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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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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瘋丟子]百年家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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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2 00:53:38 |只看該作者
   第200章 亂世梟雄

    最終學生還是沒鬧起來,因為校長很快采取了措施,斥責啊斷絕關系啊巴拉巴拉,反正能做多絕就多絕,讓誰都說不出二話來。

    適時五原戰役的捷報剛剛傳來,傅作義指揮的綏軍趁黃河解凍主動進攻,強行從日本駐蒙軍和偽軍的手中收復了河套地區,雖然主要對手是日偽軍,但是人整整一個日本駐蒙兵團的狼狽撤出也是有目共睹的,也可謂是繼冬季大反攻以後不世出的喜訊,一下子衝淡了東邊那莫名其妙的過敏鎮府的負能量。

    這讓張丹羨很是沒有干勁了兩天,倒是他那個略微木訥一點的同事兼同學一直表現平常,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昆明城內開車困難,小轎車少到近乎沒有,於是二哥租了個馬車每天早上把她捎帶出去,到了城外,她去刷大學或者四面逛,他則和車隊的人一道到周邊的村鎮去收貨。

    黎嘉駿一開始先在西南聯大想辦法蹭課聽,可很快就放棄了,所有人都知道學習的機會來之不易,每一堂課基本沒有什麼空余的座位,而且名教授的課都要用繩命來聽,沒點輕功想都別想,很快她就只能被擠出來閑逛了。

    緊接著她就發現這個時候的昆明,不僅是西南聯大,還有不少好玩的地方,雲南大學也是個規模不小的大學,也有許多有名的教授,去那兒經常能看到聯大的人和雲大的人在圖書館搶位置,還有鳳翥街上熱鬧的茶館總是有年輕人點了一壺最便宜的茶在那兒埋頭苦讀……西南聯大的圖書館到底還是太迷你,承受不住學生們輪番的臨幸,戰鬥力差點的學生就只能四散到昆明城內少數一些有燈的地方去自習,慘就慘在要花錢了,否則老板才不管你有沒有文化,一樣白眼兒伺候。

    這兩年物價飛漲,也是窮的,印鈔機日夜不停,逮個誰都是萬元戶,每天動輒要花銷百來塊錢,相比之前一個月幾十塊夠花,到了現在月薪不過萬就是窮人,幸而這個年代能讀書讀到大學的家裡基本得有點小錢,這些學生即使到了昆明,或多或少能得到千裡之外家族的接濟,不至於太慘,有些慘的,則已經開始了半工半讀生涯,俗稱“兼差”,有些做家庭教師,有些在店裡做“師爺”,聽說聯大有些老師養家困難,也在別處兼差,只是為了保持形像,還要偷偷摸摸的,想想也是心酸。

    一些有名的沒名的風景點她也有逛。

    就近去了一次翠湖後,她還去滇池玩了一趟,那兒現在還處於半天然狀態,風光是不錯,但是完全沒後世那般熱鬧,也沒有傳說中的約泡聖地客棧什麼的,倒是有不少年輕人在那兒野餐,男孩女孩趁著春天最美的時候出來散發一下荷爾蒙,即使經濟拮據,還是努力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花裙飛揚制服招展……當媽的人在一邊看著。

    雖然心有隔閡,可當真切的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少女時,她還是會想念那個從自己肚子裡鑽出來的小家伙的。

    小三兒似乎知道自己不受親娘待見,一直很乖,在她大舅二舅還有親爹懷裡跟只野猴子似的,一到她懷裡就只會撒嬌賣萌了,搞得黎老爹都說她不像個親娘,把自己活成個奶媽,和閨女都不親。

    有時候她自己也挺懊惱的,明明這痛是自己親自挨的,這大肚子是自己親自挺的,這親爹也是自己親自泡的,自己也早就當自己黎嘉駿了,可道理她都懂,但就是覺得孩子不是自己親生的,這種遺憾除非她哪天能穿回去,否則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解除這種心裡隔膜了。

    在昆明逗留了十多天後,二哥終於宣布回程,車隊載著滿滿當當三大車貨物開始往回開,還是原路返回。

    有了心理准備,回去的路就不顯得特別漫長了,只是隨著天熱,日軍的轟炸機也像解了凍的蚊子一樣開始嗡嗡嗡出來躥,他們路過盤江鐵橋的時候,正碰上三五成隊的機群呼啦啦飛過,原以為是路過的,結果有兩隊居然盤旋起來,他們的車隊停在路邊樹林中一動都不敢動,橋頭的碉堡裡士兵更是緊張的盯著,結果那兩隊飛機盤旋了一會兒,衝著一下比較狹窄的水道扔了幾顆炸彈,居然就這麼隨隨便便的打道回府了。

    “快走快走!”待解除了警報,橋頭的士兵連忙朝他們招手,“一會兒炸昆明的回來了,你們又走不了了!”

    “那剛才那幾架是做什麼?”路過的時候,黎嘉駿忍不住問。

    士兵背著槍在檢查二哥的過路證件,頭也不抬:“找我們唄,它們做夢都想炸斷這橋,上回炸斷了,重新修了一座,再來他們就找不著了。”

    “遲早會找著吧。”二哥毫不留情。

    “找著了找著再說唄,我們又不是來吃干飯的。”士兵還了證件,擺手,“快過去快過去!”

    過了盤江鐵橋,又再一次過了二十四道拐,接下去的路就全是正常而顛簸的山路了,這一次出來也有小一月了,雖說時常不著家,可這一次竟然頗為想念,司機們似乎也都有著相同的心情,即使去時與來時用了差不多的時候,但是就讓人覺得快了不少,每一次出去收購,時間都是差不多的,這一次家裡也都算得准准的,兩人剛在倉庫卸了貨,大哥就開著車過來接人了。

    剛完成任務就有親人一條龍服務,黎嘉駿對大哥的細心周到佩服的五體投地。以前還不覺得,這一次經歷了“美國決策”,黎嘉駿越發覺得大哥這個人智商、遠見和決斷一樣不少,差不多完全替代了家中黎老爹的地位,實在是個擎天柱一樣的存在,一看到他就激動的不行,蹬蹬蹬跑過去啾的親了一口,把大哥驚得瞪大了眼睛,推著她的臉問二哥:“三兒這是怎麼了?”

    二哥也驚到了,喃喃道:“不知道呀,一路都好好的呀,啥征兆都沒呀。”

    黎嘉駿也覺得自己激動的有些莫名其妙,她蠻不好意思的站在一邊:“我是大哥腦殘粉不行嗎?”

    “什麼粉?!”二哥眼更大了,“駿兒,你一路被顛壞腦子了嗎?”

    一時失言,黎嘉駿更尷尬了,她趴在車窗上強行轉換話題:“大哥,咱想個法子往咱的駐美大使館發電報吧,我們真是傻了,還跑去昆明,其實直接找大使館不就行了,現在胡先生當大使,怎麼說都有一面之緣啊!”

    大哥聞言,沉默了一會兒,道:“這個,你們走了沒兩日,我們就想到了。”

    “……然後呢?”

    “咳咳,前兩日剛收到回信,你那位朋友,找到了。”

    “……”黎嘉駿面無表情,許久才強撐著問,“所以……我就是被放出去溜了一圈回來……對麼?”

    “咳,也不能這麼說。”大哥現在裝咳嗽越來越順口了,“你不是,順便,照看你二哥嗎……”

    “哈!?她照看我……”二哥冤屈的叫聲在大哥的瞪視下消了音,看黎嘉駿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憋屈的改口,“是啊……那個……把我照看的,那啥,無微不至……紅光滿面……嗯……”

    黎嘉駿抹了把臉,強行振作,表情卻還是哭喪的:“別說了,就講他怎麼樣了吧!”

    “還不錯,哈佛的學業完成後,因成績優異,申請到了去麻省理工進修的機會,現在還在讀,據說很受賞識,如果我們推一把,留下的機會很大,但具體還要看他個人意願。”大哥頓了頓,“你去過聯大也該知道,現在留洋的學者,聽聞戰事,大多選擇回國,你那位朋友有沒有這麼打算,尚未可知,若是也有報國之心,我們這般,難免有些自私了。”

    大哥簡直正直的可以當日晷的那根針了!完全沒考慮到蔡廷祿可能會想回國支援這種情況的黎嘉駿感到相當不好意思,她連連點頭:“對的對的,具體的聯系上再說,若是他想回來,我們也要幫忙的!”

    一樁事了,大哥又問了二哥生意上的事,雖說收糧沒出什麼麼蛾子,但是從現在的整體情況看,生意卻並不理想,戰事吃緊,政府征糧也日益嚴苛,越來越少的莊戶有余糧可賣,大多數人都選擇屯糧觀望,原本做這個生意也是為了保證自家人肚子的大哥此時也只能暗嘆一聲:“照著情況,這生意再做一年,便不能再繼續了。”

    “可若放下這邊,軍械那頭,那群人又虎視眈眈。”二哥雖然贊同,卻更為猶豫,“我看我還是得回去,現在情況尚不算最壞,該吃的虧還是得吃,我們再去通通關系,那個位置我在一日,至少不能讓咱自家人被剝一層皮下來,妹夫雖然軍銜高於我,但手到底伸不到那麼長,行事不便。”

    黎嘉駿在一邊聽著,愣是聽出股四面楚歌的味道來,忍不住道:“我還可以找找軍統那的朋友幫忙,馮卓義他老婆一直想讓我給她的孩子當干媽,我這就去認來!”

    “不成,跟軍統攀關系,就好比明朝找錦衣衛做靠山,百害無一利,你那個朋友當初找你托孤時說的話也只能聽聽,除非走投無路,否則不能指望,莫非你忘了他當初和你有舊交還監聽你的事兒了?”

    “一碼歸一碼,他也是人,也要吃飯,且不提他上次托孤的人情,他老婆自己就和我抱怨過,正因為他在那個系統干,身邊耳目眾多,有時候連油水都不敢撈,日子反而過得拘謹,我們也不用湊上去,也不求他幫忙,只需要曲線救國,圍點打援,跟他老婆孩子親密點,但絕不和他談正事,到了關鍵時刻,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黎嘉駿一口氣說完,大哥二哥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驚訝的望向她。

    “怎麼了?這又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戰術。”黎嘉駿被看得有些慌,“若是你們顧及到他是我朋友才不這麼做,那就我來說啊。”

    “確實有這考慮,但絕不至於想得這麼赤……咳,透徹。”

    “赤摞就赤摞唄。”黎嘉駿無所謂,“你們也說了,他確實是個沒什麼人情味的人,但他那次竊聽也是私人行為並未上報,可見也不是完全的不講人情,他這樣的位置杵著,談友情本來就很傻很天真,只有投資和回報才能讓他有安全感,那我們就赤果果點搞人情投資,反正他也不稀罕我們怎麼死心塌地的,這種事情又不用明說,都是成年人,懂就行了。”

    “……”

    此時倉庫門前人都走空了,大哥坐在駕駛座上,二哥和她一左一右站在車頭,安靜的小巷中就聽她一人巴拉巴拉說,說完了,場面一時寂靜,竟然只剩下巷子另一頭路過的人聲,模糊而嘈雜。

    許久,大哥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緩緩的搖搖頭,嘆道:“嘉駿啊,嘉駿……”嘆完,卻又不說話了。

    二哥便嘆息著接上:“盛世能臣沒瞧見,亂世的梟雄倒越見越多了……駿兒,回過去幾年要是給你支軍隊,你大概也能做一方軍閥了,陰謀陽謀轉換自如啊,比那群戴著烏紗帽只會溜須拍馬還自以為是蠢貨可能干多了。““打開頭還覺得是誇我呢,怎麼越聽越像罵我呢。”黎嘉駿哭笑不得,“因人制宜,因地制宜,這不是老祖宗的智慧嘛,再說了,馮卓義是聰明人,至少比我聰明,我這麼做又不是算計他,大家相互方便,哪裡梟雄了,笨辦法而已。”

    “法子是簡單,但想那麼透徹卻不容易,至少證明咱妹子也是個不簡單的,好,這樣好,這樣大家更放心。”二哥豎起大拇指,問大哥,“那就這麼辦?”

    大哥沉吟一下,點頭:“那你准備准備就銷假回去吧,軍統那兒的關系就歸駿兒處理了,爹那邊也不用往深處說,他肯定懂的。”他頓了頓,又道,“駿兒,這事兒,你得和梓徽詳說一下,軍統和他們走得也近,大家結成一張網,到時候辦事更方便。”

    “這是自然,不過他這兩日也該回來了吧。”手癢好想調戲一下。

    “不一定,冬季攻勢後空襲來得勤,他不一定得空,到時候問問。”大哥發動了車子,“都上來,回家了。”

    “哎……成吧……”黎嘉駿垂頭喪氣的上了車,看著車子緩緩開出巷道,正路過一條被炸彈波及的街道,廢墟下面的棚屋裡有光著的腳露在外面,還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從旁邊的晾衣繩上收著破布一樣的衣服,看到有車路過,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竄出許多光屁股的小孩,拿著破碗跑過來跟著,被餓大的眼睛閃著希冀的光,膽大的就用髒兮兮的小手拍著車玻璃。

    “給點次滴吧……”

    “求求你……有沒有次滴……”

    軟嫩的聲音此起彼伏,黎嘉駿兩手空空,便連車窗都沒放下,面無表情的看著外頭,待到車子緩緩加快,將那些孩子甩在後頭時,才默默轉過頭,看著前面怔怔的發呆,失魂落魄似的。

    三個人都沒說話,車裡仿若死寂。

    許久,她才像屏不住氣似的,長而急促的吐了一口氣,她手肘擱在窗檐,手撫著臉,緊緊的閉上了眼,眉頭緊皺。

    “駿兒……”二哥撫著她的肩,擔憂的喚了一聲,到底沒說出什麼來。

    大哥從後視鏡看了她一會兒,低聲道:“駿兒,人各有命。”

    黎嘉駿點點頭,吸了吸鼻子,抬頭望著外面,強笑:“是啊,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這到底是看清,還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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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2 00:53:49 |只看該作者
    第201章 再見軍長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山城的天熱得早,花還滿山,風中卻已經有了夏天的味道。

    黎嘉駿回到報社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宋哲元去世。

    太久沒聽到這位老軍長的消息,似乎華北淪陷後他就沉寂了,以至於剛聽到他的消息時,她還恍惚了一下。

    恍惚之後,就是長久的出神。

    她走上這條路,最開始好像就是因為二十九軍。

    她還記得長城在山間綿延不斷,大刀和紅穗競相搶鏡,結果占滿每一張照片的,卻是二十九軍的漢子們敞著精瘦的胸脯,在城牆上排排站著練刀。擋、劈,擋、劈……顧問武師將千年的功夫凝練成兩個動作,成就一夜又一夜的輝煌,他們的背景是遼闊的華北大地和烏黑的濃煙——那是夜襲砍下的狗頭被堆在一起焚燒。

    那時候他們的搶參差不齊,有土槍有漢陽造,子彈經常斷貨,炮彈更是精貴。晚上不夜襲的時候大家就圍著篝火說笑,睡著的戰士懷裡只抱著刀,冰涼的刀身血跡斑駁,帶著惡劣卻讓人心安的腥氣。到了夜襲的日子,漢子們腰間系著麻袋沉默的去了,不久就能聽到對面山坳裡傳來陣陣鬼哭狼嚎,長城多長,慘叫就傳多遠。以至於到後來,不止喜峰口,長城抗戰一線的冷口、古北口都有了大刀的傳說。

    這個傳說最開初是她興奮的比劃著讓丁先生撰稿的,可當全國人奔走相告大刀的奇跡時,卻仿佛故意忽視了這刀光背後的無奈和慘痛,二十世紀的冷兵器本不該發光發熱,此時的響亮活像是臨死的悲鳴,它在槍炮聲中大叫著自己還可以搶救一下,於是手無寸鐵的軍人們再次無奈的提起了它。

    喜峰口苦苦支撐的時候,她去了古北口,遇見了秦梓徽。

    在她最作最不要命最聖母的時候。

    她都快忘了那時候吃的苦,現在想來就好像是一段清晰但久遠的幻夢,無盡的塵土和爆炸,饅頭中有著泥沙和石子,她好像都忘了,腦子裡只有南天門、八道子樓,和一車車被運上前線的士兵,義務兵……炊事員。

    後來,七七。

    對了,趙登禹將軍。

    這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她兩次在戰場離得很近的將軍,在喜峰口的時候他都能和蕭振瀛一塊兒逗她玩兒,可到了宛平城,雖說在一個地方,但是卻是兩條前線,他在團河,她在南苑,他們腹背受敵。

    哪成想就是最後一面呢?她甚至記得那輛埋葬他的,傳說被射成蜂窩的小轎車是什麼樣。他和佟麟閣的戰死不得不說是對二十九軍的巨大打擊,以至於後面的劇情撲朔迷離,等到宋哲元黯然離開,張自忠罵名漫天的時候,那個一手打造“大刀夜襲”輝煌的西北軍,已經漸漸沒落了。

    其後無論是淞滬,還是徐州亦或是武漢,長沙。總能看見張自忠的身影,他像一個救火隊員,四面奔襲,到處支援,一點一點扳回他的名聲和威望,以至於現在令對方聞風喪膽不敢輕視。

    可是友誼的巨輪,到底還是翻了。

    再沒見到老西北軍的將領們濟濟一堂,也再沒聽說曾經締造輝煌的老西北軍十三太保在沙場上驚天泣鬼,他們散了,慌了。隨著老西北軍的消耗殆盡,二十九軍的名聲越來越臭,以至於後來還傳說宋哲元的總指揮部硬是被潰逃的部隊“頂”到了第一線。

    就好像過去西北漢子們陣前的英姿,是一場笑話。

    她還記得那一夜月光反射著白刃,光影閃爍中,營房裡不斷傳來切西瓜一樣多汁而充滿質感的聲音。跟隨第一次夜襲的衝鋒時,他們撲上去徒手抓住滾燙的槍管,敵人的陣地都被他們大吼著扯散,就算後來雙手被燒灼出了骨頭,也抽著氣笑得開心,那時候趙登禹在後頭大吼著:好!好!中氣十足,酣暢淋漓。

    多美麗的夢啊,她應該不是老西北軍唯一一個懷念那時候的人吧。

    她見過蕭振瀛在譏笑中為了二十九軍要錢要糧,見過老西北漢子寶貝一樣的擦著大刀,見過趙登禹將軍一手刀一手搶在敵軍中幾乎自成一個結界,她也見過南苑的學兵生生咬下敵軍的耳朵……

    這一切,大概都隨著宋哲元的死,要徹底消散了。還剩下了誰呢?劉汝明,張自忠?

