,是聖上和太子親自出的手,我權當不知。但奚教主,太子殿下沒告訴你,他大婚前正式入駐東宮後,曾在宮殿裡找到了一樣東西?」

  什麼?

  奚玉棠怔然地抬頭。

  衛寒瞧她的神情便知她對此一無所知。勾了勾唇角,他從袖中拿出一卷牛皮紙,攤開,一張地圖呈現在幾人眼前。

  「拓下的,地宮入口附近的樑柱上,已經隨著大火付之一炬了。」他道,「若非為了確定是否真有此物,大火當日衛某也不至最後才脫身。」

  ……所以司離身邊果然有你的人,他前腳發現地圖,你後腳就拿到了拓本?

  炫耀就炫耀,順帶還挑撥離間是怎麼回事?

  奚玉棠忽然有磨牙的衝動,忍了又忍,還是說服自己暫且忘記兩人不可調和的立場矛盾。

  三人都望向地圖,而後悄然交換了一個眼神。

  太子從入駐東宮到大婚,中間不出半個月,而半個月裡,司離先是發現了這份地圖,接著便是東宮大火……

  三皇子與紫薇樓聯手做下此事,二者所圖不同。三皇子想讓司離死,即便死不了也要讓他失去太子妃背後謝家的支持,順帶給他個教訓,而紫薇樓則是想趁勢將朝堂攪亂,若能大火燒死一群重臣更好,畢竟東宮當日聚集的臣子要是都出了事,大晉朝廷至少癱瘓好幾年。

  但除此之外,真沒有別的原因了?

  這地圖出現的是否太過巧合?

  「地圖指向哪兒?」奚玉棠看向衛寒。

  「南疆。」衛寒假裝沒聽出她口吻中的僵硬和古怪,「三分把握東宮大火和此物有關,但這個地方,想來越少主比較熟悉?畢竟去過。」

  越清風不置可否地挑起了眉。

  「別跟我說是什麼前朝寶藏一類的玩意。」奚玉嵐掂著地圖左看右看,瞧不出所以然,「若是如此重要,為何會流落在太子殿下手裡,而不是在離開東宮地下時順便毀掉?」

  「這就要問卓正陽。」衛寒的指節輕輕落在桌面上,「要麼,他手中早有地圖,不知東宮還有一份,要麼,他手下的人不齊心,別有心思,沒聽從命令毀屍滅跡。」

  奚玉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是歐陽玄?」

  衛寒攤手,「不知。」

  不怪他們都懷疑專業背鍋多年的歐陽前盟主,這位前輩的行事實在算不得磊落。在奚玉棠看來,與其說是歐陽玄歸順卓正陽,倒不如說他只是實力不濟,無奈之舉,對卓正陽的懼怕更甚於忠心。

  「這地圖既然在衛大人手裡多日,想來錦衣司已查過此地了。」越少主總算慢悠悠地開了口。

  「沒錯。」衛寒痛快地承認。

  ————

  這是沈七離開京城的第十五日。

  除了趕路還是趕路,先陸路,再水路,如今依然在船上。

  吃完午膳,沈七帶著他賴以為生的針進了船上最大的船艙。九月的天,艙裡冷如冰窖,不知多少冰塊擺在艙房裡,令人一進門就忍不住哆嗦一下,好似血液都被瞬間凍僵。

  有人上來塞給他一個暖爐,使得他的手指逐漸從僵硬過渡到靈活,接著,沈七走向艙房裡唯一的床榻,那裡,黑袍兜頭罩體的卓正陽正在打坐。

  越靠近他,氣溫便越低,床榻四周都碼著冰,最近的就放在他手邊。沈七走近,將手爐遞給一旁的弟子,活動了下手指,將布包展開,露出一排冒著寒氣的銀針。

  下針的那一刻,嚴防死守的紫薇樓弟子們全都將目光放在了他手上,甚至還有一把刀抵在後心,只要他做出任何不利於卓正陽之事,立刻就地格殺。

  ……

  一番治療結束,大夫和病人毫無交談,拔完最後一根針,收拾東西離開艙房,陽光照在沈七身上,讓他忽然有一種自己依然活著的慶倖。林淵等在門口,見他出來,腳步踉蹌,忍不住上前攙扶了一把。

  「放手。」沈七面無表情地甩開了他的手,定了定神,獨自往甲板走。

  林淵面露尷尬,動了動唇,抬步跟了上去,「沈大夫,身子可還好?」

  沈七冷笑了一聲。

  事實上,他也沒想到卓正陽抓他前來,不是威脅奚玉棠,而是治病。他只是個大夫,沒有多高的氣節,或者說他更相信奚玉棠不會願意見他去死,所以雖然前幾日受了不少罪,身上的刑傷看起來也觸目驚心,但在上船的第一天,想通了個中關節的他還是選擇答應了對方的條件。

  卓正陽的身體比他料想中更差,脈象錯亂,真氣暴走,全身皮膚因走火入魔而被太初心經腐蝕得人不人鬼不鬼,神志時好時壞,說話、進食、行走、入睡均困難至極。若非親身經歷,很難想像這樣一個行將就木、隨時會死之人能親手將他帶出京城,也正是這一次親自出手,讓他傷上加傷,連血都吐得不知有多少。

  每日只有午膳後的一個時辰,卓正陽能保持清醒,治療時間便定在了這時。在當年的武林泰斗、如今放眼江湖也無出其右的高手眼皮底下,想動什麼手腳簡直是癡心妄想,沈七自認只憑醫術還殺不了他,識時務者為俊傑,索性專心致志地為他診治起來。

  這種病人很麻煩,他不會干涉你的治療過程,但卻會事先問明任何一個細節,最糟糕的是,他甚至還略懂岐黃,並非完全的外行人。第一日診查過後,沈七一連悶在房裡兩日才拿出一份可行的方案,如果進展順利,至少能讓卓正陽再活大半年。

  活大半年,和立即去死,對很多人來說截然不同,但對卓正陽這等還想圖謀天下的野心家來說卻沒什麼兩樣。他自然不願,但沈七也只能做到這一地步。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沈大夫即將成為一個無用棋子被滅口時,卓正陽遣人送來了一本古舊而薄薄的小冊子。

  素九針訣下半部。

  ……沈七第一眼見到時,幾乎失態。

  越清風尋覓多年的東西,竟然真在紫薇樓手裡!

  然而翻開第一頁,他便笑了。下半部的小冊子裡,第一頁只寫了一句話——【唯修習上半部者可習之。】

  素九上半部的總綱裡曾明確寫著非普通人不能修習,而關於這一點,沈七曾做過試驗。他找了個懂武功的大夫,給了他幾頁針訣,結果在那位大夫眼中,這根本不是醫經而是功法,試著牽動了一下內力,卻在轉瞬間便真氣逆行險些斃命。

  素九針訣不能由習武之人修習是鐵律,恰好他沈七天生經脈異於常人,無法習武,普天下又只有他一人會上半部,想要學成完整的素九,唯有他。

  不過上半部的醫經,便能打造出一個神醫,得到素九下半部的沈七,將來醫術能達到何種地步,已無人敢隨意臆測。事情彷彿一下有了轉機,方才不過是他第二次給卓正陽行針,效果卻出奇的好,不僅讓對方看到了治癒的希望,也讓自己暫時脫離了死亡危機。

  假若時間足夠,沈七甚至篤定,就算壓不住對方暴躁的真氣,他也有把握讓人活夠十年。

  只有卓正陽活著,他才能活著,也只有這樣,他才能謀劃下一步。

  九月的天有些涼,甲板上有風,吹起沈七腦後的長髮,也吹得一身白衣獵獵作響,恍惚間,他甚至以為自己是在陪著奚玉棠下江南。

  他身上有傷,看起來脆弱而削瘦,林淵將一件披風披在他肩上,而後沉默地站在側後方,說是照顧保護,不如說是另外一種監視。

  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江水,他忽然淡淡開口,「三年前的冬月,在京城,清風曾與我說,江湖要亂了,問我何去何從。」

  沈七闔著眼曬太陽,眼睫微顫,並未開口。

  「沒想到時過境遷,我們還是站在了對立面。」林淵自嘲地笑了笑,「畢竟兄弟一場,看在他與奚教主份上,沈大夫無需這般防備我。淵無他長,但至少能護你周全。」

  一番話,令沈七睜開了眼睛。他幾乎掩不住自己眼底的嘲諷,沉默良久才開口問道,「目的地是哪兒?」

  「嗯?」林淵一時不及反應。

  「目的地。」沈七不耐煩地蹙眉,「下了船,還要繼續趕路吧。」

  林淵一時語塞。

  「不願說便罷。」

  「不……」林淵停頓了一下,「我們去南疆。」

  ————

  「所以,南疆到底有什麼?」奚玉棠望著眼前的衛寒。

  「一處古墓,空殼子。」衛寒諷刺地勾起唇角,「而且還遇到了太子殿下的人。」

  只是一個空殼子,衛謹之也沒必要特意拿出來說,所以三人都沒開口,等著他的下文。不出所料,對方接著道,「只是從古墓出來後,恰好與紫薇樓狹路相逢,兩方交戰,死傷慘重。」

  「哪一方死傷慘重?」奚玉嵐涼涼問。

  衛寒面不改色,「東宮。」

  奚玉棠頓時頭疼地揉起眉心。

  被對手嘲笑自家隊伍不團結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想到司離的行事,越清風輕笑了一聲,說不上是嘲諷還是單純地覺得可笑。安慰地拍了拍心上人的手背,他看向衛寒,「衛大人的意思呢?」

  衛寒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沉默片刻,吐出兩個字,「再探。」

  「錦衣司打頭?」奚玉嵐挑眉。

  「你打頭。」衛寒看他一眼,再次因為受不了那張臉而移開了視線。

  奚玉嵐:……好想揍這小子怎麼辦!!

  既然都是抱著誠意在談合作,自然不會無的放矢。越清風品了一番衛寒的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衛大人想在暗處?」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衛寒果斷點頭承認。

  卓正陽欲圖謀反,最終都會牽扯到國事上,而一旦牽扯國事,勢必聲勢浩大。錦衣司只是個衙門,人手不足在其次,關鍵是一來此事沒有證據,二來權限不足。哪怕延平帝想重用錦衣司,甚至提了衛寒的品級,但權力不夠大,終究束手束腳。

  這種時候,就需要江湖人站出來打頭陣。

  奚玉棠畢竟是錦衣司同知,衛寒顧慮的問題她也能想到,聽出了兩人話中深意後,不禁意味深長地對銀髮青年眨了眨眼,「哥,到你這個新任盟主燒三把火的時候了。」

  三人都將目光落在紅衣銀髮的青年身上,後者抽了抽嘴角,「早知道接這個盟主沒好事。」

  「想想幽焱劍。」奚玉棠笑。

  「以及盟主的地位、名望和好處。」越少主也笑。

  「還有你想將聽雨閣由暗轉明,擺脫司氏影子的大計劃。」衛寒接話。

  奚玉嵐木然,「衛謹之,本閣主何時說我有大計劃了?」

  衛寒嗤笑,「難道你想為司氏賣命一輩子?」

  「……」

  ————

  「南疆?」沈七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離奇的答案,「去做什麼?」

  「林某不知。」林淵搖頭,「只聽師父提及過要去取一樣東西,具體如何,要等到了才能定奪。」

  南疆……

  苗寨都被越清風滅了,最珍貴的烏金木也拿過了,還有什麼東西可求?

  能讓卓正陽親自走一趟的東西……

  「我在船上不曾見你師父。」沈七開口。

  林淵怔了怔,不自在地別過臉,「十五日前,師父在京郊茂華鎮阻攔奚教主。」

  話音落,沈七瞳孔猛地一縮,怒火瞬間沖上了天靈蓋!

  然而最終他還是將脾氣忍了下來,心中默念了數遍『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良久才壓抑著怒氣冷哼一聲,重新將目光投向了滾滾江面。

  就在林淵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沈七突然輕飄飄地喚了他一聲。

  「林淵,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

  林淵微微一滯,抬頭。

  「我不信你不知卓正陽的圖謀。」他淡淡開口,「他在謀反,而你也將會成為一個反賊。義薄雲天的沉淵公子,你知道你們一旦失敗,會是什麼下場嗎?」

  什麼下場?

  「成者王敗者寇。」林淵的聲音微沉,「我別無選擇,師父他……」

  「你和江千彤還真是絕配。」沈七諷笑著打斷他,「但她比你好在哪兒你可知?」

  「……」

  沈七轉過頭,蒼白無血色的精緻面容上在日光照耀下越發脆弱得透明,可眼底卻是毫不掩飾的憐憫,「她至少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你,被所謂仁義忠孝沖昏了頭,愚忠,愚孝,愚義,最後愚了你自己。」

  「……」

  「我若是越清風,我甚至不會提醒你何去何從。」

  ————

  為司氏賣一輩子命,奚玉嵐自然不願意,但被眼前人說透心思,他還是有些不爽。

  聽雨閣出身司氏,是個殺手組織,在武林中地位特殊,雖然皇家暗衛仍有一部分出自聽雨閣,但更多的殺手還是江湖人。從上官泓手中接過閣主之位後,奚玉嵐便一直在考慮今後的出路。

  為皇家賣命固然也是一條路,但不自由,一朝天子一朝臣,延平帝對聽雨閣的把控還算恰到好處,但若是換個人,對方視聽雨閣為眼中釘呢?對方對聽雨閣太過依賴呢?更有甚者,若是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換了個姓氏呢?

  奚玉嵐既然接下了這個擔子,就必然要為這個組織負責。

  若是司離登位,他不介意看在妹妹的份上再扶他一把,但若是換成司煜,亦或卓正陽,那麼他自己也好,聽雨閣也好,地位都會變得尷尬無比。

  畢竟才經歷過內部肅清,死對頭如今還坐在他面前,奚玉嵐於公於私都不願看到除了司離以外的任何一人登上皇位。

  既然半隻腳踏進了江湖,為何不索性撕去神秘的面紗,乾脆變成一個純粹的武林門派?

  成為武林盟主,是他將聽雨閣帶出來的第一步。

  不過這些事並非眼前重點,奚玉嵐儘管不爽衛寒,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提議很中肯。要謀反,必要起兵,起兵必有戰爭,想要將危險扼殺在搖籃,錦衣司就需要有足夠的權限來接管此事。接管的前提是證據,就算他衛寒相信卓正陽要謀反,別人不信也沒辦法。

  錦衣司沒有帶兵權,按照職責,他們僅僅能對付對付紫薇樓罷了。卓正陽只有紫薇樓嗎?不可能。所以,由他們將卓正陽引出來,錦衣司隱在暗處收集證據,是個極好的法子。

  「你最好確定南疆有東西。」銀髮青年沒好氣地瞥了一眼衛寒。

  「衛某無法保證。」後者涼涼開口,「一切都要靠人找出來不是麼?」

  奚玉嵐哼了一聲,想了想,頗為認真地看向三人,「南疆古墓深處有絕世奇兵現世,景盟主深明大義,廣發英雄帖,邀天下豪傑一探究竟,能者得之,如何?」

  噗——

  奚小教主剛入口的菊花茶一口噴了出來。

  其他兩人也出神地望向他。

  花廳一時間安靜如死。

  半晌,奚玉嵐斜眼掃自家妹妹,「……想笑就笑。」

  「哈哈哈哈哈哈……」奚玉棠毫不客氣地笑倒在了越清風身上。

  衛寒怔了怔,咳了一聲壓下險些沖出口的笑。

  「奇兵,神功,美人,永遠都是江湖人的最愛。」越少主則眉眼都舒展開來,「景盟主大公無私,願意公佈藏寶圖,我等佩服。」

  奚玉嵐死魚眼地望著三人,「你們若能想出更棒的法子,我服你們。」

  三人頓時齊齊擺手。

  「咳,就這個吧。」衛寒眼底還噙著笑意,「稍後我令人將地圖拓一份給你。」

  奚玉棠邊笑邊點頭,「兄長,武林盟主很適合你。」

  「不過消息放出來之前,還是再試著尋一尋卓正陽等人的蹤跡。」越清風笑看自家師兄,「往南找找看吧。」

  先前他們都認為卓正陽一行定會往北去,無論老巢是否在北都,如今天兒逐漸轉涼,越往北越冷,對卓正陽的傷勢也越有好處,從這方面考慮,他們第一時間便排除了對方南下的可能,只留了一小部分精力往南查探。

  現在看來,是要換個思路了。

  ……

  既然決定了下一步計劃,奚玉棠等人便分頭行動起來。

  除了繼續探尋卓正陽和蘇佑等人的蹤跡以外,越家、聽雨閣、玄天和錦衣司都分別派遣了人手,按照地圖的指示直奔南疆。奚玉棠和衛寒身上有傷,至少都要再養一月有餘,奚玉嵐和越清風便在這段時間內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將這個粗淺的計劃不斷完善。

  一旦人忙起來,就不會胡思亂想,這一點即便放在沈七身上也同樣如此。

  他在船上待了近一個月,大部分時間都撲在鑽研素九針訣上,對卓正陽的傷勢心中也越來越有眉目,在他的治療下,老怪物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這無疑令卓正陽看到了希望,對沈七的態度也有所緩和,甚至因為他的精心治療,而逐漸開始留給他更多的自由。終於,當船在金陵港靠岸,被沈七一番話動搖了信念的林淵心中雖矛盾,卻還是有意地放水,找機會掩護沈七,令他成功在港口留下了玄天獨有的暗號。

