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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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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淺本]半面江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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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22:09: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一個大寫的修羅場

  所謂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江湖人有江湖人的交流方式,誰管你對錯,贏的人就是對,輸的就是錯,成王敗寇,莫不如此。

  奚玉棠和衛寒之間的衝突說出來有些可笑,在外人看來是兩男爭一女的戲碼,於衛寒而言是男人之間的尊嚴之戰,可對奚玉棠自己來說,卻充滿了荒誕感。

  果然馬甲多了不是好事,不僅要努力維護岌岌可危的真相,還得為此付出代價。

  不過,休養了這麼長時日,能有個人打一架也好。鬆鬆筋骨,也一解鬱氣。

  至於理由……嗯,重要嗎?

  也沒約定到底贏了能怎樣輸了又怎樣,兩人就這麼當著一群圍觀群眾的面突然間大打出手,反正就是你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不過你的理所當然,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幹,贏了再說。

  衛寒的武器還是那把分量頗重的重劍,相比杭州城西鳳鳴居一戰,他的身手好了不止一星半點。許是上頭沒了宋季同的壓制,不用再隱藏實力,招式大開大合間隱含著重重殺機,仔細品味,還能看出一絲殺手搏命的暴力美學風格。

  而奚玉棠身份暴露得突然,毫無準備之下,身上只有針沒有線,手邊一把長劍,索性就光棍地和他比起了劍法。兩人上次交手時,她的長隱劍還未完全融入到自己的武學之中,如今卻已徹底融會貫通,甚至還自創了一套劍法,同樣帶著招招致命的風格。

  她所學龐雜,揣摩過的劍訣秘籍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轉換成自身招數後,就變得毫無套路可言,完全以實用為准,借力打力是常態,眼睛毒辣,直指弱點,常常上一秒還是一招劍轉流雲,下一刻就換成了以劍代刀,再不然還能從繡花針和劍法之間無縫切換,種種招數簡單直接,卻妙不可言,令人眼花繚亂,防不勝防。

  觀戰的一群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你教過她劍法?」奚玉嵐忍不住問身邊一臉陰沉的師弟。

  越清風沒好氣地斜他一眼,不想說話。

  明擺著沒教過好嗎?你妹妹是個武學奇才你不知道嗎?奇才就算了還練了個逆天的魔功!看過的秘籍交手過的招式,到最後都能變成她自己的東西!

  你看看,她居然還用她前未婚夫的沖雲劍法!!

  是想活活氣死他嗎!

  奚玉嵐還是頭一次認認真真看自家妹子跟人打架,不得不說,她真的太出乎他的意料——基礎扎實,內力渾厚,招式大巧不工,對戰經驗豐富,一點都看不出江湖女兒的嬌態,也沒什麼喜歡大喊招式名啊、嘿哈大喝之類的奇怪習慣,唯有賞心悅目,唯有真才實學。

  她真的成長得很好。

  也真的過的很苦。

  「不愧是年紀輕輕就能與歐陽盟主等一眾前輩齊名的頂尖高手,奚教主果真名不虛傳!」五皇子司煜眼冒精光地望著場間的奚玉棠。他和衛寒很熟,知道這小子平日慣會隱藏實力,是個真正的高手,可沒想到玄天教主盛名之下無虛士,居然能跟衛寒打個旗鼓相當!

  不過他也知道,行走江湖誰能沒個底牌,只有底牌盡出,才能真正分個勝負高低,想來今日是沒機會見了。

  再怎麼盛怒,也沒人會在這種場合下拼命的。

  「那是當然,我們教主是最厲害的!」司離驕傲地挺胸。

  知道他身份的人很少會這麼當面反駁他,司煜詫異地看向出聲的小子,目光在掃過他那唇紅齒白的俊俏小臉時微微一怔,腦海裡忽然閃過點什麼,速度太快,沒來得及抓住,注意力便又被場間吸引,頓時將那絲違和感拋到了腦後。

  ……不過是個孩子,跟他計較什麼。

  不過這孩子長得還挺好。

  司煜默默想著。

  也正是看出了奚衛兩人不可能真的拼命,越清風和奚玉嵐也才沒有出手阻止。雖然兩人的戰鬥風格都沒有那些花裡胡哨的玩意,全是殺招,但心中有數,不可能真的鬧出人命來。

  如今是奚玉棠沒有占下風,若是她占了下風,恐怕他們就站不住了。

  庭院裡鬧成這樣,蘭玉作為主人,再不出現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衛寒雖然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和奚玉棠的戰鬥上,卻也分出了神關注著正屋,見蘭玉這樣都不出門,心中的猜忌更濃,望向奚玉棠的目光也有一瞬間的動搖,但很快又被怒氣取而代之。

  一想到如果蘭玉就是奚玉棠,他方才都已經將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她居然還要對自己動手,就險些氣炸,出手也忍不住重了幾分。

  奚玉棠第一時間感受到了他的變化,面具後的眉頭微微一蹙,也跟著加重了出劍的力道。可這樣一來,她新傷未癒,招式相撞時難免震得人氣血翻騰。

  她可不想再受傷了。

  正當她苦惱著應該怎樣應付衛寒這種明顯遷怒發洩般的打法時,只聽吱呀一聲輕響,緊閉了許久的房門緩緩打開,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

  下一秒,越清風果斷出手,身形翩然一閃進入戰圈,看似緩慢實則威懾力十足地揚手抽劍,於電光火石間,輕飄飄遞出一招,同時架住了兩人的武器!

  眼前戰鬥驟然停滯,奚玉棠挑了挑眉,衛寒則沉下了臉。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在場的除了沈七都是習武之人,能在一招之內制住奚玉棠和衛寒的劍,越少主的功力……果然又特麼精進了。

  司煜看得目瞪口呆!

  還是人嗎!同樣都是年輕人,既生奚越衛,何生他啊!真該讓那幫每天自以為是覺得自己牛逼的哥哥弟弟們來看看這三個非人類好嗎?!

  這種感覺,簡直就是……明明覺得自己已經登上了最高峰,結果發現自己上的是個丘……

  心好累,不會愛了。

  「教主,衛千戶,這是為了何事要交手?」

  略帶沙啞的溫柔女聲打破了庭院中的死寂,眾人紛紛回神望去,只見一個身量高挑、白衣羅裙的蒙面女子靜靜地站在那裡,面紗之後漂亮的臉部輪廓若隱若現,仔細看去,還能瞧見她略顯蒼白的雙唇。在她身後,身著紅衣的「花魁」正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規規矩矩立在不遠處。

  「蘭兒。」奚玉棠第一個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掃了身邊的越清風一眼,收劍微笑,整個人瞬間戾氣全無。

  衛寒也回了頭,見到蘭玉時瞳孔猛地縮了縮,深深打量了她兩遍,驚訝地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破綻,蹙眉看了一眼奚玉棠,後者正抬步上前,對著蘭玉伸出了手。

  想也不想地一橫身擋在奚玉棠面前,衛千戶定定望著眼前的白衣女子,「蘭玉。」

  「衛千戶若是想找小女子道謝的話,就不必說了。」蘭玉矜持地對他行禮,「舉手之勞,你我已經扯平了。」

  聽到這裡,衛寒心中再無懷疑,猛地上前一步,剛要開口,旁邊一道玄色人影閃過,再一看,奚玉棠已經站在了蘭玉身邊,動作非常自然地將人擁進了懷裡,低頭體貼地問道,「不是不讓你隨意收功麼?有傷在身還不好好入定,當心本座罰你。」

  衛寒一雙眸子頓時危險地望向奚玉棠。

  幾乎是同時,沈七、越清風和奚玉嵐臉刷地一黑,險些破功。

  特意想辦法增高了些許的韶光整個人都不好了,幸好帶著面紗,掩下了她抽搐的嘴角,卻也知道自己此時還在演戲,平靜地掙脫了自家主子的懷抱,模仿著變聲後的蘭玉聲音淡淡道,「教主多慮了。」

  奚玉棠頓時氣笑,「怎麼,還在生本座的氣?本座這不是從蜀中回來陪你了麼?」

  韶光低頭不語。

  少說少錯,多說多錯,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她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要讓衛寒靠近她,不要露餡。

  想到身後站著的自己的替身,韶光心裡長長鬆了口氣……還好有越少主高瞻遠矚提前安排,否則今日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咳咳咳咳……」一陣咳嗽聲,奚玉棠不用抬頭都知道是誰,掀了掀眼皮,果不其然是某個嬌弱的食人花少主。

  既然這麼弱,為什麼剛才只用一招!用兩招能死嗎?一招的代價能有多大不知道嗎!

  咳死你好了!

  奚玉棠沒有理會他,徑直看著韶光,「蘭兒,跟本座回雪山可好?你去收拾東西,我們今日就走。」

  「不可!」

  「不可!」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眾人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越少主和衛千戶。

  「……咳,奚教主,聖女身上有傷,需要靜養,貿然動身恐會加重傷勢。」越清風定定看過來,眼底寫滿了『你敢走試試』。

  奚玉棠抬了抬下巴,似乎是在思考越清風的建議。頓了頓,他看向沈七,「小美,來。」

  沈七冷著臉上前,沒去管韶光,倒是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粗粗把了脈後,發現她果不其然折騰得自己有傷勢復發的徵兆,頓時面如冰霜地瞪了她一眼,而後才執起韶光的皓腕,閉眼沉思了片刻,毫不留情地開口,「不能移動。」

  「……」奚玉棠的表情瞬間裂了。

  這話是在說給她聽啊!

  為什麼啊!為什麼還不能走啊!沈小美你說!越清風給了你多少錢!

  「那位是,是……沈七,沈神醫?!」司煜覺得自己今日好丟臉,怎麼總是被刷新見識!

  沈七回頭看了他一眼,驕矜地頷首。

  司煜頓時淚流滿面,忿忿地看向越清風——越少主,既然沈神醫在府上,你為何當日不能找他來為我和衛寒看傷嘛!我們願意付診金啊!那可是千金難求一診脈的沈七好嗎!

  他這幾日在這別院裡養傷,傷沒好不敢回宮,早就和沈七打過好幾次照面了,可偏偏對面相逢不相識!

  不知現在抱一下奚教主大腿能不能求沈神醫一個方子……

  越清風自動忽略了五皇子怨念的眼神,笑盈盈地望向了門口三人,雖然目光看似對著蘭玉,實則全然落在奚玉棠身上。而衛寒顯然也聽到了這話,不禁皺眉,「沈神醫,蘭兒果真傷得很重?」

  ……蘭兒?

  奚玉嵐、越清風和沈七同時側目。

  「我教聖女的傷勢,與衛千戶有關嗎?」沈七冷冷開口。

  幹得漂亮!

  那倆師兄弟同時在心裡豎起大拇指。

  韶光憋笑憋得快瘋了,用盡全部的毅力才讓自己看起來平靜鎮定,實則快要內傷了。

  她為什麼要扮聖女!為什麼不能在旁邊看戲啊!

  聽到沈七的話,衛寒面色一變,殺氣驟然爆發!

  奚玉棠眼疾手快地一把將沈七拉到自己身後,氣勢全開地迎了上去。

  「七爺,您還好嗎?」韶光見沈七臉色不好,下意識開口,「衛千戶這是何意?!」

  衛寒微微一怔,面對微慍的韶光,渾身殺氣如潮水般退去,對上她時雖然依然沉著臉,卻已儘量放緩了語氣,「即便是養傷,也不必總麻煩越少主,跟我回京可好?京裡有最好的藥材,需要什麼我幫你。」

  ……好個屁!

  奚家兄妹並沈七越清風心中同時大吼。

  「衛千戶這是在嘲我越家拿不出好藥材?」越清風涼涼道。

  衛寒頓時噎了一下,險些忘了這裡還站著一個富可敵國的家族少主,頓了頓,還是堅持道,「還是回京的好,奚教主覺得呢?」

  他看向奚玉棠。

  奚玉棠則看向沈七,後者沉默著,不知在思量什麼。

  「這裡有暖玉房,聖女還是留下養好傷比較好。」從頭到尾都沒開口的奚玉嵐終於一錘定音,「奚教主若是放心不下,大可也留下來,我想,越少主不會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撥不出吧?」

  ……親師兄!越清風感激地看了一眼奚玉嵐,「那是自然。」

  暖玉房!

  此話一出,不光是衛寒,就連司煜都驚了一下,沒想到越家少主身家如此豐厚!

  兩人對視一眼,均下意識看向輪椅上面容平凡的銀髮男子。

  「不知閣下怎麼稱呼?」司煜挑眉。

  「在下藍玉,藍田玉暖之藍,上京治病,借住於此。」奚玉嵐淡淡道,「倒是和聖女有緣。」

  司煜掃了一眼他不良於行的腿和雪白的髮,感慨,「居然這麼巧。」

  「在下初次聽聞聖女大名時也很吃驚,能和聖女名同音,雖非我願,卻也深感榮幸。」

  司煜點點頭,見他坦蕩君子,也不好再開口多問下去。

  正如奚玉棠所言,他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名字和蘭玉擺在一起,反而沒有人多深究了。

  衛寒默默聽著兩人交談,望向奚玉嵐的眼神變了又變,最後複雜難測地落在他蓋著薄毯的腿上。

  顯然暖玉房三個字也戳中了沈七,他本就希望奚玉棠能靠著暖玉房延緩一下寒毒,如今她又有復發舊傷的徵兆,其實留下是最好不過的,只不過方才衛寒的話也讓他深覺有理,畢竟這裡是越家的地盤,奚玉棠如今亮了身份,他只怕她留下會有麻煩。

  他動搖了,忍不住看向奚玉棠。

  兩人相處多年,自有默契,不過一個眼神,奚玉棠便知曉了沈七的打算和顧慮,忍不住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笑容。

  既然連大哥也開了口,她再反駁,就說不過去了,不過該擺的態度還是要擺清楚,畢竟這裡還有一個五皇子,一個錦衣司頭領。

  「住下?可以。」她涼薄地望越清風,「只不過越少主需向本座發誓,蘭兒養傷期間你不准靠近她所住院子半步。」

  越清風對上她的目光,腦子裡快速思索著她到底是在指韶光還是她自己。很快,他灑然一笑,「既然奚教主信不過越某……也好,越某不靠近便是了。」

  「好了好了,這下事情不是就解決了嘛!」司煜這時出來當起了和事佬,「衛千戶你覺得如何?」

  衛寒在奚玉棠和越清風中間看了一圈,最後落在韶光身上,沉默片刻,點頭,「好,反正殿下也要在這裡養傷,衛某職責在身,當護衛殿下到回京為止。」

  說著,他看向越清風,「叨擾了,越少主。」

  越清風:「……」

  明日就讓沈七去瞧五皇子!他就不信兩天之內弄不走這兩個人!

  「既然事情解決,殿下,教主,衛千戶,越少主……小女子先回房了。」韶光心中石頭落地,趁勢退場。

  可今日,註定事情不會如此圓滿解決。

  還沒等她回身走出兩步,身後,衛寒的聲音便遙遙出來,「等一下。」

  韶光停住腳步,回頭。

  奚玉棠不知為何,心下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蘭玉。」衛寒目光堅定地望著她,朗朗出言,「我心悅你。」

  韶光:「……」

  其他人:「……」

  奚玉棠默默抽嘴角。

  衛寒你個坑爹貨……我哥的眼神都忍不住要殺人了!有種你看你上司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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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帶你看燈

  晴日驚雷的一句表白,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了。韶光猛地瞪大眼睛,面紗後姣好的面容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懵逼。她下意識看向自家主子,見奚玉棠面無表情,張了張嘴,又忍不住看向庭院中央的越少主。

  越清風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麼。

  該怎麼回應?需要回應嗎?她她,她不是聖女啊!

  韶光整個人都不好了。

  庭院裡寂靜如死,知道真相的都在暗自瞧著奚玉棠,不知道的則震驚地看向衛寒。

  五皇子司煜覺得自己的智商已經不夠用了,像是白日見鬼般張著嘴,萬萬沒想到平日裡一句話都不願多說的好友,今日居然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一個女子表白!這,這還是他認識的衛寒嗎?!這還是錦衣司裡讓人聞風喪膽的衛千戶?!

  奚玉嵐已經快氣暈了,握著輪椅扶手的指節生生泛白,想大聲地說那是他妹子誰都不准搶,可又知道這話若是說出來,恐怕江湖都要有一番震動,氣急敗壞下,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壓抑著自己不去扣動暗器,眼眸深深彷彿要殺人般死死盯著衛寒。

  他真敢!!

  這可是光天白日!還有這麼多人在,怎麼就沒有顧忌絲毫女兒家的臉面?!

  事實上,衛寒也沒想太多,那句話脫口而出時也不過是想讓蘭玉能夠另眼相待自己,能在她心中佔據一個位子,可當話出口,見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太過心急,做得不妥了。

  這種女兒私情,本該私下說的。

  所以他也不敢再說什麼,只能儘量保持鎮定地望著白衣蒙面的女子,只有自己知道,他心跳得有多快,手心出了多少汗。

  她會怎麼說?

  會答應,還是會拒絕?

  原以為蘭玉會給他一個回應,可等來等去,卻沒等到她開口,而是等來了奚玉棠的聲音。

  「回去。」她冷道。

  韶光如蒙大赦,微微福了一禮,二話不說將房門一閉,快步進到內室,直到坐在床邊,才敢長長呼出一口氣來——太嚇人了!越少主和嵐少主的威壓太強了!

  也不知主子該怎麼收場……

  她取下面紗,擔憂地望向了門口。

  庭院裡,奚玉棠帶著沈七站在臺階之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衛寒,後者雖面無表情,但眼眸中閃過的一絲失望卻還是被人捕捉到,只是沒人敢說話,只好都沉默下來。

  事情好像沒法收場了。

  「……咳,那個,」司煜只好繼續跳出來打圓場,「蘭玉姑娘還有傷在身,此事且過後再提,那個,本殿下好像該喝藥了……沈神醫,不如我們借一步說話?」

  沈七抬了抬眼,沒有應聲。

  他有自己的傲氣,憑他沈七的身份,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敬著,更不用說一個區區五皇子。

  「小美去吧。」奚玉棠頭也沒回,「給五殿下一個面子。」

  沈七詫異地看她一眼,這才緩緩點了點頭。

  司煜頓時高興起來,「奚教主爽快。」

  「殿下客氣。」

  奚玉棠沒什麼心情跟他扯皮,只覺自己如坐針氈,沒去看眼神犀利的衛寒,也沒去理沉默的越清風,目光一掃,落在奚玉嵐頭上,後者板著臉不說話,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去自己的昭陽苑等著。

  這都是什麼事……

  奚玉棠頭疼不已,眼中顯出不耐,袖風一甩,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在她身後,司離和冷一快步跟上,不敢多言。

  ……

  沒過多久,奚玉嵐和越清風一前一後回到昭陽苑,見司離和冷一已經離去,唯有奚玉棠一人獨坐屋內,房門大開,銀色的面具被隨手扔在一旁,見他們出現,下巴一抬,示意他們坐下說話。

  奚玉嵐被長歌推至几案前,秋遠則很有眼力地越過自家主子,主動接過了烹茶煮水的活計。唯有越清風還站在廊下,垂著眸子,纖長的睫毛壓著莫名的眸光,那張美得不似塵間人的臉上空白一片,似乎很平靜,但又無端地讓人覺得不安。

  奚玉嵐給自家妹子使了個眼色,後者揉了揉眉心,有些心虛,「肅兮。」

  越清風慢條斯理地抬眼,見她眉眼間閃過一絲疲憊,心中暗歎一聲,抬步進了屋。

  三人誰也沒提方才主院裡的事,氣氛沉默而壓抑。良久,隨著咕嚕聲響中水開,秋遠濾了茶葉,給三人面前精緻的茶盞裡倒上清茶。熱氣嫋嫋中,奚玉棠平靜開口,「五日後,我打算夜探皇宮。」

  話音落,師兄弟兩人同時抬頭。

  長歌和秋遠對視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房間內燃著地龍,暖洋洋的,奚玉棠解了披風扔在一旁,忽略了兩人眼中的深意,平靜地望向自家兄長,「我需要司氏皇宮的地圖,以及卓正陽的確切位置。」之後,又看向越清風,猶疑片刻,「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越清風顯然沒有想到她會邀請自己,微微一怔,見她神色鄭重而認真,心中陰霾忽然撥雲見日,嘴角彎了彎,總算露出了笑容,「好。」

  奚玉棠心下莫名鬆了口氣,轉向兄長,不自覺地撒嬌眨了眨眼。

  後者無奈拿手點了點他,推開茶盞,修長的手指輕蘸茶水,在開始在桌上畫起來,「五日後是十一月初一,延平帝會在皇后宮中,你們若是打定主意行動,就走朱雀門的方向,避過廷衛,接著……」

  三人商議了整整一天,中間司離過來回報說沈七已從五皇子那裡回來,接了一單生意,可能需要出門幾日,奚玉棠同意,並命他相陪左右,想了想又覺得不放心,又向越清風借了斯年隨行保護。隨後衛寒和五皇子分別來昭陽苑拜訪藍玉,被長歌以『主子身子不適』為由拒絕。

  華燈初上,三人終於敲定了夜探皇宮的所有細節,奚玉棠疲憊地伸了個懶腰,奚玉嵐沒好氣地把她的胳膊拽下來放好,這才道,「留在昭陽苑用飯吧。」

  「也好。」奚玉棠哼了一聲,「你們倆憋了一整天,也是該問一問上午之事了,不是嗎?」

  師兄弟兩人對視一眼,臉色訕訕。

  奚玉棠卻已經懶洋洋地在桌前坐下,「說吧,想問什麼。」

  越清風面不改色,似乎沒聽到她說話,奚玉嵐見狀,只好開口,「接下來你什麼打算?」

  奚玉棠聽出他的意思,想了想,「我原本也打算恢復身份,只不過沒想到會這麼快,既如此,將計就計吧。至於衛寒……」她看向越清風,「到底什麼時候能讓他們走?」

  越清風怔了怔,少見地犯了迷糊,「你真的希望他們離開?」

  奚玉棠死氣沉沉地盯他。

  「……」自知說錯了話,越清風咳了一聲,不自在道,「你說了算。」

  說著,他忍不住就笑起來。

  原來她並未將衛寒的話放在心上……

  奚玉嵐看不得他這副吃了蜜一般的模樣,故意道,「棠棠,你怎麼看衛寒?我倒覺得這小子不錯,膽子大,也直接,從四品的官職不是他的終點,以後必將位極人臣,倒也算是個好歸宿……」

