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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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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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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38:59 |只看該作者
第130章 三 清泉流石(二)

    李舒白終於忍不住,含笑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將話題轉了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被人發現了,那樣的重傷,在山林中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黃梓瑕知道他說的是那個俘虜。她反問:“王爺與他熟識嗎?”

    李舒白又瞧了她一眼,卻並未說話,只淡淡“嗯”了一聲。

    黃梓瑕在心裡想,一個過目不忘的人,京城十司中當然沒有他不認識的人吧,而且就算那個人盡力掩飾聲音,他應該也能從他的聲音之中聽出來。

    既然知道那個人的身份來歷,那麼,他一定已經猜出了幕後的主使和原因吧。但黃梓瑕等了許久,見李舒白再也沒有說什麼,也只能先放開一邊了。

    “你感覺怎麼樣?”她猶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額頭,入手滾燙,高燒嚴重,看來光敷濕布沒啥效果。

    可是在這樣的荒山之中,除了靠他自己,也實在沒辦法了。她唯一的用處,大約就是跑到外面找吃的去。

    山林荒蕪,幾棵無人打理的果樹無精打采地掛著幾個未成熟的果子,她摘了果實,又在山間摘了大捧的馬齒莧回來。等回了小院子一看,李舒白居然已經坐在陰涼處等著她了,還給她丟了一隻胖胖的野兔。

    “哎……不會吧,別人是守株待兔,你守著院子也能有兔子啊?”她早已在屋外洗好了兩個梨子,先遞給他一個。

    李舒白接過來,說:“我也是坐著沒事,兔子上門了,反正有俘虜那邊拿過來的弓箭,就射了一箭。”

    她開心地撿起兔子,說:“真好,王爺坐著不動都比我強。”

    兩人歷經了生死,在這樣的荒郊野外也忘記了主僕之分,說話也顯得隨意很多。

    李舒白看著她眉開眼笑的樣子,說道:“是啊,以後我打獵,你做飯,有時候吃吃生魚膾,有時候烤隻兔子煨個芋頭什麼的,似乎也不錯。”

    “那敢情好啊,只是怕王爺放不下朝野大事呢。”她提著兔子看著,說:“準頭不錯,就是力道好像不足,連脖子都沒穿透,王爺還要好好養身體呢。”

    “不是對著脖子射的。”李舒白淡淡地說,“是對著眼睛射的,我的手已經不穩了。”

    “眼睛啊……”她覺得心口隱隱有些難過。當初百步之外射殺龐勳的那雙手,如今竟然不僅力道不夠,連準頭也大失了。

    李舒白仰頭看著天空,用無比平靜又低喑的口氣,輕聲說:“或許是真的……要應驗那個字了。”

    這平淡的口氣,讓黃梓瑕的睫毛猛地一顫,心口彷彿被一根針重重刺入,猛地停滯了跳動。她趕緊將那支箭舉起來,說:“不是的!王爺您看,這支箭的箭桿,光滑度和筆直度都太差了,這弓箭造得這麼差,能不影響麼?后羿拿這樣的弓也沒轍啊!”

    李舒白垂下眼睫,也不說話,看著自己手中的梨子許久,然後無意識地舉起,咬了一口。

    然後,一種異常強烈的酸澀,讓泰山崩於前而從不色變的夔王李舒白,一邊皺眉一邊吸氣,幾乎連眼淚都被酸出來了。黃梓瑕不敢置信地瞪著他,捏著手中的梨子,瞠目結舌。

    李舒白丟了梨子,踉蹌地扶牆走到屋後小泉邊,掬了一捧水趕緊喝下。而黃梓瑕站在他身後,一臉複雜神情。

    他站起,仰頭看天,問:“你這是什麼表情。”

    她感慨地說:“居然能在無意之中得知夔王的弱點,奴婢一時心情複雜。”

    他鬱悶地看了她的神情一眼,將臉轉向一邊:“本王餓了。”

    黃梓瑕趕緊跑到外面,開始料理那隻兔子。

    從俘虜那邊繳獲的東西很有用,裡面一整套的燧石、艾絨都包在油紙之中,一打就著。

    鐵器貴重,屋內的鍋當然早就被人拿走了,幸好她還找到了個瓦罐,和兔子一起洗乾淨之後,塞了半隻兔子在裡面燉湯,半隻兔子在灶膛裡烤著。

    香氣一冒出來,別說黃梓瑕了,就連李舒白都受不了,從旁屋挪到了門口。

    兩個餓了許久的人,幾乎眼睛都綠了,先胡亂在兔子肉上擦了點鹽,撕了吃掉。李舒白有潔癖,還先把外面煙熏的肉刮掉一層,黃梓瑕則恨不得連自己沾了油的手指都舔一遍。等到湯燉好,兩人終於沒這麼急了,先把馬齒莧摘洗乾淨,撒入滾開的湯中,然後趕緊撈起來,倒入在灶間裡找到的兩個木碗之中。