  接到暗號的玄天弟子喜出望外,當即八百里加急將消息送回了京城。奚玉棠等人按照對方的路線推測,確定卓正陽等人的目的地定是南疆。

  三日後,新任武林盟主景一將藏寶圖公佈天下,並親赴南疆尋寶,沒過兩日,衛寒同樣帶人南下,越清風則組織人手於江南阻截卓正陽,順便想辦法聯繫沈七,要他儘量拖延對方行程。

  而同一時間,奚玉棠療傷結束,出關後的第一件事,是約見了太子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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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舊人不識昔日情

  十月底,奚玉嵐和衛寒動身去南疆,而越清風若非顧忌奚玉棠的傷勢,恐怕也已經離京直奔金陵。

  按理說,在前有北都地宮吸引視線,後有蘇佑和歐陽玄引開追兵的情況下,奚玉棠等人想摸到卓正陽的蹤跡,是比登天還難的一件事。但有了沈七,一切就都不一樣起來。

  卓正陽恐怕沒想到沈七能有機會留下暗號,否則也不會光從京城到金陵就走了快兩個月。正所謂剝繭抽絲,在這四個心窟窿比馬蜂窩還多的人面前,單憑沈七那簡單的一個符號,卓老賊就已經暴露了許多訊息。

  比如,他似乎並不趕時間。

  再比如,他的傷勢非常嚴重。

  奚玉棠之前一直擔心沈七會出事,但接到暗號之後,她才真正放下了心中大石。沈七冰雪聰明而不世俗迂腐,跟在她身邊久了,能屈能伸的事做過太多,這點委屈和危險,奚玉棠相信他能承受,畢竟過往十多年都能熬過來,如今只是待在卓正陽身邊尋個生存之道,他還是能做到的。

  再加上如今薛陽在江南,姚九在兩湖,秦軒、冷一、呂正手下都遍佈耳目,南有藥王谷,北有烈傲天,越家勢力遍天下,錦衣司處處有衙門……就算救不了人,天羅地網下,從金陵到南疆,一路上摸到行蹤還是沒問題的。

  從十幾年前默默無聞的將死之人,到如今手握龐大的江湖勢力,奚玉棠不止一次慶倖自己從未有一刻放棄過野心。也許從一開始,一切的努力和犧牲,就都是為了今日。

  她吃過許多苦,也鬼門關走多許多回,被親近信任之人欺騙、背叛不知凡幾,大浪淘沙般,將身邊打成刀槍不入的鐵桶。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太過自信,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最無法估量的,是人心。

  望著眼前身長玉立的少年,奚玉棠心中忽然空曠一片,無喜無悲無憂無怨,莽莽荒原,西風獵獵,除了荒涼,再無他。

  從沈七出事到現在近兩個月,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司離。

  在此之前,對方連一封手書都未曾有過。

  太子,終究是太子,哪怕這個人在幾年前還被江湖人稱為玄天右護法。

  ……

  皇宮玉清殿,司離未入駐東宮前一直居住的宮殿,東宮大火後又住回了這裡。

  來時外面下著雨,天陰沉得厲害,殿內點了燈,司離和奚玉棠對坐下棋,一旁有宮女點茶煮水,上次奚玉棠見過的小太監乖乖站在主子身後,低眉順眼,有些懼怕她。

  兩人下的五子棋,老規矩,不過與其說是下棋,倒不如說是聊天的間隙裡,緩解氣氛的一種手段。

  慢條斯理地落下一子,奚玉棠沒有抬頭,「……沈七的事,殿下聽說了麼?」

  「若我說,我最近才得知,教主可信?」私底下,司離在她面前很少自稱本宮。

  奚玉棠笑,「不信。」

  「……」

  京城發生這麼大的事,錦衣司兩個首領相繼重傷,藥王谷谷主沈寰親自出手救人,動靜這麼大,不可能瞞得住誰。唯一的區別在於,有人能猜到卓正陽,有人猜不到罷了。

  司離屬於能猜到那一類。

  同理,延平帝也一樣。

  「教主,我……」

  「在宮裡,殿下還是注意一下稱謂為好,隔牆有耳。」奚玉棠平靜地打斷他。

  司離再次噎住,抬起頭灼灼望著眼前人,接著動氣地一把推開棋盤,聲音驟然冷了下來,「都退下。」

  太子殿下脾氣來的毫無預兆,周圍的宮女太監們都嚇了一跳,嘩啦啦跪了一地,接著無聲地收拾好棋盤退了出去。貼身的小太監小心翼翼帶上了門,空曠的大殿裡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

  奚玉棠沉默地看著司離,後者傾身過來,伸手摘掉了她的面具。

  「你沒躲。」司離直直看進她的眼睛,「你沒防備我。」

  「我需要防備?」奚玉棠反問。

  「不。」

  少年斬釘截鐵地回答,末了,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你無需防備我,我永遠都不會傷你。」

  奚玉棠無聲地笑起來。

  她笑得輕淺,司離看不明白這個笑包含之意,便只看著她,好半晌才開口,「我派人去找沈小美了,沒找到,很丟臉,不敢告訴你。」

  玄衣女子沒有開口。

  見她不答話,司離有些緊張,「……你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奚玉棠挑眉,「怎會。」

  「可是你生氣了,你在生我的氣。」

  奚玉棠輕笑了一聲,轉而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姿勢,彷彿並非身在皇宮,而是在家地盤,「殿下不妨說說看,我在生什麼氣。」

  這番做派,讓司離微微鬆了口氣。頓了頓,他低聲開口,「沈小美出事後,我本該去找你,可是我沒去。」

  「嗯。還有嗎?」

  「……我有事瞞你,就是前幾日沸沸揚揚的藏寶圖事件。不過我可以解釋!」

  聽到他主動提及所謂『藏寶圖』,奚玉棠再笑,「好,你說,我聽。」

  她答得如此輕鬆,反而讓司離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片刻,緩慢地組織語言,「那藏寶圖,我發現後,曾給父皇看過。父皇他不准我聲張,並讓我派人去尋,必須做得乾淨,不能讓任何人察覺,所以我沒知會你……」

  「可是現在藏寶圖天下皆知。」奚玉棠望著眼前的少年,「消息是兄長放出去的,後面有我和越清風推波助瀾,殿下要問罪麼?」

  司離驚詫地抬頭,忍不住提高嗓音,「我怎可能問你的罪!」

  他眼底閃過一抹受傷,沉默了好一會,這才繼續道,「教主,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

  「人都是會變的。」奚玉棠淡淡道。

  「如果可以,我也想回雪山,想一直陪在你身邊。」司離低頭,掩在袖下的拳頭不知不覺握緊,「我不是不關心沈小美,只是……身不由己。你若要遷怒,儘管沖我來便是,像以前那樣在我面前發火也可以,這樣不冷不淡的……我心裡難過。」

  望著眼前的少年——不,都已經大婚了,或許該稱一聲男人——奚玉棠的心情複雜至極。

  頓了頓,她輕聲開口,「我沒有遷怒。你有你該做的事,我只是幫你,並非要掌控你,你有權對我隱瞞。」

  「只是你做的事,我卻從另一人口中聽聞,這種感覺並不好。」她道,「尤其當這件事涉及到沈七,涉及到你的安危,而我卻全然不知,只能事後遺憾懊惱……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但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司離低著頭,久久沒有開口。

  良久,奚玉棠繼續道,「我今日來,並非是要指責你質問你,也不是要將事情掰扯個黑白分明。我入宮之意有二,一是想問問你藏寶圖一事。如果可以,殿下,你清楚雪山和紫薇樓的不解之仇,也知曉沈七之於我的意義,若是你知道什麼,挑能說的,告訴我。」

  對面人抬頭望她。

  半晌,他垂眸,「我所知不多。那個藏寶圖父皇也只有所耳聞,可能有關前朝的寶藏。我派人去尋,卻沒找到,遇到紫薇樓之後便意識到可能和卓正陽有關。沈七被劫,我沒想過是紫薇樓的手筆,直到聽聞你受傷,才將兩者聯繫在一起。」

  「……教主,卓正陽真的要謀反嗎?」

  他緊張地望著眼前人,那張稚氣消退的精緻面龐上有著連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殺氣蓬勃。

  「是。」奚玉棠平靜地回答他,「他是前朝後裔,這一點無需密之,你大可告訴聖上。卓正陽與我有血海深仇,無論是為你,為沈七還是我自己,我都會盡全力阻止他,但江湖勢力遠遠不夠。」

  司離倒吸了一口氣。

  原以為鬧來鬧去都不過是江湖事,誰知到頭來居然真的牽扯到了朝堂。

  「……教主的功法,是在皇宮找到的吧。」他輕聲問。

  奚玉棠不置可否。

  太初心經的下半部恐怕很早便流落在了司氏手裡,只是因為隱藏在繡帕中,所以一直無人察覺,後來那方繡帕輾轉落在司離生母手中,隨著她去世,被埋在了冷宮地下。

  她曾仔細地推敲過,也查過,最後發現,可能一切真的是巧合。

  「父皇說,早些年,當時的武林盟主曾夜探皇宮被國師發現,兩人交手後兩敗俱傷,後來國師直到去世都未能養好身子。父皇以為卓正陽只是一個江湖人,一度曾有歸順之意,只是後來突然橫死,加上國師重傷,朝上事務繁多,無暇顧及江湖,此事便不了了之。」

  「我提醒教主一句吧……」司離抬起頭,「嵐少主取武林盟主之位,背後有父皇的意思,江湖和朝堂多年來聯繫越來越密切,父皇想收權,是在給我鋪路。」

  ……果然如此。

  奚玉棠輕輕闔眼。

  她就說,兄長那等沒多少野心、前半生所有心思都用在練武和復仇上的人,怎麼可能去主動爭武林盟主……想帶出聽雨閣是順勢而為,無法拒絕才是重點。

  「此事我心中有數。」她眼神複雜地看過去,「多謝。」

  司離搖了搖頭,「教主幫我良多,這點回報,實算不得什麼。」

  這世間的事,說不準是不是命運的玩笑。每個人都在不斷地做著抉擇,他不敢對奚玉棠做任何承諾,因為他也面臨著兩難。不登位,死,登位,他也許也會和父皇一樣對武林下手。

  奚玉棠是江湖人,他瞭解她。從三品的錦衣司同知在她眼裡不過是個工具,她沒有衛寒那等浮沉官場之心,今後必然會重新回到江湖。他不知有朝一日自己在對武林下手時會不會被阻攔,那都是他登位後不知多久才會做的事,但是眼下,此時,他想給她提個醒。

  哪怕這個提醒會造成日後艱難的局面,哪怕他多年後可能會後悔。

  這個人的恩情他無以為報,這輩子,他恐怕都要欠著了。

  甚至於……他不太想還清。

  「教主今日的第二個來意是什麼?」他問。

  「這個啊……」奚玉棠恍然從飄遠的思緒裡回神,「不是什麼要緊事,就是跟你道個別。」

  話音落,對面人詫異地抬眼。

  「我要走一趟南疆。」她不緊不慢道,「有一事要知會你,這次南疆之行,我與衛寒會聯手。藏寶圖一事是他告訴我的,該怎麼做,你心裡有數。」

  對面人愣在原地。

  像是沒看見司離的驚詫,奚玉棠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隔著桌子推給對面人,「後方的事交給你,呂正、秦軒、冷一、姚九、鄒青……玄天各個堂主我都打點過了,此令牌是代教主令,你登位後會自動失效。」

  她不是半途而廢之人,說要幫司離,就定會幫到底,哪怕這位太子殿下已經不是從前的玄天右護法。身後事她都已經交代好,雪山會是他的後盾,如果他順利繼位,玄天就交還給奚玉嵐,如果他失敗,雪山眾人會拼盡全力保他一命。

  有善始就要有善終,她能為司離做的,全部都做了。

  呆呆地望著眼前人,司離好半晌沒能回過神來。他機械地將目光移動到面前的令牌上,死死盯著看了許久,呼吸逐漸急促起來,接著,突然一把奪過令牌狠狠扔在地上,整個人激動地站了起來。

  「我不要這個!」

  奚玉棠被他嚇了一跳,「……別鬧,聽話收著。」

  「不要!說不要就不要!」對方一腳踩碎了令牌,雙眼赤紅地衝到奚玉棠面前,拉著她的衣袖緊張地哀求,「不准你說這些,快收回去,呸呸呸,你別烏鴉嘴!」

  她居然在交代後事!怎麼可能!

  已經多年沒見過司離這般模樣的奚玉棠被他突然的爆發震在了原地,足足怔了好一會才灑然一笑,張開手臂將人抱在了懷裡。

  「……怕什麼,人都有一死,我只是在說最壞的結果罷了。這麼多年,你不是早就想過這個可能?」

  司離在她懷裡僵了一下,頭埋進她肩窩,十五六歲的少年,卻一如當年那個動不動就撒嬌哭鼻子的孩子,「我從未想過你會死……」

  「天真。」奚玉棠好笑,「你既知我功法,也知卓正陽,當想過我的打算。」

  話音落,懷裡人忽然一僵,接著忽然猛地推開了她。

  奚玉棠沒想到他會用上內力,一個不察,仰面躺倒在了席上。下一秒,少年的手臂砰地一下用力砸在她耳旁,整個人俯身過來,另一隻手死死摁在了她肩上。

  奚玉棠被錮住動彈不得,愣愣抬眼,卻見司離死死看住她,呼吸急促,眼眶通紅,聲音顫抖而恐懼,「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既然有生命危險,那就別去行麼。」

  「……」

  「求你。」司離下意識捏緊了她的肩。

  「不行。」奚玉棠無奈,「我有必須去的理由。此一行凶多吉少,我想把你安頓好。」

  「我不要你安頓!若你執意要去,那我陪你!」

  「不行!」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樣!」司離猛然拔高了聲音。

  奚玉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一滴滾燙的眼淚忽然落在了她眼皮子上,她下意識閉了閉眼。下一秒,司離啞著嗓開口,「你怎麼能對我交代後事?教主……奚玉棠,你向我保證,你只是去南疆救人,你一定會回來,好不好?」

  「……」

  「你說啊。」

  無奈地抬起那隻沒被箍住的手臂揉了揉他的頭,奚玉棠笑起來,「司離,你從小到大,可曾聽過我說過這種虛無縹緲的承諾?我與卓正陽遲早有一戰,這是我當年入玄冰坑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的事,現在再說這些,毫無意義。」

  「可是你說過要陪我,人活著才能陪不是麼?教主,我跟你去南疆行不行?」司離難過地低下聲音,往日撩人的桃花眼裡,如今盛滿了支離破碎的脆弱,「你已經離開我一次了……」

  一句話,令奚玉棠呼吸猛地一頓,再也說不出話來。

  「答應我啊。」他執著地看著她。

  奚玉棠幾乎要在這樣的目光中動搖,可一想到他的太子身份,又立刻鐵了心,「不行。」

  「……」

  她的目光堅定而嚴厲,毫無商量餘地,司離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下一秒,他忽然發狠般俯下身,奚玉棠心中一驚,條件反射地偏頭躲過對方。

  濕熱的氣息錯了一瞬落在她耳垂上,剎那間,大腦轟地一下空白一片。

  驀然睜大了眼睛,她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司離也猛地滯了一下,姿勢僵硬地停在了那裡。

  下一秒,他忽然鬆開手,幾乎是踉蹌地坐倒在地,倉皇退後數步,飛快地拉開了距離。

  大殿裡死寂一片,甚至連呼吸聲都沒了蹤跡。

  好一會,奚玉棠撐著手臂起身,垂著眸擦了擦耳垂,一言不發地拾起一旁的面具,轉身離開大殿。

  司離眼底閃過一絲慌張,幾乎立刻跟著站了起來,可張了張嘴,卻不知為何沒有喚住她。

  眼睜睜看她走遠,司離追出大殿,卻再邁不開步子。急雨斜斜掃濕他的半邊肩膀,濕冷的氣息包裹全身,一如那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用力地一掌拍在門框上,少年懊惱地咬破了唇角,轉身疾步回了殿內。

  ###

  出了玉清殿回到宅邸,越清風還在書房,奚玉棠直接回了房間。韶光見自家主子淋著雨回來,臉色奇差無比,嚇了一跳,連忙備水讓她沐浴,並親自去熬薑湯。

  等薑湯熬好回來,發現人居然還在耳房,韶光心下忽然不安,端著薑湯進了霧氣蒸騰的屏風後,連喚了兩聲才將人從沉思中喚回了神,卻也沒能讓她喝下薑湯,只好放在一旁,叮囑過後退了出去。

  出了門,韶光越想越覺得主子臉色不對,心下忐忑,索性去找越少主。

  當越清風推開房門時,一眼便見到奚玉棠穿著中衣坐在梳粧檯前發呆,及腰的墨髮濕噠噠地披在背上,浸濕了衣裳,水底順著髮梢一滴滴落下,很快,青石地板上便積了一小團水跡。

  他回頭看韶光,後者搖搖頭,擔憂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悄然退了出去。

  無聲地打量奚玉棠的臉色,越清風眯了眯眼,接著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先是找披風將人裹好,而後拿起木梳給她梳頭。

