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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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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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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9:51:51 |只看該作者
第169片 喧鬧劉府

  先不說他痛不痛快,想到未知的,同為哥哥的傢伙,趙青河就心堵。

  但他男子漢大丈夫,追姑娘時,絕對,必須,能屈能伸,一切以那位姑娘的心情為最重。

  她非把刀山火海當景點,他就得歡天喜地去刻「到此一遊」!

  七月。

  京城。

  表面上清靜很久的劉府,近來喧嘩。

  喧嘩的原因,半座城的人都知道。養病三年的劉四小姐終於痊癒,由劉大公子接回家了。

  而劉府四千金出嫁是全城津津樂道之事,這位因病早過了嫁齡的四小姐,已定四年的婚約應該迫在眉睫,就等劉公公定下婚期迎娶。

  要說劉家五位姑娘,嫁得非富則貴,卻偏偏連平民百姓都不會羨慕,只不過添加茶餘飯後的精彩談資罷了。好比四小姐,好好一個姑娘家,配了太監當妾,這其中的故事,足夠眾人發揮無限想像,說上一天一夜都沒法說得完。

  不料,人們感慨還新,本來可以預見的一個女子淒慘後半生的結局,突然生出別樣風波,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就在劉四小姐回府沒幾日,那麼巧,有朝廷重臣上書,呈表宮裡某位得勢的公公欺霸民女,且三妻四妾,時時虐待,萬分不人道。

  皇帝怒,斥查此事,將那位公公杖斃,並開始約束內官娶妻納妾之猖獗行為。

  那位公公雖非劉四小姐的未來夫婿,劉公公卻為了討好皇帝,不敢拿自己的地位冒險,連忙派人向劉府退了婚約,再無意娶劉四小姐。

  這下,原本待嫁的四小姐,就成為無婚無約的老姑娘。

  又因她之前的婚約,哪怕劉家仍是欽定皇商,也無一家對她抱好感,願意求娶。

  半個月過去,甚至連劉府的下人們都認為,四小姐是要賴在家裡一輩子了。隨著夫人姨娘們對四小姐的冷淡,這些人待她畢恭畢敬的臉色也變了回去,一如從前,明目張膽克扣吃喝用度。尤其,在劉大公子忙於同宮中打交道的時候,愈發囂張。

  這日晌午,禾心將飯龕往桌上用力一放,端出一碟隔夜冷包子,怒氣沖沖道,「越來越過分了,今日連午膳都不給,用昨晚的包子打發我們。」

  坐在窗口發呆的夏蘇轉過頭來,看著那碟包子,面無表情,但起身拎了銅壺,放小爐子上燒水。

  禾心見她打算熱水就冷包子吃的樣子,實在沒辦法消氣,「姐姐縱然不能飛檐走壁,難道還教訓不得幾個刁奴?你要是不忍心,就讓我來。」

  「能吃飽就好。再說,隔夜包子比餿包子強。」夏蘇慢吞吞說。

  回來近一個月,發現劉府還是老樣子。雖然姐姐妹妹們都嫁了出去,父親的妻妾仍各自逍遙,得寵的男僕當道,四下找樂子。那些貌美妖嬈的丫鬟,再仗著她們的男人撐腰,整日無所事事,就知道你爭我搶,為了多得一點寵,各種使絆子耍詭計。

  這些人數年如一日,仍用以前的花樣欺負弱小,不疲麼?

  禾心眼珠子一凸,「還能給餿包子?!」

  「不吃就餓你三四日。」夏蘇只覺這些人枯燥乏味。

  「一群王八蛋!」禾心罵了出來,眼楮卻剎那泛紅,「姐姐......」

  她原本以為自己沒爹沒娘很可憐,還對那些嬌滴滴的千金小姐特別看不過眼。

  「別說我可憐。」夏蘇打斷禾心,「我這回回來,是自願的,辦完事就會走。」從此,與這個家再無干系。

  禾心嗯嗯直點頭,「狐仙大人會保佑咱們,讓那些壞東西吃拉肚子。」

  夏蘇瞥禾心一眼,「你該不會做了手腳吧?」

  禾心聳聳肩,無辜到可愛俏皮,「沒有,都是狐仙大人的法術高強。」

  等水燒開,夏蘇給禾心倒了熱茶,自己再拿一個冷包子,「你不必替我出頭,那些小人等不到我生氣,自然就覺沒意思了。」劉府如舊,心思仍醜,人面卻新,大概還不知她的性子。

  突然,見劉徹言走進園子,夏蘇低眼瞧瞧手上的包子,「禾心,裝上包子出去吧,在大公子面前假裝遮掩些,能惹他疑心查看就最好。他若不問,你就送空碟子回廚房。廚子要問怎麼都吃完了,你就說大公子來我這兒,讓餵了魚。」

  禾心眼楮亮閃閃,俐落收拾好,拎著飯龕往外走。

  夏蘇將包子快快吃完,立在窗後,靜瞧劉徹言與禾心說話。如她所料,禾心打開了飯龕給他瞧。他神情不動,揮手讓禾心走了。

  這個家雖沒變,她卻變了,覺得不用去計較的小事,現在想去計較計較。

  即便是龍潭虎穴,也是她的家,不是麼?

  難道一聲四小姐,是喊著玩兒的?

  劉徹言進屋來,見到夏蘇正在桌案後磨墨,「四妹妹這下知道,這兩根鏈子長短正好,照樣可以自在的。不過,為兄不明白,爹已經不會再拿鐵板子逼你作畫,你為何還想捉筆呢?你可記得小時候,讓爹打疼了哭,那會兒你願意跟我親近,哭著說最討厭畫畫了。」

  是。

  她記得很清楚。

  八九歲天真的歲數,娘剛過世,不知道爹並非真心疼她,不知道這個兄長狼子野心,不知道劉府一片污穢。她只知,爹突然變得很凶,姐姐們總來欺負,日子萬般難捱起來。那時,她還以為劉徹言和她一樣,都是無依無靠的可憐娃,所以曾找他說真心話。

  夏蘇淡然一笑,「然後我每哭完一回,爹第二日就會知道,處罰得更厲害。」回想過去,遍體鱗傷,鼠膽和龜慢也從那時開始練,「有意思的是,被逼的時候滿心不願意,沒人逼了,卻是一日都離不得筆墨。也許爹說得對,我實在像他,好眼,好筆,繼承他的血脈,天生之才。說起來,兄長怎麼都不愛畫藝,讀書也累,是像你的親爹麼?」

  劉徹言一手過來,掐住夏蘇的脖子,將她整個人往牆上撞,猙獰面目,「你好大的膽!」

  他最忌諱他人談論他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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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發表於 2016-11-16 19:53:22 |只看該作者
第170片 親上加親

  哪有好人家的孩子會進宮當太監?

  同樣姓劉,大伯飛黃騰達前,劉徹言是最低賤的家奴之子,親爹是大戶人家的賬房,娘跟主子私通,被賣到不知何處去了。

  夏蘇不呼痛不變臉,雙目直視,「難道我說錯了?」

  劉徹言的自卑心,也從未消減過一絲一毫。十多年來,從被人敷衍,到膽戰心驚,尊稱為劉大公子,如今更是實質上的一家之主,他仍不能理直氣壯,談出身而色變。

  「劉蘇兒!」一隻手揪扯她的衣襟,裸露半隻白玉香肩,令他雙目充斥血絲,不由傾身壓上去,「你以為我大伯退了婚約,就能嫁給你那位義兄?想得美!你這條小命捏在我手裡,只要我一句話,立刻讓你生不如死!」

  扭曲的臉龐,暴怒的氣息,卑怯卻不容人言的無謂自尊,明目張膽的踐踏要挾,劉蘇兒會驚嚇若鼠,夏蘇卻不會膽怯。

  「兄長為何如此懼論自己的身世?滿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是劉公公親侄,是我爹的養子。當年認養,擺下三日流水宴,正是為了向全城通告。你如今連提都不讓人提,莫非有殺光一城人的打算?」

  自卑,皆因他的地位尚不穩,所以忐忑不安,怕又打回原形。也因此,他將她爹施毒軟禁,想殺又不能殺,無論如何要等他得到劉府一切。

  三年時間,夏蘇已然想得明白。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表面上恭維我,心裡卻嘲笑我。」