    張將軍心裡怕是最不好受吧,他一手把自己的老軍長送上了人生巔峰,卻又一把將其拉下了最低谷,以至於現如今靠宋哲元不計前嫌的舉薦得來的機會就好像是贖罪那般,若是他現下立刻就戰死了,那分明就是要跟著去了。

    幸好現下他似乎並未在打什麼大會戰。

    她從沒發現自己居然會對一個軍隊產生這樣的感情,那不是東北軍也不是川軍,而是西北軍,一個從各方面都和她沒什麼關系的軍隊。這大概就是雛鳥情結,可即使她離巢,也還是默默的注視著那個支離破碎的家,直到現在,它已經搖搖欲墜。

    大概,這就是老西北軍剩下的那些人,在聽到宋哲元的死訊時,都會有的感受吧。

    瞬間有種自己也是老西北軍的感覺呢!

    ……只盼百年後,不是只有自己一個懷念老西北軍了。

    一個日暮西山的老將之死所能引起的社會反響自然只能這樣,各大報紙緬懷了一下他光輝的過去和憋屈的離去,便再次將目光轉向各大戰場,軍事的,政治的,到處都在博弈。

    冬季攻勢在一定程度上真的傷到了日軍的自尊,春暖花開的日子,冰封的戰局打一解凍就不曾好過,四面開花,四面不結果。軍費吃緊,士兵挨餓受凍了一整個冬天,再回來時已經精疲力盡,可偏偏對方不給機會,反攻得極為凶狠,武漢那邊戰局未定,一會兒打過來,一會兒打過去,前線記者都已經描繪不清戰場的情況了,只能知道敵我雙方大概是誰,勝負幾何。

    這種關鍵的時候,黎嘉駿唯一能做的,居然是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哼哼。

    “來,吃糖。”秦梓徽伸手過來。

    黎嘉駿扭過臉:“不要!”

    “乖,好吃噠。”

    “不要不要我不要吃我不要!”黎嘉駿大叫。

    “嘉駿……”秦梓徽正為難,端了水果進來的大嫂就笑起來:“哎梓徽你可不能心軟,塞也塞下去,病成這樣了,給顆姜糖就不錯了,還嫌,吃藥就樂意了?”

    “嘎嘎嘎!”小三兒坐在門口笑。

    “瞧,你女兒都笑你了。”

    “可是尊的不好吃啊不好吃!”黎嘉駿鼻塞流涕,抱著被子滾來滾去,“太辣啦給我個奶糖吧,果糖也成啊!”

    “你吃太多了。”秦梓徽無奈道,“駿兒,你不能仗著生病和小孩兒一樣貪吃糖果,而且你還不愛喝水……如果你願意多喝點水,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喝啊!我就是覺得上廁所麻煩……”黎嘉駿委屈,她坐起來,狠狠的連打了四個噴嚏,涕泗橫流。

    大嫂連忙放下果盤就把小三兒提溜走了,門口還聽到她驅趕自己的崽子:“擠這兒干嘛呢,磚兒,帶著弟弟回屋!姑姑生病呢,可別傳染了。”

    “姑姑為撒子生病喲?”磚兒一口重慶腔已經擋都擋不住。

    “姑姑不聽話,就生病啦。”嫂子的聲音越來越遠。

    黎嘉駿死魚眼瞪著房門,不甘心。

    “你也真是,多大個人了,睡覺都能感冒。”秦梓徽眼疾手快往她嘴裡塞了姜糖,坐在一旁削蘋果。

    “太熱了,又沒有電扇……”

    “春捂秋凍,到底沒到夏天,夜風涼快嗎?涼快嗎?這下涼快了吧。”

    “秦觀瀾你吃了啥膽子越來越大啦!”

    秦觀瀾憋著笑:“好好好,是太熱了,怪夜風太涼快……吃蘋果?”

    他削了皮的蘋果,圓嘟嘟的,果皮薄如宣紙一溜往下卷在桌上。黎嘉駿接過蘋果,又是連打三個噴嚏,擦了眼淚和鼻涕,才食不知味的啃起來,只知道果汁豐富,酸甜可口。

    “美國那邊有回應了嗎?”秦梓徽問。

    “哪有那麼快呀,我覺得可能還需要費一點周折。”黎嘉駿大口啃著,沒心沒肺的樣子,“沒事兒,只要沒死,肯定能找著。”

    “你的心可真大,最著急的是你,現在最不著急的也是你。你是不知道,我進門的時候正遇上大哥出去,他要我別讓你想起美國那檔子事。”秦梓徽說著,瞥了她一眼,笑,“我覺得大哥心底裡還是把你當三妹疼的,但我可不能太小看我的三爺。”

    黎嘉駿聽著,嘴裡不停,沒一會兒就覺得啃蘋果都累,她把還剩大半個的蘋果遞回去,秦梓徽接過,放在果盤上,拿了旁邊的濕毛巾給她擦手。

    “我說怎麼這兩天他們都不愛跟我說話呢,我想宋哲元將軍死了我也沒表現那麼傷心啊,怎麼他們都一副我死了親戚的樣子……原來還擔心這個。”她無奈,“現在平民老百姓和美國那兒聯絡確實麻煩,但我們家也不是到了什麼絕境,多條路少條路的事兒,我至於這麼嘔心瀝血的掛心上嘛,他們也太操心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秦梓徽笑,收回了毛巾,坐在她身邊,給她的後背墊墊子,“你這個娘當得也是夠舒服了,我就沒見你疼過小三兒,都是別人給帶,你說,是不是嫌少?要不咱們再努力一把……”說罷就湊了過來。

    黎嘉駿壓根不躲,在面前就剩下鼻梁的時候,狠狠的吸了一下鼻涕。

    秦梓徽跟剎車一樣的停住了,他一臉無奈的挪開臉,嘆著氣又把毛巾遞了過來,一邊遞一邊哽咽:“你嫌棄人家了~”

    “……讓開我要尿尿!”

    原本每次秦梓徽回來,家裡的年輕一輩吃完了飯總要頭碰頭開個小會,這次黎嘉駿病了,她一人被趕上樓先休息,秦梓徽和大哥二哥在聊了一會兒後洗漱回來,卻不想黎嘉駿掛心著樓下的小會,一直都沒睡。

    “你們聊了什麼?”

    “也沒什麼。”秦梓徽坐在窗邊擦著頭,“不過其實你應該在場,畢竟有些事情,總感覺只有你比較有數。”

    “什麼?”

    “不是在想以後的出路嘛,外頭現在並不樂觀,德國攻勢猛烈,原本以為英法對德宣戰,應該能打起來,結果英國就算了,法國似乎對他們的那個什麼馬其頓防線很有信心,一直沒有動靜。現在上海尚有英法勢力存在,若是德國把法國……那邊忙亂起來,那上海這座孤島就真的要沉了,歐洲勢力顯然就不可靠了。”秦梓徽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所以大哥他們對撿起那邊的線更不看好,也就越發希望能夠跟美國搭上,但現在,你那位故人尚無動靜,若是咱家自個兒摸過去,恐怕會觸及上面那些人的利益,其實……並不好辦。”

    黎嘉駿病著,本來頭就有點昏昏的,此時聽著,就有點反應不過來,只覺得自己的思維和跑不動的CPU一樣呼呼呼響。

    “美國倒是有點掐日本的跡像,這是好事,近期我們裝備了不少美國貨,聽風聲他們和日本的交易正在減少。我的意思,要不要從我這條線開始,而不是從二哥那兒,並不是只寄希望於那位故人?”

    “……大哥二哥怎麼說?”

    “不好說,美國現在誰的生意都做,不好把控,到時候遇到個不厚道的,讓我們與日本方競價,到時候我們自然是不能退縮的,豈不是正中了奸商的下懷?最好的自然是大家有共同的利益點,盡量排除惡意的競爭者,比如美國和我們是同盟,那還可以考慮一下……只是現在看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把美國拉到我們這邊,不管怎麼看,他們都沒參與進來的必要。”秦梓徽嘆氣,“你也說了,只有美國進來,戰爭才有希望。”

    “如果只是擔心這點的話。”黎嘉駿斟酌著語言,她總不能說上吧,拉美國粑粑進泥潭的事會有自信的日本來原子彈的,“你如果可以,那自然是多一條路子最好,美國肯定會站在我們這邊的,肯定,雖然不知道哪一天,但絕對不會久。”

    “這麼自信?”秦梓徽笑著摸她的頭。

    “這個重組世界秩序的機會是個強國就不會放棄,肯定會進來的。”她發現她為美國的參戰找了一個絕妙的理由,畢竟在後面看來這就是事實。

    “那明日我們再商量一下,下周那群美國供應商回國前還有一個歡送酒會,我也受邀了,如果定下了計劃,那怎麼執行還得斟酌斟酌。”

    黎嘉駿上下看著他:“我發現你越來越能干啦!”

    秦梓徽苦笑:“有大哥二哥珠玉在前,我不好好表現,哪能在三爺眼裡搏個地位啊。”他也不管黎嘉駿在另一個被窩裡哢哢哢的咳嗽,徑自把她摟在懷裡,“更何況現在……國難當前,而且是越來越難,有些地方,有些事,若不同流合污,反而成了異類,我能做的,不過是盡量為了保住小家而略盡綿力,多的,若是為我自己,則餓死都不屑去做,若是為了家裡……幸而咱家似乎更不屑,我既沒有為難,又沒有墮落,那有這個機會鞠躬盡瘁一下,自然是甘之如飴。”

    他說得拐彎抹角,但黎嘉駿好賴是聽明白了,現在郭軍內部失敗主義橫行,有汪精衛那般帶頭,曾經陰私的事現在都有了點抬頭的趨勢,很多人暗地裡濫用職權撈盡好處,心裡安慰自己也是為未來做打算,因為誰也看不清未來的走向,連“黨內聖人”都已經投敵,“留得青山在”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無需名言的默契。

    這樣的氛圍中,出淤泥而不染反而會被那些人渣敗類群起而攻之,秦梓徽和黎家人本也不是什麼聖人,趁著職務之便能做點不損人的事情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哎,幸好咱家現在沒人在前線了。”黎嘉駿感嘆,“若是現在你或者二哥在前線,想到戰士們吃不飽穿不暖全因身後那些越來越爛的蛀蟲,我真是會氣炸的。”

    “以前不也如此,只是現在身在其中罷了。”秦梓徽給她拉了下棉被,“睡吧,不早了。”

    “你明天什麼時候走?”

    “早上。”秦梓徽每個月就一天輪休,累得睜不開眼。

    “這麼早?以前不都是晚飯前到就行嗎?”

    “鬼子又打宜昌的主意了,飛機頻繁起降,總要繃著神經。”

    這倒讓黎嘉駿留了點神,畢竟宋哲元死後,她就老掛心張自忠,她快被這個殉國將軍的命運折磨死了:“哪些人在那兒啊?除了戰區司令李德公。”

    “還能有誰呢?湯恩伯,孫連仲,張自忠……”他聲音模模糊糊的。

    “果然他也在啊。”黎嘉駿越來越精神了,“他守的哪塊啊,我說張自忠將軍。”

    “不知……不外乎棗陽附近,那兒就是他的陣地啊,上次不也是繞著那兒打的。”

    “棗……”黎嘉駿重復著,心亂如麻。

    棗,隨棗,棗陽,棗宜……到底是什麼時候,是不是這次……她能做什麼?她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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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2 00:54:01 |只看該作者
    第202章 舉起隕石

    “我想做點什麼……但又怕辦砸了。”黎嘉駿望著天花板,輕聲道。

    回答她的是秦梓徽閉眼翻身,長手一撈把她連人帶被裹進懷裡,迷糊道:“除了離婚和通敵,怎麼樣都可以啦。”

    “……我說得是正事誒!嚴肅點好嗎?喂?喂!”

    秦梓徽一動不動,睡得死死的。

    “……你別後悔!”

    黎嘉駿被自己一瞬間產生的想法驚到了。

    這個想法讓她很害怕,怕到發抖。

    展望未來,她幾乎看不到什麼讓自己遺憾的事情。

    沒錯,她阻止不了南京大屠殺,阻止不了花園口決堤,甚至四行倉庫都是臨到頭才想起來,但是如果有一件事她可以嘗試一下的,就是張自忠。

    沒辦法,七七,淞滬,南京,重慶大轟炸,這些已經耗盡了她的儲備,以至於在一九四五年前,對於“相持階段”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一點印像都沒有,只知道最後兩顆原子彈結束了一切,而在建國之前那幾年,更是只剩下名字都記不清的四大戰役。

    國外,世界範圍的那些轉折點,她反而都努力回憶的七七八八,什麼斯大林格勒,諾曼底登陸,珍珠港,中途島……

    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她所接觸的一切都在向勝利進軍,根本沒什麼需要改動的。

    可如果還有什麼遺憾讓她印像深刻,就是駝峰航線的巨大損失,和張自忠的死了,這都是被歌頌千遍不厭倦的東西,可她一來沒法改變美軍飛機性能,二來沒法替張自忠上陣指揮,能做的,竟然沒剩下什麼了。

    她有點不甘心。

    明知這人出門會被車撞,如果不在他踏上馬路前拉一把,自己和謀殺又有什麼差別?

    那麼問題來了,且不說她有沒有這本事,如果她真的是能力爆表運氣逆天一不小心順手把張自忠拉了回來,那簡直不是蝴蝶效應了,那直接就是往地球砸隕石了。

    後面會怎麼樣?

    張自忠活著比一個穿越者的影響大太多了,太多太多,多到可能她這麼伸一伸手,自己都會把自己作消失掉,或者她沒消失,而是來自於另外一個制度。

    不管是好是壞,這個結果她承擔不起。

    五月,連綿的戰事從地域上開始向她掙扎著傾吐一個答案,日軍進攻第五戰區,棗陽告急。張自忠據守襄河東面的防線,阻止日軍靠近宜昌。日軍攻勢猛烈,僅兩日就攻破了防線右翼,其勢頭和速度遠超去年的隨棗會戰,形式非常不妙。報紙上和廣播上雖然盡量安撫,但還是免不了開始擔憂宜昌的安危。

    沒跑兒了,這就是棗宜會戰,張自忠殉國之戰。

    黎嘉駿覺得自己若是一個合格的記者,這時候有如此作弊器,就應該提筆潑墨,寫個一大篇張自忠將軍的前世今生,痛惜他的犧牲以及勇猛,再結合宋哲元之死唏噓一番,從兄弟情、戰友情、患難真情和相愛相殺之情方方面面煽情一番,叮囑主編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報紙上印,爭取做頭版頭條的爆炸性新聞,搶奪本次大事件的第一個制高點。

    可若自己是一個合格的戰地記者……

    自己就是一個戰地記者。

    “嘉駿,嘉駿!昱亭!”熊津澤一聲大喝,炸雷一樣。

    “啊?怎麼了,我發呆呢!”

    “我知道你發呆……”他無奈,“工作的時候發呆還這麼理直氣壯的……主任叫你呢。”

    “王先生?哦我這就去!”黎嘉駿放下清理了一半的相機皮套,擦了擦手就跑了過去。

    編輯主任王芸生先生是個消瘦的中年人,典型的文人形像,帶著圓框眼鏡,為人一絲不苟,一看就知道是曾經鑿壁借光懸梁刺股讀書的刻苦型,他在幾年前開始擔任編輯主任,地位僅次於張季鸞先生和胡政之先生,因為胡先生主管運營,他則主要配合張季鸞先生的主筆工作,這些日子張老先生身體不好、每況愈下,報社的主筆工作幾乎是全靠他支撐了。

    “昱亭啊,來,坐。”王芸生點了點面前的椅子,進了報館,同事間有字的都喜歡相互稱呼表字,黎嘉駿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她並沒有真的大喇喇坐過去,而是恭敬的問:“先生,請問您找我是有什麼任務嗎?”

    “坐吧,別拘謹。”

    她只能坐下,望著他。

    王芸生直接給了她一封信,已經拆封,收信人是他自己:“你先看看這個。”

    “先生,這是寄給您的……”

    “看吧,公事。”

    “哦。”黎嘉駿老老實實的看信,發現果然是公事,寫信人大概是駐上海的線人,說汪精衛同意接受重慶方面的記者的采訪,但要求不能只中央日報一家,需要申報和大公報都出記者,保證不是一家之言。

    這還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關鍵在於,這人在結尾提了一下,說:“有一黎姓小友或可堪用。”

    “……”她說不出自己什麼感想,連忙看信尾,寫信人名為方笑圓。

    摔,一看就是化名啊,這人誰啊!

    大概是她表情太精彩,王芸生直接就看出了內涵:“昱亭,本社姓黎的僅你一人,莫不是你並不知這位方先生是誰?”

    “方……方……”黎嘉駿絞盡腦汁,忽然倒吸一口涼氣,終於反應過來,“啊!武漢!”她把二哥拖回武漢的時候,就遇到過一個姓方的人,聽說也是個記者,當時也確實討論過汪精衛的問題,沒想到給自己挖了個坑啊!

    這個時候去南京采訪汪精衛,要一般來講如果活著回來,不管發表的文章是好是壞,對一個記者來說簡直就是人生巔峰的前奏,說不定可以青史留名!

    可她高興不起來,她莫名的嫌棄這個方先生多此一舉……雖然知道對於這樣的苦心提拔,自己這樣想簡直忘恩負義不知好歹,可她就是心底裡不樂意。

    然後她的表情又帶出來了,並且掙扎:“我覺得,這位方先生,可能提的是我的哥哥,當時我倆一同遇到他的。”

    “令兄也是本社記者?”

