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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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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淺本]半面江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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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4: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晚來天欲雪

  望湘樓分別後,林淵和越清風回了別院。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雪,兩人對坐,白玉棋盤橫於中間,秋遠煮酒,下人上了些許糕點後悄然退下,遠處有小孩子驚呼『下雪了』,氣氛安然而平和。越清風身子弱,咳了一會,手裡抱著湯婆子,火盆也放在離他近的地方,倒是林淵,利利索索一身勁裝,也不覺冷,只一臉無奈地望著好友。

  「怎麼總不見好?」他忍不住開口。

  「也不是說好就好的……」越清風又咳了一聲,臉上暈起輕微病態的紅,「習慣就好。」

  林淵搖頭,「沈神醫也沒有法子麼?這算是他跟著你最長的一段時間了吧?」

  越清風抬眸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語,手執黑子輕飄飄地在棋盤上落下。林淵見他默認,心中更是有些不是滋味,卻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跟著落子。

  兩人沉默地下棋。相比越清風舉手投足的漫不經心,沉淵公子顯然對棋局走勢更慎重,起初還能跟上好友的速度,後來,就要每走一步都思索許久,對弈的進程就這樣慢了下來。

  秋遠將溫好的酒倒入杯中,林淵拿起喝了一口,頓時眼神一亮,「好酒!你小子果真是到哪兒都不委屈自己啊,這京城裡居然還能弄到這等年份的上好梨花落。」

  「專門為你找來的。」越清風笑著端起酒杯,一杯溫酒下肚,頓時整個人都暖了不少。

  「這種初雪天,還是最宜飲梨花落。」知道越清風沒忘記他的喜好,心中還有這個好友,林淵心情忽然就好了起來,「武山上我也埋了酒,只可惜年份略淺,而且也無此醇香。」

  越清風淡笑不語,轉頭望向庭院。雪由小變大,庭院地上很快便鋪上了一層白霜,天地間彷彿沉寂一片。晚來天欲雪,倒是個極好的喝酒日子。

  連飲了兩杯,林淵重新執起棋子,看了一眼棋局,後知後覺驚訝,「你棋風何時變得如此凶厲了?」

  越清風目光轉向棋盤,見黑龍大殺四方橫衝直撞,也有些沒想到,捏著棋子的手指緊了一下,繼而輕笑,「原來千遮萬掩,竟還是難掩戾氣。罷,既然被看出來,也懶得迂回,林大哥就擔待吧。」

  林淵落下一子,抬頭深深看他一眼。

  還是那個雲淡風輕的人,俊美得不似人間有,嘴角的笑輕輕淺淺,眼眸深邃而溫潤,怎麼看,也不像腹有凶獸,盤踞張揚的樣子。

  「是遇到了什麼無法解決的難題?」他輕聲問。

  「嗯。」越清風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很棘手。」

  「……」

  能讓堂堂越家少主都說出『很棘手』三個字,看來那難題果真無法解決,至少是找不到能讓他覺得滿意的解決方式。

  和越清風相識多年,林淵很清楚這個人的控制欲有多強。他說的話,不容反駁,他做的事,不容置疑,凡事都要盡在掌握,永遠都胸有丘壑。說是深居簡出多年為了修身養性,實則是將本性藏起來,當年單槍匹馬淌平十八水寨的少年有多驕傲,現在的越家少主就有多內斂,本質上還是同一人,只不過換了種方式做自己。

  是什麼超出了他的控制範圍?

  「因為奚玉棠?」不知為何,林淵忽然就想到了這個名字。

  越清風正要端起酒杯,聽到耳熟的名字,動作微微頓了頓,而後若無其事地喝掉杯中酒,應了一聲,「嗯。」

  果然是他……

  林淵心中湧起複雜之感,沉默片刻,抬頭,「我已經看不懂你的心思了,清風。武林大會時你對他的態度就令人驚奇,如今又如此這般,你說的難題,恐怕不是為了對付他,而是幫他,宿敵之說不過是放出來的障眼法,我說的可對?」

  「嗯。」越清風淡淡開口,「我心悅她。」

  「……」

  幾乎以為自己耳邊出現了幻覺,林淵目瞪口呆,連剛拿起的棋子都不小心掉回了棋盒,盯著眼前人久久不能言語。

  「你心……」他甚至說不出那兩個字,「……真的?!」

  「騙你幹什麼。」越清風好笑,「你是我多年好友,我的話,你還不信?」

  「可是,奚玉棠他是……」

  「是什麼?」

  「……」

  是什麼,他說不出來!

  看了一眼被震得魂飛天外的好友,越清風的笑容逐漸斂起,目光落回棋盤之上,又將那些充滿暴戾的黑子逐個看了個遍,這才淡淡開口,「林大哥,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我會站在對立局上?就像這棋局。」

  「……」林淵理智慢慢回籠,神色複雜難懂,語氣也變得艱澀起來,「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越清風笑了,「歐陽玄身後站著的人想一統武林,且對我越家,對玄天教都有極大的企圖。我雖不知你對歐陽盟主的行事知曉多少,但至少你能感覺得出來。遠的不說,只說今日之事,他為何要一力促成我與江千彤?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你不願想,我卻要逼著你想一想。」

  林淵痛苦地閉上眼睛,「為何非要與我說這些?」

  棋局無法繼續,越清風伸出修長的手指,緩慢地將黑白棋子一一歸攏。他收得極慢,像是要將自己心中的戾氣也同時放進棋盒裡,觸到那些黑子時,就連指尖都冰涼無比。

  「你仗劍江湖,廣結好友,醉心武學,卻對這些勾心鬥角陰謀權術毫無興趣。可你出身斷嶽門,歐陽玄對你有再造之恩,作為武林盟主的大弟子,這些事,你逃不開。」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語氣平穩而鎮定,像是在和友人進行一場再平常不過的閒聊。

  可聽在林淵耳裡,卻字字誅心。

  「以前你師父門下有韓文彥,所以他願意讓你做自己想做的事,走一條和他截然不同的江湖人生路。可如今韓文彥已死,斷嶽門因為江南幫而大受打擊,再加上宋季同被殺,已是式微,玄天教和越家卻依舊如日中天……咳咳咳,今日之事後,奚玉棠必定要和武林盟正式決裂,而我越家即便想袖手旁觀,也遲早會被拖下水。林大哥……你覺得你還能逃多久?」

  「……」

  「武林要亂了,林大哥。」越清風摩挲著一枚棋子,沉默許久,「何去何從,你想過嗎?」

  ###

  「下雪了……」

  城南一處不起眼的大宅子裡,也有兩個人安靜對坐於會客廳前,一個玄衣墨髮銀白面具,一個嫩黃羅衫傾國傾城。

  黃衣少女趴在棋盤之上,側頭望著庭院裡不斷飄落的雪,前面是撲面吹來的寒氣,後面是火盆劈啪燃燒的暖意,只覺得好像置身於空蕩的荒原之間,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面對。

  自從對面那個戴著面具的人說了那句話後,兩人就再無交談。

  江千彤心裡有許多疑問,多得幾乎要撐爆她的腦海,可不知為何,她就是有一種直覺,覺得只要自己問,奚玉棠一定會說,可說出來的話,卻也許會令她無法承受。

  所以她龜縮回了殼子裡,就這麼沉默地趴著,不想不聽不看,假裝自己只是來陪他看雪聊天下棋。

  但她知道,奚玉棠說他活不久了,定是事實。

  她也知道,玄天教和她們離雪宮之間維持了十幾年的平淡,也即將到頭了。

  不想醒。

  奚玉棠不是什麼沏茶高手,和越清風奚玉嵐混久了也不過是粗懂,此時正在親手泡茶。小而精緻的爐子上放著煮開的水,接著洗杯,落茶,沖泡,點茶,等香氣嫋嫋的一杯茶放在江千彤面前時,後者才慢吞吞地坐起身來,試著抿了一口,抬頭看一眼對面,後者雖淡定自若,眼神卻直勾勾出賣了她的緊張心情。

  「……還算能入口。」江千彤撇嘴。

  對面人頓時鬆了口氣。

  轉頭看了一眼外面的雪,奚玉棠放下手邊茶具,忽然起身,腳尖一挑,將放置於江千彤身邊的長劍勾到手裡,整個人輕盈而下,落在了庭院中央。

  「教你一套劍法如何?」她抬了抬下巴,對滿臉驚訝的少女笑道,「看好了。」

  說著,二話不說抽劍而立,抬腕一轉,一套行雲流水的劍法便從她劍尖流瀉而出。

  她動作輕盈,不失爽利,真氣遊走全身而又匯於掌心,繼而傳達到手中劍,姿態優雅舒展,步法隱含玄妙,一招一式卻殺機重重。這是一套適合女子用的劍法,能在最大限度上發揮出女子靈巧多變的優勢,也能儘量避免在力量和耐力方面的天然缺陷,端的是翩若驚鴻,飄逸輕靈。

  這是殺人之劍。

  隨著劍勢開始變得急促,滿地的雪霜像是被大風吹起,整個庭院飛花迷眼,梨落翩然。江千彤看直了眼,不知不覺便起身來到了院中,以手比劍,跟著奚玉棠的動作動起來。

  起初動作生澀,隨後慢慢摸到了入門,之後越來越漸入佳境。兩人的動作逐漸開始重合,一動一劃皆相同,慢慢地,天地間只剩兩人整齊劃一的動作和漫天亂舞的飛雪,就連腳下劃出的軌跡都無比相似,彷彿兩幅相同的畫疊加鋪展一般。

  終於,又一遍劍法舞完,兩人同時停了下來。江千彤氣喘吁吁地站在原地,臉頰緋紅,眼亮如星,而奚玉棠則氣息平穩,淡笑著將手中長劍扔給了她。

  「可記住了?」

  「嗯!」妹子用力點頭,興奮地看著她,「好厲害的劍法,你哪裡學來的?叫什麼名字?」

  奚玉棠笑了笑,抬步回廳內,真氣激蕩下,落於身上的雪盡數蒸乾。對面江千彤興沖沖地跟著她坐回原處,絕美的小臉上寫滿了求解答,看得人一陣好笑。

  「此劍法名為飛霜明心劍,失傳已久,是一位已作古的女俠前輩多年前留下的。」奚玉棠重新開始泡茶,「我學會後就毀了秘籍,然放在我這裡也是浪費,你很適合,教於你也算不埋沒那位前輩的心血。」

  「飛霜明心劍……」江千彤緩慢地咀嚼著這個名字,腦海裡迴響著劍訣的一招一式,越想越覺得妙不可言,頓時喜上眉梢,「好劍法!好名字!」

  奚玉棠斂眸淺笑,泡茶的動作做過一遍後就變得流暢起來,很快便又為兩人置了兩杯清茶。

  「你怎會學這樣的功法?」江妹子一掃先前陰霾的心情,小臉紅撲撲地,看著甚是喜人。

  「我來者不拒。」奚玉棠放下茶盞,耐心地解答,「我所習功法特殊,需要各式各樣的其他功法來支撐,無論是內功心法還是外功刀法劍法,十八般武器都不挑,陰柔的、陽剛的都無所謂……所以也可以說,我什麼都會一點。」

  「哇!」江千彤驚訝地睜大眼睛,「居然有這樣的功法?!」

  奚玉棠笑,「若是你願意教我離雪宮的內功心法,我也是可以學的。」

  「……不用學我的劍法嗎?」

  「我會啊。」

  「!!!」

  震驚地看著對面人,想到自己從認識這人開始,就從未在劍法上贏過他半招,頓時撇嘴不語。但是很快,她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慌忙問道,「不對啊,你這樣毫無忌諱,難道不怕練了不適合的功法,走火入魔嗎?就,就像你先前走大開大合的路子,可若是學了我離雪宮心法,豈不是陰陽相撞?」

  ……反應真快。

  奚玉棠心中暗歎一聲,搖頭,「我說過,這是我功法的緣故……你且伸出手來。」

  妹子怔怔地伸手。

  奚玉棠拉過她的手指放在自己脈搏處,輕描淡寫道,「給你個機會探探玄天教主的內功經脈。」

  江千彤睜大眼睛,繼而又興奮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渡了一縷真氣進去。然而不過片刻,便『呀』地一聲尖叫鬆手,整個人跌坐在了地上。

  「怎麼……怎麼回事?」她驚得臉色煞白,「你的真氣怎麼了?」

  為什麼會有那樣暴虐無序的內力?

  雜亂,暴躁,毫無秩序,充滿侵略性……這不是,不是走火入魔之兆嗎?!

  「就是這麼回事。」奚玉棠歎息著對上她顫抖的眸子,「這就是我說的,我活不久了的原因。」

  ……繞了一圈,最終還是繞回了這裡。

  千彤,抱歉。

  江千彤的小臉瞬間血色全無,像是失了魂一般怔愣著,撐著身體的手不斷發軟,險些整個人倒在地上。良久,她掙扎著坐起來,聲線抖得彷彿篩子一般,「你別騙我……你今日在望湘樓幫我梳理真氣時還不是這樣的,哪有人走火入魔還能這樣安穩坐著的?我不信……」

  「唉。」

  奚玉棠歎了一口,拉過她的手二話不說遞了縷真氣進去,平穩,有力,溫和,毫無破綻,驚得江千彤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支撐我海納百川的功法,是一部非常霸道的心法,沒有足夠的功法補充,我無法進階,進階了,卻有巨大隱患。」她聲音輕柔緩慢,不斷組織著語言,試圖讓對方聽懂她的話,「此功法前期利大於弊,我年紀輕輕便能有此實力,便是拜它所賜,越往後,隱患越大,你所見到的不過是我的常態,真正走火入魔起來,兩個你也壓不住。」

  江千彤定定地望著她,好一會才道,「那要是……真正走火入魔呢?」

  「死。」

  「……」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少女便紅了眼眶,「那,那你會嗎?」

  「說不準。」奚玉棠笑,「也許明日就爆體而亡了呢?」

  「…………那你還笑!!」江千彤陡然拔高了聲音。

  奚玉棠頓時閉嘴抿唇。

  驚魂不定了好一會才消化這驚人的真相,少女望向她的目光充滿斥責,「為何要練這樣一部魔功?!」

  「我本就是魔教教主啊。」奚玉棠答得輕描淡寫。

  「你才不是呢!」

  「……」

  又歎了一聲,奚玉棠覺得自己今日所歎的氣,快要趕上這一輩子多了,「千彤,我需要實力。」

  江千彤一動不動地瞪著她。

  「我要報仇。」她重新勾起嘴角,「而我的敵人很強,想殺了他們,想在最短時日內活下來,我需要以最快速度強大起來。如果不是這部魔功,恐怕你現在也不可能會認識我,不是嗎?」

  「……」

  顫抖著動了動唇,江千彤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良久,才咽了咽嗓,艱難地問道,「你跟我說實話……你的仇人裡,是不是我有師父?你要殺她嗎?你……你要和離雪宮對立是嗎?」

  奚玉棠平靜地回視她,「是。」

  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沉默地望著眼前淚流滿面的少女,奚玉棠心有不忍,閉了閉眼,還是將話說出了口,「你師父從十幾年前開始,便在聽雨閣掛出了寫有我名字的追殺令,而我直到去了江南才搞清楚這件事,而她還與我爹娘之死有關……我與柳曼雲之間,勢必會有一場你死我活的交手。」

  話音落,江千彤驚駭地捂住了嘴。

  「有些人——比如我,比如越清風——會像曇花開在你生命裡,初識會覺得驚豔,但很快又會凋敝,而你傷心,難過,卻不會為了它從此再不識花。」

  她定定地望著眼前人。

  「千彤,這天下武林,要亂了。我希望你無論捲入與否,都不要被這些事磨滅你的本性。若有朝一日不幸,你我兵戎相見,我希望你做的一切都能對得起自己,就像我教你的劍法,目標明確,不失本心。」

  「而我說這些給你聽,其中之意,你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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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不見

  京城的第一場雪下了整整一夜。

  江千彤最後是被奚玉棠差人送回去的,因為對方不願再跟她說話了。

  心裡不放心,奚玉棠只好先一步輕功等在離雪宮駐地附近,親眼看見她進了門,這才選擇離開。

  離雪宮在京城的落腳處就在謝家旁邊,想來應該是謝家看在謝婉的份上安排的上好府邸,奚玉棠本欲進去一探,她還有一些事想找柳曼雲求證,但一想到有可能會大打出手,想了想,又放棄了。

  畢竟前腳才剛跟人攤牌,後腳就找上她師父,對妹子來說,太難以接受了。

  她也需要一些時日去消化並接受這個事實。

  翌日,奚玉棠啟程回了越家別院。

  沈七最終還是決定將離火草入藥。奚玉棠的寒毒拖不得,如今天越來越冷,而她寒毒復發期還未過,離火草再珍貴,她不配合散功也沒辦法,索性當成遏制寒氣的藥草來用,也能緩解她的痛苦。

  奚玉棠自然是全聽他的。

  又是一次行針結束,耐心等著床上的人陷入昏迷,沈七心中有了決定,抱著離火草去了越清風那裡。

  「……你需要越多越好的離火草?」越清風聽明白了他的來意,「為了她的寒毒?」

  沈七點頭,「我打算讓韶光在江湖上放出消息,凡是帶著離火草來找我的,我願免費出診。只是終究不夠,需要你幫忙。」

  「沒問題。」越清風咳了兩聲,沉吟,「只是離火草極少見,我越家庫房裡也不過就這兩株。」

  「杯水車薪。」

  「……好吧,只是可能會耗時很久,她等得起麼?」

  沈七沉默不語。

  原本,在他的預計中,對奚玉棠寒毒的治療,只要其中一味是離火草便足矣,前提是她散盡修為。

  這個方式很極端,卻最有效,可以說藥到病除。原本沈七也沒想過能一次說動她,只要有離火草在手,他有的是時間來說服奚玉棠。只可惜他估錯了自己的能耐,也估錯了奚玉棠對武功的執著。

  江南那次後,他已下定決心除非奚玉棠報完仇,否則再不提廢除武功一事,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她第六次寒毒復發,且來勢兇猛,比前幾次加起來還要嚴重。以前頂多一兩日就能熬過去,可這次,已經五日了卻仍不見好,每到半夜,整個暖玉房裡全是冰棱子,他日日施針,卻只能緩解而無法壓制。

  奚玉棠告訴他是因為自己不小心掉進了卓正陽那遏制走火入魔的寒池,可作為大夫,他看到的卻是年復一年治標不治本所帶來的寒氣經年累積——寒池,不過是引子而已。

  如果他預料的不錯,這次熬過去,下次,定然會翻倍地嚴重。

  一次比一次聲勢浩大,最後等待她的,就是覆水難收。

  面對著乍然冷下氣息的沈七,越清風敏銳地發現了問題所在,挑眉,「你知道哪裡有?」

  沈七不情不願地點頭。

  「哪兒?」

  「……藥王谷。」

  越清風恍然大悟——眼前人可不就是出身藥王谷麼?

  沈七不想看他的表情,垂著眸徑直道,「我聽聞你和現任的藥王谷谷主有交情,能不能從中牽個線,帶棠棠走一趟?我在外面等你們,拿到之後立刻交給我。」

  越清風詫異,「你跟著一起去不是最好?聽你的意思,似乎只要離火草採摘下來就要入藥。」

  「我發過誓,此生不再踏入藥王谷一步。」沈七面無表情。

  「別的大夫呢?」

  「……會素九的只有我。」

  房間裡再次沉默下來。

  良久,越清風從書桌後起身,在房間裡來回地踱步,面上嚴肅而深沉。

  「藥王谷有多少離火草?」

  「不算庫房,禁地裡有一小塊藥田,至少有五株以上。」沈七答,「算算年份,也都差不多該熟了。」

  「可夠?」

  「……最好再多五株。」

  也就是說,他們不僅要洗劫藥王谷禁地,還要洗劫庫房了?