  潤美的肌膚瑩然有光,不施粉黛的容顏安然閑定,她滿身香,不濃,清冽,一如從前,無比誘人。劉徹言張開牙,咬住她的肩,直到品嘗到溫暖的血味,方才鬆口,退開半丈。

  他要過那麼多女人,真正想要的,只有眼前這一個。

  從前,他愛她驚恐又倔強,愛她專注又勤奮,愛她出淤泥而不染,愛她獨善其身般靜默,愛她忍耐慢吞卻不失智慧。現在,還得加上她勇敢而堅持,能頂嘴又不吵,沉穩卻顯出了自信。

  曾以為得到她輕而易舉,卻永遠忘不了自己提出娶她時,那位養父哈哈大笑的表情。

  劉瑋說,狗雜種不配,除非自己死。

  他不配,他就將她配給太監。但婚約一定,他成了最後悔的人。那種望而不得,只能心癢的咬牙切齒之感,如同劉瑋藏起來的巨大家底,想到發瘋也無法觸踫,如萬蟻噬魂。

  她逃了,某種程度上,他鬆口氣,甚至希望隨著歲月流逝,大伯忘了她,他再把她找回來,從此私藏。這份私心藏得很深,他對漂亮女子多輕佻,所以即便對她孟浪,也沒有人會起疑心,更不會覺得他待她特別。

  但,她是特別的,一直。

  大伯退婚,他出入宮廷,在別人眼裡是失望沮喪,意圖挽回大伯的心意,其實心中欣喜若狂,這才有了此時咬她的舉動。他渴望與之相親,又不能坦言心愛,唯有以粗暴懲戒的形式來滿足。

  要她的時機尚不成熟,然而這一回,已無需等太久。

  夏蘇收上肩衣,對鮮血淋灕太習以為常,根本不知道「兄長」出自「愛她」的心理,淡然道,「別再這麼做。」

  習以為常,不代表會容忍,要不是讓他咬出了血,她將其歸類為懲罰,而不是侵犯,她會像從前那樣,堅決反抗到底的。

  「還想撕咬我一番?」

  劉徹言不同以往的微笑面龐,讓夏蘇心生警覺,「事到如今,你我不必裝兄妹友愛,有話不妨直說。」

  「好。」讓他說,他就說,「我雖名義上是劉府之子,終究還差了一點名正言順,外人看來,如同我霸佔養父的家產一般。」

  夏蘇輕笑一聲。霸佔不霸佔,不是一目了然麼?

  劉徹言只當聽不出她笑中諷意,「原本你嫁給大伯,就是兩家劉姓結為一家之意,如今婚約不再,你待嫁,我待娶......」

  夏蘇深邃的眼楮睜大了,瞪著劉徹言,有些不敢相信。

  劉徹言反笑,「四妹妹一向聰慧,猜得正對。大伯的意思,讓我娶了你,將來你生個兒子,家產就不分你劉我劉,真正一家親。」

  夏蘇僵直站立,仍然無言。

  劉公公一向將劉府當做自己的金庫,把親侄子塞進來當她爹的兒子,任劉徹言不孝不倫,比她那風流爹,更加荒唐地攪污了這個家,窺覷財產還要弄什麼名正言順,讓她嫁給劉徹言?生兒子?

  叫她說什麼?

  「無恥!」除了罵。

  「四妹是擔心親上加親,惹人說閒話?」劉徹言愛看夏蘇發火,真性子真可愛,「大伯也有此顧慮,所以打算稟了皇上,讓他下道旨意,御賜的婚姻不但無人再嫌,還成美談。」

  夏蘇這時,真恨自己嘴笨,滿腹恨意說不出來。

  「四妹放心,剛才兄長情非得已,一時歡喜才親近你,今後,只要聖上旨意不到,兄長不會再亂來,免得落人口實,壞了四妹清白之名。」

  劉徹言笑得難得俊朗,卻引出夏蘇一身雞皮疙瘩。

  「喲,我這是要說恭喜了?」一道傲嬌的女聲,緊隨一位明艷女子入得園來。

  夏蘇愕然,「大姐?」

  「劉莉兒,你居然還活著?」劉徹言沉眼冷笑。

  「是啊,托福。」劉莉兒掃過夏蘇,目光落在劉徹言面上,露骨嗲笑,「弟弟長得更好了,看得姐姐心動。只是恁讓姐姐傷心,你想要名正言順,娶了姐姐亦同,何必非要娶下賤人生得下賤貨?姐姐可是這個家裡名正言順的大小姐,嫡出嫡長。再說生兒子,有點眼力的接產婆子都說我必生兒子,多子多福。四娘瘦得跟竿子一樣,就怕子兒都蹦不出一個。」

  熟悉得刁蠻無理,分明欺辱她,卻令夏蘇莫名鬆快。她一人對付劉徹言,到底有點高看了自己。

  「你不要臉,我要臉。我堂堂劉家大公子,娶世家名門都不在話下,怎可能娶寡婦進門?」想不到當年跟他對著幹的劉莉兒跑回來,劉徹言一時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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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發表於 2016-11-16 19:53:31 |只看該作者
第171片 淪落之家

  「這話也就騙騙不知情的。」劉莉兒笑得嬌氣,眼裡卻狠,「我爹那些貌美如花的妾,跟寡婦差不多,弟弟難道沒當過入幕的夫郎,夜夜照樣春宵?還以為你嘗過姐姐的滋味兒,早該明白了才是,不懂人事的傻姑娘,怎比得姐姐--」

  「住口!」劉徹言惱羞成怒。

  夏蘇一臉情緒無波,家裡雖不是件件醜事她都知道,大姐和劉徹言當年算得上轟轟烈烈。

  趁著劉莉兒同劉徹言糾纏,她繞出屋子去看爹。

  走出不多會兒,聽得劉莉兒在後面喊她。

  「劉蘇兒。」

  好久沒人用這名喚她,夏蘇半晌反應過來,轉身看向劉莉兒,「大姐。」

  「嫁給劉徹言這件事,你就別想了。」看上去也和從前一般無二,劉莉兒姿態囂揚跋扈,「也別以為你幫了我一回,我會幫你。」

  「兩件事,我一件都沒想過。」她對趙青河說過,閔氏不會瞞住劉莉兒。不過,把劉徹言引到蘇州來的,顯然不是劉莉兒,否則劉徹言不該見劉莉兒就變臉。

  「那就好。」劉莉兒撇一抹艷笑,「我是家中嫡長女,既然要當家長,家產自然歸我。」

  「的確如此。」看來她可以稍等,但夏蘇並沒有兩手一撂坐山觀虎,反道,「皇上忽對宦官態度不明,劉公公或會失勢,大姐不妨利用。」

  劉莉兒眼裡微閃,掃過夏蘇手腳上的鏈子,「我自有主張,你也不用多管閒事,早點幫幫自己是正經。」

  「此鏈寶劍難斷,唯鑰匙可解。大姐不必特意幫我,順手的話,撿來讓我用一用即可。」夏蘇說得輕鬆。

  劉莉兒失笑,啐夏蘇一口,「呸,我上哪兒順手給你撿來啊?劉徹言精得跟鬼一樣,當初也是少不更事,才讓我拐了——」

  這種話,劉徹言不想聽,夏蘇也沒興趣,打斷她,「大姐想要家產,沒點志氣可不行,我等大姐好消息。」才要轉過身去,又想起來問,「大姐去不去看爹?」

  「看過了。」劉莉兒頓時斂笑,「當年寧可把我趕出去,也怕我威脅到他。與其說恨劉徹言,我更恨爹。不過,瞧他如今這幅模樣,恨也無用,就當我是自作自受吧。倒是你,聽閔氏說你有了男人。我們女人要是找對男人,可撒野撒嬌撒歡,想做什麼做什麼。你找對了沒有?」

  找對了,所以全然不似以往,一身光華,一面明安,氣定神閒,一絲膽怯也無。

  但夏蘇眉梢一挑,暗想這叫她怎麼答。她沒撒過野,撒過嬌,撒過歡,不過趙青河回來後,她還真是想做什麼做什麼。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我今後各管各,別擋我的路,也別拖我的後腿,要是敢跟我搶東西,姐妹從此沒得做。」劉莉兒揚起頭走了。