  內力蒸騰下,頭髮漸乾,越清風一邊緩慢地將她的頭髮梳通,一邊淡淡開口,「薑湯喝了?」

  「……還沒,忘了。」奚玉棠聽到聲音驀然回神,打起精神透過銅鏡看著身後人。

  「天涼,你傷勢未癒,一會熱一熱喝掉。」越清風道,「下次記得擦乾頭髮。」

  「懶,不是有你?」

  「是誰當年對我說,有些人別的沒有,內力多得是?」

  「……」

  奚玉棠低低笑了一聲,轉過頭看他,「越少主,有件事想請教你。」

  越清風挑眉。

  「你我二人,當下誰的武功高些?」

  「……」

  千想萬想,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問題,越清風難得愣了一下,仔細看著眼前人的神情,好笑地勾起唇角,「還有心情問這種問題,看來是沒什麼事。怎麼,想切磋?」

  奚玉棠望了一眼外面的雨,「可惜下雨……不如就在這兒?單腳不動,一盞茶內分勝負?」

  就在這兒?越清風險些氣笑,「不是你的房間,打壞了東西不心疼是吧?」

  奚玉棠無辜地眨了眨眼。

  「理由。」越少主好笑地看她。

  「確定話語權。」奚小教主爽快回答,「誰贏了,接下來三日無條件聽從另一方。」

  這條件……越清風眯起了眼,「全力?」

  「全力。」奚玉棠點頭。

  「……好。」

  兩人說話並未設防,因此在外面候著的韶光聽了個全須全尾。她頓時抽起嘴角,一抬頭,房檐下蹲著躲雨的斯年正兩眼放光地盯著門縫。兩人對視一眼,韶光殺氣騰騰地做了個手勢,斯年撇撇嘴,讓出了位子給對方,自己又找了一處開著縫的窗戶,興致勃勃地窩起來看戲。

  奚玉棠和越清風知道外頭有人,但懶得計較,說動手就動手,連聲招呼都未打,便默契地同時向對方出了殺招。

  越清風的實力她一直沒摸清過,對方也和她一樣狀況,半斤八兩,倒也公平。

  一盞茶的時間轉瞬即逝,兩人果真腳下未動分毫,等最後一招打完,周遭器具依然保持著原樣,獨獨兩人腳下的青磚碎成了一塊塊。

  奚玉棠半招險勝,得意得眉飛色舞,歡呼著跳進了對面人懷裡,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

  越少主無奈又寵溺地托住人,在她唇上點了一下,「心情好了?」

  「嗯。」奚小教主用力回了他一個吻,「你確定出全力了?沒放水?」

  「……」

  他要怎麼說?雖然顧忌著她的傷,但也出了九分力啊……

  不過看來她傷勢恢復得不錯,不至於讓人操心了。

  沒好氣地將人放下來,越清風睨她,「你說呢?」

  「哈,那就好。」奚玉棠雙腳落地,裹著披風出門,「跟我走。」

  越清風:「……」

  有點後悔,嘖。

  兩人出了房間,韶光雙眼放光地望自家主子,「主子去哪兒?」

  「廣明院。」奚玉棠隨口道,「這屋子沒法住了。」

  「啊?」韶光回頭,「這不好好的麼?怎麼……」

  話音未落,只聽身後轟隆隆一陣響,整個房間所有擺設同時坍塌毀損,徹底變成一片廢墟。

  韶光:「……」

  斯年:「……」

  兩人來到廣明院,越清風後一步跨進房間,反手關上了門,「有話就說。」

  走在前面的奚玉棠腳步一頓,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

  背對著人,她漫不經心地將披風扔到一邊,打開櫃子找了件衣裳,邊穿邊道,「你手頭的事如理得如何?」

  「沒什麼要緊。」越清風答。

  「那用完晚膳,我們連夜走。」奚玉棠低頭系腰帶,「就我們兩個,韶光秋遠都緩一日,出了京,再找地方會合。」

  抬步上前,越清風接過她手上的活計,奚玉棠怔了怔,配合地抬起了胳膊。

  「談崩了?」他漫不經心地問。

  「不算,但也不太好。」

  「不想講給我聽?」

  「嗯。」

  「還打算做太子黨麼?」

  「……」

  半晌沒聽到人回答,越清風抬起眼,卻只看到了奚玉棠半垂的眼睫。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她幽幽低啞之聲,「半途而廢,不甘心,讓我再想想。」

  「……」

  幫她穿好衣裳,又整了整領口,越清風對上眼前人,「你既不想說,我便不問。」

  奚玉棠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越清風在她額上落下一吻,歎道,「願賭服輸,聽你的,我去讓人準備。」

  剛轉身,奚玉棠一把拉住了他。

  「等會吧。」她淡淡道,「陪我待會。」

  「……」

  如果說越清風先前並不好奇心上人和司離說了些什麼,那麼現在,想要知道真相的欲望幾乎要達到頂點。

  耐著性子將人哄睡著,他沉著臉出了房門。兩個時辰後,一張字條從玉清殿某個小太監手中到另一人之手,接著又被遞進了越宅書房。

  沉默地看完,越清風隨手將字條就著燭火點燃。

  上面說,太子和客人發生了爭執,客人走後,太子砸了殿內的所有東西,並將自己關在寢殿裡至今未出,隨侍的小太監只聽到一句『都怪我鬼迷心竅』。

  都怪他……鬼迷心竅?

  無聲地望著窗外的瀟瀟急雨,越少主仔細咀嚼了數遍這句話,聯想奚玉棠方才從頭到尾的表現,眼中逐漸湧起了有如實質的殺意。

  ……

  奚玉棠一覺醒來,精神好了不少,雖然一想到司離,腦子裡還是一團漿糊理不清,也下意識不願思考,但玉清殿裡帶出來的鬱氣卻紓解了許多,吃飯時臉上總算有了點笑意。

  然而沒等她輕鬆太久,當兩人發現九門都有東宮的人時,奚玉棠忽然就怒由心起。

  「他倒是瞭解我!」她咬牙切齒。

  好在越清風攔住了她當街殺人的衝動,帶著人若無其事地來到城門前,東宮下屬發現了來人,當即小跑到跟前行禮。

  「越少主,奚同知。」來人恭敬開口,「恐怕要耽擱您二位片刻。」

  ……不是阻攔?

  奚玉棠心中微微詫異。

  「何事?」越清風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主子有東西要轉交奚同知,因著不確定二位走哪一道,特命小的們每個門前都守著。」來人答,「您二位稍等,東西很快送到,到時二位要出城,小的絕不阻攔。」

  「滾。」奚玉棠沉聲開口。

  來人頓時誠惶誠恐地跪了下去,但還是硬著頭皮道,「主子說,您此去定會需要這些,奚大人莫為難小的,小的送不出去東西,回去也活不了哇。」

  「……」

  奚玉棠剛剛壓下去的怒氣又有了冒頭的傾向。

  就在她忍無可忍準備動手時,遠處急急駕馬而來一個小太監,見到兩人,立刻翻身下馬跪地磕頭,「奚大人,主子有物件要奴才帶給您。」

  說著,從袖裡掏出一封信遞上去。

  奚玉棠沉默著不願去接,還是越清風拿了過去,打開看了一眼。

  剛完,他怔了怔,接著眉頭微蹙。

  「看看吧。」他隨手將信遞了過去。

  詫異地看他一眼,奚玉棠接過信飛快地掃了一遍,表情也同身邊人如出一轍複雜起來。

  信是司離的筆跡,潦草而浮躁,只有一句話:【當年國師曾重創武林盟主左心口。】

  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更沒有其他。

  興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時說什麼都是錯。

  沉默著將信折起放好,奚玉棠望向仍然跪著的小太監,「回去告訴你主子,東西我收了。」

  「誒。」小太監點頭,卻又猶豫著欲言又止。

  「還有事?」

  主子的事,下人終究不敢隨便置喙,小太監動搖片刻,沉重地搖了搖頭。

  垂眸盯著小太監看了好一會,奚玉棠終還是沒說什麼,馬鞭揚起,一聲清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京城。

  ————

  司離其實是急了,情緒到了臨界點,做錯了事。

  在他眼裡,奚玉棠是他最堅實的後盾,是無所不能的教主,即便他知道對方要跟人拼命,卻不願去想她輸的可能。

  所以當奚玉棠對他交代可能會有的後事時,他整個人就慌了。

  太子殿下,從當年回宮的那一刻開始,便成為了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

  這種不安全感隨著年齡漸長,會發展成哪一種極端,恐怕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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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前路難安

  說是誰贏誰三日內掌握完全話語權,奚玉棠果真將這個賭注發揮到了極點。

  原以為出城前那張字條能讓她多少鬆動一些口風,誰知一連三日,越清風都沒能從奚玉棠口中得到任何她和太子會面的細節。儘管多少猜出了些苗頭,但誰知和真相距離多遠?萬一他一個不小心會錯了意,弄死了太子,轉過頭發現殺錯人怎麼辦?

  難道都不怕他胡思亂想?

  直到兩人雙腳踏入江南境地,越清風終於回過了神,看來奚玉棠早就知道他會去查東宮,所以一早便想好了怎麼堵他的嘴,哪怕韶光、秋遠、斯年都看出她和太子之間有了齟齬,她依然沒有對是否放棄司離鬆過口,口風嚴得如同被灌了溶鐵。

  那股子好奇勁過去後,越清風也懶得再問了。

  一路南下,他們的目的地雖是南疆,卻仍繞了個路。放棄坐船連續多日急行軍,饒是幾人各個武功高強也有些吃不消,於是當到達杭州後,越清風果斷決定停留一日休整,正好按照計劃,給奚玉棠留出了做事的空隙。

  久違的煙雨台內,望著眼前頭髮花白、神色卻還算平靜的柳曼雲,奚玉棠大發慈悲讓親自押人前來的薛陽去見韶光,自己則盤膝而坐,好整以暇地給對面人倒了杯茶。

  「幾年不見,姑姑風采不減當年。」她將茶推過去,語氣平和地開口。

  柳曼雲面無表情地望著她,不接茶,不說話,彷彿在看著一團空氣。

  奚玉棠也不介意,繼續道,「姑姑可知,我為何要見你?」

  「……」柳曼雲動了動眼睫。

  「放心,江千彤和離雪宮都好好的。」像是猜到了她在擔憂什麼,奚玉棠好脾氣地勾了勾唇角,「本座想和姑姑聊聊南疆的事。」

  房間裡一陣安靜,兩人對視良久,柳曼雲垂下眼眸,「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奚玉棠輕笑,「近來江湖發生了件大事,新上任的武林盟主發出了英雄帖,邀天下豪傑共赴南疆尋絕世神兵……我畢竟江湖經驗不及姑姑,不知姑姑可知,這絕世神兵一事,是真是假?南疆,到底有什麼?」

  柳曼雲入定般閉上了眼,「我不知道。」

  「是不知問題答案,還是不知如何開口?」

  「……」

  見她久不答話,奚玉棠放下了茶盞,「既不願說,姑姑歇著吧,接下來恐怕要辛苦些。」

  話音落,柳曼雲倏然睜開眸子。

  卻聽對面人淡淡道,「從杭州到南疆,恐需走上月餘,姑姑沒有武功傍身,本座也不是什麼體貼之人,若您路上有什麼不適,記得提醒本座。」

  說完,她起身離去。

  柳曼雲忍不住出聲喚住她,「……你要帶我去南疆?」

  奚玉棠定住腳步,似笑非笑地回頭,「姑姑不願?此行能見到你效命的主子也不一定啊。」

  「……」柳曼雲瞳孔一縮,怔在原地。

  奚玉棠卻懶得再多話,乾脆俐落地拂袖而去。

  帶上柳曼雲,是她轉道杭州的主要目的,不管對方是否願意,被關了這麼兩年,也該是時候露一露臉了。

  奚玉嵐掌權聽雨閣多年,薛陽也不是吃素的,柳曼雲兩年前被她廢了武功,又被這兩人分別敲打過不止一次,嘴再硬也能撬出點東西來。她效忠卓正陽一事早就不是秘密,說不準南疆的事她也心中有數,有她在,或許他們能少走些彎路也不一定。

  再者說,即便她不知,容她多活這麼久,也差不多了。

  南疆已經成了現如今整個武林最熱鬧的地方,作為前離雪宮宮主,死在那裡,也算死得其所。

  昔日仇敵簡短的會面,越清風並未打擾。奚玉棠回到主院時,這位煙雨台的主人正苦大仇深地對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發愁,見她出現,還沒等人開口,便忽然心虛地端起藥碗,一口氣乾到了底。

  奚玉棠忽然就笑了出來。

  「不是已經很喜歡喝藥了麼?」她好笑地開口。

  「這種事做多少遍都不會喜歡啊。」越少主可憐兮兮地歎。

  秋遠收拾了藥碗飛快離去,將空間留給兩人,奚玉棠坐下,玩味地托腮望著眼前人,「越公子,你這麼柔弱……真的能娶妻麼?」

  「聽起來,奚教主似乎在懷疑一件事關在下尊嚴之事。」越公子懶洋洋地挑眉,「能不能娶,一試便知。」

  剛剛沐浴過的人,頭髮還未乾,都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此時的越清風在奚玉棠看來,簡直美得令人無法把持。她先是怔了怔,接著歎息,「才發現,本座的未婚夫竟是生了一副這般危險的模樣,這可如何是好?」

  ……措不及防被撩一臉的越清風好笑地回看她。

  兩人對視半晌,奚玉棠忽然收回目光,「今日累了,歇著吧。」

  「……」所以如果不累,你就真打算試?

  眼看她要跑,越少主眼疾手快地抓住對方手腕,不由分說地一把打橫將人抱進了內室。

  後背剛挨著床榻,奚玉棠便撐起手臂似笑非笑地抵住了他的肩,「越清風,我是不介意成親前做點什麼,但如果我明日無法正常趕路,你試試看本座會不會一怒之下悔婚?」

  還在解衣帶的手驀然僵住,越少主怔愣地抬頭:「……」

  安慰地拍了拍他,奚小教主修長的手指對準了房門,「我讓斯年給你收拾了東廂。」

  「……」

  也許有些事發生得多了,也會習慣?

  算上那回兩人同床共枕聊半夜,翌日一早被趕出房門,這已經是越少主第三次抱著衣服鬱悶地出現在自己房間門口了,個中甜苦,唯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比起他的抑鬱,奚玉棠卻是一夜安睡,第二日早早便醒來,精神蓬勃的模樣看得越清風頭疼心疼全身疼。

  他們再次踏上了路途,只是這回,隊伍裡多了薛陽所領江南堂眾人以及柳曼雲。

  自從被奚玉棠廢了武功,柳曼雲的身子便大不如前。習武之人多暗傷,沒了內力傍身,暗傷一朝爆發,幾乎能瞬間摧垮一個人。而柳曼雲之所以現在還活著,不過是奚家兄妹的報復罷了。

  何為生不如死,這兄妹倆比誰理解得都透徹。

  南疆一路,說是要走上月餘,但實則為了不落下卓正陽等人太多,行程被一縮再縮,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奚玉棠還好,內傷在到杭州之前已宣告痊癒,苦的是越清風和柳曼雲。前者久病沉屙,貴人體質,後者暗傷不斷,不堪跋涉,加上已進冬月,到達南疆時,兩人都病了。

  奚玉棠可以不心疼柳曼雲,卻不得不考慮越清風,於是在進入南疆後,便果斷停了下來。

  姚九早早便將烈英托給了奚玉嵐,自己則等在南疆為他們準備下榻之處,奚玉嵐和衛寒也在第二日尋了過來,四人再次會和,每個人的臉色都是掩蓋不住的疲憊。

  ……

  默默將衾被掖好,確定越清風已經睡熟,奚玉棠這才輕手輕腳地從竹床上翻身而下,離開內室來到外間。奚玉嵐和衛寒正在研究地圖,聞聲,抬頭望過來,剛要開口,便見來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耳邊便響起傳音入密。

  「外面說。」

  三人在竹樓外的泉邊尋了一處安靜之地,衛寒神色複雜地看了奚玉棠一眼,涼涼道,「奚教主倒是體貼。」

  「沒辦法,他身子不好,你也知。」奚玉棠明白他在說什麼,好脾氣地笑了笑。

  自家妹子自家知,比起師弟,奚玉嵐顯然更心疼妹妹。別看奚玉棠舊傷已癒,眉宇間的疲憊卻騙不了人,她又慣會逞強,沒人提醒,就永遠不知休息為何物。奚玉嵐心疼地拉過她,「不如你也先歇著,既到南疆,不差這一會。」

  「無妨。」奚玉棠擺手,「先說說情況吧。」

  自從『絕世神兵』一說被英雄帖傳開,近日來南疆的武林人士絡繹不絕。托了越少主的福,苗寨嫡系被滅,其他不足為懼,沒了地頭蛇,行事少了許多麻煩。

  這天下的絕世神兵極少,除了奚家兄妹手中的兩把,加上奚之邈已斷的幽明劍,籠統也找不出第四個。昔年,鑄劍山莊寧幽天縱奇才,也不過才這三柄劍聞名,其餘神兵利器更是隨著世代更迭而漸漸銷聲匿跡。沒人知道奚之邈和越瑄當年是從哪找出來的九幽和幽明,司氏的幽焱也不過祖上傳下,僧多粥少,物稀為貴,想要絕世神兵之人太多,消息一出,必然是一場風暴。