  越清風:「……」

  奚玉棠大囧,瞪大了眼睛看自家兄長,「亂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跟官家有牽扯,別忘了卓正陽還……」她猛地一頓,見奚玉嵐神色微變,摸了摸鼻子,「總之,他還是娶個貴族官家小姐比較適合。我堂堂一個玄天教主,怎麼可能嫁人,要成親當然也要娶進門才是。」

  「哦——」奚玉嵐拖長了音,顯然妹子的話大大取悅了他,「說不定衛寒願意入贅我奚家呢?」

  奚玉棠頓時語塞。

  「我也願意啊……」越少主小聲嘀咕。

  「師弟,你說什麼,大聲點,師兄年紀大了聽不見。」奚玉嵐挑眉。

  「我說我也……」

  「你給我閉嘴!」奚玉棠耳尖紅得滴血,她如今武功恢復,當然也聽得到他方才說的什麼。

  越清風迅速住口。

  頂著兄長看似調侃實則警告的目光,奚小教主乾巴巴地開口,「總之我對衛寒沒想法,跟他不熟。」

  奚玉嵐滿意了。

  在他看來,衛寒雖一表人才又位高權重,武功也好,可以說是個不多得的優秀男子,但對權力過於看重,終究會走上一個位極人臣的權術家之路。這種人,對兒女私情並不會多看重,為了權力能毫不猶豫地犧牲身邊人。就算如今看來他喜歡蘭玉,卻也不敢保證一輩子只有蘭玉這一個女人。

  他奚玉嵐的妹妹,不是進深宅大院受委屈的。

  雖然極不情願,奚玉嵐卻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家師弟真的很適合棠棠。

  至少他看得出來,越清風這種平日冷情冷心、對女人拒之千里的人,終此一生也不過能動心這一回。

  只不過,他的身體……

  他無不擔憂地看了一眼妹妹,見她雖然一臉不耐,卻還是很給面子地將肅兮夾給她的菜全部吃掉,心中暗自歎息。

  但願,素九針訣真的能被他們找到。

  得知奚玉棠對衛寒的態度,越少主心中的鬱氣瞬間沒了大半,心情一好,連帶著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了許多。

  男人看男人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衛寒無論是從哪方面來看都極為優秀,配棠棠也不差,他的身份也註定了自己不能隨意對他下手,可以說是最大的威脅。

  從長街一戰那日兩人第一次針鋒相對起,越清風就知道這個男人將是自己最為棘手的對手。

  他和沈七不同,沈七被奚玉棠劃分到了親人一類,終此一生她都不可能會和沈七分開,若是喜歡,早多少年她就動心了。可衛寒,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極具侵略性,做事直接而霸道,對於自己看上的東西定會想方設法得到,就算得不到,也不會讓於他人。棠棠喜歡上他還好,若是不喜歡,很容易結下仇。

  越清風頭一次慶倖自己的心上人是個冷靜而自專之人。

  她強大而美麗,倔強而冷情,從不輕易動搖本心,對自己所要走的路、要做的事清清楚楚,有目標,並願意為此付出一切,所有橫亙在實現她目的之路上的人和事,都終將被她毫不留情地剷除,哪怕是最親之人,也不會有任何留情。

  想想沈七吧,就算是他,當將主意打到奚玉棠頭上時,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說出讓他回雪山的話。

  衛寒錦衣司的身份,他的行事,他的立場,都註定了他們終將背道而馳。

  越清風心裡清楚明白這一點,也從不擔心因為一句『我心悅你』就能動搖奚玉棠的冷靜。只是無論如何,作為男人,聽到有人當著面表白自己的心上人,再好的肚量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了。

  沒有動手就已經是他最大的氣量了。

  「十一月初一,京城有燈會。」他緩緩開口,望著奚玉棠的目光專注而悠長,「到時我們提前出發,燈會結束後,換防前,皇城護衛會有一段鬆懈期。」

  「好。」奚玉棠點頭。

  ###

  翌日,五皇子打算告辭回京。

  他的傷並未痊癒,但由於幸運地見到了沈七,還敲定了一單生意,如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京城,哪還有心思逗留越家別院,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帶著沈七回去。

  他相信,如果沈七願意出手,他母妃的病定會有希望。

  衛寒簡直要被好友坑死了,前一天才剛表白,還將留下的理由放在了司煜頭上,誰知第二天司煜就鬧著要回京,這樣一來他還怎麼留在別院!

  查案?

  開什麼玩笑,能給越清風潑點黑水已經是極限了,從他接手宋家滅門案到現在,跟越清風有關的線索一個都沒有,況且他深知蘭玉中了相思散,這毒不好解,越家少主能找出法子給她解毒就不錯了,哪還有別的功夫騰出手來殺人?

  同為相思散的受害者,他深知這種毒的厲害,能在保留了清白的情況下解毒,別說是他,換成誰都會極度棘手。

  至於玄天教……如果他沒記錯,京城裡玄天的勢力遠不足以做下這等大案。

  話已放,再怎麼不情願,衛寒還是和司煜一起離開了。他時間本就不多,若非受傷,也不可能在這裡逗留這麼久。

  只是臨行前他去了主院尋蘭玉,卻被對方拒之門外,只好隔著門簡單說了幾句話,大意無非是再次道謝,以及抽空再來看她等等。

  韶光默默隔著門板聽衛千戶深情告白,尷尬得頭皮發麻,只能在心裡默默埋怨不知躲在哪裡的自家主子。

  司煜和衛寒離開,帶走了沈七,司離和斯年一明一暗隨行保護,整個越家別院隨著他們的離去,瞬間空蕩下來。

  時間緩緩而過,很快,十一月初一如期而至。

  沈七臨走前最後一次給奚玉嵐施針時,他已經可以勉強站起來不到一盞茶時間,如今他出門未歸,奚玉嵐心急也只能耐心等待。他不放心妹妹和師弟,強烈要求一同回京,就算不一起行動,也可以在外接接應。

  奚玉棠細想後同意了。

  於是除了冷一,當時來了多少人,如今便又走了多少。

  冬日天短,夜幕降臨時,眾人已身在京城越宅。

  奚玉棠一身玄衣,男裝打扮,頭髮隨意紮在腦後,一根羊脂白玉簪橫插固定,面具藏在懷中,身無佩劍,眉眼稍作改動,就成了和張揚肆意的『于楊堂主』截然不同的『玄唐』。

  越清風則還是那副不染煙塵的傾城模樣,霜色雲錦長衫,墨髮如瀑,眉眼繾綣如雲,奚玉棠從房裡出來時,恰看到他等在拱形門前,遺世獨立,華茂青松。

  乍然對上他遙遙望過來的視線,奚玉棠怔了怔,良久都沒能移開目光。

  「走吧。」他伸出手。

  奚玉棠險些被蠱惑地將手搭上去,伸到一半才猛然頓住,掃他一眼,目不斜視地越過他先一步走出去,聲音飄然在微涼的空氣中響起,「你是去做賊,不是去相親,穿成這樣迷惑誰呢……」

  越清風收回手,輕笑一聲,也不反駁,腳尖一點便跟了上去。

  他當然是故意穿成這樣的好麼?

  這可是第一次和她逛燈會,自然要從頭到尾慎重。

  兩人在門口同奚玉嵐會和,帶著秋遠和長歌乘車趕往玄武大街。

  初一燈會極其熱鬧,放眼望去,整條玄武大街燈火通明,吆喝聲,叫賣聲,喝彩聲,交談聲,無數聲音彙聚一起,人未至便好似已經置身其中。奚玉棠被眼前人頭攢動的繁華景象驚到,許是被氛圍感染,喜悅之情油然而生,眉眼間也有了一分渴望。

  她從未參與過這種熱鬧。

  奚玉嵐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眼底一暗,抬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指尖,在她低頭看過來時露出了暖人心扉的笑容,「喜歡?」

  「嗯,沒見過。」奚玉棠反握住他的手,「那一年本來跟娘親約好了去廟會的,後來錯過了,鄒叔叔他們都不愛來這種地方,我也很忙,也沒閒情逸致,雪山畢竟還是……有點偏遠。」

  她口吻平靜,可聽在奚玉嵐耳朵裡,卻像是刀割一般。他下意識緊了緊手指,喉嚨發澀,「是哥哥對不起你。」

  「嗯。」奚玉棠重新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熱鬧,「記得補償我,銀票多送兩張。」

  「……」

  越清風從後走到兩人中間,面不改色地將那牽在一起的手撥開,在奚玉棠驚詫的同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後有許多機會,若你想看,定能看到。這次,就當是開個好頭。」

  奚玉棠怔愣地看著他。

  「走吧,帶你看燈。」他淺淺一笑,拉著人鑽進了那繁鬧的人海之中。

  被扔下的奚玉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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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22:09: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送你花燈可好?

  上一世的奚玉棠也沒有真正逛過所謂的燈會,算來,這也算是她兩輩子以來的第一次了。她看得起勁,玩心四起,滿眼都是驚奇,忽然發現,偶爾拋開爾虞我詐生死之憂,忘掉大仇未報壯志未酬,好像也是件挺享受的事,混在人群裡,就彷彿泯滅在了平凡中,有那麼一瞬間,居然還升起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衝動。

  很羨慕。

  「你以前逛過這些燈會嗎?」她側頭,在五光十色的燈暈下仰頭看著身邊人。

  越清風偏頭思索,「唔……江南多廟會燈會,小時候好動,經常會求著長輩出來玩。」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他淺淺地牽起了嘴角,「還走丟過好幾回,鬧得家裡人仰馬翻……不過生病之後,就很少出門了。」

  奚玉棠豔羨地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又很快被雜耍攤子吸引,三兩步走過去,站在人群裡看完了整段的表演,還跟著歡呼叫好了兩聲,直到餘興未了地擠出來,這才對上越清風無奈又帶著一絲寵溺的眼神。

  「你比我強。」奚玉棠迅速別開眼,又接著先前的話題繼續道,「我一次都沒來過。這裡真熱鬧,可惜司離和小美不在,他們定也會喜歡的。」

  眼見她又要獨自往前跑,越清風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她,把人拖回身邊,哭笑不得,「慢慢來,這裡人多,容易走散。」

  奚玉棠撇撇嘴,拿眼瞧他,「我又不是孩子。」

  卻也沒再亂跑,乖乖放慢了腳步。

  越清風拉住了人就不想鬆手,見她沒掙脫,便也若無其事地牽著她往前走,廣袖遮蓋下,也看不出他的小動作。這裡人多,接踵摩肩,還真沒多少人注意,只覺這兩位天人之姿的公子交情極好,一路被悄悄打量,也是一派坦然,卓卓之貌,君子之風,端的是氣質出塵。

  他們都是習慣活在人們關注之下的人,一位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玄天教主,一位是大晉第一世家少主,從來到哪裡都是焦點,早就練就了一身『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厚臉皮功夫。

  當然,在這一點上,明顯越少主更有發言權。

  「我想買幾個燈回去給司離,怎麼樣?」奚玉棠發現了不遠處被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賣燈攤子,一陣一陣的歡呼叫好聲吸引了許多人側目,眺望一眼,那些燈果真極為好看。

  越清風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望過去,見她興致勃勃,不由點頭,「好。」

  奚玉棠回頭尋奚玉嵐,卻沒尋到人,就連一直跟著他們的秋遠都不見了蹤影,只好暫時不管他們,拉著越清風朝著那個攤子走去。

  四兩撥千斤地施展了點小技巧擠到最前面,站定,目光在那些琳琅滿目造型各異的燈上掃了一圈,奚玉棠立刻圈定了幾樣,掙脫越清風的手上前和攤主交易,很快便拿回了兩盞燈,邀功似的挑了挑眉,「攤主給我便宜了十文。」

  越清風搖頭輕笑,接過她手中的燈,喊了一聲流年,那妹子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剛準備應聲,手裡便被塞了兩盞燈,「拿回車裡放好。」

  流年:「……」

  奚玉棠拍了拍流年的肩,後者認命地跑腿去了。

  「那盞琉璃蓮花燈如何?」越清風忽然抬手指了指被掛在最上面的那盞畫著滿池荷花的琉璃花燈。

  奚玉棠仔細瞧了瞧,眼中一亮,「好看。」

  「送你可好?」

  「嗯?」

  奚玉棠微微一怔,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見越清風已經上前和攤主交涉起來。過一會,他回來,表情有些古怪,「攤主說那盞燈需文武雙全者得,想要就得闖他的關……他說我不合格。」

  奚玉棠怔了怔,一個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見越清風眉眼間更為憋屈,乾脆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越肅兮你是不是被人嫌棄太文弱了?連闖關資格都沒有?」

  越清風木然,「你行你上。」

  「上就上。」奚玉棠二話不說挽袖上前報名。

  結果很快也陰著臉回來了。

  越清風不用問就從她臉上看到了答案,噗地一聲破功。奚玉棠被他笑得整個人都不好,只好憤恨道,「沒眼光的老闆!我怎麼看也比你強啊!」

  越少主被逗得開懷大笑,但很快又從笑聲轉為了咳嗽,好一會才停下來,臉上笑意濃濃,久不消散,「嗯,我們棠棠很好,是老闆以貌取人。」

  奚玉棠:「……」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奚小教主也來了脾氣,「我今兒就不信了,你等著,本座定贏了那燈送你。」

  越清風目光閃了閃,笑起來,「好,我等你。」

  說著,居然真不再嘗試,就這麼悠然地站在原地,目送她再次去和攤主交涉起來。

  「咦?表哥?」一個聲音突然自不遠處響起,接著,越清風眼前出現一抹桃紅色身影。謝婉滿目驚喜地對上他的目光,眼神晶亮如星,飛撲而來,一把挽住了他手臂,「真的是你啊表哥!好巧,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清了人,越清風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撥開她的手,又往旁邊挪了挪,拉開兩人的距離,這才開口,「是很巧。」

  他越過謝婉往她跑來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了幾個熟面孔,如果沒記錯,應當是離雪宮的幾個弟子。令人驚訝的是,他並未見到江千彤,反而在那一行人裡發現了衛寒和五皇子。

  「越少主?」司煜見到越清風,眼睛一亮便走了過來,「這麼巧,你也回京了?」

  衛寒跟在他身後,與他的視線在半空相撞,微微頷首後又錯開。他下意識地在越清風周圍環視了一圈,沒有發現自己想看見的那個白色身影,隱隱有些失望。

  「殿下是和離雪宮弟子結伴?」越清風溫文爾雅地問司煜,「不知沈大夫可來了?」

  「沒有,沈大夫對燈會沒興趣,留在了母妃那裡,本殿下出來逛逛,給母妃帶點小玩意回去。」司煜對越清風的態度極好,不光因為他曾收留了自己幾日,更多的是看中了越家背後的力量,「越少主一人來的?好興致啊。」

  「不是。」越清風搖搖頭。

  「啊!玄公子?」謝婉驚訝地望向了前方檯子上已經開始闖關的奚玉棠,「表哥和玄公子一起嗎?」

  「嗯。」越清風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奚玉棠正在按闖關的要求,動作極為隨意地投著壺。

  她幾乎沒有瞄準和停頓,抬手便丟,一丟一準,瞬間便投完了十個,而後接過攤主遞來的弓,試著拉了拉,接著搭弓射箭,羽箭破空而出,刷地穿透了懸掛在半空的銅錢中心,將銅錢直直釘在了背後的木板上。

  台下歡呼聲頓時如潮般響起。

  「好俊的功夫!」謝婉驚歎地開口,「玄公子病著都能有如此實力,果然不愧是表哥的師弟!」

  師弟?

  司煜和衛寒同時看向場間,臺上人一身玄衣,目光專注地盯著羽箭箭頭,不斷調整著方向,目光盡頭,一前一後交叉搖晃的兩個懸掛銅錢正隨風搖擺。

  她面沉如水,深眸如井,呼吸沉穩而悠長,拉著弓弦的手指輕輕一顫,羽箭倏地激射出去,精准地在兩枚銅錢相交的剎那穿透空心,篤地一聲釘在了板上。

  周圍瞬間安靜,攤主上前查看,見那尖銳的箭頭上果然串著兩枚銅錢,驚駭得眼睛瞪大如銅鈴,好一會才顫抖地驚呼一聲『中了』!

  「哇!!」人群再次一陣驚歎。

  奚玉棠嘴角一彎,很是滿意,隨手將弓丟給旁邊人,笑臉盈盈地向越清風看去。

  後者接到她的視線,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玄公子笑得真好看……」謝婉呆呆地望著奚玉棠,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竟一時別不開眼。

  而一旁的衛寒在奚玉棠回過頭時看清了她的臉,眉尖一跳,心中忽然閃過一絲熟悉。

  怔了怔,他忽然想到一個人,驚訝地低呼,「……于楊?」

  越清風不著痕跡地掃了他一眼,沒有開口反駁。

  司煜沒有聽到衛寒的話,望著奚玉棠的眼裡寫滿了激賞,「那位……是越少主師弟?」

  「嗯。」越清風淡淡應聲,無視了五皇子的好奇心,懶得多做解釋。

  衛寒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目不斜視,眉頭頓時皺得更緊。

  「該文題了呢。」謝婉一直關注著臺上的情況,見奚玉棠接過了攤主遞來的一張紙,立刻猜到了闖關的進程,「不知玄公子能否應付……」

  ……肯定應付不了。

  越清風抽著嘴角看著臺上人拿著那張寫了題的紙毫不猶豫地朝自己走來,心中一陣無語。

  「攤主允許我找外援。」奚玉棠走到他面前,毫無愧疚地將題目塞了過去。

  謝婉見奚玉棠走近,緊張得挺直了脊背,一直等越清風接過了題目,才紅著臉開口,「玄公子,好久不見。」

  奚玉棠早就看見了這幾個人,此時卻又裝作後知後覺,眸中略帶驚訝地對上謝婉,「謝姑娘?」

  「嗯……好巧。」謝婉羞澀地低頭,「這是緣分呢。」

  「的確有緣。」奚玉棠垂眸看她,「能在這裡見到謝姑娘,玄某著實心喜。」

  謝婉臉頰酡紅地點了點頭,偷偷抬眼,卻恰好對上奚玉棠柔中帶笑的目光,頓時眼神一滯,迷蒙地忘了低頭。

  「答案是『圓』字。」越清風聲音清越地開口,打斷了某人故意撩妹的舉動。

  奚玉棠掃他一眼,接過紙轉身朝攤主走去,從頭至尾沒有施捨一個眼神給五皇子和衛寒兩人,對面相逢彷彿全然不識。

  三道文題,來來回回全部由越清風搞定,當終於接過攤主遞來的琉璃蓮花燈時,奚玉棠臉上簡直要笑出花來。在眾目睽睽下,她閒庭信步地提著燈走到幾人面前,當著謝婉、五皇子和衛寒的面,將琉璃蓮花燈遞向了越清風。

  「送你。」她開口,「可高興?」

  三人:「……」

  圍觀群眾:「……」

  越清風鎮定地接過花燈,牽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嗯。」

  謝婉震驚得小臉都褪了紅,目光不停地在奚玉棠和越清風之間轉圈,幾乎是尖叫般地開口,「玄公子你送花燈給我表哥?!!」

  奚玉棠挑眉,「不行嗎?」

  當然不行!!

  謝婉被震得說不出話,「玄公子不知送花燈的含義?!」

  「不知。」奚玉棠白目。

  「……」

  司煜和衛寒也被震得不輕,驚訝地望著眼前的兩人。

  謝婉白著臉看向越清風,「……贏來的花燈要送給心儀之人,若是對方收下,就,就表示接受送燈之人的心意……表哥你,也不知這含義嗎?」

  「我知道。」越清風斜了她一眼。

  謝婉:「……」

  ……等會,他剛才說什麼?

  怎麼剛才一瞬間她好像失聰了???

  謝姑娘後知後覺,如遭雷劈,小臉瞬間煞白,好一會才找回理智,見奚玉棠只是微微有些驚訝,很快便又恢復正常,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她大聲哭了出來,捂著臉轉身飛跑而去。

  司煜也驚呆了,盯著眼前越清風無比平靜的臉,又忍不住看了看同樣一臉平靜的奚玉棠,深吸一口氣,尷尬地咧了咧嘴,「哈,哈哈……原來越少主……」

  ……是個斷袖……

  ……太毀三觀了啊!!!

  越清風絲毫不管自己一句話鬧出了多大的動靜,見周圍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蹙了蹙眉,看向奚玉棠,「走吧,時候不早了。」

  說著,輕輕向五皇子施了個禮。

  奚玉棠被周圍的目光看得如坐針氈,表面一點不顯,實則已經在心裡將越清風罵了個狗血噴頭,墨髮掩蓋下,耳朵熱得幾乎要燒起來。聽到他的話,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點頭,剛要抬步,就見越清風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手,不容拒絕地拉著人轉身離開。

  奚小教主:「……」

  五皇子:「……」

  衛寒:「……」

  人群不知不覺如退潮般給兩人讓出了一條路,越清風堂而皇之地牽著人離去,奚玉棠默默咬牙掙脫,結果卻被扣得更緊,乾脆用上內力,誰知越某人居然也不要臉地跟她拼起了內力!