  她一出生就驕傲,即便是最跌宕起伏的那段時日,也不曾放下過,這輩子大概不可能對誰低頭。

  夏蘇熟知劉莉兒的脾性,也沒有同姐妹冰釋前嫌的打算,能各做各事就最好不過。

  七彎八繞,她來到父親院中。

  別人還在把玻璃珠子當寶,這里裝著玻璃窗玻璃門玻璃欄,一看奢侈,對劉府而言只是廉價物。

  劉瑋年輕時親自帶船隊出海數回,直到最後一次差點死於海難,從此才不跟船了。但不管怎樣,他對舶來品和異邦文化的通曉熟悉高於別商,加上天賦異稟的目力,書畫之藝的精深修養,令他在珍寶這一行獨佔鰲頭,受行家尊敬。

  劉瑋的前半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真是天佑傍身,無往不利。到了極致,就連先皇都賞識他,白丁出身,三十歲上便拿到皇商專營,採買珍寶和奢侈物,與內務大總管們打成一片,居然還能撈個編修的七品補吏,編書畫史一套,史庫收錄,先皇時常捧讀。

  這樣的父輩,子孫本可仰賴,偏偏心性狹窄,自私自利,享受無上榮華,卻又怕任何人分薄富貴的草民劣根,導致整個劉府成了污水泥沼。

  同類相聚相競,一個比一個自私,一個比一個狠戾,大欺小,強辱弱,一旦得勢,立刻變本加厲,急功近利又短視。

  「四小姐又來了。」坐在廊台上吃蜜桃的男僕,如劉府挑僕的貫例,高大結壯,相貌不次,僕衣露懷襟,肌肉線勾勒胸膛,而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夏蘇,絕無主從之分,明晃晃放人勾引。

  夏蘇不認識此僕,來這裡幾回也不曾見過,但知他一定是家裡哪位夫人的新寵,那位夫人又是劉徹言的人,才能撈到監視她爹這麼重大的差事。

  她慣常無視,正想進屋,卻被一條伸過來的長腿攔住。

  「小的是這座園子的管事,姓徐,請四小姐好歹認個臉。前些日子在外辦差,一回來小子們就報我,四小姐成了這裡常客,特來給你問安。」

  「徐管事。」從善如流,夏蘇別過頭去,仔細瞧了瞧他,「這下能讓我進屋了麼?」

  徐管事卻立到夏蘇身前,笑得一口白牙閃爍,「四小姐真孝順,小的守了這園子大半年,沒見別人來得這麼勤快。只是老爺這瘋癲迷癥,大夫說可能會過人。四小姐正是花開明媚的好年華,千萬別染上了,讓小的無所適從……」說著話,手不老實,竟拽了夏蘇的衣袖。

  「你說你姓徐?」夏蘇瞇眼成線,不,她錯了,這個家不是沒變,而是徹底淪落了。

  徐管事摩挲著夏蘇的袖料,讓她特白特細膩的肌膚迷恍了心神。

  四小姐是劉府禁忌的話題,暗底下傳聞卻一直不息,他還以為是個怯卑無能的陋顏女,誰知一見驚艷。香氣清爽,顏美若玉,深眸邃海,身段纖巧無骨,無一處不美。雖知這位四小姐不受大公子待見,要是能讓他享用一番倒也快活。

  「我還以為你姓劉呢。」

  冰天雪珠,叮當落下,讓徐管事發熱的腦袋一冷,視線對上夏蘇,又陡然讓寒霜雙目打了個驚顫,不自覺縮回放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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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9:53:42 |只看該作者
第172片 沼氣毒潭

  「徐管事讓我認住你的臉,我也說句實話。姨娘們如花似玉,雖愛漂亮年輕的身體,只是身體的主人若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寵愛難以持鮮,所以像你這樣的僕人,來來去去不知凡幾,我都懶得記。徐管事還是要憑些自身的本事,讓這家的主人們真正重用了才是,而非靠枕頭風。今日吹過,明日還吹不吹就難說了。」

  夏蘇已非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單憑言辭就具有力量。

  徐管事立刻退到一邊,給自己兩巴掌,「小的昨夜喝多了,胡言亂語,從今往後再不敢冒犯四小姐。」

  這人,倒不蠢笨。

  夏蘇不再跟徐管事囉嗦,進到裡屋看昏沉沉睡著的父親,便打開了窗,在書案上鋪好紙,從書架上挑起顏料。

  對外,劉瑋得的是怪病,神志迷糊,記憶混亂,身體乏力,一日之中多昏睡,清醒時常發瘋發狂摔東西,大叫大嚷也讓人聽不明白的話,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大夫癥斷他不完全是瘋症,而是年久入花叢,酒色沾染過多,以至於六十不到就挖空了身子,腦力衰竭成如此。這種病,無藥可醫,耗時耗銀,只能等死而已。

  這種診斷,十分符合劉瑋在人們心中的風流形象,故而也無人懷疑別的可能。

  然而夏蘇懷疑,這是爹和劉徹言互相爭鬥而敗下陣的後果。爹要害劉徹言,反過來又被劉徹言所害。橫豎劉府上下都已認劉徹言為一家之主,大夫也是劉徹言找的,爹的病自然由劉徹言來說。

  不過,懷疑歸懷疑,沒有證據亦枉然。

  徐管事上前來,「小的給四小姐研墨?」

  監視爹,也監視她?

  夏蘇點頭,剛拿起花青,想著調出草綠,就要再拿藤黃,卻發現顏料架上沒有藤黃,「藤黃用完了?」

  徐總管道,「藤黃有毒,不可入口,怕老爺發起癲來放進嘴裡,大公子吩咐撤掉了。小姐要用,小的這就去拿。」

  「不用了,花青也可作綠。」怕一下子吃死了人,就挖不出秘密?夏蘇對自己心中所猜又篤定三分。「爹今日醒過了麼?」

  徐管事答,「一早醒來用過藥,嚷嚷著累,又睡了。再過半個時辰,就得叫醒他用膳。這會兒小的要去廚房交待今日膳食,不知四小姐會待到幾時?」

  「你只管去,我暫不走,今日摹工筆花鳥,會耗不少工夫。」正好清靜。

  徐管事道是,退身出去,但一出院子,見戚明背手等著,忙上前行禮,「戚大管事。」

  戚明瞥他一眼,「你這張嘴別太貪,小心吃撐死了。」

  徐管事知道自己所作所為落在了這位眼裡,一個撲通跪地,「戚大管事饒命。」

  戚明哼了哼,「還算你有幾分眼色,聽得進四小姐的話,沒繼續放肆。記住,四小姐到底姓劉,你別自以為是,仗了點女人的寵,就不知道自己老幾。」

  徐管事連連說記住了。

  「吩咐你手下人,放亮眼珠子,把耳朵豎豎直,老爺跟四小姐若說話,一個字不漏轉述給我。」戚明這才說正事。

  徐管事回應已經吩咐過了,小心翼翼道,「我聽小子們說四小姐過來數回,老爺壓根認不出她來,只象從前那樣瞎嚷嚷。倒是四小姐耐心十足,每回一來,總要作完一幅畫才走。那幾幅畫都留在老爺屋裡了,要不要小的拿來給您過目?」

  戚明一揮手,「這些我已知道。」

  並無異樣,只是被摹過無數遍的名畫。

  戚明強調,「最緊要,是老爺萬一認得了四小姐,父女倆說什麼話。」

  徐管事唯唯諾諾,目送戚明走遠,罵道,「和我一樣都是狗,裝什麼人模樣。」

  「雖然都是狗,他的主人比你的主人厲害,所以就能裝人模樣啊。」從旁閃出的人竟是劉莉兒,嬌嗔嫣笑著,見徐管事瞧直了眼,扭著腰肢湊近他面前,蔥指往他下巴一勾一抬,「怎麼樣?要不要換一個主人,讓你也能擺擺架子?」