    盛夏蟬鳴,遠山蒼翠,頭頂的參天樹木遮去了大半日光。他們坐在破屋內分喝著熱騰騰的肉湯馬齒莧,抬頭看見對方狼狽不堪的樣子,再想著自己的模樣,不由得相對失笑。

    黃梓瑕聞著清香的湯,長長出了一口氣:“其實想想,我們這樣在山野之中生活,或許也挺好的。沒有世事紛繁糾葛複雜,沒有朝堂相爭勾心鬥角……”

    李舒白默然頷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著她,口中彷彿無意識地重複著她所說的話:“我們嗎?”

    黃梓瑕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話中曖昧,不由得又窘迫又羞怯,趕緊捧著碗遮住自己的臉,扯過別的話題掩飾自己的忙亂:“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的好日子可能全靠你打獵了。”

    他見她臉都紅了,便接著她的話題笑道:“不,我覺得應該是全靠你做飯燒菜了。”

    “你打獵我燒菜,那也不錯。”她說。

    李舒白抬眼望著她,臉上現出更加深的笑意來。

    黃梓瑕還沒回過神,也未來得及咂摸出自己口中這更加深重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意味,已經聽到李舒白說道:“你跟在我身邊快半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吧。”

    黃梓瑕愣了一下,才領悟到他說的是自己在他面前這樣輕鬆說話,這樣笑語。

    她捧著手中木碗,微笑望著他說:“嗯,是呀,我們相識半年了……真快啊。”

    他也終於垂下眼睫,濃長的睫毛覆蓋住他明湛的眼睛,卻掩不去他唇角的笑意,清淡悠遠的一抹痕跡。

    黃梓瑕望著他的面容,心想,要是以後和別人說起,自己曾看到過夔王的笑容,而且,是在短短時間內就看到好幾次,大約所有人都不會相信吧— —所以那種如驟雨初晴後日光破雲的光彩,難以描摹的感覺,永遠只能埋在心裡,因為她實在沒有那種能力,將它描述出來給別人。

    “其實你……”她聽到李舒白的聲音,斟酌著,遲疑著,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笑起來十分好看。”

    她驚訝又窘迫,愕然抬頭看著他,心想,這不是我想要說的話嗎?

    “等到……你家人冤案完結之後,我想你應該能開心地過自己的日子了,到時候,希望你每天都能露出這樣的笑容,不要再每天沉靜憂慮了。”他以肯定確切的口氣,說,“為了那一天,我會盡力幫你。”

    她萬料不到他竟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她只能怔怔地望著他,心裡湧過萬千想說的話,臨到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許久許久,才囁嚅著,輕聲說:“多謝……王爺。”

    這豐盛的一頓飯吃完,天色也已經暗下來了。黃梓瑕已經有兩天兩夜不曾好好休息,一時趴在李舒白身邊,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邊人似乎動了一下。她陡然驚醒,剛一睜眼便覺陽光刺眼,原來已經天色大亮了。黃梓瑕第一個動作便是趕緊去摸李舒白的額頭,在觸碰到他肌膚時,才感覺到不對勁——

    因為,李舒白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在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手彷彿被燙到一般,立即縮了回去,迅速捂在了自己的胸前。

    李舒白扯起唇角,朝她露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容:“似乎好多了。”

    黃梓瑕完全不記得自己剛剛摸到他額頭時,到底有沒有感到熱燙了,只能附和著他的話:“是啊,好像好多了……”

    他望著她,或許是因為身體虛弱,他的目光顯得比素日溫柔許多。見她坐在自己面前那般局促,他便抬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遮著外面透進來的陽光,說:“你休息一會兒吧,我起來走動一下。”

    他在床上直起身子,慢慢地扶牆出去洗漱。黃梓瑕趕緊站起來,扶著他到後面泉眼邊掬水洗漱。

    清澈的泉水潑在臉上,打濕了他的臉頰和睫毛,日光照在水珠之上,晶瑩無比。他轉過眼來看她,被水沾濕的睫毛下,那一雙眼睛水波般動人。

    黃梓瑕彷彿被那星星點點的光彩迷了眼神,在他的注視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不知所措地站起來,有點結巴地說:“我……我先去找找看,早上吃什麼。”

