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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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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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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3:47 |只看該作者
第150章 九 攝魂離魄(三)

    黃梓瑕思忖著,慢慢說:“說起來,齊騰的運氣真是不錯。我查過檔案,他去年還鬱鬱不得志,在范將軍手下做個排位頂末的支使,可從今年開始便得了范將軍青眼,如今一路青雲直上,短短數月竟已被提拔為節度使判官了!”

    禹宣點頭,說:“是啊,誰能想到。”

    “他升遷速度這麼快,不知是否有親戚助力?”

    “或許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說道。

    最後一片花圃,種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曬得蔫蔫兒的月季花,枝葉稀疏,只有一兩個枝頭無精打采地掛著幾朵顏色慘淡的花。

    “這月季的品種非常好,還記得今年春季之時,一朵朵月季開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邊澆水一邊說,“我記得,齊騰最喜歡這花。”

    黃梓瑕隨口問:“齊騰喜歡月季?”

    “他喜歡所有鮮豔漂亮的花朵。而溫陽最討厭月季、牡丹、繡球、蜀葵這些色艷花大的。”

    黃梓瑕立即想起溫陽的書房中,那一幅繡球蝴蝶。

    她慢慢點頭,又問:“不知溫陽與齊騰,平時關係如何?”

    禹宣想了許久,才緩緩說:“沒什麼來往。”

    “和你呢?”黃梓瑕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問,“這兩人中,你與哪個人交往較多?”

    禹宣的臉色暗淡,但終究還是勉強開口,說:“齊騰救過我,溫陽和我研討過書法,但他們兩人……對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們也好,沒有也好,都沒有改變。 ”

    黃梓瑕便追問:“齊騰救過你,是怎麼回事?”

    “義父母去世之後,我曾想不開,齊騰剛好經過,救了我。”他不願多提,只一筆帶過。

    這冷淡疏離的話語,卻讓黃梓瑕呆愣在那裡,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氣,許久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良久,她才乾澀地問:“你……為何呢?”

    “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將頭轉向一邊,低聲說:“此生此世,我已經嚐過一次親人離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黃梓瑕只覺得眼睛灼痛,心裡面有種劇烈的酸楚,在緩慢地沸騰流淌,令她幾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看著她失控的淚眼,怕她就此痛哭失聲,便低聲說道:“時間不早,子秦還在衙門等我們。”

    黃梓瑕點頭,仰頭長長呼吸,讓自己的眼淚消去。

    禹宣見她要走,又低聲問:“溫陽這案子……與義父母的死,是否有關?”

    “在成都府,能拿到鴆毒的人,絕對不多。而有鴆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少。”黃梓瑕說著,又搖搖頭,說,“但也只是同為鴆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實,還有一個關聯,便是他送給自己的鐲子。但黃梓瑕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忽略這句。

    禹宣慢慢地說道:“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與宮廷扯上關係,拿到鴆毒。”

    黃梓瑕立即問:“是誰?”

    “齊騰。”

    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都立即警覺,問:“齊騰與宮中人有接觸?”

    “這個我倒不知道,但前幾日瑯琊王家那位王蘊到來了……”他說到這個名字,難免看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正在情緒低落之際,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閃爍,然後便靜等他說出下面的話。

    禹宣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說:“前日,齊騰帶他過來拜訪我。我才知道,原來齊騰的母親姓王,論起來,他是王蘊的遠房表哥。”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王家……”

    王皇后便在宮中,若有心的話,自然可以接觸得到。

    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卻是更為複雜的神情。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蘊到成都府找禹宣,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朝廷或者王家甚麼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個了。

    想必當時的情形,會十分尷尬吧。

    黃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裡什麼想法,只覺亂得沒法理出頭緒來,也只能仰頭望著高不可攀的藍天,長長出了一口氣,對禹宣說:“多謝你告訴我此事,事關重大,我先去衙門找周子秦商量一下。 ”

    “稍等一下。”禹宣將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園門邊的小屋,歸置好後跟著他們一起出來,說:“我也想去,聽一聽此案的進展。畢竟,你說過這個案子,或許與我義父母一案有關。”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李舒白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園。

    黃梓瑕想著今日沐善法師的事情,遲疑著,終究問:“禹宣,我問你,你知道沐善法師或許會……攝魂術的事情嗎?”

    禹宣皺起眉,愕然問:“什麼?”

    “或許你不信,但剛剛在他的禪房,他確實想要從我這邊探究什麼。”黃梓瑕靜靜地看著他,端詳著他臉上的神情,說:“成都府的百姓都說沐善法師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可其實,這些所謂的神蹟,或許都只是他攝魂術的力量。”

    “攝魂術……”禹宣張口想要說什麼,但卻又停在了那裡,一動不動,靜靜的,只有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李舒白見他呆愣在當場,便說道:“攝魂術是西域傳來的一種術法,據說武后時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時,便讓那人不由自己地癲狂,也有宮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潛入武后寢宮,企圖行刺,幸而武后身邊的上官婉兒抓起一把匕首,拋擲而去斬殺了刺客,才護得武后安全。後來狄公狄仁傑破解重重疑團,揭露了妖人攝魂術,事情敗露之後,那西域妖人企圖反抗,被亂箭射死。自此之後,似乎就沒再聽到世間還有誰會攝魂術了。”

    黃梓瑕點頭,對禹宣說道:“是,而沐善法師,似乎就是個中高手。所以,雖然沐善法師尚無劣跡,但你日後與他交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為他掌控。”

    禹宣默然點一點頭,卻不說話。他臉色蒼白,此時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膚似乎帶一點透明的瑩白色,格外鮮明。

    他不聲不響,跟在他們的身後許久,然後終於出聲叫她:“阿瑕……”

    黃梓瑕回頭看他。

    他欲言又止,那蒼白的面容上,滿是猶豫遲疑與後怕。許久,他才說:“我之前曾和你說過,我有個東西,想要請你看一看。”

    黃梓瑕點頭,問:“是什麼東西?”

    他指指南邊不遠,說:“就在我書房之中,若你現在有空,可以隨我來。”

    黃梓瑕看向李舒白,見他點了一下頭,而禹宣見李舒白首肯,什麼也沒說已經轉身,向著自己的宅子走去。

    蜀郡歷來多俊才,為激勵士子上進,各縣鄉都有獎勵。成都府學子考取舉子之後,官府會分派宅邸,並每月供給銀錢,以資勸學。

    禹宣未到十九歲便成為蜀郡解元,風頭一時無兩。雖然黃梓瑕的父親十分不捨,但還是讓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為,父親覺得女兒畢竟有未婚夫,長到十五六歲還與禹宣感情親密,總是不好。

    郡中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東涵元橋旁。門前垂柳小桃夾岸而栽,如果在春天來的話,會是非常美好的景緻。

    黃梓瑕不記得自己曾多少次來到這邊,輕叩門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熟悉裡面佈局的人——從大門進去,是粉牆照壁,後面天井狹窄,挖了四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裡面睡蓮長得蓬勃,如今夏末,應該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池後,便是堂屋。左右廂房,抄手游廊。再後面就是後院了,三間房打通,書房與臥室都連在一起,只用書架隔開,一屋坦蕩開闊。

    她曾笑他說,這麼小的宅子,不如還是偷偷回郡守府住吧,只一個他住過的薜荔院就比這裡開闊精緻。他卻臥在榻上,用書蓋在面上遮住日光,聲音沉沉地說:“我這樣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經是大幸。這裡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將相起居睡臥又能佔地幾許?”

    現在想來,他們之間,確實是從他搬出去之後,開始變得疏遠。她忙於各種案件,他忙於聚會講學,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即使時時寫信互通,也只能讓他們更加感覺到那種疏離感。

    那時他對她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極了,彷彿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被推翻,從此再無驕傲立足的憑藉。兩人第一次發生那麼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發誓再也不見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輕輕敲開了她的窗,遞給她一枝桂花,下面一個盒子。

    桂花香甜的氣息讓她整個閨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個手鐲讓她一夜的鬱悶委屈都化為了無形——

    那裡面放的,正是他們商量了許久之後,定下來的樣式。兩條互相銜著尾巴的小魚,就像他們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黃梓瑕沉默地想著往事,跟著禹宣往裡面走。

    繞過粉白照壁,穿過開著睡蓮的天井,後堂是他的書房與臥室,三間大屋毫無阻隔,打通之後,只以書架和博古架隔開。

    禹宣走到書桌前,伸手將抽屜拉開,從所有東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見那封信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過,詢問地抬頭看他。

    他慢慢地說:“某一日,我從齊騰家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几案上……多了這一封信。”

    黃梓瑕將未曾封貼過的這個信封打開,發現裡面只有薄薄一張雪白素箋。

    她將素箋抽出,攤開仔細閱讀上面的熟悉字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餘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黃梓瑕看著這一紙素箋上的淋漓墨跡,這略顯散亂的字跡讓她的後背隱隱冒出一絲冷汗,整個人彷彿呆了一般,站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這字跡,這般熟悉,讓她覺得這一個個字,幾乎如同一個個可怕的怪獸,正向著她顯露出最猙獰的面目,要將她的魂魄意識全都吞吃進去——

    這是,她自己的字。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汗毛都直豎起來;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冒出針尖一樣的冷汗;她的呼吸不暢,讓她的身體瑟瑟發抖,臉色也在瞬間轉為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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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4:05 |只看該作者
第151章 九 攝魂離魄(四)

    禹宣望著她,慢慢地說:“我認得這字跡……我想,你必定也認識。”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企圖讓自己胸前狂湧的那些血潮平息下來。可是沒有用,無上的恐懼,在一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讓她無法抑制,幾乎要轉身逃離,逃開這撲面而來的暗黑巨浪,逃離這即將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淵。

    整個頭顱內嗡嗡作響,她丟開這封信,用自己的手摀住耳朵,拼命地想要讓自己恢復一點理智。

    她抬起頭,瞪著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你的意思是……”

    他凝望著她,眼睛一瞬不瞬,聲音低沉而沙啞:“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師的時候……或許,你自己之前也曾見過沐善法師?”

    誰知道呢?

    他們面對的,或許是真,或許是假,或許是半真半假。

    至少,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寫下了這樣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頭,最後,又怎麼會把這封信忘掉。

    在她提醒禹宣的時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記憶中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覺察過的痕跡。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喘息聲。

    而禹宣望著她,低聲叫她:“你……不記得嗎?”

    黃梓瑕用力咬牙搖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張素箋飄然落地,輕如棉絮,無聲無息。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舒白,撿起那張素箋,端詳著上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的這幾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緩緩開口問:“這是梓瑕寫給你的?”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裡,望著黃梓瑕。

    黃梓瑕卻點頭,慢慢說道:“這字跡……是我的。”

    禹宣默然閉上眼,重重點了一下頭。

    李舒白打量著上面的字體,緩緩說道:“學衛夫人楷書的,天下人極多,為何覺得這信便是你的?”

    黃梓瑕低聲說道:“因為……我每個“頁”字,自小便將中間兩橫少寫,雖然自己知道,但每次下筆都改不過來,只能再補充一橫,所以,總有添筆的跡象……”

    那上面的三個“頁”字,一個“顧”,兩個“願”,都是如此。

    “可,我的字跡,我的作為,可我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黃梓瑕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取乾淨了。她扶著旁邊的椅子,慢慢地坐下,茫然說道。

    “這是你,在案發之後,送給我的第二封信。”禹宣靜靜地說,“在義父母去世、你逃離成都府之後,我某一日從齊騰家回來,卻發現它放在書房的桌上。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你如何送給我的,但我想,這是你自承罪行,要與世訣別的意思。 ”

    李舒白仔細推敲著信上的內容,淡淡說:“看這封信的措辭,是有與世訣別的意思,但自承罪行我可沒發現。”

    禹宣沉默,而黃梓瑕則用喑啞的聲音問:“手上淋漓鮮血,難道不算?”

    “此信疑點甚多,待我們推敲一下,再下結論吧。”李舒白神情平靜地將信箋原樣折好,放回信封之中,聲音比表情更波瀾不驚。

    禹宣不聲不響,只望著面前的黃梓瑕,聲音喑啞道:“這信,我藏在此處半年多,未曾示人。今日交予你,若你真的認定自……認定黃梓瑕無辜,請你繼續查下去,給我,也給自己一個解釋。”

    黃梓瑕懷揣著那封信,跟著李舒白回到成都府衙。

    剛到衙門,周子秦早已坐在裡面,一手捏包子,一手捏著那個雙魚鐲子看著,滿面生輝。

    黃梓瑕感覺到那封信的折角彷彿在刺著她的肌膚,讓她覺得又窘迫,又無奈。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正在出神之中,他突然湊到她的耳邊,輕聲問:“你說,什麼時候告訴他真相比較好?”

    黃梓瑕聽出他話中戲謔的意味,那壓在胸口的大石,在他的調侃面前,似乎也隱約放下了一點,讓她不由自主地回嘴道:“下輩子!”

    “什麼下輩子?”周子秦耳朵尖,已經聽到了。他站了起來,向他們走來,“哎,你們太慢了,我都等你們好久了。”

    李舒白掃了他手中的鐲子一眼,問:“什麼事等我們?”

    “傅辛阮那個僕婦湯珠娘,她的屍體已經找到了,幾個相熟的人也都從龍州找過來了,我們趕緊去查一查呀!”

    周子秦一手玉鐲一手包子,邊吃邊往外走。廚子探頭看見,趕緊喊他:“捕頭,捕頭!這邊還有米糕,你再拿個?”

    “哦,米糕我喜歡!”周子秦心花怒放,趕緊把鐲子往懷裡一塞,接過那個米糕拿著。

    “子秦,好早啊。”旁邊有人笑道。

    周子秦轉頭一看,原來是齊騰,他手中一疊文書,顯然是來府中商議事務的。他忙把剩下的包子往口中一塞,拱手道:“齊大哥!”