  徐管事不認得劉莉兒,雖愛其美艷,心卻紋絲不動,以為她是哪位夫人的娘家親戚,橫豎這種人劉府到處是,「小的如今開了眼,不是姓劉的,就算不得我主。」

  劉莉兒挺稀罕瞧著這人,「真稀奇,想不到家裡還有能說句真話的僕人,不過眼皮子太淺,連大小姐都不認識。」

  徐管事一想,脫口而出,「劉莉兒?」

  劉莉兒本是個驚世駭俗的女子,思想不比一般,聽他喚自己全名,不覺冒犯,反覺好玩,「本小姐就是劉莉兒。你叫什麼名兒?本小姐越瞧你越順眼,就收你當了心腹吧!」

  這話看似任性,其實深思熟慮。劉莉兒看出這男人心大,有所圖,正在擇主,而劉徹言身邊早就滿員,不差一個聰明人,他想要出人頭地,必須另選主子,才有飛黃騰達的機會。

  詫異之後,徐管事垂眸,畢恭畢敬稱道,「能為大小姐做事,是小的福氣,只怕小的地位卑微,不過聽人吩咐辦差,幫不了大小姐。」心頭活泛,卻還要觀察。

  劉莉兒也明白,「無妨,反正府裡上下皆知我劉莉兒想要的東西,怎麼也不能讓劉徹言一人獨吞了。我爹變成這樣,不可能不是劉徹言動得手腳,我就想找出憑證,告他殺父奪產。你自己考慮清楚,若覺得我有勝算,盡管來投奔我。我說話算話,若是你立得功勞,等我當了家,你就是大管事。」

  這回,劉莉兒才真走了。

  徐管事回身,靜靜推開拱門,從門縫裡,能看到窗口的那位姑娘。

  她坐得那麼端正,在紙上一筆一筆,丹青上彩。初夏的槐花枝頭,落著一隻翠鳥,啾啾輕唱,卻引不得她抬眸。

  這個府邸,他一直認定沒有一塊乾淨地,今日方知,人淨,地就淨。

  只是,純淨的人,在已經毒出沼氣的深潭裡,能生存多久?

  耳裡清晰聽見門掩,夏蘇低轉眸。她不能施展輕功,但耳力目力仍非同一般,門外人聲雖弱,還可聽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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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9:53:53 |只看該作者
第173片 葛巾之絲

  夏蘇雖沒聽到什麼新鮮事,無非就是爾虞我詐,互相勾搭,可也知道看似清靜的院子裡,除了她和她爹,還有別人。

  慶幸自己之前沒有輕舉妄動,她再度專心,想將神思放在畫裡。

  嗒……嗒嗒……嗒嗒嗒……

  沒過多久,忽聞極細小的敲打,夏蘇一抬頭,驚見躺在床上的爹瞪瞧著自己。手不由發抖,頓時畫壞一筆雀翅。

  與劉莉兒不一樣,夏蘇不找劉徹言毒害父親的證據。以劉徹言作惡的能力,她自覺根本找不到他的錯漏。她要找的,是劉徹言也在找的東西。用這東西,抓住劉徹言的把柄,換取她的自由。

  她笑,輕呵又爽快,「爹別嚇人啊,害我畫壞一筆,好好一隻鳥飛不起來了。」說著就拿了畫,坐到劉瑋床邊,「您瞧是不是?」

  腳步聲聲入耳。

  「紫姬……」劉瑋的眼皮子耷拉下來,「蘇兒又上哪兒頑皮去了?天分高,不用功,照樣會成廢物。我就這麼個像我的孩兒,便是女兒家,我也想把這身本事全教給她。你這個當娘的,別只顧寵孩子,盡讓她玩那些沒用的。慈母多敗兒啊。」

  「……」夏蘇本以為父親清醒了,因他剛才的目光實在嚴厲,和她記憶中的一樣,誰知會聽到這番話,突覺悲從中來,嗓子噎住了。

  她才愕然,忽又聽爹喊——

  「劉蘇兒!我雖是你親爹,也不用白養著你!你姐妹們至少能嫁得富貴,你走路連頭都抬不起來,天生奴婢相到底從了誰?還哭!哭什麼?……牡丹都描不像,你還能有什麼用處?」

  劉瑋將夏蘇手中的畫奪了過去,瘋狂撕成碎片,「滾!給我滾!一隻隻都是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還想喝老子的血,扒老子的皮?休想!休想……」

  夏蘇被推到了地上,怔怔望著她爹發瘋,看他終因體虛而竭力,頹倒昏迷。

  「來人。」好一會兒,她從地上爬起。

  也許猶豫該不該露面,過了半晌,才有個小廝跑進來,「四小姐……小的……小的……」還沒想好理由。

  「老爺發過一通脾氣就暈了,你快去請大夫來瞧瞧,許是恢復了神智。」夏蘇卻沒追究。

  小廝鬆口氣,回道,「四小姐不知,老爺這兩年一直這樣,亂喊亂叫,捉著姨娘的手喊姑娘的名,也聽不明白他的話,請大夫也沒用。今日發作得厲害些,大概是肚子餓了,脾氣大。」

  「是這樣麼?聽到爹訓我,還以為他省過神來了。」夏蘇有些失望,但道,「既然你在這兒,那我就不等徐管事回來了,你照顧著吧。」

  小廝巴不得夏蘇趕緊走,哎哎應了。

  夏蘇回到自己的居所,正來回踱步的禾心趕忙迎上來。

  「好姐姐,你去哪兒好歹也給我留個便箋,嚇得我以為你讓劉徹言捉了。」

  「我不是已經讓他捉了?」這話說的。

  「還沒捉到他屋裡啊。」禾心拍著心口,「真是急死我,這人到底什麼時候來——」啊,啊,說漏嘴了!

  不料夏蘇置若罔聞,往寢屋裡走,「禾心,我歇個午覺。」

  禾心悶悶應了好,坐進太師椅裡,蜷上兩腿,只覺百無聊賴,捉了自己一隻辮子,數著頭髮自言自語,「狐真大人,夏姐姐疑心重,可我不怪她。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她總有一日會相信我是真心當她姐姐的。」

  夏蘇的笑音傳出,「有那麼委屈嗎?那就進來看著我睡覺吧。」

  禾心跑進裡頭,笑咪咪道,「總比一個人待著強。」

  夏蘇也並非真午睡,而是從袖中拿出一片破破爛爛的葛絲,對光,背光,翻來覆去地瞧。

  「這什麼呀?」禾心問。

  「我爹塞進我手裡的。你幫我想想,可能會有什麼含意?」夏蘇一開始確實以為爹神智不清,誰知爹搶畫去撕,同時往她手裡塞了這片絲,那瞬間她感覺他的目光份外清明。

  禾心想了不一會兒就愁眉苦臉起來,「一片巾子扯下來的破絲條,能有什麼啊?」

  「巾子?」夏蘇突然笑,「……原來如此。禾心,你可幫我的大忙了,一定記得要向趙青河邀功。」

  禾心莫名所以,「哎?」又猛地想起趙青河的囑咐,大眼轉悠悠,「姐姐,我真是踫巧上你船的。」

  「踫巧就踫巧,只是在別人面前,我不能跟你太親近。」當日禾心讓戚明領到船上,萬分出乎夏蘇意料,自然不相信禾心的巧合說,又很難認為某人昏迷不醒中還能把禾心送來。

  不過,某人的推斷猜測,一直神準。

  禾心訕笑,「我知道的。姐姐的兄長說善不可,說惡也怪。我不是去廚房了嗎?按姐姐吩咐,將大公子看過飯龕的事告訴了廚子,那廚子還挺不當回事,可沒一會兒,就見幾個武師跑進廚房,把每個人都揍了一頓板子。大公子到底是關心姐姐,還是討厭姐姐呢?」

  「別說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從小到大,夏蘇都沒明白過劉徹言的陰晴不定,從前懼怕他,如今無視他。

  要說他的身世可憐,她的身世也不怎麼樣,卻並沒長成陰陽怪氣。

  可見,天生的性子。

  「禾心,你有沒有想過辦法出門?」

  禾心嘆氣,「想過,可我一近外牆,就有武師晃來。其他園子可能守衛鬆些,但都上了門鎖。劉府是不是很有錢,養那麼多家武護院?」

  劉府巨富,府庫好似金山,怎能不花錢養守財人。當初夏蘇純屬僥幸,劉徹言不在家,各園夫人從暗鬥轉了明爭,看管鬆懈,才能順利逃出去。

  「果然。」夏蘇既能回來,這點覺悟還是有的,「罷了,你今後別再亂跑,若引人起疑,可能一點出門的機會都沒有了。」

  禾心應聲,「不怕,還會有人來救姐姐的。」

  夏蘇怎會不知禾心指誰,淡笑盈盈,不言語。

  今日收獲很大,謎題的一半已經解開,劉徹言急切想找的東西,就在「葛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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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9:54:04 |只看該作者
第174片 丹青擾心

  然而,夏蘇現在又有新的疑惑。

  爹到底真病還是裝病?就算他偶有神智,為何告知了她?