    她匆忙地穿過院子往旁邊的山園走。經過滌惡身邊時,聽到它打了個噴鼻,彷彿也在嘲笑她。

    她鬱悶又窘迫,狠狠瞪了它一眼。

    雖是清晨,但夏末的陽光已十分炎熱。幸好頭頂綠樹蔭濃,黃梓瑕在樹蔭中走到後面的田園中,看了看當初那和尚被掩埋的地方,那個坑居然還在,只是四周長滿了荒草。

    她走到坑邊,發現當時山園中種植的幾株葫蘆爬滿了荒地,長出了大大小小幾個葫蘆瓜。她考慮了一下死過人的地里長出來的瓜好不好吃的問題,還是果斷地摘了下來。

    看旁邊還有幾株薯藥的藤蔓,她將它拔了起來,發現只有小小一根,有點遺憾。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小點也無所謂啦,山藥益氣,他吃了一定能快點恢復的。”

    她提著山藥站起,又覺得周圍的蟬聲似乎輕了許多,覺得有點不對勁,便轉頭看向後面。

    遠遠一棵碧樹下,立著一個人,依稀可辨的面容,熟悉無比的身影,那種超脫於世的氣質,是所有人都難以匹敵的。

    黃梓瑕手中提著那隻小小的薯藥,慢慢站了起來。

    長風遠來,自他的耳邊而過,又自她的耳畔擦過,奔向遙不可知的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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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39:13 |只看該作者
第131章 三 清泉流石(三)

    她忽然想起來,這幾日的顛沛流離之中,她居然一次都沒有想起過他。彷彿他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已經像剛剛擦過耳畔的那縷風一般,永遠遺落在彼方,再也沒有可能回到她身邊。

    她自己也詫異,為什麼在自己意識的最深處,並未覺得他是自己的倚靠。

    或許,在她最危難的時候,他將她親手寫下的情書作為罪證上呈節度使范應錫,從那一刻起,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經成為了過往。

    事到如今,讓她害怕的,只是李舒白的傷勢。那一夜,她抱著李舒白和他一起熬過無望的沉沉黑夜,如果他真的沒能醒來,或許她會徹底崩潰,就此迷失在山林之中,再也無法走出來了吧。

    她望著向她慢慢行來的禹宣,看著他的面容在日光下漸漸清晰起來,神仙中人的容顏,烏衣子弟的風度,只是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不僅僅只是禹宣。

    他是自己那已經永遠消失的少女時代,那些夢幻旖旎璀璨華美的往昔。她每每因他而恍惚,眼中看到的,或許並不是這個她曾深深眷戀過的人,而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舊時光——那個永遠活在十六歲的年華里,恣意歡笑,人人稱羨的黃梓瑕。

    而他,是自己最美好時光的見證者、參與者,甚至,也是創造者之一。

    所以她朝著他,微微笑了出來,就像對著過往的自己綻開笑容一樣,她想說,十六歲黃梓瑕的夢想,別來無恙?

    可,夢想再美,終究也需要走出來。

    禹宣一瞬間反倒呆住了,他一路尋來,曾想過她的各種反應,卻萬想不到,她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刻,會露出這樣的微笑。

    黃梓瑕穿著下擺已經撕掉了一大塊的宦官服,全身灰土,蓬頭垢面,手中提著剛從地裡拔起來的小薯藥。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因為,對她來說,面前這個人,其實已經不重要。所以她才隨隨意意地收拾著地上的葫蘆和薯藥,隨隨意意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見她這樣自如的神態,禹宣一時也說不出什麼,沉默了片刻,到旁邊幫她摘了兩個大葫蘆。

    “不要大的,老了煮不爛。”黃梓瑕說。

    他愣了一下,又摘了兩個嫩綠的小葫蘆遞給她,才望著她說:“聽說夔王出事,身邊所有宦官侍衛都失散了。我想起這附近是我們曾迷路來過的,你或許能機緣巧合找到這邊來,所以就過來看看。”

    她接過葫蘆兜在懷中,說:“多謝你關心,我還好。”

    “我……記得你說過自己會回來洗清罪名的,所以,還望你儘早回到成都府。到時候,我要親眼看著你翻案。”

    “我會的。”她說著,看了看他被露水沾濕的衣服下擺,說:“多謝你半夜尋過來。”

    “西川節度使已經下令封山搜尋,我只能趁半夜進來。”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雖然狼狽了點。”

    黃梓瑕抱著葫蘆和薯藥往小廟走,回頭朝他彎了一下嘴角:“是呀,我說過會回來洗雪冤仇的,可不能早早死了。”

    他看著她嘴角的弧度和面容上漫不經心的神情,腳步緩了一緩,覺得心口有點異樣的感覺。

    她那種在他面前不自覺的恍惚與迷離,消失了。

    一直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身影,不見了。

    他眼神微微一黯,但隨即便快步趕上她,和她一起走進了廟內。

    李舒白今天已經能走動了,提了一隻還在掙扎的雉雞正在看著,看見黃梓瑕進來了,便問:“你知道怎麼殺雞嗎?”