    “你這什麼習慣,這麼髒的手還吃米糕。”齊騰嘲笑道,抬手就拿走了周子秦手中的米糕,卻又不吃,只看著周子秦的手,說,“全都是米糊糊,你就這樣去查案?”

    “哦……”周子秦眨眨眼,還看著他手中的米糕,齊騰卻隨手將米糕丟到了旁邊污水溝之中,然後到旁邊舀了一勺水,說:“來,洗手。 ”

    周子秦頓覺丟臉極了,趕緊說:“我……我自己來……”

    “好啦,你都快是我大舅子了。”他說著,不由分說兩三勺水潑下去,直把周子秦的手洗得乾乾淨淨,才放過了他,將水瓢一丟,說, “子秦,女人用的東西多骯髒你可知道?上面全是你看不見的頭油脂垢!我就有個朋友,時常拿著個相好的手環睹物思人,結果有一次沒洗手就吃果子,上吐下瀉差點沒要了命。後來才知道這手環是相好的在當舖收的,是那些無良該殺的從浮屍上脫下來的,你說這種東西還放貼身,還拿著邊看邊吃,能不出事? ”

    周子秦乾笑,隔著衣服摸了摸那個鐲子:“齊大哥,我這鐲子……可新了,保證不是浮屍上來的……”

    “總之要多加小心!我下午空了,帶你去明月山沐善法師那邊弄一桶淨水,給你這鐲子好好淨化一下!”

    說著,他重又抄起那疊文書,往衙門內去了。

    周子秦朝著他的背影吐吐舌頭,低聲嘟囔:“之前怎麼沒發現,這又是一個潔癖呀……”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個被丟到污水溝中的米糕上,若有所思地抬起頭,與李舒白目光正相接。

    黃梓瑕知道這種事他是絕對不可能做的,只好苦著一張臉,點了一下頭。

    三個人往外走時,黃梓瑕忽然“哎呀”一聲甩著腳,鬱悶地說:“踩到狗屎了。”

    周子秦關切地問:“沒事吧?”

    “沒事,幸好是乾的,我去水溝邊蹭一蹭。”

    說著,她跑到污水溝邊去了。周子秦在後面喊:“快點,我等你。”

    “別等了,我們先去馬廄吧。”李舒白徑自往前走。

    周子秦往後看了看,也只好跟著他走掉了。

    黃梓瑕走到污水溝旁,站在那邊假裝蹭鞋底,打量著四下無人之時,抓起地上一根樹枝,紮住那個米糕,將它舉了起來。幸好這米糕掉到了一塊石頭上,還沒有被水融化掉。

    她到旁邊撕了片白菜葉子,將那個米糕包住,捏在手中晃到馬廄,和李舒白、周子秦會合。

    滌惡還在養膘中,洋洋得意地吃著豆子欺負著其他馬。那拂沙在它旁邊養傷,臥在草堆中,一雙大眼睛四下張望著。

    李舒白和黃梓瑕雖已易容,但怕被滌惡聞出氣味來,故意走到對面馬廄,挑了兩匹劣馬。

    他們騎著馬經過街道時,一條兇惡的瘦狗從巷子中衝出來,向著他們狂吠。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黃梓瑕立即將那個米糕連白菜丟了出去。那隻狗聞了聞,幾口就連著外面的白菜一起吃了下去。

    周子秦說:“這種惡狗,我才不給它餵東西吃呢!”

    黃梓瑕說:“我正差條狗,準備逮著它有用。”

    “什麼用啊?”

    “狗的嗅覺十分靈敏,訓好了能幫助查案。我看這條狗的模樣,應該是最好的細犬。”

    周子秦立即轉頭吩咐身後人:“阿卓,趕緊給我逮住它!”

    所以,等他們來到義莊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四個人,一條狗。

    看守義莊的老頭兒一看這條髒兮兮的瘦狗,頓時笑了:“少捕頭,要養狗您跟我說呀!我家裡的狗剛下了幾條,比這東西可好看多了!”

    “你不懂了吧?一看這種狗的模樣,就是最好的細犬!”周子秦拽了拽狗繩,將它繫在了門口。

    老頭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在門口和這隻狗大眼瞪小眼許久,才喃喃自語:“這東西還細犬?絕對的土狗一隻嘛!”

    周子秦幾步跨進義莊,看見屋內停著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屍體,幾個捕快正在談天說地,旁邊站著幾個滿臉晦氣的中年男女,應該就是湯珠娘的親朋了。

    “來來,快點都來見過周少捕頭!”捕快們吆喝著,給周子秦一一介紹,誰是鄰居,誰是子侄。

    周子秦先將自己的那個工具箱打開,戴上薄皮手套,查看湯珠娘的傷勢。她確係墜崖而亡,摔得手足折斷,腦袋血肉模糊。那張臉也是稀爛,只有耳後那個痦子,準確地揭示了她的身份。

    “這是她墜崖後,身上所攜帶的東西。”捕快們又遞上一個包裹。

    周子秦隨手翻了翻,見包裹內只有幾件換洗衣服,一堆散錢,其他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把東西一丟,說:“看來,確實是在行路時不小心,墜崖而亡了。”

    黃梓瑕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是什麼時候死的?”

    “昨日上午,大約是……卯時左右吧。”

    卯時。黃梓瑕立即想到了昨日卯時,在路邊被那匹急馬撞下山崖的張行英。

    “對了,子秦,我聽說近日因夔王遇刺,所以成都府到漢州的山道都有西川軍把守著,百姓進出甚為麻煩?”

    “是啊,那條路商旅不絕,如今西川軍禁止任何人騎馬或者坐馬車出入,步行進出的人還要搜身,百姓正怨聲載道呢。”周子秦說著,又想起來一件事來,說,“不知道張二哥到漢州了沒有。唉,張二哥真可憐,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找滴翠何其難啊!”

    黃梓瑕蹲下去查看著湯珠娘的傷口,見她連後腦都跌破了,真是慘不忍睹。她站起轉身問周子秦:“想知道張二哥如今身在何處嗎?要不要我告訴你呀?”

    “我才不信呢!”周子秦不相信,哼了一聲:“難道你有千里眼順風耳,能知道遠在漢州的張二哥一舉一動?”

    黃梓瑕對他一笑,說:“愛信不信。我不僅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而且還知道他右手脫臼,正在客棧熬藥……”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張二哥受傷了還在客棧熬藥?”

    “別急呀,也不是替自己熬藥,沒那麼嚴重。”她說著,又翻看著湯珠娘的包裹,細細地查看衣服的花紋樣式。

    周子秦急得跳腳,只好轉而拉住李舒白的衣袖懇求:“王兄,王兄,你就跟我說說吧,怎麼回事?”

    李舒白望了黃梓瑕一眼,說道:“你中午跟著我們走,就知道了。”

    “你們你們……真是急死我啦!”

    看著周子秦跟熱鍋上螞蟻似的團團轉,黃梓瑕不由得對李舒白一笑,給了個“幹得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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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十 漫捲火龍(一)

    湯珠娘早年喪夫,如今被尋過來的就只有她一個侄子,兩三個鄰居。

    一個鄰居是收拾得挺整齊的瘦猴兒,手上還帶了個金戒指,笑得一臉難看:“小人是松花里的里正。湯珠娘本來也是成都府的人,十七歲嫁到漢州去了。我婆娘和她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說她老公死得早,日子挺難的,隔三差五幫人家打短工賺點錢。後來那個傅娘子放出聲來說要找人伺候,我就對我婆娘說,那娘子看起來人不錯,應該好伺候的,月錢也多,事情也少,你問問湯珠娘,要是想去,我給介紹。”

    “這麼說,湯珠娘是你介紹給傅辛阮的?”

    “正是呢。可沒成想這才轉過年來,怎麼就出事了……唉,為了這事,我和我婆娘也是懊悔不迭。大家都說那宅子有問題,連死兩個人不說,如今連湯珠娘也死在外頭了,這可不邪門兒麼!”

    黃梓瑕又看向他身後人,那女人矮胖富態,正耷拉著頭扯著手中的手絹。“這是您家里人?”

    瘦子趕緊點頭:“我婆娘,湯珠娘是她以前鄰居。”

    黃梓瑕便問她:“湯珠娘在那邊做僕婦,有對你們提起過什麼嗎?”

    那女人顯然是剛剛被湯珠娘的屍身嚇到了,用手絹抹著眼睛,聲音也不順暢了:“沒有,逢年過節她倒是常有拿著東西過來看我們,說是多謝我們給介紹了這麼個好地方。據說……據說那傅娘子性情脾氣十分溫和,吃穿用度都給湯珠娘也算一份,銀錢也從不剋扣,家裡也沒什麼事,就是日常灑掃、一日三餐。”

    “她是否有提過,傅娘子的家中客人來往?”

    “沒有……當時傅娘子託我們找人,就說必得嘴巴嚴實的,想必珠娘也是她訓誡過的,所以從來不說這些。再說……再說她一個樂籍女子,家裡來往什麼人,我們又怎麼好打聽呢?”

    黃梓瑕將這夫妻二人打發走,又問下一個。

    這是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女子,繫著青布圍裙,頭上綰了個髻,插著一支蒙塵的銀簪子。她顯然十分少見這樣的場面,局促得手都不知放哪兒:“我……我是漢州田家巷的,住珠娘斜對門。她十七歲嫁到那邊,我們年紀差不多,住得又近,算起來,我得叫珠娘嫂子。”

    “珠娘最近有回田家巷嗎?對你說過什麼?”

    “她前月回來過,一派喜氣洋洋,說她伺候的那個娘子要成親了。我隨口說那種人能嫁什麼正經人,結果她卻說是頂好的婚姻,對方雖然結過一次婚,但沒兒沒女的,人又年輕,家世又好,娘子能嫁給他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她提到過對方的情況嗎?”

    “沒有……珠娘伺候的什麼人,我,我又管她做什麼?而且我們也沒說幾句,珠娘的娘家侄子就過來了,我趕著回家燒飯,沒成想……這就是珠娘我和最後一面了……”

    見她慌裡慌張話都說不順暢,周子秦便示意她先下去,讓湯珠娘的那個侄子過來。

    湯珠娘的侄子名叫湯升,年約二十出頭,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臉上那笑容跟顏面抽筋似的,怎麼看怎麼討厭。

    “我那姑姑啊?沒錯兒,前月我是見過她,跟她說了我要成親了,讓她多給點錢。結果她就只給我摸了兩千錢,嘖……”湯升甩著手中荷包,一臉鄙夷,“去正經人家做僕婦尚且說起來不好聽呢,現如今她還伺候個揚州的妓女,臉都丟大了!要不是看在她說要給我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的份上,我都不想跟她見面。”

    黃梓瑕問:“打一對銀簪是怎麼回事?”

    “就昨天的事,她跟的那個妓女不是死了嗎?她收拾好東西出門時,我正回家呢,剛好在巷子口遇見了——我家就在旁邊雙喜巷。”

    黃梓瑕點點頭,知道就是湯珠娘的娘家。

    “她看見了我,就把我叫住了,在自己的包裹裡掏東西,說是有東西要給我。我還以為什麼好東西呢,就站住了等著。結果她掏了半天,我都看見她拿出半個荷包了,又塞了回去,說,還是我先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吧。我還以為是真的,等回過頭一想,這可不是誆我麼?成都府的銀匠鋪子成百上千,她有錢幹嘛到漢州去打,擺明了捨不得,哄我呢。”

    黃梓瑕停下筆,將自己記下的又看了一遍,問:“你姑姑湯珠娘當時說的是,‘還是我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

    “對,沒錯。”湯升點頭,“我回來後翻來覆去想了幾百遍,一個字都沒錯!越嚼巴越覺得假。 ”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姑姑平時,和你們有說過什麼嗎?比如傅娘子交往的人,她日常的生活之類的?”

    “沒有,她嫁出去都幾十年了,回娘家也就是看看我祖母。如今我祖母老了,跟個泥塑木雕似的,說什麼都聽不見,她也就每月給祖母塞點小錢,除此之外,回家幹啥?”

    湯珠娘看起來過得不怎麼樣,其他親戚連屍體都不來認,侄子就馬馬虎虎看了幾下屍體,然後說:“估計是了。哎,她夫家沒人了嗎?怎麼要我們娘家收屍啊?”

    “她夫家要是有人,別的不說,房子早被收走了,還等得到現在?”周子秦說。

    湯升眼睛一亮,問:“房產沒人收?”

    黃梓瑕面無表情地說:“無子無女者,子侄若替她辦妥喪事,可繼承房產。”

    湯升立即說道:“她是我姑母,我身為她的侄子,為她辦一場喪事那是義不容辭!”

    “那好,你備齊棺槨,擇好墳地。出殯下葬之後,到衙門來拿房契地契。”

    把湯升送出門之後,周子秦問黃梓瑕:“我朝有這樣的律令?”

    “沒有。”黃梓瑕搖頭道,“但是你看到沒有,一聽說還有房產,‘我那姑姑’就變成‘姑母’了。”

    周子秦鬱悶道:“想個法子讓他雞飛蛋打最好。”

    “得了,漢州小巷一間破房,去掉喪事花費之後,大約也就抵得過一對銀簪子。”黃梓瑕說著,又將今日眾人說的話看了一遍。

    周子秦已經急不可耐了,問:“這下你有空了吧?趕緊給我說說,張二哥怎麼樣了啊?”

    “別急,直接帶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黃梓瑕說著,將自己手中寫好的檔案收拾好,合上。

    李舒白卻在此時伸手將它拿了過去,翻開來仔細看著她的字。

    是他熟悉的字,簪花小楷,清秀娟麗,卻因為總是急於速度,在下筆行文時,有一種倉促的落筆與收筆。

    李舒白微微皺眉,目光掃過那些筆跡時,不由自主顯露出一種冰冷的意味。

    黃梓瑕低聲問:“怎麼?”