    “……不是。”

    “恩……”王芸生沉吟了一下,問,“你有什麼顧慮,盡可以說來,其實人選尚未定下,此行如羊入虎口,我本也不建議女子去,並非偏輕於你們,只是若遇危險,總是皮躁肉厚一點的小子比較容易自保。”

    “我當然不是怕危險了。”黎嘉駿苦笑,“我怕危險我也坐不在這兒,先生,我知道這是您與方先生信任我,看重我,我很感激,也知道這個機會難得,太難得了,百年難遇,可我這心裡……總覺得……”她想法太模糊了,自己也說不清楚。

    “剛才熊編輯似乎叫了你好幾聲才得到回應,你是不是正為一些事糾結?若是不可說那便罷了,若是我能幫上忙,自然是能解決最好,你也好安心過去。”看來王芸生還是覺得這次機會太好她應該不舍得放棄。

    若問她在煩心什麼,那還真有。

    她好像找到了關鍵,而且在找到的同時,解決的人就坐在了面前,但是太快了,讓她有種當初去長城抗戰前的感覺,那時候也是一聽熱河陷落的消息,她當場就從廉先生那兒把去長城抗戰的采訪名額給搶了下來,其後在和家人公布出行的決定時,那個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不行,不能再衝動了,既然王先生已經主動伸出了大腿,就應該允許她冷靜的、緩緩地抱住。

    她要回去商量一下,爹那關肯定得過,小三兒話都說不清,大夫人那關估計有點懸但她不愛管這些……需要攻略的就是大哥、二哥、還有秦梓徽……那三個男人……

    陰冷之氣撲面而來……

    她驀地一抖,脫口而出:“先生,我,我想去采訪張將軍!”

    王芸生愣了一下:“張……張自忠將軍?”

    黎嘉駿已經後悔了,她硬著頭皮:“是,是。”

    “可他在前……”他似乎想起來什麼,哦了一聲,搖頭苦笑起來,“昱亭啊昱亭……說你什麼好?”

    “我不知道,我……我對南京,汪精衛什麼的,沒興趣……”都是浮雲啊笑話一樣的東西,“我就想去那些,實在點的,沒那麼多花頭的地方……先生,我知道我們這兒能人輩出,要不是這位方先生提一嘴,這樣重要的采訪機會絕對輪不到我,所以我絕對不會臉大到說什麼請讓我二選一或者如果不讓我去前線那我就去南京這樣的話……”她這麼講著,邏輯倒是清晰起來了,強壓下心底的一絲惶惶不安,挺直腰道,“您就讓我去襄東防線吧,張將軍那,或者我就呆著繼續跟著諸位學習。至於南京,您就按您原本的打算,派最適合的同僚去吧。”

    王芸生沉默了一會兒,問:“昱亭,據我說知,你結婚不久,孩子也沒滿歲吧。”

    “……”黎嘉駿垂下眼,她覺得這話就是罵自己,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可她實在沒法安下心來相夫教子,她支吾著,“我又不是拋下孩子溜出去玩兒……要這麼說,我丈夫不也拋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戰鬥在一線嗎。不對,先生,話不能這麼說,這什麼時候了,大家,小家,能這麼算嗎?”

    “不能嗎?”

    “能!可不是這會兒!”

    “哎……”王芸生輕輕的嘆了口氣,手指輕緩的瞧著桌面,沉吟了許久,才緩緩道,“這事兒,你容我想想。”

    黎嘉駿乖乖的走了出去,剛關上辦公室的門,腿就軟了一下。

    艾瑪,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命就擱在王芸生身上了。他要是不同意,啥事兒都沒有;他要是同意了,那……那簡直是要二點五次世界大戰了!

    現在情況看,她能過去呈五五之數。一來張自忠那兒現在情況太不樂觀,而且同在前線的湯恩伯也是媒體的寵兒,有前線記者都往湯恩伯那兒湊;而且前些日子聽說有個不長眼的美國記者采訪張自忠的時候,很假惺惺裝不小心的說了點刺人的話,張自忠將軍一時半會兒對記者很不歡迎,王芸生不一定會真把她派上去吃硝煙不說還吃白眼。

    可若要說把她派上去的可能,那也是有的,畢竟……哪個報社也找不出一個這麼拼命作死干活的員工啊……

    她忐忑不安的回了家,在門口擺好了表情,快活的進了門,剛在客廳坐下沒一會兒,大哥就回來了,一瞅見他在門口投下的陰影,她竟然慫到下意識的跳了起來:“大哥你回來啦!”

    大哥一頓,帽子摘了一半就斜眼瞥了瞥她,隨後摘下帽子,冷聲道:“說吧,又做什麼壞事兒了?”

    “我,沒啊!”

    “我回來了!哥你咋堵那兒啊?”二哥也回來了,在後頭探頭探腦。

    大哥還是堵在那,他朝自家傻三妹一揚下巴,似笑非笑:“回來啥,出去,打聽打聽,咱們家三爺是又干了啥了,心虛成這樣了。”

    黎嘉駿暴走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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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3章 喪病追更

    家裡熊孩子慌慌張張的,家裡人問情況是問班主任還是問校長呢?

    幸好蠢萌的二哥咨詢的是熊津澤,那家伙知道個鬼,只說今天跟主任談了話,表現的很正常。兩個哥哥商量了一下,到底沒狠心去找王芸生,只能盤問盤問黎嘉駿。

    黎嘉駿原本就對自己的演技和心理素質扼腕,此時自然不能掉鏈子,非常機智的說了自己可能會被派去南京的事情,還假模假樣的跟二哥驚嘆了一下“方先生”的緣分,結果家裡人一聽說方先生舉薦的事情統一反應都是皺眉,嫌人家多此一舉。

    “那位方先生怎麼想的,到底只是一面之緣,還是一個女孩子,就這麼讓她跑到那個人間煉獄一樣的地方去,安得什麼心?”大嫂一旁也義憤填膺。

    “他大概也是好心,畢竟他人在那裡,若是三兒過去了,定是不會讓她出事的,況且那次,嘉駿你也確實說得太准,人家聽進去了,難免惦記著。”二哥無奈的為故人辯駁了一下,“只是此事你是不是再考慮考慮?好好的跑淪陷區去,還是人家大本營,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還這樣涉險……就算小三兒不用考慮吧,你也不考慮考慮梓徽,他也是有過不少調離的機會的,原本升遷的空間還能更大,現在為了你們娘倆在這兒蹲著,你好意思自己跑出去?”

    旁邊大哥也在點頭。

    黎嘉駿聽著,心已經涼透了,得,去南京都這樣,如果知道她其實是要去張自忠那,大概花園裡那條粗麻繩就要捆上來了吧。

    反正張將軍怎麼都會死的……就算她能救她也要考慮考慮……

    既然這樣她去和不去有什麼關系呢,那麼危險,連軍長都陣亡,這一關她都不一定過得去。

    還是好好的在家蹲著吧,多舒服啊,家裡人花了近十年打造了這麼一個戰時的避風港,這其中她也功不可沒,她並沒有做一只不事生產的米蟲,她已經對得起自己了……嗎?

    因為她的無知,趙登禹將軍死了,佟麟閣將軍死了,郝夢齡將軍死了……盧燃死了……

    這些是她的責任嗎?不是!

    可當張自忠的機會擺在面前時,她覺得就是!

    她明明知道七七,卻不曉得有兩個將領在那兒戰死沙場,如果多了解那麼一點點,多知道那麼一點點,她就不會只是一個觀光客!

    有如果嗎?沒有,她這樣安慰自己!

    她明明看過太行山上,知道郝夢齡將戰死沙場,可她在做什麼?她猶猶豫豫的,好吃懶做的,結果人家血戰兩日,就履行了對歷史書的諾言!

    她為什麼要知道郝夢齡會戰死?她看太行山上有什麼用?她不知道!

    而盧燃,盧燃啊……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都打不開的心結了。

    台兒莊是血戰怎麼了,人家大捷!

    可滕縣,那是真正的死戰啊……憑什麼台兒莊能打到血戰的地步,其他地方就會安全呢?她為什麼不強硬的阻止,並且把他帶在身邊呢?明明他是個新手,根本沒有能力獨自應對那個場面……

    我不殺伯仁,伯仁亦不因我而死,可我總是雙手發燙,覺得伯仁走上死路的那一步,我也有推一把。

    不管王芸生如何決斷,黎嘉駿覺得,自己這次作死采訪,是勢在必行了。

    “我無法詳說我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委,但若我不走這一趟,有一些心結,我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即使,我可能什麼都做不了。”

    黎嘉駿寫了一封信藏在身上帶著,照常去報社上班,王芸生中午才到,他先把熊津澤叫進辦公室,過了一會兒,熊津澤出來了看到她,表情復雜,朝辦公室示意了一下。

    預感到事情的走向,她握緊了手中的信,進了辦公室。

    “昱亭,我再問一次,你確定你放棄南京,去襄河防線嗎?你知道那有多危險嗎?”王芸生端坐在桌前,嚴肅的問。

    實話講黎嘉駿的忐忑心情一直存在,她就沒一個確定的時候,但凡這種情況她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借用外力把自己作死,所以她貌似堅定的點頭:“是的,我確定了!”

    “哎。”王芸生又是嘆氣,“那可能這兩日就得走,有一個通訊班要送過去,我已聯絡過,那邊同意讓你逗留兩日,兩日後,戰局就不明了,你必須回來。”

    “可以。”

    “那你家裡……”

    黎嘉駿把薄薄的信雙手遞上:“先生,您什麼都無須說,我同家裡講我去的是南京,他們會放心一點,這信,恐怕要勞煩您在我出發後寄到家中,我怕留在那裡,他們發現太快,我就走不了了。”

    “昱亭啊……”王芸生沒接過信,“你可知,若你有三長兩短,我心裡會多難受嗎?”

    “可是先生,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是您同意我的志向給我的機會,信裡還有我自擬的生死狀,此次若有三長兩短,我亦是有心理准備,並且心甘情願的,我沒法說為何我一定要去,但自從宋軍長去後,我真的難有一個安穩覺,這次,真的是謝謝您。”

    王芸生接過信,疲憊的擺擺手:“去吧,有什麼需要的問熊編輯,我已吩咐他全力配合你,這信,我會親自送達。你好好准備,飛機可能傍晚就出發了。”

    “知道了。”黎嘉駿微微鞠躬,走了出去。

    “昱亭啊,千萬保重。”關門前,王芸生還在叮囑著。

    黎嘉駿靠著門深吸一口氣,正對上熊津澤復雜的眼神,他走過來,沉聲道:“來。”

    兩人進了倉房,他已經准備好了一包東西,一樣樣數著:“膠卷,油紙本,證件,電訊本,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還有什麼缺的你和我說。”

    這些東西黎嘉駿自己就有全套,但她畢竟是出公差,也沒必要推卻,便收了下來,搖頭:“沒了,如果有我也自己准備吧。”

    熊津澤於是沉默下來,左摸摸右摸摸,活像一個游子出門前的老母,有塞不完的東西。

    黎嘉駿嘆口氣,她關上倉庫門,把東西一放,道:“說吧。”

    “什麼?哦……”他撓撓頭,“主任讓我准備,去南京……”他偷偷看了她一眼,“昨天他還喊你,結果現在……我有點不明白,這是一次極好的機會,為什麼到頭來……中間是不是有什麼緣由,我憑空得那麼一塊餡餅,你卻只身到那麼樣的地方去,我覺得……我過不去。”

    “嗨,我以為什麼事兒呢。”黎嘉駿朝天翻了個白眼,“你想太多了,你覺得如果要競爭,這事兒派下來,咱倆誰有資格?”

    “你,你不是三三年就在報社了嗎?”

    “……”好像還真是哦,“我說是專業的!”

    “你還不夠專業嗎?”

    “小砸!抬杠嗎?我這麼業余!”黎嘉駿叉腰,“什麼人去什麼地方,我不喜歡跟政客打交道,我玩不過他們,但我會殺人,會拍照,還會日語,所以戰場就是我的地盤。南京那兒,你行你去,我是不樂意的。”

    “嗯……”熊津澤還是疑慮重重的樣子,但到底還是放棄了,只是皺著眉,“那麼昱亭,你千萬要小心啊,我以前聽你的事兒看你的樣還有點不信的,誰承想,你竟然真的,哎,我是服了,你一定要回來啊。”

    “為了讓我安心工作,你是不是應該識趣的給我打個掩護?”

    “你不說我都忘了,我終於明白昨日你兄長來電詢問的是什麼了,居然是這樣,哎,你不會是讓我騙人吧,這麼大的事,我怎麼可以對你們家人說謊!”

    “以防萬一罷了,他們不會再來問的。”黎嘉駿眯起眼,強壓下心底的不安,“因為我可能今晚就走了,你只要今晚讓他們找不著人就行了。”

    果然,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所有人能做的只有把握眼前,黎嘉駿回家剛收拾好東西,就收到了王芸生的電話,飛機已經在機場等了,要她准備好,報社會派人開車來接她。

    得知不需要家裡人送過去,黎嘉駿很是松了一口氣,她提著行李箱下樓,飯後家人們正圍坐在一起,他們也聽說黎嘉駿急著出發的事情,雖然沒想到這麼快,但是作為一次政治性采訪,危險性其實並不大,而且對於一個記者的職業生涯來講,也是一件好事,他們並沒有什麼強烈反對的意思,見她准備好了,便你一言我一語叮囑起來。

    奈何黎嘉駿人也大了,出門也多,說來說去也就這麼幾句話,轉眼就只剩下快點回來這四個字了。

    小三兒已經過半歲,猴子臉也有點長開了,一時也看不出長得像誰,畢竟黎嘉駿和秦梓徽都不是什麼難看的長相,擺在那兒的時候像個福娃,傻乎乎的,可一旦有人逗弄起來,又精得狠,很能用痴笑賣萌占便宜,這一點上,全家公認像黎嘉駿。

    黎嘉駿冤死了,明明被某個混蛋痴笑賣萌占掉最大便宜的人是她,結果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大灰狼,她周圍所有人都是小白兔。

    “來,小三兒,來看看你狠心的娘。”大嫂似嗔似怨的抱著小三兒過來,“你看看你看看,就愛往外跑,你爹疼你疼不到,你娘就不愛疼你,你呀你呀,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哦。”

    黎嘉駿有些尷尬,她摸摸鼻子,對上小三兒無辜的大眼,心情很復雜,她張開手:“來,媽媽抱抱!”

    小三兒嘎嘎嘎笑,乖乖的撲進媽媽的懷裡,就像以前喂奶時那樣,全然的開心和幸福。

    都長那麼大了……還是那麼乖,特別是面對她的時候,全然的骨血相連感,就像一把鎖,把她游離在這具身體四周的人格硬生生扯住,強力到讓她震顫。

    她有時候都會產生愧疚感,這種老天的禮物就像這家人一樣美好到像是她偷來的,就好像她霸占了曾經應該屬於另一個黎嘉駿的東西。

    不過,黎嘉駿,誰叫你要吸毒的,下輩子記得做緝毒警!

    解脫的機會在前,她忽然覺得以前自己簡直有抑郁症傾向,什麼都往牛角尖鑽,這小娃兒她懷胎十月生的,黎嘉駿那要死的毒癮也是她咬牙失禁熬得,臥槽,她該得的,憑什麼她一副占了別人東西的感覺!

    這是她女兒!親噠!就算她這麼當媽的不負責任,那也是她女兒!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她可不能輕易就再見了!

    她忽然發現,或者產生一種猜測,這個孩子,該不會是秦梓徽硬要來綁她的吧!

    而她現在還真是見鬼的被綁住了!

    啊!那個心機!自己不在,就扯個鏈條,她現在真的要邁不動步子了!

    “小三兒啊……在家聽舅媽的話,你要是不乖回來我找你算賬哦。”箭在弦上,黎嘉駿笑不出來了,她腦子一團亂,一會兒想自己這是在干什麼,一會兒卻好像很明確的知道自己要干嘛。

    小三兒咿呀呀叫著,親娘把她塞別人懷裡的時候,還不樂意的嚶嚶嚶了一下,那委屈的小眼神,黎嘉駿還沒松手,差點又要抱回來。

    她硬生生收住了,抓起了箱子。

    “得得得,你還是別叮囑了,這是當娘的說的話麼?”嫂子抱著小三無奈道,舉著奶娃的小手揮,“來來來,跟娘親說再見!”

    “姆……罵!罵~”

    黎嘉駿心都揪起來了,她假裝沒聽到,臊眉耷眼的提著箱子,回頭望望樓上:“嫂子,我媽還是要勞煩您了。”

    章姨太就算開了春身子也沒見好,強撐著的樣子,久病無孝子這話真沒錯,黎嘉駿自己都麻木了,只是跟例行公事似的囑托一下。

    “你放心。”嫂子擺擺手。“車來了。”二哥從外面走進來,接過黎嘉駿的箱子,“走,哥送你。”

    於是黎嘉駿再次鄭重和黎老爹大夫人道了再見,在大哥的陪同下走了出去,報社的車子是一輛雪鐵龍轎車,很普通的款式,開車的竟然不是社裡的司機,是熊津澤。

    二哥將她的手提箱放到了後車廂,大哥給她打開門,黎嘉駿剛坐進去,就聽砰一聲,二哥也坐了進來。

    “二……“黎嘉駿驚疑不定。

    “開車。”大哥對著駕駛座吩咐道,一見竟然是熊津澤,便點頭招呼,“熊先生,家妹勞您照顧了。”

    “哦,是熊先生啊,竟然沒反應過來。”二哥訝異道,“怎麼,您也去嗎?”

    “是,我也去南京的。”熊津澤鎮定道,“黎兄是要送機嗎?可一會兒我這車就直接放在機場了,因為明日還要接機用,您大概……”

    “我原以為是租車的司機呢。”二哥笑了笑,也有些為難。黎嘉駿都快嚇尿了,連忙故作為難:“那二哥,您也別送了,一會兒回不來怎麼辦,機場那麼遠。橫豎還有熊大哥照顧我呢。”

    二哥狐疑的看著她,又看看車外的大哥,大哥嘆口氣:“那算了,嘉文你下來吧,明日還要上班,折騰太遲也不好。”

    “誒,我還留著話路上說呢!”二哥不甘願,但還是下了車。

    “那快說完。”

    “駿兒,我聽那個馮卓義說你學會了發報,這個你拿著。”他遞過來一個本子,“每天晚上十點到十二點,用這個聯絡。”

    黎嘉駿接過來一翻,竟然是一個電碼本:“為什麼是日文?”