  兩人表面上不顯,實則私底下已是鬥了個不可開交。

  「越肅兮!」奚玉棠咬牙切齒,「你把燈還給我!」

  「不給。」越清風頭也不回地拉著她往玄武大街盡頭走去,「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

  「……你明明知道那什麼含義!」

  「所以才更不會給你。」

  「……」

  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衛寒深沉的眼底閃過一絲疑惑,接著又轉為心驚,心下忽然有了一個極為不可思議的猜測,驚得他幾乎變了臉色。

  一旁的司煜還在感概著沒想到越少主是斷袖云云,剛要跟好友分享一下八卦,便見衛寒腳下生風般朝那兩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可奚玉棠和越清風早就走了。

  偌大的玄武大街,花燈四溢,人山人海,衛寒站在街心中央舉目四望,再沒找到熟悉的人影。

  而另一邊,奚玉棠被人一路輕功拉到了護城河邊,剛站定,便見越清風眸中帶笑地望著她,「等我一下。」

  話音落,他走向岸邊一個算命的攤子,扔了塊碎銀,招呼奚玉棠過來抽了一紙簽,而後將花燈放進了河裡。

  「簽文。」越清風看她。

  奚玉棠一臉疑惑地將簽文遞過去,「做什麼?」

  「先抽籤,再許願,之後將簽文放進燈裡,習俗。」越清風指著河裡漂浮的琉璃燈,催促她,「快點。」

  奚玉棠古怪地看他一眼,拗不過,索性閉上眼許了個願。

  而越清風則悄然打開了手中的簽文,掃了一眼,目光微凝,五指用力,將簽文不動聲色地握在了掌心。

  奚玉棠睜開眼,「簽上說什麼?」

  「旌旗雷震,所向披靡。」越清風笑吟吟道。

  「倒還不錯。」

  「嗯。」

  「給我看一眼。」

  「看了就不靈了,我扔進了花燈裡。」

  「……」

  眨了眨眼,奚玉棠順著越清風所指的方向望去,飄入河中央的琉璃燈火光大盛,霎是好看。

  「真好。」她忍不住感慨。

  越清風腦中閃過那一行字,笑了笑,掌心發力,一縷灰沙悄然落在了腳邊,已看不出任何蹤跡。

  ——【功名半紙,風雪千山,行路難,渺渺萬重瀾。】

  大約說了她也不會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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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夜探皇宮,激戰!

  子時三刻,皇宮朱雀門換防。

  燈會早就散去,行人漸漸稀少,同奚玉嵐會和後,幾人再次確定了一番路線和接應對策,接著分頭行動。越家暗衛和奚玉嵐全部埋伏在宮牆之外的約定地點,奚玉棠和越清風則趁換防之前,按照奚玉嵐標出的地圖找到巡邏死角,翻牆而入,悄無聲息地朝內廷勤政殿摸去。

  勤政殿是皇帝辦公大殿,今日初一,延平帝宿於皇后寢宮,勤政殿內空無一人。

  皇宮內衛眾多,奚玉棠和越清風一路有驚無險,用時極短,來到勤政殿上方時,換防還未結束。

  朔月之夜,星光暗淡。他們運氣極好,天公開眼,竟在此時起了風。兩人安靜地趴在宮殿房頂上,冷風將宮燈吹得劇烈搖曳,燭火明明滅滅,暗影之下,竟無一人發現房頂出現了兩個不速之客。

  皇宮內院的水極深,奚越二人不欲挑戰司氏底蘊,謹慎之至,此時此刻,不僅不敢耳語,甚至連傳音入密都捨棄不用,只能靠手勢來確定下一步計劃。

  他們在等。

  等一個機會。

  風漸大,換防進入尾聲,越清風無聲地打了個手勢,奚玉棠點點頭,在宮燈即將熄滅的最弱時刻,兩人同時驟然出手,一個將瓦片打穿一指小孔,另一個則飛身而下,倒掛房檐陰影之中,動作之快,甚至沒能引起風的流動。

  留在房頂的越清風飛快地透過房頂小孔掃視了一遍殿內,確定沒有感受到任何氣息後,翻身而下,同時抬手輕輕一揮,一顆小石子悄然出手。

  ——啪地一聲輕響,從遠處角落處傳來。

  「什麼人?」侍衛們飛奔而出。

  奚玉棠看准機會,兩根銀針脫手而出,悄無聲息地地穿透甲胄縫隙,成功紮在了守在殿門口的兩個衛兵脖頸之中。

  銀針定穴,沈家絕技,感謝沈小美。

  下一秒,狂風忽然呼嘯,兩道人影貼著牆壁縮地成寸地繞過被定身的內衛來到門口,眨眼間同時推門入內。若是有人盯著門一直看,也不過只能瞧見眼前一閃,這兩人甚至沒有給人留下看清門開的機會。

  不一會,內衛們沒有發現異常,只好各自歸位,將那一聲輕響歸於了風吹動小石子撞上牆壁的聲音。

  而摸進了勤政殿的兩人,已經開始翻找起了他們的目標,一人在左,一人往右,速度極快。

  殿內光線極暗,黑暗之中,奚玉棠和越清風儘管夜視極好,沒有光源的情況下也只能看個大概。兩人迅速將整個勤政殿翻了一遍,沒有找到太初心經下部,只好開始新一輪的探查。

  一連三遍,不放過各個角落,朝中機密看了一大堆,暗格也找到了三處,卻依然沒有太初心經的蹤影。奚玉棠與越清風會合後,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答案,不禁隱隱有些失望。

  「不在這裡。」她無聲地動著嘴型,「撤?」

  越清風搖頭,「最後一遍。」

  奚玉棠點點頭,剛要回頭重新翻查,卻忽然被身邊人勾住了手。詫異地回頭,越清風一言不發地指了指書架,示意她跟自己走。

  兩人來到書架前,越清風抬手輕輕取下一卷放在最上面的卷軸,無聲地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已經泛黃的畫。畫上是一名身著妃色長裙的女子,未出閣的裝扮,眉眼細緻,身段窈窕,笑顏如花地站在梅樹之下,周圍白雪皚皚,天地間一片素白。她半側著身子,遙遙回頭望來,傾城傾國,恍然如真。

  這絕不是出自宮廷畫師之手的肖像畫,而更像是誰的用心之作。

  奚玉棠在看到畫的第一眼,整個人便微微一怔,只因畫上這個女子,和司離長得太像了,幾乎一個模子刻印出來一般!

  她的司離,小小年紀便極為俊俏,如若真和她猜測的一般,畫中女子和司離有著極為密切的血緣聯繫的話,可想而知,當司離長大後,會有一張多麼令人驚豔的臉。

  她呆呆地看著畫,不敢置信延平帝的勤政殿裡居然會有這樣一張美人圖,深想一下,簡直細思恐極!

  突然,門口傳來些許聲響,越清風瞬間將畫收起放好,對奚玉棠使了個眼色,兩人如何來便如何走,臨走時,奚玉棠隨手取下了守衛後頸的兩根銀針,而後借著呼嘯的狂風,瞬間消失了身影。

  兩人一前一後急速遠離著勤政殿,好一會才在御花園的某一處停了下來。

  「怎麼辦?我們似乎要無功而返了。」奚玉棠輕聲開口。

  越清風曾言,是司氏之人拿走了太初心法,並最後落在了延平帝手裡。既然如此,順著符合邏輯的思維往下想,勤政殿是最應該放置心法的地方。因為這裡大部分時間只有皇帝一人居住,若論整個皇宮裡哪處最為安全,必然是勤政殿。

  可沒想到,勤政殿裡居然沒有。

  越清風沉默不語,良久才抬眸看向眼前人,「你知那畫中人是誰麼?」

  奚玉棠怔了怔,驚訝地瞪大眼睛,「你知道?」

  「嗯……」越清風眸中神色複雜難解,躊躇了一下才道,「那是已死的前皇后,九年前因犯錯被打入冷宮,我未生病之前,宮宴上曾見過她。據說……前皇后是因謀殺太子才獲罪的。」

  九年前……謀殺太子……

  司離他被撿回雪山到現在,整整九年……

  奚玉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越清風看懂了她眼底的震驚,輕輕搖頭阻止她將猜測說出口。

  聽話地咽下到嘴邊的話,奚玉棠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澀然道,「所以你覺得……我們該走一趟冷宮?」

  對面人頷首。

  默默壓下心底的震驚,奚玉棠長呼一口氣,「走吧。」

  偌大的皇宮裡,冷宮好幾處,其他均修繕完好,唯獨一座宮殿年久失修,雜草橫生,所有人輕易不得靠近,就連門也被鎖鏈緊縛,是整個皇宮的禁地之一。

  他們幾乎同時選定了這座寢殿,二話不說循著腦內地圖一路尋了過去。

  到達冷宮後,搜尋工作再次展開。這一次,沒有了被人發現的後顧之憂,兩人翻得極為徹底,恨不得挖地三尺。

  終於,在院內一株孤零零的梅花樹下,奚玉棠翻出了一個密封極好的小盒子。

  打開盒子,裡面放著一枚龍紋玉佩,一束紅線饒匝長髮,一個雕紋玉鐲,以及一方刺繡錦帕。

  面對這幾樣東西,奚玉棠面不改色地當著越清風的面,將那一方錦帕拿起來看了看,而後若無其事地收進了懷裡,接著又拿走了玉鐲,最後將剩下的東西重新埋了起來,蓋上舊土,抹去痕跡。

  做完一切,她抬頭對上身邊人,「多謝。」

  越清風搖頭,沒有多問她為何要拿那兩樣東西,反正從神色看,她此行的目的之一已經達到了。

  那麼也就是說,太初心經就藏在那其中一個裡了?

  倒是巧妙。

  「接下來去找素九。」奚玉棠道。

  「嗯。」越清風輕輕一笑,「去上書房和太醫院看看。」

  ……

  也許是他們的好運氣已經用完,接下來的時間,兩人跑遍了上書房、太醫院、太極殿等數個可能會放置素九針訣的地方,均空手而歸。

  奚玉棠臉色不好看,心裡也不好受,可身邊的越清風卻仍然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彷彿全然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夠找到素九針訣,看得她又難受又怒其不爭。

  「苦著臉幹什麼?」

  御花園假山之後,越清風好笑地捧起了奚玉棠冰涼的臉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這麼多年過去,我不一樣熬過來了?」

  奚玉棠緊緊抿著嘴,不願接他這話。

  輕歎一聲,他忽然湊近,輕聲開口,「你再這樣,我就吻你了。」

  「……」

  倏然捂嘴後退,直到拉開距離到安全範圍,奚小教主怒視眼前人,壓低了聲音怒道,「你正經點!」

  ……他很正經好不好。

  越清風光風霽月地眨了眨眼。

  兩人此時已經距離他們的最後一站極近。那裡是東宮,是奚玉嵐特意標注的卓正陽所在之處。

  「分頭行動?」奚玉棠看向越清風,「你走一趟五皇子母妃那裡,再找找東西,順便幫我看看小美,我去去就來。」

  越清風想都沒想地拒絕,「你去皇貴妃那裡,我畢竟是男子,不便在後宮走動。」

  「……讓你去找東西,不是讓你去勾搭後宮的女人,有什麼不便的?」奚玉棠蹙眉,「快點,我們時間不多。」

  越少主不為所動。

  低低嘖了一聲,奚玉棠妥協,「算了,一起吧。」

  話音剛落,對面人頓時露出了笑容。

  穿過御花園,兩人一路來到整個皇宮裡除了太極、勤政兩殿以外最尊貴的地方。東宮向來是太子居所,然而延平帝自從上一任太子小小年紀便身死後,多年來一直未再立儲,既然沒有太子,這東宮便也成為了無主之殿。卓正陽藏在這裡,倒也膽大,可以說是令人匪夷所思,又巧妙至極。

  時間緩緩走過丑時三刻,距離他們倆逛司氏皇宮已經過了近一個時辰。

  東宮的守衛相對來說要比勤政殿鬆散得多,畢竟是個無主之殿。從上次的主子離世到現在快十年的時間,東宮彷彿被延平帝刻意遺忘一般。世人多趨炎附勢,如今呼聲最高的是五皇子司煜,東宮這個另一種層面上的冷宮,除了等待它的下一任主人這個使命以外,幾乎成了個空殼子。

  奚越兩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潛入成功,搜了一遍東宮正殿後一無所得,便繼續往裡搜尋。沒多久,他們在寢宮的一側牆壁上發現了暗門,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推開了暗門。

  入眼的是一段通向地下的極長階梯。

  越清風從懷裡抽出火摺子點燃,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階梯蜿蜒盤旋,長而沉默,黑暗之中,就像一個蟄伏的巨獸身軀,無聲地訴說著它的神秘和危險。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霍然開朗,燈火通明,竟是一個地下宮殿一般的存在。越清風熄了火摺子,兩人看似淡然實則謹慎地往裡走,很快便遇到了第一撥守衛。

  不想驚動,兩人選擇了繞道。

  同是習武之人,奚玉棠明顯發現地宮裡的守衛要比上面皇城裡的護衛們強得不知一星半點,若說禁軍護衛是普通人,那麼這些地宮裡的守衛則各個身懷武功內力,雖然人數不多,卻完全有能力將這裡圍城鐵桶。守衛們身著統一的淡紫色裝束,腰間掛著身份玉牌,那玉牌,奚玉棠化成灰都認識。

  紫薇樓。

  卓正陽的確在這裡。

  打了個手勢,奚玉棠和越清風在下一個岔路口分頭行動。

  這裡的地形複雜多變,迷宮一般,奚玉棠認定了一個方嚮往前走,一路上有驚無險地避著人,直到快逝去耐心時,終於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寢殿前。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裡面空空蕩蕩,氣溫比外面冷了許多,撲面而來的涼氣令她整個人牙齒發顫,衣服遮蓋下的皮膚瞬間汗毛豎起。

  這個寢殿的古怪,讓奚玉棠本能地提高了警惕。她環視一周,發現這裡空蕩得厲害,但基本的幾樣家具告訴她,這裡是有人居住的。目光定在遠處巨大的繡山水屏風上,屏風不高,極寬,將寢殿幾乎橫切般一分為二,上面的山水景色很陌生,她瞧不出是哪裡。

  奚玉棠屏氣凝神,繞過屏風來到後殿,空氣中的冷意更甚,好似掉進了冰窟之中,凍得她呼吸都變得困難,四肢也有些僵硬,只能不停運轉內力才能保證行動自如。

  她敏銳地發現自己腳下的地板都鋪上了冰霜,心中更加訝異,未免留下腳印,只好當了一回樑上君子,倒掛在屋頂,飛簷走壁般迅速向寢殿更深處走去。

  隨著周圍越來越冷,奚玉棠終於見到了導致氣溫如此下降的罪魁禍首——一個巨大的寒冰玉池!

  這個寒冰玉池比越清風的暖玉床大了兩到三倍,上面白霧渺渺,逼人的寒氣升騰而起,尋常人稍稍靠近半分都能凍傷,饒是奚玉棠內功深厚,也只敢停在就近的地方,不敢拿自己的身體去硬抗那些寒氣。

  她飛身而下,落在結著薄薄冰層的地面上,踏水無痕的功夫發揮到極致,冰面分毫未裂,腳下生風般瞬間接近寒池。

  來到跟前,隱約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發現池裡居然有著一個黑色的影子。

  要怎麼形容呢?

  或者已經不能用【人】來描述眼前之人,奚玉棠搜腸刮肚,只找出一個詞,怪物。

  眼前的怪物,四肢萎縮,明明是打坐的姿勢,雙腿卻已潰爛扭曲,一雙胳膊也是皮包骨頭如骷髏一般,黑白摻雜的髮淩亂不堪,好似曾被血浸透,如今已結成了塊。他佝僂著後背,那張臉,或許已不能用臉來形容,只能說是一張面皮,上面大片大片燙傷一般的傷痕令五官都變了形,半張臉血肉模糊半耷拉著,另外半張臉扭曲不堪。

  奚玉棠彷彿見到了一個正在走向死亡、最終會化成一灘爛肉的人。

  她驚呆了。

  彷彿察覺到了有人接近,寒池中的怪物突兀地睜開了眼。

  那幾乎已經黏連的眼皮在掀起的剎那,沖天的殺氣排山倒海般轟然爆發,奚玉棠幾乎是措不及防地對上了那半隻掩藏在幾縷灰白頭髮間的眼睛,渾濁的眼珠彷彿被血色蒙蓋,令她看不真切,卻又從骨子裡滲出極度危險之感。

  那隻眼睛猛然一睜,淩厲至極的殺意和血紅的眼白令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踉蹌後退了兩步!

  彷彿約好了一般,兩人同時出手,一個站在池外,一個坐臥在寒池之內,就在這空曠的寢宮後殿裡,兩道雄渾的內力砰然相撞,猶如兩對互不相容的氣流,驟然接觸,便轟隆一聲炸裂開來!

  無形的內力形成了巨大的衝擊波,宛若一道道漣漪,以腳下的寢宮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散去,瞬間便籠罩了大半個地宮!

  腳下的碎冰寸寸破裂,奚玉棠連連後退抵擋衝擊,終於在退至寢宮門口時,猛地一用力咬破舌尖,激出一口精血,生生將腳下石板踩出一個深坑,成功制止了身體的後退。

  「——死!!」

  寒池中的怪物發出了一聲怒吼,那聲音,彷彿是多年不曾開口說過話,已喪失了說話能力之人發出的含糊不清的吶喊,包含著極為雄渾且暴躁的內力,震得奚玉棠耳膜生疼,整個人氣血翻湧,竟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下一秒,怪物的攻擊呼嘯而至,沒有兵器,只有無形的內力,卻彷彿從天而降的牢籠一般迅速籠罩她的全身,絲嚴合縫,找不出絲毫生路!

  拼了!

  奚玉棠指尖突然出現數根連著紅線的銀針,在即將遭遇滅頂危機的瞬間,所有銀針齊齊出手,所有力集於一點,攜著全身的內力,直指牢籠一處!

  只聽噗地一聲輕響,牢籠宛如被針紮破的氣球,倏然破裂一個小洞,須臾間,篤篤篤連環之聲響起,奚玉棠握緊手中的紅線,猛地一扯,蕩秋千一般倏然拔高身體,整個人借力蕩出了牢籠!

  剛落地,紅線便再也支撐不住,寸寸斷裂成灰。

  像是被巨石碾壓過全身,奚玉棠恍惚以為自己遭受了一場淩遲般的劇痛,大腦空白一片,但眨眼間便清醒過來,長劍出鞘,二話不說對準寒池中央一劍破空劈斬而出!

  對方再次抬手,舉手投足間輕描淡寫地接下了攻擊,雞爪般扭曲的手用力一揮,身後牆壁上頓時出現一道深深的劍痕。

  寒池上方的嫋嫋寒氣彷彿被狂風吹散,怪物的容貌落在奚玉棠眼中更為清晰,比之第一眼更加觸目驚心,尤其是如今狂怒的狀態,那隻渾濁的眼睛看過來,好似要將人皮膚都灼得潰爛,殺意如刀,生生割得她全身都忍不住顫抖!

  好強。

  這個人……不,這個怪物太強了,她完全不是對手!

  兩人的視線於半空相交,接著,再次同時出手,奚玉棠持劍,對方空手,相隔數尺的距離,就這樣動靜極大地打了起來。那人對她毫不留手,甚至不奇怪她為何會出現在此——只有死人才不會說出去,所以他就把她變成死人!

  奚玉棠確信,如果不是他此時因不明原因無法走出寒池,甚至無法移動,只能用一隻胳膊,恐怕她現在已經死了!

  整個地宮因為兩人的戰鬥而從沉睡之中蘇醒,無數腳步聲傳來,奚玉棠無暇顧及其他,雖知若被包餃子一定會死無全屍,但她全身心都被寒池中的老怪物所糾纏,竟找不到一絲機會脫身,只能眼睜睜等著自己被包圍,心中焦急不堪,不知越清風有沒有被自己牽連,現在是已經逃出去了還是也被發現了。

  對方根本沒有要放她離開的意思,只用一手便壓制自己到現在,她逃不了,打不贏,分身乏術,只能希望越清風不要管自己,迅速離開此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千萬千萬不要也攪和進來!

  她成長至今,大大小小生死之鬥打過無數次,從沒有一次這樣力不從心過。

  但奚玉棠之所以是奚玉棠,就是因為她生來反骨,悍不懼死,遇強則強,即便今日死在這裡,也必然不會讓那老怪物好過半分!

  找不到逃離的機會,那就拼一場!她心中一橫,將生死拋之腦後,借著再次被對方高出她數倍的強悍內力震飛出去的機會,一腳狠狠踏在牆壁上,長劍換至左手,死死咬牙,右手銀針天女散花般灑下,手腕上的鐲子機關一開,數枚暗器緊隨其後,直指寒池中人!

  暗器體積小,速度快,眨眼間便來到了老怪物面前,後者抬手一揮,所有暗器瞬間全數飛向天花板。然而還未等他將手臂放下,眼前忽然一道黑影閃過,電光火石間,奚玉棠一躍而下,長劍攜著開山劈石之勢呼嘯而下!

  叮——

  彷彿砍中了金屬一般,她的劍劃破寒氣,破開護體罡氣,一往無前,狠狠砍在了他手臂上!

  「卓——正——陽——!!」

  奚玉棠突然開口大喝一聲。

  老怪物倏然抬眼,周身內力猛地爆發,轟地一下將眼前人狠狠推了出去!

  奚玉棠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倒飛出去,一下栽進了寒池之中。冰冷刺骨的水瞬間將她包裹,在滅頂的寒氣侵入之時,她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老怪物果然是卓正陽!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還有他的內力,為何讓她有一絲熟悉感……?

  腦中瞬間閃過無數想法,時間彷彿瞬間拉長,看似緩慢,實則不過眨眼間,只聽嘩啦一聲,奚玉棠從水中鑽了出來,寒池水沒過腰際,經脈裡真氣瘋狂運轉,幾乎是在露面的一剎那便提劍又衝了上去!

  地宮之人姍姍來遲,兩人交手之威將寢宮整個包裹,裡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除非實力高於奚玉棠,否則進去便是被殃及的池魚,只有被生生吞噬這一個下場。

  於是所有人都堵在門口,聽著耳邊傳來的陣陣轟隆聲,感受著腳下地面的隱隱顫動,恨不得將私闖之人扒皮拆骨。

  可沒等侍衛們闖進去,身後就起了騷動,回頭望去,一聲聲慘叫接連響起,緊接著,一抹白色的身影進入視線,男子薄劍長衫,面冠如玉,冷若冰川,血珠不斷從劍尖滾落,一個個屍體橫陳腳下,宛若修羅場。

  又一個擅闖者!