    他將那檔案冊交給她,低聲說:“關心則亂,牽扯到你的親人,果然你就無法保持冷靜了。”

    黃梓瑕皺眉,翻開自己的本子又看了看。

    而周子秦已經在那裡問:“什麼?這個案子牽扯到誰的親人?不是那個湯升的嗎?”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隨口說:“正是。”

    黃梓瑕則還在翻看著自己所寫下的東西,強自壓抑著自己的震驚,可目光中的不敢置信,終究還是洩露了出來。

    她腳步慢了下來。

    李舒白回頭看她,停了一下,終究還是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說:“到郡守府的時候,再對一對。”

    她勉強點點頭,彷彿逃避般,將手中的冊子合上了。

    幾個人走出義莊,門口那隻又髒又瘦的醜狗精神一振,跳起來就沖他們狂吠。

    黃梓瑕看了看天色,又看看狗,有點詫異。

    李舒白在她耳邊低聲說:“真沒想到,你也有預料出錯的時候。”

    黃梓瑕白了他一眼,說:“我說過了,我就是養條狗替我做幫手查案,僅此而已!”

    幾個捕快騎著馬,牽著一條醜狗招搖過市,令人側目而視,有人看著那條狗,暗地竊笑,還有人對著周子秦大笑:“周少捕頭,這條狗犯了什麼錯啦,要被你們一群捕快押著遊街示眾?”

    “切,捕頭我養條細犬幫助破案,你們什麼眼色?”

    “原來捕頭的細犬長得跟土狗一模一樣?”

    “哈哈哈……看這泥巴裹滿全身的樣子,你看得出真面目嗎?說不定洗乾淨後真的是條細犬呢?”

    “這要是細犬,我把那整條狗給活吞了!”

    等到了街角處,那個二姑娘正在賣羊肉,一看見這條狗,就給丟了塊小肋骨。那條醜狗樂不可支,直接狂奔過去,牽著它的周子秦差點沒給它掀翻了,幾個踉蹌被它拖到羊肉案前,收腳不及,頓時咚的一聲狠狠撞在肉案上,整個人跪了下去。

    二姑娘手提著大砍骨刀,好笑地看著他:“周少捕頭,何須行此大禮呀?”

    周子秦捂著酸痛的鼻子,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二姑娘,不是早跟你說過了,不要當街賣羊肉嗎?好歹……好歹別離路中心這麼近啊!”

    二姑娘面不改色,拉起獨輪車往路邊挪了兩三尺,然後譏嘲地問:“就算我避到這邊,難道你就不會拜倒在我面前嗎?”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說:“至少……不會在你的石榴裙下跪得這麼情真意切。”

    二姑娘扯扯自己的破舊裙角,翻他一個白眼,抓起一塊更大的骨頭往前面一丟:“去!”

    醜狗頓時樂不可支,瘋狂地往前急竄,原本就趴在地上的周子秦被它拖著,在街上直接臉朝下滑行了足有兩丈遠,才終於抱住了一棵樹,將它狂奔的步伐給止住了。

    在滿街人的嘲笑聲中,周子秦氣憤地把手中的狗繩解開,摸著自己磨破的手肘和膝蓋,衝到二姑娘的面前,狠狠一拍肉案:“你!”

    二姑娘抄著砍骨刀,不咸不淡地看著他:“我?”

    周子秦看看刀子,再看看二姑娘白淨的肌膚清秀的面容,嘴巴張了張,然後訥訥地舉起手,往後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想說,以後你賣羊肉,就擺在這裡很好,不會擋住行人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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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4:29 |只看該作者
第153章 十 漫捲火龍(二)

    頂著滿街的嘲笑,周子秦終於跟著他們到了客棧,跑到後院一看,一個小火爐上熬著一個砂鍋,張行英坐在小板凳上,正一邊輕輕搧著火,一邊掀開蓋子朝里面看的湯藥。

    “張二哥!”周子秦頓時大吼,衝進來差點沒把藥爐給撞飛了,“你不是去漢州了嗎?怎麼在這裡啊?”

    張行英被他嚇了一大跳,趕緊護住砂鍋,說:“小心小心,再熬一會兒就好了。”

    “出什麼事了?你生病了?受傷了?”

    黃梓瑕見張行英結結巴巴說不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在後面說:“他和朋友在路上遇險,所以帶著他先回來了。”

    “什麼朋友啊?張二哥好像是一個人上路的呀。”周子秦說著,探頭往屋內看了看,頓時大驚,“景毓?”

    “周少爺。”景毓躺在床上,轉頭朝他勉強一笑,又說,“哦,不對,是周捕頭。”

    “你也脫險啦?為什麼呆在這裡呀?”

    “我……自然是呆在王爺身邊比較好。”景毓的目光看向李舒白,低聲說:“只是……如今這情形,恐怕會拖累王爺……”

    “別說這種話。”李舒白打斷他,“安心養傷。”

    景毓艱難而感激地點點頭,外邊張行英捧著藥碗進來,說:“我在端瑞堂的時候,學過煎藥的,這碗藥的火候現在應該差不多,趕緊趁熱喝下吧。”

    李舒白接過藥,親自在景毓床頭坐下,將藥吹涼。

    景毓趕緊倚枕坐起,低頭接過藥,不敢讓他餵自己喝藥。周子秦在旁邊坐下,看著景毓喝藥。

    黃梓瑕拔下自己頭上的玉簪,坐在桌前漫不經心地畫著,盤算著今日所探得的線索。

    天色漸暗,黃昏夕光收斂。眾人在店內一起吃了飯,周子秦捨不得走,一直在呱唧呱唧說到快半夜。

    黃梓瑕最後都無奈了,拉起周子秦說:“你還是讓毓公公早點休息吧,別驚擾他了。”

    “我不走啦,就在這裡睡好了,免得這麼晚回去又一大早跑來,多累啊。”周子秦說著,又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崇古,你房間的床大不大?收留我一夜吧?”

    黃梓瑕背脊一寒,正要拒絕,後面李舒白的聲音淡淡傳來:“不大。”

    她趕緊低頭,向李舒白行禮。

    周子秦沮喪地說:“好吧,我去開上房。”

    “記得幫我們也結一下前幾天的房錢。”黃梓瑕趕緊衝著他的背影大喊。這個是當然的,從俘虜那邊繳獲的錢,差不多都要花光了,還是讓周子秦這個冤大頭出吧。

    好容易周子秦安頓下來了,幾個人得了清靜,各自休息。

    睡夢之中,忽然聽得外面驚呼聲大起。

    黃梓瑕驚起之時,剛看了一眼映在窗上的火光,李舒白已經在外面敲門:“起火了。”

    她立即​​起身穿好衣服,因為還要束胸,難免耽擱了一點時間。等她出門時,周子秦都已經踉蹌地跑過來了:“不得了、不得了啦!”

    李舒白和黃梓瑕沒有理他,先就著火光奔到景毓的房間。

    空氣中已經有了濃重的煙味,張行英已經在景毓房中,而客棧店面裡的人都已經蜂擁而至,全都跑到了小天井中。

    “這火……這火起得太猛烈了!”

    只見客棧前面已經全是大火,黑煙滾滾,已經湧向景毓這個房間之中。

    李舒白和黃梓瑕曾在閒逛成都府夜市的時候,談論過對方下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燒客棧。然而他們也觀察過這座客棧,在起火的時候,是十分容易就能逃脫的,要在這裡實施暗殺,除非——

    黃梓瑕立即站起來,提起凳子砸向窗戶。窗櫺應聲而落,他們看見窗外已經全是烈火,前後左右所有院落,居然幾乎在同一瞬間起火,他們被包圍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對方居然真的為了誅殺他們,而將周圍所有的建築都引燃,連這整片城區化為焦土都在所不惜。

    在四面烈火之中,他們陷在唯一還未燒到的地方,但濃煙滾滾包圍了他們,這裡已經是絕地,幾乎無法逃生的局面。

    李舒白微微皺眉,示意張行英扶起景毓,說:“走吧。”

    話音未落,外面一陣驚呼,原來隔壁一座年久失修的舊樓,已經轟然一聲倒塌了下來。那些燃燒的樑柱全部砸在客棧院落之內,從前面店面逃出來的人全部擁擠在這邊,此時頓時有幾個人被砸得大聲哀叫。

    這客棧在冷落小巷之中,周圍都是廢棄舊樓,此時周圍樓宇全部燃燒,火焰似是從四面八方壓下來,黑煙滾滾籠罩了位於中間的客棧。

    天井中許多人已經被嗆得劇烈咳嗽,甚至有老弱婦孺已經被熏得暈厥在地。

    李舒白直接將床上的被子撕掉,黃梓瑕不等他說話,已經拿茶水將布浸濕,分給每個人一條。

    他們用濕布蒙了面,一起出了房間。火勢危急,而比火勢更危急的是滾滾濃煙。

    “煙是往上冒的,彎腰低身,下面能好一點。”黃梓瑕伏下身,帶著他們往門口處走。

    煙熏得所有人睜不開眼睛,他們閉著眼睛沿著牆往前走,但牆已經被燒得滾燙,他們根本無法摸索,只能在一片昏暗中連滾帶爬。

    “哎呀……”周子秦被地上的一具軀體絆倒,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也不知對方是死是活,他慌慌張張地摸了摸對方被自己絆到的地方,說:“對不起、對不起。”

    黃梓瑕還提醒他一下,一張口卻覺得喉嚨劇痛,連大腦都開始暈眩起來。她膝蓋一軟,就要跌倒在地。幸好被人抓住了手臂,將她扶住。

    “我帶你走。”她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在一片混沌灰暗之中,近在咫尺,令她陡然安心。她用濕布摀住自己的眼睛口鼻,什麼都不用看,什麼都不用想,只要他帶著自己,就能一直走下去。

    彷彿,他的背後,就是自己最安全的地方。

    李舒白忽然停了下來。前面是院牆盡頭,他的方向感十分出色,已經順利找到了後門。

    張行英抬腳正要踹門,李舒白卻抓住了他的肩膀,低聲說:“外面有人。”

    月黑風高,大火燒在他們身邊不遠處,嗶嗶剝剝。三面大火,唯一留存的一個出口外,一片死寂。

    張行英側耳傾聽,愕然道:“沒有……沒有人聲啊?”

    “這麼大的火,唯一的出口,怎麼會沒有人圍過來?”李舒白的聲音也開始微微波動起來,“可如今外面,卻一點人聲都沒有。”

    “有人在外面守著這扇門?”周子秦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我們一沖出去,就會萬箭齊發?”

    “這裡是成都府內,外面又沒有掩體,不可能埋伏下眾多弓箭手。但——絕對有人埋伏在外,衝出去就會被斬殺。”

    眾人的背後,都不覺冒出冷汗來。

    正在此時,後面的人已經開始向這邊擁過來,有人大喊:“門在那裡!快跑啊……”

    混亂之中,擁擠的人潮一片混亂,四下擁擠亂攘中,忽然轟隆一聲,火光四濺——

    旁邊燒得朽爛的樓閣,整個傾倒下來,後面的人群頓時擁擠踩踏,摔倒的、受傷的、被火燒​​的、被燙到的,種種慘叫哀叫聲不絕於耳。

    唯有他們五人,被圍困在火堆之中,灼熱的火已經包圍了他們全身,衣服頭髮都被燎焦,唯一的生路,只有前面這扇門。兩旁的牆都被燒得滾燙,旁邊的樹木盡在燃燒,局勢危急。

    滾滾濃煙之中,煙霧驟聚驟散之際,黃梓瑕抬頭看見前方女牆上,有人正在窺視這邊,向著下面揮手致意。

    她轉頭對李舒白說道:“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正在等我們自投羅網!”

    李舒白略一點頭,目光再度投向那扇門。

    被張行英扶著的景毓,原本一直捂著自己的口鼻跟著他們踉蹌出逃,此時忽然取下濕布,放開張行英走到門口,說道:“王爺……奴婢就此辭別。”

    張行英愕然,下意識問:“你要去哪裡?”

    “只要我出去,就不可能成包圍之勢了。”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李舒白在他身後厲聲道:“景毓,不得胡來!”

    景毓只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浮起一個倉促的笑,便轉身向著門上撞去。

    已經被火燒得朽透的門扇立即連同門上的鎖一起倒下,他連人帶門一起重重跌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間,有數道刀光向著他倒下去的身體刺去。

    果然如他們所料,外面有人埋伏。

    就在刀劍加身的時候,景毓不管不顧,撮口而呼。在一片黑夜之中,這尖銳的哨聲穿透了滾滾濃煙與混亂的人聲,引得周圍一陣波動。

    身後的眾人與濃煙一起衝出,那些人只來得及攻擊到第一個出來的景毓,李舒白與張行英、周子秦都已經飛身躍出,避開了第一波鋒芒,隨即在煙霧滾滾之中,奪得兵刃。

    幾人借助濃煙與黑暗隱藏身體,迅速欺入對方陣中,揮刀亂砍。

    李舒白擋住攻勢,黃梓瑕趕緊拖起景毓,將他扶到外間巷子口。把守巷子的人想上來阻攔,被李舒白直接砍殺。

    火勢更烈,在大火掩映之中,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芒,顯得黯淡起來。

    在烈烈火光之中,她看到周圍有數條人影迅速欺近,直接殺入刺客群中。

    是王府軍的精銳。在她走訪案件的這幾日,他們已經在成都府集結,並且迅速聚攏到李舒白身邊了。景毓剛剛的哨聲為他們指明了火場中夔王所在,如今一切已經無需擔憂。

    她便低下頭,將一切交給李舒白處理,只將景毓盡可能遠地拖離火焰和廝殺,以免被殃及。

    巷子外有人大喊:“這邊有人跑出來了,救火啊!”