    “無所不能的夔王,還不知道怎麼殺雞嗎?”她問。

    “懶得動。”他說著,把雞丟給她,一眼看見了她身後的禹宣,頓了一頓,才說,“而且反正有你呢。”

    “嗯,對啊。”她隨口應著,抓著雞翅膀往後面去了。

    李舒白在廊下陰涼處坐下,禹宣站在庭中蒲葦下向他行禮:“見過夔王爺。”

    李舒白抬抬手,示意他不必了。

    兩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正在沉默,後面忽然傳來雉雞淒厲的叫聲,然後一道五彩斑斕的影子飛扑出來,帶著淋漓的血到處亂撲。

    禹宣眼疾手快,追上去將它牢牢按住。後面黃梓瑕拿著魚腸劍跑出來,有些狼狽:“第一次殺,沒經驗……”

    李舒白靠在廊壁上,說道:“剛剛看你的樣子,好像成竹在胸。”

    “只是在廚娘那裡觀摩過兩次……”她說著,吐吐舌頭,又抓過禹宣手中的雞。那隻生命力強悍的雉雞已經奄奄一息了,她扭過雞頭又加上一刀,蹲在廊下把血放乾淨了。

    李舒白看著這前殿後殿的血跡,忽然說:“要是子秦現在過來看見的話,說不定能從中推出一寺僧人全滅血案。”

    黃梓瑕想像著周子秦滿寺尋找血跡的模樣,不由莞爾,提著雞迴轉身:“我去燒水拔毛。”

    禹宣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跟著她往後面走:“我幫你。”

    黃梓瑕也沒拒絕,讓他幫自己看著灶火,自己燒飯。

    火光明滅,照著禹宣的面容,灩灩的紅色、橘黃色與金色在他的臉上緩緩流轉,光彩奪目。

    黃梓瑕在料理飯菜的間隙一抬頭,看見他被火光映照得光彩絢爛的面容,不由得心口又湧起一絲淡淡的暖意。

    她最好的年華,曾與這樣的人共度,也不算浪費了,可惜……

    而他抬頭望著她,兩人的目光剎那間相接。他頓了一下,才低聲問:“你準備從何處下手?”

    黃梓瑕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如何重啟調查家族血案,她毫不猶豫道:“郡守府所有人。”

    “你懷疑是內賊?”

    “內人作案總比外人方便,總是要先查一查的。”她說著,又抬眼看著他,緩緩說,“到時候,肯定要將所有人都重新篩一遍,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點點頭,望著爐膛中的火光,靜靜地問:“你自己呢?”

    黃梓瑕默然低頭調和羹湯,說:“你還是不信我。”

    他搖頭道:“我無法讓自己忘記,那日曾看見的一切。”

    黃梓瑕心中微微一凜,知道他說的是曾對自己說過的,她在父母去世之前,曾拿出那包砒霜,以奇異的眼神望著的事情。

    她將薯藥切碎,丟進瓦罐之中蓋好,然後說:“既然如此,我們將那一日我們說過做過的事情,仔細對一遍。”

    禹宣點頭,往灶中填了兩根粗鬆枝,拍了拍自己衣上的灰塵,站了起來。

    黃梓瑕抬手摸向自己的頭上。在這樣的顛沛流離之中,她頭上那支李舒白幫她打製的簪子居然沒有丟,讓她自己都詫異了一下,然後按住卷草紋,將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

    “正月二十五,我了結了那個女兒投毒殺害全家的案件,從龍州回來,天色已晚,所以我們當晚並​​未相見,是嗎?”