  守衛們震驚地望著和眼前人。

  男子平靜開口,「讓開。」

  「殺了他!」首領大喝。

  眾人臉色一變,一哄而上。

  白衣男子持劍而立,寒眸如刀,抬手間劍光閃過,一蓬蓬鮮血如花綻放於空氣之中,一劍一命,砍瓜切菜一般,速度極快,效率極高,不消片刻便倒下了數十屍體。

  這一手殺人不眨眼的犀利劍法,瞬間震懾住了所有人。

  有人對上了那雙寒潭深淵般的眼睛,下意識抖了抖,心中不可抑制地湧起莫大的恐懼。

  他就這麼站在屍堆之中,在他身後,一路上躺著無數屍體,顯然,這個人是一路殺過來的。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白衣賽雪,沒有沾染一絲塵埃,那些鋪了一路的鮮血,竟沒有一滴在他身上出現,就連那一把寒光劍上,血珠都像荷葉上的露珠一般,滾之即落,片葉不沾。

  明明是個貴公子一般的謫仙人物,此時,卻生生令人恍若死神降臨。

  另一頭,奚玉棠確定了老怪物是卓正陽後,渾身戾氣劇增,整個人如寒鋒出鞘,越打越不要命。看著他,就彷彿看到了十六年前雪山上漫天遍野的血,看到死在自己面前的唐家小姐姐,看到奚玉嵐那備受折磨的六年光景!

  她尋了十六載,嘗遍苦楚,受盡委屈,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自己的仇人。

  如今她見到了,又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安然坐在這裡而無動於衷!

  她原以為自己可以理智而鎮定地見卓正陽,試探一番便全身而退,可當真正的卓正陽出現在她面前時,當初對奚玉嵐保證過的早去早回的話,忽然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滿心,滿眼,骨子裡,血液裡,靈魂裡,都在瘋狂叫囂著一句話——

  【殺了他!】

  她要報仇!

  死,也要拖他一起入黃泉!

  「給我——去死!」

  她真氣幾乎要燒斷全身經脈,一劍刺出,抽空了全部力氣,終於生生刺穿了老怪物的手臂,摧枯拉朽般狠狠將劍尖推進了他身體!

  「啊!!!」卓正陽仰天痛呼,半邊臉猙獰得彷彿要將眼珠子瞪出框來。他目眥欲裂地盯著奚玉棠,紫筋暴起,隨著身體內傳來咯吱咯吱骨頭摩擦的聲音,忽然雙臂舉過頭頂,震耳欲聾地大喝一聲!

  寒池之水瞬間沖天而起,帶起刀山冰海般的巨浪,轟然一下,將奚玉棠連人帶劍整個扔了出去!

  「奚!之!邈!」卓正陽渾濁不堪的聲音震耳欲聾地徹響整個地宮,「又是你們奚家!!」

  噗——

  奚玉棠撞翻了屏風,又倒飛數尺,終於重重撞在了堅硬的牆上,一口血吐了出來。

  她震驚地抬頭,目光穿過整個寢宮,落在了寒池之中。

  「又是你們!又是你們!!!」寒池之中,老怪物瘋了一般轟擊著寒池,巨大的威懾力夾雜著百年內功,一下一下如沉鐘一般撞在奚玉棠心頭,鋪天蓋地的殺氣充斥整個寢宮,連空氣都彷彿震動了起來。

  「噗!」她又一口血吐了出來,頂著山一般的壓力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望著眼前瘋子一般的老怪物,千頭萬緒間,居然嗤笑了一聲。

  笑聲傳入卓正陽耳中,他忽然頓了一下。

  「卓正陽,你也有今日……」她譏笑出聲,聲音嘶啞而低沉,「讓我猜猜……你也練了太初心法?」

  老怪物的內力,儘管遠遠高出她,卻隱隱有著熟悉感,雄渾、躁動、雜亂、平衡——只有修煉了太初心法之人,才能有這樣古怪的內力!

  她自己是這樣,卓正陽當然也是。

  「奚家人,都該死!」老怪物彷彿神志不清,只大怒著嘶吼。

  奚玉棠咳了一聲,隨意吐出一口淤血,拄著劍一步一步走向寒池,嘴角極近嘲諷的笑容讓她看起來邪氣十足,「……奚家人都該死?是,奚家人是都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這幅模樣,離死還有多遠?你以為,憑一個小小寒池,就能阻擋你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的下場?」

  卓正陽大吼一聲,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猛地發出一擊。

  奚玉棠寒氣入體躲閃不及,側身抬劍,四兩撥千斤地將攻擊避開,卻也被波及到了尾巴,整個人晃了晃。

  「是不是覺得經脈燒灼般難忍?是不是彷彿整個人都置身在大火之中?是不是快要被真氣燒死了?是不是明明沒有被燒傷,全身每一處的皮膚卻都在出現燒傷的痕跡?你貪心不足,妄圖以太初稱霸天下,還妄圖得永生……只可惜,你練錯了功法!」

  她死死盯著眼前人那令人驚懼的扭曲臉,彷彿遇到了一生之中最為愉悅之事,整個人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卓正陽,你活該!」

  看到你活死人一般受盡折磨,就不枉我苦難半生!

  你以為太初心法是好練的嗎?!你以為我奚玉棠,會這麼輕易地將這種逆天功法交出去嗎?!

  你錯了!!

  你們都猜錯了!

  全天下,只有我一人知真正的太初心法上半部總綱!真正的總綱!

  奚玉棠幾乎癲狂般笑著,抬手舉劍,再次狠狠衝向了寒池——

  她不知老怪物為什麼會不停地提到奚家人,也不知奚之邈和奚玉嵐曾對他做過什麼天怒人怨之事,她只知道,父母的仇,兄長的仇,整個雪山玄天教十六年前被血洗的仇,總有一日要他一點一點還回來!

  十年風水輪流轉,終於到他卓正陽去死了。

  彷彿感受到了來自死亡的危機,老怪物終於停止了發瘋,整個人忽然猶如僵屍一般從寒池裡站了起來,下一秒,奚玉棠長劍落下,瞬間被他雙手合掌夾在了半空!

  不進不退,不死不休!

  時間在這一刻驟然停了下來。

  卓正陽怒喝一聲,抬起腳,狠狠踹在了奚玉棠身上,後者怒目圓瞪,抬腳與之對抗,彷彿兩塊鋼石相撞,兩人的腿上均傳來了骨頭擠壓之聲。

  可緊接著,卓正陽的經脈忽然劈裡啪啦響起,全身氣勢飆升,恍惚間,奚玉棠彷彿看到了臨死前搏命的宋季同那同歸於盡的功法,整個人臉色大變,反應極快地棄劍後退,卻還是晚了一步,整個人被一股巨力重重拋了出去。

  在鋪天蓋地的內力壓制下,遭受這樣一擊,她忽然真氣不繼,無法在半空調整身形,下意識地閉上眼準備承受接下來的撞擊,卻沒想到,落地之時,耳邊忽然一陣風過,下一秒,整個落在了一個柔軟的懷抱裡。

  奚玉棠猛地睜開眼睛,驟然對上眼前越清風那張出塵俊逸的臉,怔愣地忘記了反應。

  「走。」越清風輕輕吐出一個字,手上用力攬住她,不等她有所回應,腳尖輕點,攜著人飛速退向門口。

  門口屍堆如山,沖天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令奚玉棠倏地回神。回頭望了一眼斷壁殘垣般的寢宮,耳邊還響著老怪物發狂的嘶吼聲,頓了頓,大腦終於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

  是了,她現在殺不了卓正陽。

  哪怕他瘋魔了,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

  越清風帶著她快速從地宮撤離,當兩人從地面上出來時,凜冽的風令兩人同時生出劫後餘生的慶倖來。

  閉了閉眼,耳邊不斷傳來風聲,感受到四肢傳來的因無力和寒冷而不斷抽搐的虛脫之痛,奚玉棠悄無聲息地抱進了身邊人的腰,將頭深深埋在了他頸窩。

  沒多久,溫熱的液體便浸透了越清風的肩頭。

  「乖。」越少主抱進了懷裡人,微涼的手落在她頭上,「別哭。」

  奚玉棠沉默不語,只將頭埋得更深,身體微微顫抖著,像是在用盡全部的力氣壓制著那隨時都可能破體而出的殺意。

  ……

  ——爹,娘,小姐姐,叔叔伯伯們,長老們,棠棠找到仇人了。

  你們放心,他活不了多久了。

  我會親手殺了他。

  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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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22:10: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沈七的怒火

  離開皇宮後,時間剛剛走過寅時。

  奚玉棠全身濕透,虛軟無力,內傷,令等在外面接應的人臉色劇變。沈七不在,只能找普通大夫前來,診治之後,大夫只說是寒氣入體,準備熱水沐浴,喝薑湯,再開一副藥防止風寒著涼。奚玉嵐不放心,又找了幾個大夫,可眾人得出的結果都大同小異,無奈只好照辦,並連夜給沈七傳信,希望他能儘快出宮。

  倒是奚玉棠本人十分鎮定,配合著沐浴喝藥,聽話得很。面對那師兄弟兩人的擔憂,笑著給他們下了一劑強心針。

  「真沒事,我就是受了點內傷,調息一晚就好,不要總小看我啊。」

  這兩人都快把她當成琉璃娃娃了,一碰就碎那還是她嗎?

  「真的?」奚玉嵐狐疑。

  「不信你問肅兮啊,真的只有一些內傷。」奚玉棠討好地拉著自家兄長的袖口,「最多再有點脫力。」

  奚玉嵐向越清風求證,後者盯著奚玉棠看了許久,見她眉眼間果然除了疲憊以外並未有什麼不對,簡單一探內力,也的確是內傷,但不嚴重,便點了點頭。

  見狀,奚玉嵐總算放心,留她休息,有事明日再說。

  臨走前,奚玉棠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突兀道,「我今晚療傷練功,記得別讓人打擾我。」

  話中有話,奚玉嵐聽不出什麼,越清風卻微微僵了一下,無奈地看她一眼。

  ……這話明顯就是對他說的嘛……

  看到越清風微微頷首,奚玉棠終於放下心來,聽到房門關閉的聲音後,又等了好一會,確定不會再有人前來後,盤膝而坐,五心向上,剛一運轉起真氣,便一口血吐了出來。

  下一秒,她整個人滾在床上瘋狂地抽搐起來,淩遲般的劇痛不斷碾壓著五臟六腑,以至於不得不拿頭狠狠撞擊床板,以此來減輕自己所受之苦。

  過了許久,劇痛潮水般退去,奚玉棠力竭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口氣不停地翻了五十座高山一般。四肢生理性地顫抖抽搐了幾下,她慢半拍地回了神,掙扎著爬起來,重新擺好五心向上的姿勢,開始小心翼翼地運轉真氣。

  時間流水而過,遠處隱隱傳來打更的聲音,整個屋子裡寂靜如死。寬大的床上,奚玉棠整個人像是陷入了龜息假死狀態,聽不見半分呼吸聲,全身上下被冰霜悄然覆蓋,就連睫毛上都掛著白霜,皮膚暗青,手背青筋浮現,雙唇慘白如紙,以她為中心,輻射一般到處掛滿了白冰,房間溫度驟降。

  若是越清風在此,定會有一種一腳踏進卓正陽寢殿的熟悉感。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光大亮,奚玉棠無聲地從入定中醒來,眨了眨眼,細小的冰碴子從睫毛上掉落,化成一灘水,落在了她手心裡。她長長呼出一口白氣,抬手一揮,帶出些許內力,頓時,整個房間裡的冰霜開始肉眼可見地消散,連一滴水都沒能留下,全數蒸發。

  唯獨有些麻煩的是,床上的被褥全部冰霜浸透了。

  「嘖……」奚玉棠為難地盯著被褥看了片刻,目光在被自己運功途中數次吐血而染髒的地方頓了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有血跡的地方全部人道毀滅,接著大手一撈,將床上所有東西一卷,親自送去了洗衣房。

  之後,她回到房中又打坐調息,確定自己的身體已經看不出任何不對後,關好房門,大搖大擺地悠去了奚玉嵐那裡。

  彼時,午飯時間,因她放了話不准有人打擾,便也沒人喊她吃早飯,此時早已腹中空空餓得要死,奚玉嵐見狀,連忙讓人去擺飯,並通知越清風前來。

  三人安安靜靜地吃了頓飯,之後,長歌和秋遠沏茶,見他們要談事,便打算退出去。剛踏出門,奚玉棠忽然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眼皮,慵懶道,「秋遠,找個手爐給我。」

  秋遠怔了怔,看向自家主子,後者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奚玉棠。

  「去呀。」奚玉棠催促他,「記得熱一點。」

  秋遠一頭霧水,吶吶地點頭,「哦!」

  昨夜起了風,今日便烏雲密佈不見光亮,奚玉棠抬手一揮半掩上門,回頭,正好對上兩人的目光。

  「怎麼這般瞧著我?」她好笑。

  「身體可好?」奚玉嵐還是不放心,探身摸了摸她的額頭,冰涼冰涼的,並未發熱,「覺得冷?」

  「昨兒泡了水呢,以防萬一而已,我可不想等小美回來罵人。」奚玉棠將他的手扒開,「京城的冬天還是挺冷的。」

  奚玉嵐關心則亂,沒注意她話中的敷衍,見她臉色正常,便也沒有多說。

  倒是越清風在聽到她的話時,幾不可察地掃了一眼放在三人附近的爐火和熱炭盆,又看了看坐在這二者中間的奚玉棠,深邃的眸子微微閃了閃。

  京城冬天冷?

  能冷得過雪山?

  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對面奚玉棠忽然微微一笑,搶先開口,「來說說昨日之事吧。按照計劃,肅兮和我先去了勤政殿,找到一幅畫,那畫……」

  由越清風從旁補充,將昨日的事挑挑揀揀大致說了一遍,隱下了自己和卓正陽戰鬥的細節和太初心經,奚玉棠一口氣說完,這才抱著熱茶喝了一口。熱茶下肚,瞬間溫暖了冰涼的內腑,令她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在聽到卓正陽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時,奚玉嵐用力握緊了拳頭,胸中真氣激蕩,仇恨之情翻滾洶湧,好一會才平靜下來,抬頭對上自家妹妹那明顯寫著幸災樂禍的暢快模樣,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咎由自取。」他淡笑著開口,「卓老賊早就該死,偏偏想與天掙命……他以為,他可以成為第二個師父嗎?」

  提到寒崖老人,越清風也露出了笑容,「師父武功臻至化境,一心撲在武學之上,自然不是卓正陽這等心思齷齪的凡夫俗子可比。」

  奚玉棠的目光在兩人中間轉了一圈,見他們說起自家師門都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想到那位武林不出世的泰斗,心中一動,不禁啟口,「寒崖老人……真有你們說的那般好?」

  越清風似乎有些詫異,挑眉望過去。

  如果他沒記錯,這是奚玉棠在得知寒崖老人是他們師父之後,第一次起了好奇心。

  「你想見師父?」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問題所在。

  奚玉棠頓時一噎,乾笑兩聲,「沒有,就是好奇。」

  「……」

  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越清風識時務地不再追問,奚玉嵐卻笑道,「若是有此想法,等我腿好之後,帶你去一丈峰見見師父。」

  「真的?」奚玉棠瞬間直起腰,剛想說什麼,見兩人都驚異地望著她,頓時又恢復了鎮定,「可你不是被寒崖老人……」

  【逐出師門】四個字在嘴邊轉了一圈,沒敢吐出來。

  「無妨。」奚玉嵐笑了笑,「我也是該去見一見師父,賠禮道歉也好,承認錯誤也好,總要有這一遭。」

  越清風在一旁點頭,「師父是很喜愛師兄。」

  奚玉棠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家兄長,「那說好了?」

  「好好好。」奚玉嵐好笑地看她,「怎麼突然想見師父?」

  「……武林泰斗誰不想見啊。」奚玉棠眨了眨眼。

  對面,越清風再次眉心跳了跳。

  他怎麼覺得,今日的奚玉棠很奇怪?好像在計劃著什麼,而且還隱瞞了不少……昨日和卓正陽一戰,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秋遠送來了手爐,奚玉棠喜笑顏開地接過去捂好,越清風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身上,見她抱著手爐,卻好像還是有些冷的模樣,突然淡淡開口,「奚玉棠。」

  奚玉棠怔了怔,抬頭。

  「你……」越清風來回地打量她,「真沒事?」

  話音一落,奚玉嵐也看了過來。

  「……我能有什麼事啊,怎麼突然這麼問?」

  頂著兩人視線,奚玉棠又好氣又好笑,見越清風仍是一臉不信的模樣,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從懷裡掏出那個從冷宮裡得來的雕紋鐲子,果斷轉移話題,「我接下來打算閉關,這鐲子,要勞煩你們轉交給司離。」

  閉關……

  奚玉嵐是知道她去找太初心經下半部的,也知正是因為這部功法,才導致雪山十六年前的慘劇以及父母死亡。他曾仔細問過奚玉棠有關這部功法的事,後者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句:的的確確是一部能引起天下震動的絕世神功。

  她說的光明磊落信誓旦旦,奚玉嵐便信了,以為這真的是一部極好的功法。如今她找到了下半部,要閉關,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作為兄長,他沒什麼理由阻攔。

  設身處地想一想,若換成是他,也許會比棠棠更心急。

  「閉關多久?去哪兒閉關?」越清風沒有接過那鐲子,只輕聲問了兩個問題。

  奚玉棠早已想好了打算,也不瞞他們,道,「我打算回雪山,閉關多久我也不知。」

  話音落,對面兩人都呆了呆。

  「時間緊迫,我打算先走一步。」奚玉棠沒理會兩人的神色,徑直道,「此次沒有找到素九針訣,甚是可惜,我打算把小美留在這裡,哥哥和肅兮的身體都需要小美照顧。至於司離,既然京城這個地方和他的身世有密切聯繫,我也想讓他留下,無論最後結果好與不好,都希望你們二人能護他一二。冷一和韶光我帶走,明日啟程。」

  奚玉嵐還是第一次聽到棠棠當著他的面喊『哥哥』這個稱呼,頓時喜從天降,整個人都激動地繃直了身子,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便聽到她的最後一句,不禁下意識失聲,「明日?!!」

  越清風也被嚇得不輕,他已習慣了有奚玉棠在身邊的日子,陡然聽到她要離開,第一反應就是無法接受,「明日不行。」

  「我已經決定了。」奚玉棠話裡不容反駁,「出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你們別忘了我是誰。」

  「可是明日太倉促了。」奚玉嵐忍不住皺眉。

  越清風也迅速接話,「閉關不必非要回雪山,現在是冬季,還是去江南,氣候適宜,更適合練功。」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瞬間就將她的決定反駁了個徹徹底底,不僅給出了不能這麼快走的十大理由,還乾脆替她將閉關的場所都選好,甚至開始商量閉關的一應準備和後續事情。

  奚玉棠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啪地一拍桌子,怒道,「好了,夠了!」

  兩人忽然停住了話頭。

  「我說明日啟程,就明日啟程。」奚玉棠冷著臉看著眼前人,斬釘截鐵,「這事就這麼定了,我自有考量。」

  房間裡驟然安靜下來。

  許久,越清風淡然啟口,「……給我個理由。」

  「功法需要。」奚玉棠想都不想便道,「修煉太初心經的場所若是在雪山,可事半功倍。」

  她說的是實話。

  卓正陽雖然修煉的功法有錯,但歸根結底還是太初心經,想他走火入魔,只有身在寒池之中才能苟延殘喘,便可知道,修煉太初,最好身在極寒之地。如若沒有這個條件,一旦練功出錯,經脈火燎,真氣焚身,後果不堪設想。

  她當年也是如此。

  只不過……

  「好了,還有什麼要說的?」她淡淡開口。

  越清風動了動唇,「必須回雪山?」

  「嗯。」

  「……好,那我陪你。」

  驚詫地對上對面人古井無波的眼,奚玉棠不敢置信,「你說什麼?」

  「我陪你回雪山。」越清風慢條斯理地重複,「素九沒找到,我不急於一時。既然無事,去雪山走一遭也挺好。」說著,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正好,也還沒去過。」

  奚玉棠:「……」

  看看師弟,又看看妹妹,奚玉嵐歎氣,「我也想回雪山了……棠棠,哥哥陪你回家怎麼樣?」

  ……【陪你回家】。

  這四個字一出,奚玉棠整個人都愣了一下,呆呆地看向兄長,胸膛忽然劇烈起伏起來,答應的話就在嘴邊,險些要脫口而出!

  可下一秒,她猛地回神,頓了頓,冷下臉道,「不行。我是去閉關,不是帶你們觀光,不要打擾我。想去,可以,等天暖和的時候再去。你們兩個一個生著病,一個重傷未癒,跟我走,是打算讓我去給你們收屍?」

  ……說話毫不留情。

  越清風和奚玉嵐同時噎了一下,忽然就沒了話說。

  就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推開,原本應當在皇貴妃宮裡的沈七面如冷霜地站在門口,目光死死盯著奚玉棠,胸腔起伏不定,嘴唇發白,那雙瀲灩至極的眸子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我不准!」他厲聲喝道,抬手指著房中那抱著手爐的女子,氣得渾身發抖,「你們兩個給我按住了她,敢踏出這裡一步,休怪我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事來!」

  奚玉棠身體一僵,倏然回頭。

  她竟然沒感應到沈七的腳步聲?!

  「小美?」她有些結巴,「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回來得再晚一點,你就毀屍滅跡,將事情擺平了是不是?」沈七怒視她。他不過是聽說了她受傷,第一時間去尋了她,卻沒想到能發現讓自己幾乎嚇破了膽子的真相!

  「快點給我按住她!」沈七看向越清風和奚玉嵐,見兩人都下意識戒備起來,這才冷冷瞪向眼前人,「寒毒發作,還想回雪山,奚玉棠,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寒毒發作?