    附近百姓們拎著水桶紛紛跑來,埋伏的人本就已經失去了將夔王殺死在火場之中的時機,如今見勢不好,只能丟下幾具屍體轉身便跑。

    李舒白示意他們不要追趕,讓暗衛們去辦即可。畢竟幾個人都疲憊不堪,驟脫大難,哪有精力全殲這些人。

    他們聚在景毓身邊,見他原本已經止住的傷口,再度崩裂,再加上他衝出大門時引了數刀,此時全身上下淋漓沐血,已經再也沒有活命之望了。

    黃梓瑕趕緊將他交到張行英手中,說:“快點,我跑去叫大夫……”

    她跑了兩步,又聽到李舒白低聲叫她:“不必了。”

    她愣了愣,回頭看向景毓。他握著張行英的手,眼望著李舒白,低低地說:“以後王爺身邊……暫時……可能沒有人伺候了……”

    雖然在山道上被沖散的護衛有許多已經重返,但景軼與景祐就此失散未歸,李舒白身邊畢竟沒有近身伺候的人了。

    張行英握著他的手,忍不住眼中湧上眼淚,低聲說:“我……我會在。”

    景毓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艱難地笑了笑,說:“你這被開除的小子……行不行啊……”

    李舒白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注視著他,輕聲說:“不必擔心我,你安心去吧。”

    景毓卻只握著張行英的手,那已經開始潰散的瞳孔,轉向李舒白,又轉向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趕緊把景毓抱住。

    張行英眼眶濕潤,拜倒在李舒白面前。

    景毓的眼睛一直看著李舒白,嘴唇囁嚅著,卻沒說出什麼來。

    李舒白猶豫了一下,抬手扶起張行英,說:“你之前也是我儀仗隊的人,現如今重新回到我身邊,也算是有始有終。”

    張行英仰頭看他,眼中那層水汽終於化成眼淚滴落下來,顫聲說:“多謝……王爺!”

    景毓面容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他似乎想笑一笑,但那笑容剛剛出現,隨即又扭曲消散。

    旁邊的門和圍牆倒塌下來,裡面燒傷的、摔傷的、踩傷的人爭先恐後湧出。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景毓的手默默垂了下來。

    李舒白握住他的手,放回到張行英的懷中。

    黃梓瑕看見他緊抿的唇,還有微微顫動的睫毛。她默然伸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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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4:40 |只看該作者
第154章 十 漫捲火龍(三)

    大火直燒到凌晨,天邊都被映成了紅色。整個成都府的人都被驚動,從四面八方趕來救火。

    景毓的屍身被義莊的人運走,修整遺容。

    黃梓瑕與周子秦在那幾具被丟棄下的屍身上搜索許久,發現他們做得非常乾淨,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件,連手中的武器都已經磨掉了上面的鑄造印記。

    在城中攜帶隨扈,畢竟不好,李舒白命身邊侍衛們散去,有時暗中跟隨即可。餘下他們四人望著面前這片灰燼,都是默然無言。為了追殺李舒白,對方不但敢殺害岐樂郡主,如今連周圍整條街的無辜平民都全然不顧,害得多少人葬身火海,又害多少人流離失所。

    “混蛋……我一定要親手揪出這個縱火犯!”周子秦咬牙,憤恨道。

    黃梓瑕皺眉道:“這麼大規模的火,而且周圍那幾座樓全都被他們控制,前後門被堵被關,過程、細節無一不是事先策劃好的。恐怕針對王爺的這群幕後兇手,其勢力之大,遠遠不是你所能想像的。”

    周子秦撇撇嘴:“我管他們是誰,反正他們在蜀郡犯事,身為蜀郡總捕頭,我就一定要跟他們鬥到底!”

    幾個人走出燒成瓦礫堆的巷子,忽然看見前面人群之中,有個女子焦急地在逃出來的人群中四下里尋找,辨認從裡面走出來的人。她身姿婀娜,步履輕盈,即使面容上焦急異常,身影在這樣擁擠混亂的人群中卻依然顯眼。

    周子秦朝她打招呼:“大娘,你在找誰啊?”

    公孫鳶回頭看見他們四人,怔了怔後,才長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他們面前說道:“我找你們!”

    “咦?擔心我們嗎?”周子秦拍拍胸脯,彷彿完全忘了自己剛剛差點被嚇破膽,“別擔心,我們是誰呀,當然是毫髮無損!”

    “你看看你們這樣子,別吹了。”公孫鳶看著他們滿面塵灰、狼狽不堪的模樣,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啦好啦,沒事就好。”

    “大娘,你如今住在哪兒?我們也一起過去你們那個客棧吧。”黃梓瑕問。

    公孫鳶點頭說道:“我被那兩個人騷擾之後,就住到了兩條街外的雲來客棧,你們隨我來吧。”

    雲來客棧十分幽靜,雖然是間不起眼的小客棧,庭內卻種植了修竹蘭草,還引了一眼小泉,讓剛剛被火燒過的幾個人都覺得簡直是太完美不過。

    “旁邊被燒的客棧裡轉過來的?”掌櫃的是個老行當,看見他們的模樣,頓時了然,“行李搶救出來了麼?隨身還帶著錢麼?”

    一直在發呆的張行英,此時終於回過神來,有點感動:“多謝老闆關心……”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放心吧,不會付不起你房錢的。”

    公孫鳶立即說:“我來付。”

    周子秦豪邁地一揮手:“放心吧,一切用度都由衙門出!”

    見這麼多人搶著付錢,掌櫃的這才放心:“哦,那就好。”

    張行英臉上的感動頓時僵硬,壓抑悲痛的表情又回來了。

    幾人到了房內,第一件事就是叫小二打水把身上趕緊洗了一遍,然後才到前面店中集合,一起點菜吃飯。

    “哎呀……從未吃過如此狼狽的宵夜啊……”周子秦看著外面即將破曉的天空,感嘆道,“也而從未吃過這麼豐盛的早餐啊……”

    在火場之中摸索良久,幾個男人還好,黃梓瑕的喉嚨被煙熏壞了,一直按著胸口乾咳不停。幸好周子秦已經叫店家煮了一大碗雪梨熬枇杷,在等宵夜的時候先讓大家喝下,以去火氣。

    “崇古,你最嚴重了,你可要多喝啊!”周子秦給她拼命灌湯。

    黃梓瑕喝了一肚子水,實在不適,只好藉口去找公孫鳶過來相聚,逃離了周子秦的殷勤。

    等公孫鳶隨黃梓瑕來到店堂之中時,他們卻發現她們身後跟著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身材嬌小玲瓏,在搖曳多姿的公孫鳶身後如同一個毫不顯目的侍女。

    等她走到他們面前,向他們施禮之後抬起頭,他們才發現她面容如海棠初綻,在燈下朦朧生暈,即使籠著一層憂愁,也別有一種嫵媚動人的風情。

    “這是我四妹殷露衣,今日剛剛到成都府。我之前在阿阮松花里的宅子上留了字條,露衣今日抵達成都府,便尋來了。”

    周子秦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門上那張紙條是你給姐妹們留的?我還在想那個紙鳶是什麼呢。”

    公孫鳶點頭,拉著殷露衣在他們旁邊坐下。殷露衣沉默寡言,席上眾人也都掛懷著景毓之死,這一頓飯吃得沉悶無比。直到快結束的時候,周子秦才問殷露衣:“不知四娘你擅長的是什麼呢?”

    見周子秦請教她絕活,殷露衣也不說話,只朝著他一翻手,指間冒出一朵石榴花來。

    “咦?哪裡來的花?”周子秦詫異地伸手要去拿,殷露衣將自己的手一轉一收,合掌將花揉了兩下,又再度向他伸出手。只見一個石榴出現在她的掌中,金黃中泛著粉紅,圓溜溜的,十分可愛。

    周子秦一把搶過石榴,驚喜地問:“原來你會變戲法?”

    “揚州人家喜筵壽宴,能請露衣一場戲法,便是轟動全城的盛事呢。”公孫鳶說著,將石榴從他手中取過,將石榴掰成幾瓣分給大家吃了。

    石榴和樹上剛摘下一樣新鮮,滋味酸甜。唯有殷露衣手中捏著一塊掰開的石榴,眼中含淚,食不下嚥。

    公孫鳶嘆了口氣,對她說:“我知道你素來多愁善感,其實死者已矣,阿阮能與情郎一起去了,她心中必定是歡喜的,你何苦多為她傷感。”

    “是……是我看不開了。”殷露衣說著,卻依然怔怔的。

    “阿阮之死,我覺得必有內情,因此已經托周公子代為調查了。”公孫鳶望著周子秦,殷切說道,“如今我們姐妹全要托賴捕頭,還請二位查明阿阮殉情真相,好歹……讓我們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麼事,為什麼不向我們求助,而選擇了死路。”

    “大娘請放心吧。”周子秦拍著胸脯保證,“我既然是欽點的蜀郡總捕頭,在蜀郡發生的所有案件,我都會一一查明真相,絕不會讓任何案件留下疑問!”

    殷露衣抬頭望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公孫鳶已經感激地朝周子秦說道:“多謝周少捕頭!我妹子的冤情,一切都要靠您了!”

    周子秦滿口答應,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明日成都府衙要宴客,不知你們可否前來助興?”

    公孫鳶與殷露衣對望一眼,說道:“周少捕頭既然發話了,明日自當赴宴。不知宴請何人,準備如何助興?”

    “實不相瞞,明日節度使范將軍駕臨郡守府,一則是為新任郡守剛到蜀郡,親近話事。二則是為節度使府判官齊騰與我妹妹的婚事。節度使是武人,必定喜歡劍舞,這正是大娘的拿手好戲了。”

    公孫鳶點頭道:“是的。但我想……這回畢竟是喜慶日子,少捕頭妹妹想必不會喜歡刀光劍影的。”

    周子秦皺眉道:“這個……可管不了她,畢竟以客為重。”

    “我倒有個好主意,之前阿阮曾幫我將劍舞重新編排,做了幾處修改,雖依然是劍氣渾脫舞,但其中旖旎柔美之處,尤勝綠腰,可算是剛柔兩者兼而有之。如今露衣過來了,正好有人幫我準備,明日就上演我的新舞,絕不會讓各位失望。”

    周子秦大喜道:“大娘既然這樣說,必定是精彩絕倫的表演!行,那我們明日就拭目以待。”

    “還有一件事,我明日舞蹈中所需的東西,請讓人幫我準備一下。”她叫小二送了紙筆過來,寫了一張單子,遞給周子秦。

    周子秦看了看,念出她所要的東西:“牛皮燈籠兩對,花瓣一籃,蝴蝶十對……”

    他念到這裡,不由詫異地問:“蝴蝶?難道這回的劍舞,還順帶放生呢?”

    公孫鳶雖然情緒低落,但也不由得掩嘴一笑,說:“天機不可洩露,我也則罷了,但這內裡的機關可是露衣吃飯的本事,斷然不能告訴別人的。”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著頭笑了笑,說:“我整天在家研究屍體,哪知道這些?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可務必要記得是活的,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我們自己可找不到活的蝴蝶。”公孫鳶又說道。

    “保證隻隻都是活的!交給我吧,沒問題!”周子秦說著,又艷羨地看著殷露衣手中的石榴,說,“話說回來,四娘以前怎麼不到京城來啊,你的手藝可真絕妙。”

    殷露衣個子小小的,聲音也是低柔輕婉,說:“十多年前,我曾隨姐妹去過京城,但當時周捕頭應該還是孩童。不過我有幾個弟子,也有幾人去了京城的,聽說常在京城西市。”

    周子秦忙問:“那可要怎麼找呢?”

    “我大弟子二弟子在一起,是一對夫妻,年紀比我還大些。當初離開時我曾送給他們一隻訓好的白鳥,或許你去找找便能見到了。”

    黃梓瑕頓時了然,說:“我曾在西市見過那對夫妻。只是他們技藝普通,那隻白鳥兒也被賣掉了。”

    當時,買下了白鳥的王蘊,在仙遊寺中出演了一場忽然消失的籠中鳥,導致了之後的種種不測事態。

    殷露衣點頭說道:“於技藝之上,急功近利最是不智。孫大學了兩手之後,便覺足以行走江湖,向我辭別了。倒是容娘還好些,有學到幾個好的,只是丈夫要離開,她也只能隨他去了。”

    周子秦趕緊說:“不如四娘在明日的宴席之後,也為我們露兩手,助助興?”

    殷露衣默然低頭道:“這倒也不必了。明日大娘的舞中,也有些許地方用得上我,到時候各位都可以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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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4:55 |只看該作者
第155章 十一 舊遊如夢(一)

    等席上散了,黃梓瑕有意落到最後,問張行英:“張二哥,我看你一直都悶聲不說話,面帶愁容,是在擔憂什麼嗎?”

    張行英趕緊說道:“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到毓公公的死,又想不知那些刺客什麼時候還會來行刺……”

    “放心吧,王爺不會再讓刺客有機可乘的。”黃梓瑕安慰他說道,“如果這樣他還不能應對的話,他就不是夔王。”

    張行英默然點頭,神情略略放鬆了一點:“那……那我就放心了。”

    黃梓瑕看著他往李舒白的門外一站,擺出一副準備把守整夜的姿勢,不由得無奈:“你不是說放心了嗎?”

    “呃……放心把守了。”

    黃梓瑕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敲門問李舒白:“王爺,您覺得今晚刺客會來嗎?”

    裡面李舒白的聲音淡淡傳來:“對方每次組織刺殺,都力求一擊必中置我於死地,如今我忽然換到這邊,他們未經策劃,怎麼可能下手。”

    黃梓瑕理直氣壯地看向張行英:“所以,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險的時刻也是最安全的時候,你要是信我們的話,回去睡覺。”

    裡面腳步聲響,是李舒白起身開了門。

    “如今我身邊侍衛散佚,身陷險境,你卻願意選擇在此時跟隨我,正是路遙知馬力。”李舒白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今晚你先去好好休息,日後我還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張行英誠惶誠恐:“屬下一定全力以赴,死而後已!”

    “沒這麼嚴重。”李舒白淡淡道,“幾隻撲火飛蛾而已。”

    凌晨睡下,到近午起來,果然安適無比,平靜得讓黃梓瑕睜開眼時還想了想,然後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窗外竹林瀟瀟,流泉潺潺。她披衣起身,推窗看見李舒白正在竹林中活動筋骨。

    她靠在窗前,右手握拳在雙唇前,擋住自己輕微的咳嗽——昨天那場大火,讓她的胸口至今乾澀微痛:“已經痊癒了?”