  她不記得爹喜歡過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是她最嚴厲的師父,卻半點不是慈父。更何況,他還曾親口告訴她,她只是幫他賺錢的工具,其他諸項不如聰明的姐妹們,唯有仿真的畫藝,讓他能夠忍耐她的慢和怯。

  而她爹剛才那番言,說自己是像他的女兒,誇她有天分,他要傾囊相授——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京城丹青軒,門前車馬流水,賓客絡繹不絕,正是出新彩的日子。

  自盛唐之彩七十餘種,經過南北宋,那場恨不得滅盡所有顏料,唯認黑與白,才生得出真正好畫的大風,到了今時,僅有二十多種色彩存續。

  然而,用色輕,不代表顏料不重要,好的顏料更是難求。丹青軒一向業內皎皎,出色質量上乘,且仍堅持研發推廣新品色彩,非一般顏料商可媲美。

  丹青軒主的祖上,曾是翰林畫院的副院史。軒主本人才高八斗,年方二十就金榜提名,入仕而官運亨通,還成為天下廣知的大文豪,窮一生纂文修史,一手書法一手畫,藝天高。因此,即便其子孫從商之勢大過官勢,也不影響這門盛名。

  丹青軒主,姓崔。

  崔劉崔劉,崔在前,劉在後。前者百年傳承,後者白丁起家;前者平素沉斂,後者張揚炫富。前者瞧不起後者,後者看不慣前者。總是你追我趕,眾所皆知的同行對手。

  即便是對手,因丹青軒獨佔鰲頭,劉家的鑒畫師們想要跟上彩料的趨勢,也得乖乖上門當個好客人。

  丹青軒雖在崔老太爺名下,年事已高的老人家將軒中事務交給孫子們輪流管,這段時日正好輪到崔岩。

  身為主人,看到對頭,雖不至於店大欺客,想要找找口頭的茬,絕對正常,更遑論崔岩和劉徹言這兩位,平時就互相衝得厲害。所以,作為合格的掌事和夥計,從門口迎賓的,到出來接待的,個個打起十二萬精神,像以往一樣,準備這場不可避免的衝撞。

  崔九公子也確實沒讓大家白準備,一見劉大公子就冷哼兩聲,挽上一隻袖子正要上陣--

  卻驟然,偃旗息鼓。

  眾人都不用思前想後,目光齊刷刷盯住劉大公子身旁的嬌客,一致認定是這位姑娘的功勞。

  事後,離得九公子最近的夥計證言,九公子當時十分喪氣得說了一句--

  「今日算了。」

  崔家老九,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主,見到對頭從不清靜,何故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可能無緣無故,而那位嬌客實在又很特別,讓人一見難忘,所以順理成章就把她當成了九公子乖息的緣故。

  嬌客特別在何處?

  「劉大公子真是與眾不同,別人養家雀,你養金絲鳥,何不乾脆打個純金的籠子?」普通人問不出來的話,崔九公子問得輕而易舉,天生不知道皮薄。

  有人可能要說,這還算偃旗息鼓?

  崔家人會答,算。因為,平常可不這麼客氣,直接就罵土財主了。

  劉徹言陰冷臉色,「九公子平時花叢裡沉著,還以為你很懂姑娘家的首飾。」

  「首飾?」崔岩盯著夏蘇手腕上的細金鏈子,以及裙邊擺動時乍現的光芒,分明就是束手縛腳的鎖鏈。

  他是告密者,也清楚能把妹妹嫁給太監的劉徹言是怎樣的人,可這會兒,親眼見到這姑娘被捉回來後的狀況,居然有那麼一點點懊惱。

  「是啊,我家四妹大病痊癒,闊別三年方能歸家,本是好事,但算命先生說她命根弱似飄萍,需用貴重之物佩戴於手腳,才可最終留穩性命。九公子難道以為我綁了自家妹妹?若真如此,怎又會帶她出門來挑顏料呢?」劉徹言說謊一本正經,又轉頭對夏蘇道,「蘇兒,你能回得家來,也要謝謝九公子,多虧他贈我良方。」

  夏蘇望一眼就垂了眸,原來崔岩告密在先,周嬸要挾在後,她想逃也難,不過,要她說謝謝卻很荒謬。

  「蘇兒。」劉大公子則喜歡在外有面子。

  崔岩欲打哈哈,這個好人但不由他做。

  「四小姐,真巧!」聲音驚喜又客氣,一人上來作禮。

  明眸晧齒,君子纖纖,如流風,如星辰,絕大多數北男所欠缺的靈秀溫雅,彷彿在此人身上發散著明光。

  夏蘇真正吃驚,動作比腦子快,已然回禮,「吳二爺怎麼來了?」

  吳其晗的目光也掃過夏蘇手上鎖鏈,卻似毫不在意,「聽說這回丹青軒做出一款古唐彩,我自然是來開眼界的。」

  包括劉徹言,也架不住對這款失傳唐彩的好奇,還帶了夏蘇出門,半討好半宣誓主權的打算。遇到崔岩,他不擔心,只是怎麼也沒想到還有認識蘇兒的男子。他雖能對蘇兒和趙青河的關係猜得八九不離十,但並不知吳其晗的存在。

  此刻,劉徹言疑心洶湧,還不能發作,目光陰騖盯著這個男人,卻發現對方是心裡無論怎麼想要貶低,也貶低不了的貴公子。

  劉瑋曾罵他,天生賤種,穿金鏤戴寶石也無法遮掩他的窮酸相。

  他一直想否認,卻每每見崔岩而覺厭惡。

  眼前吳其晗這個人,一看即知,和崔岩是同類,含金鑰出生,自小到大,要什麼有什麼。

  「這位莫非就是四小姐兄長?」吳其晗不為對方陰鬱森冷的目光所動,泰然若之,「劉大公子,久仰。在下吳其晗,經營一家書畫齋。」

  劉徹言立刻知道這人身世,「原來是墨古齋大東家,失敬失敬。我四妹在江南養病,又愛弄墨,想是由此結識。」

  吳家在京城不算極貴極富,卻一門文官兒,四五六品的。江南祖宅那邊,倒是聽說買賣做得挺大。

  「正是。」吳其晗答得順,「偶遇過四小姐幾回。今日再見四小姐,身子竟是大好了,可喜可賀。敢問明日劉大公子方便否?我本要差人投帖,想登門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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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9:54:16 |只看該作者
第175片 天子驚彩

  夏蘇這時正想,這兩人皆為圓謊高手,三言兩語打發周邊聽熱鬧的,卻聞吳其晗要拜訪劉徹言。

  她不由脫口問道,「所為何事?」

  丹青軒此刻人來人往,吳其晗居然也不遮掩,大方回答,「終身大事。」

  夏蘇神情不動。但她本來就慢得遲鈍,也不引人往別處想。

  崔岩一聽,吳其晗要和劉徹言說終身大事,劉府現在就一位沒出閣的姑娘,自然是要娶劉蘇兒的意思。

  他忽然心思七拐八彎,最後笑聲朗朗,刻意嘹亮,「哦,哦,吳劉若成親家,郎才女貌,家世相當,真是京城佳話。」

  那些原本沒啥興趣的旁聽者,頓然豎直了耳朵。

  誰?誰要娶劉公公退了婚的劉四小姐?吳二公子?吳尚書不愛讀書的二兒子?