  越清風身體猛地一滯,腦中忽然炸開一抹白光,瞬間恍然大悟——是了,他終於找到違和感在哪裡了!

  奚玉棠神色一變,下意識丟開手爐,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小美,你在說什麼呢……」

  說著,便要起身,打算找機會跑。

  可還沒等她抬腳,越清風忽然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與此同時,奚玉嵐想也不想地猛然叩開輪椅扶手機關,兩道繩索射出,將人綁了個乾脆利索!

  奚玉棠頓時蹙起了眉。

  「我說什麼?」沈七踏進了房門,站在奚玉棠面前,居高臨下地死死瞪著她,「是不是我回來晚一步你就要丟下我自生自滅了?好,你告訴我,洗衣房那邊濕透的被褥作何解釋?你房裡,地板上的血跡和久散不去的涼意是怎麼回事?奚玉棠,我認識你這麼多年,光寒毒發作就有五次以上,你當我看不出來?」

  他忽然出手,一把扣住奚玉棠的另一隻胳膊,強勢地將她的手舉到面前,只見那脫離了手爐的手指指尖,白瑩瑩一片,似有冰霜凝結,「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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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8 22:10: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舊事

  ……因為沈七的突然出現,奚玉棠想獨自回雪山的夢想,破滅了。

  每個人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會有秘密。比如薛陽喜歡韶光,沈七與沈家決裂,奚玉嵐躺在床上的六年,越清風的病,衛寒的聽雨閣副閣主身份,卓正陽的野心,等等。可論起來,沒有誰比奚玉棠身懷的秘密更多了。

  身中寒毒十幾載,就是她其中一個秘密。

  這件事本身對於奚玉棠來說無傷大雅,寒毒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實話說,就連沈七都習慣了,雪山上的人,親近一些的,例如司離、鄒青、迎秋等,也都知道她有固定的藥丸子,隔幾日就要吃一次。她寒毒復發的樣子,大家都見過。

  可對於奚玉嵐和越清風來說,這件事,無疑是個晴天霹靂。

  奚玉棠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身居高位,說一不二,強大,堅定,自負,多疑,神秘……凡是能用在形容天下江湖一代梟雄身上的詞,都能在她這裡得到完美的展現。世人眼中,玄天教教主就是這樣一個存在。

  可在奚玉嵐眼裡,她是妹妹。在越清風眼裡,她是自己的心上人。

  僅此而已。

  知道她有許多事瞞著不說,卻不知,她竟然敢這樣正大光明地拿自己的身體來開玩笑。

  越清風幾乎氣瘋了。

  相比之下,奚玉嵐更為冷靜一些,除了生氣,更多的是來自一個兄長對世間唯一存在的妹妹的關心和心疼。

  奚玉棠被沈七無情地拆穿了自己的秘密,雖不忿,也生氣,卻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她曾料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人發現這件事。奚玉嵐是自己兄長,她總會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不為別的,只為了能有一日,當她不幸身死,作為真正的玄天少主,奚玉嵐能保下玄天一眾不受其他門派世家勢力的瓜分和傷害。

  至於越清風,兩人越走越近,羈絆越來越多,所分享的秘密也不知凡幾,想繞過他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事。

  ……但她也沒想現在就說啊。

  在奚玉棠的計劃裡,她回雪山閉關,雖然寒毒復發,但太初這部功法本就適宜在極寒之地修習,或許能趁此機會用更快的時間吃透完整的太初心經。至於閉關結束後會不會被寒毒反噬,她沒有多想,反正再怎麼毒發,也不過是痛一痛,不會死不是嗎?

  連這點痛都忍不了,何談報仇?

  她是真的,一點時間都不想浪費。

  自從發現了地宮,見到卓正陽,她的耐心就正式宣告見底。明知仇人就在那裡,如果不做點什麼,怎麼能對得起自己十六年的苦熬,對得起當年死去的一眾玄天教徒,對得起無比疼愛自己的爹娘?更不用提,卓正陽還曾傷了奚玉嵐的雙腿,將他百般折磨!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這是她的使命,是她賴以生存下去的全部動力,她活著,就是為了要親手殺了那個老怪物!

  ……也許不定什麼時候她就死了呢?

  如果不能在有限的時間裡將太初心法下半部吃透,不能有足夠的實力殺掉卓正陽,那活著還有何意義?

  時間拖的越久,事情就越容易生變。

  也許老怪物作繭自縛,熬不住走火入魔死了,也許他找到了活下去的方法,實力反而更上一層樓……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不是奚玉棠能接受的。

  當年武山之上,她沒能親手殺了蕭承,而是親眼見他中毒而死,已是扼腕不已。如果再不能手刃卓正陽,她會瘋的。

  相比之下,寒毒,真的是個極其微不足道的障礙而已。

  ……可別人不是她,沒有她這麼看得開。

  沈七也好,越清風、奚玉嵐也好,他們似乎更在意的,是如何能讓她活下去。

  奚玉棠不是不懂事,恰恰因為她太懂,才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幾個人把自己困在這裡一步不能出,像防賊看囚一樣盯著,而無法對他們生出一絲怨氣來。不僅不氣,還要腆著臉各種討好,甜言蜜語不要錢地往外撒,只希望他們不要每天板著個臉不理人。

  只可惜,收效甚微。

  顯然,她寒毒復發還要偷偷跑回雪山的舉動徹底激怒了他們,導致這幾人不僅不理她,還一天到晚陰沉個臉。為防她偷跑,每日還必有一人守在身邊,若是她敢流露出一絲想走的意思,立刻就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好像她如果敢就這麼回雪山,就必須要先從他們屍體上踏過去一般。

  ……簡直心累不愛。

  「我真的沒事,小美,信我好嗎?」奚玉棠心如死灰地望著眼前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你是大夫,你知道我什麼狀況,你看我像有事嗎?我能繞這個別院跑一百圈都不累的啊!」

  他們回了大相國寺附近的別院。當初越清風不明白為什麼沈七聽到暖玉房就走不動,現在終於明白了,並且在明白之後,第一時間做出了回去住的決定。

  還是那間暖玉房,還是那張暖玉床,奚玉棠已經躺了兩天,可沈七不發話,她連下床都不敢,只能苦哈哈地賠著笑臉,希望沈七美人兒可以看在她快悶出病來的份上,讓她出去走走。

  ——沈美人兒看都沒看她一眼。

  「你理我一下嘛!」奚玉棠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沈七分揀藥材的動作停都沒停,聽出她的不耐,涼涼道,「是嗎?昨晚痛得死去活來想讓我拿刀給個痛快的人是誰?」

  「……」

  奚玉棠頓時噎住。

  沈七卻沒想放過她,「這兩日,每天清晨滿屋子的冰又是誰的傑作?」

  「……」

  「能把暖玉房都凍上冰,奚玉棠你能耐也是大了啊……以前怎麼沒有這麼厲害的技能?」

  「……」

  「還想出去麼?」

  「……不去了。」

  「想回雪山嗎?

  「……想……」

  「嗯?」

  「……想個屁!」

  拿著藥材的手頓了頓,沈七抬頭,對上眼前人寫滿無辜的眸子,氣得冷笑。

  奚玉棠吐了吐舌頭,乖乖躺了回去,蓋好被子不說話。

  好一會,沈七忙完手邊的活計,淨手,來到床前開始給她例行把脈施針。

  奚玉棠聽話地配合治療,讓抬胳膊就抬胳膊,讓張嘴就張嘴,直到沈七施完針,這才慢吞吞道,「皇貴妃那邊有結果了?」

  沈七掃了她一眼,見她總算安生下來,淡淡回答,「暫時告一段落,留了方子,接下來幾個月好好調養就好。」

  「不愧是小美!」奚玉棠毫不吝嗇誇獎,「那還用去宮裡麼?」

  「……你想讓我去?」沈七抬眉。

  奚玉棠眨了眨眼。

  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沈七慵懶地窩進了床邊放著的軟榻裡,「說吧,什麼事。」

  「我想讓你查一查素九針訣的下落。」銀針效果開始顯現,奚玉棠語速漸漸慢下來,「那日夜探皇宮,沒機會去皇貴妃宮裡瞧瞧。」

  「如果是這件事,那不用說了。」沈七道,「我找過,沒有。」

  挺屍一般望著頭頂的紗帳,此時全身都被插滿了銀針,牽一發動全身,奚玉棠不敢在這時候挑戰沈七的權威,只好默默忍著彷彿從骨頭縫裡滋生出來的癢和疼,像是有數不盡的螞蟻在她骨骼上爬來爬去,時不時再咬上一口,無與倫比的痛苦體驗,能讓她很長一段時間大腦裡一片空白。

  身下的暖玉床散發著陣陣熱氣,一度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被放在蒸籠上蒸的白胖餃子。

  好半晌,才聽她慢悠悠地開口,「……這樣啊,那算了。」

  尋常人承受這樣的痛,早就冷汗淋漓猶如水中走一遭,可奚玉棠躺在暖玉床上,卻連汗也沒出多少,如果不是臉色難看至極,很難想像她此時極不好受。

  沈七知她慣來會忍,加上此次寒毒復發非前幾次可比,乾脆下了重手。他是醫者,就算無法切身體會,也能想像針紮下去後的百般滋味。往常在雪山,每逢毒發,要下針,奚玉棠都會哭爹喊娘嚎天嚎地裝可憐,可這次這般乖巧,連聲痛都沒呼。

  她不說,沈七自己反而不忍心了。原本還是老神在在躺在軟榻上數時間,這會也有些坐不住,時不時就瞅一眼旁邊燃著的一炷香,看著倒是比病人還祈盼時間能走得更快些。

  為了能讓她好受些,他只好找些話題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那鐲子,我給司離了。」

  奚玉棠正處於一種極為玄妙的恍惚狀態,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七在跟自己說話,想了想道,「他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沈七歎息,「那東西真和他身世有關?」

  「……嗯?」奚玉棠反應慢,頓了頓才恍然,「哦,是。越清風將司離的身世說給你聽了麼?」

  「說得含糊,不過也猜得八九不離十。」沈七斟酌著用詞,「大約,我們當年撿回並養大的,是一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孩子。」

  這個形容好。

  奚玉棠短促地笑了一聲。

  「你想讓他走麼?」沈七猶疑,「讓他認祖歸宗?」

  「看他自己。」奚玉棠緩慢地開口,「他想走,我不留。他不想走,那就永遠是我玄天右護法……還能短他一份吃食不成?」

  「既如此,為什麼不明白告訴他?」

  唔……為什麼呢?

  奚玉棠用她那轉得極慢的腦子仔細思索了一下,「許是我太忙,忘了。」

  是不捨得吧?

  沈七搖頭,還是決定將宮裡那幾日的事說出來,「司離在宮裡時,曾撞見過一次當今。這事恐怕瞞不了多久,你要做好萬全準備,無論是否會牽扯雪山,無論他走或留……那鐲子的來歷恐怕你都要想好一套說辭。」

  奚玉棠疲憊地閉上眼,聲音低了下去,「讓越肅兮去應付吧,我懶得理。小美,相信司離,他會處理好的……」

  尾音還沒落下,人就已經徹底暈了過去。沈七見她突然不說話,心裡一緊,連忙從軟榻上起身,快步過去查探,見她只是疼昏過去,大鬆了口氣。

  看了看還有得一段時間燃的香,他悄悄出了門。

  剛掩好房門,轉身就對上了一雙通紅的眸子。

  「聽見了?」他淡淡望著眼前死死咬著唇的少年。

  司離一動不動地站著,倔強地不願說話。

  沈七見狀,歎了口氣,「她不是在趕你走,只是把選擇擺在你面前。若是可能,她更願意……」

  話說一半,他忽然停下,有些懊惱地蹙了蹙眉。

  少年鼻子一酸,眼睛更紅。

  良久,司離猛地用力擦了一把眼睛,開始從懷裡掏各式各樣的小瓶子,沒多久,臺階上就擺了滿滿一排。沈七動了動眉尖,壓著眸光掃了一眼那一排觸目驚心的毒,心想,這都夠毒死皇宮裡的所有人了。

  「這是給教主防身的。」司離啞著嗓子開口。

  沈七沉默不語。

  下一秒,小小少年忽然往後退了兩步,撲通一聲直勾勾跪了下去,額頭撞在地面上,咚咚咚磕了幾下,力氣之大,當他抬起頭,一縷鮮血順著眼窩流了下來,看著觸目驚心。

  「告訴教主,司離去去就回。」

  話說完,少年猛地轉身,大步走向門口。

  越家別院外,一輛華麗的馬車正等在原地,一身宮裝太監打扮的老人手拿拂塵靜靜站著,見司離走出來,剛揚起笑走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到了他額上的傷口,頓時大驚失色。

  「沒事。」司離冷聲阻止了他的詢問。

  老人話到嘴邊頓時噎了回去,猶疑片刻道,「這……無人相送?」

  「不需要。」

  「欸?欸……」

  恭敬地行了個禮,老太監拂塵一甩,撩開了馬車車簾,看向司離,尖銳的聲音裡有老人特有的滄桑,「小主子,咱們走吧?」

  司離沉默片刻,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別院門口,沉著臉上了馬車。

  車簾放下,隔絕了天光,也隔開了他的過去和未來。

  目送著馬車漸漸遠去,房頂的冷一和韶光沉默地收回了視線。沈七自司離走,便一直遙望著京城的方向,直到有人來報人走了,這才慢吞吞地將臺階上的那一排小瓶子一個個撿起來抱在懷裡,轉身回了暖玉房。

  奚玉棠不知何時已經甦醒,睜著眼睛看床頂,聽到沈七的腳步聲,輕輕開口,「人走了?」

  「嗯。」沈七放下東西,「讓我轉告你去去就回。」

  床上人扯了扯嘴角,眼眸半闔,也不知是信了還是不信。

  沈七不做聲地走到床前,開始給她拔針。等針拔完,奚玉棠翻了個身,將頭埋在柔軟的枕頭裡,一句話不說地閉眼睡了過去。

  深深看一眼她背影,沈七收好針,放輕腳步轉身出了門。

  門口,長歌恭敬地等在原地。

  「走吧。」他淡淡開口。

  兩人一路來到昭陽苑,正廳裡,奚玉嵐和越清風正在對弈。見他出現,奚玉嵐放下手中棋子,開口,「棠棠如何?」

  「睡了。」沈大夫徑直坐下,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司離走了,她心情不好,又剛施完針,今日別擾她。」接過秋遠沏好的茶,頓了頓,又道,「撤了你們的人,她不會走了。」

  司離最終還是選擇了獨自一人回皇宮面對身世,這種情況下,奚玉棠不可能再回雪山。

  沈七再瞭解她不過,若是司離沒走之前她回了雪山,那還能安慰自己幾句遠水不救近火,有事讓別人照應,可如今司離比她先一步離開,她就不可能走的了了。

  歸根結底,還是個心軟之人。

  長歌撤下了棋盤,越清風一言不發地垂著眸不說話,奚玉嵐掃了他一眼,神色鄭重地看向沈七,「沈大夫當知我想說什麼。」

  「嗯。」沈七揚了揚下頜,「寒毒之事,我給你們個解釋。」

  奚玉嵐坐著施了一禮。

  沈七不避不躲地受了,放下茶盞,坐直身子,定定道,「奚玉棠所中寒毒,嚴格來說並不是一種毒,而是極深的寒氣,我稱之為毒,是因它和中毒的症狀相似。這種寒毒,現在來看不會致命。」

  奚越兩師兄弟頓時鬆了口氣。

  沈七掃他們一眼,不緊不慢道,「……但以後說不準。」

  「……」

  「……」

  能不能說話不大喘氣!

  自動忽視了那兩人難看的臉色,沈七徑直道,「你們當知我與她的相識。我第一次見她時,她處於瀕死狀態,全身僵硬,皮膚發青,經脈不通,血液不暢……鄒青說她在後山的玄冰坑裡一動不動趴了三天,找到人時,已經快不行了。」

  像是想到了十六年前那一幕,沈七僵了僵,也沒去看兩人的表情,好一會才繼續道,「我師父,也就是當年的藥王谷谷主,曾言她寒氣入體,藥石無醫,就算救活了,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像正常人一樣行走說話……當然,後來她醒了以後,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說話。」

  「不過奚玉棠是個倔脾氣。」

  不知想到了什麼,沈七短促地笑了一聲。

  「能開口說話以後,她選擇修習太初心經上半部,並將素九針訣上部送給了我。」他輕描淡寫道,「太初心經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她的病症,她逐漸能夠像正常人一般習武、說話、吃飯、做任何事。我原以為她好了……畢竟留過病根,只要她不再受那種罪,當於常人無異。只可惜,她是個不要命的。」

  「她發現了太初心經在極寒之地修習可事半功倍的秘密,對外宣稱閉關,自己回了那個玄冰坑。兩個月後,她回來,功力大漲,相當於普通人修習三五年。」

  「也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寒毒發作。」

  大約是過去的記憶實在令人不愉快,沈七不想多說。沉默片刻,決定跳過細節。

  「……寒毒入骨,情況好的話,不過冬天受些罪,情況不好,舊病復發,三尺之內掛滿冰棱子也不無可能。復發的狀況籠統發生過五次,這次是第六次……最後再說一遍,這種毒,現在死不了。若是她堅持要修習太初心經,我建議……」

  他驀然頓住。

  心頭湧起一絲煩躁,沈七快速掃了一眼對面兩人,忽然來了脾氣,沒好氣道,「我沒有什麼好建議。想要速成,必須去極寒之地,但是去了,必會寒氣入體。這是死循環,無解。」

  話音落,只聽一聲瓷器碎裂聲響起。

  沈七抬眼,只見對面,越清風面無表情地生生捏碎了手中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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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司離回宮

  京城,皇宮。

  勤政殿。

  在老太監的帶領下,司離面無表情地踏進了大晉朝廷最能代表權勢的大殿,裡面空空蕩蕩,除了坐在最高位上那個年過半百頭髮花白的威嚴男人以外,整個大殿空無一人。

  這是司離第二次見到這個男人,上次的見面太過巧合和倉促,他並未好好打量過他。仔細看,其實五皇子司煜的眉眼更像他,疏朗大氣,暗藏凶機,五官端正立體,比之奚玉棠評價他自己的精緻,更符合一個帝王的特徵。

  只是相比司煜來說,眼前人明顯更加威嚴,眼眸深如長淵,僅僅是和他對視一眼,都好似被徹底看穿,所有的心機、陰謀、秘密都無所遁形,一身久居高位的氣勢即便是武功高強之人也輕易難抵禦——這無關內功深厚,閱歷高低,而是一種無言的、卻極為厚重的威勢。

  司離下意識謹慎起來,無所懼怕地迎上了那人的目光。

  「……好!」延平帝忽然大笑起來,「好膽識,不愧是我兒!」

  看夠了,司離默默移開視線,垂眸而立,沒有接話,好像如果他說了些什麼,就是坐實了兩人之間的關係。

  「玄天教教主把你教得不錯。」延平帝感慨,「不過,還是江湖氣息太過了些,見到朕,居然不願行禮。」

  「……」

  聽他提到玄天教主,司離腦子裡的弦繃得更緊,終於慢吞吞地跪了下去,不情不願地開口,「……草民司離,見過聖上。」

  延平帝深深地望著他,也不知是對他的自稱不滿意,還是因他這幅態度,失神了好一會,才在老太監的提醒下免了禮。見他重新站起來,身量筆直,小臉嚴肅,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離兒可是在怪父皇?」

  司離垂著頭,乾巴巴地開口,「草民不敢。草民只是覺得,只憑長相和那鐲子就認定草民的身份,聖上是否太過草率了。」

  「那是朕送於你母后的東西。」延平帝聲音低沉,「你的年紀與離兒相同,失蹤的日子也相近,那張臉也像極了皇后……你是朕的兒子,大晉的太子,你以為,朕沒有調查就敢亂下結論嗎?」

  司離抿了抿唇,沉默不語。

  他當然知道這一點,甚至他還知道皇上已經著沈七問過了話,仔細詢問了有關當年撿到他時的情景。若非一切都能對的上,堂堂大晉君主,又怎麼可能認下一個身份不明之人?

  他不過是存著那麼一絲僥倖而已。

  「何況……」延平帝開口,語氣裡多了一分懷念,「就算沒有那鐲子,只憑你這張臉,朕就能認定你的身份。」

  司離抿了抿唇,「世上相似之人不是沒有……」

  「不,那不一樣。」延平帝打斷他的話,「梁文德,將那副畫拿來。」

  老太監恭敬地應了一聲,來到書架前,抬手從最上方取了一卷畫軸,小心翼翼地展開拿到司離面前,正是那副奚玉棠和越清風曾看過的冬景美人圖。

  司離不甚在意地掃了一眼,下一秒,瞳孔猛地一縮,直勾勾望著畫中女子的臉,瞬間失了神。

  延平帝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眼底浮現出一絲欣慰。

  良久,司離回過神來,梁文德不知何時已經放好了畫,重新站回了延平帝身邊。他抬頭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帝王,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

  他在玄天九年,一直跟在奚玉棠身邊,玄天處境艱難,他自然也不是活在象牙塔裡的孩子。相反,他懂得極多,之所以一直天真無邪,也不過是因為教主喜歡他這樣。

  教主一直希望他能有個無憂無慮的童年,說長大後他就是大人了,要面對殘酷,面對無奈,面對現實裡諸多的身不由己,不能再像孩子一樣黏著她,也不能再隨心所欲地行事,所以格外珍惜他年幼。但她又是個極矛盾的人,不反對自己接觸毒,還會手把手教自己學武,遇事也從不避著,又想讓他孩子一般保持赤子之心,又恨不得能將生存之道全數灌輸給他。

  一個有赤子之心的孩子,又怎麼可能在詭譎而危險的江湖生存下去?

  天真的,其實是教主而不是他吧。

  如今教主將選擇權交在他手裡,可實際上,他卻只有一條路可走。他能認清現實,教主怎麼可能認不清?