    他停下來望了她一眼:“嗯。”

    “中午要吃什麼?我先去給你點。”

    “你喜歡就好。”

    “不挑食,真好。”她說著,一眼又看到了站在林邊目瞪口呆望著他們的張行英。

    她想起剛剛自己和李舒白毫無禮數的懶散對白,不覺臉上微微一紅,然後便問他:“張二哥,你要吃什麼?”

    “我我我……我也你點啥都好。”

    幾個人吃著一樣的早點,周子秦睡眼惺忪地過來了:“早啊……”

    黃梓瑕問:“你早上沒回去?”

    “廢話,凌晨回家,被我爹知道了肯定又要罵一頓。乾脆說我在外面查案好了。”他說著,抓著自己的頭努力思索,“哎呀睡得太好了,我腦子好像一片空白啊——今天我們要幹什麼來著?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又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的樣子?”

    黃梓瑕提醒他:“節度使范將軍要去你家,所以你要幫公孫大娘準備一些東西。”

    周子秦趕緊摸身上,摸到那張紙才鬆了一口氣。

    “好啦,你去準備東西吧。”黃梓瑕站起。

    周子秦趕緊問:“你上哪兒去?”

    “上街,去逛一逛。”

    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依然是熱熱鬧鬧熙熙攘攘。

    李舒白陪著黃梓瑕穿過大街小巷,走到一家當舖前。掌櫃坐在高高的櫃檯之後,撩起眼皮瞧了他們一眼,問:“要當什麼東西呀?”

    黃梓瑕問他:“掌櫃的,你們在龍州是不是也有開分店?”

    “是啊。不過龍州的店我們這邊可管不著。”

    黃梓瑕將周子秦那邊拿來的牌子取出,在櫃檯上敲了兩下:“官府查案。”

    掌櫃的打眼一瞧,這才趕緊出了櫃檯,將他們延​​請到後面,讓人煮茶上點心:“不知幾位要查的……是什麼東西?”

    黃梓瑕一看他這模樣就明白了,便說道:“掌櫃的請放心,最近沒什麼大案,不是來查贓物的。”

    掌櫃的明顯鬆了口氣,在他們旁邊坐下,問:“不知三位所來何事?”

    “我們要找一件東西,應該是在龍州你們分店那邊的活當。據我所知,活當過了日期未有人贖,便會送到你們總店,大掌櫃的過眼之後,一並售賣,是嗎?”

    掌櫃的點頭道:“正是。”

    “我想要找一個雙魚的白玉手鐲,兩條魚相互咬尾,中間鏤空,造型十分獨特,掌櫃的只要經了眼,肯定會記得的。”

    “哦,我記得!確實有那麼一個玉鐲子,今年四月過了贖期,龍州那邊的店送過來的。”

    “那麼,如今又在何處呢?”

    掌櫃的趕緊翻了翻出入賬本,然後拿著給他們看:“這鐲子已經賣出去了,就在送過來不久。買主……沒有留下姓名。 ”

    只見上面寫著“雙魚玉鐲,全款已付。”

    黃梓瑕問:“當時的經手人,現在還在嗎?”

    “我問問。”他趕緊到後面叫了人過來詢問,一個個掌櫃伙計都搖頭,只有個機靈的小伙計說:“這個……當時龍州送過來的,或許是龍州那邊的人幫忙寫的,你看這字也不是我們寫的,保不准是龍州那邊的誰寫的。”

    “趕緊去問問看龍州送東西過來的人是誰,當時是不是有經手那個鐲子。”掌櫃的說著,轉頭又朝他們賠笑,“三位差爺,要不這樣,我們先趕緊派人去龍州打聽一下,也就這一兩天的事情,馬上就能回話。”

    黃梓瑕點頭,又給他寫了個紙條,說:“到時候務必記得帶人來找周少捕頭。”

    “一定,一定!人一來我就帶去!”

    三人出了當舖門,黃梓瑕問李舒白:“王爺準備接下來去哪兒?”

    李舒白說道:“節度使府。既然對方逼我們顯露行跡了,我們自然得抓住機會,尋釁滋事一番。”

    “好呀。”黃梓瑕毫不猶豫便應了,“不過還要等一等,我估計范將軍那位公子此時此刻還沒起床呢。”

    張行英聽著他們說話,臉都綠了:“尋釁滋事?”

    “走吧。”黃梓瑕笑道,“找人幫忙哪有找人麻煩好玩?”

    李舒白給她一個讚賞的眼神,問:“你確定前幾日在客棧調戲公孫大娘、後來被張行英打趴下的那兩個人,是范元龍身邊的人?”

    “確定。我以前經常訓他們的。”黃梓瑕說著,覺得昨日火燎的胸口依然乾澀,只好捂著輕咳了兩聲,轉身往雲來客棧走去,“反正時間還早,我們看看公孫大娘還在客棧嗎?請她幫個小忙。”

    還未走到客棧門口,在街上一家果子舖中,他們一眼就看見了正在買糖果的公孫鳶和殷露衣。

    公孫鳶正買了兩大板的飴糖,因天熱,便讓店裡的伙計用糯米紙包了好幾層,再用雪白的大張棉紙包裹了,提在手中。

    黃梓瑕和她們打招呼,詫異地看著她手中的糖,問:“大娘這麼喜歡吃糖?”

    公孫鳶回頭看見她,面露詫異之色,但很快又回過神來,笑道:“我倒不喜歡吃糖,實則是露衣氣血有虧,時常頭暈目眩,這幾日帶來的糖已吃完,因此過來買一些。”

    黃梓瑕聽她說起氣血有虧,不由想起當時在山崖邊,李舒白丟給自己的那袋雪片糖,她不自禁地朝他看去。

    李舒白望了她一眼,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

    “天氣炎熱,這麼一尺見方的兩板飴糖,吃不掉會不會壞掉呀?”黃梓瑕又問。

    殷露衣溫婉沉默,只低頭默然不語。

    還是公孫鳶代她說道:“這倒沒事,露衣會將飴糖雕成各色形狀,她是變戲法的,就算吃不掉,用來練手指的靈活性也可以的。”

    “哦,雕飴糖是不是和雕豆腐一樣?那可果然考驗手指。”黃梓瑕大感興趣。

    殷露衣低頭掩口,終於出聲說道:“還好,比豆腐可方便。等我弄好送給大家一份。”

    她們三人走出店門時,卻發現李舒白沒有跟上來。黃梓瑕趕緊回頭看他,原來他也稱了一包糖,落後了幾步。

    她不解地望著這個並不喜歡甜點的人一眼,而他卻面不改色,平靜地將手中的那包糖遞給她。

    她聞到了淡淡的梨子香味,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包潤喉清肺的梨膏糖。

    她不由覺得胸口湧起一種微甜的暖意,就像是那梨膏糖化在了自己胸口,讓她不由自主地捂著那裡,輕輕地咳了兩聲。

    李舒白聽到咳嗽聲,微側臉看她。

    她假裝去看街景,取了一塊梨膏糖在口中含著。等再回頭的時候,發現李舒白已經走出了三四步遠,彷彿從未回過頭一樣。

    他們與公孫鳶、殷露衣一起來到節度使府門口,剛好看見節度府偏門打開,一群人牽馬出來,可巧就是范公子出來了。

    西川節度使范應錫家中有兩個小霸王。一個是侄子范元虎,去年因為為非作歹,被黃梓瑕揪了出來。郡守黃敏判他五十杖,流放二千里。范應錫不敢觸犯眾怒,只能忍了。第二個霸王就是范應錫的親生兒子范元龍,如今還在成都府中耀武揚威,欺男霸女。

    公孫鳶一看見范元龍身後的兩個人,頓時皺起眉來,這不就是當時在客棧中調戲她,然後被周子秦和張行英打飛的那兩個人嗎?

    張行英也發現了,頓時愣住。

    那兩人看向這邊,向著范元龍說了句什麼,那一群人向著他們走來,張行英後退了一步,發現李舒白和黃梓瑕就在他不遠處,趕緊叫他們:“快跑啊……”

    他這個舉動落在范元龍眼中,卻更加糟糕了——“那兩個人,也是同夥!哼哼,不跟我身邊人的面子,就是不給老子我面子,給我打!”

    他身後那群人洋洋得意,擼著袖子問:“公子,打到什麼程度為止?”

    范元龍一看張行英一副時刻準備轉身逃走的模樣,一揚手中鞭子就說:“給我打斷所有人的腿!”

    “斷腿的感覺,怎麼樣啊?”

    黃梓瑕踢了踢躺在腳下的那個打手,笑著問。

    眼看身邊所有人被李舒白和張行英打得趴下一片,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當場,在周圍人的竊笑聲中,范元龍轉身就跑,對著府門內的人大喊:“你們是死人嗎!我身邊人都被打成這樣了,你們還一動不動?”

    剛剛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那群人斷腿不成反被斷,門房和衛士們壓根兒還沒反應過來,聽到他這樣喊,才恍然大悟,抄起手邊的傢伙就沖他們跑了過來。

    黃梓瑕身後那群看熱鬧的人頓時一哄而散,有人邊跑邊喊:“還不快跑,你們死定了!”

    黃梓瑕收回自己的腳,沒等他們來到面前,已經從懷中掏出一個令信,大喊:“夔王府使者,誰敢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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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5:08 |只看該作者
第156章 十一 舊遊如夢(二)

    一句話出口,瞬間所有人都如被施了定身法,全都站定在了當場。他們其實也看不出她手中的令信是什麼,但見她如此氣勢,個個都覺得茲事體大,只能面面相覷,然後怔怔回望後面的范元龍。

    范元龍一時也被黃梓瑕震暈了,他一溜小跑到黃梓瑕面前,抬手去接那個令信,想仔細看一看,黃梓瑕反手將令信在他的臉上輕輕拍了拍,笑道:“好啦,還是請范將軍出來吧,夔王爺來了,你說他不出來迎接,合適麼?”

    范元龍頓時蔫了,他雖不認識李舒白,但看見他負手站在人前,一派清貴倨傲之氣,又想起最近夔王確實在附近失蹤,嚇得茫然失措,還在思索該如何驗證對方身份,只聽得身後有人笑道:“咦,楊公公,多日不見,頗有威勢呀。”

    黃梓瑕抬頭一看,正從側門內含笑走出的人,面色雖略顯蒼白,但那種沉靜溫柔,如春風如旭日的氣度神情,令人不由神往——

    黃梓瑕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王蘊……”

    王蘊朝她點點頭,然後走到李舒白面前,抬手施了一禮:“見過王爺。聞說王爺於山道遇險,我等都十分掛懷。如今幸得上天庇佑,王爺安然無恙來到成都府,真是社稷之幸,黎民之福!”

    李舒白微微一笑,道:“皇上安康才是社稷之福,怎麼幾日不見,蘊之都大變樣了——莫非體膚之痛,也能影響口舌麼。”

    王蘊神情微微一僵,下意識地側臉瞥了黃梓瑕一眼,卻見她正給范元龍出示那個令符,神情絲毫未變。

    他又微笑道:“王爺真是開了天眼了,怎麼知道我前日隨西川軍進山搜尋時受了點傷?要認真說起來,我也是一片衷心為了王爺。”

    黃梓瑕回過目光瞥了他一眼,見他臉色十分蒼白,忍不住問:“請問王都尉傷在何處,是否要緊?”

    “並不要緊,只如玫瑰花上的刺,輕輕在我心口上戳了一下而已。”王蘊笑道。

    黃梓瑕微微一哂,也不說什麼,只笑道:“我和夔王爺都易容改裝了,王都尉還能一眼就認出我們,真是好眼力。”

    “不是好眼力,實則是我先聽到你的聲音,然後才趕緊出來的。”他毫不隱瞞地笑道,凝視著她的目光幽遠綿長,“我一路往蜀郡而來的時候,也曾無數次想過,到了這邊之後,能恰巧遇見你也說不定呢……剛剛聽到你的聲音時,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黃梓瑕默然低頭,而李舒白已經走過她的身邊。她趕緊跟了上去,與含笑看著她的王蘊擦肩而過,緊跟著李舒白的步伐。

    周子秦十分鬱悶。

    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節了,眼看范節度就要到郡守府了,可關鍵時刻,居然找不到黃梓瑕他們三人了。

    “不會是出事了吧?不會是在哪兒玩得太開心忘了我吧?不會是……”還沒等他琢磨出個原因來,外間已經報進來:“少爺!范將軍來了,他的隨行親兵隊已到府門口。”

    “好吧好吧,趕緊跟著我爹出去迎接吧。”周子秦整了整身上的玫瑰紫蜀錦袍,跟著周庠到門口一看,范應錫正從馬上下來,一看見周庠,只來得及拱了一下手,便趕緊到後面一匹馬前,恭謹躬身道:“請王爺下馬。”

    周子秦一看下來的人,頓時嘴巴張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快步走向周庠,並在行禮之時,向著周子秦眨了一下眼。

    周子秦頓時嘴角抽搐,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口型問:“怎麼回事啊?”

    她丟給他一個“你猜猜”的眼神。

    周子秦正在無語,聽到范應錫對周庠說道:“我真是該死!光顧著在山上搜尋王爺蹤跡,卻沒想到王爺得天庇佑,自然早已安然無恙。可恨犬子妄誕,衝撞了王爺,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哪裡,也是本王不欲引人注目,因此隱藏了行跡,你家公子又何嘗知曉本王身份?”李舒白扯起謊來也是冠冕堂皇,面不改色,“只是他身邊侍衛蒙蔽主人,本王已略加懲戒,相信你家公子日後定能遠離小人,成就大器。”

    “下官萬死,下官待會兒回家,定要打死那小畜生!”