    “因為是日文電台。”二哥摸摸鼻子,“你放心,不是什麼機密用,只是狡兔三窟其中一窟罷了,不會攤上事兒的,原本你在家就算了,既然出去,還是以防萬一好。”

    黎嘉駿把電碼本放進包裡,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我知道了,哥,等我回來,你們就改密碼,可別因為我攤上事兒。”

    “放心放心,你小心啊。”二哥和大哥一道走到路邊,熊津澤發動了車子,緩緩開遠。

    後視鏡裡,兩個人的身影在路燈下久久沒有離開,直到山路遮蓋住家門。

    黎嘉駿吸吸鼻子,忍下了一波酸意,望著窗外。

    “你現在如果想回去,我馬上可以幫你圓回來。”熊津澤聲音低沉,“昱亭,我寧願幫你撒一萬個謊,也不想你有個萬一啊。”

    “不了,走吧。”黎嘉駿笑笑,她頭往後靠在座椅上,讓自己的臉完全陷入陰影。

    南京。

    她在南京,衣香鬢影中,見到蕭振瀛為建立二十九軍受著白眼四面奔走。在長城,看到了二十九軍最輝煌的時刻。結果在七七,眼睜睜看著西北軍從高處跌落,開始走向沒落。

    直到不久前,宋哲元離世。

    二十九軍自重建至今,剩下的幾個兄弟中還有點脊梁的,大概就只有浪子回頭的張自忠了。如果他都走了,那有關西北軍的神話,或許要畫上句號了。

    黎嘉駿輕輕的吁了一口氣,微微笑起來。

    這篇小說,她追了八年,看了主角破而後立,升級打怪,登上人生巔峰,遭遇最強反派,雖然現在還沒見反派有倒下的跡像,但既然老天想換個主角,那上一個主角的結局,總要給她一個完整的交代,沒錯,就是這麼喪心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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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電台風雲

    來到襄河西陣地的時候,已經可以肉眼看到對岸的炮火了。

    這一路顛簸艱苦已經不消多說,黎嘉駿到地方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打飄的。

    天氣很差,加上散不開的硝煙,全世界都是黑乎乎灰蒙蒙的。

    雖說是前線,但除了沿岸一地狼藉,竟然沒有看到來來往往的士兵。一起來的通訊班其實也只有四個人,一個電台。剛下飛機就站定了,往一邊破爛的房子看,那兒一般會隱藏著指揮部。

    果然,剛站定就衝來了一群人,一個瘦長臉活像刨地農民的軍人,看軍銜是師長級,估計就是三十八師現在的師長李文田,他一直跟著張自忠南征北戰,在張自忠被迫離隊且最落魄那幾年撐著三十八師的家當抗日,就是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他,沒成想兜兜轉轉,他又到了張自忠手下,可謂忠心耿耿。

    “快!渡河!”李文田風塵僕僕,褲管還濕著,“新電碼帶了?”

    “報告長官!帶了!”領頭一個立正。

    “那快走!”李文田帶頭走了兩步,似乎這才用眼角瞥見了縮在一邊的黎嘉駿,一皺眉,“怎麼還有個姑娘啊!不是早就疏散了嗎!”

    “報告師座!這是大公報聯系的記者,要采訪軍座!”

    “誰聯系的!這節骨眼!誰聯系的!咱們什麼情況你他娘的不清楚嗎!”

    後頭的副官委屈道:“師座!當時我問了您,您應了一聲。”

    “我不是沒聽清楚嘛!你這麼大個腦袋用來當靶子的嗎!”

    “上次軍參回去後就沒有動靜,我以為你還是想讓後方知道我們的情況……”那副官說著,就瞥向黎嘉駿胸前的相機。

    黎嘉駿懵了:“咦,所以我來這,張軍長不知道嗎?”現在張自忠是五十九軍軍長。

    “他哪能管著這些事兒!”

    “那沒關系啊,我不占用他時間,幾句話,一兩張照片就行!”

    “聽著,記者小姐,我們現在就要渡河,前面就是戰場,這是很危險的,隨時會喪命!”

    “哦,我懂。”黎嘉駿一臉無辜,“趙登禹將軍第一次夜襲的時候,我就跟著,我有數。”

    “你?”轉折太大,李文田卡住了,他不信似的上下掃視了她一下,確認道,“當真?好像是聽說……”

    “就是我,當時我還只是個新手。”黎嘉駿信誓旦旦,“讓我跟……”她頓了頓,努力改口,“能不能,讓張軍長接受我的采訪?過來接受。”她想了想,又強調,“就是到這兒來,不要在前線。”

    李文田就像聽到了笑話:“小姑娘,我剛想佩服你,轉眼你就讓我想生氣,你以為我希望他上那麼前線?你以為我沒勸?我好壞都說了,他不肯,我能怎麼辦?”

    “一軍之長身先士卒固然振奮,但他一人能抵三軍,這樣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一著不慎可能直接導致全局崩盤……好吧我知道你都懂,那我換個說,你看這個報紙。”黎嘉駿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這是她想了很久想出的殺手锏。

    李文田識文斷字,一看這報紙,臉色就陰沉起來。

    “我們都聽說了史沫特萊的采訪,作為跟著二十九軍一路過來的人,我對她的言論非常不滿,我希望張軍長能夠安全回來,接受我的采訪,他現在戰功彪炳,足以洗刷那些不實的言論,而我需要正式采訪的記錄才能撰文投書。”

    “那個老娘們……”李文田還沒說話,他身後的副官顯然很不忿,低聲罵道。

    這個史沫特萊是個有名的美國記者,很專業,專業到年初采訪張自忠的時候,直接委婉而犀利的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偽軍?”

    別的將領聽了,可能會有點不舒服,但是頂多敷衍過去。

    但是張自忠不同,且不說北平易主的高潮,作為“三十七師打三十八師看”的三十八師前師長,日本的天津駐軍從他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的攻打北平,這是張自忠永遠解釋不清的黑歷史,這種做法在旁人看來,分明就是偽軍、漢奸。

    史沫特萊很會問問題,她直接切了張自忠一刀。

    在她的報道中,張自忠非常不客氣的表示不知道,這讓這個犀利的美國記者大為光火,在文裡對他大加抨擊,讓很多知不知真相的人看了都很受不了。

    不過那時候冬季攻勢緊接著棗陽被攻擊,張自忠無暇理會,報社也找不到機會采訪,黎嘉駿也是想不出辦法了,才以洗地黨的姿態追過來,對張自忠妥妥的是真愛了。

    小姑娘都千裡送了,老大總要給點面子吧。

    這是她唯一能夠讓張自忠暫且遠離一點危險的方法了,她也不知道張自忠到底怎麼死的,但是稍微有一點變數就多了一點可能,如果這也改變不了,她也沒這本事穿越火線去保護張自忠,也沒這能力上嘴唇碰下嘴唇去說服人家。

    實話講,張自忠飽讀詩書,文化肯定比她好。

    李文田顯然是有點心動的,但他隨即就搖頭:“我從來就沒有勸動過他,這個罵名他估計情願背著,也是不願意回來說兩句的。”

    “……那我過去!”

    “啊?”

    黎嘉駿深吸一口氣,苦笑:“你沒聽錯,我過去……我都到這了,就這麼灰溜溜回去……長官,不瞞您說,我現在前有狼後有虎,往前會不會犧牲不好說,回去絕對有生命危險,我不能什麼都不干就被我哥我相公打死,太冤了。”

    “……你說你圖啥!”李文田搖搖頭,手一招,帶頭往前走了。

    黎嘉駿要不是得大步跟著,真想先跪下來錘一錘地,她圖啥?問穿越大嬸圖啥啊!扔個歷史渣又聖母的廢柴來這兒,她怎麼知道自己能圖啥!

    宜昌在襄河西面,棗陽在襄河東面。

    棗陽已經被日軍占領,照理說張自忠只需要守住襄河西岸,保住宜昌就已經是最好情況了。

    可顯然,日軍的攻勢讓這一點都很難做到。

    太凶猛了,必須把防線往前搬,甚至以攻為守,否則絕對秒速崩盤,人家根本不給你修整的機會,海綿還有極限呢,他們就一次一次的打到你退無可退為止。

    河上正常的橋早就被炸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衝過一堆茂密的樹叢,到一個有點彎道的地方,河道略窄,上面架著一座浮橋,幾艘小木船並排橫放著,和一排木板用繩索綁在一塊兒,晃晃悠悠的隨著波浪起伏著。

    黎嘉駿:“……”

    還能說啥呢,上唄!

    一群人水花四濺的蹭蹭蹭衝過去,這種橋只能一口氣衝,走慢一點都會重心不穩,黎嘉駿咬牙一陣狂衝,眼一瞥,居然看到了腳邊不遠處一張腐爛的臉浮起來!

    “啊!”她驚叫一聲,往後一仰,整個人噗的倒在橋上,小浮橋猛地一晃,在水裡砸起一個大浪,打了她滿頭滿臉。

    後頭的人經驗豐富,直接蹲下抓住橋,任憑橋晃浪湧,我自巋然不動,還順便一把抓住了黎嘉駿,防止她滑下去。

    原以為自己頂多是個濕足少女,沒想到卻成了濕身少婦,黎嘉駿的心塞無以言表,她本就沒帶什麼換洗衣服,因為戰場上根本不會有給她換衣服的地方,結果轉眼就遭報應了,陰風吹,汗毛擂,她連滾帶爬的爬過了浮橋,被另一頭等的人毫不憐香惜玉的一把扯到岸上,等其他人過橋的功夫,她魂不守舍的瑟瑟發抖。

    又冷又嚇人。

    屍體她見過不少了,再慘也見過,可是那具屍體……她驚魂未定的往遠處望望,驚悚的發現還有一大片屍體在那兒沉浮,有些被波浪推到了岸邊,被延伸出的枝條掩護在陰影中,而更多的,則依然在水中飄動。

    脹得不成人樣,連斷肢處,都泡得像海綿一樣……

    “嘔!”一陣寒顫後,她感到一陣反胃,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嘖!”不知誰發出嫌棄的聲音,等所有人過了河,就叫起來,“走了!還有很多路!”

    黎嘉駿掙扎著爬起來:“還有多遠?”

    “軍長帶兵追到前頭去了,先追,追不上再用電台。”李文田頓了頓,道,“大概要追十五裡。”

    “……”一裡五百米十裡五千米十五裡……

    黎嘉駿一個趔趄差點跪地上。

    將軍……將軍我不想走在你前頭啊將軍!

    急行軍是個枯燥疲勞的過程,黎嘉駿穿著濕衣服跑了一路也沒誰想憐香惜玉的施舍件外套,她就懂了這一路真的只有靠自己了,便也悶不吭聲跟在那,跑一陣,休息一陣,倒也拼死跟下來了。

    遠處一陣陣的炮火,始終不遠不近的吊著他們,等到了一個叫南瓜店的地方,那是一個小村落,明顯曾有軍隊駐扎,但現在也沒什麼人,李文田隨便抓了一個傷員大吼:“人呢!軍座呢!”

    “鬼子在前頭推進,軍座帶兵追過去了。”

    “他追什麼追!他追什麼追!我們才多少人!他們多少人!”李文田大吼,他困獸一樣原地轉了兩圈,指著一個通訊兵,“你!擬電文!盡快!讓軍座回來!說新電台到了!”

    “是!”一個電報員就地蹲下擺弄起電台,旁邊一個擬電員找了個草紙用鉛筆寫了幾段電碼,寫好遞過去時電台正好調試完,電報員看了一眼戴起耳機就開始發報,兩人配合無間。

    黎嘉駿到了地方就一直狗一樣喘氣,她坐在一邊看著兩人發報,等他們發報完才平息下來,問:“為什麼,要換,新電台啊?”

    兩人正把電台包起來,聞言對視一下,似乎確認了可以說,才道:“師座懷疑這個一套電台已經被鬼子監聽了,軍座也知道,但是戰局太緊迫,不能後退,只能臨時叫我們來。”

    “我還以為是電報機都壞了呢……”黎嘉駿還是忍不住喘,她想了想被監聽的下場,有點毛骨悚然,“被監聽著,那軍隊在哪,不是都清楚了嗎?”

    “不止如此,是指揮部在哪,他們就都清楚了。”一個電報員道,“我們都不會離長官太遠的,這個電報發完就不能再發了,必須等師座回來才行,因為再下一次可能就又暴露師座所在了。”

    黎嘉駿只覺得汗毛直立,她意識到張自忠的陣亡可能並不是巧合,信息戰的致命點就在此,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湯恩伯即使同意接受采訪記者也找不著他,他就是一個游擊軍團,行蹤詭秘,防的就是日軍的信息戰。可張自忠不一樣,他駐守在此,打的是陣地戰,沒辦法行蹤縹緲。

    張自忠,應該是被有預謀的活活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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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2 00:54:40 |只看該作者
    第205章 鞠躬盡瘁

    電報發出去後,並沒有收到什麼回音,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斷的戰報,戰況激烈,地方數倍於己,兩日間又過去一些支援部隊,但是杯水車薪。讓人驚訝的是,張自忠帶的部隊並不是他自己的嫡系,而是戰鬥力相對弱一點的魯軍,居然也能扛那麼久,真是讓後方的人感到不可思議。

    然而即使再不可思議,炮火還是一日日的近了,到五月十五號的時候,潰退下來的士兵已經近在眼前。

    黎嘉駿都已經准備走了,她知道自己在這兒礙事又費糧食,硬著頭皮等了三天,她心裡越來越空,越來越自我懷疑,總覺得自己這次傻犯得厲害,沒有一點意義,她不停地想像家裡人的反應,想老爹的拐杖嘟嘟嘟的敲著地面,大哥冷冰冰的眼神,二哥的冷嘲熱諷,秦梓徽人前淚汪汪人後鬼畜的樣子,還有小三……她話都不會說,再過久點,會不會不認她這個娘了?

    原本還只是腦子裡轉來轉去,隨著時間的流逝,炮火的逼近和傷員的增多,她的恐懼已經蓋過了忐忑,直接開始打退堂鼓了。

    幸而,在她卷起鋪蓋的時候,張自忠回來了。

    確切說,是退回來了。

    此時,他身邊只剩下了兩千人不到,而敵軍,還有近萬。

    他出現的時候,風塵僕僕,形色幾乎有點狼狽形容了,全然不是照片上英武正氣的樣子,相反,他眼窩深陷,面色蠟黃,雙唇干涸皴裂,整個人身材依舊高大,但瘦削的像鬼。他精神奕奕……那兩眼發光,精神的有些過了頭。

    他帶著幾個副官走進指揮部的時候,她正縮在牆角,連個眼風都沒被施舍到。

    “黎小姐,我可能顧不上你啦,你快走吧,別跟我們一塊兒陷在這兒了。”李文田一身狼狽,他前去接應的張自忠,現在也准備組織撤退,這頭剛苦勸了張自忠不成,出來看到探頭探腦的黎嘉駿,便又勸了起來,那語氣仿佛已經知道是另一次徒勞的嘗試,滄桑又可憐。

    “張將軍是,不願意撤退嗎?”黎嘉駿問。

    李文田嘆口氣,搖搖頭:“莫再問了,你准備一下吧。”

    黎嘉駿探頭往指揮部看了一眼,裡面張自忠正在指揮發報,向總司令部報告戰況順便求援,他一邊指揮一邊裝備著,拿槍看彈匣,似乎准備再次上陣。

    “現在換電台,也晚了吧。”黎嘉駿心裡有點難過,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頗為空虛,“我們已經被包圍了是嗎?”

    李文田不語。

    “我能,和將軍說兩句話嗎?”黎嘉駿鼓起勇氣,問道。

    李文田還沒說什麼,門簾呼的一掀,張自忠扶著腰間的搶衝出來,一邊招呼著身後的人,見著李文田,立刻道:“老李,你組織重要物資銷毀和撤退,該走的走該留的留!立刻,馬上!”李文田應了一聲,他便准備走,剛轉身又回來,特地指了指黎嘉駿,“特別這樣的,留著做什麼!快走!”

    黎嘉駿雙手緊緊貼著褲縫筆直站著,話都不敢說,只覺得自己確實犯了天大的錯。

    張自忠說完就走了,他去前面親自督戰了。

    黎嘉駿望望李文田,李文田望望她,兩人都嘆口氣。

    作為一個村莊,南瓜店其實早就已經被炸得千瘡百孔了,現在張自忠的撤回也引回了那些炮火的關照,那些越來越近的炮火終於到了頭頂,黎嘉駿其實並沒有感到多突然,反而有種啊終於到了這一天的感覺。

    她非常習慣的在炮火中騰挪閃躲跪爬躺臥,後方人員在繁忙的銷毀密件和工事,還有眾多的傷員需要運輸突圍,她竟然成了少數完好有行動能力的人,一些不方便的人幫著銷毀文件,她則和其他人一起運送傷員,動不了的抬擔架,還能動的就扶著,出了南瓜店村也不能放心,還要注意有沒有包圍過來的日軍。

    黎嘉駿扶著一個傷員一路走出村莊,那傷員頭被炸暈了,幾乎七竅流血,黎嘉駿把他往外扯了許久,他才模糊的問:“我們去哪?”

    “撤退了!回家!”

    他的回答居然是掙扎起來:“不能撤!軍座會槍斃俺的!不撤!”

    “軍座讓你撤的,不斃你!”

    他立馬老實了。

    把他拖出去,給了他一把槍讓他順道保衛躺在旁邊的其他人,黎嘉駿又返回村裡,找李文田。

    她可不是要跟著部隊到二線的人,有些重要文件還有人員都是要軍機運回宜昌甚至重慶的,這也是她回程的保障!

    李文田不在。

    已經有小股敵軍部隊衝進村莊了。

    張自忠在不遠處的山包上,她自下往上一眼就看得到,他的身周是已經瀕臨力竭的衛兵,而他們的前方就是衝鋒的日軍。

    這樣直面一場占領高地的戰鬥,領頭的還是一個軍長,黎嘉駿看呆了,她差點忘了自己回來的初衷,等她領悟過來時,閃躲著左右尋找,還是找不到李文田!

    她回頭望了幾眼,張自忠還在遠處,讓她鞭長莫及,她只能回頭跑到村外,卻正好聽到一片槍聲,她猛地趴下看過去,一隊日軍士兵包抄到了後面,正遇上那一群等待接應的傷員,連帶她扶出去的那個,一個不剩,全都被殺了。

    黎嘉駿叫不出聲,也哭不出來,她手捂著嘴顫抖著,冷靜了好一會兒,放眼四望,她知道這個包圍圈肯定還有一個缺口能讓人衝出去,只是她並不知道那是哪,她不該反身找李文田,應該等在那兒!至少在那隊日軍來之前她可以自己逃出去!