  「離火草千金難求,有價無市,就算我和谷主有交情,也不可能憑此拿到十株。」越清風握拳抵唇輕咳了兩聲,「……強襲藥王谷,如何?」

  沈七瞬間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

  越清風卻開始認真思索起打劫的可行性,「……我以病為由將谷主騙出去,棠棠和你進谷,拿了東西就走,師兄負責費些心思嫁禍給關外那些亡命之徒,如果可以,還能想辦法將歐陽玄拖進來,藥王谷和武林盟之間的關係太過密切,不是什麼好事,不過這要細細商議……」

  沈七瞪大了眼睛。

  ……搶劫就搶劫,他居然還要讓歐陽玄來背鍋?!還要趁機破壞藥王谷和武林盟的關係?!

  這人的心真是……太髒了!

  「……藥王谷每年什麼時候防衛最空虛?」越清風突然抬頭。

  「開春三月。」沈七下意識答。

  「三月離火草可熟?」

  「可……」

  越清風頷首沉思,「那就還有時間。先不要讓韶光去放消息,你樹大招風,如果可以……唔,有什麼法子能讓一個人病的很嚴重,除了離火草無藥可救?」

  沈七已經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只剩下機械回答,「有一種,需要我施針,配合千年冰蠶,症狀比棠棠的寒毒復發還要嚴重,但不致命。」

  「好。」又忍不住咳了兩聲,越少主面不改色地說出了可怕的話,「看來要想辦法讓歐陽玄受點苦……」

  已經木然的沈七:「……」

  歐陽盟主,你這是何苦得罪他們?

  ……

  等沈七從越清風的書房出來,乍然被冷風一吹,整個人瞬間從懵逼狀態清醒過來。

  那人三言兩語就敲定了一個【打傷歐陽玄—偽裝病症—強襲藥王谷—嫁禍—撕裂藥王谷與武林盟交情】的坑人陰謀,聽著粗劣,實則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考慮得面面俱到,除了細節需要仔細敲定以外再無別的致命缺陷,這份心思,已是令人心驚膽寒!

  怎麼辦,忽然好慶倖越家少主不是敵人!

  ……他本來不過是想借越家的門路在江湖上收購離火草而已,怎麼現在好像變了味道?

  這樣真的好嗎?

  那可是藥王谷啊,真正天下沒有人會願意得罪的門派!

  誰會跟醫生過不去?藥王谷素來出神醫,一個神醫能救多少人!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去搶……哦不,不是他們,是歐陽玄……

  心神恍惚地回到暖玉房,奚玉棠已經清醒了過來。

  默不作聲地上前給她拔針,之後整理器具,整整一盞茶的時間沈七都沒開口說一個字,全副心神還沉浸在【時隔十幾年我終於要對自己的門派出手了】這件事裡,連自己給奚玉棠倒了杯冷茶都沒發現。

  後者疑惑地盯著他半天,見他幽魂一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心下詫異,「小美,你怎麼了?」

  「啊?」沈七恍然回頭,「怎麼了?藥不合胃口嗎?」

  ……藥什麼時候合過胃口你告訴我……

  蹙眉放下冷茶,奚玉棠嚴肅,「你遇到什麼事了?這麼恍惚可不像你。」

  沈七微微一怔。

  定定地看她一眼,沈七深吸了一口氣,來到床前,將他與越清風書房一敘的內容分毫不差地說了一遍。奚玉棠也聽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在顧忌對不起師門嗎?那我讓越肅兮……」

  「不是。」沈七搖頭。

  頓了頓,他神情複雜,「只是一想到要對付的是將我除名的藥王谷……我對那裡的感情太複雜,一時有些無法回神而已。」

  「有負罪感?」

  「不。相反,有些興奮。」

  奚玉棠歎了一聲,拉住他微涼的手指,「雖然我覺得越肅兮這個法子極好,換成是我,也一定會是如此風格行事,也許還能做得更狠絕,但如果你心裡不舒服,我們就放棄,另想辦法,畢竟我們要對付的是藥王谷,是沈家……」

  沈七搖頭,「我沒事。只是想到時隔多年,要見到那些將我逐出師門家譜、讓我背上弒師和謀害長輩之名的人,一時感慨良多罷了。」

  奚玉棠不由歎息,「你以前攔著我,不讓我幫你擺平沈家,說是你自己的私事,而且已經不在意了,我便想由著你,反正你名氣越大,越能打藥王谷和沈家的臉,我在你身邊,也沒人敢輕易招惹……只是沒想到你竟然還沒放下,這次,我說什麼也要插手了。」

  她說的斬釘截鐵,絲毫不容反駁。

  沈七怔怔看著她,不知為何好像見到了許多年前,她送《素九針訣》給自己時的情景。

  那時候,在雪山,瘦弱的小女孩拍著他的肩說,你既然因為我而被逐出師門家譜,那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奚玉棠的家人,他們不要你我要你,我們一起強大起來,讓他們所有人都悔不當初!沈梅,你要成為天下第一的神醫,以後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以後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一聲輕笑從那勾人的薄唇中流瀉出來,沈七彎起嘴角,弧度越來越大,最終,露出了多年來奚玉棠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

  她幾乎被晃花了眼。

  沈七長得太美,勾人的美,驚心動魄的美,不笑時一個眼神睇來都能讓人骨頭發軟,笑起來,簡直可以令人忘記呼吸,甚至願意為他去死。他向來苦惱自己的樣貌,總是板著臉,脾氣也暴躁,不愛笑,就算笑起來也輕描淡寫,奚玉棠極少見到他這幅模樣,呆了好幾秒,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奚玉棠用力握住他的手,「小美,信我。」

  「嗯。」沈七笑著答。

  「見到你心情好,我真高興。今兒不喝藥了可好?」

  「想得美!滾邊去!」

  「……」

  嗚嗚嗚,美人如凶獸,瞬間變臉什麼的好可怕QAQ

  ###

  被逼著喝了藥,緩過施針的痛後,奚玉棠沐浴洗漱了一番,興沖沖地跑去找越清風了。

  兩個黑心之人聚在一起,那幾乎從裡到外溢出來的陰謀和暗黑感幾乎要衝破屋頂,沈七聽了兩耳朵就受不了,黑著臉歇著去了,秋遠也尋了個由頭出去跑腿,只剩斯年,默默趴在房頂聽著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緩慢卻有效地敲定了一項又一項【坑害歐陽盟主】的計策,心中淚流滿面。

  ……好可怕!

  主子你一個人以前我們還頂得住,加上奚教主,你們的心理骯髒程度要上天了啊!

  嗚嗚嵐少爺你快回來看你妹妹!她眼都不眨就把原本只坑一人的計劃擴大到了坑好多人啊!

  ……怎麼辦有點同情歐陽盟主和武林盟……

  根據沈七的說法,只要能拿到十株以上的離火草,他就有可能拼一把,在保留奚玉棠武功的同時試著根除寒毒。這個消息對奚玉棠來說簡直太好了,是這一年裡最好的消息!畢竟一日不解決寒毒問題,一日她就不能著手修煉太初下半部,所以連帶的,坑起人來也毫不手軟。

  現在,只等奚玉嵐回來,再細化一下計策,就可以動手了。

  然而幾日後,他們沒等來奚玉嵐,卻等來了從皇宮來的打賞聖旨。

  當日在勤政殿,奚玉棠沒有開口要什麼賞賜,也表明了自己不願入朝為官的態度,延平帝並未當場給予答覆,卻在如今賜下了大量的金銀、田產以及珍惜藥材賞賜,數量之多,彷彿是在向世人宣告自己對新回歸的六皇子的喜愛。

  而與此同時,皇宮裡也傳出了消息,皇帝要帶六皇子祭天了,祭天當日,正式冊封司離為太子。從此,空缺了近十年的東宮之位,正式有了著落。

  此消息一出,整個京城譁然大動。

  奚玉棠收到消息時,長長呼了口氣,感到欣慰的同時,也再次擔憂起了司離的處境。

  他剛回歸,朝中毫無根基,今後要走路的恐怕極為艱難。

  想到這些,她連剛得的賞賜都不願多看一眼,總覺得自己受之有愧,好像這筆橫財是自己賣兒子得來的一般,厭惡之心一起,乾脆讓韶光看著辦,無論是換銀票還是留著,都交給她和迎秋聯繫。

  她的壞心情一直持續到六皇子祭天。祭天之處定在大相國寺,離越家別院極近,附近很多人都想去一睹未來太子的風姿。越清風受邀觀禮,帶著沈七、韶光、秋遠斯年等人前去,問到奚玉棠時,後者猶豫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見如何?不見如何?

  又不能帶人走。

  祭天持續了大半日,天黑之前,眾人回來,嘰嘰喳喳地給奚玉棠講述皇家的場面,說到司離時,韶光言,果真人靠衣裝,六殿下那一身裝束,讓人一看就是個高貴的皇子殿下,原本還有人不服他江湖出身,看到那通身的氣度也都不說話了,而且從頭到尾沒有出一絲差錯,禮儀完美,表現非常好。

  奚玉棠聽著,心中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幾乎填滿胸腔——

  她的司離,當然是最好的。

  一旁的越清風看了她一眼,悄無聲息地在袖下勾住了她的手指,後者讀懂了他的意思,勉強笑了笑。

  正當眾人說著話,有人來通傳說太子殿下差人前來送東西。

  房間裡立刻安靜下來。

  奚玉棠怔了怔,率先起身走了出去。

  來到大門口,見過一次面的梁文德正站在馬車前笑盈盈地等著。奚玉棠上前行了個禮,後者微微側身不敢全受,將手上托著的盒子遞了過去。

  「太子殿下特意交代老奴給您送來,殿下今日被冊封,宮裡還有許多事,不便前來,還請奚教主莫介懷。」梁文德說話滴水不漏。

  奚玉棠雙手接過盒子遞給旁邊的沈七,一旁秋遠適時上前將備好的錦囊錢袋塞給對方。

  梁文德掂都沒掂便笑著收下,給一旁的越清風行了個禮,重新看向奚玉棠,「交代的差事辦完,老奴也該回宮了。」

  奚玉棠掃了一眼旁邊安靜的馬車,跟沈七使了個眼色,後者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瓷瓶遞給她。奚玉棠拿著瓷瓶,撤下自己身上一枚兄長給的上好玉佩,一併將東西塞給了梁文德。

  「梁公公,這瓶子裡是沈七特製的九轉丹,您留著自己用,殿下剛回宮,若有不周之處,您提點他一二。轉告殿下,玄天教不事朝堂,殿下既已回宮,當安心國事,為陛下分憂,莫再流連江湖,若有緣,以後自會有機會相見。」

  眼前的老太監,不是司離的心腹,卻是延平帝的眼目。

  所以她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什麼態度,全都要萬無一失。

  梁文德望著手中的小瓶子,總算露出了驚詫的表情,頓時覺得掌心發燙的厲害。

  這,這可是沈神醫的九轉丹啊!一顆就價值千金的救命藥啊!

  下意識看了一眼馬車,老太監終於露出了幾分真心的笑容,「欸,奚教主放心,老奴定會轉達。只是聽您言外之意,這是打算離開京城了?」

  「嗯。」奚玉棠頷首,「時日不早,公公慢走。」

  聽到她承認離開,馬車裡響起了一聲物品落地的悶響,梁文德趕忙賠笑著告別,上了馬車,又安靜了片刻,這才吩咐車夫出發。

  一路目送馬車消失在視線之中,奚玉棠沉默著斂眸轉身。

  剛一回身,就見身後所有人都盯著她。

  「看什麼?」奚小教主涼涼開口,首先抬步往別院裡走。

  「主子,你明知司離……殿下就在馬車裡,為什麼還要說那番話啊!」韶光第一個忍不住開口。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下車?」冷一有些介懷司離不願與他們見面。

  「奚教主您也太狠心了些……」秋遠歎氣,「殿下也是,怎麼就不下車呢?」

  「……方才殿下真氣動盪得厲害。」斯年默默接話。

  幾人嘰嘰喳喳地說著,奚玉棠聽在耳裡,心中越發不爽。

  「棠棠。」沈七從後面叫住她,「你來看。」

  奚玉棠詫異地回頭,見沈七抱著那盒子走上前,打開一眼,裡面靜靜躺著兩株被上等玉盒裝著的離火草。

  「司氏的內庫也頂多有這兩株了。」越清風掃了一眼盒子,終於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奚玉棠死死盯著那兩株離火草看了許久,忽然猛地蓋上蓋子,袖風一甩,回房,關門,再無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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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你也學會關心他了

  十日後,奚玉嵐回來了。

  彼時奚玉棠寒毒復發期宣告結束,正在院子裡練劍,做她對手的是斯年。越清風抱著湯婆子裹得厚厚實實坐在門口火盆子旁邊,沈七正在給他診脈。韶光和冷一躍躍欲試地在一旁圍觀,秋遠則煎藥去了。

  只見奚玉棠一招白虹貫日直接將斯年的劍挑落在地,比試結束,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一個低沉的男聲帶著一絲笑意忽然在空氣中響起,「奚教主,小心。」

  下一秒,一抹紅色身影突然自門口一閃而現,只聽叮地一聲,奚玉棠手中的劍和對方的武器碰撞在了一起。

  待看清來人那一頭銀髮,奚玉棠驀然瞪大了眼睛,「……哥?!」

  一個稱呼,讓整個庭院裡的人都驚呆在了原地。

  「乖妹子。」奚玉嵐因為她一聲『哥』而心花怒放,那張她極為相似、但卻更為俊朗的臉上漾起了大大的笑容,「小心腳下!」

  話音未落,他肩膀一塌,整個人驟然下蹲,長腿在青磚地上猛地橫掃,奚玉棠心下一驚,身形如楊絮般倏地往後飄去。但很快,奚玉嵐的攻擊追到眼前,兩人就這麼在偌大的院子裡叮叮噹噹地交起手來。

  ……所有人都看呆了。

  眼前這個銀髮紅衣的翩翩佳公子,是嵐少主?!

  ……嵐少主站起來了?!!

  越清風震驚地倏然起身,懷中的湯婆子嘩啦一下摔在了地上卻沒人管,疾走兩步來到臺階前,目不轉睛地將視線死死黏在了奚玉嵐靈動的身形上,韶光、冷一和斯年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在場唯一冷靜的大約只剩沈七了,奚玉嵐的恢復情況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恢復得這麼快,看來是下了苦功夫了。

  奚玉棠早在看清了來人,心中便掀起了驚濤駭浪,如今越是打,越是感到驚駭和不可置信!

  好劍法!

  好身法!

  就連內力也恢復了許多!幾乎比之前多出六成!!

  又一招風卷落葉後,奚玉嵐忽然腳尖一點,後退拉開了距離。

  「停停停,不打了,好累。」他手腕翻轉間挽出一個劍花,篤地一下將劍拄在了地上,撐手笑道,「果然還是有些勉強啊。」

  沒了對手,奚玉棠呆愣愣地舉著劍站在原地,還保持著滑稽的出招姿勢,目光的盡頭是一張笑得燦爛卻有些蒼白的臉。咣當一聲,手中的劍掉落在地,她咽了咽嗓,忽然深吸了一口氣。

  奚玉嵐笑盈盈地對上了她的視線。

  下一刻,眾人眼前一閃,奚玉棠幾乎用上了自己平生最快的輕功,整個人撲進他懷裡,鼻子一酸,哇地哭了出來。

  奚玉嵐被她撞得險些趔趄,往後連連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聽見她的哭聲,一顆心瞬間就軟成一灘水,眉眼微垂,手臂用力箍緊,像是要將人嵌進胸膛一般。

  緩慢地抬手撫上了她腦後的髮,他近乎喟歎般說了一聲「對不起」。

  除了奚玉嵐自己,在場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奚玉棠哭成這般泣不成聲的模樣,韶光瞬間就跟著紅了眼眶,別過臉悄悄地擦眼淚,冷一和斯年也有些動容,站在門口的長歌更是早就淚流滿面。

  越清風不知不覺間長長鬆了口氣,眼眸深處露出一絲釋然的笑意,而沈七則輕輕歎了一聲。

  十六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奚玉棠當眾放聲大哭。父母雙亡她沒哭,趴在玄冰坑裡三天沒哭,醒來後更是一滴眼淚都沒流過。這些年生死邊界走了那麼多次,傷到去了半條命也沒見她委屈,生理性的眼淚流出來就立刻止住,多大的痛都能忍,可偏偏如今看見奚玉嵐重新站起來,卻徹底崩潰了。

  他好像看見了她背在肩上十幾年的苦,在這一瞬間,悄然崩塌。

  沒有人願意在這一刻打擾他們,很快,眾人便紛紛無聲地退了下去,就連沈七和越清風都回了會客廳,庭院裡只剩那緊緊相擁的兄妹二人,以及猶在耳畔的奚玉棠的哭聲。

  發洩出來是好事,對誰都好。

  尤其是那個慣於隱忍的人。

  ……

  奚玉嵐的回歸,意味著他重新恢復了大半的實力,這無疑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劑強心針。

  奚小教主哭夠以後,湧上心頭的就是滅頂的丟臉和羞恥感,幾乎不敢面對任何人,躲在房間裡梳洗了好半晌才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雖然雙眼腫成了核桃,但那眉眼間停不下來的笑意明晃晃地昭示著她發自內心的愉悅。眾人為了不讓她更尷尬,假裝視而不見,聚在一起興沖沖地圍觀沈七為奚玉嵐診脈。

  當沈七放下手,說出一句『恢復得很好』時,會客廳裡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恭喜主子!」長歌激動地跪在了地上,「多謝沈神醫,多謝沈神醫!」

  韶光和冷一互相對視一眼,也同時半跪於地,朗聲齊喊,「恭喜嵐少主!恭喜主子!」

  奚玉棠在一旁笑成了一朵花,滿意地對兩個手下點了點頭,一旁斯年和秋遠也道出了恭喜,整個會客廳裡喜氣洋洋。奚玉嵐聽到沈七的話也鬆了口氣,一直握著自家妹妹的手緊了緊,這才趕忙讓跪地的幾人起身。

  「可還有需要注意的地方?」越清風認真地問沈七。

  「不能操之過急,畢竟有六年的空白。」沈七掃了那笑成傻子的兄妹倆一眼,「像今日那般比試太危險了,至少要再溫養月餘,不過每日可適當鍛煉,嵐少主不妨試試棠棠給玄天教眾制定的基礎訓練法,別人是練身體,對你來說倒是剛好可用作恢復。」

  基礎訓練法?

  奚玉嵐疑惑地抬頭。

  「哦,那個啊……」奚玉棠後知後覺想到自己好像是有做過這類事,「好吧,我寫下來給長歌。」

  沈七滿意地點頭,「稍後我也會開出藥浴的方子,不過不用緊張,嵐少主體質極好,說句不是針對的話,他的根骨是你們當中最好的,簡直天生的習武料子,只要身體無礙,想恢復只是時間問題。」

  奚玉棠哇了一聲,驚訝道,「真的?比肅兮還好嗎?」

  越清風:「……」

  沈七:「不分伯仲,都比你好。」

  奚玉棠:「……」

  安慰地拍了拍被打擊得瞬間沒戰鬥力的自家妹子,奚玉嵐忍笑,「我妹妹當然也很棒,爹娘以前都誇過,沈大夫逗你呢。」

  越清風咳了好幾聲,也笑道,「師兄底子好才能恢復這麼快,你失落什麼?」

  ……對哦!