    范應錫說的跟真的似,他兒子范元龍在身後體若篩糠。不過大家也都知道,父子倆就這麼回事,所以隨口笑著勸了幾句,魚貫入府。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走進正門,直入正堂。經過後堂,便是郡守的居處,三重院落後面,就是花園。

    青石鋪設的院落,中間走得多地方已經被踩出一道淺淺凹痕。這是她曾雀躍過、疾奔過、漫步過的地方,那上面,似乎還留著她的足跡,留著她永遠逝去的少女時光。

    前方,兩株芭蕉,一畦玉簪。花圃之外,青磚之上,曾停過她親人的屍身。她眼前還清楚地浮現著被白布覆蓋的自己最親近的人的身軀,而如今這裡已經張燈結彩,耳邊絲竹聲聲,鋪陳著一場盛宴。

    她的家,她的少女時光,她永遠一去不回頭的幸福人生。

    盛景永在,人事已非。曾含笑凝望著她的人,永遠消失在了過往之中。

    她望著眼前與當初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景色,不覺鼻子一酸,眼圈也漸漸紅了起來。

    而她顫抖的手,在此時,卻忽然被人握住了。

    是李舒白。在經過拐角走廊時,在所有人的目光被遮住之時,他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修長而有力的手掌,將她的手包在溫暖之中。

    這一剎那彷彿靜止,卻又彷佛只是須臾。她抬頭看見他的面容,看見他關切的眼神,深深地望著她。

    後面的人已經跟上來,他的手也鬆開了。黃梓瑕與他又恢復了默然跟隨的狀況,她跟著他的腳步,向著前面慢慢走去。

    只是她的心裡,已經不再淒苦疑懼。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失去最後的依靠。在這個彷彿被整個世間拋棄的時候,還有一個人,會永遠站在她的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攜起她的手,給她最強大的力量。

    正堂設了十二個席位,李舒白在上首,范應錫與週庠左右陪著。黃梓瑕與張行英在下首入座,抬頭一看自己的左右,頓時愣住了。

    左邊正是那位周子秦的準妹夫,齊騰。

    右邊沉默跪坐在那裡的,卻是禹宣。

    張行英頓時激動了,趕緊悄悄地喊禹宣:“恩公,你怎麼會在這裡?”

    禹宣神情沉默,此時抬頭看了看他,不由得略微詫異:“你是……阿寶的叔叔?”

    “正是!阿寶至今還念念不忘恩公您呢!”

    禹宣默然一笑,但他心事重重,沒有再搭話。張行英也只好不再說話了。

    周庠身為主人,率眾舉杯先敬夔王;范應錫身為西川節度使,先敬夔王並自罰一杯;周庠是主其他人是客,眾人舉杯敬他;范應錫是節度使而周庠剛赴任,兩人乾了一杯……

    宴席才剛剛開始,那紛繁熱鬧的陣勢就已經讓人架不住了。周子秦給黃梓瑕使了個眼色,兩人偷偷地出了大堂,跑到旁邊小廳喝酥酪去了。

    “崇古,你給我從實招來!到底怎麼回事,你們一下子就跑到范將軍那邊去了?”

    黃梓瑕吃著點心說道:“放心吧,沒有欠范應錫人情,反倒是他給我們抓了個把柄。這個還要多謝他家那個臭名昭著的兒子呢,想當年我盯了他多久,對他簡直瞭如指掌。”

    “你盯著誰?”周子秦問。

    黃梓瑕趕緊搪塞:“你難道不知道麼?成都府小霸王范元龍啊,這名字在京城都如雷貫耳。”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他說著,又想起什麼,趕緊拉起她,說:“走,我們去看看公孫大娘今晚的劍舞準備得怎麼樣了。”

    公孫鳶與殷露衣正在花廳之中。臨水的軒榭之上,前面的小船碼頭已經擺好座椅。而水榭已經清理出來,如今懸掛好了大幅繡花紗幕作為背景,燈光從後面照過來,錦繡顏色絢爛,朦朦朧朧罩在帳前的公孫鳶身上,令她全身神光離合,如美玉流光,不能直視。

    殷露衣在旁邊正吃著飴糖,看見他們來了,便起身用棉紙包了兩塊糖給他們。

    黃梓瑕低頭一看自己手中的飴糖,果然雕成了一隻燕子的模樣,如剪的尾羽,舒展的雙翼,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她不由得驚嘆,再一看周子秦手中的,是只正在打盹的貓,那種慵懶的神態還保留著,只可惜已經被周子秦一口咬掉了半拉腦袋。

    周子秦也頗覺尷尬,張了張嘴巴,說:“這……我能吐出來麼?”

    公孫鳶笑道:“本來就是吃的,何況她下午雕了許多,你再拿一隻就好了。”

    周子秦開心地挑了一隻小老虎說:“給我妹妹那個母老虎帶一隻……哎,糯米紙還留在上面啊?”

    他將包在飴糖外面,防止糖黏在一起的那張糯米紙撕下來吃掉了,說:“我特別喜歡吃這個。”

    黃梓瑕無語:“你剛剛是不是​​沒吃飽?”

    “廢話,那種場合,你能吃得下?”他說著,把自己那個飴糖雕的貓拿起來,一口吞掉了。

    公孫鳶抿嘴一笑,說:“少捕頭既然有空,那就幫我放一下燈籠吧,這個牛皮燈籠這麼重,我拿起來可不方便。”

    “哦,好。”周子秦把糖老虎用棉紙包好,塞進懷中,趕緊幫他們將牛皮燈籠放好。

    這種燈籠有個好處,外面罩著厚厚牛皮。這牛皮是活動的,可以用它遮住全部一半或者一部分光芒,調節燈光所照的地方。

    公孫鳶讓他幫自己擺好燈籠,遮住面向觀者的那邊燈光,讓四道光線只照向台上。

    今晚沒有月亮,周圍天色已暗,又熄掉了所有燈籠,只剩下光線照在水榭之中,紗幕之前,公孫鳶身上。

    她手持一長一短兩柄劍,站在水榭正中,轉了一圈熟悉舞台。

    她素來衣飾簡素,然而今晚要表演劍氣渾脫舞,自然穿上了舞衣。這是一件密織金色流雲圖案的錦衣,密密麻麻的簇金繡在厚實鮮豔的蜀錦之上閃耀光輝,燦然迷人。她盤了高高的螺髻,髮髻上有金簪三對,花鈿無數。而這些鮮豔奪目的裝飾,似乎全都是為了襯托她而存在的,她的容光,能讓所有看見的人忘記她的裝束,只能讚歎她的容顏。

    黃梓瑕不由得想起了大明宮蓬萊殿內,她曾仰望過的王皇后。她不由得心馳神往,遙想十幾年前,揚州繁華之中,韶華極盛的這六個女子,該是如何動人的模樣——

    只可惜年華已逝,散作流螢。

    她望著公孫鳶,心想,不知道她為什麼一直沒有嫁人?當初為她建了雲韶院的人是誰?為什麼他們沒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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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5:23 |只看該作者
第157章 十一 舊遊如夢(三)

    公孫鳶在台上試了幾個舞劍的動作,然後看向殷露衣,問:“可是這樣?”

    殷露衣點頭,指著後面懸掛的大幅薄紗說:“我記得連續兩次旋轉之後,便進入了薄紗後面了。”

    公孫鳶點頭,按著她的拍子旋轉,劍光閃了兩下之後,她便進了紗幕之後。

    黃梓瑕問殷露衣:“怎麼公孫大娘忘記舞步了麼?”

    “哦……她今晚要跳的劍氣渾脫,是數年前阿阮重新改編過的一支,旖旎溫柔,沒有太多劍氣鋒芒,比較適合這樣的場面。”殷露衣說著,看了看水榭內的場景,又提起一隻燈籠進了紗幕之後。公孫鳶的身影正好被燈光照在紗幕之上,那婀娜的身姿在朦朧燈光中看來比往日更增添一種迷離。

    周子秦悄悄對黃梓瑕說:“其實我覺得啊,她身上穿的衣服若是輕薄一點,可能更好看。這兩個旋轉時,裙袂衣袖飄飛,肯定跟神女仙子一樣!”

    黃梓瑕輕聲說道:“她們是專擅歌舞的,還會有你想得到而她們想不到的時候?必定是另有原因,比如說太過輕薄的衣料與劍舞不符,又或者衣袂飄飛時會阻擋劍勢之類的。”

    “嗯,還是你想的多。”周子秦心悅誠服。

    眼看時候不早,兩人擔心逃出來太久,到席上不好交代,便向公孫鳶二人告辭,趕緊匆匆忙忙跑回席上去。

    回來一看,氣氛還是那麼熱烈,拍馬屁的表忠心的,個個都很投入。看到自己的爹都是其中的一員,周子秦痛苦地摀住臉轉向了一邊,喃喃自語:“所以我寧可呆在家里和屍體作伴嘛!”

    黃梓瑕十分理解地對他投以贊同的目光。

    滿堂喧嘩之中,只有禹宣靜靜坐在那裡,神情淡然,彷彿不屬於這個地方。

    黃梓瑕與張行英換了位置,靠近禹宣身邊,低聲問他:“你今日怎麼得空過來?”

    難道是被齊騰刺激了,真的要進節度府了?

    禹宣點頭,也將聲音壓得極低,在滿堂的喧嘩之中,差點聽不清楚:“周郡守遣人來請我,我本不想來,但又想……或許能見到你。”

    她怔了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轉向李舒白那邊,見他正與范應錫說話,才緩緩問:“是嗎?”

    “嗯……”他似乎也有點局促,遲疑了許久,終於又說,“想問問你,義父母那樁案子,如今進展如何了?”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說:“正巧,我想找你問一問溫陽的事情。”

    “溫陽……他與此案有關嗎?”

    黃梓瑕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她的聲音也是十分沉靜,徐徐地,彷彿從胸臆之中將那句話吐露出來:“我懷疑,殺害我父母的人,與殺害溫陽的人,是同一個。”

    禹宣的身體陡然一震,他瞪大了眼,睫毛微微顫抖。他的聲音也是微顫,喉口乾澀中,努力擠出幾個字來:“可是溫陽,他不是……殉情自殺嗎?”

    “你相信?”她的目光看向他。

    禹宣怔怔轉過臉,盯著面前的杯盞,嗓音破敗乾澀:“我,我不知道……大家都這樣說。”

    “你平時與溫陽的交往頻繁嗎?對於他的事情,你了解多少?”黃梓瑕又問。

    他默然垂下眼睫,輕聲說:“我之前和你說過了,不過是平時偶爾在詩會酬酢中認識的,不太了解。”

    “那麼,他與誰的關係比較好?”

    禹宣那雙略有迷惘的眼睛,從睫毛下微微抬起,看向她:“我想,應該誰都不太好吧。”

    “那麼,溫陽和誰關係較差嗎?”

    禹宣想了想,緩緩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那邊的齊騰,說:“或許,你可以問問齊騰。”

    黃梓瑕的目光在齊騰身上一掃而過,低聲問:“他與溫陽關係不好?”

    “曾偶爾撞見過他們爭執,齊騰似乎十分鄙薄溫陽,說他……見不得人之類的。”

    黃梓瑕思忖著,又問:“其他的呢?”

    禹宣默然,說:“我只是偶爾經過,何必去聽他人牆角?所以立即便走開了,只知道他們爭執過。”

    這種無頭無腦,聽了等於沒聽的話,黃梓瑕都有點無奈了。她放棄了問話,轉過頭看向坐在左邊的齊騰,卻見他端著酒杯,臉上堆滿笑意,那目光卻落在她的身上,頗有思忖之意。

    黃梓瑕知道,自己身為夔王身邊人,卻換了位置與禹宣如此親近低語,必然會讓他覺得不快——因為,今天早上,他還剛剛嘲諷過禹宣呢。

    黃梓瑕朝他笑了笑,又回到自己的原位,坐在齊騰身邊,向他敬酒道:“齊判官,我敬你。”

    “不敢不敢……該是我敬公公才是。”他趕緊乾了杯中酒,又笑問,“公公與禹宣認識?”

    “之前在長安,曾見過禹學正幾面。”她隨口說。

    齊騰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是啊,聽說他甚得同昌公主青眼。”

    黃梓瑕只低頭扯了一下唇角,說:“是嗎?我倒不知道此事。”

    他趕緊假裝自己失言:“我也是聽說而已……不知公公貴姓?”他上次與黃梓瑕雖見過面,但當時黃梓瑕曾有易容,所以他並不認得她。

    黃梓瑕說道:“在下姓楊。”

    齊騰頓時驚愕道:“莫非你就是……夔王身邊屢破奇案,聲名如雷貫耳的那位楊公公?”

    “不敢。”黃梓瑕心惡他的為人,但為了打探溫陽的消息,沒辦法只能笑道:“說起來,最近有件案子,還牽涉到了齊判官呢。 ”

    齊騰頓時愕然,問:“什麼案子?怎麼會……會牽扯到我?”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卻只是笑。齊騰頓時心裡發毛,果然便耐不住了,問:“是……最近?溫陽……那件事?”

    黃梓瑕點頭,說:“正是啊,我聽說你們同在一個詩社,而你曾與他有過爭執。”

    “我們是有過爭執,但後來我們已經互相諒解了呀!何況……何況我殺他做什麼?他與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並無任何關係!”

    黃梓瑕點頭,問:“那麼,依你看來,溫陽與傅辛阮殉情,可有緣由?”

    “這個麼……”他左右看了看,將嘴巴悄悄湊近她,低聲說,“楊公公,跟您說實話,這事你問我,就算問對了。”

    黃梓瑕假裝驚訝:“是嗎?齊判官知曉內情?”

    他嘆了口氣,低聲說:“那個傅辛阮,長得真是美貌。”

    黃梓瑕詫異問:“齊判官見過?”