  劉徹言簡直目露凶光,恨不得當即拉著夏蘇就回去,但他深知今日客人多有頭有臉,自己面子上必須擺到最好看。

  他冷冷呵笑道,「九公子莫隨意說笑,如此大事怎能信口開河?」

  吳其晗已達目的,斂了朗氣,沉聲道,「大公子說得是,我明日過府再詳談。南北禮數略不同,一切照北方的儀式走也可,定要做到圓滿。」說得很穩重,也很保守,讓人無法說他不合規矩,而其中意味更不容錯辯。

  吳其晗隨即又對夏蘇微施禮,「四小姐,吳某先進去了,願你挑得好青好綠,作得好畫,改日再賞你的墨寶。」

  吳其晗進軒園去之後,一批瞧過了熱鬧的人也入了園子,丹青軒門庭剎那清靜下來。

  崔岩冷望著森寒臉色的劉徹言,揮退自家的夥計們,當著夏蘇的面,譏諷他,「劉大公子何故心情不暢?都說南方規矩少,可依我看,吳公子還是十分懂禮數的。再者,四姑娘年紀不小,眼看婚事有了著落,還是上品的好兒郎,難道不是大喜?」

  比起劉徹言,夏蘇覺得這位面上帶笑的崔九公子,突然多管閒事,幫忙撮合她和吳其晗,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難道還是內疚了不成?

  想完,她自覺好笑,往園裡踏出一步。

  「蘇兒,回府了。」劉徹言哪裡還待得住。

  夏蘇卻不撤步,「兄長這會兒走,豈非落人口實?還以為吳二爺與我有何見不得人的事。」

  只要細想,就會感覺吳其晗今日之舉十分怪異。

  他向自己表過心跡,也說過給她時日考慮,但那時他還不知她的身世,只以為她是趙青河的義妹,小門戶的女兒。

  如今他一上來就明確了她的原名本姓,雖說不是很直白,卻在所有人面前暗示他對她有意。

  這麼做,在她看來,就是向劉徹言挑釁。

  吳其晗一直溫文儒雅,砍價這樣的事,都可以表現得溫潤,今日所為十分突兀,別人或許瞧不出來,她卻是瞧得出來的。

  他這樣,像一個人。

  一個袖裡乾坤,胸中丘壑,行動力絕不遜色於腦力,用不好聽的話來說,很傲慢的人。

  劉徹言想反問一句,她和姓吳的,是不是真有見不得人的事。然而,崔岩看好戲的那對眼珠子,令他感覺自己脖子上像掐了兩隻手,別說問不了,氣都喘不上。他甚至,沒有正常的敏銳,對夏蘇異常冷靜全然不覺,到最後成了跟在夏蘇身後走。

  崔岩在後頭,目光深深看著夏蘇的背影,告訴自己,他不是幫她,也不內疚,只是不想對頭好過。

  「阿九。」崔老爺子從偏廳出來,外面的熱鬧一點兒沒錯過,「如我所料,劉家四娘擅畫,應該就是劉瑋藏得寶貝。」

  「會畫畫而已。」崔岩未被說服。

  「到底如何,等會兒試試便知。」老爺子打算得好。

  不過,計劃不如變化,這場新色出品會,讓天子一道旨驚了,草草收場。

  酷暑繁冗的京城,隨著朝中的風雲突變,也是忽雷忽雨,讓人摸不著頭腦。其中,最大的消息是宰相換人當,支撐著朝廷的棟梁多數也跟著換,不僅牽扯外官,還牽扯了內宦。

  高相上台,出手就是重擊,聯合百官,將一位權傾朝野的大公公參了。

  皇上勵精圖治,又有皇太后全力相幫,決心十分大,立刻將人關押,再拿憑據細數罪狀。

  一樹倒,連根拔,藤草無依。這時雖只捉拿一人,遲早會查到裙帶關係。

  劉瑋就算為欽命皇商,也是先帝那會兒的事,後來主要同公公們打交道,更因收養了劉徹言的關係,劉家產業幾乎都成劉公公的私產。這兩年,新帝登基,劉瑋又衰弱不堪,早就喪失他好眼好筆的優勢,再不得帝王歡心。現如今,高相痛恨宦官專權,有心要拿之開刀,劉公公能不能安然無恙,實在不好說。

  當然,和公公們關係密切的,不止劉府,京城裡心慌慌的名門望族太多,自顧不暇,皆注目朝廷,隨時準備撇清自己。

  劉公公那邊的情勢尚不明朗,劉府的白晝卻如一鍋沸水。

  各園夫人們,有娘家的,要回娘家,沒娘家的,也要出府,探親的,祈福的,裝病的,花樣出盡,無非都是一個目的,要支大筆銀子脫身去。

  劉徹言似乎很忙,忙得沒時間管家裡的事,和戚明連影子都不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如此避開了本要上門「求親」的吳其晗。

  劉莉兒趁虛而入,樂得將那些女人統統打發走,就以大小姐的身份給賬房施壓。群龍無首之下,賬房倒是想聽她的,卻也為難。等她知道他們為難之處,第一個來找的,就是夏蘇。

  禾心說四小姐在睡。

  劉莉兒只以為搪塞她,直接衝進寢屋,才發現禾心沒撒謊,「喲,這算睡得哪門子覺?起了,起了,天塌了!」

  夏蘇其實早被劉莉兒吵醒,「我以為大姐不會再找我。」

  累啊,在這家裡一直睡不好,就怕「鬼」壓床,即便睡著,也噩夢連連。

  劉莉兒把夏蘇拉起來,親自動手給這位看似迷瞪瞪的妹妹穿衣服,連拽帶推來到府中金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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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7 04:29:13 |只看該作者
第176片 巨大財富

  劉莉兒立刻發現,讓她驚訝的場景,夏蘇居然一點都不驚訝。

  「你早就知道?」劉莉兒愕然。

  夏蘇看著那些空空如也的銀箱,目測也就幾千兩白銀剩餘。

  對一般人家而言,這是天數。對劉府而言,只供得一個月開銷。

  是的,她知道,這個家裡的金山已被挖盡,所以劉徹言才不敢對爹痛下殺手,才不遺餘力找她回來,才幹起殺人越貨的勾當。

  「劉蘇兒,別給我裝高深,還不快說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劉徹言把咱家的錢放進自己兜裡去了?」劉莉兒雖凶悍,本質上是個被寵壞的千金小姐,野心富餘,洞察力不足。

  「他沒那個膽。」其實,她爹也好,劉徹言也好,都是小鬼。

  「什麼意思?」劉莉兒不開竅。

  大鬼在宮裡,血盆大口,貪婪無比。

  「是啊,四妹什麼意思?」數日不露面的劉徹言真會聽風聲,女人們吵著要分家這種八姑七婆的事不出現,金庫露了底,他立馬到。

  到這時候,夏蘇也不想隱瞞,而且劉莉兒雖不幫她,作為見證,還是不錯的人選,「兄長賺得銀子都進了劉公公的口袋——這樣的意思。」

  劉莉兒合不上嘴,半晌怒道,「劉徹言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劉徹言突然大笑,「這會兒才當我這個家的人?沒有我吃裡扒外,你們還能嫁到金窩窩裡去?」頓然收了笑,陰嗖嗖盯住夏蘇,「還有吳其晗那樣的男子跟你求親?」

  「放你的狗臭屁!你把我劉家的財產搬空了,還要我們感謝你不成?」劉莉兒沒聽懂,只有一股大火。

  「我想兄長是說,沒有他拿銀子討好劉公公,維持劉府皇商的名頭,這個家早不復風光,我們也不可能嫁得有錢有勢的夫君。」夏蘇卻明白得很。

  「蘇兒果真聰慧不凡,難怪養父後來抱憾你不是男兒身,說若是由你掌家,不知比我能幹多少。」劉徹言瞇了瞇眼,「只不過我想知道,面對我大伯填都填不滿的胃口,又拿捏著劉家皇商的特權,除了餵銀子,你還有更好的主意麼?」

  夏蘇難得答得很利落,「不作皇商就是了。爹經營多盤營生,皇商雖為主營,如果入不敷出,不如捨了,將別盤做大。」

  劉徹言啞然。

  劉莉兒眼神復雜,望著夏蘇。

  「不過,兄長到底是劉公公親侄,不會如此想罷了。」劉莉兒說得並不錯,劉徹言確實吃裡扒外,就算有不情願,也是因他不把自己當成這個劉家人的緣故。

  「劉莉兒,你給我滾。」劉徹言雙手握拳,眼底陰雲迅速聚攏,要實施暴虐的前兆。

  這樣的劉徹言,劉莉兒也怕,平時必定拔腿就跑。只是這回,她猶豫了。她看看夏蘇,用力咬白了唇。

  「大姐自管去。」夏蘇的神情很淡,聲音很柔。

  不知怎麼,劉莉兒自以為夠狠的心,十分酸楚。她從前怎麼欺負這個妹妹的,都記得一清二楚,然而這時,她居然期望四妹能夠挽救劉家破敗的命運,哪怕需要將清白奉給惡鬼。她自覺不齒,又莫可奈何,最終決心自私下去,掉頭走了。

  「四妹值得麼,為這種家人挽救這種家?」劉徹言步步上前。

  夏蘇不退,反而有點詫異,「誰要救這個家?」哪句話表明?