  奚玉棠瞬間滿血復活。

  趕路加動武,奚玉嵐雖說已恢復了行動力,卻還是難免疲憊。被趕著去休息了一日,第二日起床鍛煉,之後用完早膳,他精神颯爽地走進了奚玉棠的院子,恰好見到正在和奚玉棠聊天的自家師弟。

  兩人一見到他,便把人拉來說他們的坑人計劃。奚玉嵐一聽事關自家妹子的寒毒,登時上了心,聽得極認真,很快便和兩人認真商討起來。

  一個時辰後,三人會議告一段落,有人來報客至,說是拜訪越家少主,越清風便先走一步去處理,留下奚家兄妹說私房話。

  奚玉棠微笑著目送他離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袖風一甩關上了門。

  坐回原處,兩人先是閒聊了兩句,之後,奚玉棠神情一凜,認真地看向自家兄長。

  奚玉嵐挑了挑眉,知道她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了。

  「哥,我有個請求。」奚玉棠開口。

  雖說已聽過自家妹子喊自己哥哥,但奚玉嵐還是不太適應,每次聽到都忍不住心情激蕩,恨不得所有要求都答應她,所有好的東西都擺在她面前。

  強忍住到嘴邊的『我答應你』,他假裝鎮定,「嗯,你說。」

  奚玉棠沉默了一下,「是關於藥王谷的事,我想一個人……」

  「不行。」奚玉嵐沒聽完便打斷了她。

  「……」奚玉棠噎了一下,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你聽我說完,我是說,我一個人進谷,你若是想參與,就還按說好的幫我收尾。但是肅兮……我不想讓他參與進來。」

  奚玉嵐沒想到是這樣的走向,登時驚訝,「為何?這件事是肅兮起的頭吧?」

  對面人沉默了片刻,「我這樣說,自然有我的原因。你仔細想一下,計劃裡,他是不是要以自己的病為由把沈谷主騙出來?這樣你不覺得……對他不公平?雖然因為沈七的緣故,玄天和藥王谷遲早要對上,但他,或者說越家,沒必要為此與藥王谷交惡吧?那是什麼地方,能輕易得罪麼?就算越清風不在乎,越家呢?如果沈谷主知道真相,會怎麼看他?他和沈谷主可是有交情的。」

  奚玉嵐怔了怔,沒有開口。

  見他沒有鬆口答應的意思,奚玉棠有些著急,「還有,你有沒有發現他最近咳得厲害了?臨來京城前他已經好多了,前段時日也沒有這麼嚴重,可近日來……我聽著都有些害怕。」

  越清風這個人,很多時候你都很難把他當成一個久病沉屙的病人來看待。

  他似乎永遠都是一副成足在胸的模樣,身手也越發好,武山上還能看出有重病在身,有時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可在江南養了三個多月,已經好了許多,奚玉棠幾乎每日都和他在一起,雖然細細想來也能品出不同,但實則正是因為日日相處,反而容易忽略他的身體狀況。

  放在從前,奚玉棠並不會在意這些事。可如今她在意了,就不能當做看不見。

  她的話,令奚玉嵐微微蹙起了眉,久久沒有答話。好一會,他抬頭,奚玉棠正充滿希冀地睜著大眼睛,滿臉都寫著『答應我答應我』,看得他原本深沉的表情瞬間破功,好笑地點上她的鼻子,「你這是什麼表情,怕哥哥不答應?」

  奚玉棠沒說話。但那副模樣,明顯就在說『你不答應我就自己去』。

  銀髮青年深感頭疼,不知想到什麼,再看她時,目光複雜起來,「你也學會關心他了。」

  奚玉棠心虛地別開眼,覺得自己臉頰有點發熱,「我又不是鐵石心腸……」

  「肅兮若知你這樣為他著想,不知會多開心。」奚玉嵐感慨,「可是你覺得,我說得動他?你知道他什麼性子,某種程度上,可能比你還倔一些。」

  越清風病情加重這一點,妹妹不說,他根本沒察覺到。可既然連她都看了出來,想來肅兮自己心裡也有數。即便如此,他還是提出了強襲藥王谷這個主意,為的是什麼,他不說,大家心裡也清楚。

  說到底,為什麼他病情會加重……大約也是因為思慮過重吧。

  不說他,就連自己,在連續經歷了奚玉棠身中相思散、被裴無星險些殺害、夜探皇宮大戰卓正陽和寒毒復發幾事,也是又驚又怕,心力交瘁,壓力之大,負罪感之深,幾乎快將人壓垮。

  更不用說,似乎肅兮還瞞著自己一些事情,而那件事,才是真正令他坐臥不安的。

  能讓他大耗心力都無法解決的事,能有幾件?

  習慣性地眯起了眼,奚玉嵐意味深長地看向對面的妹妹,後者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打量看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幹什麼?」

  「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他問。

  奚玉棠懵懂地歪頭看他。

  ……奚玉嵐差點被她這幅模樣萌出血,鎮定了一下才正色道,「好好想一想,有沒有。」

  奚玉棠一時反應不過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哥你在說什麼,我沒有啊……哎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見她神情不似作假,奚玉嵐也迷茫了。難道真不是關於棠棠的?

  沉吟半晌,他搖頭,「能說動他的可能很小,我只能試試看。」

  「我不要模棱兩可的答案。」奚玉棠蹙眉,「實在不行,我會提前行動,再不濟,我就親自出手留下他。」

  「不可。」奚玉嵐頓時一臉不贊同。

  奚玉棠氣得拿眼瞪他。

  歎了口氣,銀髮青年無奈地伸手揉了揉她的髮,「你既知道關心他的身體,為何不能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若是你不顧他意願擅自動手,將人排除在外,肅兮會領情嗎?就像我,說是為了保護你,十幾年不同你見面,你心裡可好受?哥哥這輩子就做錯過一件事,那就是打著為你好的旗號而跟你分離十六年,你當初罵我,不也是因為生氣麼?」

  「……」

  「還是你覺得,無論你做什麼,肅兮都會原諒你?」奚玉嵐嚴肅地望著她。

  他雖和妹妹在一起的時日不長,但血脈相連,對她的瞭解並不比別人少,此時發現了問題,這整個別院裡,也只有他能有資格說上兩句。

  「如果你覺得肅兮無條件地配合你寵溺你,哪怕你做錯事,他也會甘心情願為你料理收尾,是理所當然,那棠棠,你大錯特錯了!這個天下,迄今為止,只有我這個做哥哥的可以不求回報,而肅兮,他並不欠你什麼。他對你好,當然希望能夠從你這裡得到相應的東西,越家的少主,在你眼裡是天生無私之人?」

  奚玉棠怔愣地聽著兄長一番話,被他說得羞愧難當,好半晌才低頭咬唇,「我沒有這樣想……」

  「沒有最好。」奚玉嵐看不得她委屈,忍不住又軟了語氣,「乖,聽哥哥的話,這件事我們換個更溫和的方式解決。你將你的想法告訴肅兮,哥哥從旁幫你,強襲藥王谷一事說起來並不是他的責任,也不是非做不可,我們聽聽他的看法好不好?若是他執意要去,現下是寒月,距離來年開春還有將近四個月,這段日子好好將養,無論是你我兄妹還是沈大夫都多多上心,爭取讓他好起來。這樣的話,你也能放心些不是?」

  「……嗯。」奚玉棠不得不承認自己兄長說的有理,不甘願地點了頭,「但計劃必須變,引沈谷主出谷的理由不能是他。」

  「好。」奚玉嵐滿口答應,「我們再商議,定會找出更好的法子。」

  看著眼前兄長那彷彿能安定人心的淺笑,奚玉棠沉默許久,終於還是乖乖地選擇聽他的話。

  ……

  可雖說要和越清風攤牌,但奚玉棠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去找沈七。

  當從沈七口裡聽到他病情果然嚴重了的答案後,奚玉棠鬱悶地蹲在廊下的臺階上,許久都沒有好轉心情。

  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除了奚玉嵐,沒人知道是怎麼了。

  江千彤自那初雪那日離開後就再也沒找過她,司離也走了,如今越清風的病情也不容樂觀,奚玉棠覺得自己做人失敗極了,好像一直在忙忙碌碌,卻又彷彿一事無成,連身邊親近之人都沒能照顧好,如果不是兄長如今能站起來,她恐怕都要羞愧得去撞牆。

  這種消極的情緒極少出現在她身上,可這次卻不知為何會給她造成如此大的影響。

  所有的事情都彷彿走進了死胡同。

  太初心法下半部無法修煉,強襲藥王谷的計劃也無法推進,去會一會柳曼雲吧,又怕江千彤心裡難受,去找卓正陽,東宮下面卻是人走樓空,就連去找越清風攤牌,她都不敢……

  說來也正常。若是她敢,也不會找奚玉嵐說項不是?

  苦逼的奚小教主簡直要愁白了頭。

  她將自己悶在房間裡思索了整整一天,終於在第二日清晨,心一橫,做出了一個決定。

  接著,她連早飯都沒吃,就一路風風火火地衝到了越清風面前。

  後者才剛起身,秋遠正在為他梳頭,陡然間房門被人大力推開,兩人都嚇了一跳。

  「……怎麼了?」一頭霧水的越少主詫異地看著突然出現的人。

  「肅兮,」奚玉棠站定,喘了口氣,一字一句道,「我們回江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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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4: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倒下

  「肅兮,我們回江南吧!」

  ###

  房間內,當奚玉棠這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落下,無論是越清風還是秋遠都沒反應過來,還保持著梳頭的姿勢呆愣愣地望著她。

  意識到奚小教主有話要說,秋遠鬆開了手,乖覺地退到一邊,越清風則放下還拿在手上的一封書信,轉過身望她,「怎麼突然想回江南了?」

  「這裡太冷了。」奚玉棠抬步走到近前打量他的眉眼,意外地在他眼下發現了些許陰影,再仔細看,就連臉色都透著不尋常的蒼白。

  太冷了?

  越清風好笑地睨了她一眼,「說吧,又打什麼主意?」

  「沒什麼,就是冷。」奚玉棠撇嘴,「如今歐陽玄和柳曼雲各回各家,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

  幾日前,江千彤托人給了韶光一封信,信上說她們已經啟程離開京城回離雪宮,望有緣再見云云。韶光一臉揶揄地拿信給她看,氣得她肝疼。那丫頭跟韶光有那麼好嗎?不就是在杭州有過幾日一起避難的交情?剛教了劍法轉頭就不理人也罷了,還故意這般,真真讓人又氣又無奈。

  越清風笑了一聲,接著又低頭咳嗽,隨著身體顫抖,瀑布般的墨髮從肩頭滑落散在鬢邊和胸前,絲緞一般,無端讓他添了一絲慵懶和脆弱。

  奚玉棠輕飄飄地掃了一眼桌上半攤開的信紙,眯了眯眼,睇向秋遠,後者立刻端了杯茶過來。接過茶,見越清風停下,隨手遞了過去,她漫不經心道,「如何?走不走?」

  借著茶水壓下咳嗽,越清風緩了一緩,抬頭,「確定要跟我回江南?不是回雪山?」

  「那也得阿七同意不是?」奚玉棠懶洋洋地半靠著他面前的桌台,隨手拿過檯面上一個樣式簡潔卻名貴的髮簪端詳把玩,「況且江南離藥王谷近,去的路上也許還能繞一趟離雪宮,和我那位姑姑談談心,算算時日也足夠。我們儘快走,到杭州時許還能趕上年節。」

  聽她的意思,這件事似乎已經思慮良久,如今說是來跟他商量,不如說她已經決定了。越清風順著她的思路過了一遍,的確找不到不對之處,心中驚奇,望向她的目光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想問的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年節我恐是要回姑蘇。」

  奚玉棠手上動作不停,看都不看他,道,「那不知越少主可願招待客人?」

  「……」

  這回,越清風是真笑了。他眼睛都彎成了月牙般的弧,笑著伸手將簪子從她手裡拿出來,目光在她指尖流連了一番,有一種想握在手裡的衝動,「奚教主,你似乎提了個我無法反駁的要求。」

  奚玉棠的視線落在他壓住眸光的纖長眼睫上,頓了頓,「那就這麼說定。」

  說著,人繞到他身後,魔爪伸向了肖想已久的長髮,「你頭髮似乎又長了?唔,那封信寫的什麼?我看到了太子二字。」

  話題轉換得毫無預兆,越清風還沒反應過來,腦後的一縷髮便被人挑了起來。他怔了怔,抑制不住地耳尖微微發熱,卻還是故作鎮定道,「你要幫我梳頭?」

  「禮尚往來。」奚玉棠含糊道。

  想到前次馬車裡自己替她綰髮一事,越少主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可疑的紅暈,不自在地選擇了轉移話題,「信上的確是宮裡的消息,咳,今冬天氣有異,嶺南那廂似乎鬧了雪災,當今大約起了鍛煉太子之心。」

  「救災?」奚玉棠立刻反應過來,「可嚴重?司離才剛回宮就要接這等差事……是有人為難?」

  「終究是資歷太淺,不足以服眾罷。」越清風輕咳了一聲,「不過那位可能更希望給殿下撈一筆功勞。這事做得好,對他在朝中站穩腳跟也有好處。」

  奚玉棠沉默了片刻,手上編辮子的動作倒是沒停,「我有些好奇,肅兮,你可知當今和卓正陽有沒有牽連?太初的下半部會在前皇后的冷宮裡找到,這事容不得我不多想。延平帝對司離的重視有目共睹,可若是……」

  她話未說完,可其中之意越清風聽懂了。他難得沉思許久而不言,想來也是拿不定此事。

  「好了。」良久,奚玉棠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越少主的思緒,還沒抬頭,便聽她道,「……肅兮果真好看,嗯,我先去找兄長。」

  話音未落,人就跑了。

  越清風後知後覺地回過神,這才從銅鏡中發現了自己兩肩靜靜趴著的兩股麻花辮,頓時氣得胸口疼。

  身後,秋遠早已憋笑憋到內傷,陡然對上自家少主黑暗深沉的眼神,整個人激靈了一下,連忙別開眼飛快湊了上去,「主子,重新梳?」

  ……廢話!

  越清風惱怒地透過銅鏡狠狠瞪他。

  ……

  回江南的日子很快便定了下來。

  奚玉嵐聽說自家妹妹單槍匹馬去找越清風,還以為她要攤牌,誰知卻是要南下,心下不禁好笑。看來她不僅將自己的話聽進了耳裡,還有了自己的決定——既然都說了回江南,那『不准越清風參與藥王谷』這件事,她自然不會再提,而是打算走第二條路。江南冬日雖冷,但在越家的地盤上,好東西有的是,反倒比在京城更放得開,加上身邊有沈七同行,倒比在京城更適合養病。

  恰好,他也要回青山谷的聽雨閣總部,也省了和妹妹分別之苦。

  玄天眾人對自家教主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就連沈七在聽說奚玉棠準備南下時,也不過猶豫了一下便應了。暖玉房雖好,卻也不是必須,他手裡四株離火草,橫豎都能讓奚玉棠熬過這一冬。唯獨不放心的是宮裡的司離,回宮的第一個年節,身邊沒有奚玉棠也沒有雪山眾人,也不知他會不會感到難過。

  奚玉棠也在和沈七想著同一件事。

  今年冬,從十幾日前初雪落下後,斷斷續續一直在下雪,自從知道司離可能要親自走一趟嶺南後,奚玉棠心裡就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見他一見。

  事實上祭天當日在別院門口,他們已算是正式道別,能做的都做了,能說的也都說完,想來想去,似乎也沒必要特意再見。只希望從此以後,司離能一個人扛起前路的黑暗,也但願,她永遠都不會收到來自大晉太子殿下的求助。

  然而話雖如此,臨行前當日,奚玉棠卻還是托人輾轉給司離送了些東西。有他需要的制毒之物,也有沈七備下的各種藥丸子,還有一份奚玉棠默寫下來的適合司離修煉的武功秘籍,以及從唐家餘孽那裡收來的大半暗器。

  他身上有玄天右護法的身份證明,若是真要去嶺南,萬不得已時也可憑此調動人手幫忙。

  貼心如斯,讓被拜託送東西的越清風好一陣感慨。

  和來京城時的路線有所不同,他們大部分的路程需要在馬車上度過,過了膠東地界才會考慮乘船。幸運的是連日來雖總有降雪,但靠近江南的一大段河道未封,否則如果全靠馬車,在這種嚴冬雪天,想回到江南,至少要走好幾個月。

  他們走得靜靜悄悄,誰也沒通知,宮中司離接到包裹時,奚玉棠等人早就出了京畿地帶。越清風看在心上人的面子上賣了司離一個人情,那送包裹的內侍本是越家人,如今既已在太子面前露臉,從此後便為他所用了。

  看到包裹裡的東西,少年太子眼睛紅得彷彿充血,急急忙忙求了恩旨出宮,一路飛馬疾馳,卻還是晚了一步。望著眼前空空蕩蕩只剩下少許僕人的越家別院,司離握著韁繩的手指節泛白,控制不住地顫抖。

  在他身後,被延平帝下旨護衛出宮的衛寒也同樣臉色鐵青,一想到奚玉棠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甚至連一點風聲都沒放出來,心中的怒火就好似野火燎原,瞬間沖到了天靈蓋!

  該死!

  六皇子回宮,皇室祭天,東宮之位大定,一應令人措不及防的事情下來,作為五皇子黨,衛寒近來忙得腳不沾地,幾乎連闔眼的時間都沒有,原本想著大雪連天,司離又曾是玄天右護法,再怎麼樣,奚玉棠至少會等年節過後再選擇離去,而他自己忙完這段日子就會立刻去找她。可千算萬算,居然沒算到她殺伐果斷的性子,竟然能毫不猶豫地用在自己人身上!

  太子難道不是她救下並養大的?

  真就能這樣捨得丟下?

  他那般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會放手,說自己會去尋她,可到頭來,她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該死!

  ……奚,玉,棠!

  等著瞧,你我總有再相逢之日!

  ###

  那廂,奚小教主並不知道她的離開給司離和衛寒留下了多大的陰影,他們出了京畿之後,一路直奔膠東地界,走得卻不是太順暢。

  無他,雪太大了。

  花了比預計多近十日才到港口,此時已是臘月中旬。眾人棄車上船,原本因為奚玉棠那無藥可治的暈船,所有人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誰知,先倒下的卻成了越清風。

  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俊逸青年,奚玉棠連休息都顧不上,強撐著一臉菜色來到房間,和兄長等人齊齊王者望著沈七。後者剛診完脈,神色嚴峻地低頭寫了個方子遞給秋遠。秋遠當即便跑去了船上常年準備齊全的藥房,抓藥煎藥去了。

  「如何?」奚玉嵐緊張地開口。

  「不太好。」沈七起身,接過韶光遞來的熱茶,「我們出去說。」

  幾人出了內室,沈七將自己的診斷結果大致說給了兩人聽。越清風本就身子底弱,近來又憂思過重,心緒難寧,加上天氣惡劣,無疑對他的病都造成了影響。但更重要的是,此次昏迷,還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他的武功。

  「武功?」奚玉棠皺眉,「不應該啊,肅兮的功法沒問題。」

  「不是你想的問題。」沈七沉著臉。作為越清風多年的主治大夫,他太瞭解這個病人有多不聽話多倔,「我在洛陽時就曾對他說過,想要病情不加重,最好不要再習武,也不要輕易動武。可我們的越少主真是能耐,不過在京城短短兩個月,武功便又精進了一大截,如果我沒猜錯,他最近兩日才剛突破?真是好樣的啊!」

  這種不遵醫囑的病人最是難搞!