  江湖上的消息向來傳得快,有沒有英雄帖都不影響人們尋寶。現如今武林大大小小數得上的門派幾乎來齊,加上許多獨行俠、隱士,南疆可謂風起雲湧,豪傑遍地。

  以奚玉嵐的說法,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了。

  「卓正陽一行也在五日前進入南疆,蘇佑和歐陽玄也到了。」衛寒接過話頭,「一行人改頭換面,若非我手下人認出一人的身形極像林淵,恐怕還會被瞞過去。」

  「林淵?」奚玉棠怔了怔,下意識回頭看向越清風所居竹樓,沉吟片刻,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石桌,「倒是個好切入點。」

  旁邊兩人同時抬起頭。

  「你是說……」奚玉嵐開口。

  「單憑阿七一個人,定傳不了訊息。」奚玉棠勾起唇角,「我先前還奇怪這裡邏輯不通,原是有人幫忙。」

  衛寒眼底顯出諷意,「徒弟和師父意見不合,真是一齣好戲。」

  奚玉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滿臉都寫著『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衛寒怔了怔,心底忽然掠過一個念頭,閃得太快,沒能抓住。

  「想要裡應外合,必先摸清林淵的心思,我倒是有個人選。」奚玉嵐沒在意那兩人的眼神交鋒,徑直道,「就是不知棠棠你捨不捨得。」

  奚玉棠疑惑抬眼。

  「江千彤。」銀髮青年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千彤啊。

  奚玉棠沉默下來,不經意抬頭,衛寒正一臉揶揄,頓時讓她面皮泛紅,「衛謹之你笑什麼。」

  「笑你男扮女裝,搬石頭砸自己腳。」衛寒毫不掩飾自己已知她和江千彤糾葛。

  「……」

  你行。

  歎了口氣,奚玉棠頭疼地揉太陽穴,「說得輕鬆,就這麼肯定千彤站我們這邊?」

  「不是我們,是你。」奚玉嵐一臉無辜,「我是無所謂。雖不知為何卓正陽等人到了南疆卻不入古墓,但若是想在這之前與那邊取得聯繫,恐怕你我都無法出面。」

  這倒也是。

  卓正陽那邊已經和他們交鋒過不下一次,衛寒又要隱在暗處,想來想去,倒還真只有千彤了。

  「千彤也不一定能在林淵心裡有多高的位子。」奚玉棠一臉愁容,「若是換成墨錦倒還有可行之處。」

  奚玉嵐嗤笑,「你怎知沉淵少俠不看重她?」

  「……」

  「那個人古板的很,你以為比武招親是假的?」銀髮青年沒好氣地點她,「自古婚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淵和江千彤是交換過庚帖的,是正經八百的未婚夫妻。也就是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倒是才發現,誰跟我妹妹混久了,都會變得混不吝,不知規矩何物了。」

  想想韶光那批暗衛,還有後來的江千彤、越清風、衛寒、司離、沈七……哪個不是被她帶的與這世間格格不入?

  【除了我的規矩,別的都是垃圾。】

  ——簡直是自成一派。

  奚․大寫․行走的墨坑․玉棠:「……」

  哥,你這話裡的怨念都快溢出來了你知道麼?

  「我不守規矩?」奚小教主氣笑,「我若不守規矩我早就把越清風唔唔唔……」

  狠狠拿手堵著自家妹子的嘴,銀髮青年笑得一臉溫柔可親,「衛大人,我們來說說古墓之事。」

  同樣屬於被墨染黑一員的衛寒:「……」

  ……

  按照地圖所示,古墓的入口有二,一是當年苗寨深處的禁地,二是翻過大山的另一頭。這裡崇山峻嶺,蛇蟲蟻獸遍佈,毒物更是不知凡幾,想要翻山而過的人,不知有多少都丟了命。原本若苗寨嫡系還在,大多數人是寧願翻山也不會想面對這些操控蠱物之人的,但越少主他不是人……

  所以武林人士們如今都選擇了禁地這一入口。

  奚玉嵐和衛寒來得早,已經進了古墓一遭。正如後者說的,機關暗器倒是有些,寶物也都是陪葬品,但能算得上「寶藏」和「神兵利器」的卻連個影子也沒有。如今來的人多了,進古墓的人也多,見找不到東西,不少人已經打了退堂鼓。倒是還有許多人在觀望,畢竟說不得誰能撞了大運尋到什麼,這樣一來,眾人也就不用無頭蒼蠅般尋,等著搶便是了。

  江湖規矩?

  在絕世神兵面前,江湖規矩算什麼?

  對於新上任的武林盟主,眾人的歸屬感並不強。奚玉嵐武功高歸高,從前太過低調,眾人只知聽雨閣而不知景一,更不知昔日的玄天少主,他的話,人們信少疑多,若非拿出了這份地圖,又親自來到南疆,恐怕也不會有此時盛景。

  倒是許多大門派的話事人沉得住氣,只派了門下弟子去尋,自己則不斷觀望,畢竟人都還沒來齊整——比如說玄天,比如越家。

  卓正陽一行隱姓埋名混在江湖人之中,說是觀望,不如說在等時機。他們不動,奚玉嵐和衛寒自然也不急,他們的目的不是什麼寶藏和神兵,而是沈七,所以古墓並非當務之急,怎麼救人,才是重中之重。

  渾水摸魚也要等水渾起來不是?

  仔細思索了一夜,奚玉棠最終還是接納了兄長的建議,找機會見了江千彤一面。

  當初江千彤離京曾給了她一封信。大約當上掌門後,某些方面的觸覺也會增強,從東宮大火到比武大會再到沈七被劫,江千彤敏銳地察覺到奚玉棠怕要有大動作,所以在信中提出了想見自己師父一面。

  此次南疆之行,奚玉棠將柳曼雲帶來,也是存著一份了結此事的心,所以兩人見面後,事情還未先談,便安排她們了她們師徒見面。

  出乎意料地,江千彤並未和柳曼雲詳談多久。一個時辰不到,她便出現在了奚玉棠面前,除了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還隱隱發紅外,整個人平靜至極。

  「謝謝你。」她開口。

  這句謝含義甚多,話不盡,但她相信奚玉棠聽得懂。

  奚玉棠的確懂了。她按照約定留了柳曼雲一命,當年離雪宮屋頂的半年之約也沒履行,一路來幫扶江千彤良多,至今兩派相安無事,當她一句謝,並不持重。

  「有什麼事,你交於我便是。」她開門見山。

  「不急。」奚玉棠平靜地望她,「和你師父談得如何?」

  江千彤勉強笑了笑,「問了幾句話而已。」

  曾經她以為,見到師父以後她會愧疚,會心軟,會忍不住撕毀和奚玉棠之間的默契,然而事實上,是她低估了自己。她問柳曼雲,是否曾想過參與奪嫡,是否一直都在打著世家……比如謝家的主意,是否為卓正陽效命,以及最後想過要如何安處她這個徒弟。

  最後得到的答案並未和她想的有多少出入。

  或許是柳曼雲自知大勢已去,面對徒弟,她難得說了許多。雖算不得言盡,但至少還算誠懇。

  江千彤以為自己不會想去質問師父,可她質問了,而她的師父也的確沒讓她失望,從頭到尾,對她的師徒情,比不上她的野心。

  都言若想成為人上人,就不能被七情六欲左右,『性情中人』一詞,在某些時候並非誇讚。可江千彤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哪怕奚玉棠背負仇恨活到現在也未曾絕情斷義不是?她想成為這樣的人,想成為一個有血有骨的俠者,不為富貴權勢折腰,不為野心拋棄初心。

  何其難。

  但她就想試著走一走這條路。

  望著眼前一身孔雀藍長袍的女子,奚玉棠淡淡道,「你若想帶她走,我可以成全你。」

  江千彤搖了搖頭,「你打算何時殺她?」

  「離開南疆前。」

  「這樣啊。」

  沉默片刻,奚玉棠問,「若我當著你的面殺她,千彤,你還會持劍站在我面前麼?」

  江千彤恍惚了一下,不確定道,「會……吧。」

  「也好。」奚玉棠笑起來,「我不會讓人戳你脊樑骨,放心。」

  人都是會變的。

  如果說,從前的江千彤即便再膽怯也要擋在柳曼雲面前,為的是她的養育之恩、師徒之情,那麼現在,恐怕這些單純的感情裡還要裹挾著許多世俗的因素。

  她是離雪宮宮主,一派掌門,師父被殺,哪怕全天下人都知她不敵奚玉棠,該做的也要做,不然就是不忠不孝。

  全了這份孝義,也算是一份交代。

  至於這份交代是給誰不重要。

  「我不太明白你我現在的關係及立場。」江千彤迎上奚玉棠平和的目光,「但我也不想改變。你說我逃避也好,懦弱也罷,奚玉棠,在你正式對離雪宮開戰之前,我仍當你是知己。既然有事尋我幫忙,直說便是,我想,我應該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你辜負了也無妨啊。」奚玉棠笑,「最多就是我會傷心,但事情不會變的更糟。」

  「就是不想讓你傷心才這樣說的。」江千彤歎氣,「偶爾也試著多付出幾分信任吧,凡事都要先考慮最差結果,太累了。你把自己活得這般累,關心你的人都會為你難過。」

  奚玉棠語塞。

  頓了頓,她果斷轉移話題,將林淵的事說出來,連帶拜託她的事一起。

  江千彤聽完,沉吟片刻,點了頭,「我試試。」

  「不要勉強。」奚玉棠將事先備好的小冊子遞給她,「有危險記得尋我。」

  「……怎麼又是功法?」江千彤一看,頓時哭笑不得,「還是你玄天的淩雲步?你是打算將自己學的都教會我嗎?就沒見過像你這般不愛惜自家武學的掌教。」

  奚玉棠無所謂地笑了笑,起身,「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來吧,師父言傳身教,先給你演示一遍。」

  ……

  三日後,冬月初六,江千彤成功見到了林淵。

  彼時林淵還是易容狀態,但被『未婚妻』認出來,著實不是什麼奇怪之事,兩人簡短地敘了幾句話,江千彤便獨自離開了。

  當天夜裡,江宮主遭遇暗殺,身中一劍逃到奚玉棠和越清風所住竹樓,奚玉棠還對方一劍,附帶一縷暴躁的真氣,殺手敗走。

  接下來一連兩日,離雪宮和玄天都在全力搜索殺手的蹤跡,卻已斷了線索。

  千彤的傷看著可怖,實則只是不太重的皮外傷,並未傷筋動骨,而奚玉棠和對方交手後也知道了殺手的身份,正是蘇佑。這位紫薇樓現任樓主,根骨好,武功佳,對上越清風或奚玉嵐也輕易不會輸,江千彤能從他劍下逃出來,著實不易。

  蘇佑出手乾脆,撤退俐落,明知是他,奚玉棠也沒辦法上門拿人,因為沈七在對方手上。

  不過倒是因為此事,林淵身份明瞭,歐陽玄順勢表露身份站了出來,擺明一副湊絕世神兵熱鬧的模樣。

  玄天和斷嶽門速來有恩怨,不少人都在等著看奚玉棠的反應,但她倒出乎意料地沉住了氣。

  別人不知,紫薇樓那邊卻明白她的顧忌,一時間,將沈七看得更為牢實。

  臘月初十,林淵來到與江千彤約定之處,卻沒見到未婚妻,等在那裡的,唯有大病未癒的越清風。

  兩人也不知都談了些什麼,翌日,沈七的親筆信便擺在了奚玉棠面前。

  見到沈小美的筆跡和只有兩人才能看懂的暗號,奚玉棠眼眶微紅。

  一封信,兩句話,一則報平安,二則說臘月十五卓正陽下古墓,字跡潦草卻不虛浮,能看出寫信之人至少筆力不減,想來沒有吃多少苦頭。

  奚玉棠將信扔進火盆子,盤膝抱劍,於房外坐了一夜。

  她不是沒想過現在就闖進對方的下榻之處將人帶走,可沈七不是旁人,他沒有武功,只靠林淵無法護他周全,更何況林淵還不一定可靠。若是因為她的衝動而害了沈七,或許她自己也沒法活了。

  也許她還沒見到人,對方就把刀架在了沈七脖子上。

  強行運轉了一整夜的《養神》,靠著九幽的清心之能,奚玉棠才沒能殺氣暴走。

  沈七一封親筆信,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耐性。

  越清風知她心思,也不多言,只默默抱了厚毛毯,隔著門陪她坐了一夜,生怕她一時衝動提劍殺人。

  到底,還是忍住了。

  臘月十五,歐陽玄一行於正午時分進了古墓。沒過多久,奚玉棠等人也跟著進了苗寨禁地。

  南疆氣候潮熱,外面暖,墓裡卻涼。奚玉棠堅持讓越清風裹得像是身在雪山,看得奚玉嵐和江千彤忍俊不禁,就連越清風自己都無奈極了,又拗不過她,只好任由她任性。

  倒是柳曼雲,江千彤為她備了披風,雖進了古墓後,墓內的陰冷幾乎要滲進骨頭縫,但至少沒把她凍得無法行動。

  古墓占地極大,奚玉棠進去之後便險些迷失方向。好在沈七事先和他們約好了暗號,一路上都用無色無味卻吸引一種南疆特有的蝴蝶的藥粉給他們引路,一路上遇到幾個機關,也平安度過,倒是還算順利。

  隨著漸漸深入古墓,藥粉越來越少,路引沒了,奚玉棠等人便陷入了抉擇難關。沒多久,蝴蝶失去效用,站在分岔路口,眾人同時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柳曼雲抬手指了一個方向。

  奚玉棠挑眉看過去,後者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

  「不信便罷。」她冷道。

  「是不信。」奚玉棠冷笑一聲,轉而走向另一條截然相反的路。

  見她已經往裡走,越清風二話不說跟了上去,接著是奚玉嵐和衛寒。江千彤神色複雜地看向自家師父,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跟上幾人。

  柳曼雲看著幾人的背影,又看了看殿後的韶光姚九,臉色難看地跟著邁開步子。

  事實證明,奚玉棠的選擇是正確的。

  走了一段路後,她撿到了一粒決明子,沒過多久,又撿到第二顆。這下,所有人望向柳曼雲的目光都變得複雜起來。

  若說奚玉棠還能看在江千彤的面上不為難柳曼雲,衛指揮使就沒那麼好說話了,幾乎是瞬間便抽出了腰間的雁回刀架在柳曼雲脖子上,那副模樣,彷彿下一秒便能是割下她的頭顱。

  柳曼雲哪裡能承受衛寒的殺氣,氣血翻騰間,嘴角便溢出了一縷鮮紅。江千彤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上前一掌拍在自家師父後背,幫她將氣血順下,同時疲憊地開口,「衛指揮使,趕路要緊。」

  衛寒冷哼一聲,收刀。

  眾人一路沉默地走了幾個時辰,終於在墓地的最深處,見到了一扇之前從未出現過、如今卻大開著的地門。

  滿月的月光恰好以匪夷所思的角度透射進來,正正照在地門一旁的圖案上,眾人面面相覷後,斯年首先試路。沒多久,一枚暗器被扔上來,奚玉棠和越清風對視一眼,同時跳了下去。

  眾人魚貫通過地門,落地後發現了又一顆決明子,於是便繼續沿著路往前走。

  剛走出沒幾步,隨著沉重的機關聲響起,頭頂的地門轟然關閉。奚玉棠腳步一頓,抬起頭,月光傾照,恰好打在她臉上。

  竟是比方才的角度又偏了些。

  「……這裡好像是一處地宮。」奚玉嵐輕聲開口。

  「哪都有地宮。」衛寒諷笑。

  「狡兔三窟。」越清風輕輕咳嗽,「北都的地宮算不得數,人盡皆知。」

  奚玉棠深表同意。

  若非她和越清風發現東宮地下的秘密,恐怕根本不會有北都地宮什麼事。如今這個比起東宮,實算不得什麼。

  眾人繼續跟著決明子走,很快便步入了一個點滿了長明燈的走廊。越清風咳得更加厲害,奚玉棠一臉擔憂,想用真氣幫他壓制,卻被阻止,「……我這是風寒,不是受傷,無妨。」

  「都風寒快半個月了。」奚玉棠蹙眉,「你確定沒事瞞著我?」

  越清風笑,「怎會。」

  地宮裡的空氣算不得好,雖然有通風,卻還是加重了越清風的身體負擔。奚玉棠一行的速度慢下來,連過幾個岔路後,路上的決明子也逐漸減少,奚玉棠忽然有一種預感,他們應該離對方越來越近了。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腳下忽然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眾人顧不得多想,當即沿著走廊飛速往前跑。

  隨著地動的幅度越來越大,頭頂開始掉落碎石。當幾人不顧一切地衝出走廊,來到一間驟然開闊的大殿時,身後的整個長明走廊徹底塌陷,碎石將路堵死,再無回頭的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地動停止,整個大殿支離破碎,到處廢墟。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響起。

  「……果然是你們。」

  奚玉棠驟然抬頭,視線穿過層層煙塵落在遠處一抹青衣上。

  「好久不見,阿棠。」來人帶著笑意對上她的視線。

  「蘇佑。」奚玉棠沉下了臉。

  「是我。」蘇佑縱身從巨石上跳下,溫柔地露出笑容,「看來沈大夫的決明子,果真能讓我在這裡等到你。」

  話音落,奚玉棠瞳孔猛地一縮,腰間九幽瞬間出鞘,「沈七呢?」

  「不在這裡。」蘇佑好脾氣地回答,「地宮這麼大,可能在別處也不一定。」

  奚玉棠殺氣暴漲,眼看要動手,身邊的越清風悄然按下了她。

  「蘇樓主。」他輕咳著開口,「你不是棠棠對手,說說你的來意吧。」

  面對越清風,蘇佑明顯沒有那麼和顏悅色。他冷聲道,「未曾交手,怎知我不敵?越少主是否太過妄斷了?」

  越清風似乎被逗笑,連咳了好幾聲,「別說棠棠……她的侍女都能殺了你。蘇樓主,你體內那亂竄的真氣,唯有棠棠親自動手才能化解,這一點,你恐怕已經驗證了。」

  被說中了真相,蘇佑臉色一點點沉下來。許久,他道,「你們果然猜出了我的身份。不過我想,阿棠不會幫我。」

  奚玉棠沒有開口。

  「若我能讓你見到沈七呢?」蘇佑直勾勾地望著她。

  奚玉棠眼神一變,握劍的手倏然發緊。越清風幾乎是在電光火石間出手,強勢地一把將衝出去的人拉回來,說不得是為何要攔阻她,但直覺告訴他,奚玉棠不能和蘇佑交手。

  他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實在太過古怪。

  沉沉對上蘇佑的目光,越清風冷然開口,「先帶路,否則越某不介意先殺了你再慢慢尋。」

  蘇佑頓時神色一滯,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越少主,你是否管得太多了?」

  「因為我不想讓她與你交手。」越清風輕笑,「太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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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5: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地宮交鋒

  蘇佑獨自出現在這裡,意圖成謎,但他能說出『決明子』,想來是洞穿了沈七的小動作,這讓奚玉棠不得不更加擔憂沈七的處境,偏偏越清風不准她動手,一來二去,令她本就僅存的理智徹底沒了。

  「冷靜。」一旁的奚玉嵐狠狠攥住妹妹的手,目光落在前方帶路的蘇佑身上,謹慎地傳音入密,「肅兮自有道理,你給我動動腦子。」

  根本沒辦法思考!