  推他走,只是為他好。

  延平帝不缺兒子,可他依然選擇開誠佈公地與自己相認,這其中的意味,昭然若揭。

  司離反抗不得。

  玄天也反抗不得。

  望著臺階下筆直站著的少年不斷變幻的臉色,延平帝成足在胸,耐心地等著。

  他向來耐性極好,如今事關自己失蹤了多年的嫡子,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重視。

  司離是他兒子,他知他終會認清現實。

  不知過了多久,司離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像是決定了什麼,啞著嗓道,「……我還沒有和教主當面告別,她於我……有救命之恩。」

  話音落,延平帝知道自己等到了答案,眉眼間的威勢一收,露出了笑容。他起身走下臺階,來到少年面前,大手輕輕拍了拍他瘦弱卻堅實的肩,知道眼前流落民間多年的兒子正在和自己講條件,決定給他吃下一顆定心丸。

  「放心,朕會感謝奚玉棠,若不是他,朕的兒子也不會如此優秀。」

  ###

  奚玉棠並不知道自己家的右護法無形間為她消彌了一場極有可能會發生的無妄之災,司離走後,她就處於一個焦急、暴躁、極不耐煩、無論是誰一點就著的狀態,整個人坐立不安,飯吃不下,藥喝不下,出門一趟,走到門口又走回來,最後只能默默坐在屋裡一句話不說地生悶氣,一邊鄙視自己心胸不夠寬廣,說好放司離走,如今又後悔,一邊又不停地說服自己她這樣做是對的。

  ……可終究還是有些後悔的。

  皇宮大院是什麼地方?

  如今正是奪嫡之勢盛的時候,司離在這個節骨眼上恢復身份認祖歸宗,是不是太危險了?

  她應該把他教得更好的。至少,好歹會一些權謀之事不是?

  只一身不差的功夫外加在制毒上的天賦,夠玩麼?

  要是司離真出了什麼事,她能護住麼?

  那可是她養了快十年的孩子……

  奚玉棠越想越後悔,越想越煩躁,可又不能把人從皇宮截回來,氣憤之下,不僅摔了藥碗,連屋子裡的東西都摔了個亂七八糟。

  知她是在擔憂,沈七、冷一和韶光也擔憂,但誰也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來,怕她看到玄天的人就更想念司離,也更加焦躁,只好躲得遠遠的。原本三人商量,讓嵐少主過來應付她,可奚玉嵐自從聽沈七說完奚玉棠寒毒的來歷後,愧疚得幾欲自殺謝罪,無臉見自己妹妹,又不捨得離她太遠,索性住到了京城聽雨閣的據點。

  他的針已經施完,如今已經到了自行恢復階段,若是能夠正常站起來走到妹妹面前,想來她會高興的吧?

  司離走了,沈七幾人不敢在奚玉棠面前晃,奚玉嵐又躲了出去,最後,整個別院只剩下越清風一個人直面了來自心上人的暴躁。

  ……越少主表示,心好累。

  更令人心醉的是,燈會那一夜,因為奚玉棠送燈一事,流言終於還是起了。

  作為整個大晉最繁華的城池,摔一跤砸死三個權貴官員的地方,八卦是永遠不缺的。和那些常年生活在風口浪尖的權貴們相比,大晉第一世家少主簡直是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存在。大晉世家地位極高,越家更是其中的翹楚,作為越家少主,哪怕他常年不在京城,多年來又深居簡出,可一舉一動卻還是無法逃開人們的關注,別說是被人送花燈,就是越少主不小心說一句喜歡望湘樓的某個菜品,都能引起無數人的注意。

  而越家少主在十一月初一燈會上,被一個男子在大庭廣眾下送了花燈,且他還收下了的事剛一出,幾乎就旋風般席捲了整個京城,更有甚者,竟然將消息散佈在了江湖上,一時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越家少主的斷袖之癖,同時也開始換著花樣打聽那個送他花燈之人。

  據知情者聲稱,那位送燈人是越少主師出同門的師弟,也有人說對方是女扮男裝,真正身份是玄天聖女,還有人腦洞大開,居然認為那人乾脆就是玄天教主!

  空穴不能來風,儘管許多人下意識地選擇不相信,可架不住當時在場人極多,那謝家嫡小姐謝婉可是哭著走的,而到底謝家小姐喜歡的是越少主還是那位『師弟』,卻是不得而知了。

  雖說本朝風氣開放,但這件事還是有些太過驚世駭俗了些。人們的眼睛都是雪亮的,那夜燈會,越少主接過花燈時臉上都快笑出花來了,之後又絲毫不避諱地和『師弟』雙雙攜手而去,那表現,如果不是喜歡到心裡還能有什麼?

  可這樣一來就又坐實了先前說他為和奚玉棠鬥氣才對聖女大獻殷勤的江湖流言,一時間眾人又開始同情起蘭玉來,雖明面上不說,私底下還是忍不住罵兩句越少主怎能如此輕浮地辜負女兒心。

  短短幾日,越家少主的名聲,簡直像是金字塔尖的避雷針,已經搖搖欲墜了。

  說飛流直下三千尺都不為過。

  別院暖玉房前廳裡,斯年眉飛色舞地將外頭傳來的各種說法對奚玉棠倒豆子一般說了個遍,旁邊秋遠無視了自家主子發黑的臉色,添油加醋地補刀,聽得奚小教主目瞪口呆,大開眼界,在聽到各家在知曉越清風斷袖之癖時,這兩日別院門口出現了各種長相俊俏、各有特色的少年,不是前來拜訪就是假裝迷路,要麼就索性暈倒在門口時,整個人笑倒在軟榻上,幾乎喘不過氣來。

  見她好不容易露出笑顏,斯年和秋遠對視一眼,心下均鬆了一大口氣。

  作為旁觀者,他們早就看清了這別院裡的風起雲湧。打從在江南煙雨台無意間發現奚小教主是女兒身開始,他們就明白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如今一路看來,別人不知道,他們還能不清楚麼?自家主子那是拿奚小教主當眼珠子在疼啊,不,可能比他自己的眼珠子還寶貴,那是恨不得挖心掏肝,就差以死明志了。

  如果不出意外,以後他們越家女主子妥妥就是這位跑不了。

  對他們這些當屬下的人來說,誰來當女主子他們不在意,他們在意的是少主究竟喜歡與否。但若真的是奚小教主,那簡直是要舉雙手雙腳贊成了——人帥,實力強,沒架子,待人極好,又是一派掌教,最關鍵的是,還能將主子吃得死死的,說讓往東,主子不會往西!這等人物,天啦擼,求進越家門啊!

  ……實在不行,少主入贅也可以啊!

  越家所有暗衛都喜歡奚玉棠,尤其是斯年,跟她混了這麼久,還總陪她練劍,早就已經將奚小教主當成了自己人,如果奚小教主不當他們的女主人,他絕對會特別傷心!

  然而,從奚小教主寒毒復發那一日開始,他們主子就沒再跟人家說過一句話,每天晚上也不爬床了,就悄無聲息地半夜過來站在院裡,一站一宿,眼睜睜等著暖玉房裡的寒氣散去,再默默無聞地回去休息,又擔憂又氣,也不知是在折磨誰。

  如今司離走了,奚小教主心情不好,又有傷,連帶著整個別院的氛圍都分外壓抑。嵐少爺和沈大夫都怕惹她生氣,能躲都躲,唯獨只剩他們少主,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過來陪著,哪怕被甩冷臉子也得接下。

  作為屬下,難道不應該為主子分擔一二?

  ……所以就有了上面那一幕。

  斯年和秋遠看得准著呢,只要奚小教主高興了,他們主子就高興,所以,說點實話算什麼嘛……

  「最近門口真多了許多少年郎?」奚玉棠眸子亮晶晶地望著斯年。

  後者痛心疾首地點了點頭。

  對面,默默和自己對弈的越清風臉更黑了。

  「哈哈哈哈哈……」奚玉棠忍不住爆出一陣大笑,「不行不行,哎喲笑死我了哈哈哈哈……斯年來,扶本座一把,本座要出去看美男!看看你們少主到底喜歡哪一款,我也幫著挑一挑,哈哈哈哈……」

  「噗……」秋遠不小心笑了一聲。

  越少主眼尾一挑,涼涼睨向秋遠,後者頓時身子一僵,一口氣沒喘上來,憋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被斯年扶著坐起身,奚玉棠也沒打算真去看美男,見秋遠可憐兮兮小臉都憋紅了,忍不住又笑了好一會,累得直喘氣兒,這才不緊不慢地看向對面光風霽月的男人,後者沒好氣地掃她一眼,一言不發地繼續在棋盤上落子。

  兩個背主的兔崽子……

  奚玉棠揶揄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抬腳踢了踢旁邊的紫玉棋盒,「行了,擺這張臉給誰看呢,這事還不是你自己搞出來的?」

  越少主頭也不抬,默默伸手將棋盒拿到另一邊。

  「……」

  見他來了脾氣,奚玉棠好笑,「越肅兮,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就真到門口看少年郎了啊?」

  啪地落下一子,越清風涼涼道,「我能說什麼?起底的話不是都被人說完了?」

  「算什麼起底啊,說的是流言蜚語,又不是你的老底。」奚玉棠白了他一眼,懶洋洋開口,「你說,你是不是在心裡已經把這兩個小子判死刑了?」

  越少主沉默不語。

  斯年和秋遠頓時可憐巴巴地望她。

  奚玉棠頓時笑,「行啦,別罰了,他們也是在逗我開心。」

  ……沒見過拿主子的糗事去逗人開心的。

  越清風冷著臉不說話。

  見不得他這幅委屈模樣,奚玉棠撇嘴,「你再不說話,我就讓韶光把門外那些全請進來。」

  「……」

  無奈地放下棋子,越清風生無可戀地對上她的視線,「能不能不提門外那些?」

  奚玉棠用力抿緊了雙唇,點頭,卻還是不小心破功,再次捧腹大笑起來。

  越清風:「……」

  眼見他差點甩袖離去,奚小教主連忙眼疾手快拉住人袖口,邊笑邊道歉,「好好好不說了,什麼時候臉皮這麼薄了?」

  「你試試?」越清風沒好氣瞪她。

  「我?你確定?」撩妹高手眨眼望他。

  「……」

  越少主覺得自己要被活活氣死了。

  奚玉棠把人拉回來,好聲安慰,「好啦,這有什麼可氣的,這說明我們肅兮受歡迎啊,連男子都無法拒絕你的魅力不是?」

  ……這話你都說得出口?

  越清風渾身雞皮疙瘩,好一會才涼涼道,「是麼?那你呢?」

  奚玉棠:「……」

  搬石頭砸自己腳,該。

  乾巴巴地咧了咧嘴,奚小教主開始轉移話題,「你在這裡坐了一整天,就是來跟我吵架擺臉色的?」

  ……說不過就跑,奚玉棠你可真行!

  越清風咬牙,好一會才雲淡風輕道,「也不知是誰藥不喝飯不吃。」

  「……」奚玉棠噎了一下,見他似乎真有些生氣,頓時又軟了脾氣,「我沒胃口嘛……」

  越清風定定望她,好一會,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無需多擔憂,最多明日,勤政殿那邊就有消息了。」

  話音落,奚玉棠眼睛頓時一亮,「真的?」

  對面人挑眉。

  讀出了他眼底的深意,奚小教主尷尬地清了清嗓,看向秋遠,「那個,小美說我的藥……」

  秋遠反應極快,登時脊樑一直,高聲道,「我知道在哪兒,我去熱!」

  說著,二話不說對斯年使了個眼色,兩人瞬間跑了出去。

  等人都跑沒影,奚玉棠轉過頭對上眼前人的視線,無辜地眨了眨眼。

  ……還賣乖!

  越少主心累地揉了揉眉心。

  拗不過她的堅持,越清風將自己得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奚玉棠默默聽完,沉默了好一會,意味不明道,「……你是說,當今打算恢復司離太子的身份?」

  越清風頷首。

  「其他皇子沒有反對?」

  「延平帝的態度很堅決。」他搖頭,「司離是前皇后唯一的嫡子,當年的事係有人陷害,當今打算翻舊賬了。你的擔憂我明白,暫且放心,既然能下這個決定,那位自然有法子保下司離。」

  奚玉棠對此沉默不語。

  好一會,她才輕聲道,「司離會住東宮麼?」

  東宮下面有地宮,地宮裡有卓正陽。雖然他們那次硬闖已經驚動了紫薇樓,難保卓正陽不會悄悄轉移,但就算如此,有那麼一個地方在,她也絕不會放心司離入駐東宮的。

  「這要看司離自己。」越清風也想到了這一點,「若以東宮年久失修需要重新修葺唯由,暫住別的寢殿,也說得過去。」

  遠水救不了近火,奚玉棠默默歎了口氣,無力感席捲全身。

  越清風將她的神色收入眼中,眼神一軟,傾身將人抱進了懷裡,微涼的手指穿過她瀑布般披在腦後的髮,把人摁在了他肩上。

  「各人有各人緣法,你既已作出決定,當信他有這個能力。即便是想幫忙,至少要先保證自己活著……棠棠,寒毒之事沈七說了,我覺得,你是不是再考慮考慮閉關之事?」

  這還是他第一次將寒毒這件事在兩人之間攤開來說,其中的小心翼翼和希冀,聽得奚玉棠心裡湧出一絲愧疚,額頭抵著越清風的肩窩,只覺渾身疲憊。

  「其實我有點怕……」她悶聲開口。

  雖說要閉關,也不在乎寒毒,可近日來,每每她想到此事,腦子裡總會閃現寒池裡老怪物的模樣。儘管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卓正陽練錯了功法,才導致他人不人鬼不鬼,可一想到即便是練錯,那也是太初心經,她就忍不住膽寒至極。

  習武之道,從來都是萬般小心都不為過的。可就算再小心,也有可能出差錯,更不用說太初這個魔功,哪怕她不出錯,到最後如果沒有好的方法解決走火入魔的隱患,等待她的還是一條絕路。

  她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變成老怪物那個模樣?

  頭一次,她對自己要走的路出現了遲疑和恐懼。

  越清風那日為闖寒池寢殿,一路殺至麻木,僥倖救下奚玉棠後又不敢遲疑地立刻將人帶走,只大致掃了一眼裡面的景象,寒池白氣嫋嫋阻人視線,實則並未看清卓正陽的全貌。所以此時奚玉棠陡然間說怕,他有些怔愣,只想到了太初魔功的隱患,卻未曾想她真正怕的是什麼。

  奚玉棠也不想告訴他。老怪物的模樣,她不敢說。

  她怕一語成讖。

  環著她的手緊了緊,越清風輕拍她的後背,「那就緩一緩,你說過,卓正陽雖走火入魔,但一時半會死不了,所以我們還有時間不是?再說,皇宮裡沒有找到素九針訣,我懷疑下半部其實在紫薇樓……到時我陪你可好?」

  奚玉棠沒有答話,好一會才微微點了點頭。

  她從越清風懷裡掙脫出來,勉強勾了勾嘴角,「那先等司離安頓下下來。」

  略微遺憾地感受了一下指尖殘留的溫度,越少主點點頭,剛想說什麼,門外斯年突然顯出了身形。

  「主子,有客,屬下們沒攔住,人已到院外了。」

  越清風聞言,挑眉望向門外。奚玉棠也怔了怔,慢吞吞地抬了眼皮,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微微有些詫異。

  只見院子門口,一身藏青色勁裝打扮的衛寒,正渾身殺氣地持劍而立,面色冷峻地望著眼前出現的一排越家暗衛。像是感覺到了兩人視線,他抬起頭,犀利的目光穿過庭院,略過面冠如玉的越清風,直直落在了一身男裝的奚玉棠臉上。

  那張臉,並沒有戴面具。

  他定定啟口,毫不遲疑,「蘭玉,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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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針鋒相對

  「蘭玉,好久不見。」

  ……

  衛寒一句話,來意昭然若揭。

  奚小教主的馬甲之多,親近之人無一不知。有好有壞,但也很麻煩。

  過去因為背負深仇大恨且行且小心,沒有手刃仇敵之前不敢掉馬,男扮女裝多年,才營造出了世人眼裡的『神秘』,實則不停地換裝再換裝,為的不過是希望能在仇人沒找到之前更多地發展並保存自己的力量。

  後來越清風那一席當頭棒喝讓她清醒了許多。

  再後來,又找到了卓正陽,奚玉棠其實已經懶得再去維護那些身份了。

  除了唐惜惜和孟十九這兩個絕對不能暴露的身份以外,別的,認出來就認出來了。

  越清風其實也意識到了她這一心態的轉變,單看她能露著真面目對謝婉無傷大雅地說著『我叫玄唐』,就知道她是惰了,所以才有了燈會上他毫不在意的接燈舉動。

  奚玉棠的『于楊』身份因江南堂的建立,完成了既定目標,『蘭玉』身份也在成功殺了宋季同以後完成了使命,至於玄唐,那純粹是她要撩謝婉,棄不棄都無所謂,反正已經撩了……

  衛寒在江南時見過『于楊』的臉,如今又見了『玄唐』的臉,加上越清風先口說喜歡蘭玉,後又鬧出和『玄唐』的斷袖流言,能認出來,著實在他們意料之中。

  但要怎麼個曝露法,作為控制欲極強的玄天教主,這取決於她自己,而不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

  「蘭玉,」衛寒依然站在越家暗衛的包圍圈裡,卻好似閒庭信步來做客一般,端的是鎮定自持,只不過從咬牙切齒的語氣中,眾人還是聽出了一絲怒意,「……或者我該叫你,于堂主?」

  奚玉棠被斯年扶了一把,從軟榻上起身,漫不經心的模樣,彷彿完全不在意自己被拆穿了馬甲,「叫什麼無所謂,反正都是我,衛千戶喜歡就好。」

  「……」

  承認得這麼爽利,衛寒無端覺得不爽。

  再看一旁越清風的閒適模樣,就知他是早就知曉這一切的,心中怒氣頓時更盛。

  「欺騙我有意思麼?」衛寒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薄薄的唇縫裡迸出,看著奚玉棠的目光,恨不得將她拆吞入腹,「你一定要這樣待我?」

  奚玉棠走到門口臺階前,淡淡望著眼前人,「衛千戶言重了,在下不敢戲弄衛千戶,一切不過是誤會。」

  誤會?一句誤會就能抵消他們之間的一切?衛寒幾乎要氣炸了,那種凡事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覺,實在太過糟糕,「……你到底是誰?!」

  「衛千戶不是知道?」奚玉棠輕輕勾起嘴角,嘶啞的嗓音裡透著一絲興味,更多的卻是無所謂,「既是于楊,又是玄唐,還是蘭玉,端看衛千戶看哪個順眼了。」

  我看哪個都不順眼!

  衛寒定定地望著眼前人,不明白她為何事到如今還能如此鎮定,難道他過往對她說過的話,真的對她來說一點感覺都沒有?

  「……蘭玉,你不要逼我。」他垂下眼簾。

  感受到他毫不掩飾的殺氣,奚玉棠眯起了眼,「衛千戶此話何意?」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衛寒猛地提高了聲音,「我要聽實話!你……究竟是男是女?」

  「男人。」奚小教主回答得斬釘截鐵。

  越清風:「……」

  越家暗衛:「……」

  忍不住呼吸一滯,衛寒驀地睜大了眼睛。

  男人?易容?

  可蘭玉最初的聲音……是了,可以由藥物控制,他身邊有沈七。

  可是……

  無數個想法飛快地掠過心頭,衛寒死死盯著眼前的奚玉棠,不知過了多久,唇邊溢出一絲略帶苦澀的冷笑。

  ……男人?越家少主會喜歡一個男子?

  奚玉棠挑了挑眉,在一眾人都沒反應過來前,忽然伸手抓住身邊越清風的手腕,大力一拉,將其瞬間拉至身前,微涼的手調戲般地抬起了他的下巴,壓著眸光,蠱惑般地望過來,「越少主,你喜愛男子麼?」

  你這是什麼動作!!

  被一個比自己個頭矮的人做這樣的調戲動作,越家少主內心瞬間跑過了千萬頭瘋癲的駿馬,眾目睽睽下,他繃著嘴角冷聲道,「不喜。」

  衛寒嗤笑了一聲。

  「不過,」他慢悠悠地補充,「喜歡你。」

  衛寒:「……」

  眾人:「……」

  慢條斯理地把奚玉棠的手撥開,越清風漆黑深邃的眸子帶著三分惱意,七分認真,「是男是女無所謂,我只要你這個人……你是男子,那本少主也只好承認自己斷袖。」

  瞬間耳尖就燒起來了的奚小教主:「……」

  調戲不成反被調戲……失策了!

  庭院裡一片寂靜。聽到自己主子的話,在場所有暗衛包括斯年,全都在一瞬間木然了……主子!咱能不能不這麼破罐破摔啊!還要不要名聲了啊!越家這是要完啊!!你看衛千戶都懵了啊!外面的少年們都喜極而泣了好嗎!你看一眼啊!