  沈七越想越生氣,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身邊的几案。

  「師弟突破這件事我知道,我還恭喜過他。」奚玉嵐怔愣,「但卻不知沈大夫的醫囑……」

  奚玉棠詫異地看了一眼兄長,見他也是一副萬萬沒想到的吃驚模樣,心下煩躁,加上暈船,胸口悶得厲害,支著頭不住地揉眉心,「現在怎麼辦?他什麼時候能醒?」

  「三日後施針,再看情況。」沈七道。

  「知道了……」她疲憊地開口,「辛苦你守著他,等他醒來,著人來說一聲,我跟他談談。哥,我們先走。」

  奚玉嵐知道她有話要說,歎了口氣,起身半蹲著彎下腰,「哥哥背你,臉都沒血色了,不要勉強。」

  奚玉棠怔了怔,動了動唇,沒說什麼,卻乖乖爬上了自家兄長寬闊卻有些削瘦的後背。

  兩人一路往外走,奚玉棠閉著眼靠在他肩上,輕聲問道,「哥,肅兮學的武功跟你一樣嗎?」

  「不一樣。」奚玉棠走得穩健,儘量不顛簸到身上人,「師父當年救下師弟之後,曾說他的病有一線生機,想有足夠的時間找到素九針訣,首先要讓自己強大並活下來。師父教他的功法似乎有一定續命的功效,不然你以為他如何能活到現在?」

  「那為何會昏迷?」

  「唔……大約是他太過急切了些吧。」

  「怎講?」

  奚玉嵐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怎麼說呢,肅兮的功法雖有一定續命之能,但他的病天長日久地積累而得不到徹底醫治,自然會越來越嚴重,沈七醫術享譽天下,也不過能為他拖延一二。如今身體負擔日漸加重,他每突破一層,就要給身體一個適應的過程,等適應好了,壽命自然相應再長一些。說白了,其實就是功法和病魔之間的拉鋸戰,你強一分我便弱一分,但無論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反之,都必然要有一個鎮壓和反撲的廝殺過程。肅兮他並沒有等這個廝殺結束,便又突破了。」

  「……」奚玉棠艱難地消化著這一番話,好一會才道,「我記得剛到京城沒多久,有一次我和衛寒大打出手,越肅兮一招就分開了我們,那時他應該剛突破?」

  「嗯。」銀髮青年應了一聲,「如果不是沈大夫方才的說明,我也猜不到這些。肅兮距離上次突破也不過月餘,身體吃不消,昏迷便也解釋得通了。」

  ……

  一路將人背到了花廳,奚玉嵐把人放下來,見自家妹妹仍舊一臉沉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棠棠,如果說……我們找不到素九針訣下半部,該當如何?」

  奚玉棠緩慢地回過神,「找不到?」

  素九針訣下半部她勢在必得,從未想過找不到這個可能。除了越清風的病以外,眼前這個人,她並沒有忘記,雖然雙腿已恢復正常,連帶武功也回來了大半,但當初沈七曾言,他是被人廢過武功並生生折磨過很長時間的,能恢復到現在這等程度已是奇跡。想要徹底不落病根,徹底讓奚玉嵐的武功恢復如初甚至更進一步,或許素九針訣下半部裡能找到她需要的法子。

  況且……

  太初心法……

  「不會有這種可能性,素九遲早是我的。」她搖了搖頭。

  她說得漫不經心,卻堅定如鐵,好似從她口裡說出來的承諾,無論大小,都必然有兌現的一天。

  這是實力使然,也是性格使然。

  奚玉嵐欣慰地笑了起來,「好,我奚家人就該這樣,妹妹和父親果然越來越像了。」

  奚玉棠沒好氣地掃他一眼,閉眼不再開口。

  ……

  時間緩緩過去十日,臘月底,大船停靠杭州港。

  越清風於兩日前剛剛醒來,但清醒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又昏迷了過去,這中間只來得及吃些米粥,連話都沒說一句。奚玉棠實在擔憂,下了船,便決定先回煙雨台。

  再怎麼樣,作為玄天教教主和聽雨閣閣主,奚家兄妹也不能帶著昏迷的越家少主直接上門姑蘇越家,開口就說『我們想留在你家過年,但是不好意思你們少主暈著呢』這種話吧?

  ……會被打出來也不一定啊!

  秋遠斯年等人也贊成先回煙雨台,越清風的情況也實在不適合趕路,如今人已清醒過一次,照沈七所言,很快便能完全清醒過來。

  到了煙雨台,安頓好眾人,奚家兄妹便一前一後出門了。

  前者去青山谷聽雨閣,後者則悄悄出了城,朝離雪宮方向而去——她要趁著兄長和越清風都沒空管她的時候,稍微地動動筋骨,做點殺人放火的事。

  ——快過年了,也給她的柳曼雲姑姑送一份年禮,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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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想殺你!

  曲寧城,位於杭州的西北方向,背靠嶺山,東面環水,南北往來的要道,繁華程度堪比杭州,若是走官道,一來一回不過三五日光景。雖然今冬雪災遍地,嶺南受災最為嚴重,然曲寧城卻絲毫不受影響。臨近年節,城內喧鬧鼎沸,到處都洋溢著節日之氣,人人臉上都帶著真誠樸實的笑容。

  作為受離雪宮庇護之地,曲寧城在享受護佑的同時也反饋給了這個全是女子的江湖門派高高在上的地位和豐饒富足的財富。

  窮逼玄天教的窮逼教主快羨慕死了。

  想想離雪宮那紮堆的靈動如水的美人兒,再想想江千彤大家閨秀般的教養,這是艱苦樸素能養出來的?窮養男富養女,女孩子就應該嬌滴滴地富養著才行啊……哪像玄天那幾乎找不出幾個女子的純爺們地界,連女子們都各個力大如牛敬恨不得讓人她是條漢子,比起曲寧、杭州、金陵等地,簡直是茹毛飲血!

  ……還好雪山上也沒幾個妹子,不然奚小教主要心疼死。若非打小就對離雪宮的宮主柳曼雲有意見,兩派交情相當於無,她都恨不得把迎秋和韶光拱手送進離雪宮裡享福!

  奚小教主一邊胡亂想著,一邊趁著黃昏時分天光昏暗,往城郊山上的離雪宮走去。

  離雪離雪,曲寧城已經很多年沒下過雪了。

  此次來離雪宮,她只帶了薛陽一個人。曲寧城裡只有一個江湖勢力,被柳曼雲把持得幾乎是個鐵桶,連官府都要敬上三分,其他門派別說堂口,就連發展產業都別想。所以兩人輕車簡從,沒有幫手沒有退路,幹一票就跑也不怕無法收場。

  冬季日短,天色很快暗下來。兩人上山後便放開了手腳,沒多久,燈火通明的離雪宮駐地便映入眼簾。奚玉棠無聲地打了個手勢,薛陽點點頭,先一步繞到側面,避過守衛成功潛入。奚玉棠耐心地窩在草叢裡,直到聽見手下放出的暗號,這才直起身,不緩不急地撣了撣衣袍,摸出面具戴好,正大光明地來到了大門口。

  守衛的兩個女弟子見一個高挑削瘦的玄衣男子出現在視線中,每走一步都彷彿縮地成寸,眨眼便到了近前,剛要開口呵斥,忽然目光落在那半張銀白面具之上,眼瞳猛地一縮,驚詫地齊呼一聲,「……玄天教主?!」

  奚玉棠嘴角勾起一個攝人的弧度,低啞的聲音在這夜色裡越發勾人心魄,「去通報一聲,就說本座前來拜訪姑姑。」

  她口中的姑姑是指誰,女弟子自然知曉,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當即運起輕功進去稟報,另一人則恭敬地行了一禮,柔柔道,「煩請奚教主稍等片刻。」

  許是玄天教教主造訪一事太過驚人,沒過多久,以陸靖柔和江千彤打頭,門內忽然湧出了一大幫人。奚玉棠端立於原地,嘴角帶笑地望著前面兩個滿是震驚的妹子,心想,也許打架之前,可以先混頓飯吃?

  「奚教主貿然到訪,有失遠迎,快請進!」陸靖柔灑脫地笑著行禮。

  「有勞陸師妹。」奚玉棠彬彬有禮地點頭。

  她和柳曼雲之間差著一個姑侄輩分,喊一聲陸師妹也算得當。陸靖柔怔了怔,很快便反應過來,一雙清澈的杏眼頓時笑成了月牙,「那小妹托大,便稱奚教主一聲師兄了。」

  「理當如此。」

  兩人寒暄著往裡走,江千彤總算壓下了心中的震驚,彆扭地跟上隊伍,見自家師姐被人三言兩語收買,沒好氣地低聲嘟囔,「滿嘴花言巧語……快收了笑吧,假死了。」

  在場均是身懷內力之人,一個個都聽到了這話,不禁驚訝地望向江千彤。陸靖柔蹙眉低喝,「師妹,不得無禮,奚師兄是客人!」

  客人個頭啊!

  他跟我們師父有仇啊師姐!!

  江千彤反駁不得,憋得小臉通紅,方才乍然見到奚玉棠的喜悅瞬間灰飛煙滅,滿心滿眼只剩下忿忿和擔憂。他來幹什麼?是報仇嗎?尋釁?可哪有這麼正大光明隻身一人來敵人家做客的?一會如果起了衝突怎麼辦?她,她該幫誰?

  「無事。」奚玉棠對陸靖柔笑了笑,主動走到了江千彤身邊,低聲下氣地順毛,「還氣著呢?」

  「……你走開啦!」江千彤渾身不自在地推了他一把,「別說得我跟你很熟一般。」

  「可我們是很熟啊。」奚玉棠絲毫不在意自己遭到冷遇,在前後左右的離雪宮弟子悄然注視下柔聲道,「不氣了好嗎?我有給你帶禮物。」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個薄薄的小冊子遞了過去。

  「……」

  又不是小孩子,能見到禮物就什麼都忘嗎!有本事你收回你說要跟我敵對的話啊!

  心中腹誹,江千彤卻還是將小冊子接了過去,翻開一看,第一眼便被奚玉棠那醜得跟狗爬一樣的字衝擊得直抽嘴角。但很快她便意識到這是什麼了——

  居然是他的劍法心得!

  再大略一翻,後面還有他專為飛霜明心劍寫下的個人感悟和練習之法,甚至還有他覺得可以改進之處!

  「你……」江千彤怔然地看著眼前人。

  「路上閑來無聊,稍微琢磨了一下,禮輕情意重,當是我賠禮,不嫌棄,好不好?」奚玉棠繼續順毛。

  「……」

  滿肚子的話被這一句禮輕情意重砸得支離破碎,江千彤握著小冊子的手狠狠一緊,徹底沉默下來。

  這也算「禮輕」?玄天教主的習武心得,放眼整個江湖不知有多少人哭著搶著做夢都想要……可就這樣隨便送給自己,居然還嫌禮輕?

  賠禮?他做錯什麼了需要賠禮?反倒是自己故意不想去面對他,還為了氣他給韶光寫信道別……這才是失禮吧。

  「這種東西……以後還是莫要隨便送人了。」好一會,江千彤悶聲開口,卻是將手中的小冊子珍而重之地捋平拿好,小心翼翼收進了袖籠之中。

  「也不是誰要我就給的啊。」奚玉棠說的漫不經心。

  江千彤低低應了一聲,再不說話。

  周圍的女弟子們將兩人的互動收進眼底,心中同時感慨起來。原來奚教主是沖著千彤來的啊?這兩人……什麼時候這般要好了?

  包括陸靖柔在內,所有人望向兩人的目光漸漸曖昧,羨慕的同時,有些擔憂,有些妒忌。都言玄天奚教主男女不忌,雪山養著一位神醫當入幕之賓,之後還搶了淩霄閣少主的未婚妻,紅粉知己遍天下,可怎麼看這架勢,好似對江師姐/師妹起了念頭?千彤居然還已經和對方混熟了?

  陸靖柔心中擔憂自家師妹,無形間便對奚玉棠生出了不滿,熱情漸漸降溫,心中彷彿有兩個小人打架。走到正廳時,對師妹的維護之心最終還是打敗了對奚師兄的欽佩和敬仰,臉上再無笑容。

  「奚教主請。」她改了稱呼,淡淡開口,「家師就在裡面。」

  奚玉棠也察覺到了她態度的轉變,無所謂地笑了笑,跟著陸靖柔和江千彤進了大殿。

  柳曼雲正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靜,不帶一絲溫度地望著她。

  「姑姑,別來無恙。」奚玉棠對上她的視線。

  柳曼雲沒有立刻應聲,而是深深打量著眼前人,目光在那張銀白面具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再次抑制不住地想起一個高大而瀟灑的身影,頓了頓,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奚教主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沒事就不能來探望姑姑麼?」奚玉棠笑了笑,倒是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地走到下首坐下,「臨近年節,本座特意來給姑姑拜年。你我姑侄之間往日生分,我又常在雪山而不得見,前日夢中得見父親,醒來時便覺應當來看望……侄兒思念姑姑了。」

  兩手空空來拜年?陸靖柔瞪大了眼睛。

  這奚教主,給師妹備了禮,卻沒給師父備禮嗎?!

  父親?奚之邈?

  柳曼雲罕見地失神,也不知是不是眾人的錯覺,待她再看向奚玉棠時,眼底的冷意似乎稍稍褪了幾分,連帶語氣也柔了下來,「既然來了,便留下用膳吧。若無要緊事,住幾日也可。」

  奚玉棠心中冷笑,嘴上卻帶了一分驚喜,「姑姑有心了。」

  陸靖柔著人擺宴,正廳裡奚柳兩人一來一往,氣氛竟然出奇的好。奚玉棠拿夢到父親為話頭,一直在說奚之邈年輕時的軼事,大約是勾起了回憶,柳曼雲自己都未察覺自己正在溫柔地笑著,說到興起處還多說了幾句。奚玉棠當即便纏著她講和奚之邈結拜兄妹之事,聽著兩人結伴行走江湖之事,眼底的笑容越發明顯。

  她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唐芷嫣,也不曾說到奚唐兩人的一雙兒女,兩人如同一對正常的姑侄,一個親切,一個有禮,使得將這一幕收進眼底的江千彤整個人都高度緊張,站立不安,不知不覺手心裡冷汗一片。

  她瞭解奚玉棠,見過他的真面目,也見識過他的狠戾果敢,甚至半點不敢忘記京城時兩人之間的那場推心置腹。如今他和師父越是親密,她心中越是驚懼——那銀白面具後的眼神分明越來越冷,那笑分明帶著刺眼的嘲諷和涼意,為什麼師父看不出來?

  他到底為何而來?

  真要當著她的面,對師父動手嗎?

  要不要提醒師父小心他……

  離雪宮準備了豐盛的晚宴,奚玉棠吃得很開心,席間也不忘和柳曼雲拉近關係。柳曼雲說多了往事,心中對故人的緬懷更甚,對著豐盛的宴席和與那人同一個姓氏的義子,並無多少胃口。江千彤和陸靖柔也是各有心事,算下來,倒只有奚玉棠沒心沒肺般吃了個爽。

  飯後,幾人散步回到正廳,路上時,有人和奚玉棠擦肩而過,袖裡便多了件東西。來到正廳,奚玉棠將多出來的玉盒取出,望著柳曼雲言笑晏晏,「姑姑知我雪山貧瘠,奉上薄禮,莫要見笑。」

  陸靖柔的臉色這才有些好轉,接過玉盒遞給家師,後者打開看了一眼,目光頓時一凝,啪地一聲,玉盒掉落在地,裡面的東西摔了出來。柳曼雲幾乎失態地從主位上起身,眼神凜冽地望向下首之人,「這東西你哪來的?!」

  江千彤下意識朝地上看去,頓時瞪大了眼睛——白玉夕顏花簪!

  這東西……這東西不是在她那裡嗎?!怎麼會在奚玉棠手裡?他什麼時候拿走的?!

  奚玉棠挑了挑眉,不避不閃地迎向柳曼雲,「姑姑不喜歡?這是我在父親書房裡找到的,和一副女子畫像放在一起,那畫像上的人正是姑姑。只可惜畫像已毀,這簪子卻僥倖保存完好。」

  柳曼雲眼底的殺意轉換成震驚,「……他有我的畫像?」

  奚玉棠心中冷笑,面上卻溫柔地點了點頭。

  柳曼雲震驚地倒退了一步,良久都沒能開口。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揮了揮手,廳中弟子盡數退下,唯有江千彤,雙腳彷彿黏在了原地,無論陸靖柔怎麼拉都拉不動,發現師父並未在意,只好心中微歎,放開師妹,自己退了出去。

  大殿裡只剩下三人。

  許久,柳曼雲重新看向奚玉棠,目光已不復方才的震驚和迷茫,犀利如刀像是要將她看穿,「這簪子,真是在他書房尋到的?」

  奚玉棠輕笑著起身,朗然開口,「不然姑姑覺得應該在哪裡?」

  話音落,她忽然一甩袖風,正廳大門倏然關上,接著,一個小小的鐵質腰牌突然襲向柳曼雲,後者眼疾手快地接下,定睛一看,臉色瞬間煞白。

  那鐵牌上深深鐫刻的『十三』二字,幾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看來姑姑認得此物。」奚玉棠緩緩斂笑,聲音在這空曠的正廳裡越發顯得低啞而危險,「那不知姑姑可認得孟十三?」

  柳曼雲倏然瞪向她。

  「真認識啊……」奚玉棠似乎有些苦惱,「怎麼辦,本座把他殺了,如今墳頭草都快有一人高,姑姑不會怪我吧?不過也是奇怪,那孟十三臨死前還在念著姑姑的名字,死死攥著這簪,不知道的還以為和姑姑鶼鰈情深,姑姑和聽雨閣的王牌殺手有什麼交情?難道也是姑姑的義兄?」

  沖天的殺氣從柳曼雲周身迸然爆發,她死死盯著眼前人,胸腔劇烈地起伏,「奚玉棠,你到底想做什麼!」

  想殺你!

  奚玉棠嘲諷地掃了她一眼,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人,突然轉向臉色煞白的江千彤,柔聲道,「千彤乖,出去等著。」

  江千彤瘋狂地搖頭,「不行,不行,師父,那簪子是我……」

  「千彤!」奚小教主驀然冷下聲音。

  江千彤被她突如其來的殺氣壓得失聲,喉嚨彷彿被人死死扼住,瞪大了眼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望向奚玉棠的眼底溢滿請求。

  奚玉棠歎了一聲,銀針定穴,封了她的身形和啞穴,緊了緊手指,別過眼不再看她,突然危機感逼近眼前,奚玉棠整個人忽然一閃,險之又險地避過了柳曼雲突然出手的致命一劍。下一秒,不知何時纏在對方劍身上的紅線倏然繃緊,砰地一下,生生將她手中的劍震裂兩截!

  柳曼雲震驚後撤,反手抽出江千彤的佩劍,真氣灌注之下,再次斬了出去!