    可此時,她茫然四顧,竟然不知道能往哪去,四周都是炮火,她孤零零一個人,天是熱的,心卻是冷的,她一咬牙,干脆又折返回去,在一堆碎瓦礫中翻動著,找到一把搶,握在手裡,躲起來,慢慢的往張自忠那邊挪。

    雖然張自忠那邊吸引了敵軍的絕大部分火力,才是她至今沒被發現的原因,但是她生的希望也在張自忠身上,因為他還在組織突圍,萬一他不是今天死,萬一他突圍出去了……

    只能拼一把了,黎嘉駿絕對無法相信自己能單槍匹馬穿越火線。

    日軍還在鍥而不舍的往山上衝鋒,黎嘉駿從後方繞過去,沒兩步就快山頂了,正看到張自忠帶領幾個士兵在臨時築起的工事後面射擊,她乍一眼看去心就涼了。

    剩下的人二十個都不到,原本跟在張自忠身邊寸步不離的蘇聯顧問也不見了!

    張自忠他在殿後!蘇聯顧問等人肯定已經從最後一個缺口那兒逃出去了!

    她沒趕上末班車!

    黎嘉駿腿一軟,坐倒在地上,耳朵轟隆作響,卻能清晰的聽到自己快爆炸一樣的呼吸聲。

    這是要死在這了。

    她這是要死在這了。

    黎嘉駿今天是要死在這了。

    這一會兒她已經說不出自己有什麼感覺了,她不是來看張自忠死的,她只是想稍微做點什麼,可她萬萬沒想到張自忠會身先士卒到這個地步,要接近他竟然就是接近死亡,她承認了她不是真愛,如果千金能買早知道,她願意花一萬金知道張自忠到底怎麼想的。

    他將自己置身於險境除了死給全國人民看,還有什麼好處?於國於民還有什麼好處?

    她忽然就有點怒了。

    這麼任性的就想以死來洗刷自己的恥辱,有沒有問過全國人民答不答應?!

    還把她這個無辜穿越群眾給捎上了,誰都問她圖啥,她圖的不就是個心安,這很難嗎,這怎麼這麼難啊!

    思想百轉千回,於人其實就一瞬,她任性的腦補著張自忠的罪狀,竟然就這麼爬了上去,手裡緊緊握著搶,竟沒一人注意到她。

    “不准退!頂住!”剛到近前,就聽到張自忠嘶啞的命令聲,他的喉嚨已經完全沙啞了,根本聽不出原來的聲音。

    他一邊喊著,一邊舉搶朝前方不停射擊,他身周的士兵大吼著,砰砰砰不停傾瀉著子彈,可是人還是在不停的倒下。

    “上刺刀,准備近戰!”張自忠說著,剛掏出一把刀,就聽到沉悶的噗一聲,他悶哼一聲,手捂著腰仰天倒了下來。

    周圍的人都大驚失色,黎嘉駿正在他身後不遠方,連忙撲上去扶住,可因為他太沉,扶不住還是一起摔在了地上,她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和硝煙味,他的腰部迅速紅了,血水蔓延開了。

    “怎麼是你啊!”張自忠咬牙還在訓斥,“你怎麼沒撤!東北角!快!”

    東北角……傷員被打死的地方在東面,現在日軍恐怕也早就掃過去了吧。黎嘉駿眼裡都是眼淚:“將軍您別說了,我給您包扎!”

    “快走吧,快走吧。”他咬了咬牙,又高聲叫道,“不要管我!繼續打!”

    於是那些忍不住回頭看他的士兵只能紅著眼眶繼續射擊。

    “我走不了啊,我也想走啊!”黎嘉駿苦笑,“而且,將軍,您還沒接受我采訪呢。”

    張自忠咳嗽了起來,搖搖頭:“你到底要,咳咳,問啥!”

    “本來想問很多,現在不想問了。”黎嘉駿說不清心裡怎麼想的,大概死到臨頭,她已經開始回顧人生了,現在正想到自己上輩子的大學生活,她人生中最鮮活和自由的時刻,和現在對比起來,真說不上是孰好孰壞,她手快的給他包扎著,發現他不僅腰部中彈,右肩右腿也被嚴重炸傷了,血呼啦啦的往外滲,已經半個身子全是血,他的臉色蒼白如鬼,她忍著眼淚又去扯布條,嘴上不停,“我不想問問題了,就想跟您說說話,原來我想說,將軍,七七那會兒,我就在南苑,和學生兵一塊兒打,奇怪日本兵怎麼到的這兒。”

    張自忠疲憊的笑笑,繼續咳嗽。

    “可後來我發現這沒什麼可說的,因為沒人怨您,真的,我不怨,別人也沒有,那些孩子打得暢快,死得光榮,那還說道那些做啥,您根本,根本不用太介懷,介懷到,這個地步……”

    黎嘉駿一邊說,一邊簡單的包扎完,她還想說什麼,張自忠卻也無暇聽了,他強撐著把他推開,拍拍她的肩膀:“丫頭,走吧。”隨即他手撐地,嘗試著站起來,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反而一下撲倒在了地上,黎嘉駿連忙上前去扶,卻被他推開,他怒吼一聲:“你快走!”隨後干脆趴在那兒指揮起來!

    黎嘉駿收回手,她望著山包,被炸成廢墟的南瓜店和裡面攢動的日軍的人頭,喃喃道,“我能走去哪呢……還能去哪呢?”

    她雙手抱住頭,哽咽:“我自己從那兒跑出來,他們肯定都不要我了,我現在還能去哪呢……”

    她已經懊悔了,可她並沒有覺得自己錯了,一切感覺都沒法用語言解釋,仿佛她今天死在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她作了那麼久,值回本了,只是太對不起那些愛她的人,對那些人來說她真是良心被狗吃了,可能以後要用一輩子去償還……如果她還有一輩子的話。

    她現在就只想把她想說的話給傾瀉完……她憋了快十年了,好想找一個人說,可惜最值得聽的那個人,他忙得不可開交。

    黎嘉駿呆呆的坐了一會兒,正醒悟過來摸起搶,就又聽到一聲驚呼,張自忠終於力戰不支,再次倒下。

    他的全身都是鮮血,而且幾乎全是自己的。

    其他士兵已經怒吼著衝出陣地去肉搏了,可他們的長官已經倒在了陣地上,緊閉雙眼,昏迷不醒。

    黎嘉駿再一次接住了他,把他往後拖了幾步,眼淚直流,滴在他臉上,化開了一片片黑灰。

    她手裡拿著布條,已經不知道從何下手,只能逮哪包哪,時不時的擦擦自己的眼淚,張自忠昏迷了也不安穩,時不時的哼一聲。

    “將軍,你聽得到我說話嗎?”黎嘉駿還不死心,一邊包扎一邊說,張自忠的護衛牢牢的守在旁邊,身後是兵刃交加的聲音,肉體與金屬相互切割,撕裂和噴濺的聲音隨著慘叫此起彼伏,可她卻覺得自己聲音很清晰,清晰到嚇人。

    “將軍啊,我這輩子大概也就跟您說了,您知道嗎,再過個五年,我們就要贏啦。我們有了自己的原子彈……哦不,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恩我們有了自己的空軍,有了坦克部隊,還有了海軍,軍艦,還有航空母艦……您大概不信,我們的航空母艦叫遼寧號,很大,搭載我們的飛機,世界一流的飛機!我們很厲害很厲害,誰都不敢惹……我上回遇到了一個海軍的長官,我看他很落寞的樣子,我好想告訴他,可我不敢,我不知道他活不活得到那天,到時候以為我騙他,因為我自己也不一定能再看到那一天……遼寧號下水的時候,我們年輕人都在說:’撞沉吉野!’,抗戰勝利紀念的時候,大家又都說,好想回到抗日的時候告訴那些犧牲的人:‘山河猶在,國泰民安’,我也想啊,但我們都只是想想,穿越時空啊,誰能行呢……可我現在能說啦,張將軍,百年後,山河猶在,國泰民安呢……”

    黎嘉駿說罷,眼淚已經洶湧而下,即使後方慘叫已經減少,日語如浪潮般湧來,可仿佛有什麼力量讓她什麼都不怕了,她的思緒忽然清晰無比,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她終於明白自己到底在作什麼了。

    原來,她這麼來來去去,不過是為了找這麼一個合適的人,說出這麼一句在後世已經爛大街的話。

    “張將軍,百年後,山河猶在,國泰民安呢……”

    這是她的特權,這是她最大的榮耀。

    她做到了,她可以瞑目了。

    “將軍!”後頭忽然傳來一聲嘶吼,那聲音一頓,隨即悲憤的大吼了一聲。

    張自忠忽然睜開了眼睛,他雙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眼睛裡是神采奕奕,即使虛弱如斯,他手臂依然有力,他一把把她推到了一邊,還踢了一腳,低聲道:“不要動了。”

    隨後他猛地站了起來,直面著衝上來的日軍士兵,高大的身軀幾乎完全擋住了她。

    她咕嚕嚕滾了兩下,在一棵樹下趴著,身邊全是屍體,她眼睛裡進了血水,往外看去是一片血紅,她看到張自忠站起來的瞬間唬得迎面的日軍遲遲不敢進攻。她看到一個士兵色厲內荏的大叫了一聲,拔搶射擊了他的頭部,她看到他依然沒有倒下,仿佛有一根鋼鐵一樣的脊梁!嚇壞了的日軍士兵幾乎快瘋了,他們嘶吼著,舉起刺刀衝過來,狠狠的扎進了他的身體裡。

    他終於倒下了。

    血花四濺。

    黎嘉駿只覺得眼前一黑,大腦如中巨錘,隨著他的倒下轟然作響,她使勁眨眼,不讓自己昏過去,可她太累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張……“

    黑紅交加中,她看到有個人彎腰從張自忠身上找到了什麼,他們交頭接耳。

    張自忠的屍體還在他們腳下……

    她握緊了槍,凶狠的眨眼,她快撐不住了,可將軍在他們手上。

    最後一絲力氣終於用盡了,她頭一垂,閉上了眼睛,耳邊只聽到有日語驚喜的叫聲。

    【張自忠!是支那大將張自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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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6章 三十八師

    黎嘉駿趴在那兒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死。

    遠處模模糊糊的有說話的聲音,仔細一聽,居然是日語!

    她全身刷的就凍住了,這是咋地,她被俘虜了?!她居然被俘虜了!?那比死還慘啊!

    “你醒了?”一個低啞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問道,黎嘉駿正要抬頭看,那人趕緊道,“別動!他們等著你醒咧,你可別動!”

    黎嘉駿立馬僵住了,她面前是一堆稻草,混著泥土,濕噠噠髒兮兮的,說話都能吹出一灘泥水的感覺。可她還是吹著泥水小聲說話了:“怎麼,回事?”

    “沒死成,被俘虜了。”那聲音很低落,“破槍,卡殼!”

    “我們在哪?”

    “陳家集。”這人言簡意賅,頓了頓,問,“記者小姐,他們發現你的時候,是想把你帶到另一個屋的,但後來在你身上不知道搜到啥,就把你扔這兒了,你知道咋回事麼?”

    黎嘉駿聽得毛骨悚然,她在想自己再怎麼瘦那也是有胸有屁股的“花姑娘”,怎麼會這麼運氣被關在俘虜營,日軍應該不會瞎到這個地步,她茫然又哆嗦,反問:“咋回事啊?”

    “不知道啊,我聽不懂他們講的鬼話。”

    兩人都百思不得其解,黎嘉駿隨意感受了一下,就知道自己那點家當是一點不剩全被搜走了,她現在很矛盾,摸不清為什麼日軍是要怎麼辦她,其他不說,如果他們真要來“爽一爽”,那自己雖然不是什麼貞潔烈婦,有些事情是真的不能生受的,只能死遁了。

    “老哥,就你一人嗎?”

    “……嗯。”

    “有沒啥家伙。”她頓了頓,補充道,“方便死的。”

    “你要做啥,能死我早就死了!”

    “我有丈夫孩子,”她咬牙,強硬道,“雖然不知道他們為啥沒碰我,但有些事兒,就算不得好死,我也沒法賴活。”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手一撥,扔了根木棍過來。

    說是木棍是誇它了,這就是個粗一點的柴火,從中間被掰斷,斷口處木刺參差尖利,也算是一個凶器了。

    “……”黎嘉駿握著它,心情復雜,“謝謝啊。”

    “扎喉嚨,最快。”那老哥還好心的給攻略。

    “……”突然不想死了怎麼辦。

    “對了,老哥,怎麼稱呼?”

    “我姓馬,名孝堂,不夠老呢!”

    “哦哦,馬大哥。”黎嘉駿笑,“我姓黎。”

    兩人相互介紹完,就陷入沉默。

    突然,門被打開了,兩個日本士兵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下走進來,二話不說把她提起來,黎嘉駿趴得全身僵硬,手臂都還沒抬起,就被人一把打掉樹枝,那個軍官留著小胡子,陰森森的看著她。

    她忽然冷靜了,這眼神,不像是帶出去那啥的。

    可馬孝堂不這麼覺得,他大吼一聲:“你們干什麼!”就撲了上來,黎嘉駿這才看清他,一個渾身灰撲撲都看不清臉的漢子,一瘸一拐的撲上來,腿上還潺潺流著血,他還沒撲到,就被士兵一腳踹開,另一個士兵舉起槍托要砸,黎嘉駿猛一掙正要開口,那個日本軍官就大喝著阻止了。

    三人把黎嘉駿半拖半拉的扯出來,沿途有不少日本兵來來回回的走,幾個人點著篝火在棚子下休息,還有一群排成一排在擦搶,看到黎嘉駿,他們並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好奇的看兩眼。

    四人進了一個土房,這是個臨時的辦公室,房梁上還曬著玉米,桌上還堆著干辣椒,然而主人已經不見了。

    新的主人把她壓到椅子上坐好,也不綁她,似乎篤定她跑不了,黎嘉駿死都不怕了,這時候倒真只剩下一頭霧水了,她緊張的盯著軍官,連喘息都被硬生生壓平復了不少。

    “裡,叫,什麼名記!”

    “我叫黎嘉,文。”黎嘉駿舌頭一轉,鬼使神差的報了二哥的名字。

    軍官並沒意識到什麼,他從身後的桌上拿起了一個本子,揮了揮:“介,系什麼!”

    黎嘉駿心裡一驚,這居然是二哥給的日文密碼本,稍微有點破損,但不影響它的功能,莫非就是因為這個,才救了自己一命?

    “這是密碼本!”她腦子急速運轉著,大著膽子用日語道,【這是我的任務,不要讓別人發現!】軍官一挑眉,並沒有相信,回到母語讓他的語速也快了起來:【你的口音不對,你家鄉是哪?】【我來自沈,滿洲國。】黎嘉駿強忍著顫抖挺了挺胸,【我就讀於女子中學,天皇下令修建的奉天女子中學。】不行,還是有點語無倫次,冷靜,冷靜,想想諜戰劇,想想手撕鬼子!那個電台每晚幾點來著?十點到十二點,對,十點到十二點,得想個辦法,有沒有辦法想。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們發現敵方有一個日文電台每晚九點到十一點間會出現……惡意,混淆,大日本帝國的視線,這是,這是我們絕對,絕對不能容忍的!我本來,以戰地記者的身份混到張自忠身邊,他們的大公報的戰地記者……為的就是,得到那個電台的情報,誰知道我們的武士這麼英勇,竟然獲得這麼,這麼大的勝利!那我這個任務就算失敗,也是……值得的。】黎嘉駿想一點編一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只覺得自己邏輯混亂,估計藥丸。

    【不,你還可以繼續你的任務!】那軍官居然腦補完了,一個立正,【我們沒有在那個支那俘虜面前暴露你的身份,你還可以回去獲取信任,搗毀那個膽敢混淆我們視線的電台!】黎嘉駿的心狂跳起來:【或或或許我們……抱歉,或許我們可以反過去混淆他們的視線,這個密碼本是我們天皇優秀的譯電員破譯的,只是還沒得到驗證,我們或許可以反過去混淆他們的視線!】軍官沉吟了一下,並沒有頭腦一熱就答應,而是擺擺手:【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在驗證過你的身份後,我會協助你完成這個任務的,現在,你先下去吧,不要暴露自己,那個支那俘虜會殺了你的。】隨著他的下令,兩個日本士兵再次把她提溜起來,這次倒是溫和了很多,那個小個子甚至還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一會兒要冒犯到您了】。說罷,到了柴房打開門,兩人一起把她扔了進去。

    黎嘉駿悶哼一聲趴在地上,縮在那裡不說話,等士兵關上門,馬孝堂急忙上來,問:“黎小姐,黎小姐,你怎麼樣了,他們把你怎麼樣了?”

    “我沒事!”她一邊大聲說著爬起來,一邊猛地抓住他的手往下拉,在他的耳邊極快速的說,“他們以為我是漢奸我承認了,一會兒有機會就狠狠揍我。”

    馬孝堂瞪大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黎嘉駿一把推開,還怒喝:“誰讓你亂碰了!”

    門縫外一個人轉開了頭。

    兩人各自心事重重的走到一頭坐下,黎嘉駿一遍遍梳理著剛才的話,覺得自己一點漏洞都沒有,也可能是漏洞多到自己這個智商已經看不出來,她唯獨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己這個身份根本經不起推銷,那一番忽悠頂多是延遲死亡,自己可不能等那個日本軍官確定了身份後提刀來砍人。

    可她剛才那一番謊言也有一點小心機,如果晚上能讓她碰到電台,如果她能發出去只言片語……

    她看看外頭,天還大亮著,貌似剛才日本兵剛吃過午飯,他們還有的熬。

    可是,這個時代的通訊技術,要確認一個不存在的人的身份比存在的還難,她是不是可以僥幸期待一下,這信息的一來一回,至少能讓她拖到明天?

    ……但就算拖到了,那個軍官不給她用電台也是白搭!