  奚玉棠煩躁得幾乎想掀翻頭頂的古墓!

  「他既知不敵你我,為何等在這裡?怕是有陷阱。」

  越清風虛弱的聲音傳進他耳裡,奚玉棠怔了怔才發現他並沒有使用傳音,驚訝地看過去,前者正低頭一陣低咳。

  「越少主這話可真令人寒心。」前方,被斯年和姚九一左一右壓著的蘇佑頭也不回地開口,「蘇某知曉阿棠尋人心切,特意等在此地為她帶路,卻被你懷疑有詐,真是……若非突然地動,你們找不到決明子,見不到人,蘇某擔憂阿棠會傷心,又怎會心甘情願落入你們之手?」

  ……真想殺了他!

  越清風、奚玉嵐、衛寒同時咬牙。

  「既發現了決明子,為何不阻?我們怎知你不是在故布疑陣,引我們去旁地?」江千彤緩緩開口。所謂關心則亂,她和沈七交情一般,更多的是擔心奚玉棠,所以是在場不多的理智派。

  蘇佑嗤笑了一聲,不答。

  許久,奚玉棠低啞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隱隱怒意,在這空曠的地宮裡越發顯得深沉。

  「他本就要引我去見卓正陽。」

  明知阿七在引路卻不阻,明知她擔憂卻偏要擾亂她心境,這一切,為的都不過是太初心經。

  強壓下心中慌亂後,奚玉棠的智商終於回歸,此時再回想方才的一切,心中漸漸明白了越清風的擔憂。

  蘇佑暗殺江千彤,卻被她反戈一擊,體內的太初真氣侵蝕經脈,如同當初受傷的衛寒。卓正陽的真氣儘管與她同出一脈,卻距離真正的太初真氣差得遠,自然救不了他。所以他單獨等在這裡,能談條件便談,談不攏,也能激她出手。

  越清風擔憂的是,他們不知蘇佑的底牌和功法,如若奚玉棠貿然出手,交手間引動真氣,誤打誤撞幫蘇佑解了困境,亦或中了對方的暗招,這才是得不償失。

  對方身邊高手如雲,蘇佑又是高手中的高手,能少一個阻力是一個。說是連侍女都能打敗他,自然是誇張,即便如今蘇佑實力大減,也不是韶光能對付的。

  原以為,身邊有了沈七,卓正陽能活下來,對《太初》已不是勢在必得,如今看來,恐怕並非如此。

  如果奚玉棠猜得不錯,能解卓正陽如今走火入魔狀態的,唯有真正的、正確的太初功法。

  沈七的存在,只是為他爭取到了活著的時間而已。

  ……可修習了完整的上下部太初,就不會走火入魔了?

  天真。

  魔功之所以是魔功,自然是因為它無論如何都會有隱患。

  她倒要看看,卓正陽和她,到底誰會先死在這部功法上。

  想到這裡,她的目光悄然落在身邊面色蒼白的越清風身上。就在剛剛,奚玉棠終於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心頭萬緒,百感交集。

  「肅兮……」她輕聲傳音,「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剛剛突破瓶頸?」

  兄長曾言,越清風的功法和身體狀態此消彼長,通常在進階後會病上一場。在他此次生病之前,奚玉棠看得出他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即便披星戴月趕路,至少要比沒有武功的柳曼雲狀態好才對,可如今柳曼雲都比他氣息穩……不讓她一探真氣的唯一解釋,就是他功力更近一層了。

  因為武功有所突破,所以身體進入了適應階段,如果沒有意外,大病一場後他的壽命也會相應增長。

  可現在的局勢,沒有給他留下足夠的時間。

  越清風詫異地回望向奚玉棠,那雙墨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莫名地讓他心跳快了一拍。

  頓了頓,他認命地承認。

  ……連傳音入密都無法使用了麼?

  奚玉棠抿緊了雙唇。

  「別擔心。」他牽起她的手,冰涼的手指在觸到對方燥熱的手心時微微顫抖。

  「真的?」奚玉棠不放心地追問。

  越清風笑著點頭。

  奚玉棠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不容拒絕地將真氣傳入他經脈。暴躁的真氣在外放的瞬間就化為了包容萬物的柔和,對於現在的越清風來說,至少能讓他身體負擔減輕一些。

  越清風被她反扣著脈門,掙脫不得,無奈地笑起來。

  長明走廊坍塌後,大殿的另一側出現了一條縱深極長的路。蘇佑帶著他們一路往裡,機關暗器一躲再躲,對地宮內的各處機巧也爛熟於心,顯然對這裡極為熟悉。

  大約走了近半個時辰,一行人終於在一扇巨大的石門前停了下來。

  蘇佑回頭,目光穿越眾人落在柳曼雲身上。

  「柳宮主?」蘇佑笑得一如既往。

  柳曼雲沉默以對。

  眾人紛紛看向柳曼雲,衛寒更是忍不住又想摸雁回刀。這次,倒是蘇佑阻了他,「衛大人莫衝動,人死了,門就打不開了。」

  奚玉棠翻手摸出一根銀針,還沒出手,奚玉嵐便刷地擲出一枚暗器。小巧而尖細的暗器沒入柳曼雲體內,接觸到血肉後立刻變為尖爪,轉瞬間,便使她的額頭肉眼可見地佈滿汗水,整個人痛得不住顫抖。

  這是一招刑訊法,衛寒挑了挑眉,嗤笑著收回雁回刀,「景盟主好手段,這一招下去,即便不痛到死,至少也能去半條命。」

  奚玉嵐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本就不在乎這個。

  聞言,柳曼雲抖得更加厲害,大口喘了好幾息,才踉蹌地邁步朝蘇佑走去。

  江千彤扶了她一把,卻被甩開,於是乾脆沉默而立。

  來到門前,柳曼雲在蘇佑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接過他遞來的匕首,咬牙劃破手指,將血滴進暗槽。與此同時,蘇佑也輕描淡寫地劃破指尖,滴了血後,兩人同時將手放在了門兩邊的石獅眼珠上,各自按照所知的規律轉動。

  只聽機括歸位聲清脆響起,石門緩緩上升,並最終停留在半空,只留下了一個大約總角孩童能走過的空隙。

  「……看來方才的地動還是破壞了些東西啊。」蘇佑感慨,「沒辦法了,大家屈尊吧。」

  當然沒有人會在這時大意地彎腰。

  等了半天沒人行動,蘇佑再次笑起來,「蘇某先走。」

  說著便向前走去。

  衛寒冷笑一聲,幾乎和奚家兄妹同時出手,當雁回刀的刀背拍向對方脊樑的瞬間,兩枚暗器先一步打在了蘇佑的穴道之上。眨眼間,蘇佑整個人動作一僵,接著被刀背狠狠拍在了地上。

  在他倒地的瞬間,斯年飛速出腳,恰好將人送到了石門正下方——

  以這個位置,若是石門被放下,剛好能將蘇樓主砸成兩截。

  一系列動作完成在電光火石間,奚玉棠不經意抬眼和衛寒對視一眼,後者揚了揚眉,對於他們少有的心有靈犀給了個似笑非笑以回應。

  「你們!」蘇佑忍怒高喝,「背後偷襲算什麼俠士?!」

  「本官從不是什麼俠士。」衛寒嘲諷開口。

  以斯年和薛陽打頭,眾人穿過石門,江千彤路過蘇佑時,還『不小心』一腳踩在了對方手心上,蘇佑氣得臉色大變,卻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走過,胸膛劇烈地起伏,沖穴的真氣都險些亂起來。

  石門後,是又一座大殿。這是他們自入地宮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間宮殿,按照時辰和路線推測,這該是整個地宮的最深處。當奚玉棠望向前方,入眼的便是一段極長的臺階。石階極寬,一路直上,兩側筆直地站著身著石英紫衫、腰繫特殊腰牌之人,有男有女,大約二十幾人,前方則是身著墨綠勁裝、看起來格格不入的林淵,以及被五花大綁的沈七。

  在石階的最上方,高臺之前,一個身著月白廣袖長袍的男人背對眾人而立,身形筆挺而高大,灰白的髮被精心梳起,玉簪橫插而過,只一個背影,便能讓人感到撲面而來的深重氣勢。

  這種氣勢裡,混合著長居高位者天然的威懾,以及深不可測的武功所帶來的實力壓制。看著他,彷彿看到了一丈峰頂那位和延平帝的結合。

  卓正陽。

  奚玉棠縮了縮瞳孔,強行將目光從老怪物身上移開,轉向沈七。仍是那張令人幾乎忘卻呼吸的絕美臉龐,卻瘦的脫型,白色的長衫穿在身上,越發顯得形銷骨立,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沈七看來精神還好,呼吸雖急卻聽不出有內傷在身,單單看去,並未有什麼外露之傷。

  他被點了啞穴,身側有林淵看守,見到奚玉棠時掙扎了兩下,卻又很快被按住,只能用眼睛死死望著他們,沒有祈求他們逃離,也不想讓他們衝動,竭盡全力使自己看起來冷靜鎮定,甚至還對奚玉棠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放寬心,自己無事。

  奚玉棠望著許久不見的沈七,只覺呼吸都變得困難。她只掃了對方一眼便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卓正陽身上,一路從高臺上掃過,並在最後一階前見到了歐陽玄。

  ……他竟然身著紫薇樓弟子的衣衫。

  「你們來了。」

  一道渾厚低沉的男聲在空曠的大殿內響起,緊接著,高臺前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來。

  下一秒,奚玉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看來老夫這幅模樣,驚到你了。」卓正陽平靜地對上她的視線,似乎猜到她在驚訝什麼,目光掃向階下的沈七,「這都要歸功於沈大夫出神入化的醫術。」

  ……是的。

  奚玉棠和越清風對視一眼,同時望向沈七。除了他的醫術,再沒有什麼能解釋一個人是如何從全身潰爛狀若瘋魔,變成如今吐字清晰,樣貌堂堂了。

  誰都沒想到,昔年東宮地下寒池裡的老怪物,恢復容貌後,竟是這樣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看起來不過是雙廿之齡,卻是長眉入鬢,眸如辰星,實在讓人無法將那個瘋癲之人和眼前人聯繫在一起。

  ……容貌恢復了,話也說利索了,那麼實力呢?

  奚玉棠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她強制自己鎮定下來,冷然開口,「看來尊者恢復得不錯。」

  卓正陽動了動眉梢,目光在奚玉棠沒有面具遮擋的臉上掃過,轉而又望向她身邊銀髮紅衣的奚玉嵐,並未答她的話,卻近似感慨地開口,「……果真像極。」

  這兄妹倆的容貌,結合了唐芷嫣和奚之邈所有的優點,但相較之下,哥哥更像母親,妹妹則偏像父親。卓正陽毫不掩飾自己與奚之邈夫婦的相識,四字感慨的背後,還有著深重的恨意。

  「當年若非你們父親插手,老夫神功早已大成。如今竟是要面對他的兒女……」他停了停,忽然冷笑,「死得實在便宜了些。」

  話音未落,奚玉嵐渾身殺氣暴漲,「住口!我父豈是你這能妄加評議!」

  奚玉棠死死扣住兄長的手腕,生怕他衝出去,目光有如實質般刺向正前。深深吸了口氣,她咬牙開口,「既然尊者已恢復容貌,是否能將本座的人還回來了?」

  「哦?」卓正陽睨向沈七,「你是說沈大夫?」

  「沒錯。」

  話音落,卓正陽仰頭大笑起來,笑聲震耳欲聾,其中包含的深厚內力幾乎令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氣血翻騰,柳曼雲更是一口血吐了出來。

  林淵第一時間幫沈七稍阻了威勢,這才令他只是變了臉色,沒有被傷及內腑。

  不多時,笑聲猛地收斂,卓正陽沉聲隱怒,「小輩,你有何資格與本座講條件?!」

  「太初心經。」奚玉棠絲毫不懼他的威脅,從懷中掏出一匹素色見方絲帛,「你放人,我交東西,此事了結,再來算算你我之間的總帳。」

  提到太初心經,卓正陽的面色明顯難看下來。他狠狠瞪向奚玉棠,眸中的怒火幾乎要將她穿透釘在牆上——就是這個臭丫頭,給了他錯的太初心法,導致他走火入魔多年,壞他大事,不殺實在難以平恨!

  「老夫先殺了沈七,再殺你取帛,豈不一樣?」卓正陽咬牙。

  奚玉棠嗤笑。

  你當我是個不會動等著你殺的雕像?!

  「本座似乎被小看了啊……」她歎息著上前一步,言語間,布帛撕裂聲刺耳響起,「一句話,換不換。」

  卓正陽驚了一下,見她只是虛張聲勢,並非真要毀掉功法,頓時放下心來,冷笑不答。

  奚玉棠直直望進他的眼裡,手上猛地用力,布帛剎那間被一分兩段。

  「你!」卓正陽瞪大了雙眼。

  奚玉棠發狠地挑起唇角,笑得肆意而張揚,「卓正陽,明人不說暗話,沈七若是有任何閃失,本座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得到太初。走火入魔的滋味不好受吧?就這樣等死豈不是更好?」

  「奚——玉——棠!你放肆!」

  他太清楚不過眼前的女人所依仗的是什麼。

  論實力,他儘管容貌恢復,功力卻因走火入魔而無法回到頂峰,對方卻是太初心經大成者,就算歐陽玄說兩人不相上下,但誰知這素來狡詐的女人是不是保留了底牌?

  沈七就算習了完整的素九,也至多能讓他多活幾年,卻無法消彌他隨時死亡的陰影,唯有得到真正的太初心法。他相信奚玉棠不會拿沈七的性命開玩笑,那布帛必然是真正的太初,可如果今日拿不到……

  他從不小覷任何對手,但惜命。雙方實力相當的情況下,他不可能為了殺奚玉棠而拉她同歸於盡。但如若今日不殺她,天下之大,她有的是法子讓自己永遠找不到她。

  機會只有今日一次,錯過了,太初就再也不可能拿到。

  「我放肆的時候多了!」奚玉棠冷笑著抬起手,隨著手指一點一點收攏,好似下一秒,布帛便要在她手心化成殘片斷線。

  「你!」卓正陽驚呼。

  有時候,摸清敵人的命脈,才是制勝的關鍵。

  奚玉棠瞭解卓正陽對太初心經的迫切,更知他不想死,所以才敢拿功法、拿自己的命來搏。

  大不了,今日若談崩,她陪沈七死就是了!