  一動不動紮根般看著她逼近自己,奚玉棠嘴角勾起一抹諷意,腰身如折斷般猛地向後一躺,銀色面具貼著柳曼雲的劍氣大幅度劃動一圈,接著用力一踏,瞬間出手,三股紅線連著令人膽寒的銀針倏地襲向對方。兩人在這大廳裡你來我往,看出奚玉棠並未對她下死手,柳曼雲更是招招緊逼,勢要趁機置此人於死地。

  整個大廳如狂風過境,百餘招後,柳曼雲揮劍撥開銀針,卻又被紅線纏住,大喝一聲,身形猛退,劍身波浪般顫抖起來,每一震都能伴隨著紅線寸寸落地。

  奚玉棠站在原地,操控著紅線將人逼至主位階前,見她退無可退,這才身形一動,眨眼間便到了柳曼雲面前,不經意間賣了個破綻,被對方一眼抓住,薄劍一抖便刺了過來。不躲不避地空手接住劍身,奚玉棠在柳曼雲驚詫的目光下猛地用力往回一拉,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下一秒,她輕飄飄抬手。

  轟地一聲,柳曼雲被扼緊咽喉,狠狠摁向地面,力道之大,地面上甚至被兩人的真氣砸出了龜裂般的深坑!

  「咳——」一口淤血噴灑而出,濺在了奚玉棠臉上。

  手中劍脫手,柳曼雲痛苦地抬手狠抓眼前人,可不知哪來的紅線倏地纏在了她兩手之上,只聽篤篤兩聲,銀針深陷樑柱,竟然將柳曼雲兩隻手臂以最大幅度吊撐在了兩側!

  居高臨下地望著地上人,奚玉棠保持著一手扼住她咽喉的動作,另一手揭開面具,露出了那張集合了奚之邈和唐芷嫣所有優點的臉。她的下頜和臉側還沾著血,看起來妖異無比,那雙能讓人迷失心神的古井深眸直直望進柳曼雲的眼眸深處,彷彿要將她扒皮削骨,赤裸裸地看盡所有陰謀和黑暗。

  嘴角帶笑地望著眼前人,看著對方因為她這張臉而猛地倒吸涼氣驚駭失神,奚玉棠心中不可抑制地湧起澎湃的快感。

  「姑姑,別來無恙。」她輕笑著開口。

  還是那句話,可聽在柳曼雲耳裡,卻彷彿死神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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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決裂

  當奚玉棠揭開面具,柳曼雲全身血液在剎那間涼了下來,保養得極好的臉上血色盡褪,望著眼前一張放大的俊臉放生尖叫,「你是誰?!」

  「我是誰?」奚玉棠臉上笑容極盡燦爛,卻絲毫不達眼底,「我是奚玉棠,玄天教主,十六年前僥倖沒死的奚之邈唐芷嫣之子,小時候姑姑見過我的,莫不是忘了?」

  柳曼雲倏然縮緊了瞳孔,「是你?!不,不可能,他明明叫奚玉嵐!奚玉棠……奚玉棠……你,你是?」

  「沒錯,就是姑姑猜到的。」奚玉棠扼住她喉嚨的手指驀然收緊,聽見她痛苦地嗚咽聲,再次笑了出來,「姑姑好像很驚訝見到我……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在心裡大罵孟十三沒用?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十六年前玄天劇變,一個聽雨閣的殺手會參與其中,其實是姑姑授意的吧?」

  望著柳曼雲漲得紫紅的臉,她忍不住掐得更死,「我爹娘剛死,玄天教就被血洗,我搞不懂,紫薇樓和玄天有什麼仇,還有,我爹娘是怎麼死的,你又在中間做了什麼?姑姑告訴我怎麼樣?」

  「咳……」柳曼雲艱難地咳了一聲,苟延殘喘像個破舊的風箱,臉色漸漸從紫紅變為青白,就連眼珠子都開始翻白,耳邊是巨大的轟鳴聲,身體極重,重得像要深深陷進這青磚坑。

  這是死亡的前兆。

  突然間,奚玉棠鬆開了手。洶湧的空氣爭先恐後地沖進她的喉嚨,柳曼雲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涕淚橫流,髮髻蓬亂,灰塵和著血黏在臉上,污濁不堪。往日高高在上的柳宮主如今看起來,彷彿喪家之犬。

  抬起一腳踹在她胸口,柳曼雲哇地又一口血吐出,咳嗽驀然停止,再抬頭,氣已順。她狼狽地半坐起身,雙臂被紅線拉扯,手腕銜接處血跡斑斑,想用真氣掙脫,卻發現奚玉棠方才那一腳已封住她的氣穴,如今竟是半點真氣都提不出來。

  惡狠狠地盯著眼前那張令人痛恨的臉,柳曼雲放聲大呼,企圖讓陸靖柔帶人進來。可無論怎麼喊,門外竟然安安靜靜一個人都沒有。

  事實上,整個離雪宮上上下下,所有弟子都被薛陽以藥物放倒,唯一一個陸靖柔也被打暈扔在正廳門口,又怎會有人救援?

  奚玉棠慢條斯理地掏出乾淨帕子擦掉臉上的血跡,隨即嫌棄地扔在地上,輕笑著對上柳曼雲,「姑姑別喊了,省些力氣聊聊天。本座今日來,並不是來翻舊賬的,畢竟人已死,再追究也不會活過來……我們來聊聊卓正陽如何?」

  她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透過柳曼雲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傳進耳裡。聽見紫薇樓三字,柳曼雲驀然停了下來,驚恐地對上她的視線,「什麼,什麼卓正陽,我不知道,放開我!」

  「嘖……」奚玉棠咂嘴,「上一個這樣說的人叫桑念,或許應該叫唐念,姑姑可識得?」

  柳曼雲依舊死死瞪著她,可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詫卻還是沒能逃過她的眼睛。

  奚玉棠不緊不慢道,「桑念是唐家人,也是紫薇樓弟子。嘴硬,但被用了刑以後說了不少事,姑姑你猜她有沒有提到你?不過可惜,她最後還是沒受住刑,死了以後被我家司離……哦不,現在該叫太子殿下了,被太子殿下扔在了亂墳崗餵狗。姑姑不要學她,我們坐下來聊天不好嗎?這裡可是離雪宮正殿,我也不好在這裡對您怎麼樣不是?」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柳曼雲徹底冷靜下來,這麼短的時間便恢復理智,也不愧是一派掌門,「我不認識什麼桑念,奚玉棠,你也別想套我話,我說了不知就是不知,你找錯人了!放了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好吧。」奚玉棠猶豫了一下,像是被她說動,歎了一聲,屈起手指突然淩空彈向綁在柱子和柳曼雲手腕之間的紅線上。

  下一秒,隨著柳曼雲慘烈的痛呼聲,不遠處江千彤驀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斷我手筋?!」

  「不過是左手而已,姑姑不是慣常用右手持劍麼?」奚玉棠隨手拉了張椅子在對面坐下,懶洋洋地望著她,「姑姑為何不願說實話?本座只想知道你和紫薇樓什麼關係而已。若是姑姑想不起來,侄兒幫你捋一捋如何?」

  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口,還給自己倒了杯茶,「我們從頭說起如何?二十年前姑姑和我爹結義金蘭,但芳心暗許,可奚之邈不知好歹,放著你這個當年武林第一美人不要,卻看上了我娘唐芷嫣,所以你懷恨在心,表面依然是好妹妹,背地裡卻做了不少籌謀。後來我爹拿到太初心經,這事被你所知,你告訴了當年的武林盟主卓正陽,所以才有了紫薇樓血洗玄天一事,可對?而孟十三……當年是你的裙下之臣吧,你誘以絕世功法,也許諾了些事,而他回報你的,是殺了唐芷嫣的一對兒女。就連後來我以義子身份坐上玄天教主之位,你都不想放過,在聽雨閣掛了永久追殺令,寧錯殺不放過,生怕你的義兄和義嫂還有子嗣留下,對麼?」

  柳曼雲失神地望著她,緊緊抿著雙唇,拼死不開口。

  大殿裡一派安靜,反常地沒有任何人打擾,看來薛陽已經得手。

  奚玉棠計算著時辰,對柳曼雲再無好臉,「你一直牢牢站在歐陽玄一邊,為了什麼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我在京城聽到宋季同和歐陽玄的談話,目睹了你對聖女蘭玉出手,遇到裴無星的刺殺,才想,你也許並不是在支持歐陽玄……那個老怪物許了你什麼好處?一統武林?一統天下?你這些年一直暗地裡針對玄天教,難道不是為了幫誰打掉我這刺頭,從而收攏江湖於手中?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到別的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柳曼雲搖著頭,依然是這句話。

  奚玉棠連眼都沒眨,直接抬手彈向另一側的紅線。

  柳曼雲頓時痛得雙眼瞬間充血,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

  「其實不難猜。」她輕輕放下茶盞,起身走到近前,忽然一把扣住柳曼雲的下頜,迫使她抬起頭來,「柳曼雲,你從年輕到現在,心一直大得很。歐陽玄是個蠢貨,你看不上的,你幫他,不如說是在幫他身後之人……當年天下最傑出的人物,除了我爹,就只剩下卓正陽……不過很可惜,本座在卓老賊走火入魔之時打斷了他練功,一劍捅穿了他,你猜他還能活多久?」

  雙手筋脈俱斷所帶來的痛楚,遠遠比不上今後可能成為一個不能握劍的廢人來得心神具廢,柳曼雲瞳孔都失了神,被她最後一句話徹底壓斷了救命稻草,整個人抖成了篩子,面對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奚玉棠驀然加重了手勁,柳曼雲吃痛地狠狠皺眉。

  「放開我……」她艱難地開口,「你找錯人了,奚玉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這裡是曲寧城,是離雪宮!你這樣對我,就不怕報復嗎?!」

  話音剛落,嘣地一下,一根紅線繞在了她左腳踝處,隨著紅線輕輕一顫,腳筋瞬間斷裂。

  柳曼雲痛得眼前發黑,竟連喊叫都沒能發出聲來。

  奚玉棠忽然湊近她,眯起眼涼涼開口,「我怕你死的太早,我不甘心!」

  啪地鬆開手,她重新坐了回去,指尖的銀針繞著紅線在她手間來回交織,像是自娛自樂玩翻繩,可說出口的話卻狠戾得猶如地獄惡魔,「柳曼雲,本座耐心很少,你再不說,我就廢你右腳筋,如果你還不說,我就削掉你的四肢,把你徹底變成個廢人。離雪宮是個好門派,你福氣不淺,養出了不少好徒弟……我相信有的是人願意坐上這宮主之位,到時候,你猜,沒了你這顆棋子,離雪宮還能存於世麼?」

  「……你!」

  柳曼雲眼底驚現出懼意,驟然發現,眼前人竟然不是在跟她看玩笑!她真的會削掉自己的四肢,毀掉她傾注了無數心血的門派!

  「你這個魔頭……」她失聲呢喃,「你會下地獄的!」

  奚玉棠嗤笑一聲,「我本就是個魔教教主,下不下地獄不在乎。倒是姑姑你,你覺得你死後,奚之邈會不會放過你?你殺他妻兒,毀他基業,你對得起你的義兄麼?他看不上你,不是因為你不夠美,而是因為你髒,從裡到外都透著令人噁心的髒!你連我娘一個頭髮都比不上!」

  「你胡說!!唐芷嫣那個賤人哪裡有我好!」柳曼雲失聲尖叫,「是我先遇上蒼玄的,那個賤人根本就配不上他!她居然還敢給他生下兒女!我不殺她,難消我心頭之恨!」

  她不顧一切地喊出聲來,說完才發現,對面奚玉棠的臉徹底沉了下來,那雙眼睛裡透出的殺意幾乎令她頭皮發麻!驚慌失措地試圖尋求幫助,卻發現,不遠處目睹這一切的江千彤,在這一瞬間,刷地白了臉!

  殺母之仇……

  竟然是殺母之仇!

  江千彤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奚玉棠在初雪之日說的那番話,那句『我與柳曼雲之間勢必有一場你死我活』,竟然真的是因為死仇!

  ……這仇,無解!

  「呵……」奚玉棠忽然笑了出來,笑聲出奇地輕,可在這空曠血腥的大殿裡竟猶如惡鬼索命,聽得江千彤和柳曼雲同時忘記了呼吸。

  「你殺了我娘,但被我爹知曉,我爹為救她,也死了?」

  「……是。」柳曼雲在這一瞬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下場,聲音驀然平靜下來,帶著濃重的哀傷,「蒼玄為救那個賤人,以一敵多……原本他不用死的,他如果肯順從我的心意,也不必落得連內力都被封的下場……若是他沒中毒,那些廢物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原來竟是中毒散功,被人圍攻致死的。

  奚玉棠忍不住闔上雙眼,死死握緊了拳。

  她的父親,風華絕代的魔教教主,驚才絕豔的人物,天下武功無出其右之人,竟然死的如此憋屈……

  「誰殺的?」她輕聲問,「你口中的那些廢物……是誰?」

  「又何必問,反正已被我滅口。」柳曼雲冷冷回答。

  「我問你是誰!!!」奚玉棠突然暴怒。

  廳內,兩人被她爆炸般的殺氣壓得嘴角流血,耳邊轟鳴。半晌,柳曼雲壓下氣血,開口,「……是紫薇樓弟子。卓正陽被他搶了太初心經,已和玄天是死仇,其下弟子必然不會放過那兩人。」

  紫薇樓。

  聽到這個名字,她一點都不驚訝,「原來你真的早就和卓正陽沆瀣一氣了。」

  「是的。」柳曼雲垂下眼眸,「你殺了我吧,只要放過離雪宮,無論怎麼處置我都可以。敗在唐芷嫣兒女手上,本宮主認了。」

  「我是要殺你。」奚玉棠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猶如在看一個死人,「可就這麼讓你死了,實在太便宜。我要讓你看著我如何弄死卓正陽,如何讓紫薇樓和離雪宮從此在江湖消失,十六年前,我玄天之劫,我奚玉棠所受之苦,要讓你們一一還回來!」

  「你!」

  柳曼雲驚懼地抬頭,「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說了,為什麼不能放過離雪宮?!」

  奚玉棠沒有說話,只沉默地用冷眼望著她。

  似乎從那雙深淵般冷漠的眼睛裡看見了眼前人的暴虐和無情,以及未來腳下這片土地的淒慘景象,柳曼雲忽然急促地喘了起來,渾身發抖,目光落在江千彤身上,眼睛一亮,急迫道,「你不是看上彤兒了嗎?你捨得讓她無家可歸,捨得讓她眼看著門派傾覆嗎?!如,如果你放過離雪宮,我可以死,我什麼都能做,我傳位給千彤,我讓千彤嫁你!奚玉棠,你不能毀了離雪宮!」

  「師父?!」江千彤不知何時衝開了啞穴,不可置信地望向地上的柳曼雲,「你在說什麼!」

  「彤兒,彤兒你不會眼看門派覆滅的對不對?」柳曼雲急促地往江千彤所站之地挪了兩下,「師父今日便將宮主之位傳於你,以後你就是離雪宮的宮主,你阻止她,你攔住奚玉棠!萬不可讓這百年基業毀於本宮之手啊!!」

  江千彤驀地瞪大了眼睛,「師父……」

  「說夠了沒有?」奚玉棠不耐煩地睨向地上之人,「讓江千彤嫁我?柳曼雲,這話你都說得出口?你明知本座什麼身份,還真是賣徒弟賣得順手啊?一個越清風不夠,還要加上我,是不是如果有一天卓正陽不要你了,你也要將她送出去?」

  柳曼雲猛地噎住了話頭,見她毫不留情,萬念俱灰,後牙槽猛地用力,便要咬舌自盡。

  可下一秒,只聽哢擦一聲輕響,奚玉棠輕而易舉地將她的下巴卸了下來,同時,銀針出手,直擊要穴,一顆藥丸子嗖地被彈進口中,入口即化,藥性迅速蔓延全身。

  毫不留情地將下巴重新歸位,奚玉棠嘲諷地望著她,「我說讓你死了嗎?」

  柳曼雲驚恐地發現,當那一針一藥下去後,她竟然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別說咬舌自盡,就連動一下,身體都彷彿生銹一般,想握緊拳,額上佈滿了汗卻依舊沒能將五指併攏!

  全身上下,竟只剩說話的力氣。

  「本座問什麼你答什麼,興許本座心情好,便放過你們離雪宮。」奚玉棠慢條斯理地重新坐下,鷹眸直直望向她,「拉攏越家,是你的主意還是歐陽玄?」

  柳曼雲不知該不該信她,一時沒有說話。

  奚玉棠也不說話,就這麼老神在在地望著她。

  「是我的。」她最終還是低下了頭,「我懷疑你和越清風聯手,想拆散你們……而且紫薇樓也需要越家的力量,巨大的利益面前,沒有人會不動心。」

  「哦?打算許越清風什麼?」

  「平分天下。」

  「哈……」

  奚玉棠忍不住笑出聲。頓了頓,她又道,「卓正陽和司氏什麼關係?」

  柳曼雲渾身一震,搖頭。

  「不能說?還是不知道?」

  「……說了會死,有禁制。」

  奚玉棠挑眉,「那好,換個問題。卓正陽打算如何跟越清風平分天下?篡位?」

  柳曼雲這次倒是沒有搖頭,算是默認。

  「原來是有仇啊……」她恍然大悟,既然是有仇,那麼東宮下面的地宮就不是延平帝的手筆了,「我再問你,除了東宮,卓正陽的藏身地點還有哪裡?」

  柳曼雲再次搖了搖頭。

  忍不住眯起眼盯著她看了許久,奚玉棠忽然冷笑一聲,失去了再問的興致。反正今日知道的已經夠多,最關鍵的卓正陽和司氏的關係也已知曉,如今再看眼前狼狽之人,只覺厭惡至極,連和她同處一地呼吸都覺得噁心。

  她起身來到柳曼雲面前,迫使她抬起頭來,輕聲道,「本座今日不殺你,但如果你要想方設法對卓正陽通風報信,那麼本宮就屠盡你離雪宮滿門,就算你死,也會將你挖墳剖屍,挫骨揚灰,說到做到。」

  滿意地看著眼前人瞬間緊縮的瞳孔,奚玉棠笑了一聲,敏銳地聽到遠處傳來一聲鷓鴣號,心下有了底,繼續道,「忘了告訴你,你們的鎮派之物我拿走了,如果本座接下來聽到任何風聲……」

  柳曼雲瘋狂地搖頭。

  「很好。」

  奚玉棠放開她的臉,深深凝視眼前人,忽然抬手,直劈她天靈蓋而下!

  「住手——!!!」江千彤被她這一動作嚇得失聲尖叫。

  可手卻還是毫不猶豫地落了下去。

  「師父!」

  柳曼雲也驚得死死瞪大了眼睛,卻在那手落下的瞬間,發現一道極為暴躁的真氣如驚濤駭浪般猛然沖進她全身經脈,橫衝直撞,三兩下便將她多年功力盡廢!