  劉徹言以為她嘴硬,伸手撫上她的雪頸,那份細膩感令他煩躁的心頓然一蕩,「那你為何乖乖回來?」

  他不傻,稍過一些時日,就覺她這回太乖覺了。不吵,不鬧,不反抗,從前那些激烈的行為,全然不見。

  她或許想讓他防心鬆懈?

  「蘇兒——」他轉身將她拉進懷裡,心貼背,湊在她耳畔,親昵嗅香,把玩她的耳墜還不夠,陡然伸入她的肩衣,再無一層隔閡,還欲往她心口放肆,「這回,我下地獄,你也得跟我一起下。」

  「到此為止。」夏蘇腳下一動,劉徹言懷中已空。

  她或許飛不高,卻不可能坐以待斃。

  劉徹言完全沒看清她如何脫離自己掌控的,當下滿面陰鬱,「看來非要我用強,蘇兒方會就範。你莫非認為嫁得成吳家公子?即便人人道才子佳人,也要由我這個兄長點頭,而我說了,這回死也要死在一起……」

  夏蘇實在聽不下去,「我只是告訴你,你想找爹藏起的東西,就不要對我輕舉妄動。清白,名節,怎麼死法,身為劉家女兒,你覺得我真會在乎?」

  劉府,沒有禮教,唯心歡樂就好。她未必糟踐自己,若是萬般無奈失去了,也絕不會要死要活。

  女子的名節,就像她手腳上這兩條鏈子,是男人強加的,一面由他們隨心所欲,一面說什麼最珍貴,其實皆是男權私利。

  兩情相悅,自然沒有誰吃虧之論;而一方強奪,與施暴等同,都是身心受創,無需擴大傷害,為此尋死覓活。

  只要錯不在自己,就可堂堂正正,期待未來。

  看清了,就覺對方以此欺辱的舉止幼稚可笑。

  劉徹言越發看不清夏蘇,但他不及想,就被她第一句話震到,以至於輕佻不下去,「你如何知道?」

  「劉家富極時,出入都自帶明燈,何須點他家的蠟?劉家富極時,姨娘們悄悄賣了首飾古董就好,何須要向賬房討路費?劉家富極時,廚房山珍海味,便是過夜的包子,也用最好的白麵。」在銀兩支不大開的趙府生活,夏蘇培養出了這點眼風,「……伴君如伴虎,你大伯父精明,將你放進我家,正是想要霸佔我爹積攢的巨大財富,未雨綢繆。」

  「巨大財富?巨大財富?」劉徹言連聲反問,忽然仰面大笑,又忽然直視入夏蘇的眼,「你說得都對!那你告訴我,你爹把這筆巨大財富藏哪兒了?」

  夏蘇有些捉摸不定他的反應,但答,「我怎麼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爹那隻老狐狸,就算不告訴你,也一定借你的手藏了。」劉徹言神情竟顯得懇切真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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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7 04:29:26 |只看該作者
第177片 夏落青河

  劉徹言這般道來,「你不也恨你爹嗎?他雖手把手教你畫畫,其實完全是利用你幫他賺更多的銀子罷了。他就像這個家的皇帝,一切都歸他所有,就算是子女,也不能有半點分他財產的意圖。你有多少未出世的兄弟被他扼殺,還有你三個姐姐,草草嫁了出去,皆因他感覺到威脅。所以,即便是他最寵的女兒,也配給人渣。他的話,何曾可信?蘇兒,你聰明,只要你仔細想,定找得出其中秘密。這筆財富到手,你我遠走高飛,劉公公也好,這個家的人也好,皆可拋卻,誰也不能阻撓我們。甦兒,我待你萬分真心。」

  他待她,萬分真心?

  夏蘇想笑,卻笑不出來。

  劉徹言有句話沒說錯。她爹老狐狸,話不可信。

  那麼,爹告訴她葛巾的暗示,究竟是什麼意圖呢?

  哎,要是趙青河在就好了,他才真聰明,彎彎繞繞,經過他的腦子,都捋得筆直,一眼就可以看到頭。

  長日過去,終於夜了,慣於夜間活動的夏蘇,卻已覺得心累。

  家裡來了貴客,劉徹言只好放過她,但以三日為限,讓她說出爹的藏富之地。要是說不出來,他就跟她行夫妻之實,一輩子扣壓著她,生來死去糾纏到底。顯然,他對於她不在乎清白那樣的話全不上心,仍以為這是最有效的要挾。

  在乎不在乎,她都想徹底解決這個人。夏蘇反復思量葛巾這條線索,最終決定再去看一回爹。只是這回,將多年練起的防備心層層包裹,不打算把那位當風燭殘年的可憐老人。

  到了爹的院子裡,卻是無人。小廝們不在,那位頗為主性的徐管事也不在,陰影裡不藏著鬼祟。

  不過,清靜了,反而不是常態,夏蘇的步子就成了龜步,身形就成了鼠形,蹭半天才踩進裡屋去。

  外面有些古怪,裡面卻一切如常。

  面色枯槁的爹坐在床上,靠著高疊的被子,歪頭側臉,昏昏沉沉的模樣。旁邊矮幾上放著一碗藥,還冒熱氣,藥香撲鼻。她作畫的桌案那兒,放下了千里江山的紗簾。大概窗開著,風吹簾動,時不時有輕微的拍打聲。

  她細細聽過,確認沒有他人聲息,才走到父親床前。

  「爹。」她喚道,「不用裝了,除了你和我,這裡沒有別人。」

  劉瑋的眼皮子動了動。

  「為何是葛巾?」她不是玩得了心眼的人。

  劉瑋睜開眼楮,那雙能從水墨色彩中分辨出真偽的眼瞳,此時失去了光澤,張口傻樂,流涎邋遢的樣子再真不過,很難讓人懷疑他是裝瘋賣傻。他不說話,直愣愣盯著夏蘇,好一會兒卻又無所謂得瞥開去,嘴裡咕嚕了一句。

  夏蘇沒聽懂他說什麼,往前靠近一步,正想彎身。

  一聲長嘆--

  「妹妹如此行夜怎麼得了?再寬的夜路,只要自覺身處險境,就該如履薄冰,不可掉以輕心。我若是你,一,不會靠近神智不清之人,二,必探紗簾之後,看清楚有沒有人,三,原本一直有人防守的院子,突然沒人了,所以絕對進都不會進來。」

  紗簾後,陡然亮起明光,一道影子扶搖直上,竟籠罩大半江山圖。

  人未出,氣勢如虹。

  夏蘇幽冷的雙眼頓然一熱,再不逼自己空洞。

  這個人的影,形,音,氣,皆刻入她的骨,與夜相融,為夜添彩,只要她一息尚存,就不可能錯過。

  「......」心潮澎湃,不會撒嬌,卻成了嗔怪,「你居然閉息?」

  「這時候,妹妹需要和我討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麼?唉--」強大的氣勢,為心愛的姑娘頻頻縮水,「虧得哥哥日思夜想,又自我安慰,想你跟我學了不少,應該能夠自保,誰知一見面,你這拖泥帶水,不瞻前不顧後,還自以為防備有佳的小聰明,一點點也沒改--」

  江山拍浪風亂卷,青河磅礡,夏熾烈。

  趙青河低頭望著緊抱自己的姑娘,嘴邊的話暫時咽了下去,回抱住她,漸漸收緊雙臂,不自禁親吻她的髮。待她仰面來瞧,他正好接收了小巧的蓮唇,俯注前所未有的狂潮,放肆自己,任她驚,任她躲,任她喘息,任她推拒,他寸步不讓,直到心頭攫滿了蜜甜,方才重新抱緊她。

  遙望,遠想,魂牽夢縈,怎能解開思念的咒?