    “今年春日,偶爾在明月山見過。當時春暖花開,溫陽與她踏青歸來,她馬上的紅纓掉落了一個,我剛好在馬下,便拾起來給她,透過帷帽的縫隙,看見一張異常美麗的面容……”齊騰說著,又一聲嘆息,搖頭說,“可惜啊,可惜那張面容上滿是眼淚,大好春光之中,她竟哭得十分傷心。我當時還呆了一呆,心想,這麼美貌的女子,在和情郎出來踏青的時候,為什麼哭成這樣?沒想到啊……他們竟然早已情路受阻,最後……居然落得如此慘淡局面。”

    黃梓瑕微微皺眉,默然不語。

    “唉,情路坎坷,佳人已逝,痛惜啊!”他說著,又舉杯向她示意。

    黃梓瑕一哂,不再與他說話了。

    眼看時候不早,眾人一起舉杯,替夔王賀福完畢,便一起到小榭之中觀賞歌舞。

    水邊早已排下歌舞藝人,看見他們來了,笙簫琵琶頓時齊發,一時打破靜夜,熱鬧非凡。等他們落座,又先上來一場蓮花舞,二十四個年少嬌豔的官伎手捧蓮花,旋轉齊舞,一時熱鬧非凡。

    李舒白、范應錫與周庠在最前面坐下,黃梓瑕、張行英伺候在李舒白身後,周子秦和范元龍坐在周庠與范應錫身後,王蘊與禹宣、齊騰、西川軍幾個副將、郡守府幾位參事坐在後面。

    笙簫合奏,蓮花舞正在繼續,王蘊卻站了起來,向著後面的水邊台階走去。

    黃梓瑕正給李舒白斟茶,感覺到他的身影微動,眼角的余光瞥向他。

    卻只見禹宣跟著他走向水邊。在融融洩洩的和樂氣氛中,他們兩人走到水池邊,站在那裡,臨水並肩而立。

    她心中升起些許疑惑,手也緩了一緩。

    李舒白也側頭看了一眼水邊,低聲說:“去吧。”

    黃梓瑕詫異地看向他。

    “我也有好奇心,想要知道他們這兩個人,會在一起說什麼。”他附著她的耳朵,輕聲說。

    一個是她的未婚夫,一個是她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戀人,他們兩個人,為什麼會湊到一起說話?

    黃梓瑕默然放下手中的杯盞,放輕腳步,向著台階邊走去。

    說是碼頭,其實只是係了一條棠木舫聊作意思而已。水榭前的平台很大,池塘卻很小,水底的大花缸中種了幾缸睡蓮,池水清凌凌的,在池邊懸掛的燈籠之下,可以清晰看見水底的青磚紋路。

    燈光將水波的紋路清晰映在水邊的王蘊和禹宣身上,他們身上波光粼粼,在黑夜之中帶著一種透明感。

    碼頭邊只有灌木,黃梓瑕弓著身,剛好能藏身。她又不想讓自己走到水邊偷聽的模樣太明顯,只好走到灌木後就停下了腳。幸好晚風吹送,他們在上風處,話語雖聽不得全部,但大多都落在了她的耳中。

    王蘊的聲音在風中徐徐傳來,依然是那種柔和的嗓音:“幸會。”

    “王都尉,幸會。”禹宣的聲音在風中清清冷冷。

    王蘊卻只隨意一笑,靠在欄杆上說:“禹學正在這邊生活了三年多吧?想必對於這裡的一切,是非常熟悉了?”

    禹宣默然許久,才說:“是。”

    “雖然我身為梓瑕的未婚夫,卻從未來過蜀郡,也從未踏足她生活過的這個郡守府,之前,一直引以為憾。”他說著,偏過頭看著他,問,“聽說出事的時候,她住在花園之中,應該就是那邊那座小樓了?”

    他抬手指向不遠處的小閣,見禹宣默然點頭,他才笑道:“我身在京城,但對於她的事情,還是常有耳聞,畢竟——她是我期待了多年的未婚妻子,我自然會時時關注。”

    所以,禹宣和黃梓瑕都知道,他對於他們之間的傳聞,定然是一清二楚,鉅細靡遺。

    禹宣向他施了一禮,轉身就要離開。

    “這幾日在節度府中,我曾聽齊判官說起過你。節度使范將軍似乎也十分賞識你,他還問我,是否認識你。”王蘊的聲音緩慢從容,在他的身後緩緩傳來。

    “不敢。”禹宣只低聲說了這兩字,並不作其他回答。

    “我也只能說我並不熟悉你,只是在京中聽過你的名字,有點印象——畢竟我確實不認識禹學正,無法為你引薦。”王蘊輕輕笑了笑,說, “范將軍似乎有意要邀你入府任職,不知你是否有意?”

    禹宣說道:“多謝王都尉好意。今日晨間,我與齊判官遇見,他也對我提及此事,但我已經推辭了。”

    “哦?禹學正對仕途無意?”

    “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禹宣的聲音很低,但這簡單的兩句話卻帶著不可動搖的堅決。

    王蘊低笑,說:“然而,你已經捲入了這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難道還想抽身離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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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5:37 |只看該作者
第158章 十三 絳唇珠袖(一)

    禹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回答。

    “你是否曾想過,齊騰為什麼要幫你?范將軍又為什麼要對你另眼相看?有時候,不是你自己願不願意,而是他們需不需要你,你能不能為他們所用。”王蘊原本柔和的嗓音,此時忽然變得冰冷起來,就像此時他們身上波動的光芒,雖然看起來是暖色的光,其實卻是冰冷的水波蕩漾,只能讓肌膚感受到寒意。

    “禹宣,無論你是什麼身份,什麼來歷,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被選中的人,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有人十分賞識你。只要你一點頭,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今後的蜀郡,人們將會忘記如今這個讓所有人羨慕的齊騰,你取而代之成為令人艷羨的對象,這難道不好嗎?”

    “我想要的,已經永遠得不到,那麼即使我得到了其他的——就算是整個世間所有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風露清冷,禹宣的聲音也似乎染上了這種寒冷,變得僵硬冷漠。

    王蘊卻笑了出來,說:“你這樣又有什麼意義,要讓我覺得你的手很乾淨嗎?有時候殺人見血不過是很簡單的事情,胸口上多一個洞就可以了,不是嗎?”

    黃梓瑕揣測著他們這種沒頭沒尾的對話是什麼意思,終究還是不太明白。但她聽著他們的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自己的腳底慢慢地升上來,直灌到頭頂,冰冰涼涼的一種可怕感覺,讓她的身體僵硬,只能彎腰呆在灌木之後,無法動彈。

    她聽到禹宣的聲音,彷彿傳自天際,聽不分明的一種恍惚感:“你不必說了,我本以為,你會說一些更切合我們之間的事情,卻不知你為何要來當一個說客,說些不知所云的事情。”

    王蘊輕笑,毫不留情地問:“不知所云?難道說……你連自己身在齊騰家中時的事情,你連沐善法師,連那條小紅魚阿伽什涅,都忘記了嗎?”

    禹宣驟然退了一步,黃梓瑕透過灌木叢看見他的側面,在搖動的燈光與波光之下,他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顯出一種微微扭曲,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一種絕望而可怕的青灰色,籠罩著他的面容,讓他幾乎無法控制地往後靠去,整個人的重量全部壓在了欄杆之上。

    在他大口的喘息聲中,前方絲竹之聲漸起,原來是公孫大娘的劍舞,即將開始了。

    黃梓瑕慢慢地退了幾步,從灌木叢之中往後潛行。

    她看到王蘊向著近乎崩潰的禹宣走去,向他伸出手,聲音柔和,毫無異常:“這里人多眼雜,我原本不該說這些的。你可以回去,自己好好想想— —或許,你會想通的。”

    場下所有人都已重新坐好,公孫鳶走到人群之前,向所有人深施一禮,說道:“今日良辰美景,公孫不才,願為各位獻舞一曲,名為劍氣渾脫。在座各位或有曾見過此舞的,但小女此舞,與諸位之前見過的,定是截然不同。今日此舞有花有蝶,非關刀光劍影,只合花前月下蜂蝶雙飛,諸位有意者,可與心上之人同賞,方不辜負其中深意。”

    場上人聽了,都不由得會心而笑。

    李舒白轉頭,朝黃梓瑕看了一眼,黃梓瑕向著他微微而笑,轉而似覺有異,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看向禹宣,發現他剛剛入座,臉色略僵。見她向自己看來,他便將自己的目光轉開了。

    她的心裡,忽然湧起淡淡的傷懷。這郡守府中,花園軒榭之間,曾留下他們的多少歡笑,她的整個少女時期,都是在這裡,和禹宣一起度過。

    而如今,景物依然,他們兩個人,卻已經完全變了。

    她在默然之間,發現齊騰已經不著痕跡地站起身,退到了座椅的最後。在那裡,設了一架碧紗櫥,有一個少女正坐在裡面。

    齊騰輕輕敲了敲碧紗櫥的門,她轉過頭,朝著他莞爾一笑。

    黃梓瑕心知這必定就是周子秦的妹妹了,雖然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容,但看那一仰臉的姿態,在黑暗之中似有光芒的雪白肌膚,也顯示出她該是一個漂亮的少女——其實,十六七歲的時候,哪個女孩子會不好看呢?

    她還在想著,旁邊擊節聲響起,公孫鳶已經進入水榭之中。她的身影在紗幕之後,擺了一個起手式,一長一短兩柄劍在她的手上,寒光隔著薄紗透出來,如隔簾水波。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只見那兩道水波一轉,纖細的身影已經從簾後輕捷轉出,前方的牛皮燈籠遮住了面向觀者的那一邊,所有的光都被聚到了她的身上。

    她在明亮的光線之中,持劍起舞。劍光轉折間,明亮光線畫出一個個圓轉弧形,彷彿如神子攜日月而下,在黑暗中破出無數輪新月的痕跡。那些新月的痕跡卻又是活動的,如水波如流雲,映射著燈光,使她的周身圍繞著絢爛無比的光芒。

    新月之光陡然散開,是她在水榭之中騰挪飛舞,劍尖顫動,劍光散為星星點點的亮光,那絢爛明亮的劍光就是她周身流轉的星辰,隨著她一身簇金繡的光芒閃爍而明亮奪目,令所有人無法移開目光。

    剛一開場便是如此激昂炫目的劍舞,在場所有人都被她的藝業驚呆了。周子秦更是連下巴都驚掉了,手中抓著的那把瓜子嘩啦啦全掉了下來,然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公孫鳶的身上,竟沒人顧得上理他。

    就在這天地為之低昂的時刻,公孫鳶忽然將身一停,一長一短兩柄劍陡然一合,燦爛的燈光也變得余光暗暗,原來是台下的殷露衣正站在燈籠旁邊,抬手就將燈籠上的牛皮紙轉過來,燈光便陡然暗了下來。

    只剩下紗幕後的那個燈籠,燈光從紗簾後照來,逆光中只見公孫鳶的身影,動作如同凝固,她舞姿的剪影被身後錦繡紗簾襯得如同斑斕的孔雀,披著霞光般的五彩顏色。她手中的劍已經不見,只見她旋轉如風,衣袂裙角披帛鬢髮,全都旋舞著,圍繞在她的周身,如雲朵激盪又如光暈圓轉。就連紗幕都被她周身的風帶動,飄動起來,就像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片五彩煙嵐。

    她旋入紗幕之後,然後陡然一停。

    殷露衣的手向著旁邊的樂器班子示意,一直響著的樂聲也陡然停了下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唯有一縷笛聲細細傳來,如泣如訴。公孫鳶垂手站立,身影如同凝固,而此時香氣氤氳瀰漫,水榭之上花瓣漫空,原來是殷露衣拉動了亭畔一條繩索,早已陳設在屋簷上的數個竹籠緩緩傾倒,裡面盛滿的花瓣全部飄落下來,隨著夜風徐徐落了滿庭。

    眾人仰望著飄飛的花瓣,紛紛讚歎。

    范元龍最是誇張,跳起來說:“我要近前去看看,那些花瓣是真的還是假的!”

    黃梓瑕見他站起撲到前面去,幾乎將殷露衣身旁的燈籠撞倒,又故意抓住殷露衣的袖子,口中嚷嚷道:“哎喲,這位姐姐扶我一下……”

    殷露衣正在專注幫公孫鳶,被他一把抓住衣袖,嚇得頓時手一抖,牛皮燈光頓時晃了一下。

    她回頭看范元龍,見他正趁著酒興,嘻嘻笑著抓緊自己的手,不由得掙扎了一下,低聲說:“請……請客人仔細觀舞,以免打擾旁人。”

    別說在場諸人了,就連范應錫,看見自己兒子這副醜態,也是頓足暗罵,正要叫齊騰將他拉回來,回頭卻不見人,這才想起他到後面陪周家姑娘去了。

    周子秦正要擠出去,可他在父親身後,一時移不開椅子。卻見坐在第三排右手邊的禹宣站起來,上前將酒醉的范元龍後背搭住,說:“范少爺,你是不是喝醉了?這邊有風,你透透氣。”

    禹宣身材比范元龍高大半個頭,范元龍又喝醉了,因此雖然掙扎,卻還是被他強行架走了。

    殷露衣感激地朝禹宣低頭執意,然後又趕緊顧著最後一籠花瓣。

    范應錫尷尬地向諸人道歉,眾人也只能說:“酒醉而已,無傷大雅”。

    此時花瓣已飄完,公孫鳶的身影映在繡滿花紋的紗幕之上。燈光打過來,她的周身有一兩隻蝴蝶正在慢慢飛出。一隻,兩隻,三隻,陸陸續續,在紗幕上出現。

    鮮花落地,蝴蝶滿天,眾人頓時注意力又被吸引走,個個仰天讚歎。黃梓瑕抬頭看蝴蝶,又順著蝴蝶的軌跡低頭看著坐在那裡的李舒白。

    他的髮上,沾染了一片紅色的花瓣。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抬手,輕輕地拈下了那片花瓣。他感覺到髮絲上的動靜,轉頭看她,而她朝他微微一笑,舉起自己手中的花瓣示意。

    她看見李舒白明亮的眸子,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如同南天星辰。

    公孫鳶身影不動,衣袖輕飄,直到十對蝴蝶全部從她的袖中飛出,她才將衣袖一揮,外面那件簇金繡的紅色錦衣驀然落地,她一身薄透輕紗,傍著那些紛飛的蝴蝶,翩翩起舞。

    這一回,她的動作卻是輕柔而緩慢的,彷若正與蝴蝶比翼雙飛,足尖輕踏,羅衣翻飛,在紗簾之後,被燈光照得半透明的衣袖如同蜻蜓的翅翼,高舉的手指如蘭花的姿態。

    周子秦望著與蝴蝶一起旋舞的公孫鳶,不由得驕傲又帶點炫耀地對黃梓瑕說:“崇古,你可知道我抓這十對蝴蝶有多難啊?帶著下人們找了一整個下午呢!”