  想到門口的少年郎們,奚玉棠死死繃著嘴角和越清風對視,卻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越清風頓時恨鐵不成鋼地瞪她。

  在某人要殺人的目光下,奚小教主強行把笑聲轉為咳嗽,調整了一下表情,望向衛寒,「讓衛千戶見笑了,內子不懂事。」

  內子……

  內……

  越少主深吸一口氣,聰明地放空了腦子。

  他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沒聽見……

  深深地望著臺階上芝蘭玉樹的兩個身影,一個溫潤如玉華茂青松,一個風流不羈百無禁忌,不知為何,衛寒竟生出了一種『這兩人站在一起果然很配』的錯覺。

  他沉默地持劍而立,久久沒有開口,心中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消逝再消逝,忽然間又煩躁不耐,望向奚玉棠的目光複雜無比,竟讓人分不出他究竟想做什麼。

  良久,衛寒譏笑著勾了勾唇角,劍一收,從懷裡拿出明黃色的聖旨,全身上下的殺氣一卷而空,整個人無比冷靜,好似回到了當初武林大會,他還是那個拒人千里之外的衛千戶。

  「本官前來宣旨,著你們教主出來接旨。」

  情節突變,所有人都怔了怔。越清風朝斯年使了個眼色,後者一個響指,所有暗衛潮水般退下,奚玉棠則定定望著庭院裡那個挺拔的身影,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信步走下了臺階。

  今兒她就再送衛寒一個禮。

  和越清風一前一後來到庭院中央,奚玉棠動作流暢地一撩衣擺,單膝而跪,在衛寒瞳孔猛縮、不可置信的目光裡,恭敬地開口,「玄天教奚玉棠,接旨。」

  「你……!」衛寒驀然瞪大了眼睛。

  一旁越清風面色淡然地掃了他一眼,跪都沒跪,只恭敬地彎腰行禮。

  衛寒死死盯著眼前人,竟忘了手裡還有聖旨,若非還記起自己的職責,恐怕下一秒就會拉起眼前跪地之人問清楚。他極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這麼多年來,所有的大驚大怒,似乎都在今日用完了。

  「衛千戶不宣嗎?」奚玉棠抬頭,面色淡然地望他。

  不知哪來的毅力壓下了心中驚濤駭浪般的翻湧,衛寒閉了閉眼,展開聖旨,聲音僵硬而冷清,「著玄天教教主奚玉棠即刻進宮見駕,欽此。」

  「奚玉棠領旨謝恩。」

  起身,奚小教主從衛寒手裡接過聖旨,後者眼神複雜地望著她,「奚教主?」

  「嗯?衛千戶有何指教?」

  「……」

  很好。

  他居然被騙得團團轉。

  「本官在車上等你。」他冷冷丟下一句,再也無法在這個別院多待半秒,轉身離去。

  奚玉棠定定看著他的背影,蹙了蹙眉,沒再開口。

  ###

  換了身衣服,束起長髮,戴好面具,奚玉棠出現在別院門口的馬車前時,已重新成為了玄天教教主。在她身後,沈七、冷一和韶光都是一臉擔憂,越清風面色淡然,身邊跟著秋遠和斯年,見她回頭望過來,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

  「教主。」沈七還是忍不住開口。

  「放心。」奚玉棠笑了笑,睨了一眼車內,「有衛千戶相陪,不會有事。」

  說著,足尖一點,人已進了車內。

  「走。」衛寒看都沒看她,冷聲下令。

  馬車快速往京城方向駛去,身後的越家別院越來越遠,奚玉棠靠著車壁閉目養神,對面,衛寒一雙眼睛彷彿黏在了她臉上,車廂內一片死寂,誰都沒有先開口。

  車外天光大亮,用過早飯越清風就去了暖玉房,如今正午已過,奚玉棠有些乏累。因為寒毒的緣故,她雖實力無礙,但每夜都要遭受折磨,自然不可能休息得好。今日又鬧了這一齣,到這時,她已經沒什麼力氣和衛寒爭辯,索性就由著他看。

  衛寒之於她並無什麼重要之處,一個是朝廷錦衣司的頭領,一個是玄天教教主,兩人要走的路不同,利益上也沒有衝突,是敵是友一時半會也分不出來。唯獨值得讓奚玉棠在意的,是他身後站著五皇子司煜。一旦司離恢復了身份,五皇子就是他的敵人,而自己也勢必會被劃入太子陣營……

  她實在不想參與什麼奪嫡之爭,至於衛寒,多一個朋友自然比多一個敵人好,可如今看來,恐怕沒那麼好收場。

  「……奚教主這一手,玩的果真大。」衛寒終於開口,口吻複雜,卻已是沒有了方才那沖天的憤怒。

  奚玉棠勾了勾唇角,慢吞吞地睜開眼迎上他的目光,「當不得衛千戶誇獎。」

  「我是不是可以認為,江南堂是你的手筆,宋家一案也是你,就連六皇子司離,也在你計劃之中?」

  「不敢。」奚玉棠淡淡道,「本座只承認第一件事。」

  意料之中的回答。

  衛寒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奚教主的信譽可不怎麼樣,你覺得本官會信?」

  「信不信的,隨衛千戶高興。」奚玉棠慵懶道,「衛千戶儘管查,本座行的正端的直,不過若是衛千戶想在本座身上潑髒水,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

  「好大的口氣,奚教主莫非以為自己可以和朝廷對抗?」

  「這不是衛千戶說的麼?本座可沒有這心。」

  平平靜靜的口吻,劍拔弩張的氣氛,若非兩人都壓著沒飆氣勢,恐怕這小小一個馬車早就四分五裂了。

  許久,衛寒冷笑了一聲,似乎有些無奈,陰影之中,奚玉棠看不真切。

  「從你口裡說出的話,我一句都不敢信了。」

  「那便不信吧。」她淡淡道,「本座無意與衛千戶交惡,當初武山之上借劍的人情,本座自認已經還了,為何衛千戶要緊追不放?別說你真的喜歡蘭玉,你我都是聰明人,這話沒人會信的。」

  衛寒緊了緊手心,不知為何他就是看不得眼前人這副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姿態,心中有股暴虐的衝動,想撕碎她的冷靜,撕破她的偽裝!

  他猛地出手,死死扣住眼前人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人拖至身前,眼眸裡跳動的暴躁毫不掩飾地呈現在了奚玉棠面具後的眼裡,「蘭玉,將我的心意隨意踩在腳下,就是你說的無意交惡?」

  奚玉棠被猝然禁錮,面具後的眉峰深深鎖緊,聲音倏然冷了下來,「衛寒!」

  「你終於喚我名字了?」衛寒毫不在意自己被掙脫,明明勾著嘴角,眼底卻毫無笑意,「那你該知道,我衛寒看上的,絕不會放手,你是男子又如何?越清風敢做的,我衛寒也敢!」

  說著,他忽然傾身而下,另一手忽然攬住了眼前人的腰。

  奚玉棠徹底被挑起了怒火,周身真氣猛然爆發,抬肘相撞,陣馬風檣地格住了他的動作。接著手腕一番,銀針倏然出手,衛寒反應極快地偏頭躲過。兩人一躲一逼,在這狹窄的馬車裡動起手來,不消片刻,便是百十招而過,互不相讓,誰也沒占上風。

  終於,奚玉棠瞅准機會,不退反進,整個人旋身擰進了衛寒懷裡,在對方怔愣的瞬間,毫不猶豫地銀針點穴!

  衛寒整個人一僵,動作停了下來。

  眼角餘光瞥了一眼頸邊死死抵著的銀針,他平靜下來,道,「沒想到奚教主也會使美人計。」

  像是看瘋子一般望著眼前人,奚玉棠幾乎要氣笑了,手指一緊,逼著他的銀針又往下陷了幾許,「衛寒,你講不講道理?你才見過蘭玉幾次?別對本座說,是因為當初相思散一事本座沒順了你心意,所以無法介懷了?你這是病!」

  「……」

  「怎麼,被本座說中了?」奚玉棠冷笑,「衛寒,今兒本座就把話跟你說清楚,相思散是宋季同夥並歐陽玄對玄天設下的圈套,為的是吞滅玄天!別告訴我你不知他們的籌謀!本座堂堂七尺男兒,不得已女裝行事,不過是不想捲進這京城的渾水裡,中了相思散又如何?你覺得本座會同你發生什麼?別開玩笑了,什麼兒女情長,在我玄天教覆滅危機之前,根本什,麼,都,不,是!」

  古井般淵深的眸子死死瞪著眼前人,奚玉棠和他拉開距離,依然保持著拿捏他命脈的攻擊姿勢,近乎咬牙切齒地開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要多虧了宋季同死的早,否則本座終有一日會手刃他!還有歐陽玄那個老匹夫,盯著雪山多年,本座遲早也會讓他悔不當初!至於司離,今兒本座給你放個話,我自己養大的孩子,自己心裡清楚,司離他未經我同意,不敢把主意打到雪山頭上,而我,對你們的奪嫡毫無興趣。」

  話音落,衛寒的眸子猛地縮了一下。

  奚玉棠冷笑一聲,針尖刺破表皮,一縷鮮血流了下來,「衛寒,好好做你的錦衣司首領,江湖上的事別插手,你我廟堂武林井河不犯,不然本座瘋起來,可管不了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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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苦逼越少主

  撂完狠話,奚玉棠索性點了對方啞穴,這才一路平靜地進了城。

  到達皇宮時,天色已暗,馬車一路從朱雀門而入,走到一半停下,剩下的路需步行。

  奚玉棠收了衛寒身上的銀針,穴道解開,對方深深看她看一眼,徑直帶路,一路上都沒再開口。

  勤政殿內只有延平帝和老太監梁文德兩人,奚玉棠跟著衛寒通報後進了大殿,衛寒復旨,而後便站到了一旁,一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皇帝沒有在意,待奚玉棠行了禮後,又晾了她好一會,處理完手邊的摺子才抬起頭來。

  奚玉棠正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大殿中央。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延平帝威嚴地開口。

  奚玉棠稍稍抬了頭,視線低垂,端的是一副沉默寡言模樣。

  好一會,延平帝才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不錯」。他放下筆,又打量了一遍眼前人,這才不緊不慢道,「跟朕說說,你都教了離兒些什麼?」

  奚玉棠拱手回話,「回陛下,一些武功。司離……殿下天資聰穎,學得很快。」

  「聽說你遇見離兒時,他受了傷?」

  「……皮外傷,不算嚴重,伴有發燒昏迷,草民著人看顧了三天三夜,殿下才醒來。」

  「是沈神醫?」延平帝挑眉。

  「回陛下,是。」奚玉棠低頭。

  延平帝顯然聽過沈七的大名,眼底露出滿意之色,頓了頓,道,「離兒回宮,你可甘願?」

  奚玉棠眉心一跳,跪了下去,「草民並無不甘,並真心為殿下高興。」

  對方要的顯然就是這句話,哈哈大笑起來,「奚玉棠,你護衛皇子有功,說吧,想要什麼,朕賞你。」

  ……想要錢!很多錢!

  奚玉棠心底呼喊了幾句,嘴上卻道,「草民不敢居功。」

  「無妨,說說看。」延平帝道。

  「……」

  衛寒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奚玉棠,眼中一閃,頓了頓,恭敬道,「陛下不如賞奚教主一官半職,這樣六殿下也能在這京城時常見到友人。」

  話音剛落,奚玉棠頭皮一緊,剛要說話,便聽延平帝不辨喜怒地慵懶開口,「哦?衛小子,你這是打算給自己招攬一名得力幹將了?」

  奚玉棠頓時忍不住,「草民謝衛大人厚愛,請陛下恕罪,草民村野莽夫,閑雲野鶴慣了,並無進入官場之心。如今殿下已回宮,草民也該回雪山老家了。」

  這是她進殿以來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不卑不亢,姿態極低。且不說衛寒按的是什麼心,單說讓她進入錦衣司成為他的手下,奚玉棠就第一個忍不了,更不用說,她和司離有著九年相處的關係,延平帝到底願不願意他們再接觸,還是個很嚴重的問題。一個搞不好,就算不拖司離下水,也很可能授人以柄。

  今時不同以往,凡是對司離不好的事,她都不能去做。

  話說完,奚玉棠提著心等待著延平帝的答覆,可到最後,皇帝也沒有對此說什麼,又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後,揮手放人,並讓她在出宮前去見一見司離。

  奚玉棠謝恩告退,在小太監的帶領下來到一座宮殿前,遠遠的,就看見司離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到她就立刻小跑上前,可剛跑了兩步,不知想到什麼,又突兀地停了下來,原地等待。

  待她來到近前,小太監行禮告退,司離這才板著臉將人迎進殿內,並屏退了所有人。接著,他猛地轉身撲進了奚玉棠懷裡,把頭埋在她頸窩,抱著人怎麼都不願撒手。

  很快,奚玉棠便察覺到自己的衣襟被眼淚浸透,心下頓時歎了口氣。

  「這麼大了還哭呢?」她笑。

  「……教主,司離想你。」司離梗著嗓嗚咽,「這裡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一句話說得奚玉棠心都要碎了。

  她蹲下來,將少年整個抱進懷裡,一下一下順著他的後背,「現在不認識,不代表以後不認識,你是我聖教右護法,這點困難還怕麼?乖,別鬧,若是在外頭也動不動就哭鼻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司離依依不捨地抬起頭,小臉上全是淚,雙眼紅彤彤像隻兔子,「我才不會在外面哭呢!」

  「好好,本座信你。」奚玉棠笑起來,「來跟我說說這幾日過得好麼?」

  司離眨了眨眼,拉著她一路進了寢殿,親自端茶倒水,做慣了的事到現在看來,竟如此的難能可貴。兩人像在雪山時那樣親密地坐在一起,司離說,奚玉棠聽,少年從小就是個閒不住的活潑性子,憋了這麼長時日,好不容易見到她,倒豆子一般將所見所聞挑挑揀揀地說了一大通,全是他覺得好玩的,或者該注意的。

  除了最開始那一句『誰也不識』以外,再沒有苦水。

  報喜不報憂,當是如此。

  奚玉棠嘴角掛著笑,一直聽他說了很多,直到再無話可說,這才遞了杯水給他。沉默片刻,她輕聲開口,「司離,喜歡這裡麼?」

  「不喜歡。」司離回答得很乾脆。

  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奚玉棠心疼地望他,「你想跟我走麼?只要你一句話,我想方設法,拼了命也會帶你走。」

  司離驀地抬頭,眼中爆出驚喜的光芒。可很快,眼神便又黯淡下來,搖了搖頭,「我不能跟教主走,會連累咱們雪山。」

  奚玉棠險些脫口而出『不用管』三個字。

  可沒等她開口,司離便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她的手,「教主,我不能走,你給過我機會了,這路……是我自己選的,我能走好,你相信我。」

  ……我怎麼會不信你呢?你可是我一手養大的啊。

  可這條路一旦走上去,不是坐擁天下就是萬劫不復,多少艱難困苦,你真的準備好了麼?

  望著眼前少年故作開心的模樣,向來鐵石心腸的奚小教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說了一個多時辰,知道司離的決心後,奚玉棠開始一項一項交代他,尤其提到了卓正陽和東宮地下的事,見司離向自己保證不會隨意涉險並想辦法解決此事後,小太監前來催促,她這才起身告別。

  再三叮囑了司離有事幫忙一定要通知她後,奚玉棠跟隨小太監離開,司離站在宮殿門口目送她離去,小臉上努力掛著笑,掌心卻已被指甲掐得不成模樣。

  教主,你等著我。終有一天,我會憑著自己的努力走出這紫禁城,正大光明地站在你面前。

  以前您護著我,以後,換我護著你。

  ###

  跟著小太監一路來到宮門口,遞上薄禮謝過對方後,奚玉棠面無表情地走出了皇宮。

  日頭西沉,月朗星稀,一輛寬大低調的馬車正無聲地等在不遠處,馬車前,一襲白衣勝雪的男子筆直而閒適地站在那裡,身材削瘦,臉色蒼白,身後是提著燈的秋遠。

  奚玉棠抬眼,恰撞進他視線裡。

  她勾了勾唇角,抬步朝他走去。剛走出兩步,身後便傳來一聲呼喊,「奚玉棠。」

  奚玉棠停住腳步,回頭,衛寒正面沉如水地站在宮門口望著她。

  「記住我說過的話。」他沉聲道,「別人能做的,我衛寒也能。」

  涼涼掃他一眼,奚玉棠沉默轉身,腳尖一點便來到了越清風身邊,後者低頭咳了兩聲,朝秋遠伸出手,後者立刻將捂得暖暖的手爐遞了過去,轉手,便被他塞進了眼前人懷裡。

  「走吧。」他嘴角清淺地彎著,謫仙般俊美的臉上因笑容而多了一絲煙火氣。

  奚玉棠接過手爐,點點頭,先一步上了馬車。

  秋遠打簾,越清風卻並不著急,而是遙遙朝宮門望去,衛寒依然站在原地,大半張臉都隱在陰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兩人的目光於半空中相撞,接著膠著對峙,誰也不願退讓。空氣中湧動著淡淡的殺氣,周遭寂靜得連風聲都沒有,氣氛壓抑至極,好似只需要一個引子,就能引爆一切。

  「還走不走?看上他了?」奚玉棠不耐煩的聲音夾雜著深厚的內力突兀地橫插而入,猶如針尖麥芒的對抗中突然刮了一陣大風,巧妙地打破了這一僵局。

  越清風輕飄飄掃了宮門口那道高大的身影,順勢撤回目光,動作極盡優雅地上了馬車,車簾落下,只聽裡面傳來他夾雜著輕咳的如玉嗓音,「不過多看兩眼,怎麼到你這裡就變了味?」

  「他有我好看?!」

  「咳咳咳……當然沒有。」

  「算你識相!秋遠,你家主子今兒喝藥沒?」

  「秋遠,你告訴她,主子我喝藥了嗎?」

  馬車外的秋遠:「……啊?主子,我,我該說喝了還是沒喝?」

  「……」

  馬車漸行漸遠,聲音也越來越弱,最終,全部消散在空氣之中。

  衛寒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門口,目光始終沒有從那輛馬車上移開,刀刻般英俊剛毅的臉上籠罩著大片的陰影,深邃複雜的眼底翻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有怒,有不甘,還有一絲一閃而過,連痕跡都沒留下的豔羨。

  而車中活該被烈火烹油的兩人對此毫無所覺。

  待遠離宮牆,感受不到衛寒的殺氣,奚玉棠看向對面人,沒說話,眼尾的意味卻寫滿了『你來幹什麼』。

  越清風低低咳了兩聲,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你走後,林淵差人傳話找我一敘。」

  林淵?

  奚玉棠眯起眼,「怎麼,聽說我來了,歐陽玄不安心?」

  對面人沉沉笑了一聲,算是默認。

  聖女蘭玉在宋府出事,其後又傳出受傷中毒,接著宋府被滅滿門,這事聽起來多像玄天的手筆啊,偏偏奚玉棠還真出現在了京城地界。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歐陽玄和柳曼雲面對蘭玉不懼,可換成奚玉棠,就有點心虛了。

  聽說奚玉棠和蘭玉如今住在越家別院,歐陽玄徹底坐不住。按理說宋府一事後,聰明人都知道應該早些離開京城,斷嶽門和離雪宮本來也是打算走的,可不知錦衣司到底是收了哪裡的小道消息,硬是將滅門案聯繫在了歐陽玄身上。

  柳曼雲向來是盟主一黨,當然也脫不開干係,最近過得也不太好。

  衛寒不比宋季同,他是比他師父更狠,做事也更決絕的一個人,是皇上心腹,又是五皇子黨,年紀輕輕位高權重。相思散一事讓他對宋季同的最後一絲好感消磨殆盡,連帶著也對和宋季同關係好的歐陽玄沒什麼好臉,加上中間有奚玉棠攪局,錦衣司最近可是對武林盟一點都不客氣。

  可找誰不好,偏偏找上越清風……

  是不是沒腦子?

  既然玄天教主都能在越少主的地盤住下了,還有人信他們真的是水火不容的宿敵?

  「歐陽玄賄賂你了?」奚玉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位盟主要做什麼,無非是想讓越清風出面幫他們一把,順帶打聽打聽玄天教的動靜,最好是搞清楚他和自己的關係。

  越清風咳了幾聲,不答反問,「不如猜猜他的籌碼?」

  「那老匹夫能有何籌碼,最值錢的不過是盟主之位……」奚玉棠隨口說著,忽然一怔,「不是吧?!」

  「……當然不會。」越清風失笑。

  嚇她一跳!

  奚玉棠撇撇嘴,「我就說,他怎麼可能捨得……我想不到,你說。」

  「事實上,我也不知。」越清風搖頭,「明日赴約,想跟去看看麼?」

  「地點?」

  「望湘樓。」

  「……」

  忍不住古怪地看他一眼,奚玉棠說不出是嫌棄還是好笑,「……歐陽玄約你,約到我的地盤?他是嫌命長?」

  越清風頓時沉沉笑了出來。

  ……

  當晚他們歇在了京城越宅,翌日巳時,奚越兩人來到望湘樓,掌櫃將兩人帶到了專屬的包廂內,上了茶便悄然離去。奚玉棠則當著越清風的面拉開了牆壁暗格,露出了一個極小的窗口,窗口的另一邊,便是歐陽玄定下的最大的包廂。

  越清風挑眉不語,奚玉棠面不改色。

  「你我二人第一次相約洛陽望湘樓時,隔壁有人麼?」越少主忽然問。

  「誰敢。」奚玉棠瞥了他一眼。

  「你倒是膽子大。」越清風搖頭輕笑,「這京城權貴遍地,能進隔壁包廂的都是身份特殊之人,你已有翰墨軒,居然還留了這一情報來源在手,若別人得知,恐要覺得你對這江山有非分之想。」

  奚玉棠睨他一眼,半真半假道,「你怎知我沒有?」

  越清風:「……」

  咣當一聲,秋遠不小心打煩了茶盞,卻也顧不上,只瞪大了眼睛望她。

  「……騙你們的。」奚玉棠氣笑,「這麼看著我幹什麼?有這功夫,我怎麼不先組暗衛?」

  秋遠頓時拍著心口大呼了一口氣。

  越清風又好氣又好笑,「那翰墨軒呢?」

  「後路。」奚玉棠實在不想提自己當年涇渭分明的『俠以武犯禁』思想,都已經被奚玉嵐和眼前人批判過一次了,再說出來簡直是自討羞辱。

  翰墨軒是文人必去之地,也資助了許多窮苦的讀書人,這些人進入朝堂之後,就都是她的資源。而望湘樓這等人流密集之處向來是消息流通之處,加上她手上的醉花樓,可以說如果奚玉棠想做點什麼,就算不掀翻整個大晉,也能攪得當權者不得安寢。

  只可惜她沒這份心思。

  從司離決定走上奪嫡之路開始,她就打算將這三分產業送出去。昨日見過他之後,奚玉棠確實也這麼做了,從此,望湘樓、翰墨軒以及醉花樓就都是司離的產業,至於能在他手裡發揮多大作用,就要看他自己的能耐了。

  「沒想過建情報系統麼?」越清風隨口問道。

  「讓司離做吧,也能練練手。」奚玉棠搖頭,「我一個江湖人,要什麼情報系統。他以後用錢的地方多的是,賣消息也是來源,這三處本身的收益也給他。」

  「你呢?」

  「我自然也拿一份,他九我一。」

  「……」

  真大方。

  越清風心中有些吃味,好半天不願理人。

  奚玉棠哪知道他在想什麼,見他不說話,便也逕自出神。

  她在想……為什麼她還是這麼窮。

  翰墨軒雖生意極好,但要資助窮書生,收支堪堪自給自足,醉花樓根基在江南,從聽雨閣手裡搶過來以後,她還沒能好好打理便來了京城,至於望湘樓,以前倒的確是玄天教最大的經濟來源,只是如今也被她送給了司離。

  ……好窮,媽的。

  不過她送得乾脆俐落,送得心甘情願,倒也沒什麼可說的,大不了再發展別的就是了。

  這麼一想,奚玉棠心裡好受了些,腦筋一轉,就把主意打在了對面人身上,「……越肅兮,你越家產業遍天下,哪一項最來錢?」

  越清風掀了掀眼皮看她一眼,慢條斯理道,「每一項。」

  「……」

  「不過越家在江南勢力最大,蘇繡,絲綢,茶葉和鹽是幾大進項,北方有礦產,越地是祖籍,海上也有,至於西邊,那是你們唐家和玄天的地盤,我還沒插手,不如你放我一關?」

  「……」

  想得美!!