  兩人縱然個性不熱,內心孤僻,因家人飽受痛楚,一旦有了心愛,卻也與天下有情人沒兩樣,想抱,想親,想相擁不分,守到天荒地老。

  早就動心,卻掙扎。早就愛上,卻不安。直至分離,才知相思噬骨,萬般痛苦中滋養濃情。

  待到再相會,心意契合,別無扭捏,心動情動,熱烈迸發就是。

  這一抱,這一吻,將之前所有模糊不清的曖昧落實,真正情定。

  「夏蘇,你今後再一個人出遠門試試。」趁他動彈不得,一跑出去就不著家了。

  夏蘇不知親個嘴還能這般放肆,感覺就像要被他吞進肚裡,心裡居然死都甘願,不想放手。唇,火辣辣;身,緊繃繃;心,跳蜜蜜。發麻的手指捉住他的衣襟,讓他按貼在胸膛,聽他心跳如擂鼓密集,紅臉才稍稍褪淺。

  「瞧你中氣十足,想來毒拔乾淨了,腦袋也沒閉竅。」真好。

  趙青河聞言,將夏蘇推直了端詳,一手拎起她腕上的鎖鏈,撇撇嘴,「我知道妹妹最怕哥哥變回笨蛋,不過,在我看來,妹妹所作所為也不見得聰明,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回來當囚犯。」

  他再嘖嘖有聲,眼底焰氣騰騰,「手腳皆銬,怎麼不乾脆打個鳥籠子?」

  夏蘇道,「崔九也這麼說。」

  趙青河敗給她了,「那是因為旁觀者都知道替你不值,你還安之若素。」突然眼一明,「你這樣也能跑。」

  從劉瑋的床頭,到這張桌前,足有三丈遠,然而他眨眼之間,她已抱住他。

  「自然。」

  夜行初衷,原本就是修習輕功。三年前,她僥幸逃脫,嘗到甜頭,沒有一日不勤奮。三年後,飛天舞已經練成,不能飛,但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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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7 04:29:41 |只看該作者
第178片 真正溪山

  小步大步沒差別,上房揭瓦也不難。鏈子,既然能讓劉徹言鬆懈,夏蘇就戴著。

  趙青河拉拉她的髮尾,「怪不得你膽子嘯天,敢送上門去。」

  「我膽子小,不過--」夏蘇「謙虛」。

  趙青河笑道,「你膽小,不過仗我先行,現在我來了,麻煩你讓個位吧。」

  夏蘇這才正經了神色,「趙青河,劉徹言在找我爹藏起的財產,劉府已是空殼子了。」

  「早知道了。」趙青河眼中自信,「你可知,你那位養兄殺了岑雪敏,吞下她最後一筆黑心錢。岑雪敏自視甚高,所有計劃都有後招,卻沒想到輸給了命,下場淒慘。」

  「不是命。」夏蘇並不驚訝。

  趙青河瞇了眼,「哦,莫非還是人算?」

  「應是涵畫館的方掌櫃洩密給劉徹言,劉徹言才能找出岑雪敏的藏身處,也是藏財處,將其劫殺。」一切有因有果,皆不偶然。

  「你如何得知?」總覺得這姑娘瞞了什麼,看來自己直覺不錯。

  夏蘇有點心虛,看趙青河一眼就笑了笑,風水輪流轉,也有她討好的時候,「在西湖吃麵那晚,我不是夜潛涵畫館麼?瞧見方掌櫃寫一封信,抬頭是『宇美』二字。宇美,是劉徹言的舊字,他從不提,我小時候卻偶見過一回,在他家鄉的來信上。」

  趙青河立刻聯想到了一起,「方掌櫃是劉徹言的親生父親。」

  夏蘇點頭,「應該不會錯。而且,離開蘇州前的那日深夜,劉徹言接報後就帶著一群武師下船,回來時我偷偷瞧過,親見鬍子賊船上的幾隻大箱子讓他們搬上來,箱子上還有血跡。我就猜岑雪敏可能出事了。」

  趙青河愛極夏蘇的敏捷思維,關鍵時刻有驚喜,令他如虎添翼之感,「劉徹言如何處理箱子的?」

  夏蘇還真答得上來,「那些箱子都是隔水防蛀箱,珍木定制,放置古董字畫最好不過。箱子到府就進庫,但今日大姐拉我去看庫房,那些箱子已經不見了,連同裡面的東西一起。我要是劉徹言,一面想著從劉府多撈金銀,一面又要貢獻給劉公公,是不會再換箱子的。」

  趙青河再同意不過,「很可能直接送給劉公公了,這樣就好。」

  岑雪敏雖死,還有兩個幫手活著,為了減罪,巴不得作證。

  「妹妹原本如何打算?」

  「劉徹言懷疑我爹瞞藏了大筆錢財,以我爹的精明,是極有可能的。而且,劉家富可敵國也並非誇大,自我有記憶起,家裡窮奢極侈,金銀已是俗物,更曾見庫裡堆滿珍寶,每一件都價值不菲,絕非今日模樣。而我爹從不相信任何人,與劉徹言鬥了十年,無奈劉公公的勢力,藏寶很是合情合理。」紗簾那頭,父親的影子虛弱無形,夏蘇沉默片刻,「而最讓我奇怪的是--《溪山先生說墨笈》。」

  趙青河劍眉一挑,「你說過,說墨笈上多數畫都是假的,江南卷更是出自你手。」

  夏蘇笑得輕柔,「溪山先生是我爹杜撰出來的人物,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因為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我爹不僅是識畫高手,也是造假高手,不然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女兒了。他托溪山之名在畫上留下鑒詩,不料讓溪山聲名大噪,他乾脆造假到底,暗地購置一所宅院作為溪山居所,他神秘出入,再讓僕從散播消息,凡要鑒畫的人只管上門,畫留下,數日取,他只留評留鑒。如此,溪山先生由虛化實。」

  「你爹也算得上傳奇。」高招。

  夏蘇可不這麼認為,「起初或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但就在劉公公要劉徹言接管礦山,我爹不得不雙手奉上之後沒多久,他開始籌備《溪山先生說墨笈》。《說墨笈》面世三年,不僅受到書畫藝界的推崇,連先帝都愛不釋手,向民間征找《說墨笈》中的古畫。如今的皇上,雖不曾召見過我爹,卻受先帝影響,也將那些畫當成滄海遺珠,崇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溪山先生,尊他為一代鑒賞大師。」

  劉瑋的造假,到此達到最高境界。

  「《溪山先生說墨笈》幾乎成為收藏家們必備的書冊時,我爹才讓我將裡面的小畫臨摹出來。」夏蘇又道。

  趙青河倒是沒想到,「也就是說,書先出,後成畫。如此看來,不論利益,你爹對你的才能是確實肯定的,所以要等你長大,筆力成器。」

  夏蘇頭回聽到這種說法,微微一怔,半晌後又繼續道,「我爹平素就十分嚴厲,但對於《說墨笈》上的仿畫制作,簡直吹毛求疵。每幅畫,我至少畫了百遍有餘,整整兩年工夫才全部完成。再之後的一年裡,我被劉徹言約嫁給他大伯,我爹已無實權,整日在外流連,間中更是昏於花樓,讓人抬回家來,至此身子就大不如前了。」

  「你作得那些畫呢?」真是因果循回,成王敗寇。

  夏蘇搖搖頭,「我每作成一幅,不管好壞,爹就會拿走,過不久便當著我面燒掉。我那會兒以為他全燒光了,如今想來,只是他讓我這麼認為而已。我爹的防心,比我大得多。」

  趙青河也同意,「你爹很可能留了一手。」且思考更深一層,「劉徹言是接掌劉家全盤營生的人,少了一大筆財產,他肯定有所察覺。方掌櫃是劉徹言親爹,他帶著江南卷八幅畫想跑,就不是貪財那麼簡單。」

  「我也這麼想。畫是我畫的,劉徹言一日找不出答案,一日不會放過我。我回來,幫他……」話,不可說太滿。

  趙青河卻有點瞧不得的好笑意,「妹妹心腸真好,幫他?哈哈,換作是我,可不敢受用。」

  這姑娘,殺傷力無形,鼠膽龜步全是幻象。

  「他要財,我要自在,各取所需,和心腸好不好無關。」夏蘇不以為然,自覺心誠就好,「我與劉徹言一樣,都覺得秘密在江南八畫上,因我爹最推崇南宋山水。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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