  可卓正陽,賭不起。

  所以她贏了。

  ……

  望著林淵慢慢押著沈七向自己走來,奚玉棠抬手一招,薛陽和韶光拖著蘇佑上前。將裂成兩段的布帛塞進蘇佑的衣襟,一旁的奚玉嵐朝他肩上一拍,一枚暗器飛出,蘇佑的雙腿頓時找回了知覺。

  「滾。」他冷冷望向蘇佑。

  深深回望奚玉棠一眼,蘇樓主很識時務地邁步走了出去。

  走過一半路程,越清風示意手下接人,斯年和薛陽一左一右攔在了林淵面前,韶光則帶著沈七直接輕功回到了主子身邊。

  見沈七安然歸來,所有人都明顯地鬆了口氣。奚玉棠第一時間扣住了他的脈搏,一縷真氣遞進,確定他身體無恙,這才微微紅了眼眶。

  「韶光,帶他先走。」她輕聲道。

  「主子?!」韶光驚訝地看過來。

  奚玉棠眸色深沉地看向韶光,嘴唇翕動間,一句話悄然在她耳邊響起。後者怔了怔,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自打恢復自由,沈七的眼睛便一直沒有離開眼前玄衣墨髮的女子。聽到她的吩咐,他驀然紅了眼眶。狠狠咬了咬牙,他忽然上前,狠狠抱住奚玉棠,接著又迅速鬆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殿。

  奚玉棠沒有回頭,只是虛空握了握手心,低頭將沈七遞給他的字條展開,飛快地掃了一遍,震碎,接著傳音,「衛謹之,看清高臺上放了什麼嗎?」

  「嗯。」衛寒謹慎地盯著石階。

  「要拿麼?」

  「對方人多勢眾,代價太大。」

  「擇日?」

  「也好。」

  兩人迅速達成共識,奚玉棠掃了一眼其他人,「我們撤。」

  撤?

  江千彤驚訝地抬頭。

  不僅是她,其他人也都怔愣了片刻。

  而奚玉棠卻已背對著石門開始後退。

  她一退,其他人便也跟著一動,眾人趁著卓正陽還在低頭查看布帛的時機,全部迅速退到了石門邊上。

  隨著斯年、姚九、江千彤、柳曼雲等人紛紛退出了石門,奚玉棠的目光落在其他人身上,見那剩下三人也已經大半身形在門外,她忽然動了動眼睫,抬手一道氣勁狠狠打向了了門外的石獅。

  轟——

  隨著機關被毀,石門瞬間失去了支撐,鍘刀般轟然而落!

  幾乎同一時間,奚玉棠閃電般出手,猛然扣住奚玉嵐伸過來的手腕,向前一扯,將人迅速扯進了門內!

  任憑門後的江千彤如何失聲驚呼,任憑薛陽等人如何怒吼,兄妹二人都恍若未聞,目光直直穿越整個大殿,望向高臺上那個與奚家有著血海深仇的人。

  他們今日來,就是來報仇的。

  斷沒有走的道理。

  所有的後果都已經想過,所有的退路、佈局、後事也都安排妥當,自己的實力自己清楚,下場,也明白。

  這是她和兄長早就商議好的結果。

  並不想讓其他任何人參與進來。

  然而就在石門即將落地前,兩道身影同時穿越縫隙滾了進來,速度之快,幾乎讓人以為眼前出現了虛影!兄妹二人倏然一驚,分別回頭,只見石門震聲而落,兩個多出來的人正從地上起身,靠著厚實的門,略顯狼狽地抬頭望向他們。

  「……好險。」衛寒一手搭在腰間的刀鞘上,戲謔地抬起眉梢,「這可跟說好的不一樣啊,什麼擇日不擇日,差點上了你們的當。」

  另一邊,越清風緩緩抬起頭,語調平靜卻危險,「……給你們時間,現在就可以開始想事後如何給我解釋了。」

  奚家兄妹:「……」

  --------------------------------------

  越清風:說好的共進退,就是丟下我?說吧,想跪棋子還是想抄書?

  奚玉棠:……跪。

  奚玉嵐:……跪。

  越清風:很好,《齊物論》抄一百遍,明日給我。

  奚家兄妹:……

  天上的奚氏夫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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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5: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落幕

  空曠的地宮大殿,莫名多出來的兩位戰友,二十余個敵人,劍拔弩張的氣氛。

  如果說在這之前,奚玉棠都神經繃緊如隨時會斷的弦,那麼當她意識到越清風和衛寒並沒如她所料那般被擋在門後時,不知為何,整個人反而徹底放鬆了下來。

  人算不如天算,費盡心機不如順其自然。

  這一著,是她和兄長錯了。

  門內,隨著四人並肩而立,不用開口,卓正陽等人便意識到了他們想做什麼。冷然的殺意凜冽而出,高臺之上,中年男子冷笑著收起手中布帛,鷹隼般的深眸犀利地穿透空氣望了過來,其餘人等紛紛拔刀出劍,隔空對峙,只需一個引子,便能讓這場大戰瞬間爆發。

  兩方的實力分佈乍一看很明顯。

  卓正陽麾下有蘇佑和歐陽玄兩大戰將,加上20個精挑細選的紫薇樓弟子以及林淵,怎麼看,也能碾壓那可憐兮兮的四人。

  但細究起來,其實也算不上雲泥之別。

  且不提歐陽玄和林淵,蘇佑如今體內有太初真氣,四人裡隨便哪一個都能勝他,昔日的紫薇樓主已不足為慮,而那二十個精挑細選的弟子儘管實力上佳,但只要謀劃得當,也算不得威脅。

  至於卓正陽,三年前東宮地下寒池裡的老怪物走火入魔人鬼不如,實力卻堪比兩個奚玉棠,然時過境遷,當他在走下坡路,甚至身體狀況嚴重到不惜親自請沈七出手時,奚玉棠卻已經太初心經大成,兩人再次對決,孰勝孰敗,實難預料。

  加上沈七臨走前交給奚玉棠的字條,她並不覺得,自己沒有勝的可能。

  沈七是誰?當今天下醫術無出其右者,能生死人肉白骨,也能一針奪命見黃泉,讓他盡心盡力為卓正陽治療,怎麼可能?當卓正陽為了活命拋出素九針訣的那一刻,就註定了他體內會被埋下一顆致命的定時炸彈。

  如今,炸彈的引線就掌握在奚玉棠手中。

  若說今日只有奚家兄妹二人,恐怕九成九會死在這裡,但加上越清風和衛寒……

  「區區四個小輩……狂妄至極!」卓正陽怒而冷笑。

  奚玉棠沒有說話,倒是一旁的越清風平靜地望向階前,在那裡,林淵筆直地執劍而立,眼中痛苦的情緒不斷加深,最終緊了緊握劍的手,彷彿下了什麼天大的決心一般,視死如歸地走過大殿站到四人陣營之中,無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淵兒?!」歐陽玄震驚地望向自己的大徒弟。

  林淵震了震,掙扎片刻,長呼了一口氣,不避不閃地抬眸,「師父恕罪,徒兒不孝。」

  無需多作解釋,短短一句話,已經說明了結果。奚玉嵐和衛寒驚訝地掃了一眼身邊的林淵,想通其中關節後,同時對越少主豎起了大拇指。

  越少主謙虛頷首,「不客氣。」

  對面的敵人們:「……」

  「淵兒,你可想清楚了?」歐陽玄沉聲威脅。

  林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握劍的手指節泛白,「師父,做個純粹的江湖人不好嗎?」

  「孽障!」歐陽玄勃然大怒,「你是要違抗師命嗎?!」

  林淵不避不閃地迎上他,「徒兒只求師父棄暗投明,莫再錯下去。」

  「放肆!」

  歐陽玄氣得幾乎背過氣去,終於忍不住,如大鵬展翅般從臺階上飛身而下,雙刀裹挾著無匹的威勢劈頭砍向林淵,「今日為師便親手清理門戶!」

  林淵驀然瞪大雙眼,條件反射地舉劍以抵,卻在半途又堪堪收回,認命般等待死亡的降臨。

  然而就在雙刀即將落下的瞬間,林淵眼前一花,只聽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響起,再睜開眼,身前一招擋下歐陽玄的越清風背影清臒卻凜然。

  「清風……」林淵失神地開口。

  兩人一觸即分,越清風面無表情地對上暴怒的歐陽玄,輕描淡寫地抬手,劍尖直指對面。

  「歐陽盟主,請賜教。」

  眼見性子最穩的越少主都已經動了手,其他人自然不會再等下去。奚玉棠一馬當先衝向卓正陽,奚玉嵐則動作極快地翻手擲出一枚夜明珠大小的珠子,當沖天的白色煙霧炸起,幾人同時消失在了原地。

  本就是雙方心照不宣之事,除了不死不休,還需解釋什麼?

  「不好,是毒!」

  面對彌散的白煙,蘇佑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掩住口鼻急退,其餘人等聞言,當即大驚失色地四散開來。

  衛寒反應最快,提著雁回刀衝進那群紫薇樓弟子的瞬間便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丸子扔進嘴裡,同時還不忘多給林淵一粒。他畢竟曾是聽雨閣副閣主,若是連聽雨閣的殺器都對付不了,還怎麼混?

  和他有相同動作的還有奚家兄妹,這本就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解藥自然也早就備好。而越清風那邊,由於歐陽玄避毒急退,沒了對手的他先是隨手一劍了結了一名慌不擇路衝到他身邊的紫薇樓弟子,接著不疾不徐地接住師兄彈來的藥,在所有人目眥欲裂中施施然咽下,那理所當然的架勢,一不小心便拉了仇恨。

  歐陽玄簡直氣炸了。

  眼見好友對上親師,林淵咽下解藥後,悶頭跟上了衛寒的腳步。幾人沒有過商議,卻默契地各尋了對手,當奚玉棠成功與卓正陽對上,站在蘇佑面前的銀髮青年也冷漠地祭出了幽焱劍。

  「爾等找死!」

  卓正陽的怒吼聲在這空曠的大殿內驚雷般響起,無差別地令所有人都心頭一震。而奚玉棠卻彷彿絲毫不受影響,體內真氣運行到極致,甫一動手便是全力爆發,九幽劃破長空,直指老怪物的左心口!

  面對有著血海深仇的敵人,誰還講求先禮後兵?趁你病要你命,既有舊傷,那便讓他舊傷復發!

  卓正陽全然沒想到她如何得知了自己的軟肋,心中震驚的同時,袖風一掃,強大的內力震得九幽劍勢偏離,接著並指為劍,真氣外放為劍氣,轟然撞了上去!

  到了他這個境界,有沒有武器已經不再重要,當劍氣外放時,那便是天下最犀利的武器。

  兩人真氣同出一脈,在相撞的瞬間便猶如沉鐘敲擊巨石入潭,隨著陣陣漣漪無聲散開,腳下冰冷的青磚龜裂蔓延,虛空響起劈啪炸裂之聲,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定格。

  僵持幾息後,兩人雙雙被震退數尺!

  喉頭湧上一股腥甜,奚玉棠強退幾步穩住身形,抬眸而望,果不其然發現卓正陽比自己少退了三步,實力的差距在這一刻昭然若揭——

  即便他武功不全,舊傷在身,依舊比她強上三分。

  心沉入底,奚玉棠在這一刻異常地冷靜。她對自我的認知太過清晰,方才那一招也已摸清了對方的大致底細,縱然實力有差,心中卻依舊有個聲音悄然響起。

  她能贏。

  只要付出代價。

  緊了緊握劍的手,奚玉棠看都未看身後舉劍撲來的數個紫薇樓弟子,身形驟然發動,縮地成寸地向前踏出一步。而卓正陽也在同一時間出手,明明是相隔較遠的距離,卻被兩人瞬間縮短,劍氣與九幽再次相遇,周圍的一切都彷彿陷入虛空,目光所及之處,只剩眼前的對手。

  奚玉棠並非那等隨意付出信任之人,但在方才,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江千彤的話,明明後背空門大開,卻仍選擇將生死全數交付給了同伴。

  而同伴也沒有讓人失望,在她踏出那一步的下一秒,衛寒便如鬼魅般出現在那裡,雁回刀幅度極大地一個橫掃,便全數將紫薇樓弟子的攻擊絲毫不漏地接了下來。

  數把長劍壓制下,刀身已快要貼近地面,然而隨著握刀之人手背上青筋暴起,飲血無數的長刀猛然上抬,劃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刀光軌跡,嘩啦一聲,圍攻之勢被破,數名弟子齊齊踉蹌倒退!

  衛寒執刀而立,猶如修羅降臨,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越發凜冽剡銳。

  「你們的對手是我。」

  偌大的地宮大殿,處處是戰場。刀光劍影間,血腥氣彌漫四散,隨著毒煙開始發揮作用,漸漸地,有人開始口吐鮮血,最初的弱勢開始被反轉,局勢漸漸明朗起來。

  奚玉嵐的毒煙,本就針對的是那二十個弟子,至於蘇佑、歐陽玄和卓正陽,他們一開始便沒抱過希望。以這三人的實力,即便中毒也不能有效地削弱他們的實力,之所以有這個計劃,不過是為了減輕對敵壓力。

  林淵衛寒二對廿,越清風和歐陽玄戰至酣,奚玉棠卓正陽短時內難解難分,唯有奚玉嵐,成為了他們當中最早結束戰鬥的一人。

  不出所料,蘇佑並未中毒,然而有奚玉棠傷他在前,對上奚玉嵐,他並無勝算。當幽焱劍貫穿他的心口,蘇佑敗得徹底,也敗得認命,儘管不甘心,卻依然毫無懼色地選擇望進銀髮青年那和奚玉棠如出一轍的漆黑眼眸。

  他們兄妹,真的很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

  只是兩人終究不同。與奚玉棠的敢愛敢恨比起來,拿起劍的奚玉嵐猶如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真切地用實力詮釋了聽雨閣鐵牌令上的『一』字。

  平日裡有多風流,殺人時就有多冷漠,如今的奚玉嵐,比起多年前那個單槍匹馬闖紫薇樓老巢的少年,已是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正如蘇佑沒有忘記他們是如何囚禁折磨眼前的青年一樣,奚玉嵐也從未有一刻忘記過紫薇樓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痛苦和恥辱。

  一夜白頭的虛弱,經脈盡斷的生不如死,六年不良於行的不甘,他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埋藏在家破人亡之仇下更深處的恨意。

  面無表情地抽出幽焱劍,在蘇佑的苦笑中,奚玉嵐並沒有過多地折磨他,只是冷靜至極地抬手,出劍,再次刺穿他的前胸,將眼前人徹底送上黃泉路。

  蘇佑痛苦地悶哼一聲,瞳孔驟然渙散了片刻,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抬頭望向遠處的卓正陽和奚玉棠。

  那裡,一個是他的恩師,另一個……

  「告訴阿棠……」他虛弱地揚起唇角,「我……騙了她……對不起……」

  隨手甩掉劍身上的血珠,奚玉嵐看了一眼徹底閉上了眼睛的紫薇樓主。他自然聽到了那句話,但卻不想如蘇佑所願地轉達。

  他奚玉嵐,哪有那麼好心?

  環視周遭血腥的修羅場,銀髮青年想都不想便選擇朝自家妹妹的方向走去。彼時,奚玉棠和卓正陽再度分開,兩人面色都難看至極,但相比之下,嘴角掛著血跡的奚玉棠顯然要傷得更重。

  離開京城時司離的字條,與沈七先前的交代都在說著同一件事。

  毫無疑問,左心口便是卓正陽的軟肋,他有舊傷,沈七也利用了這個舊傷,只要奚玉棠能成功逼得他全力運轉真氣,沈七埋下的隱患便能爆發出來,成為老怪物真正的催命符。

  然而交手到現在,儘管奚玉棠招招直逼,卓正陽卻依舊留有後手。雖然他為了殺掉奚玉棠已經沒有保留地出手,但只要一刻沒被逼至絕境,他便一刻不會引動舊傷。

  高手過招,持久戰並非好事。再拖下去,等待奚玉棠的便是內力耗盡,真氣盡空,哪怕對方也好不到哪去,對於她來說,依舊不是勝利。

  卓正陽不願出全力,她也並非毫無底牌,只不過一個是惜命,一個則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有所顧忌。

  兩人的試探早就結束,卻偏偏僵持起來,如今拼的不過是誰先沉不住氣罷了。

  奚玉嵐的加入,讓奚玉棠身上的壓力驟然輕鬆了許多,但卻讓卓正陽的怒氣升至了頂峰。

  換成旁人,卓正陽走火入魔的真氣是致命傷,只要一不小心被他的真氣打入經脈,便幾乎可以宣告死亡降臨。而奚玉棠不同,她修的是正統太初,真氣可躁可柔,端看她如何運用。有她在,奚玉嵐絲毫不用顧忌卓正陽,兩人心意相通,默契得令人乍舌,不多時便扭轉了先前一面倒的敗局,重創對方!

  奚家人,永遠不能以常理來推斷。

  奚玉嵐拿的是殺人的劍,走的卻是浩然正道;奚玉棠的劍能克制她真氣暴走,修的卻是魔功。在這兩人身上,水火不容的矛盾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卻又奇異地有著融合,並因為兩人血脈相連,一旦聯手,又牽扯出了全然不同的效果。

  看著他們,卓正陽就彷彿看見了昔年橫空出世的奚之邈,心中恨意猶如洪水滔天!

  隨著他氣勢節節攀升,屬於這位武林泰斗級高手的實力被徹底地展現了出來。

  在對方心境發生轉變的瞬間,身為對手的奚家兄妹立刻便有所感知,兩人出手越發狠戾。

  然而越是纏鬥,竟越束手束腳起來!

  誰都沒想到,卓正陽走火入魔後的真氣竟能暴烈到如此地步。對方以真氣為劍,經脈深處的不安定被徹底激發,每一招,他們都要直面那愈發蠻橫暴躁的劍氣,別說奚玉嵐,就算是奚玉棠,如今也無法做到硬碰硬。

  好不容易占了上風卻又重新回到平局,而卓正陽令人震驚之處卻還在後面——隨著真氣被全然使出,那張已經被沈七恢復的容貌開始發生轉變,完好的皮膚在入魔的真氣侵蝕下,猶如被燒灼的蠟像,一塊一塊斑駁地脫落下來!