  強忍住滔天的嫉妒,奚玉棠故作淡定道,「鹽鐵茶葉,這些不都是官家的?」

  「越家有皇商。」越清風輕描淡寫道。

  「……」

  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玩耍了?!

  奚玉棠嫉妒得眼睛都紅了,好半晌都沒說出一句話來。越清風將她的神色收進眼底,忍不住笑了笑,見對面人瞪過來,頓時正色,「不知奚教主有沒有興趣跟越某合作?」

  奚小教主眼睛亮了。嘖,這話本來該她先說的。

  「咳,你想合作什麼?」

  「……這事以後再說。」越清風忽然看向窗外,「我們等的人來了。」

  奚玉棠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去,果不其然見到了林淵和歐陽玄,接著沒多久,柳曼雲帶著江千彤也到了。

  眼看時間差不多,越清風慵懶起身,朝隔壁定好的包廂走去。

  奚玉棠自然好整以暇地坐等看戲。

  見到越清風,歐陽玄還算熱情,情緒拿捏得很到位,若非他們事先知道,恐怕還以為這只不過是一場極為平常的閑聚罷了。奚玉棠久未見江千彤,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往頭上看,發現她果然聽話地沒將那白玉夕顏花簪戴出來,深感欣慰,看來這丫頭是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

  那廂幾人聊得還算投機,氣氛不錯,用了午飯後上茶點,歐陽玄正了正神色,對面的越清風和隔壁的奚玉棠都心道:來了。

  找了個理由將林淵和江千彤支出去,包廂內只剩歐陽玄、柳曼雲、越清風和秋遠。看了看老神在在喝茶的越家少主,歐陽玄和柳曼雲對視了一眼,前者清了清嗓,道,「清風,不知聖女近來如何?」

  越清風放下茶盞,輕咳了兩聲,露出一絲無奈,「盟主這話問得清風慚愧,既然奚玉棠來了,越某自然不可能再有機會見到聖女。」

  「哦?」歐陽玄故作驚訝,「奚老弟和聖女不是住在越家別院?」

  越清風點頭,「是,但奚教主來的第一日,便逼清風發誓不得靠近聖女院子半步。所以……」

  「有這回事?」對面人皺眉,「奚老弟脾氣也太躁了些。」

  頓了頓,他道,「那坊間的傳言……又是怎麼回事?」

  「什麼傳言?」越清風明知故問。

  「這……」

  「就是傳越少主是否有斷袖之癖的流言。」一旁的柳曼雲板著臉道。

  奚玉棠這位『姑姑』,從認識她起,她就是冷著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模樣,此時這般做派,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越清風沉默了片刻,問道,「二位覺得,越某是否是斷,咳咳咳,斷袖之人?」

  歐陽玄和柳曼雲齊聲,「自然不是。」

  又咳了好一會,越清風見兩人都等著自己答覆,便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嗯。」

  見他否認了留言,兩人又對視了一眼,歐陽玄欲言又止,「這個……清風,實不相瞞,老夫今日和柳宮主邀你一敘,其實不過是來牽個線……」

  「但說無妨。」

  歐陽玄看了一眼柳曼雲,後者嚴肅道,「不知越少主覺得小徒千彤如何?」

  「……」

  越清風難得怔了怔,詫異地看向她,「柳宮主為何有此一問?」

  柳曼雲面無表情,「不瞞越少主,本宮主曾有意將千彤說與歐陽盟主二弟子韓文彥為親,但千彤頑劣,丟下一句『我心悅越家少主』之後,就擅自出走。據我說知,她似乎一直都在江南,且還出入過煙雨台,越少主也曾多有照拂過她,是嗎?」

  越清風一臉懵逼:「……」

  「既如此,不知越少主可有意娶我徒兒?」

  「……」

  噗——

  隔壁,奚玉棠一口水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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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9 07:43: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賠了夫人又折兵

  「既如此,不知越少主可有意娶我徒兒?」

  ……

  一句話出,不僅奚玉棠愣了,越清風也瞬間被震了個魂飛九天。

  柳曼雲說的是……江千彤?

  不是大徒弟陸靖柔,也不是謝家嫡小姐謝婉,而是……江千彤?!

  咣當一聲——

  包廂的房門被拉開,幾人同時向外看去,只見林淵和江千彤震驚地站在門口,前者驚詫中帶著恍然大悟,後者則眼淚溢滿眼眶,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家師父。

  「千彤?你……」柳曼雲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我不嫁!」江千彤大聲喊道。

  莫名其妙被拒絕的越清風:「……」

  大步走近包廂,江千彤三兩步便來到了自家師父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絕美的臉上梨花帶雨,「師父,你實話告訴我,你是真為我著想,還是把我當成利用工具?」

  「……放肆!」柳曼雲被說中了心事,頓時惱羞成怒,「這就是你跟師父說話的語氣?!」

  江千彤畢竟在柳曼雲身邊待了十幾年,看出自家師父已動氣,心下猶豫,到嘴邊的話也變得不夠中氣十足,「徒,徒兒錯了……可是師父,終身大事,您為何不跟我商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是我柳曼雲養大,你的親事自然我說了算!」柳曼雲厲聲喝道,「給我收起眼淚,乖乖退下!」

  江千彤目瞪口呆,雙唇顫抖著,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這個,清風啊,千彤年紀還小,不懂事……」歐陽玄站出來調節氣氛。

  「本宮主調教無方,還請越少主莫見怪。」柳曼雲狠狠瞪了自家徒弟一眼,冷著臉開口。

  越清風老神在在地看完了戲,見江千彤委屈地不停掉淚,歎了口氣道,「多謝二位好意,只是方才江姑娘的話,在下還是聽見了的。柳宮主,此事還是作罷……」

  「千彤年幼無知,方才不過是氣話。」柳曼雲冷硬地打斷了他。

  不自覺地眯了眯眼,越清風動作輕曼地撫了撫衣擺,望向對面人的眼神倏然冷了下來。

  包廂內的氣氛乍然降到了冰點,柳曼雲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太過心急,惹惱了他,頓時忍不住懊惱地蹙眉。一旁歐陽玄責備地掃她一眼,笑道,「清風別見怪,千彤也是太過驚訝,怪我們事先沒跟她說清楚。姑娘家嘛,害羞也正常……畢竟千彤曾親口說過心悅於你,這……老夫的文彥沒福氣,卻還是想著你和千彤能好好的。」

  掏心挖肺的誠懇在歐陽玄身上著實不少見,不知有多少人因為他這幅面孔被迷惑。堂堂武林盟主,號令天下武林之人,能這樣處處為你著想,換成誰都擋不住。

  可越清風不吃這一套,對此只淡淡笑了笑,卻把目光轉向了柳曼雲,雲淡風輕,卻不容反駁地開口,「我說,此事作罷,柳宮主覺得呢?」

  柳曼雲緊了緊手指,迎上他的視線,豁出去般咬牙道,「越少主這是不打算負責了?」

  越清風:「……」

  「喂,你這個人怎麼說話的?我家少主都說了此事作罷,不願給你們和江姑娘難堪,怎的你們還要倒打一耙不成?」秋遠實在聽不下去,不忿地開口指責,「若不是看在江姑娘和……的份上,容得了你們這般給我家少主潑髒水嗎?!」

  「秋遠!」越清風頭也不回地低聲呵斥。

  秋遠氣不過地哼了一聲,看向江千彤的目光裡充滿了同情。

  彼時,江千彤也聽明白了事情經過,心中有苦說不出。她確實是對自家師父提過自己心悅越少主,可那是,那是……現在怎麼聽著,自己就非嫁不可了?她和越少主也沒什麼啊!

  「師父,彤兒沒什麼可要越少主負責的啊。」她跪地挪了兩步,「師父和盟主大人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彤兒和越少主……」

  「你給我閉嘴!」柳曼雲針紮般的目光攜著深厚的內力狠狠刺向她。

  江千彤猛地一噎,小臉瞬間煞白。

  她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功夫就算再好也不可能和柳曼雲相提並論,對方帶著深深內力的威壓海嘯般壓過來時,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氣海翻騰不已,雙唇剎那間褪了血色,險些一口血吐出來。

  眼前此人,真的是一手養大她師父麼?

  為何師父一定要讓她嫁給越清風?是因為宋家一事?還是因為要和越家合作,從而對付誰?

  那麼疼她的師父,如今,要推她出來……聯姻?

  像是一把重錘忽然狠狠敲在她心上,江千彤失神地望著眼前的柳曼雲,整個人彷彿被抽空了全身力氣,無力地坐倒在了地上。

  「我不嫁……」她顫抖著低聲呢喃,「我和越少主什麼關係都沒有,我並不心悅越少主,越少主也看不上我……師父對不起,我欺騙了您,可您不能這樣利用我……我,我今後還怎麼做人?」

  她聲音不高,卻瞞不過在場幾個內力雄厚之人,聽到這番話,柳曼雲和歐陽玄的臉色難看無比,一旁的林淵擔憂地望著兩邊人,忍不住道,「師父,既然江姑娘和清風都無意此事,不如……」

  「淵兒!」歐陽玄警告地看他一眼,「這裡沒你的事。」

  林淵:「……」

  「沒他的事,那是不是有本座的事啊——」

  慵懶低沉的聲音忽然自門口響起,眾人抬頭,只見奚玉棠懶洋洋地斜靠著門框,銀白色的面具後,深潭般漆黑的眸子嘲諷地望著他們,在對上江千彤驚訝的視線時微微頓了頓,繼而落在了柳曼雲身上。

  「本座倒不知,姑姑何時開始賣徒求榮了?」

  「奚玉棠!」

  「奚教主?!」

  「……你怎麼來了?」

  柳曼雲、歐陽玄和林淵同時開口。

  越清風抽著嘴角接收了來自心上人惡狠狠責怪的眼神,默默在心裡又記了斷嶽門和離雪宮一筆。

  是不是得讓他們日子過得別這麼清閒了?

  「本座怎麼不能來?」她直起腰,反手將門一關,漫不經心地掃了幾人一眼,朝江千彤走去,「姑姑怎麼這般不愛惜自己的徒弟?瞧瞧,這小臉白的,不知的還以為受了不輕的內傷呢。」

  說著,忽然一把抓住江千彤的胳膊,猛地把人拽了起來,輕飄飄一指點在她後心穴道上,後者頓時吐出一口血來,臉色肉眼可見地有了好轉。

  然而畢竟是受了內傷,加上心神太過動盪,見到奚玉棠時,江千彤不知為何緊繃的神經忽然就鬆了下來,大驚大怒後,整個人提不起一絲力氣,被她這麼一拉一攬,便癱軟在了她懷裡。

  奚玉棠心疼得不行,望向柳曼雲和歐陽玄的眸子也愈加冷冽,「兩位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千彤當初,可是跟著我去的江南,怎麼就變成越肅……越清風的責任了?」

  話音落,對面兩人瞬間變了臉色。

  「哦對了,」似乎想到了什麼,她慢吞吞地補充,「給她出主意讓她說心悅越清風的也是我,她為的是擺脫韓文彥那個白癡,我自然樂見其成,姑姑要算帳,是不是得沖著本座來?」

  「你!」柳曼雲倏地站了起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不晚,剛巧聽完歐陽盟主一番話而已。」奚玉棠攬著江千彤神情自若地坐了下來,沖秋遠使了個眼色,「秋遠,給本座倒杯水來。」

  「欸!」秋遠興沖沖地直接把茶壺裡的茶水一潑,換了純白水,給奚玉棠和江千彤一人倒了一杯。

  越清風:「……」

  能不能先放開江姑娘?啊?看我一眼好嗎?

  毫不避諱地拉著江千彤的手腕給她遞了真氣梳理內力,奚玉棠另一手持著茶盞,像是沒見到越清風一般,徑直看向旁邊兩人,「歐陽老哥和姑姑怎麼這般看著本座?別顧忌我,你們繼續,本座也聽聽,看你們是打算怎麼給越少主強按上一門親。」

  說著,將茶盞遞給江千彤,「乖,來喝口水,哭這麼久不累?」

  歐陽玄:「……」

  柳曼雲:「……」

  江千彤雙頰飛霞,斂著眸子從奚玉棠懷裡抬起頭,機械地接過茶盞喝了一口,見她還是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心中的委屈突然就決了堤,剪水秋瞳般的漂亮眸子瞬間被水霧覆蓋,哇地一聲撲進她懷裡哭了出來。

  「好好好,別怕,本座在這裡。」奚玉棠最怕她的眼淚,一時慌了手腳,「別哭別哭,哎,本座不是來了嘛……」

  結果,江千彤反而哭得更厲害。

  奚玉棠無奈地歎了口氣,決定任她發洩,剛一抬頭,就見滿屋子人都在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尤其是林淵,驚訝得嘴巴都快塞下茶杯了,而歐陽玄和柳曼雲,則滿臉陰雲密布,望向她的目光吃人一般。

  「……奚玉棠,你說你帶著千彤去了江南?」良久,柳曼雲突兀開口。

  「沒錯。」奚小教主涼涼掃她一眼。

  「住在煙雨台?」

  「嗯。」

  「……你!」

  奚玉棠不耐煩地打斷她,「姑姑為何不先關心關心自己徒弟?方才那一口血可是拜你所賜不是嗎?」

  一句話,頓時噎住了柳曼雲。

  房間裡再無人開口,只能聽到江千彤抽咽的哭聲。越清風自從奚玉棠在自己身邊坐下,便索性高高掛起萬事不提,破罐破摔地看她維護江千彤,雖無奈,卻也知這就是她的性子。

  今天之事,至少有三分都怪她,她不收場,誰收場?

  歐陽玄看著眼前毫無自覺的奚玉棠,眼底閃過一抹狠戾,但很快便又笑了出來,「這麼說來,千彤心悅的是奚老弟,而非越少主?哈哈哈哈,老夫還真是看走眼,亂點鴛鴦譜了!」

  奚玉棠掀起眼皮掃他一眼,不承認也不反駁,只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沒能和越家聯姻,歐陽盟主和姑姑看來好像很失望嘛,怎麼,想讓越家幫你們擺平錦衣司,順帶對付我玄天教?嘖,這招可真夠下作的。」

  話音落,兩人瞬間沉下了臉色。

  「奚玉棠!」柳曼雲怒拍几案,「你不要信口雌黃!」

  奚玉棠冷笑一聲,卻連看都沒有看她,腳尖踢了踢越清風,「願意聯姻麼,越少主?」

  這動作實在失禮,若不是兩人之間極為熟稔,恐怕對方會立刻變臉。林淵震驚地望著兩人之間的互動,確切的說是震驚於奚玉棠從頭到尾對越清風表現出的熟絡,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極為不可思議的念頭。

  好像,在他不知道時,這兩人的關係已經超脫了他們的想像……

  他下意識就要詢問,可還沒開口,便見越清風歎了口氣,動作隨意地拍拍被踢的衣擺,一臉無奈道,「你說呢?」

  「那就是不願咯?」

  「自然。」

  「早說出來不就好?」奚玉棠瞪他。

  「我也是顧忌江姑娘。」越少主徹底無奈。他也沒想到柳曼雲這麼不要臉啊……

  冷哼了一聲,奚玉棠將懷裡人拉出來,認真道,「千彤,聽見了麼?」

  「聽見了。」江妹子一抽一抽地哽咽道。

  「要是你面子上掛不住,本座替你綁了他給你出氣可好?」

  「嗚嗚,不用,我不氣……」

  「真的?」

  「嗯……」江千彤扁著嘴看了一眼越清風,「越少主已是很照顧我的面子了……」

  點了點頭,奚玉棠道,「那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可願嫁他?」

  「不願。」江妹子小動物一般可憐兮兮地搖了搖頭,「我對越少主只有欽佩和崇敬,並無男女之情,越少主也不心悅我,就算嫁過去也不會幸福……是師父和盟主誤會了。」

  「好吧。」

  ……好吧?

  越清風眸子一沉,倏然抬頭看她。

  怎麼著,要是江千彤想嫁,她還要逼婚不成?

  「……那我們就還能做朋友。」奚小教主慢悠悠地將話說完。

  越清風:「……」

  江千彤:「啊?」

  一場鬧劇,最後以某人強勢出場,攪亂棋局收尾。奚玉棠臨走前帶走了還一頭霧水的江千彤,竟是連一個眼神都不屑於丟給歐陽玄和柳曼雲。而越清風也在她離開的同時,雲淡風輕地起身告別。

  臨走前,他很是溫和地對那兩人笑了笑。

  「多謝二位操心清風的私事……不過,下不為例。清風脾氣不好,要是做了什麼惹兩位不高興的事,那就有些得不償失了,對嗎?」

  兩位掌門憋了一肚子火,卻沒說出一句話來。

  「清風,我送你。」林淵忽然道。

  越清風淡淡看他一眼,溫柔地笑道,「也好,許久未和林大哥把酒言歡了。」

  「嗯,去你別院,今日不醉不歸!」林淵露出了笑容,轉而看向歐陽玄,「師父,徒兒和清風一起。」

  歐陽玄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望向林淵的目光有些複雜,但還是軟和了下來。

  不管怎樣,他現在只剩這一個親傳徒兒了,而這徒弟還恰好得了越清風的胃口,能有這份友情維繫,倒也算是好事。

  今日之事,是他們出師不利,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惹惱了越清風,害的千彤和柳曼雲離心,還讓奚玉棠看了場笑話。想必經此一事,玄天教對他們的提防更盛了。

  最令人在意的是,奚玉棠和越清風之前的關係,更加撲朔迷離……不,或許這兩人聯合起來,耍了全天下也不一定……

  「走吧。」歐陽玄冷著臉起身。

  柳曼雲狠狠咬了咬牙,卻還是沒控制住,一掌拍碎了包廂內的几案。

  奚玉棠!

  ……

  這廂,奚玉棠帶著江千彤直接去了玄天教的據點,也就是當初翰墨軒掌櫃置下的宅子。

  一路將人帶進會客廳,著人帶她下去收拾一番,待她稍稍平復了心情,兩人這才面對面坐了下來。

  望著眼前漫不經心的玄衣男子,不知為何,江千彤忽然對接下來兩人之間的談話有了一絲恐懼。

  就好像……她要聽見什麼自己絕不願聽見的話一般。

  房間裡燃著火盆,劈啪作響,會客廳房門打開,所有人都被奚玉棠遣散下去。她擺出了棋盤,抬頭看向對面人,「忽然發現,你我極少對弈啊……圍棋還是五子棋?」

  「你不是不會圍棋嘛。」江千彤撇嘴。

  奚玉棠摸了摸鼻子,「亂下也是一種下法……」

  ……於是兩人下起了五子棋。

  會客廳裡安靜極了,落子聲清脆如珠玉落盤,窗外冬日陽光大好,無風,乾燥而寒冷,奚玉棠抱著手爐,對面江千彤捂著湯婆子,兩人專注地盯著棋盤,可仔細看,確是誰也沒有爭勝之心,彷彿打發時間一般胡亂地落著棋子。

  「千彤,」奚玉棠聲音低沉地開口,「今日之事,我要對你說對不起。」

  「沒關係。」江千彤情緒有些低落,「你想說什麼就說,我聽著呢。」

  「……」

  說不出口怎麼辦!

  奚小教主不停地組織著語言,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沉默再沉默,最後乾巴巴道,「我給你的白玉夕顏花簪呢?」

  「……收著呢。」妹子頭也不抬,「你不讓我戴,我就不戴。你跟我說實話,那簪子是不是有問題?」

  「嗯……」奚玉棠無比抱歉,「我想利用你。」

  猜著了。

  江千彤有些生氣地嘟了嘟嘴。

  「那怎麼不讓我戴出來?」她悶悶道。

  「怕給你惹麻煩。」奚玉棠實話實說,「送出去就後悔了,要回來又不妥,索性廢掉這一步棋。」

  「……」

  啪地一下,對面人突然用力將棋子扔在了棋盤上,瞬間將滿盤的棋局打得紛亂無比。

  棋子飛濺而起,險些打在奚玉棠臉上。

  江千彤怒瞪眼前人,「你給我個痛快行不行!」

  「……」

  徹底慫了的奚小教主頭疼地揉太陽穴,「乖,別發火。讓我想想怎麼說。」

  對面,妹子氣得胸膛起伏不定。

  奚玉棠無奈地看她一眼,低頭復位棋局,「事情很複雜,有些不能說,但你應該感覺得到,我和柳曼雲關係不太好。這牽扯到很多年前的事,我還在查證,涉及到十六年前玄天覆滅的真相……」

  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而江千彤則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握緊了拳。

  「千彤,我不想騙你。」許久,奚玉棠再次開口,「你可知,我活不了多久了?」

  !!!

  咣當一聲,白玉棋盒翻倒在地,黑色的棋子嘩啦灑了出來。

  江千彤倒吸一口涼氣,倏然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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