  「不——」她痛呼出聲。

  然而事已遲,眼看著柳曼雲失魂落魄,整個人彷彿瞬間蒼老了數倍,奚玉棠抬手一揮,紅線斷裂,眼前人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看到江千彤還站在原地,她揮手將銀針取出,後者陡然恢復了行動,飛身向自己師父撲來,慌張地探她鼻息,發現人還活著,卻武功盡失時,身形震驚地搖晃了幾下。

  她抬頭,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早已哭得紅腫,望向奚玉棠的眼底神色複雜,讓人看不清是驚是俱,是怒是恨。

  目光掃至一旁跌落在地的佩劍,江千彤手指顫了顫,一把上前握住,撐著一口氣站起來,將柳曼雲護在身後,胸膛急劇起伏,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悄然碎裂,再也無法彌補。

  奚玉棠面無表情,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等她出手。

  「為什麼會這樣……」江千彤睜著大大的眼睛,近乎失神地望著她,聲音嘶啞至極,「為什麼要逼我……你殺了我好不好?我替師父給你賠罪好不好?你把她武功還來,奚玉棠,你這樣,她還怎麼能活?她是一手把我養大的師父啊!!」

  冤冤相報何時了,奚玉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眼前已經處於崩潰邊緣的少女,看得奚玉棠刺痛不已,卻依然面色平靜地開了口,「……你是你,她是她。若非離雪宮有你,今日便是覆滅之期。」

  「千彤,你要對我出手嗎?」

  江千彤渾身劇烈地顫抖,握著劍的手顫巍巍提不起一絲力氣,雙腳像是被誰死死釘在地上,想說什麼,對著那張自己無比熟悉的臉卻一句也說不出。

  眼前這個人,曾是她在這個江湖上除了師父以外最能依靠之人,只要有他在,天塌下來都好似不足為慮,哪怕自己有朝一日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只要向他求助,就好似能得到對方拼死相護……他曾為她醫過腳踝,抱她輕功趕路,收留她去江南,帶她遊玩,送她禮物,陪她練武,為她出頭,笑吟吟地聽她講各種趣事,還教她劍法,給她表演自己並不擅長的茶道……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啊啊啊!!」

  崩潰般撕心裂肺的哭聲驀然爆發,手中的劍終究還是掉落下來。江千彤整個人直直跪坐下去,蒼白的手指深深掩面,心如刀絞,放聲痛哭。

  奚玉棠狠狠閉上了眼睛。

  她轉頭對上柳曼雲生無可戀的眸子,輕聲道,「你該慶倖你有個好徒弟。」

  說完,再不留戀,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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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5: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後續發展

  頭也不回地離開安靜如死的離雪宮,耳邊似乎還迴響著江千彤錐心泣血般的哭聲,奚玉棠幾乎是倉皇地下了山,和薛陽會合後,縱馬飛馳,星夜離開了曲寧城。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當走進煙雨台時,她險些腿軟。

  放了薛陽去休息,她抬步走向奚玉嵐的雲燕園。時間緩緩走過申時,雲燕園內一片寂靜,無論是奚玉嵐還是長歌都還沒回來。定定地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奚玉棠稍稍收拾了心情,這才轉身離去。

  來到主院,秋遠剛巧端著水盆從裡面出來,陡然見到她,怔了怔,「奚教主……」

  眼前人風塵僕僕,看起來疲憊極了,眉眼之間沒有往日的神采飛揚,死氣沉沉的,整個人也深沉了許多,看得秋遠心驚膽戰,就這麼站在原地不敢動。

  「你去哪兒?」奚玉棠看向他。

  「打水……」秋遠條件反射地回答。

  眨了眨眼,她輕聲道,「我跟你去,一會你去找韶光,讓她給我翻件衣裳出來換上,再通知小美我回來了,讓他莫要擔憂。」

  「啊?」秋遠一頭霧水,「您要梳洗?那,那您進去歇著,我去給您準備。」

  「不用,我先換身衣裳再說。」奚玉棠堅持不進主廳。

  「……」

  大約明白了她的意圖,秋遠不敢再反駁,但也怕她真跟著去,只好先將人帶到偏廳客房,而後迅速備好了一切。奚玉棠簡單地沐浴了一番,洗去塵土,穿著中衣直接裹上厚厚的大氅走進主廳內室。

  越清風清醒地靠在床頭,散著發,手上拿著本書,頭也不抬道,「回來了?」

  「嗯。」

  奚玉棠抬眼看他,發現臉色比她走之前好上不少,心下微安。她剛剛梳洗過,全身都還在冒濕氣,然周身揮之不去的疲憊卻像籠子一般將她包圍,「幾時醒的?」

  「你走沒多久。」越清風動作優雅地翻了一頁書,「不是不願進來?」

  「……」你誤會了,我是想先沐浴,不然怕你罵我……

  清絕出塵的一個人,說話做事舉手投足都帶著清越的貴氣和雅致,哪怕奚玉棠明知他在生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在見到這副永遠都淡然自若模樣的越家少主時,心裡不可抑制地也跟著平靜了下來。

  她立在原地走神,直到越清風抬頭對上她,輕描淡寫道,「站在那裡幹什麼……」

  一句話沒說完,就發現了她的異狀。動作緩慢地放下書,將眼前人那不對勁的情緒收進眼底,還沒等發問,奚玉棠忽然抬手解開大氅準確地扔在椅背上,接著動作麻利地爬上了床,繞過人來到裡側,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借你這裡睡一下,兄長回來記得叫醒我。」

  越清風被她這一連串不帶停頓的動作徹底驚呆,竟是連反應時間都沒有,就這麼愣愣地見她在自己身邊躺下,好一會才後知後覺,被她這一直球直擊心臟,砰砰砰如擂鼓般的心跳徹響耳邊。

  他眨了眨眼,徹底回過神,低頭去尋她,「雖然我也很想你在這裡睡下,但我病著呢,會過了病氣給你。」

  「沒事。」奚玉棠將衾被掀過頭頂,整個人悶進去,只留一頭烏黑的長髮鋪散在柔軟的枕頭上。

  「……」

  越清風終於感覺到了不對,克制地咳了一聲,問,「怎麼了?這幾日去哪兒了?」

  奚玉棠悶聲不語。

  伸手將她頭頂的被子扯下來,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越少主微微一怔,徹底慌了神,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氣早就不知煙消雲散到了哪兒,醒來後連續兩天沒見到人的不安和煩躁也倏然不見,整個人坐起來緊張地看她,「怎麼哭了?棠棠,你別嚇我……」

  奚玉棠揮手打掉了他幾乎伸到自己臉上的手,冷淡道,「我沒哭。還讓不讓人睡了?我快三天沒闔眼,特別睏,再吵,你就給我滾下去。」

  「……」

  這到底是誰的床啊……

  越清風抿了抿唇,委屈地將手收回來,見她分明就是有事卻什麼也不願說,只好歎著氣乖乖躺了回去,盤算著待她醒來再問。可下一秒,一隻手臂忽然從被子裡打橫伸過來,正正好好壓在他腰上,緊接著,奚玉棠整個人都貼了過來,緊緊抱住他,頭深深埋在他身體和枕頭之間的空隙裡,猶如霜打的茄子,渾身上下都透著股令人心顫的脆弱和疲憊。

  從她胳膊壓上來開始,越少主就整個僵在了那裡,一動不敢動,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身邊緊貼著的觸感卻又那麼分明,不禁又是欣喜又是擔憂,手都不知該怎麼擺,就這麼保持著古怪的姿勢成了尊雕塑。

  「……棠棠?」他輕聲試探。

  「借我抱一會。」奚玉棠聲音悶悶,「……等我睡著,你把我踹過去就行。」

  心中的擔憂終究還是壓過了竊喜,越清風側過身,將人整個抱進懷裡,察覺到她身體正在極其輕微地發著抖,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下一下安撫般地輕輕拍著她的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可好?」

  內室裡一片寂靜。

  良久,奚玉棠的聲音透過衾被傳了出來,「……我去離雪宮了。」

  「……」

  「我當著千彤的面,廢了柳曼雲的武功。」

  拍著她後背的手微微一頓,越清風驚訝地挑起眉梢。少傾,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感覺到奚玉棠正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襟,心中歎息,語氣緩了下來,「心中有愧?」

  「沒有。」

  「覺得遺憾?」

  「有一點。」各種方面的。

  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越清風帶著一絲笑意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睡吧。」

  大喜大悲後人總會感到從骨子裡滲出來的疲憊,奚玉棠短短幾句話,道盡了她這幾日的全部。她本想在第一時間告訴兄長有關父母慘死的真相,可奚玉嵐仍在青山谷未歸,而她已提不起任何精神去處理收尾,幸好還有越清風。

  她有些撐不住。

  不僅是疲憊,還有父母死亡真相帶來的巨大衝擊,以及最後江千彤的哀腸欲絕,都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句『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輕而易舉讓她放下了心中大石,道不盡的委屈和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疲憊瞬間滅頂般淹沒了她的四肢百骸,聞著身邊傳來的令人安心的藥香,奚玉棠整個人迅速陷入了沉睡。

  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後背,直到身邊人傳來平穩的呼吸,越清風停下動作,靜靜抱著人思索著什麼。秋遠從外面躡手躡腳地進來,令他立刻回神,迅速阻止了秋遠開口,傳音入密交代起接下來的事情。

  ……

  奚玉棠睡得天昏地暗,夢裡奚之邈和唐芷嫣臨死前的情形一直反復在她腦內演繹,一會是他們被圍攻致死,一會是雪山上的沖天大火,一會是江千彤的痛不欲生,一會又是她跪在父母衣冠塚前發誓報仇的場景,來來回回,混亂不堪。

  醒來時,她頭痛欲裂,四肢酸沉,整個人不知今夕何夕,疲憊得彷彿根本就沒有睡著。

  越清風早已不在身邊,整個主院內室裡寂靜無聲。窗外天光大亮,刺得她眼皮子生疼。好一會才適應了光線,掙扎著從床上坐起,奚玉棠揉著昏沉脹痛的太陽穴醒神,想開口,卻發現嗓子火辣辣一片乾涸。

  翻身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茶,溫茶下肚,令她終於清醒了幾分。這種彷彿宿醉一般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受,難得起了惰性,她猶豫了一下,又重新爬回床上,抱著被子靠在床頭發呆。

  沒過一會,有人推門而入。越清風穿得厚厚實實,手裡抱著湯婆子,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見她睡醒,眼底頓時帶上了笑意。

  「喝水?」他開口。

  奚玉棠搖搖頭。

  「可餓?」

  繼續搖頭。

  越清風來到床前坐下,探手貼了貼她的額,溫度正常,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幾分,「不管怎樣也得吃點東西,我讓秋遠將飯菜端來,若是你不願下床,就在這裡梳洗,在床上吃。」

  「好。」奚玉棠點點頭,「幾時了?」

  「辰時一刻。」越清風偏頭咳了兩聲,「你睡了一日兩夜。」

  ……這麼久?

  奚玉棠詫異地看他,但很快便又恢復了平靜,連一句話都懶得多說。

  見她居然反常地沒跟自己提起正事,越清風也心下驚訝。沒多說,只吩咐了候在外面的秋遠和韶光,自己則坐到了一旁的書桌前,繼續處理手邊之事。為了陪奚玉棠,他將事務從書房帶回了這裡,累就回頭看一眼她的睡顏,倒也愜意。

  用了膳,奚玉棠的精神回復不少,卻依然賴在床上不起來,撐著頭看著不遠處的越清風。後者被她盯得整個人都不太好,筆落了又停,反復兩次,索性放下,轉身對上她,「有事?」

  床上人慢吞吞地搖頭。

  越清風抽了抽嘴角,道,「離雪宮那邊,柳曼雲對外聲稱練功出了岔子,需要靜養,已將宮主之位傳給了江千彤。年後元宵節便是繼位大典,去不去?」

  「不去。」奚玉棠這次倒是答得飛快,「你去就行。」

  「我是病人。」越清風睨她一眼,「差人送去賀禮,全了禮數便好。」

  ……玄天跟離雪宮如今都徹底撕破臉了,還送禮?

  千彤會要麼?

  會不會被扔出來?

  「幫我轉告薛陽,備一份禮送去,平常些,不出挑就好。」奚玉棠懶洋洋地開口。

  越清風點點頭,轉身又拿起了筆。

  他先挑起的話頭,如今又不說了,奚玉棠剛被勾起些勤奮勁就被撂在了半空,不上不下地令人好生不爽,「沒了?」

  「你還想聽什麼?」越清風筆鋒不停地隨口反問。

  「……」

  不說算了。

  無聊的奚小教主翻了個身望著床頂發呆,過一會,又閒不住地看向不遠處的青年,「你……」

  「睡不著就起來。」越清風頭也不抬地開口。

  「……」

  不起,就不起!

  今兒什麼都不想做!別想拿正事煩我!

  奚玉棠鼓著臉瞪他。

  然而沒過一盞茶,她就忍不住開口,「你說我哥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怎的這幾日都不見回?」

  越清風一個沒繃住險些寫錯字,又無奈又好笑地放下筆,「咳咳,臨近年底,能有什麼事,師兄好不容易痊癒,自然要做一番打算。太子殿下也要等年後初五才會下嶺南,沈七來瞧過你以後去歇著了,韶光在外面候著,冷一被薛陽拉去做事,離雪宮那邊我在收尾,也差不多了……咳,你還想問什麼?」

  「……沒了。」話都被你說完了好嗎?

  見她沒精打采地重新窩回去,越少主好笑地搖了搖頭,重新伏案而坐。

  「你在寫什麼?」奚玉棠看了一會,好奇地問。

  「……」

  再次被迫無奈放下筆,青年盯著自己寫了一半的東西長長出了口氣,吹乾墨,拿給她,「自己看。」

  奚玉棠掃了一眼就移不開眼,「禮單啊……給離雪宮的?千彤用劍,不會彈琴,你送琴幹什麼?天啊還給百年老參……冰魄琉璃是什麼?聽著就很貴,哎,這個老氣橫秋的玉器換掉,千彤喜歡漂亮的首飾和新奇玩意,加上點飾品怎麼樣?」

  沒好氣地將禮單收回去,越清風涼涼道,「給離雪宮的禮還用我親自寫?這是給師父的年禮。」

  「……」

  「再說……就算是繼位禮,也不是給她一人的,咳……讓我送離雪宮掌門首飾?你確定?」

  奚玉棠大囧,順著他的話一想,頓時有些不爽,「那別送了。」

  根本不會有那種東西出現在禮單裡好嗎?!

  越少主氣得肝疼,涼颼颼地拿眼斜她。

  被這一眼撩得頭皮發麻,奚玉棠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有些不著調,乾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越清風心知肚明她想幹什麼,慢悠悠言道,「聽說杭州城剛開了一家酒樓,招牌菜大受歡迎……」

  話音未落,奚玉棠二話不說翻身下床,亮如繁星的眼眨巴眨巴望過來,「肅兮,我們中午出去吃?」

  ……總算是起床了。

  明明就閒不住,偏要自己困著自己,還不讓他做事,講不講理了……越清風掃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起身收拾東西。

  臨近中午,一身大紅色男裝、唇紅齒白容光煥發的奚小教主拖著大病初癒清臒瘦弱的越家少主出門了。韶光和秋遠隨行,滿眼都寫滿了對越少主的擔憂,總覺得他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奚教主不小心拉他一把都能把人拉得摔進她懷裡……

  新開的酒樓叫迎客居,生意極好,奚越兩人找了個二樓臨街的地方坐下,沒進包廂也沒坐大堂,能聽得見動靜的同時也不失清淨。兩人都是外表極其優異之人,氣質出眾,一個瀟灑落拓,一個從容優雅,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人悄悄打量。

  沒過多久,樓下一桌江湖人說起了近日的流言,聽到熟悉的字眼,奚玉棠豎起了耳朵。

  「……要說這離雪宮也是古怪,柳宮主好好的突然退位讓賢,在京城時某遠遠觀她還是好的,怎麼突然就走火入魔了?」

  「習武之道曲折兇險,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不過萬萬沒想到居然是第一美人江千彤繼位,原還以為是首徒陸靖柔女俠……」

  「這你們就不知了吧,在下聽說,之所以是江美人繼位,是因為江美人和咱們越少主交情極好。柳宮主積威多年,突然出事,這江湖上不知多少人盯著離雪宮這塊肥肉,如今有越少主的面子在,那些想分一杯羹的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越少主?!」

  「原來江女俠和越少主……」

  「……不對,你這小子胡謅的吧,老子怎麼聽說這江美人跟玄天教主不清不楚呢?」

  「等等,玄天教主?!真的假的,呵,這江宮主還真是有背景有手段啊。」

  「怎的又冒出奚教主了?這離雪宮都跟玄天教鬧翻了你們不知?前日,陸靖柔帶人在嶺南跟玄天一個堂口開戰,死傷無數呢。」

  「這位兄台此話當真?可有確切消息來源?」

  「那是當然,老子的兄弟就是玄天教江南堂的,千真萬確。不過誰知是不是江美人對奚教主因愛生恨?」

  「老弟這話可莫亂說,在咱們江南地界,誰不知玄天教如今勢大?若非越少主坐鎮,這江南幫都要落入玄天手裡了,兄台小心禍從口出。」

  「嘖,那便不說吧,反正正月十五離雪宮繼位大典,我等去瞧瞧便是,到時便知分曉。」

  「……要我說,這柳宮主也沒必要如此倉促地退位讓賢,練功出岔身體有恙是習武之人常有之事,實在不行也能去請沈神醫啊,瞧著各位說的,若江美人真與奚教主或越少主有交情,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沈神醫是玄天之人不假,但也給越少主治病多年,自家教主的宿敵都敢治,更何況柳宮主了?」

  「唔,這位兄台說的倒是中肯,看來其中必有隱情了。」

  「唉……還是那句話,正月十五即位大典,諸位一同前往看看便是。」

  「……」

  信息量略大啊。

  奚玉棠木然地抬頭看越清風,後者一臉無辜,表示自己並非想隱瞞,只是你沒問。前者抽了抽嘴角,目光瞥向一旁的韶光,韶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離雪宮和玄天開戰?」奚玉棠涼涼掃向越清風。

  「且死傷慘重。」後者慢悠悠地把話幫她補完。

  「怎麼不說?」

  「你不是打定主意今兒不談正事?」

  「……那也得告訴我啊。」

  「有何用?事已發生,薛陽都平息完了。」

  「……」

  你們真夠膽。

  奚小教主啪地一下捏碎了茶盞,鬆開手,一縷細沫隨之落下,被風一吹全數灑向窗外。

  越清風見怪不怪,淡定自若地看她一眼,「陸靖柔帶人行動沒通知江千彤,離雪宮現在分成了兩派,柳曼雲閉關不見任何人,江千彤拿不住她師姐。你這次一點不遮掩,這個結果也該想到。」

  是想的到,但以為是江千彤出的手。

  奚玉棠壓下心中的煩躁,撇嘴,「別說一半留一半。」

  對面人笑了一聲,轉而又咳,好一會才平下氣來,奚玉棠看他一眼,抬手將窗戶掩上,只留下一個小出風口。越清風眼底染上笑意,頓了頓,將自己所知的消息說了出來,「離雪宮鎮派之寶被盜,柳曼雲閉關不見任何人,江千彤雖接了掌門令,但威信不足以服眾。陸靖柔將此事算在了玄天頭上,與江千彤意見相左,前日帶人與玄天起了衝突,由於措不及防,玄天未占上風。事後陸靖柔回去求見柳曼雲,後者避而不見,還訓斥一番,被關了禁閉。」

  他咳了一聲,緩口氣繼續道,「至於武山那邊,消息傳得慢,如今恰逢嶺南雪災,等接到消息,大約也得年後三五日。」說著,抬眼看向奚玉棠,「離雪宮長老置疑柳曼雲的決定,江千彤處境堪危,要不要推一把,看你。」

  奚玉棠沉默不語。

  飯菜很快上齊,幾人安靜用膳。只是奚小教主心裡裝著事,可口的飯菜吃到嘴裡也味同嚼蠟。良久,她突然頭也不抬道,「你什麼意見?」

  越清風掀了掀眼皮看她一眼,答得輕曼優雅,「等。」

  「嗯。」奚玉棠淡淡應聲,「那便等吧。」

  她放下筷子,擦擦嘴,轉而看向韶光,「去告訴薛陽,陸靖柔殺我玄天弟子,本座要她一隻手,是廢是砍,讓他自己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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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姑蘇越家

  在杭州城休整一天後,奚玉嵐終於在除夕之前趕了回來,帶著整整一馬車的年禮,說是兄妹倆去姑蘇越家做客怎麼也得聊表心意。奚玉棠聽在耳裡,險些出一身冷汗……她完全忘了!