  太初性火,如今的卓正陽,皮膚下彷彿流淌著火紅的岩漿,裸露在外的血肉不斷剝落,於空氣中發出滋滋聲響,令人作嘔的氣味混合著濃重的血腥氣,將他整個人變成了一具行走的血人。

  偏偏,他實力不降反升,一招一式再無規律可循!

  大道極簡。

  百年功力豈是說笑?

  兄妹二人震驚地望著眼前重新化為人不人鬼不鬼的卓正陽,再一次的交鋒後,兩人同時被那暴烈之極的內力毫不留情地擊飛,奚玉棠一口血噴出,真氣運轉驟然停滯,下一秒,巨大的恐懼席捲全身!

  她……沒擋住方才老怪物外放的劍氣……

  「哥!!」

  奚玉棠幾乎是淒厲地吶喊出聲,剛一落地,便顧不得體內隨時會爆發的內力和被擊飛的九幽劍,連滾帶爬地衝向不遠處倒地的銀髮青年,卻仍舊晚了一步,眼睜睜地發現,卓正陽的真氣已然侵入了眼前人的經脈之中!

  彷彿重新嘗了一回被人盡斷經脈的刻骨之痛,奚玉嵐忍無可忍地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喝!

  兩人的動靜將整個大殿的人盡數驚動,當衛寒和越清風回頭時,便看到了幾乎嚇得他們停止呼吸的一幕——奚玉嵐重傷,奚玉棠爭分奪秒拼命在幫他驅趕體內暴躁的真氣,而卓正陽的一掌,已然來到了她頭頂!

  噗——

  兩道血霧同時噴出,衛寒和越清風幾乎同時放下對手趕到奚玉棠面前,生生擋下了那致命的一掌!

  與此同時,林淵一劍殺掉最後一名紫薇樓弟子,想都不想地擋住了歐陽玄的去路。

  師徒二人終究還是交上了手。

  奚玉棠嚇得險些失了魂,慌忙又去檢查那兩人的傷勢,在發現兩人都幸之又幸地沒有被老怪物真氣侵蝕時,幾乎是立刻一把抓起兩人回到奚玉嵐身邊,以近乎慌亂的語氣顫抖著開口。

  「輸真氣,快輸真氣,保住他!保住他的命!!」

  她不敢再放他們任何一人對上卓正陽,更是無法在老怪物火力全開的當下不管不顧地去救奚玉嵐,此時此刻,只恨自己分身乏術!為何只有她一人修習了太初!

  連話都沒說完,奚玉棠便再次掌対掌地與卓正陽硬碰一招,震開了對手的同時,自己也五臟六腑重傷,大口大口的血吐了出來。

  被打亂的進攻節奏,眨眼間由勝轉敗的局勢,令他們所有人都黑雲壓城般罩上了一抹濃重的死亡色彩。

  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眼看卓正陽再次攻過來,奚玉棠提起內力便迎了上去。然而終究是被傷勢和心境所影響,沒過多久,她便被狠狠拍在了厚重的石門上。

  彷彿全身的骨頭被重重地碾壓一般,奚玉棠眼前發黑了好幾息,恍惚間聽到遠處越清風和衛寒在喊她的名字,懵了片刻,腦子猛地恢復清明。

  撐著石門站起來,目光所及處,奚玉嵐陷入昏迷生命垂危,衛寒和越清風聯手壓制卻依舊捉襟見肘,林淵對上歐陽玄節節敗退,而卓正陽則又一次朝著這邊走來。

  ……還不是結束的時候。

  飛速衝過去抄起奚玉嵐掉落在旁的幽焱劍,奚玉棠一夫當關地擋在了三人面前。

  冷靜。

  冷靜下來。

  「棠棠,可還好?」越清風擔憂地開口。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像是在用絮叨的方式梳理思緒般前言不搭後語,「我傷勢很重,你們無法接觸此時的卓正陽,兄長需要你們幫忙,沈七埋的暗線應該起了作用,卓正陽撐不了多久,我也撐不住了……等我解決了他再回來接手兄長的傷勢,我不想變成怪物,你在這裡,我不敢用底牌……肅兮對不起……」

  她的聲音極低,喃喃自語的話彷彿是從齒縫裡不經意漏出來一般,中間一段誰都沒聽清楚,但最後幾個字卻真真切切落在了衛寒和越清風耳裡,頓時聽得兩人心頭一震。

  不知為何,越清風心頭忽然浮上了巨大的危機感,條件反射地便要起身去抓奚玉棠,可對方驟然爆發的速度太快,前一秒還在原地站著,後一瞬卻已經出現在了別處!

  不僅如此,前一刻還好端端的玄衣女子,下一刻,忽然手腕一翻,指縫間出現數根銀針。在越清風驀然一聲驚呼中,銀針根根入穴,深深埋進她自己全身幾大竅穴之中!

  她速度極快,根本無法阻攔,一連串的動作熟練得如同演練過無數遍。當最後一根銀針消失,奚玉棠痛苦地仰面長嘯一聲,周身內力失控地爆發開來,束髮的玉冠崩裂落地,髮帶飄然而斷,滿頭長髮並衣擺無風自起,整個人好似站在狂風中心,凜然如困獸出籠!

  一條鮮紅如血的血線自她額間驟然延展開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間紛亂無序地爬滿了整張臉,接著蔓延到脖頸,漸漸地,就連手背上都佈滿殷紅之色,所有露在外的皮膚猶如罩上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織網,只是瞧上一眼,都能讓人驚異得頭皮發麻!

  就像是……全身的皮膚都被割裂開來一般。

  幽焱劍在她手中嗡嗡震動,黑色的長髮從髮尖開始一點點發白,褪色一般,隨著她一口血噴出,身形幻影般消失在原地,接著,忽然出現在半空。

  下一秒,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的一劍轟然而下,狠狠撞在了歐陽玄的劍氣上!

  猶如砍進了一張掙不破的網,奚玉棠一聲爆喝,劍鋒下沉,暴虐的真氣在這一刻勢如破竹地衝開對方的層層劍氣,隨著利器入肉的鈍聲驟然響起,刷地一下,卓正陽半個手掌被斬斷,血肉飛出,重重落在了遠處!

  老怪物在這一刻暴怒大吼,另一手抓住奚玉棠的手臂,以極大的力氣將人整個掄了出去,生生撕下一大塊血肉來!

  奚玉棠半空中腰身一扭,落地的剎那調整姿勢,再次衝上去,而卓正陽也在同一時間迎戰,兩人彷彿沒有痛覺般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傷勢,強勢地鬥在了一起!

  以越清風這個角度,恰好撞進奚玉棠那已被血色蔓延的深瞳之中,那目空一切的暴虐,眼底深處嗜血的興奮和瘋狂,令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以走火入魔,對走火入魔……

  這就是她藏到現在的底牌……?

  「奚玉棠!!」衛寒震驚出聲,「你在做什麼!!」

  他怒吼,那兩人卻聞所不聞,每一次對抗,都豁出命一般,全然不顧及自己的血肉之軀和暴走的真氣。衛寒急得臉色發白,震怒地望向對面的越清風,「你就這樣看著?!」

  越清風怔愣著沒有言語,只機械性地輸送內力壓制著奚玉嵐的傷,整個人如同雕塑般僵在原地,連衛寒沖自己嘶喊都彷彿沒有聽見,一雙眼睛黏在遠處的奚玉棠身上,隨著她的一舉一動,靈魂都好似被生生剝離開來。

  他只覺自己可呼吸的空氣越來越少,一隻無形的大手不斷地抽空著他全身的力氣,漸漸地,他呼吸急促起來,胸膛大幅起伏,整個人猛地爆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不斷從唇邊湧出,生命力在這一刻飛速地流逝。

  「越清風!!」衛寒猛地一掌拍在了他肩頭,「你給我回過神來!!」

  被這一掌的衝勁帶得整個人仰面倒去,越清風在轉瞬間清醒過來,已經脫離了奚玉嵐身體的手再次狠狠抓住他的脈門,斷絕輸送的內力重新開始運作。他重新看向和老怪物交手的奚玉棠,臉色刷地慘白如紙,動了動唇,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隨著奚玉棠徹底放開了自己對內力的禁錮,走火入魔的真氣越發狂躁,完整的太初心法之威在這一刻被全然激發,一點一點,伴隨著她神志逐漸迷失,徹底肆無忌憚!

  她已經記不得任何事。

  復仇,兄長,受傷,越肅兮,雪山……一切的一切都化為了虛無,露在皮膚上的紅線越來越密集,滿心滿眼,只剩下戰鬥。

  殺!

  又一劍衝破氣勁劈在對方肩上,隨著奚玉棠大吼一聲,幽焱劍直劈而下,瞬間將眼前人的右肩連帶手臂生生切斷。然而卓正陽竟是連看都沒看一眼自己飛出去的斷臂,左手成爪,一招虎口掏心,瞬間將整隻手穿透了奚玉棠的腹部。

  嘩啦——

  他抽出手臂,帶出大片血肉,奚玉棠站不住地彎腰前傾,幽焱劍脫手,卻如法炮製地複製了老怪物的前一招。

  就在這時,異變突發,眼前的老怪物突然猛地一僵,接著痛苦地抬手抓向自己的心口。在看不見的地方,那顆心臟驟然停跳,卓正陽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向地面,恰好躲開了奚玉棠的攻擊。

  奚玉棠愣了一下,接著想都不想地抄起腳邊的幽焱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朝著眼前人的心口刺了下去。

  巨大的力道,使得劍身穿透了對方的手,穿過心臟,入地三分,直直釘在了地上。

  卓正陽猛地瞪大了眼睛,痛苦地一聲嗚咽,而後一滯——

  再無聲息。

  大殿內,這一刻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就連林淵和歐陽玄也停下交手,不可置信地望了過去。

  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的奚玉嵐,發現自己體內的真氣已被暫時壓下,抬頭,恰好看到不遠處奚玉棠因重傷力竭而轟然倒下,瞬間呼吸一滯。

  下一秒,他掙扎起身,撥開衛寒和越清風,踉蹌衝了過去,連滾帶爬地撲在奚玉棠身邊,全身顫抖地抱起了眼前人的頭,在見到那滿頭雪白的髮和佈滿全臉的血線時,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卓正陽就倒在身邊。

  苦苦追尋了十幾年的仇敵,死了,他卻顧不得看上一眼。

  甚至沒有一丁點【大仇得報】之感。

  「……棠棠?」他嘶啞著嗓音,驚慌失措地輕輕拍著懷中女子的臉頰,「棠棠,棠棠你醒醒,你看哥哥一眼……棠棠……」

  奚玉棠緊閉著雙眼,全身的血線不僅不退反而繼續蔓延,死了一般,毫無半分生氣地躺在奚玉嵐懷裡,任憑他如何呼喚都再未睜開眼睛。

  ###

  當初,一丈峰上,練成了太初心法的奚玉棠曾想過一個問題。

  若有朝一日,她當真不得已動用了底牌。

  那時,她希望自己能死在一個誰都看不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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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8:25: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步雲泥

  卓正陽死了。

  這位前半生無比風光,後半輩子蟄伏困鬥的一代天驕梟雄,就這樣死在了南疆地宮深處。

  死得慘烈,死得悄無聲息。

  當奚玉棠倒下,林淵重傷,歐陽玄被制服,衛寒拿到了高台上那一方保存完好的紫檀木盒時,幾乎每個人心中都響起了一個聲音——

  終於結束了。

  遵照著主子的交代,韶光逼著柳曼雲想辦法破壞了石門。隨著大殿內極為慘烈的景象映入眼簾,所有人都怔愣在了原地。紫薇樓之人盡數被殺,歐陽玄淪為階下囚,儘管五人都各自受傷深重,但這一戰,他們終究還是勝了。

  接下來的事,已和奚玉棠無關。

  且不提衛寒已經拿到了錦衣司最想要的證據,接下來整個地宮都被錦衣司接管,其他武林人士也因越家少主、玄天教主和景盟主的離開而各自惋惜四散。奚家兄妹被就近安置在了南疆,沈七在眾多玄天之人的幫助下,想方設法地保住了兩人性命,接著又不眠不休地為越清風和衛寒處理傷勢,好不容易等幾人全部沒有了性命之憂,沈大夫這才堪堪倒下,沉沉睡了整整三日。

  相比病痛,越清風的傷勢並不重。武功突破後的後遺症是身體機能的變差,實力上卻足以和未受傷的奚玉棠相媲美,與其說是沈七為他療傷,不如說,對方只是為他開了幾服藥,紮了幾針罷了。

  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擔憂那個生死不知的人。

  奚玉棠沒有生命危險,但能否醒來還要看造化。南疆貧瘠,並不具備良好的治療條件,沈七自己身子欠佳,只能暫時拖住那兄妹倆的一口氣,而無論是奚玉棠體內的針,還是奚玉嵐經脈深處被暫時壓制的暴虐真氣,都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問題。

  唯有等下去。

  等奚玉棠醒來,等她救奚玉嵐。

  這是一個死循環,即便如今學了完整素九針訣的沈七也毫無辦法。

  南疆之事,隨著卓正陽身死、紫薇樓大傷元氣而正式宣告落幕。當衛寒還帶著錦衣司之人奮鬥在調查地宮的第一線時,越清風已經果斷決定離開此處,盡快回到江南。

  他忙得團團轉。

  要趕在衛寒之前審歐陽玄,要安置林淵,要著人看守柳曼雲,要追殺紫薇樓餘孽……

  唯獨不敢去想奚玉棠的傷勢。

  她的狀況,許多人都被蒙在鼓裡,知道嚴重性的僅有他、沈七和衛寒三人。

  當沈七見到渾身上下都被血線湮沒的奚玉棠時,幾乎嚇得整個人忘了呼吸。吊命、把脈、診治……一整套下來,心越來越沉,神色越來越凝重,即便不說,將一切看在眼裡的越少主和衛大人,心裡也都有了底。

  ——奚玉棠恐怕,難保功力。

  三人默契地不去提及此事,然而裝作不知,太難。

  一想到那個驕傲了一輩子的人可能會失去自己最大的依仗,即便是立場不同的衛寒,都暴躁得想屠盡紫薇樓所有人,更不用說越清風和沈七這兩個和奚玉棠最為親近之人,簡直想都不敢多想。

  兩相比較下,奚玉棠臉上血線不退,怕是會被毀容一事,反而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二月初,越清風帶著沈七和兩個傷患,在江南和衛寒分道揚鑣,一個轉道杭州養傷,一個北上回京覆命。

  而奚玉棠也在他們下榻煙雨台的十日後,緩緩醒了過來。

  彼時,越清風和沈七都不在,一個在忙著收尾,一個在為奚玉嵐診治,直到例行把脈時間到,沈七沒在房間裡尋到人,這才大驚失色地通知了越清風。

  原以為她又要鬧失蹤,越少主慌得幾乎要將整個煙雨台掀翻過來,誰知人未走,卻是坐在曲水樓的湖邊,裹著厚厚的裘袍,對著結了一層薄冰的湖面發呆。

  見到人的一剎那,越清風長長鬆了口氣。

  來之前,他聽韶光說她醒來後便沐浴更衣出門,還以為……

  「來了?」奚玉棠沒等他走近,便率先開了口,「你說,這冰下的魚會覺得冷麼?」

  越清風怔了怔,來到她身邊將人打橫抱起來,這才發現她被凍得瑟瑟發抖,雙唇都泛了紫。再一看,懷裡還抱著一個暖爐,穿得竟是比自己都厚實許多。

  今年比去歲暖,她卻虛弱得恍若身處數九寒冬。

  「冰下的魚冷不冷,我不關心。」他一邊抱著人往主院走,一邊淡淡道,「你若是再不經大夫允許隨意下床走動,凍壞的就是自己了。」

  奚玉棠把頭埋在他肩窩裡咯咯地笑,牽動了傷勢,爆出一連串咳嗽,好半晌才道,「怎的這次我醒來,你似乎一點都不驚喜?喜新厭舊不要表現得太明顯啊越少主。」

  ……任誰一醒來就亂跑,再大的驚喜也會變成驚嚇。

  越清風睨了她一眼,目光看似隨意地在她臉上那密佈的血線上掃過,若無其事道,「喜新厭舊……也要有那個舊才行。」

  話音落,奚玉棠頓時一囧,「越肅兮,你當我是死的?」

  「怎會。」越少主口吻輕描淡寫,「你在我這裡,一直都是新。」

  「……」

  兩個月不見,你說情話的水平突飛猛進啊越清風!