    黃梓瑕趕緊敷衍道:“辛苦辛苦。”眼睛一刻也捨不得離開水榭。而此時笙簫齊作,擊節聲急,公孫鳶越舞越急,殷露衣轉動燈籠,燈光頓時大亮,公孫鳶在亮光之中明若旭日,輕薄的衣服,繁急的舞步,變幻的身影,如湍流相激,如冰雪傾瀉,如紫電經天。

    一聲清磬,破開所有目眩神迷的舞步,公孫鳶驟然收了舞勢,魚臥於地。

    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她驚人的舞蹈之中,無法回過神。直到寂靜許久,眾人才轟然叫好,激動得無法自已。

    公孫鳶如雲朵般裊裊而起,向著眾人襝衽為禮,面帶淡淡笑容,又挽了殷露衣的手,向場外人致意。

    李舒白撫掌笑道:“一別多年,公孫大娘技藝又精進了。這一舞讓我想起當初在大明宮第一次觀賞你的劍氣渾脫,年少的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鋒芒畢露,劍氣激盪。而現下這一曲,剛柔並濟,不重雄渾而重優美,也屬難得。”

    “當年大明宮內,我才二十多歲,正是體力充沛、身材最靈活的時候,那是我的巔峰時期。”公孫鳶氣息尚不穩,擦了擦自己額頭細細的汗,微笑道,“但如今年紀漸大,身體已經吃不消了,也只能將中間一部分改成較緩慢的舞蹈了。話說回來,這還是阿阮親自為我改編的呢。”

    黃梓瑕聽出她的聲音中無限遺憾與感傷,而殷露衣也輕輕撫著她的手,似是在安慰她。

    范應錫毫不知她的事情,一雙眼睛只在她們身上滑來滑去,笑道:“公孫大娘馳名天下二十多年,果然是舞技驚人,令人嘆為觀止。不知是否可有興趣到節度府……”

    話音未落,後方忽然傳來一聲淒厲尖叫,是一個年輕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

    周子秦一聽,頓時失聲叫出來:“紫燕!”

    周庠也是臉上變色,趕緊轉身,跟著周子秦往後方的碧紗櫥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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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5:49 |只看該作者
第159章 十三 絳唇珠袖(二)

    離得較近的幾個下人已經圍住了碧紗櫥旁邊的椅子,而碧紗櫥內的周紫燕早已跑了出來,和自己的幾個丫鬟站在一起瑟瑟發抖。

    周子秦奔過來,問:“怎麼回事?”再抬頭一看碧紗櫥旁邊,頓時臉色變了。

    水榭旁邊燈光大亮,照在岸邊遊船碼頭之上。碧紗櫥旁邊的椅子上,齊騰一動不動地垂首坐在那裡,全身軟癱無力。在他的心口上,一個血洞尚在汩汩流血。

    周子秦立即走到他面前,先探鼻息,再摸他脖子上的脈搏,然後站起身來,低聲說:“已經……斷氣了。”

    周圍人都忍不住驚叫出來。

    節度府判官在郡守府中忽然死去,范應錫與周庠都是臉上變色。周庠心知事關重大,可他畢竟文官出身,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反應,只能瞠目結舌站在那裡。

    范應錫臉上迅速閃過惱怒與恐懼,他府中的副手忽然死去,焉知不是有人針對他下手?而且,死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

    他待要發作,又驚覺夔王就在身邊,又不得不強壓所有情緒,向李舒白請示道:“王爺,下官府中判官死於此處,不知我與周郡守該如何處置較好?”

    李舒白目視黃梓瑕,安撫他說:“我身邊的楊崇古,在京中曾破了幾個案子,用起來還算應手。范將軍若有需要,盡可驅馳。 ”

    范應錫趕緊說道:“不敢不敢!還請王爺示下,若能得楊公公幫助,此案自然迎刃而解!”

    黃梓瑕也不再理會這些人在屍體旁的客套,向范應錫一拱手之後,便立即走到屍體旁邊,查看屍身上的痕跡。

    齊騰面容算得上平靜,顯然是事起突然,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殺了,所以表情並沒有特別驚嚇扭曲。他的身軀也還柔軟著,癱軟在椅上,雙手下垂,後背貼著椅背,腦袋下垂。要不是胸口的血洞,別人還會以為他只是在偷懶睡覺而已。

    周子秦在她身邊輕聲說:“你看他的左手背。”

    黃梓瑕將他的兩隻手抬起,仔細看了一遍。

    他的右手背一切如常,但左手背上,有幾個不太均勻的幾個小斑點,分散在那裡。只有仔細湊近了觀察,才發現那時幾個小小的傷口,就像是被小貓咬噬過,或者滾油濺上後水泡破掉的痕跡,不規則地分散在他的手背與手腕相接的地方。

    “是前幾天留下的傷痕,已經落了痂。過幾天顏色淡去後,就可以恢復了,大約只會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幾個難以注意到的小傷痕。”黃梓瑕說。

    周子秦點頭:“是啊,只是不知道這幾個小傷口是哪裡來的,和本次的命案有沒有關係。”

    “好幾天前的小傷口,和今天的死……怎麼看都覺得好像沒有什麼關聯。”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還是記在了驗屍檔案上。

    黃梓瑕見齊騰身上再無其他異常,便站起身,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

    觀舞的人全部都在水榭之前的碼頭空地上,這里三面環水,若要進到這塊地方,除了經過水榭之外,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水上過來。

    然而她沿著碼頭走了一圈,在水邊的台階上,沒有任何人從水中進來的痕跡。別說碼頭,水榭邊的樹下,灌木叢邊,岸邊湖石之上,都沒有任何水跡。

    水榭之中已經擺下茶點,周庠與范應錫陪著李舒白在用茶。只是范應錫面對著下屬的屍體,周庠眼看著準女婿死亡,都沒有心情品茶。

    只有李舒白還在如常品茶,見她沉默地轉回來,便放下茶盞問:“沒有外人進入的痕跡?”

    “是……作案的人,只可能是我們幾個在場的人。府中在這邊伺候的奴僕下人,我,周子秦,張行英,禹宣,王蘊,周家姑娘,周郡守,范將軍,甚至……王爺您,都有作案的嫌疑。”

    李舒白微微皺眉,站起與她走出水榭,目光落在尚且在丫鬟們身邊瑟瑟發抖的周紫燕身上。

    黃梓瑕看出了他的意思,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是的,事發的時間,應該就在公孫大娘跳這一場舞的一段時間,不過半柱香時間。在人群之前看跳舞的人,若要抽空偷偷到後面殺人,即使燈光黯淡,身影也必然會被別人看見。唯有碧紗櫥,因是周家姑娘在裡面,所以陳設在了人群最後。而因為齊騰來到周家姑娘身邊,所以當時在她身邊的四個丫鬟,都已經避到了旁邊樹下。所以,能殺人而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最大的可能,應該就是當時身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周紫燕。”

    李舒白將目光從周紫燕的身上收回,淡淡地說:“一個即將出嫁的姑娘,大庭廣眾之下殺害自己的準未婚夫,未免駭人聽聞。”

    “除了審問周家姑娘之外,還有一條,就是趕快搜身,看是否能繳獲凶器。如果沒有的話,估計就要下水去打撈凶器了。”

    蜀郡成都府四位捕快連夜進來,對當時在場的人搜身,包括禹宣在內。

    他默然將自己的外衣脫掉,讓他們搜身。只是他的神態中帶著隱忍抑鬱,強自壓抑著不快。

    王蘊在他身後,十分爽快地站起示意捕快們來搜他的身。等搜完無誤之後,他才對禹宣笑道:“被人懷疑這種事,可夠令人鬱悶的,不是麼?”

    禹宣與他並不熟悉,因此也不接話,只看了他一眼。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是麼?”他又慢悠悠地說。

    禹宣知道他的意思,就是指自己當初將黃梓瑕的情信上呈給節度使范應錫,致使黃梓瑕成為毒殺全家的兇手,亡命天涯。

    他默然轉頭,看向黃梓瑕。

    她正站在夔王的身後,而夔王回過頭,正向她說著什麼。場面混亂,四下嘈雜,她一時沒聽清楚,於是他俯下身,貼近她又說了一遍。

    那張總是冰冷的面容上,是難得一見的和煦神情,而他在說話時,那雙始終定在她身上的眼眸中,掩飾不住的溫柔幾乎要流洩出來。

    禹宣神情一黯,但隨即又轉過眼看他,聲音低若不聞,卻剛好讓他聽見:“她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與她有一紙婚約的人,又不是我。”

    他的話清清淡淡,卻讓身為黃梓瑕未婚夫的王蘊的心口,猛然一抽。

    但他素來涵養極佳,終究還是抑制住了心頭的那陣火焰,只朝著禹宣微微一笑,說:“是啊,只是我也不知,究竟是有個名分比較好,還是無名無分來歷不明的好,你覺得呢?”

    禹宣冷冷轉開自己的面容,再不說話。

    在場諸多人都被搜過了身,一無所獲。

    “捕頭,有……有個發現……”有個捕快跑過來,湊到周子秦耳邊,吞吞吐吐不敢說。

    周子秦趕緊揪住他的耳朵:“快說快說!到現在還有什麼不好說的,你要急死我啊?”

    “是……是范少爺的衣服下擺上……”他低聲說。

    周子秦三步並作兩步,趕緊衝到范元龍身邊。這倒霉傢伙剛剛中途被禹宣拉走,趴在灌木叢邊就吐了,吐就吐吧,還直接倒地就睡著了,現在被人拉起來,正蹲在那兒喝醒酒湯,滿身是塵土和嘔吐物,一片狼藉。

    周子秦也顧不上骯髒了,蹲下來拉住他的衣服下擺一看,兩抹新鮮血跡。

    范元龍扯著衣服下擺,還在嘟囔:“撩我衣服看什麼看?我也是男人,好看麼……”

    范應錫一看不對勁,過來先把范元龍揪了起來,又氣又急:“小王八蛋,你衣襟下擺這是什麼?”

    范元龍含糊地說:“這不……髒東西麼?”

    “髒東西?你再看看!”他暴怒道。

    周庠趕緊出來做好人,另替自己兒子轉移仇恨:“范將軍,事情未明,看令公子的模樣,也還在酒醉糊塗中,你別嚇到他啊,等下我們慢慢問,將軍您看可以嗎?”

    范應錫氣急敗壞,鬆開兒子那又髒又臭的衣襟,狠狠地將他推倒在地:“小畜生!到底喝醉酒幹了什麼?你這是要死啊!”

    李舒白卻在旁說道:“也未必見得就是令公子。畢竟,天底下哪有殺了人之後將凶器在自己身上擦乾淨,然後又丟掉的兇手?”

    范應錫如釋重負,趕緊對李舒白躬身行禮道:“王爺說的是,末將真是氣糊塗了!”

    周庠也趕緊吩咐周子秦:“好好查探!務必要盡快查出真兇,看誰敢冤枉范公子!”

    周子秦唯唯諾諾地應了,黃梓瑕與他一起蹲下去,研究了一下范元龍身上那塊血跡。

    血跡剛剛乾涸,還是鮮紅色的,痕跡呈長條形,兩條並不平行。顯然是兇手殺人之後,抓起范元龍的衣服下擺,將滿是鮮血的凶器在上面擦拭,一正一反,所以留下了兩條。

    一直哆哆嗦嗦縮在一邊的周紫燕,此時指著黃梓瑕叫出來:“還有那個公公,不是還沒搜過身麼?”

    周庠立即喝道:“胡鬧!楊公公是天下聞名的神探,在長安屢頗奇案,又是王爺身邊人,豈會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看著負責搜身的那幾個捕快,頗覺尷尬。這一著是她和周子秦提出的,雖知凶器還在兇手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是必由的例行公事,誰想此時卻臨到了自己頭上。

    周子秦還在查看齊騰的屍體,那雙手正在傷口摸索著查看推斷凶器特徵,聽到他們說的,便趕緊站了起來,舉著自己那雙血淋淋的雙手,說:“我來搜我來搜!我還從未搜過宦官的身呢,我得研究一下崇古的身姿為什麼總覺得比別人優美些,他的骨骼肯定和別人不一樣!所以誰都別跟我搶啊!誰搶我跟誰急!”

    黃梓瑕都無語了,只能回頭看向李舒白。

    站在她身後的李舒白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說道:“她是我夔王府的人,剛剛周郡守也說了,諸位都會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覺得搜她的身便是對夔王府不敬。但本王立身向來持正,她既是當事人,搜身也無可厚非,因此便由本王親自搜身,一則無須各位擔心冒犯王府,二則任何人等一視同仁,不知各位可有異議?”

    眾人趕緊說:“自然沒有!王爺果然清正嚴明!”

    只有王蘊垂眼一笑,禹宣在樹下默然不語,周子秦哭喪著一張臉,不甘心地望著他們。

    李舒白又說:“張行英如今也是我身邊人,子秦,你不是一向覺得他身手出色麼?也可以試試看。”

    “哦!張行英交給我?太好了!”周子秦立即擦乾淨手撲上去,捏住張行英的胳膊嘖嘖讚歎,“張二哥,你的腱子肉實在不錯,讓我好好感受一下!”

    周庠實在無語,只能咳嗽了一聲——畢竟如今出了大事,節度使身邊的判官死了,能不能給收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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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6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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