    黎嘉駿覺得自己智商不夠用了。

    她傻乎乎的坐在稻草堆上,聽到外面忽然安靜了下來,門外有人低語,更像是小心翼翼。

    馬孝堂和她都站了起來,巴著柴房的縫隙往外看,正看到外頭狹窄的土路上,日軍都讓到了兩邊,中間,八個穿著整齊軍裝的日軍抬著一個簡單的棺木,步伐整齊而緩慢的往前走,後頭還有四人合力抬著一塊嶄新的墓碑,上面寫著:“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

    “軍長,軍長……”馬孝堂一個漢子當時就哭了,他涕泗橫流,嘶聲呢喃著,“軍長,我沒保護好你,軍長,我咋還活著呢……”

    黎嘉駿愣愣的看著張自忠將軍的棺木被日本人一臉肅穆的抬到外面,似乎是要葬掉,心裡有點復雜,她一面覺得日本人這樣做膈應人,可是又安心於張將軍沒有在死後受辱,卻又覺得哪裡不對。

    “黎小姐!”馬孝堂趁著外面的看守注意力在別處,小心道,“咱不能讓將軍的屍骨在這群畜生手裡啊!”

    “那怎麼辦,都埋進去了,還挖出來?”黎嘉駿有些反應不過來,“再說了,你說也沒用啊,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咱想想辦法,逃出去,告訴兄弟們,將軍在這,他們肯定會不要命的來搶的!”馬孝堂眼淚又掉了下來,“咱得送將軍回家啊!夫人還等著將軍呢!”

    這句話瞬間擊中了黎嘉駿。

    她想到什麼已經不言而喻,這想法產生的衝。動也讓她無奈而興奮,她咬起了手指,小聲且模糊的說:“等,等機會,我們至少要逃出去……你要先休息好,你還有傷。”

    馬孝堂聽話的坐到一邊,唉聲嘆氣的休息起來。

    黎嘉駿時不時看著外頭,日軍一直沒什麼動靜,她很是焦急,一直到傍晚的時候,忽然哨聲吹了起來,他們開始集結了!既然沒受到攻擊,肯定是去禍禍其他人,隊伍出發前,當初押送她的小兵拿了兩個饅頭進來,假模假樣的給她和馬孝堂每人扔了一個饅頭,粗聲道:【吃吧!支那豬!】馬孝堂的饅頭被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會兒,咬著牙緩慢的彎腰撿了起來,她的則被直接塞到了手裡,塞的時候,這小兵竟然一臉鼓勵的和她悄悄點了點頭!

    “……”黎嘉駿胡亂的回了一個“我懂得”的眼神,差點就覺得這是來救自己的了!

    饅頭不扔地上就已經很髒,但她還是三口兩口吃完了,正看到馬孝堂沉默的吃完了饅頭,回頭望著她。

    兩人都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

    大部隊走了,只有兩個看守和少數滯留人員。

    可以搞!

    趁天色還未全暗,黎嘉駿趕緊指著自己做口型:“等天黑!天黑!漢……奸,我!漢奸!打,我!打我!”她說著,還作勢往自己臉上扇。

    馬孝堂即使有心理准備,還是忍不住搖搖頭,可搖完了頭,到了天色昏沉到看不清時,沒等黎嘉駿再次示意,竟然二話不說一巴掌扇了過來,凶神惡煞的罵道:“狗日的漢奸!我打死你!”

    這一掌他是留了力的,可黎嘉駿還是被扇懵了,她心裡眼淚橫流,真想指著他大吼一聲“你來真的啊?”可關鍵時刻,她只能忍辱負重,本色出演的慘叫了一聲:“啊!救命啊!”

    “我打死你!臭娘們!肯定是你出賣了將軍!我打死你!”馬大哥說著,又踢又踹,黎嘉駿在地上打滾,滾到草堆邊,他忽然騎上來,掐住她的脖子,“我掐死你!掐死你!”

    “啊啊!咯咯!”黎嘉駿真的快翻白眼了。

    外頭的守衛終於忍不住踹門跑了進來,其中一個大吼一聲:【住手!】就要來拉開兩人,就那麼一瞬間,黎嘉駿和馬孝堂幾乎同時從草堆裡摸出一根斷枝,撲上去就照著喉嚨狠狠一戳,離得最近的猝不及防,當場斃命,另一個在後頭驚得大叫一聲,連忙去拉槍栓,兩人哪會給他這個機會,一個抱腿一個抹脖子,又干掉了另一個!

    幾乎沒什麼交流,在外頭有日語詢問聲傳來之時,他們已經撿了搶跑出柴房,踩著黑暗躲進了旁邊的草叢。

    “往哪走?”黎嘉駿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去找張將軍。”

    “啊?”

    “走!”

    看著馬孝堂的背影,黎嘉駿幾乎要以為自己眼花了,她跟了上去,兩人一路閃躲,順著日軍送葬的方向,遠遠的看到了陳家祠堂,那兒亮著燈,外頭竟然還有日本兵頭綁著白布條在燒紙!

    馬孝堂並沒有做什麼,他遠遠的望了一會兒,似乎要把這地方記在心底,轉身又道:“走!”

    黎嘉駿氣還沒喘過來,又再次遇到“馬孝堂的背影”,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她當然知道馬孝堂在踩點,這一路也跟得毫無怨言,只能吐著舌頭再次跟上。

    這是一次很危險的踩點,至少此時搜索他們的日軍已經漫山遍野。

    雖然滯留的人並不多,但是他們都知道那個支那俘虜是個瘸腿,另外一個是個瘦弱的女人,肯定跑不遠,很快,兩人就被發現了蹤跡。子彈如雨一樣在身周穿過,黎嘉駿一點都沒有置身於動作片的激動感,她只覺得腳上熱得發燙,仿佛落地久一點都會被子彈射個對穿,跑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直到身後子彈漸漸減少,日本人的叫聲往另一個方向去了,她才注意到,馬孝堂的氣喘聲簡直如牛一般,帶著點抽搐。

    天太黑,她什麼都看不清,下意識的覺得不對:“馬大哥,你咋了?”

    “腿上,中了一槍。”他吸著涼氣。

    “……”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

    “莫怕,前頭有個村子。”馬孝堂痛得聲音都模糊了,“如果沒跑錯方向,馬上就能到,在山坳裡。”

    “我,我扶你過去!”雖然她也沒力氣,但只能把自己當拐杖了。

    望山跑死馬,兩人借著月色走了小半夜才看到那個小村莊,等到莊丁將他倆帶進村子安置的時候,黎嘉駿乍一躺倒在炕上,幾乎有種閉上眼就會死過去的感覺。

    然而,感覺才剛閉上眼,她就又被叫醒了,外面還灰蒙蒙的,太陽將出未出,叫醒她的是一個年輕的漢子,對上黎嘉駿幾乎包含著怨憤情緒的眼睛,很不好意思但又堅決道:“那個長官讓我來喊你起來,要走嘍,去你們隊伍上!”

    黎嘉駿沒應聲也沒睡回去,只是傻愣愣的在還沒躺熱乎的炕上坐了一會兒,揉了揉眼睛,認命的下了炕,喝了壺冷水就走出屋子,外頭,兩個青年抬著擔架,馬孝堂躺在上面。

    “黎小姐,辛苦你了,只是將軍的屍骨……”

    “我懂我懂。”黎嘉駿擺擺手,“快走吧!呆久了說不定會連累老鄉。”

    “這位大姐,我們可沒這意思!”抬擔架的青年不樂意了,“怕連累就不讓你們進莊子了,可不是我們讓你們走的!”

    “你們誤會了!”黎嘉駿哭笑不得,“我只是這麼一說,我們正在被追捕,無論如何不能連累你們,沒錯吧。”

    “哼。”他扭過頭,抬著擔架帶頭走了,他後頭的年輕人和他有點像,歉意的朝她笑笑,“對不起啊大姐,我哥他脾氣不好,動不動就發火,其實沒壞心,您別生氣。”

    “再叫大姐我也要發火啦。”黎嘉駿虎著臉,“叫姐姐!”

    “……姐姐,吃個餅吧。”弟弟眼神示意了一下擔架上掛著的一個籃子,掀開布,裡面是熱騰騰的饅頭,“俺娘俺妹早起做的,可香!”

    黎嘉駿一邊狼吞虎咽一邊點頭:“香!哎我去,太好吃了!”

    晌午,在兩兄弟的幫助下,馬孝堂被抬回了三十八師師部。

    適時因救援遇阻,聞知張將軍死訊的三十八師師長黃維綱正痛不欲生,在重慶方下達“不惜一切代價搶回張自忠屍體”的命令下達前,他已經派出眾多探子去打聽張將軍屍首的下落,馬孝堂到時,他甚至早已點好了敢死隊,就等一個准信。

    黎嘉駿倚著門,看黃維綱光著膀子,一手盒子搶,一手大刀,沉著臉凝神聽馬孝堂描述陳家集的情形,外頭,數百個漢子手裡拿著各式武器列隊翹首等待,除了機搶手,大部分人的背後,都有熟悉的紅纓穗在風中飄動,他們表情肅穆,似乎是麻木,又更像是堅定。

    “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把老軍長搶回來!”

    隨著這斬釘截鐵的一句話,黃維綱大步走了出去,衝著敢死隊大吼一聲:“弟兄們!老軍長,在陳家集!”

    “殺!殺!殺!”

    “我們三十八師!不能把張將軍,留在敵人手裡!”

    “殺!殺!殺!”

    “去陳家集!”

    “殺!殺!殺!”

    “我們把他搶回來!”

    “殺!殺!殺!”

    呼喝聲聲,宛若泣血。

    黎嘉駿站直了身體,仿佛纏綿的疲憊全都消失了,身軀如沒了肉體一般輕盈,全因為一個偶然又必然的發現。

    三十八師,是三十八師呢,張將軍!您一手帶大的三十八師!

    這世間,還有比讓三十八師帶您回家,更完滿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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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2 00:55:15 |只看該作者
    第207章 意外送葬

    激戰進行了整整兩天。

    到第二天晚上,忽然有傳令兵浴血歸來,下達黃維綱的指令:“已奪回將軍遺體!將連夜送至集團軍總部!為防日軍反撲!所有人撤離!”

    所有人二話不說,立刻收拾家伙,黎嘉駿被俘虜的時候被搜得一干二淨,見運送傷員的擔架捉急,便再次變身小拐棍,隨便抓了個還能走的傷員就近照顧,一行數百人借著月光開始摸黑夜行。

    三十三集團軍總部位於襄河西岸荊門縣,到底多遠誰也說不上來,但黎嘉駿從來路判斷,起碼有幾十公裡,她這兩日都沒吃什麼東西,心裡暗暗叫苦,又不得不給自己鼓勁兒,一隊人跑了小半夜,才與陳家集搶了屍體歸來的黃維綱部會師,大家來不及說什麼,只悶頭跑著。

    張將軍的棺木由眾人輪流抬著,上面浮土未去,在月光下淅淅瀝瀝往下掉。日軍選用的棺木尚算用心,以至於棺木沉重,士兵們圍著它跑著,皆低著頭,仿佛所有人一起背著它似的。

    黃維綱部又帶來了一批新的傷員,相比去的人,回來的少了近一半,大家也不多話,沉默的擔負起新的傷員,為了不被丟下,傷員皆拼命忍耐,暗夜蟲鳴中,除了粗重的喘息聲,竟連一絲申銀都沒有。

    整整跑了一夜,第二日太陽高照時,一行人才到達荊門縣,此時縣內駐軍和百姓都已經聞訊聚集,一個將軍帶著士兵鄭重的從黃維綱處接過了張將軍的棺木,過荊門縣往駐地去的時候,數千人站在兩邊痛哭,他們緩緩跟隨著將軍的棺木到達了集團軍總部所在的快活鋪,目送著棺材送進屋子。

    黎嘉駿等人早已趕路趕得面無人色,僅存的那點哀慟也隨著眼前的金星散開了,她疲憊的坐在外頭,辨認出前來迎接的將軍正是西北軍碩果僅存的馮治安將軍,他帶著當初從南瓜店撤出的蘇聯顧問一道帶著棺木進去,一同進屋的還有若干軍醫和醫務兵,估計是要重新裝殮屍體。

    疲憊到極點的時候,人腦裡其實都是空空蕩蕩的一片。

    她在跑步的時候,有時候實在累到了極點,只能靠想東想西來支撐,因為分散注意力的時候不容易被自己牛一樣的喘氣嚇得更加心累,也就在這些時候她愈發懷念起家的溫暖來。

    痛苦哀傷的回憶只會讓疲勞加倍,她翻來覆去的回想著那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美好回憶。青蔥的三零年,杭州那四年,還有秦小娘的婀娜多姿,以及那場炮火下的盛大的婚禮……

    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終於不再是心情沉重的睡去。

    張將軍的遺體被重新裝殮後,停靈了兩日,期間前線調動依然頻繁,日軍雖然不至於為了搶回張將軍的遺體而大動干戈,但是被硬生生搶了重要功績的憋悶還是夠他們狂化的,幾次騷擾一樣的進攻後,我方自然不痛不癢,十八日清晨,由手搶隊護衛著,靈柩被抬上卡車,准備前往碼頭,由水路出發,經宜昌到重慶。

    縱使這兩日已經有無數的人前去祭奠哭拜,送靈的時候依舊全城齊聚,白紙漫天飄舞,還有人自發扎上了白布。

    黎嘉駿也在回程的行列中,她屬於意外滯留人員,早就有專人將她的情況報告給重慶,多帶一個人的事兒,她自然是有了上船的權利,可坐在另一輛車上,同一個車隊中,看著後頭踽踽跟著的老百姓和士兵,總有種自己也在被送的感覺,好像她成了張將軍的領屬內的一員,與他一起被放到了這些人心裡某個很神聖的位置一般。

    她有些難受,往陰影裡縮了一縮。

    車隊緩緩開至碼頭,那兒已經有一艘小火輪聽著,名為民風號,上面掛著不少畫圈,白布纏繞,船上的人皆手綁白布,低頭肅立,等待著靈柩在兩列士兵中緩緩移動過去,一個人帶著船員迎上前去,引著抬棺的人走向停靈的船艙了,黎嘉駿跟在後頭看著,忽然發現那個領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盧作孚!

    他竟然親自來送張將軍了!

    不過想想也沒什麼不可能,茲事體大,此事本就非民生公司莫屬,為了保險起見,盧老板御駕親征也不是不可能,他與他的能力齊名的就是他的操心和愛國,這樣一個任務,他不親自來才奇怪。

    一行人將靈柩停在一個房間裡,由盧作孚帶頭再次上香祭拜後,船在一片哭聲中緩緩出發。

    黎嘉駿被分配到一個小單間,這次運輸並不向以前那樣人員飽和,空間寬裕,她在門口領了一個饅頭和一碗配菜進屋放好,剛關上門,就聽到了敲門聲,想船上也不會有什麼歹人,她便直接打開了門,一看到來人,她就傻住了。

    二哥筆直的站在門外,他背著手,冷眼瞪著她。

    這一切來得太快,她根本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頭皮一麻,隨後被他的冷眼兜頭一罩,五月天像進了冰窖,冷得她話都說不出來。

    “哥……哥哥……”“飢寒交迫”下,她還是哆嗦著說了句話。

    二哥不答,只是臉更冷,他此時全副武裝,軍容齊整,穿了高筒馬靴不說,還系了軍禮綬帶,相比黎嘉駿自被俘虜後就草上飛泥裡滾的犀利姐造型,氣勢上完全就是兩個次元,再加上她心裡虛,被看得更加抬不起頭來。

    門口僵持了那麼一會兒,只覺得冷凍死光一樣的視線把她全身都掃描了一遍,才聽到二哥冷冷的聲音:“狀態不錯,等到了宜昌就下船吧,那兒馬上就成前線了,是你的地盤。”

    就知道會這樣……黎嘉駿心裡一陣發苦。

    要以前那般的矛盾,她一被這麼說,估計就腆著臉抱緊他的胳膊開始賣蠢了,什麼好哇好哇有有二哥在去哪都不怕,或者說不要嘛人家要跟二哥回家家!

    可現在不行了,絕對不行,她要是露出一點傻笑,二哥絕壁把她扔江裡去了!

    她抽噎了兩下,頭都沒抬,二哥又開口了:“怎麼,知道嬉皮笑臉沒用,改苦肉計了?”

    “……”僵硬的苦逼臉。

    “我們黎家,沒有這樣的人。”

    轟!

    “勾連外人,欺瞞家裡,不管爹娘兄侄不說,還拋夫棄女,沒有絲毫家庭觀念,也沒有丁點慈母心腸!你如此輕賤自己生命,大病未愈只身前往此地,可曾有半分思及家人?你可知聽聞張將軍噩耗時家裡人都是什麼反應?!委座說要為其國葬,我們都在想要戴幾份孝!黎嘉駿,我們都當你死了啊!”二哥說到後來,聲音都抖了。

    黎嘉駿低著頭,只覺得萬箭戳心,戳得她全身都痛,她的眼淚滴落在潮濕的甲板上,卻連哭聲都不敢發出來。

    “你在信裡說,你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但是你卻一定要為之,現在!你總能告訴我,你到底為何要一意孤行了吧!”二哥喘著粗氣,聲音裡有明顯的哽咽,“你總不會告訴我,你就是來看張將軍殉國的吧!”