  這種時候就體現出有個哥哥,哥哥還有錢的好處了。

  奚玉棠幾乎是一路羞愧到越家的。具體表現便是從杭州城到姑蘇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沒跟越清風說過一句話,對視過一眼,從頭到尾獨自躲在另一輛馬車里拉著玄天眾人說是商議正事,死活不進那師兄弟倆的馬車。

  ……那麼正事是什麼?

  大約就是集體反省他們丟下了迎秋和鄒青待在冰天雪地的雪山,自己跑來江南逍遙吧。

  ……

  姑蘇越家作為大晉第一世家,在奚玉棠的印象裡一直是有錢任性皇帝老子都不放在心上的形象,和越清風打交道也多年,心中早就有了對越家本家的腦補。原以為姑蘇越家會是個金碧輝煌極盡奢華如皇宮般的地方,可等真到了門口,才發現,不過是個占地面積極大的莊園而已。

  姑蘇城原本不大,越家搬入之後才開始被不著痕跡地推動變化,從一個小城逐漸發展到如今的江南重鎮,比起杭州城來也不逞多讓,且這裡貿易來往極為頻繁,可以說是整個大晉真正能稱得上全民小康的富庶之地。

  越家自然功勞極大。

  這個傳承了近千年的大家族,到越清風上一代,旁支極多,根根系系幾乎遍佈整個大晉尤其是東部,就連朝堂上如今的文臣之首也姓越。然嫡系隨著時代變遷,如今卻只剩一支。自古嫡庶旁支矛盾多,越家自然也逃不了這一現象,值得稱道的是,越家如今的家主,越清風的父親越瑄年輕時候也是個殺伐果斷的人物,又恰好趕上朝代更迭,便趁著亂世以及隨後司氏地位不穩之時,大刀闊斧地對越家進行了一番鐵血改變。

  那年頭,生逢亂世,越家不知死了多少旁系庶支,就連嫡系裡也有人被越瑄褫奪全部一捋到底,終究是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情況下,將所有能危害到這個古老世家的內部因素盡數剷除,只留了點渣滓給自己兒子練手,壯士斷腕之舉的背後是滔天的魄力,不知令多少人心驚膽寒又欽佩不已。

  那時候的越家可不像現在這麼不可撼動,然而經越瑄大手筆洗牌後,雖實力大減,卻極為團結,真真應了那句『一家人寫不出兩個越字』。大家世族能像越家這般齊心協力的簡直鳳毛麟角,就算是如今式微的京城謝家也做不到。而這也給越清風發發展壯大越家留下了豐厚的底子。好在越少主雖有個不爭氣的身子,卻有個爭氣的腦子,從越家斷肢自救到如今龐然無懼,也不過才十幾年。

  雖然對於世家來說,就算你沒錢,只要有那個底蘊和名聲在,也無人敢低看半分。

  可越清風是能委屈自己的人麼?

  如今的越瑄幾乎不管事,若非擔憂越清風的病,想著若是自己不管他,憑著任性去地下尋媳婦,到時候可能會被媳婦打,恐怕早就將家主之職移交,逍遙自在地追隨媳婦腳步了——所有越家人都毫不懷疑,這事他絕對能做得出來。

  作為這一代的獨子,越家嫡系一根獨苗,含著金湯匙長大的越家少主,遠比奚玉棠想像的尊貴。

  這樣的尊貴體現在當他們來到姑蘇城越家老宅後,越清風整個人周身的氣勢都有了些微改變,變得更加出塵、冷漠,也更威嚴。

  奚玉棠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越清風了……尤其是在他每日每時撒嬌賣蠢(?)裝可憐地往自己身邊湊了這麼久以後。

  ……有點懷念呢。

  以前大打出手的日子。

  年節不比其他節日,越家家主對自家兒子居然會帶好友回家過年這件事報以了極大的熱情和好奇心,還沒等他們安頓下來就已經屁顛顛地跑到了主院正廳,一邊心不在焉地喝著茶,一邊翹首期盼,心中不斷地猜著來客的身份。

  他還是瞭解兒子的。

  作為一個某種程度上極其冷漠之人,這個天下能被稱之為『越少主的至交好友』的,越瑄這麼多年也不過只知道一個林淵。

  他是有些看不上林淵的,但也明白肅兮為何會選這樣一個好友。撇開小時候的交情,林淵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真正能被稱為【俠】的江湖人,雖然他師父蠢,但架不住他出淤泥而不染啊!

  多難得啊……有一個歐陽玄那種智商永遠不上線的拖後腿師父,居然還能長成這樣,也是不容易。

  至於還有沒有別人……

  唔,玄天教教主算不算一個?

  哎呀,小輩的事真是麻煩。越瑄已經多年不涉江湖,對自家看似弱不禁風的兒子在外面都做了什麼也懶得管,誰知道現在的小輩們都在想什麼?以前宿敵是個多正常的詞兒啊,如今硬是被許多奇奇怪怪的話本歪到了相愛相殺上……

  嗯,越家主絕不承認自己看過【奚玉棠X越清風】、【少主X教主】這等悄然流傳在坊間的小冊子!

  越家可就這一根獨苗苗了……真斷了袖,他這個做父親的,不得在祠堂跪一輩子?

  終於,在越瑄老爺左等右等下,越少主終於帶著安頓好的奚家兄妹踏進了偌大的主院。一路來到正廳,奚玉棠一眼便瞧見了坐在主位上那個姿容清臒,閒適淡然的老者。說是老者,其實有沒有過知天命之年還說不準,放在上輩子,也就是個中年人,還是保養的極好的中年人。

  身量高瘦,仙風道骨,風姿俊逸,那張臉和越清風有七分像,明明是冬日也不改廣袖長袍的魏晉之風,一頭灰白的長髮被束在腦後,只簡單地用木簪固定,舉手投足間,都彷彿從骨子裡透著世家風骨,從容優雅,端方輕曼,尊貴卻也落拓,睿智卻也不羈。

  越瑄的臉上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的皺紋,只是那雙眼,當它們看過來時,從內透出來的那種好似能包容一切的廣褒和深邃,以及閱盡千帆後沉澱如斯的歲月厚重,瞬間就滯住了兄妹兩人。

  你很難想像這是一個年輕時會對自家人大開殺戒之人。

  從他身上,甚至很難想像能有殺氣的存在。

  奚玉棠是玄天教主,從小殺人無數,奚玉嵐是殺手組織一把手,殺過的人也不計其數,這兩人同越清風最根本的不同就在於,無論他們看起來多麼瀟灑或溫和,身上始終都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哪怕偽裝得再好,敏銳之人照樣可以聞到那從骨子裡滲出來的血腥味。

  比如此時此刻的越家家主越瑄。

  這種血腥,不同於戰場上橫刀立馬的將軍,也不同於朝堂上暗箭難防的沒有硝煙,而是一種,從死亡深淵裡爬出來、又摸爬滾打於江湖,無數次行走在危險和死亡邊緣的血腥。

  尤其是那個玄衣黑髮的小子,甚至比銀髮紅衣的小子還要危險幾分。

  ……真是了不得啊,肅兮這兩個『朋友』。

  「父親。」

  越清風一改煙雨台裡的懶散,端端正正地行禮,舉止分毫不差,多年的禮儀教養單憑這一禮便可窺出全貌。

  「嗯。」越瑄端著架子淡淡應了一聲,「這兩位便是你信中提到的朋友了?」

  「是。」越清風居然罕見地沒有咳,直起腰看向斜後方的兩人。

  奚玉嵐接到了自家師弟的眼色,面帶微笑地恭敬拱手,「冒昧來訪多有失禮,見過前輩,在下奚玉嵐。」

  聽到名字,越瑄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在下奚玉棠。」奚小教主緊隨兄長之後,「見過越前輩。」

  ……越瑄的手也抖了。

  他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自家兒子,目光對上那兄妹倆,著重打量了一番奚玉棠,好一番沉默。被打量的兩人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避不閃,只是沒多久奚玉嵐額上便見了薄汗,畢竟是多年大病初癒,實力比不得巔峰時期,越瑄的壓迫性太強,他撐得有點累。

  就在他臉色開始發白時,奚玉棠忽然出手悄悄扣住了他的手腕,接著一縷溫和的真氣度了進去,堪堪撐住了他。

  奚玉棠也不好受。面對越瑄,她甚至有一種面對卓正陽時才會有的壓力,全身內力都在瘋狂運轉,悄然抵抗,能做到面不改色已是她的極限了。

  良久,壓力忽然如潮水般退去,越瑄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讚賞地望著兩人,溫和地開口,「不錯,不愧是奚之邈的一雙兒女,龍章鳳姿,好!只是女孩子家還是要穿得鮮亮些嘛,總是這樣沉悶,可是會失去很多樂趣的,瞧你兄長就做的不錯,有年輕人的活力。」

  這後半句,倒是直接對奚玉棠說的。

  兄妹倆:「……」

  等會,啥?

  越清風你這個叛徒!你爹認識我們父親的事你怎麼不說!

  奚玉棠忽然覺得,一身男裝沒戴面具這麼站在越瑄面前的自己,好蠢……

  「哈哈哈哈……你們也別瞪清風啦,這蠢小子什麼都沒說過,我也是初次見你們嘛。」越瑄被這兩人的模樣逗笑,招呼他們看座上茶,同時無比揶揄地掃了一眼自家的蠢兒子。後者低頭咳了一聲,一臉無辜地眼觀鼻鼻觀心,完全不理他。

  嘖,無趣。

  不過自家兒子不是斷袖,他真是大鬆了一口氣啊……

  面對一臉懵逼的奚家兄妹倆,越瑄唇邊的笑容深了幾分,主動為兩人解起了惑,「也不用如此驚訝,你們父親那等人物,名聲如雷貫耳,不知才是奇怪。我與蒼玄有幾分交情,來往通信時他提到過你們兄妹,字裡行間都是炫耀,討厭得緊。」

  想到了往事,越家家主笑容微斂,口吻中也透出了幾分歉意,「只不過……當年事發突然,而我越家也恰處於水深火熱,無法出手相助,實在遺憾。」

  那時,越清風的病正處於極度危險時期,他全副的心神都用在了如何讓兒子活下來上,那段日子,著實令人想起就膽寒。

  兄妹倆怔了怔,奚玉嵐釋然笑道,「前輩無需介懷,世事皆有緣法,我與妹妹能活著已是萬幸。」

  越瑄搖搖頭,「我事後曾打探過,只是你們二人也確實非池中物,竟連我也瞞了過去。若非今日你們一起出現,恐怕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原來玄天教主竟是蒼玄的親女。看到你們如此,蒼玄和芷嫣當泉下有慰。」

  正廳裡,因為這不可避免的話題而一時安靜了下來。

  「……前輩,晚輩有一事想證。」奚玉棠突然開口,引來了越清風和奚玉嵐同時側目,「當年玄天重建,少林出面壓下反對之聲,這當中,是否有您一份功勞?」

  越瑄略微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起來,「功勞不敢當,既是蒼玄的基業,幫一把也無妨。」

  ……果然如此。

  奚玉棠垂眸沉思。她就說,不可能這麼容易就壓下來的,當年那種群狼環飼的處境,少林面子再大,玄天重建也不可能那麼容易。從未有人提過此事,她也只當自己否極泰來有了點運氣,加上交出去的那份被動手腳的太初心經上部……沒想到……

  「你這丫頭瞞得太好,那件事後整個雪山的話事人誰都不信,我也只當是蒼玄義子出面,還曾疑過真假……」越瑄無奈地拿手虛空點了點奚玉棠,「不過你做的很好。」

  奚玉棠毫不謙虛地受了。

  她的確做的很好,就算重來一次……也會那樣做。

  從沒後悔過。

  如願以償地見了自家兒子的朋友,又措不及防地見到了故人之子,越瑄的心情可謂複雜之極。幾人聊了幾句後,他便放人去休息,自己回了梅花園,坐在廊下看著庭院裡的雪,難得回憶起了往事。

  越清風將兩人分別安置在自己所住的紫竹園附近,之後換了件衣服,去梅園找父親。

  見他來,越瑄拍了拍身邊示意他坐下,越清風掃了一眼明顯是為他準備的酒杯,拿過梅酒給自己倒了一杯,也跟著父親看雪。

  「清風,你喜歡奚玉棠?」越瑄突兀地開口。

  越清風面不改色地應了一聲,「是。」

  「……知道了。」越瑄沉默了片刻,「需要為父幫什麼?」

  「父親既然猜到了,便無需多此一問。」越清風淡淡道。

  越瑄回頭掃了他一眼,想到初見時那小丫頭跟自己硬碰硬的那番功力,嘴角扯了扯,「你小子,帶她回來就是這個打算吧?惦記老子的好東西不說,還惦記老子的功力。」

  「父親,注意用詞。您是個有風骨的世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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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6: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守歲

  除夕夜,和越家叔叔(越瑄強烈要求好友兒女這樣稱呼他)吃了飯後,幾人本打算陪著他一個長輩守歲的——事實上往年沒有奚家兄妹在,也是越瑄和越清風兩人對坐守歲,甚是苦悶——結果越瑄早早便放了他們回去,自己由老管家陪著回了梅園。越清風一時不習慣,回到紫竹園時還在走神,思索著父親是不是早就嫌棄自己守歲時沉默看書不理他,如今總算有個藉口把他弄走了……

  對著越瑄這位父親,越清風還真是沒太大的把握能看穿他的心思。

  剛歸家那日,和父親來了一場言簡意賅的懇切交心後,越家少主就知道越瑄心裡已經有了想法,至於怎麼去執行,不是他該操心之事,反正也能想像得到——他給父親挖了個坑,父親跳得心甘情願,但肯定也要收點利息。

  這無傷大雅。

  只要是能解決他擔憂的問題,收點利息也沒什麼,他有心理準備。

  越清風多少有些察覺那兄妹倆的籌劃和心思,為什麼不回雪山,為什麼要來江南,以及過年都願意留在越家老宅……如果真如他所猜的那樣,不得不說,這真是件容易讓人既哭笑不得又感動莫名的事。

  也許還夾雜著些許喜悅?

  ……不,應該說,是很多很多的喜悅,歡喜得忍不住一遍遍確認,然後再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高興之餘,也有那麼一點點嫌棄自己,竟然會因為這點關心就高興得恨不得出去跑幾圈。

  嘖,也太容易滿足了點吧?

  坐在紫竹園的主室門口,越清風抱著手爐,感受著屋子裡燒得暖洋洋的地龍,一邊望著庭院裡輕飄飄落下的雪,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些有的沒的,大腦難得放空,懶意席捲全身,什麼都不想做。

  ……結果沒多久,紫竹園就湧進來一大群人,打破了他這裡多年的清淨。

  打頭的是奚玉嵐和奚玉棠,後面跟著沈七、長歌、韶光和冷一,後兩人手裡抱著什麼東西。見到越清風,奚玉嵐首先笑起來,「肅兮,不知你們越家守歲可有什麼規矩?」

  越清風猜不到這兄妹倆在打什麼主意,腦子大略過了一遍,搖頭,「沒有,只需敬香,不准舞樂。」

  「可以玩麼?鬧一些沒關係吧,瑄叔叔會不會介意?」奚玉棠跟著兄長一左一右坐到他身邊,解下披風,側頭問他。

  「不會。」越清風笑,「梅園離紫竹園有一段距離,有什麼動靜也傳不到那邊。況且如果我沒猜錯,父親也在和福叔喝酒下棋。說吧,你們想幹什麼?」

  奚玉棠眨了眨眼,對韶光使了個眼色,後者掩嘴笑得燦爛。

  ……然後他們打起了麻將。

  要說打麻將,和五子棋一樣也算是雪山保留項目了。玄天教地遠人少,娛樂項目實在不多,一整年裡除了實在閑得無聊,也就只有過年時才會玩上兩把。只是整個玄天從上到下,能算作有錢人的只有沈七,剩下的全是窮逼,就算玩上一夜,輸贏也就那麼多,沒錢就開始罰脫衣服、喝苦茶、冰天雪地裡練劍耍拳、唱歌、跳舞、給司離試藥、給沈七試針……

  通常中招的都是鄒青。

  今年守歲在江南,鄒護法終於躲過了一劫。

  講清楚了規則,又試了幾圈後,奚玉嵐、越清風、沈七和奚玉棠上陣,秋遠奉茶,其他人興致勃勃地圍觀。奚小教主算是這四人裡最窮的一個,但也是玩得最溜的一個,其他三人一個比一個有錢,但除了沈七都是生手,神醫大人牌桌上的運氣又向來不好,奚小教主望著他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牌桌上光明的未來。

  韶光和冷一今夜都是沈七的參謀。因為在這兩人看來,被群狼環飼的沈大夫處境危險極了好嗎?說句教主不愛聽的,包括她在內這三個人,心真的很髒……

  他們毫不懷疑今日沈大夫會被掏空小金庫,因為每年,沈大夫都是這樣被教主不知不覺算計的……

  打牌這種事,幾分運氣幾分技術,鑒於沈神醫不像其他三人有武功在身,牌桌上一開始就明令禁止了老千,這樣一來,就算其他三人拼眼力拼記性,沈七身後還有韶光和冷一這兩個高手呢。

  奚玉棠覺得自己今日鐵定是要贏的,可事實證明,她這一年來的運氣都不怎麼樣,還沒撐到後半夜,她就已經輸得底兒掉,就差脫衣服了。

  ……簡直不科學啊有沒有!

  為什麼奚玉嵐和越清風這種生手都能贏啊!!

  這牌沒法玩了!

  「韶光,你上!」奚玉棠只能求助外援。

  韶光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私房錢,興高采烈地上陣了,剛一上去,就分分鐘贏了好幾把。

  奚小教主郁卒得快吐血。

  越清風眼底帶著笑意掃她一眼,淡淡道,「你來幫我?我歇一下,正好喝藥。」

  奚玉棠頓時眼睛一亮,屁顛顛挪了過去,前者貼心地給她讓位,退到一旁圍觀。奚玉棠一邊抓牌一邊開口問他,「輸了算誰?」

  「我。」越少主很大方。

  「贏了呢?」

  「你。」

  奚玉棠喜笑顏開,打牌的動作都比先前蔫嗒嗒的模樣好了許多。

  奚玉嵐輕飄飄地斜睨越清風,心底冷哼一聲,撇撇嘴,加快了出牌的速度。韶光則慌張地拍了拍胸口,調侃道,「說好了啊越少主,不准做參謀,不然沒法玩了,主子今兒走背字呢。」

  對面的沈七點頭,「放棄吧奚玉棠,你換到哪兒都是輸。」

  奚教主:「……」

  托了越少主的福,換人的結果就是奚玉嵐、沈七和韶光的小金庫都充盈了不少。一直到寅時牌局結束,奚玉棠充分給大家表演了一把什麼叫【走哪兒輸哪兒】,輸得越清風都沒了脾氣,自己更是直接被消磨了全部鬥志,趴在桌上半天不願理人。

  一晚上輸出去五千兩銀子這種事是她一輩子的污點!污點!!