  莫名其妙被撩得說不出話的奚小教主默默燒紅了耳根,直到被放回暖玉床,都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

  主院燒著地龍的暖房裡,越清風細心地為她掖好被角,接著俯身,冰涼的唇在她額頭輕輕印了一下,「乖乖在這裡等著,待我去喊沈大夫。」

  奚玉棠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轉身帶起的衣角,「等一下,我……暫時不想見沈七。」

  越清風驚訝地怔住。

  討好地搖了搖他的袖擺,眼前虛弱的女子笑得格外乖巧,配著那一張驚悚的臉,怎麼看都顯得詭異了些,「我想盡快為兄長療傷。」

  越清風頓時恍然。

  他不再著急離開,反而在床邊坐下,頗為認真地望著眼前人,「你覺得自己剛甦醒,能撐得下來?」

  「你幫我就成。」奚玉棠輕笑。

  她在清醒過來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探查過自己的狀況,再說,用出底牌的代價,她本就比任何人都清楚。

  「趁我如今內力還在,早些解決,也能早些……嗯,把體內的針取出來。」

  取針……

  越清風沉默良久,忽然發現,原來她一直什麼都知道。

  也不算稀奇。

  奚玉棠,本就是個極有自知之明之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

  「你知我取針意味著什麼吧?」她對他眨了眨眼。

  越清風動了動唇,沒說話。

  「其實……我也不後悔。」奚玉棠抬眸望向窗外,「我的底牌一直瞞著你們,正是因為知道代價太大,可能會死,可能會毀容,可能用出來也不一定能贏,若是說了,你定不會同意我冒險。」

  底牌之所以叫做底牌,正是因為它的不可複製性。南疆地宮裡,當她將銀針埋進穴位的一剎那,便明白了這個招式所能為她帶來的好處和為之犧牲的代價。但她還是做了。

  原以為入魔之後,她會像卓正陽那般,身體每一寸的皮膚都被燒灼到潰爛,成為一個真正的怪物,可現在看來,不知比那種情形好了多少倍。

  她很慶幸。

  命運終究給她留了一條路。

  「往後你可莫要欺我。」她重新看向眼前的越清風,笑著開口,「我怕是打不贏你了。」

  定定地與她對視片刻,越清風嘆息將眼前人拉入懷中,溫熱的手指輕輕穿過她腦後雪白的長髮一下一下地梳理著,口吻極淡,帶著不易察覺的責備和更多的無奈,「……你這般清醒,倒顯得我可笑。」

  原本還準備了一肚子的謊言,現在統統用不上了。

  這個人,你根本騙不了她。

  奚玉棠乖巧地趴在他削瘦的肩頭,狀似開玩笑地問,「越肅兮,我若是一輩子都保持這幅模樣,你還娶麼?」

  「娶。」越清風斬釘截鐵。

  他頓了頓,繼而許諾般開口,「你在我心裡是何種模樣,眼裡便是何種模樣,從未變過,以後也不會變。我心悅你,從一開始便無關這些。」

  奚玉棠怔了怔,好半晌,從她懷裡抬起頭笑道,「驀地這麼認真做什麼,我只隨便問問,你若是真不娶……我也不會怪你。」

  越清風挑起眉梢。

  「……頂多帶人踏平你姑蘇越家罷了。」她慢悠悠地補充。

  「……」

  所以你說得這般灑脫幹什麼!

  被她氣得笑出來,越清風拿手指點她,「就你說的對。」

  奚玉棠洋洋自得地掰著手指數,「不是我自誇,越肅兮,本教主雖在江湖上人緣沒你好,但能幫我出氣的可都不是簡單人物。比如我雪山玄天教,聽雨閣景閣主,烈焰幫老大哥,離雪宮宮主,頂頭上司衛謹之,當朝太子……嘖,這麼一想,越家危矣。」

  ……你認真的麼?

  越清風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玄天和師兄暫且不提,烈傲天退居二線,烈英敢在我面前放肆?江千彤我對她有半師之恩,衛謹之和司離……你確定?」

  一連串數落,讓眼前人頓時一臉木然:「……你走,別跟我說話。」

  越少主徹底被逗笑。

  兩人都清楚明白他們終將面對的是什麼。然而即便如此,不去提那些令人一想都肝膽俱裂的悲痛惋惜,也不想前路慢慢的荊棘叢林,這一刻,去了心頭大患的他們,只想享受這如同偷來一般的輕鬆。

  奚玉棠看得開,越清風看得更開。他們本就是這世間心志最為堅定之輩,一個家破人亡隻手撐起整個雪山,一個與病魔抗爭多年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困難能打倒他們?

  只要人還活著,就有無限可能。

  不是嗎?

  ……

  在取針之前,沈七最後一次為奚玉棠把了脈。

  彼時,幾人都聚在奚玉嵐所住的雲燕園,為確保奚玉棠的療傷能一次成功,沈七又在她體內種下了幾根寒針。寒針有短時內激發潛能之效,如若她撐不住,便以消耗燃燒她的武學根基為代價,強行壓榨她經脈內的所有真氣。

  換做普通人,此一招至少要耗損幾十年的功力,然而對奚玉棠來說卻已是無所謂,畢竟她自己的功法自己最為清楚,針還埋在體內,想要活命,就必須取針,而取針,就意味著一身功力盡廢。

  既然遲早都要廢,何不物盡其用?

  奚玉嵐早在十幾日前便開始了漫長的昏迷。為了讓他留著一口氣,沈七不得已素九吊命,為此,還犧牲了自己體內僅有的那麼丁點素九真氣。

  ——從前越清風便說過,素九下半部不僅是醫經,還有內功心法,這種曠世奇功無論落誰手裡,哪怕那人根骨奇差,素九都能將其練成一個高手。然到了沈七這裡,他不是根骨差,而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經脈異常,所以儘管已經練了快三個月,卻還只是剛入門的狀態。

  他倒想得明白,並不強求,武功高不高不重要,真氣多不多也無所謂,只要夠他行醫便可。

  不過,僅僅這一縷真氣都能吊住奚玉嵐的命,素九針訣的強大,著實讓奚越二人大開眼界。

  療傷持續了整整兩天兩夜。

  上次,衛寒的傷勢那麼重也不過只一夜便結束,如今拖這麼久,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奚玉棠。

  幾次瀕臨險境,幾次強行壓榨經脈,幾次需要沈七中途行針,個中苦痛已非常人所能忍受,即便是越清風自己,都不敢說能一聲不吭地硬抗下來。可偏偏她成功了。

  奚家人,果真骨子裡都瘋。

  卓正陽那最後一縷真氣被化解後,奚玉嵐便醒了過來,至此,身體內再無隱患,稍稍休息兩日,便狀態全回,重新成了那個站在武林巔峰的景閣主。

  而奚玉棠也終於到了不得不取針的時候。

  她與沈七說了整整一夜話,待天邊泛起魚肚白,沈七走出房門,眼中最後的不甘和痛苦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死水般的平靜。

  他終究還是等到了這一日。

  十幾年前,當奚玉棠獨自一人從玄冰坑裡出來,他便知這個人終有一日要作出選擇。不是走火入魔死,就是作為普通人活。

  他研究了那麼多年,嘗試了無數法子,醫治好了不知凡幾的疑難病症,神醫的名頭如雷貫耳,然而自始至終,卻都沒能為自己的第一個患者,從絕境中尋出一條毫無遺憾的生路。

  原以為素九針訣可以,可素九也不行。

  輕手輕腳地為她關好房門,沈大夫在門廊下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全身冰涼,寒氣襲人,這才緩緩抬起頭,對上了庭院裡同樣等著的師兄弟二人。

  沈七近乎發自內心地想對他們拜謝。

  如若不是這兩人的出現,奚玉棠根本沒打算活著。

  為了復仇,為了活著,為了雪山和他,萬年玄冰的寒她忍過,走火入魔的疼她受過,十多年來掙命似的提心吊膽活著,她也熬出了頭,一切的努力和犧牲,待今日回望,都值了。

  如今她決定換一種活法。

  「棠棠……會沒事吧?」奚玉嵐怔愣地望著眼前平靜得不似尋常的神醫。他才剛醒過來,還沉浸在當初眼睜睜望著自家妹妹頹然倒下那一幕的滅頂恐慌裡,只要一想到那個場景,心都彷彿被誰生生撕裂。

  沈七輕輕點了點頭,「無性命之憂。」

  或者說……她甚至不會感到痛楚。

  太初心法成就了今日的她,也帶給了她極大的痛苦,但唯獨在這一點上,溫柔得不似『魔功』。

  十多年的勤學苦練,不出一刻鐘便宣告消失。當奚玉棠走出房門,入眼便看到了庭院裡筆直站著等待的三人。對上他們那古怪的模樣,她既疑惑又好笑,「做什麼這般看著我?」

  「……這麼快?」奚玉嵐瞪大眼睛。

  「不然呢?」奚玉棠歪頭,「難道自廢武功前,我還得先緬懷一番?」

  「難道不應該嗎?!」

  「哦……那要不現在緬懷?」

  「……」

  不想理這兩個傻兮兮的白髮兄妹二人組,沈七和越清風同時抬步上前,一個把脈,一個探內息,確定她無事後,紛紛鬆了口氣。雖然明知結果,但見她如此灑脫,心中仍是感慨萬千。

  「臉上的血線也在變淡,」沈七微微露出笑容,「接下來調養一段時日,當會恢復如常。」

  奚玉棠點點頭,「好歹沒有毀容,不然越肅兮要悔婚了。」

  「他敢!」奚玉嵐終於反應過來,上前一把攬住自家妹妹的肩,一副『我妹子天下最棒』的模樣惡狠狠地瞪越清風,「你說過這話?」

  越少主:「……」

  根本沒有好嗎!先前的情話真是都白說了!

  ……

  奚玉棠武功盡失一事,並未被大肆宣揚,但該知的也都知曉了,比如衛寒。

  錦衣司的消息途徑極好用,沒多久奚玉棠便收到了上司的親筆信,信裡別的未提,只問何時回來復職。

  奚玉棠好笑地將信拿給越清風看,說這衛謹之明知她武功盡失,竟然還想讓她去做錦衣司同知,不知是腦子壞了還是傻了,好在字裡行間行文終究是收斂了許多,倒是讓她感受到了來自對手的關懷。

  結果越清風冷著臉看完信,二話不說投進了一旁的火盆子,也沒多說,便表明了態度。

  ……奚玉棠臉色變了又變,抽著嘴角忍了。

  她身子傷了根本,武功盡失後需要長期休養,比之病弱的越少主看著還像個病人。沈七日日都在給她換著花樣灌藥,膳食都換成了滋補的藥膳,越清風和奚玉嵐更是不准她操心任何大事,好不容易衛寒的信讓她看到了點作妖的希望,結果就這麼被輕描淡寫地撲滅了躁動的小火苗,氣得她一連幾日都不想跟這幾人說話,整日裡都抱著筆墨練起了字。

  美其名曰靜心。

  失去武功後的日子,遠比她想像中難熬。

  十幾年來的習慣並非一日可改,每當奚玉棠習慣性地想練劍時,心中總會有一個聲音悄然說著,不要白費力氣了。煙雨台佔地極大,從主院到雲燕園再到曲水樓,往常的她只需運起輕功,片刻便能抵達,然而如今卻要走上小半晌,落差之大,連她自己都在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打擊了個徹底。

  這樣的滋味著實不好受。

  從雲端跌落至地底,帶給她的不僅是在心性上的越發暴躁,甚至隱隱有了一抹看不見、卻著實存在的恐慌。

  然事已至此,她所能做的,只有努力去習慣。

  奚玉嵐有心想開導她,畢竟他自己也曾有過近六年的黑暗,但奚玉棠是何人?自幼驕傲慣了的,全然無法接受誰憐憫自己,每當兄長欲言又止時,她都會率先笑著轉移話題,將自己的心思收個乾乾淨淨,只在夜深人靜時偶爾回想起來,苦笑著握一握拳,盯著虛弱無力的手,告訴自己,她不後悔,這都是她應得的,現在的生活,是她曾經千萬祈盼過的。

  就這麼騙著騙著,大約真能將自己騙過去。

  ……

  整日裡若無其事地養著傷,看戲般看著週遭每個人忙忙碌碌,奚玉棠成了整個煙雨台裡最閒的人。直到有一日,越清風風塵僕僕地從外面歸來,帶給了她一個消息,這才結束了她的遊手好閒。

  「……你說三月初九誰要來?」她怔然地望著眼前人。

  越清風淡然地接過她遞來的熱茶,抿了一口才道,「太子殿下、五皇子和衛謹之。」

  「……」

  他們的婚期不變,越清風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喜帖早在離開南疆時就已經發了出去,彼時他甚至不確定三月初九奚玉棠能否醒來。奚玉棠後來得知了他賭氣般的做法,很是揶揄了他幾日,也不阻攔,如今整個煙雨台忙得團團轉,大多都是在操辦婚事。

  只是驟然聽到司離的消息,她還有些反應不及。

  「哦……」她良久才應了一聲,「那便來吧。」

  「確定?」越清風抬眉。

  「我若說不,你能讓他們滾回京城?」

  「可以。」

  「……」

  愣愣地看著眼前人,奚玉棠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越少主,你越來越囂張了啊。」

  越清風詫異地回望她,「不是奚教主讓越某去打發人的麼?」

  「……」不要臉!

  兩人較勁般對望了半天,奚玉棠累得直揉太陽穴,「好好好這一回合你贏了……成親一事,你全全攬了便是,本座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十指不沾陽春水,才不去操這些閒心。」

  「我知道。」越清風好笑地伸手將人拉下來,讓她躺在自己腿上,十分配合地接過了她的動作,滿頭的銀絲鋪在他墨色的衣擺上,無端勾勒出一幅纏綿繾綣。

  「近來是否覺得悶?」他問。

  奚玉棠長長呼了口氣,闔著眼慵懶開口,「你猜。」

  「的確沒能抽出空來多陪你。」越清風略帶歉意地勾起一縷她的髮放到唇邊吻了吻,「不如給你找些事來做?」

  奚玉棠笑意盈盈地睜開眼,「何事?」

  「唔……」越少主沉吟片刻,望向門外,「秋遠,去將我書房第二個櫃子裡的東西搬來。」

  秋遠欸了一聲,兔子般飛快地跑掉了。

  沒過多久,他和斯年便一人一大摞賬本抱進來,放下後,笑嘻嘻地望向奚玉棠,「主子,少夫人,就這些了。」

  越清風輕輕頷首,奚玉棠則好奇地從他懷裡坐起來,隨手抽過一本翻開過目。看了幾頁,她回頭,語氣古怪,「這是什麼?」

  「身家。」越少主老神在在地喝茶。

  奚玉棠表情僵硬,「你的?」

  「我們的。」

  「……」

  炫富!赤裸裸的炫富!

  「不想看!」奚玉棠憤怒地丟開賬本。

  「身為煙雨台未來的女主人,你確定要當甩手掌櫃?」越清風托腮笑看她,「即便不想管,好歹心裡有個底,以後出門大可不必給自己省銀子。」

  奚玉棠:「……」

  你這麼一說,更不想看了。

  目光重新打量過那兩摞高高的賬本堆,她撇嘴,「我還以為這些至少會放在姑蘇老宅。」

  「越家的東西,自然在姑蘇。」越清風慢條斯理地接話。

  這話有些歧義,奚玉棠品了兩遍,臉色又是一黑,「別告訴我這些都不是越家的。」

  「嗯。」越少主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自己有小金庫的事實,「畢竟越家現在還不是我的。不過現在,這些是你的了。」

  「……」

  隨手拿過最上面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越清風從背後半抱過奚玉棠,於身前翻開,耐心地為她講解,「這是這些個東西的總目,若是你沒興趣翻那些,只看這個便好。父親大約為你備好了開啟老宅庫房機關的玉珮,不過我這裡也有一份就是了,回頭把鑰匙交於你。」

  做了十幾年窮逼,突然有人告訴她,她要一夜暴富了,奚小教主的心不爭氣地跳了兩下,快速地將小冊子翻了個遍,被震驚得良久都沒有開口。

  頓了頓,她感慨,「要是你一開始就拿這冊子來跟我求嫁,可能我早就同意了……」

  越清風一臉木然:「……」

  「初見那會,你病怏怏的,遠不如現在身子好,」奚玉棠靠著他的肩回憶往昔,「那屆武林大會,我手上還沒有望湘樓和翰墨軒,正是窮得叮噹響,你又一身環珮叮噹地站在我對面,從頭髮絲到腳底都散發著『我很有錢』的氣息。當時我便想,這是誰家不懂事的大少爺,江湖豈是你們能隨便玩的?」

  「你那年也不過十二罷了。」越清風笑著搖頭,「小小年紀,眼底全是囂張,輕而易舉便能挑起所有人的好勝心。」

  奚玉棠沒好氣地回頭瞪他一眼,想了想,嘆氣,「若那時你把這東西捧我面前,我肯定二話不說就嫁了。」

  「……這麼說,還是我用錯法子了?」越清風氣笑。

  「對啊。」奚玉棠道,「不管喜不喜歡,嫁了你,拿到聘禮和產業,花燭夜再把你一刀殺了,我也不吃虧啊。」

  越少主:「……」

  一刀殺了……

  殺了……

  默默放開她,將人掰過來對著自己,越少主謫仙般的臉上滿是嚴肅,「乖,告訴我,你現在還有這想法麼?」

  銀髮女子噗嗤笑了一聲,無辜地眨了眨眼。

  這模樣氣得人牙癢癢,越清風二話不說忽然出手,將人往前一帶,唇便壓了上去。

  奚玉棠頓時笑得更深,唇齒間笑意滿滿,「別擔心……我現在捨不得啦。」

  他們鬥了近十年,誰曾想有朝一日對方會成為自己心上最重要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竟覺得好似荒廢了許多時光。

  好在,上天總算不負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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