    當然不是……黎嘉駿一頓,緊接著拼命搖頭,她怕自己哭出聲音,只能咬緊牙關。

    “不說是嗎?那我們兄妹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二哥退後兩步,忽然低頭,在她耳邊咬牙道,“獨家新聞呢!黎大記者,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說罷,他刷的一個轉身,頭也不回的快步離開。

    黎嘉駿僵立了很久。

    她沒什麼力氣追上去解釋什麼,腦子裡也沒什麼思緒,空空蕩蕩的,只有疲憊。她關上門,緩緩滑倒在門邊,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全身綿軟,只能對著巴掌大窗子發呆。

    最大的劫難來了。她想,上戰場算什麼作死?這才是最大的作死。她都不知道該用什麼去求得原諒,在南瓜店的這兩天,這個問題從她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都被她強行忽略過去,因為她想不出答案。所以在被俘虜的時候,她甚至是松了口氣的,如果就這麼去了,或者說受了點折磨,那就是大把的同情分啊。

    可結果卻是這樣的,可以預料的,一面倒。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確實傷透了他們。

    外面天陰了,似乎要下雨。

    黎嘉駿一動不動的坐著,直到天黑。

    二哥果然不理她了。

    船上的生活枯燥,因其特殊的意義更加沉悶嚴肅,除了船工必要的口令外,連大聲的說話都被刻意的壓制了,行船途中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途徑某個港口時,岸上百姓燃放的鞭炮了,他們數百人擠在碼頭上,披麻戴孝染香跪拜,哭聲能蓋過鞭炮的巨響,濃煙滾滾衝天,混入密布的陰雲中。

    每當這時船上的人便沿船邊站著,軍人立正敬軍禮,其他人便微微低著頭朝著靈柩的方向肅立著。

    有時候黎嘉駿會偷眼看不遠處二哥的身影,只覺得他眼風都沒往這邊飄一個,心情便從悲痛變成了悲痛x2。領飯,透氣的時候偶然遇到了,也跟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倒是盧作孚先生認出了她來,拉了二哥一道聊了兩句,可大家都心情低落,幾句後便各忙各的了。

    連二哥都這樣,想到家裡暴躁的老爹,鐵面的大哥,和披著羊皮的秦小娘,她的頭簡直要炸,整宿整宿睡不好。

    快進入宜昌範圍了,雖然沿途運送張自忠靈柩的事情都是保密的,可耐不住這件事情實在震動太大,還是被大多數人都知道了,才有了沿途碼頭都有百姓自發相送的情況,可以想見宜昌數萬百姓必然也會得到消息,還沒到的時候大家便緊張准備,因為他們還要在宜昌靈兩日再出發。還沒到,盧作孚已經安排好了手搶隊,扶靈的人和儀仗。

    正在眾人暗自籌備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嗡嗡的聲音。

    這聲音許久沒聽到了,黎嘉駿一時沒反應過來,可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本能的躲到了床下!

    轟炸機!日本終於耐不住來轟炸了!

    傳聞前兩日剛搶回張將軍的遺體的時候,日軍曾下令停止轟炸一日,雖然這一天確實沒轟炸,可並不代表就是命令的原因,前一天還有人提心吊膽的擔心,結果沒來,剛松口氣,人來了!

    孤船,機群,幾乎沒有生路。

    外面已經騷亂起來,有人聲嘶力竭的指揮著,船上的防空警報被拉響了,伴著哨聲此起彼伏。士兵列隊從外面跑過,到處都是哐哐哐的腳步聲,還有重物搬動的聲音,那是機槍被搬到高處,要防空武器用了。

    “護靈!保護靈柩!保護靈柩!”似乎是盧作孚的聲音,淹沒在人聲中。

    黎嘉駿沒有聽到響應,她記得停靈的房間裡是放了一堆浮標的,為的就是在這種時候,綁在棺木上,以防它沉沒……

    有沒有人去呢?停靈的房間就在船頭,如果只有她一個人聽到……沒道理啊,肯定很多人聽到,可是怎麼沒人響應呢,他們都在干嘛?!

    日機還在遠處,她實在耐不住,開門跑了出去,過道狹窄,來來回回的都是當兵的,她被接連撞了好幾下,有人還罵她:“回房!出來干嘛!”

    黎嘉駿咬牙不理,她衝進停靈的房間,正看到有兩個手搶隊的小伙子正手忙腳亂的往棺木上綁浮標,她連忙上前去幫忙,也就打兩個結的功夫,飛機似乎已經在頭頂。

    二哥呢!他在哪?!

    仿佛當頭一棒,黎嘉駿全身都快被那刺耳的聲音凍住了,她衝出停靈的房間,左右望去,大喊:“哥!黎嘉文!”

    隨即又問路過的人:“你們誰看到黎嘉文沒有?黎長官!”

    有人隨手一指:“黎長官在前頭!”

    黎嘉駿立刻衝過去,一邊跑一邊大喊:“黎嘉文!哥!二哥!黎嘉文!”她長久沒這樣喊過,又因昨日哭了許久,嗓子一下子就啞了,聽著她自己都害怕。

    跑了半艘船,她遠遠看到有個人從自己的房間探出頭,也大吼:“黎嘉駿!駿兒!黎嘉駿!你們誰看到黎記者了?!”

    “哥!我在這!這兒!”黎嘉駿幾乎要跳起來,“我在這!”她連忙擠過去,二哥聽到聲音,也跑過來,他臉通紅,幾乎是暴怒:“你要死也別死我面前!滿船都在喊隱蔽!你隱蔽到哪去!?好好的房間不呆!你是要去哪!你怎麼就這麼安分不下來!你這麼不想活你干嘛不跳下去!啊?!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你是要氣死我啊!”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到像是要生生拗斷她,轟鳴聲已經到了頭頂,他們抬頭幾乎而已看到螺旋槳的轉動了。二哥把她推進房裡,自己也躲進來,船頂機槍聲噠噠噠的響了起來,那點攻擊對飛機來說不痛不癢,飛機稍微調整了一下,在左右上方呼嘯而過。

    有人一邊射擊一邊瘋狂的大吼:“炸啊!狗日的小日本兒!你們炸啊!老子跟你們拼了!你們炸啊!啊啊啊啊!”機槍追著飛機掃了過去。

    就在頭頂,機槍聲在鐵板上回音巨大,黎嘉駿感覺自己的房間都要被震飛了。

    “弄不死你們老子大不了追著將軍去了!來啊!來啊!”吼聲還在繼續。

    ……機槍手都瘋了麼?

    飛機果然應邀盤旋回來了,聲音從前方再次靠近,二哥打開門往外看了一會兒,神色凝重。黎嘉駿往前走了兩步,她也想往外看,但是剛一動作,就被二哥冷冷的瞪在原地。

    她只能慫慫的繼續站著。

    “扶好,不要動!”

    她抓住床沿。

    飛機又一次飛了過去,在機槍聲中顯得怡然自得。

    “……”好像哪裡不對。

    這次,機槍聲也停了,吼聲也沒了,船上有詭異的平靜。二哥自碰到她後一直暴躁的氣息也平靜下來,回過頭與她面面相覷。

    大概全船的人都在面面相覷。

    第三次,飛機又回來了,這一次,機搶沒有動靜。

    飛機也沒有動靜,它們列隊在兩邊呼嘯而過,飛遠後又盤旋了回來,再次呼嘯而過,不遠不近,不偏不倚。

    二哥走了出去,門大敞著,他站在欄杆邊,仰頭望著,嘴唇緊抿,眼神深沉。

    黎嘉駿跟在後面,望向天上……和很多人一起。

    “他們在送葬?”

    “……嗯。”

    所有人仰頭看著,活久見,他們能看到這一幕。

    日本轟炸機,在給中國的將軍,送葬。

    張將軍泉下有知,不知有何感想。

    詭異的和平中,敵我雙方都保持著一定的謹慎和忍耐,直到遠遠能看到宜昌碼頭,甚至能聽到宜昌響起的防空警報時,飛機在最後一次盤旋後,一去不回。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氣,只覺得這樣的護航讓人心累心塞,卻又莫名的感慨。

    除了那些在撤除武器的,剩下所有人不約而同走到張將軍的靈前,沉默的鞠了一躬。

    兄妹倆一前一後走回房間,期間一直沒有任何交流,可等到把黎嘉駿讓進房間,二哥站在門口,忽然低聲問:“這才是你要看的,是嗎?”

    這才是她要看的嗎?

    一個將軍光榮的戰死,光榮到連敵人都不忍辱之,這對她來講就好像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但送葬的飛機也給了她一個時代的開始。

    她已經看到勝利的未來了,敬畏敬畏,讓敵生敬之後,接下來就是讓敵生畏了。

    黎嘉駿還是低著頭,用力點了點。

    “哎……”二哥長嘆一聲,許久沒有動靜,直到黎嘉駿又心慌到難受時,一只大手忽然摸了摸她的頭,熟悉的,輕柔的聲音傳來,“休息一下吧,不就說一頓麼,看把你嚇的。”

    “……”黎嘉駿簡直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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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發表於 2016-9-22 00:55:31 |只看該作者
    第208章 責任義務

    靠近碼頭的時候,看著那兒密布在台階上遮天的白幡,黎嘉駿整個心都吊起來了。

    她覺得這簡直就是給自己准備的。

    船上將近十天,有鬼子轟炸機的助攻,她總算是把二哥給攻略了,可是想到遠方的山城還有一堆BOSS等待自己開本,心裡就累得想往下跳一跳……

    “你也會怕?”二哥站在後頭,眯著眼望著岸上。

    “他們,在不在啊?”

    “我是第一時間告訴他們某人苟活著的,不像某些人,走也好死也好二話不說的。”

    “……”

    “別擺出這一副可憐相。”二哥摸摸她的頭,冷笑,“只要小三兒在一天,你這個親娘絕對不會被家裡人亂拳打死的。”

    “……”聽起來好無恥的感覺。

    “准備靠岸!”哨聲隨著船長的命令聲一起傳來,眾人紛紛動了起來,二哥也快步走開了。

    黎嘉駿探頭望去,只看到岸上一片遮天蔽日的白帆,和江邊裊裊升起的白煙,以及碼頭牌坊兩邊隱約可見的整齊的隊列。

    等再靠近點,便能清晰看到碼頭上人群中一個臨時搭起的白色棚子下,穿著軍裝或正裝肅立迎靈的人了。

    領頭的,就是一個瘦高個兒,穿著軍裝,頭戴鴨舌軍帽,戴著白手套,身姿挺拔。

    不是說這個瘦高個兒有多高,他真是瘦,瘦出了高的效果,把身邊一眾中等身材的官員都襯得矮胖不少。

    他垂首站著,等船靠岸時,方才微微抬頭,表情嚴肅而沉重的望過來,帽檐下一雙眼睛晶亮,像水紋又像是光芒,他緊緊的盯著靈柩緩緩上岸,一動不動,眼裡仿佛只有那一個棺材。

    他看著靈柩,可船上的大部分人,卻在看他。

    黎嘉駿屏住了呼吸。

    她竟然,離校長,辣麼近!

    在後世,這人進入公眾的影像資料其實很少,甚至黎嘉駿都想不起歷史書上有沒有他的照片,只記得有張自忠的,可是只有在這兒站著,經歷這個時代的這一刻,她能明確的感覺到,不管後世多少“揭秘”和“真相”,不管現在多少質疑和哄罵,此時撐著這個時代的,就是岸上這個人。

    只有他有資格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迎接張自忠,也只有他有資格在未來背起所有的鍋。

    親見此人……這輩子值了……

    黎嘉駿從不覺得自己是果粉,可是此刻卻有一種了卻了平生大願的感覺,心裡咚的一聲,連年的焦慮和連日的倉惶都在這一刻,塵埃落定了。

    她情不自禁微笑了起來,看看周圍,不少站在走廊上看的船員的臉上,都有一抹微笑,是完成了任務釋然,和成功送回了將軍的欣喜。

    迎靈儀式緩緩進行,靈柩沒有直接就放到岸上,而是先在船上的靈堂中進行一輪祭拜,校長帶著大部隊進去致哀,其中除了軍政界,還有各界的代表,除了一些表情木然的,大部分都悲痛的足夠真實,甚至還有人哭得走不動路。

    航船經過多日磋磨,氣味和環境實在難忍,很快靈柩便被人抬到岸上,二哥屬於送靈的一員,他和盧作孚分為兩路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靈柩一落地,仿佛打開了一個開關,本來在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啜泣聲突然放大成了嚎啕大哭,所有人看著靈柩在人流讓出的路中向著遠處的靈車緩緩前行,前排的哭著跪了下來,後排則往前擠著,有一些人悲痛的近乎誇張,可等到所有人都這般誇張的傾瀉著情緒時,即使麻木多日的黎嘉駿也從中提煉到了一絲共鳴。

    他們哭的,不止是張將軍。

    還有那個越來越暗無天日的未來。

    可能大多數人多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在哭的過程中感覺到了宣泄的快感,最終又被越來越壓抑的現實推動著,哭得越來越傷心。

    等到靈柩被送上靈車,眾位官員坐上各自的轎車一道走了,哭聲才漸漸平息,人們擦著眼淚,神情凄惶又茫然,那感覺好像剛才大家一起被下了一個咒,現在咒解除了,宛如夢醒。

    開始有人指揮下船。

    總不能讓各界大佬等他們下完船再開始儀式,所以打從一開始不參與儀式的人員就被勒令在船上不許動,等大佬走完了才准下船,黎嘉駿也沒什麼行李,提著屬於二哥的小包裹像個難民一樣隨著人流下了船,腳一踏上地,她就跟被燙了似的縮了一縮,一種很可怕的感覺油然而生。

    天忽然陰了。

    ……本來就陰的。

    好吧,是黑了。

    感覺到迎面而來的黑暗氣息,她頭都不敢抬,像被人虐待了十來年被放出來的小奴隸似的縮著脖子站著,雙手蹂躪著小包裹。

    面前的人也保持著沉默。

    兩人在岸上就這兒傻傻的站著,一言不發。

    周圍人群擁擠,碼頭特有的鹹腥合著江水的濕氣在四周蔓延著,黎嘉駿死死低著頭,在兩人間狹小的環境中,她有了一個驚悚的發現。

    ……自己身上好臭。

    廢話,十多天沒換衣服沒洗澡,死人堆裡摸爬滾,頭發都因為結塊被包了布,身上的衣服活像是餿掉的梅干菜,味道能好聞才怪,她低著頭只覺得鼻腔前有一坨臭豆腐,已經有點要被熏暈的趨勢。

    然後她就看到面前這人抬起了手……

    ……她下意識的眯起眼睛,屏住呼吸,脖子又縮了一點,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麼。

    他不會打我的,他不會罵我的,他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他牽住了她的手,緊緊的。

    “你……”秦梓徽剛開口,就頓了頓,緩了口氣才沉悶道,“聽說你在宜昌遇到大哥,都會嚇得抱頭蹲下……”

    “……”

    “我都准備好,到時候把你整個抱起來,你要是敢掙扎,就扔江裡去……”

    “……”

    “你,你就吃准,我不會打你,也不會罵你對吧?”

    “……對……對不……”

    “黎嘉駿,你不能這麼糟踐人。”他還是哽咽了,“你不止糟踐了我,還糟踐了家人你知道嗎?他們只讓我來接你,說只要我原諒你就行……他們明知道我舍不得把你怎麼樣……可你覺得你該被這麼輕易的原諒嗎?”

    黎嘉駿只能掉眼淚,拼命搖頭,嘴裡不斷的重復:“對不起……對不起……”

    秦梓徽把她按在懷裡,無奈道:“我原本都想好了,要跟你冷戰多久,找個阿姨照顧小三兒,讓你也嘗嘗被拋棄的滋味兒……”

    黎嘉駿大哭:“不要啊啊啊啊!”

    “可我瞧見你,卻只想跟你說一句話……黎嘉駿,你不能這麼糟踐人。”

    “對不起我錯了!”

    “沒關系,反正我已經說出來了,接下來你還想怎麼樣,我反正是管不了的,我也不管了。”

    黎嘉駿繼續大哭:“你這不是還是要和我冷戰嘛!”

    “那我能怎麼辦呢,我心裡有氣啊,可我不能對你發出來。”

    “你罵我嘛我不會被罵死的!”

    “誰叫當初是我自己說的,不能因為我自己做不到,就攔著你做你的絆腳石……”他輕嘆,“就像你平時總說的那樣,自己說的話,哭著都要做到嘍。”

    黎嘉駿更愧疚了,怎麼都抬不起頭來,甚至在秦梓徽把她往回帶時,還瑟縮了一下。

    “怎麼,家都不敢回了?”秦梓徽抓緊她,“那可由不得你啦。”

    “我,我要緩緩……嗯,緩緩……”吸鼻子,“我身上是不是很臭?我,我能不能先……”

    “別怕,就這麼回去,不是還有我嗎?”他微笑,“其實岳父大人雖然說了只要我不生氣就行,但事實如何你大概也有點數,所以為夫建議,你還是這樣回去好,誰見了都舍不得動手的。”

    “……”黎嘉駿吸了吸鼻子,心裡對於秦梓徽的體貼油然而生了一種感激之情,可隨之而來的,就是心涼,家裡人唱黑臉,他唱白臉,這是要開啟鬼畜模式了啊……以後肯定被吃得死死的嚶嚶嚶,她把自己最大的靠山都推給秦梓徽了嚶嚶嚶。

    由於迎靈也不是誰都能來的,家中便只有秦梓徽一人前來接人,全家都在家裡翹首期待,不出意料,說說秦梓徽原諒了她就好,但是真等她踏進家門,該挨的還是都挨了個遍,誰都不幫她了。

    大概劇情就是:

    “女婿!我們自家沒教育好女兒,我這個當爹的也覺得對不起你,你如果覺得吃不消她,我理解,我們都懂,就是退回來,也沒有二話!”——黎老爹。

    秦梓徽笑著擺手:“不行不行,禍害別人不如禍害我。”

    “此事怪我,沒有履行主母之責,家裡就這麼一個姑娘,還這副模樣,以後就跟著我禮佛,靜靜心,好好學規矩。”——大夫人。

    秦梓徽繼續擺手:“不用不用,平白攪了您的清淨。”

    “觀瀾,這個妹妹我沒管好,寵壞了她,以前就無法無天,現在更沒心沒肺,留著也是帶壞了小三兒,不若你先把她交給我,我去聯系南岸的老君洞,把她關個兩年,就消停了。”——大哥。

    黎嘉駿已經知道此行有驚無險,此時跪坐在地上,聞言心一動,老君洞她去過,景色還不錯,素齋也挺好吃的……

    “大哥您別說了,瞧她,都躍躍欲試了。”

    “跪好!”三重奏。

    黎嘉駿哭哭啼啼跪正了,委屈的低著頭。

    老爹,大夫人,大哥,三個人圍在一邊一人一句罵得好不爽快,章姨太虛弱的坐在一邊心疼的聽著也插不上話,大嫂把孩子塞進房間後就在一旁旁聽,臉上倒是笑得怡然自得,看穿一切的樣子。

    滿滿都是戲,家裡誰都不想把她怎麼著,但卻都覺得什麼也不做不解氣,於是訓到快晚飯的時候,金禾和雪晴來來去去的擺好了桌,黎老爹才深吸一口氣朝著章姨太大吼:“你教出來的好女兒,做親娘的也不說說她!”