  人生贏家奚玉嵐贏了師弟近四千兩,開開心心地讓長歌去準備宵夜了,韶光和沈七也各有進賬,顧念著沈七勞累,奚玉棠揮揮手讓他們都歇著去,眼不見為淨。

  牌局結束,秋遠抱了一壇梨花落。令人驚訝的是奚玉嵐的酒量還不如妹妹,沒多久就直接醉趴下,被長歌背了回去。眨眼間,紫竹園空了大半,只剩下越清風和奚玉棠還坐在廊下,一人抱著一個手爐看雪。一罎子酒早就被喝光,秋遠無奈又抱了兩壇來。越清風喝酒的頻率不高,多是淺酌,其餘大部分則都進了奚玉棠肚子裡。

  喧鬧過後的紫竹園越發幽靜,雪漸大,壓得竹葉都沒精神地低垂,風一起,簌簌作響。奚玉棠和越清風並排坐著,酒香肆溢,醉人心脾。奚玉棠望著庭院裡的雪,不可抑制地湧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逢年過節,全家團圓之時,總是容易讓人心緒難安。

  也不知司離在宮裡會不會覺得冷清。

  也不知沒有他們,鄒青和迎秋在雪山寂不寂寞。

  也不知爹娘有沒有在天上看著他們。

  要是……

  要是他們都在……

  「越清風。」奚玉棠緩緩開口,聲音在這幽深的夜裡越發顯得低啞空曠,「你有沒有什麼特別遺憾之事?」

  越清風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外面一片素白的世界,低笑,「當然有。」

  「比如?」

  「……年少時候沒趁著身體好,多做點事?」他歪頭思索,「其實那時還打算去挑戰一下血殺殿、淩霄閣之類的。初入江湖,心高氣傲,一戰成名的想法壓都壓不下去。」

  奚玉棠低低笑了出來,「看來他們運氣不錯,十八水寨被你走了一遭,單行天現在都還被人戳脊樑骨。」

  「你呢?」越清風回頭看她。

  「我啊……」奚玉棠仰頭看天,下頜連著脖頸的弧線在燈光下驚豔得令人移不開眼,「遺憾的事情多的去了,說不清。」

  她頓了頓,輕聲道,「我有時候會忍不住嫉妒你們。你,哥哥,父親,嫉妒你們的資質,也嫉妒千彤和林淵,嫉妒他們身後有人寵著推著。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的太差,沒能讓身邊人過得更好些,小美也好,司離也好,他們其實值得更好的生活。」

  終究還是她資質有限,能力不足。

  「棠棠……」越清風怔忪出聲。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奚玉棠撐頭望著自己的膝蓋,酒勁上頭,臉頰忽然就熱了起來,熏得她眼睛都感覺到了燒灼,「報仇這條路太苦,我堅持了十六年,如今已經看到盡頭了,卻忽然開始有些提起不精神,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堅持下去,懷疑自己做的這一切是否是對的,懷疑我能不能撐到最後,你或許能看出來,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

  「肅兮,我有點怕。」

  這是她第二次開口說怕了。第一次,是在京城寒毒復發後。

  兩次,身邊人都只有越清風。

  有些話,她不敢對奚玉嵐說,不敢對沈七說,因為這些人都在她局裡。可越清風……雖然他真的參與了許多事,但奚玉棠始終不願真的把他拉進這趟渾水裡。總覺得如果她這樣做了,那就代表著她終於在這個人一直堅持的某事上和他達成了共識。

  可她活不長啊。

  越清風的病,是有痊癒可能的。

  她的走火入魔,卻是無解的。

  等真的到了大仇得報的那天,她願意自廢武功。可到那時,也許自廢武功也救不了自己了。

  大抵還是因為今夜喝了太多酒,有些不該說的話就這麼不經考慮就說了出來。奚玉棠抬起頭時,就看到越清風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兩人對視了片刻,奚玉棠低頭自嘲地笑了一聲,「你聽懂了?」

  聽懂了。

  但是不想懂。

  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絕,越清風不想在這時候說話。

  「夏天的時候在煙雨台,我曾說,或許我可以試著找一找解決走火入魔的法子。」奚玉棠抬頭看他,「我心裡有個想法,但不知能不能行……若實在不行,你也不要遺憾。」

  越清風怔住,「是什麼?」

  「一丈峰。」

  對上眼前人那有些出神的眸子,奚玉棠眨了眨眼,「如何?寒崖老人畢竟是多年武林泰斗,也許他有法子呢?不過要等我練成太初下半部,最好能帶著《素九》的下半部去,你師父寵你,或許能看在《素九》的面子上不計較我魔教教主的身份?」

  聽到前半句,越清風眼睛亮了亮,但等她說完,又忍不住蹙眉,「不能先去?」

  「不能。」奚玉棠搖頭。

  「……」

  狐疑地打量著眼前人,越清風思索了許久,半是猶豫地點了頭,「便按你說的,到時師父那邊,我和師兄來想辦法。」

  奚玉棠點了頭。

  壓下心底的歉意,笑看他慢吞吞地將碟中酒喝下,她手托腮,忽然道,「肅兮,來接吻吧。」

  說著,不等越清風反應過來,人便傾身朝他壓了過去。

  越清風驚呆了。

  但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抬手摁住她的後腦,整個人一翻身,直接將人壓在了地板上,二話不說加深了這個吻。

  骨碌碌幾聲響,空酒罈子被撞翻倒地,無聲地摔進了厚厚的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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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6: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贈劍

  兩日後,薛陽來到姑蘇越家,帶來了陸靖柔一手被廢的消息。並非挑斷手筋,而是整個被砍了下來,只是薛陽想著大過年的,教主可能不想看見這麼倒胃口的東西,所以半路上就扔了。

  奚玉棠表示,幹得漂亮。

  薛陽的到來讓韶光也高興了不少,但是越高興,這位前花魁大人反而越是板著臉,女人心海底針,薛陽也拿不准她是樂意看見自己還是討厭,苦著臉拿著禮物站在韶光門口徘徊了一早上,就是不敢開口。

  奚玉棠帶著沈七和冷一看熱鬧,明知道薛陽苦逼也不說話,對他的求救視若罔聞,還勒令不准其他兩人插手。他對韶光的心意眾人皆知,可兩人中間還橫亙著一個已經死了的閻十六,這事只能他們自己解決。

  越清風忙得腳不沾地,每日都在應付前來拜訪的各路親朋好友,相比之下,每日都在房裡練功聊天發呆打牌的奚家兄妹簡直過得是神仙日子。

  奚玉棠徹底貫徹了要讓他回江南養病的做法,每到喝藥的點,必然會親自帶著煎好的藥去找他,然後看著他喝下去。剛開始兩日,越少主受寵若驚,喝得那叫個乾脆,可沒過多久,發現她不是心血來潮後,就開始花樣翻新地玩各種逃避手段。然而奚玉棠又不是秋遠,由不得他任性,在越瑄的從旁策應下,基本上一逮一個准。

  幾日下來,越少主嘴巴苦,心裡更苦,感覺呼吸都是苦的。

  沈七知道了奚玉棠的打算,心裡也記掛著藥王谷的離火草,知道此行有危,更是潛下心來調理越清風的身子,勢必讓他在三月時不至於拖後腿。原本奚玉嵐還在看熱鬧,看到師弟苦逼樂得不行,可沒多久,沈七就把主意也打到了他身上,一時間,師兄弟兩人都過上了水深火熱的生活。

  奚玉棠對於每日監督兄長和越清風喝藥這件事樂此不疲,反正她自己是不用喝的。沈七將離火草入藥之後,為了讓她撐過這個冬天,乾脆以行針來代替內服藥物,並和以藥膳調理,但行針哪是什麼容易事,每次必定要有一番苦受。既然她自己過不好,當然也不能讓那兩人好過了。

  一時間,越家老宅裡雞飛狗跳。

  越瑄開心極了,這大約是他妻子去世後自己過得最熱鬧的一個年節。往年這時候,姑蘇越家兩個主子都不是什麼愛鬧騰的性子,過個年也沒什麼年味,比平日裡也差不到哪去。可今年的年節多了奚家兄妹,越瑄臉上的笑容都燦爛了不少,每日聽著老管家彙報奚玉棠如何折騰自家那個私生活極其乏味的兒子,心情好得連飯都多吃了兩碗。

  他越看越是喜歡這兩兄妹,哥哥穩重大氣,妹妹豁達果敢,好相貌好性子好武功,最重要的是,對他兒子也足夠真誠用心。想林淵也不過是能和越清風保持著君子之交,可這兄妹倆,乾脆就是逼出了自家兒子的真性情,親密程度簡直沒法比。

  就算是越瑄自己,也已經很多年沒見過自己兒子這麼接地氣了。

  觀察了幾日,他越發滿意,對兒子當日提出的請求,心裡也真正有了些想法。在此之前,他雖答應幫忙,卻是看在越清風的面子上,畢竟兒子好不容易喜歡一個女子,他這個當爹的,自然要出一把力。可如今,奚玉棠真正入了他的眼,這幫忙便也多了幾分心甘情願。

  奚蒼玄生了一雙好兒女啊。

  羨慕死了。

  他將當年自己和奚之邈之間的書信拿出來送給了奚家兄妹,算是全了兄弟之情。奚玉嵐和奚玉棠無疑是驚喜的,萬萬沒想到在雪山被一把火燒光的十六年後,他們居然還能見到父親留下的隻言片語,一時間,對越瑄也越發尊敬,一聲瑄叔叔也叫得更親熱。越瑄看著這兩人,抑制不住地想起了年輕時候,想到奚之邈,唐芷嫣,想到自己的妻子,拉著兩人的手,感慨得直歎氣。

  聊了半個多時辰後,奚家兄妹不敢多打擾,便打算告辭。越瑄將兩人送出書房,想了想,還是單獨留下了奚玉棠。

  「瑄叔叔?」奚玉棠一頭霧水。

  越瑄但笑不語,招呼她坐下,自己則進了書房內室,從暗室裡捧出了一個細長的紫檀木盒,走到她面前,遞了過去。

  奚玉棠迷茫地接過盒子,在越瑄的示意下打開,裡面靜靜躺著一把長劍。劍長三尺三寸,通體暗紅,纖塵不染,劍柄處刻著一個小小的『幽』字,筆鋒犀利如刀,只是看一眼,都彷彿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殺氣。她試著輕觸了一下劍鋒,還未來得及反應,手指便被割破。

  極好的劍。

  「好劍!」她驚歎著將長劍入鞘。

  越瑄在她一側坐下,輕描淡寫地笑道,「喜歡就好,這算叔叔給你的見面禮。」

  奚玉棠大驚,慌忙推拒,「這太貴重了,不可。」

  「無妨。」越瑄笑著將紫檀木盒重新推到她面前,「先聽我說。」

  奚玉棠只得安靜下來。

  「此劍名為『九幽』,乃鑄劍師寧幽所制,當年我僥倖得之,曾憑此劍在江湖闖下赫赫聲名,之後也是用這把劍,斬盡了越家毒瘤。劍乃兇器,九幽更是其中佼佼者,出劍必染血鋒,就是你父親,當年也非要拿他自己的佩劍與我交換,要知,他的幽明劍也出自寧幽之手,比起九幽名頭更甚,這天下不知多少人覬覦,可他卻總說幽明劍不適合自己。」

  越瑄的目光落在紫檀木盒上,不知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笑,「其實九幽的確更適合他,我又不常出去殺人,這把劍的劍氣都帶著殺意,想必你能看出來。」

  想到奚之邈的性子,奚玉棠扯了扯嘴角,「……的確。」

  越瑄意有所指地點了點她手上的薄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之所以不佩劍,並不是因為不擅長吧?」

  奚玉棠怔了怔,不好意思地笑了,「劍到我手裡總壞,不是卷刃就是斷,在沒遇見好武器之前,還是針線更好用些。」

  「拿著吧。」越瑄感慨,「這劍放在這裡,只能是蒙塵,不如讓它在需要的人手裡發揮作用,也不算埋沒它。你父親的幽明劍已斷,九幽比起你兄長,更適合你。」

  她一身的殺氣比之奚玉嵐更甚,九幽的確更適合她。

  長者賜不敢辭,奚玉棠猶豫地看他了一眼,終於還是決定收下。

  越瑄滿意地點了點頭,突然話鋒一轉,「你可知為何奚蒼玄對九幽念念不忘?」

  奚玉棠搖頭。

  「拿起來試試。」越瑄抬了抬下巴。

  「……」

  兩人出了書房,在梅園庭院的空地上,奚玉棠抽劍而立,在越瑄帶著笑意的目光注視下,一套劍法行雲流水而出。粗粗握著劍時,奚玉棠感受到的便是從劍身上傳來的無法阻擋的殺意,甚至這殺氣已到了隔空能傷人的境地,可見它曾飲過多少人的鮮血。可沒過多久,隨著一套劍法演練到後半段,劍招殺意盡顯,卻在此時,一股清涼之意忽然從劍身傳至手心,接著入她內腑,跟隨真氣運轉一周,頓時醍醐灌頂,整個人清醒無比。

  奚玉棠震驚地停了下來,盯著手中的九幽劍看了許久,抬頭便對上了越瑄的眼神,「瑄叔叔……此劍什麼材質?」

  「不知。」越瑄回答得很光棍,「但效果不錯。」

  「……」

  的確,一把充滿殺意的劍,卻在運用時有凝神靜氣之效,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她方才的的確確感受到了!

  奚玉棠沉默了許久,明白了先前越瑄那個問題的答案,也明白了他贈劍的用意,心中驚濤駭浪一陣後怕。劍入鞘,她定定望著越瑄,兩人視線交換中,各自讀懂了對方眼中真意。

  「您……什麼時候知道的?」主廳廊下,奚玉棠忍不住問。

  「知道什麼?你功法有問題?」越瑄給她倒了杯茶,「安心,不是清風說的,你我初見時,我就察覺到了。」

  奚玉棠接過茶,抿唇不語。

  越瑄見她全身緊繃,不禁笑了笑,「無需緊張,我不會多問,不過還是有些好奇,可願讓我把把脈?」

  奚玉棠看了他一眼,在他眼眸深處見到了真誠,心下猶豫了片刻,乖乖伸出了手。

  片刻後,越瑄神色嚴肅地收回了自己的一縷真氣,蹙眉盯著眼前人不說話。後者心虛地垂眸避開他的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越瑄歎了一聲,起身進了書房。沒多久,一部功法擺在了她面前,「既然走的是集百家之長的路子,想來這功法你也能用……不是什麼攻擊之法,但卻能起到溫養之效,正適合你。」

  奚玉棠低頭,《養神》二字映入眼簾。

  「……多謝瑄叔叔。」她起身,誠心誠意地向著越瑄行了大禮。

  ###

  「所以……我爹給了你一部功法?」

  紫竹園裡,忙了一整天總算清閒下來,卻還要被看著喝藥的越少主一臉驚奇地望著眼前的奚玉棠。

  「嗯。」後者盤膝而坐,懶散地低頭把玩著兄長送她的玉佩,「說是練功出了岔子時能有奇效,每日運功也能降低走火入魔的可能,讓我一定要好好修習,切不可偷懶……既是你家的功法,你有練過嗎?」

  「沒有。」

  越清風正盯著面前黑乎乎的藥汁,心不在焉地回答,「此前沒聽說過這部功法,應該是他的私藏。」

  奚玉棠見他一臉如臨大敵,故意將藥往面前推了推,隨口道,「我翻過了,的確是頂級功法。有這部《養神》在,我至少能多活三五年。這算是救命的大恩了,你說我是不是得對瑄叔叔以身相許?」

  ……剛把藥拿起來喝了一口的越少主,噗地一聲全吐了。

  「咳咳咳咳……你說什麼?」越清風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奚玉棠黑著臉看著自己方才坐著的地方,要不是她躲得快,這會肯定渾身都是藥汁。

  「奚玉棠!」越少主怒喝。

  「聽到了聽到了,喊什麼。」奚小教主漫不經心地揉耳朵,「我開玩笑的,這你也信……」

  「……」你說的很認真好嗎!

  無視了越清風的黑臉,監督著他將剩下的藥喝完,奚玉棠緩緩開口,「瑄叔叔忽然又送劍又送功法……是不是你授意的?」

  「不是。」越少主還沒消氣,冷著臉答得很是乾脆。

  「真的?」

  「……信不信由你。」

  狐疑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奚玉棠收回目光,垂眸,「……我欠你們良多。」

  「那就少逼我喝幾服藥。」越清風知道她想說什麼,沒好氣地打斷她。

  那你真是想多了。

  奚玉棠白他一眼,「想都別想。」她瞥向身邊放著的九幽劍,慵懶道,「既然你難得精神這麼好,起來活動活動?也是許久未交過手了,再這樣下去,你骨頭都要鏽掉了吧?」

  越清風掃她一眼,拿起佩劍起身,邊向外走邊抽出了長劍。

  兩人在紫竹園打了一架,幾乎毀了大半個竹林,最後雙雙氣喘吁吁地躺在雪裡,還沒緩過勁來,就發現沈七和奚玉嵐冷著臉站在廊下,一個比一個眼神凍人,當即臉色微變,對視一眼便要落跑。

  ……結果被奚玉嵐一人賞了一個爆栗,拖回去了。

  ……

  日子緩緩而過,正月初十,奚玉棠接到了離雪宮的帖子。帖子原是下在江南堂,被薛陽的手下直接送來了姑蘇,看到上面江千彤的親筆,奚小教主的心情有些複雜。

  根據消息,此次離雪宮新任宮主的即位大典邀請了許多武林同道,武林盟那邊基本沒有落下,各大世家也有意前去,據說歐陽玄已經出發,其他諸如血殺殿、淩霄閣、烈焰幫等也確定會到場,就連五皇子司煜對此也有些興趣。

  奚玉棠本無意前去,但司煜的出現讓她不得不想到如今在嶺南負責救災事宜的太子司離。她按下心中的不安,拿著帖子去找越清風和奚玉嵐商議,卻沒想到原本並不打算去湊熱鬧的越少主居然猶豫了,聯想到他們所籌劃的強襲藥王谷之事還需要歐陽玄來背鍋,其餘兩人便懂了他的意思。

  ——若是趁即位大典的機會動手,倒可以免去他們再走一趟洛陽的麻煩。

  「不然……我一個人去?」奚玉棠掂著帖子徵求他們同意,「兄長藍玉的身份還是不要輕易出面,肅兮病著,來回折騰不好,我帶著薛陽、冷一和小美走一趟應該沒問題。」

  越清風正在苦大仇深地喝藥,聞言,從藥碗後面慵懶抬眼,「是誰大過年的砍了離雪宮首徒的一隻手?居然還往前湊?不嫌麻煩。」

  「……」

  「我去吧。」奚玉嵐摸了摸自己的臉,「頭髮染黑,扮妹妹應該還挺像?」

  ……你妹妹沒有你這麼高的個頭好嗎?

  兩人同時面無表情地望他。

  「就這麼定了,我去。」奚玉棠放下帖子,「總覺得如果不去會錯過什麼。」

  「那就一起吧。」越清風拍板。

  事實證明,他們走這一趟,的確很值回票價。

  奚玉棠的直覺在某些方面准的可怕,尤其是當她來到離雪宮,見到歐陽玄身邊抱著劍的黑衣人時,更是確信了來參加即位大典,真是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裴無星,終於還是讓她又見著了。

  上次長街之戰的屈辱,總算到了該還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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