    章姨太咳嗽了兩聲,哀愁的開了口:“老爺,夫人,大少爺,你們口也渴了吧,不若喝口茶潤潤……這就用晚膳的時候了……這個,咳咳咳……依我看,不如……咳咳咳咳咳……”她這一咳就停不下來了,眼看著就要咳血的節奏。

    全家:“……好好好快用飯吧嘉駿你起來。”

    黎嘉駿一點都不高興,她連滾帶爬的站起來:“娘啊你怎麼咳得這麼厲害啊!”

    “知道你娘病著還跑出去涉險!你也有臉喊!沒良心的東西。”老爹正在大嫂的攙扶下往飯廳走,聞言又回頭罵了一句。

    黎嘉駿把章姨太扶起來,心情沉重,連連點頭:“我錯了我錯了我以後留著好好孝順娘!”

    秦梓徽走過來攙著章姨太,柔聲道:“駿兒,你去洗漱一下吧,我扶娘回房。”

    “啊?”黎嘉駿望望飯廳。

    “……娘不能一桌吃。”秦梓徽說著,扶著章姨太上樓,回頭見黎嘉駿還抬頭愣愣的望著,微微垂眸,空出一只手指了指胸腔,用口型比了個詞語。

    ……肺……癆。

    黎嘉駿腿一軟,差一點又跪下。

    她扶住樓梯,回頭望著飯廳,家人正紛紛落座,剛才的憤怒全如摘下的面具一樣消失了,只剩下一臉釋然和愉悅,大嫂還招呼她:“嘉駿,快洗洗手,吃飯要緊。”

    “……恩。”她應了一聲,卻沒動,再次望向樓梯。

    早在二哥的表現中,她已經知道了家人的態度,他們不滿她的不告而別,卻也理解她的選擇,更因張將軍的事,對她的遭遇很是心疼,她心裡有了底,雖然愧疚並沒有減輕,但至少沒感到沒臉見家人,她對不起的人很多,但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她以後靜下心好好做一個好女兒、好妹妹、好妻子、好媽媽,那就有修復的一天。

    可是現在,她卻分明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已經無法挽回了。

    作為一個女兒的黎嘉駿,她真正對不起的,可能已經來不及彌補的人,正在緩緩上樓。

    姨娘尚不知她已白發人送黑發人。

    嘉駿卻已經感到子欲養而親不待。

    “三兒,還愣著干嘛,要我們等你嗎!”老爹粗聲粗氣的。

    黎嘉駿回神,揚起笑容應了一聲,在一旁的水盆裡洗了洗手,坐下來開始給老爹和大夫人夾菜。

    在坐下的這一刻,她分明感覺到,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疏忽間遠去了,滿目的招魂幡、繞鼻的煙火氣和連綿的哭嚎聲,正在從腦海中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章姨太不間斷的咳嗽,和緩緩上樓的瘦弱身影。

    如果說之前她總在歷史的長河中淘弄些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以求心安,那麼現在,天地人倫已經自然的賦予了她接下來要履行的義務,而她,甘之如飴。

    安心等待那一天吧,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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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2 00:55:44 |只看該作者
    第209章 四年之後

    啪!

    冷光燈亮起,她眯了下眼睛。對面有個人擺了些文具,沉聲問話。

    “說一下你那些年主要的情況吧。”

    “我?”黎嘉駿有些混混沌沌的,她迷茫的問,“你問我,那你是誰?”

    “讓你說就說,爭取寬大處理!”

    “為什麼我要爭取寬大……”

    “如果能說,為什麼不講,你心虛嗎?說!”

    黎嘉駿一抖,有點喝醉了似的迷茫,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因為對面的人在陰影中模模糊糊的,可她一時之間又拿捏不准,只覺得自己處於一個特別心慌害怕的情境下,沒經過什麼思量,她就回答了:“我有什麼心虛的,我三七年一開始當了三年多記者,後來換崗做了編輯,干了一年多以後,跟著丈夫去昆明,他在中美合作的炮兵所當教官,我在翻譯隊當助教,一直到……”

    “到什麼時候?”

    “我想不起來,等等,我是讀完大學的,然後在一個出版社做編輯,後來我……咦?”

    “你到底干什麼的?”

    “我能干什麼,你是要問什麼?”

    “我問你到底干什麼的,你什麼成分,有人舉報你們家是地主階級,資本家,一旦屬實,你們全家都遭殃,現在我們給你一個機會,你有什麼要說的?”

    黎嘉駿她意識到自己不該說話了,不管是不是做夢,這個走向已經不對了,她什麼都不能說。而對面居然也沒有催,沉默的等著。

    此時,一陣空曠走廊的裡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還有人邊走邊唱歌:“文X大X命啊就是好嘿就是好!”

    “什麼!?文……”她一口氣沒上來,猛地驚醒。

    黑暗中,她冷汗浹背,氣息急促。

    外面一片靜謐,漆黑如墨。

    “怎麼了?”秦梓徽也醒了過來,他閉著眼睛把她摟過去抱著,輕輕順著毛,低喃,“做惡夢了?”

    黎嘉駿還處於夢境最後一刻的震撼中,許久回不過神,她吸了口氣,感覺到暖意,才回過神:“……恩,噩夢。”

    她就著這個姿勢趴著,聞著秦梓徽身上香皂的氣息,還是有些恍惚,外面月亮正圓,星星密布。

    “別怕……”秦梓徽聲音也迷迷糊糊的,“我在呢。”說著又拍背,嘴裡吚吚嗚嗚的哼著不知是什麼的調子,輕緩柔和。

    黎嘉駿聽了一會兒,反而精神了,她起身披上衣服,輕笑:“讓你給小三兒唱睡眠曲你不唱,小孩兒睡著了你瞎唱。”

    “我對付你一個小孩兒就夠啦……”秦梓徽輕笑,側身看黎嘉駿坐到桌邊,睡眼惺忪:“你不睡了?”

    “睡不著了……我理理資料。”

    “這哪理得完,況且,明日要准備的你不是已經理好了?”

    “你睡吧,還要早起呢,我睡不著了。”

    秦梓徽看了看表,發現也確實快天亮了,便躺在那兒又眯了一會兒,他每日訓練要很晚,早上起得又早,相當累。

    黎嘉駿坐在桌前,沒有打開資料,而是翻開了記事本。

    她需要看著這些靜一靜。

    上面密密麻麻的記滿了各類大的、小的事件,清晰的串成一條時間線,國內一條,世界一條,然後隨著飛虎隊的到來和她移居昆明交彙在一起。

    到後來她基本已經在做填空了,隨著相關戰爭片越來越多,蘇聯閃電戰,日本偷襲珍珠港,斯大林格勒戰役,中途島戰役,阿拉曼登陸戰,西西裡登陸……意大利投降。

    如果說在德國閃電戰蘇聯、日本偷襲珍珠港後,隔壁鄰居蘇聯的援軍回去救火和半個地球外的美國參戰給國人的感覺是未來更加撲朔迷離。那對黎嘉駿來說,基本上就是一個已經明確了走向的箭頭已經形成,雖然中條山戰役大敗,但是上高戰役大勝,從一觸即潰到互有來往,國內的戰爭已經分明進入相持階段,兩邊都是苦苦維持,都在等一個能打破平衡的契機,於是在海上尚有余力的日本腦子一熱,把敵人的外掛強行加載進來了。

    兄弟,以戰養戰不是這麼來的。

    當時所有人聽說珍珠港事件,都認為狡猾的敵人又在下一盤大棋,家裡甚至開始懷疑一開始瞄准美國的策略會不會有問題,唯獨黎嘉駿興高采烈的表示請千萬堅持下去,可能日本是想下棋的,誰知對手是個史前怪獸,根本不按套路來,臉滾鍵盤不說還憋著史前大招,反正她已經看穿一切,於是更加堅定。

    她心底裡已經把接下來後方遭遇的一切都當成是日本絕望的反撲,雖然此刻雙方都沒這麼認為,以重慶為首的大後方遭受了越發凶殘的轟炸,甚至因為日本戰線的推進,轟炸目標越來越精准,有一次還瞄到了校長府邸的頭上。

    想到這件事,她就一身冷汗。

    因為表現優異,秦梓徽一直是在黃山別墅,也就是校長辦公的地方執勤,有一天日軍飛機氣勢特別凶,高射炮的聲音響了半夜,顯得戰鬥特別激烈,黎家人一開始只是躲在防空洞裡等,待好不容易熬到飛機走了,卻也沒去睡,就等秦梓徽來個平安電話,結果一直等到早上,才等到他派人報平安。

    原來那一夜竟然是日本針對校長進行“空中斬首”,結果還沒到就被高射炮部隊發現,一頓轟給打了回去,之所以顯得特別激烈,就是因為日機一直盤亙不去,依依不舍的,才持續了特別久。

    那一戰其實千鈞一發,校長確實在那兒辦公,如果一枚炮彈漏網,很可能歷史就要改寫。秦梓徽隊伍的人護駕有功,都受到了嘉獎。

    但槍打出頭鳥,秦梓徽岳家有錢沒勢,這陣子他自己連帶黎家都有點風生水起的,不知道礙了誰的眼,沒過多久就明升暗貶,他被調去昆明炮所做教官了。

    雖說職權是比以前大的樣子,但京官總是要比外放好的多,這種特殊時期,他也不是什麼需要從基層干起的官二代,這麼一調,若是還想回來,恐怕就難了。

    但也沒人在意。

    那一陣子,真是多事之秋,章姨太到底沒撐過去,彼時又發生了慘絕人寰的隧道大慘案,白幡掛滿了全城,原本已經有思想准備的黎嘉駿傷心程度直接乘以十,整個黎家都愁雲慘霧,以至於秦梓徽的調令來的時候,大家甚至是松了一口氣的。當即輪番勸黎嘉駿辭去工作,帶上兒子跟著秦梓徽一道去昆明。

    當時,她還傻白甜的以為,自己是下鄉去了,畢竟她上回剛去結果,玩脫了。

    飛虎隊來了,昆明一秒變身國際都市。

    洋玩意到國內第一站不說,滿大街飆車的美國吉普,青年脫下長衫,西裝也不穿了,直接上身皮夾克腳蹬大頭皮靴,便宜耐用,洋氣的沒邊兒。

    至於工作,秦梓徽所在的炮所成了中美合作的不說,她也直接被介紹去給新建的翻譯隊當助教,雖然以她那點教會學校的資歷完全不夠格,畢竟其他教授都是有國外留學經歷,可是當時人員緊缺到是個會說英語的都能用,就連她都被臨時拉去翻譯了好幾回,後來一九四四年的時候校長終於發狠,下令西南聯大和中央大學的應屆畢業生,所有男生必須全部作為翻譯官服役兩年,否則不給發畢業證。

    這下人員一下子就充足了,甚至還間接篩選出一匹愛國分子來。

    中央大學遠在重慶她不清楚情況,西南聯大倒是熱鬧了好一陣,據說有學生不想去前線,想盡辦法作弊沒有通過體檢,導致那段時間其他學生天天早中晚三頓大字報伺候,女生更是氣得靈魂出竅,這種赤果果的“職場歧視”簡直令人發指,每一天男學生和女學生,男學生和男學生都吵得不可開交。最郁悶的要數一些愛國的學渣,校長只是扣了畢業生的畢業證,意味著那些中選的人是有畢業資格的,而學渣雖然也應屆,卻還要補考甚至留級,連申請的資格都沒有,奈何書到用時方恨少,學渣就是學渣,給老師下跪都沒用,成日裡鬧得不可開交。

    但再不濟,也比她強。

    選中的學生要先去重慶集中培訓一個月,據說優秀的人才三周就已經被派駐前線了,再過幾天新一批小鮮肉將會送過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這兩天她就要把自己積攢的一些相關資料整理好,准備到時候移交。

    秦梓徽大概也睡不著了,呼吸輕淺,好像正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問:“等交接了,你准備怎麼辦?”

    “瞿先生同我說了,到時候還是要我擔任他的助手,我這種半吊子,做做後勤還是可以的。”黎嘉駿頭也不抬。

    “你還真是到哪都混得開啊。”秦梓徽失笑,“我還以為你打算給二哥做助手呢。”

    “我哪管得了他?反正我就當個田螺姑娘,默默的安排好,然後躲得遠遠的就夠了,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沒的讓他心煩。”

    “你們也真是,何必慪這麼久的氣,我覺得他這回就是來給你送台階的,你試試這回去賣個好,說不定就成了呢。”

    “你又知道了。”

    “就你倆自己不知道好吧,誰都看得出他只是鑽了牛角尖。”

    “那你呢,你怎麼想的?”黎嘉駿回身,認真的看著他,“黎嘉駿這家伙自以為什麼都知道,攔著你們不讓干這不讓干那,但動不動自己卻亂跑,一點都不顧家裡人感受,過分得像沒有人性一樣,是這樣嗎?”

    “二哥一時氣話……”

    “我覺得他說得對。”黎嘉駿面無表情的聳聳肩,“我知道我錯了,但我不想改,你們幾個,我損失不起。”

    “我懂,事實上你不也是對的麼,野人山。”他嘆息一聲,“誰能想到,居然會潰敗至此。”

    黎嘉駿也嘆氣,她光知道兵敗野人山這回事,其實連野人山在哪都不知道,兩年前二哥接到命令,為修築中印公路打前站,要跟隨杜聿明的部隊到緬印前線,聽說那兒很多原始森林,那時她還沒走,和家人一起忙忙碌碌准備著,大夫人難得抱怨他媳婦沒娶一個就到處跑,才聽他開玩笑的說,那兒有個野人山,聽說女野人很奔放,說不定就留那兒做壓寨相公了。

    “野人山”……當時黎嘉駿的酸爽就不贅述了,反正她一著急,沒了別的轍,干脆在出發那一天把二哥給鎖上了,然後一個人抱著孩子坐在外面當門神,誰來勸都不應,那邊有人來電詢問他的去處,大哥只能幫忙扯謊說二哥病了。

    二哥當時有多氣……從他兩年沒和她好聲好氣說過話就能看出來。

    其實原本差點就和好了,結果兵敗野人山的消息傳來,從印度方向得知當時出發那支部隊的慘狀,本就為“逃兵”名頭心懷愧疚的二哥直接炸了,兄妹倆關系直接降到冰點,兩年沒回暖。

    黎嘉駿懂他的感受,所以她寧願他自己緩過來,也不願強迫他對自己強顏歡笑。

    “你也別難過。”見她情緒低落,秦梓徽忍不住安慰道,“這陣子不是緬北大捷嗎,我那些美國同僚說,滇緬公路又打通了,很快可以通車,二哥現在該高興了。”

    “是啊,我原本以為滇緬公路永遠開不了,只有等中印公路通車才能博他一笑了。”黎嘉駿說著,自己都覺得尷尬。

    四二年的時候滇緬公路被炸斷了,從此援華物資真的只有靠空運,後來又聽說美國的史迪威將軍建議修中印公路,黎嘉駿直接糊塗了,這到底是有多少條公路啊,歷史渣真是傷不起,眼見著聽說現在中印公路都要建好了,交通大動脈再次流通,是不是飛虎隊那群小伙子就不用那麼拼命去飛越駝峰了?

    想到這個,她就笑了。

    美國大兵個個人高馬大的,來的時候經常和秦梓徽他們鬧矛盾,跟空軍更是折騰,各種瞧不起中國人,還很幼稚的玩賊喊捉賊,逼的中央下令給所有翻譯官直接少校軍銜,用職位讓他們閉嘴。結果現在相處時間長了,發現那些自比哥倫布,想效仿五月花在新大陸建功立業的牛仔們其實大多一點都不高大上,有些甚至還挺土的,像哈士奇一樣蠢萌,除了熱血小士兵,成熟點的大人都不愛跟他們較真,頂多有時候感嘆美利堅好盆友居然給我們空投了這麼一群熊孩子來,一來二去倒是有了不少朋友,還和蔡廷祿建立了穩定的聯系,讓她心定了不少。

    秦梓徽干脆也起床了,他給兩人各煮了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問:“原來你在看你那些寶貝啊?小小年紀就和小老太一樣怎麼得了,再說,就算當傳家寶,小三兒能懂嗎?”

    黎嘉駿把一大疊照片疊好,板著臉:“誰說我要給小三兒了。”

    “那給誰?”秦梓徽問完,忽然一臉傻笑,蹲下來抱著她的腰,仰頭眼巴巴的問,“給兒子噠?”

    “去!又不是童子功,還傳男不傳女。你做早飯去,別搗亂!”

    “是……三爺……”秦梓徽一臉惆悵,嘟囔,“人家就想要個兒子玩騎馬打仗。”

    “找小三兒玩去呀。”

    “不行,小三兒我得嬌養,可不能給人家男孩子培養個小三爺呀。”

    黎嘉駿大喝:“繞半天彎子你就為了埋汰我這句吧!秦梓徽你給我過來!”

    秦梓徽湊過來,忽然吧唧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猛的跳遠,笑嘻嘻道:“噓,鄰居還在睡覺,老婆大人輕點。”

    黎嘉駿訓人不成還被揩油,異常悲憤:“當年咋就瞎了眼……”

    “不不不是我瞎。”沒等黎嘉駿暴起,他緊接著又說,“讓您好心給扶著了……結果就不讓你撒開手了。”

    “……”說法這麼新鮮,她需要回味回味,回味完了才覺得古怪,“秦梓徽你是在說我導盲犬嗎?!”

    而此時秦梓徽已經哼著歌兒去做早餐了。

    黎嘉駿氣鼓鼓的轉回身,看著桌上一大堆“日記”,發起了愁。

    越是勝利臨近,她越有些東西想不通,一開始拿到那只祿來福來相機時,她是真的驚了,以為這是自己對艾珈那個時候存在的證明,可是這個相機沒活過三回合就陣亡了,比萊卡還命苦,顯然只是路人一個。

    而這陣子,她越看自己拿著資料,越覺得眼熟,特別是那張被自己疊起來的地圖。

    ……就差一個紅木盒子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外公把她的地圖裁成一個個小方格,但好像就是它沒錯了。

    那麼問題來了,明知道會有那十年文化浩劫,而自己妥妥的要避走美國,為什麼會把這麼珍貴的資料,交到大字不識的外公手裡?

    而自己到現在都沒見過外公,也沒和什麼不識字的男人很熟,又是怎麼來的深厚友誼,讓他把那些東西當寶一樣存放了近七十年?

    黎嘉駿攤開地圖,鉛筆點著沿海三角洲後的某個城市,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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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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