    禹宣點頭肯定。

    “二十六日,我睡到卯時末,聽到你輕敲窗門的聲音。”

    這是他們多年來的習慣。每一回,禹宣輕敲她的窗後,她會將窗推開一條小縫隙,讓他從外面遞進自己為她準備的花。

    這一日,禹宣為她送來的,是一枝綠萼梅。

    禹宣看著她在灰地上畫下的卯末,便指著上面的空地,說:“二十六日卯初,我經過晴園,馮花匠給我剪了那一枝綠萼梅。”

    黃梓瑕在前面畫了一個淺淺的點,表示卯初。

    “卯末,我敲窗,你沒有回應。我等候了一會兒,再敲了幾下,你還是沒有反應,我便想你是不是已經起來出去了。而這個時候,我發現窗戶沒有關閉,便問:'阿瑕,你在不在裡面?我開窗了',然後便將窗戶掀開了一條縫隙,往裡面看去——”禹宣說著,目光中猶有疑懼,“我發現……你已經起來了,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妝台前,手中握著一包東西。而那包東西的包裝,我是認識的,正是我們一起去買來的那包砒霜。”

    黃梓瑕在卯末下打了一個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自上次我們見面之後,我也曾翻來覆去將那一日在我的心中想過千萬次。我的記憶與你的記憶,對不上。”

    禹宣點頭,問:“你覺得,那一日是怎麼樣的?”

    “卯末,我聽到你輕叩窗櫺的聲音,於是便披衣起來,對你說,稍等一下。等我穿好衣服,你也剛好叩響了第二次窗。於是我打開窗,接過你手中的綠萼梅。”

    禹宣微微皺眉,問:“那枝綠萼梅上,有幾朵花?”

    黃梓瑕頓時茫然,想了想才說:“大約是四朵,或者是五朵吧……因為花枝太長了,我剪掉了最下面的一朵,插在髮髻上。”

    “四朵花,兩個花苞。我記得很清楚。”他說。

    因為他的肯定,黃梓瑕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淡淡的恐懼來。

    預設了許久的空中樓閣,忽然在一瞬間坍塌。自己那本以為絕對可靠的記憶,一瞬間連自己也變得不再可信。這世間的一切彷彿都成虛幻扭曲,不可辨識。

    她勉強鎮定心神,用自己的簪子在那個叉的旁邊畫了一個圈,說:“然後,我梳洗完畢。那一日,我頭上插著慣用的一支玳瑁簪,你送的綠萼梅,手上戴著去年我們一起設計後請人雕刻的那個雙魚玉鐲子。穿的衣服,是一套松香色繡連枝海棠花的蜀錦襖子,下面是蜜合色裙子。”

    他稍一回想,點頭說:“是的,結著紫色同心結。”

    黃梓瑕肯定道:“玫瑰紫色。”

    “然後蘼蕪送了早點過來,但你說,反正這個時間稍顯尷尬了,乾脆多拿點吃的,我們連中飯一起用了吧。”

    “用餐完畢是辰時兩刻了。我們到花園中摘梅花。到午末時,我祖母與叔父便過來了。”

    “是,我終究是外人,所以便避開了。然後我經過晴園時,剛好遇到幾位朋友,被拉到那邊談天論道,到傍晚時一群人一起到杏花莊用飯,回到家已是二更,早已宵禁。被灌了太多酒,還遇上了巡邏士兵,所幸他們都認識我,還送我回了家門。”

    黃梓瑕在地上灰塵之中一一刻畫著,梳理著那一日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禹宣坐在灶前,默然凝望著她,就像之前那麼多次,他坐在她的面前,看著她認真仔細推算案情。纖長的睫毛覆蓋在晶亮眼眸之上,卻難以遮掩那種銳利明亮的目光。

    那目光陡然一轉,望向他的面容。禹宣這才恍然驚覺,這不是往昔,不是當年了。那一場永遠改變了他們人生軌跡的劇變之後,他們坐在這個寺廟的後方,依稀彷彿還在昨日,卻分明的,都已經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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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39:35 |只看該作者
第132章 四 與君采薇(一)

    黃梓瑕用簪子將那日的所有行程都篩了一遍,然後將簪子擦乾淨,慢慢地將插回到銀簪之中去,說:“這麼看來,你那日的行程,比我清楚許多。而我從午時到第二日的早上,常常都是我獨自一人,要找一個證明人也難。”

    禹宣垂眼不說話。

    “看來,我的嫌疑,真的很大……”她默然說著,咬著下唇站起來,用腳將地上所畫的一切都抹掉。

    禹宣緩緩地說:“所有人當中,最大的一個。”

    黃梓瑕看著地上那一片被她抹去的灰燼,沉默許久,才說:“即使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我,即使連你也認定我是兇手,但——我會證明給你看,無論如何,黃梓瑕,清白無辜。我爹娘、兄長、祖母、叔父,都能安心在地下瞑目!”

    一鍋薯藥雞湯已經燉好,香氣四溢。

    她洗乾淨了木碗,舀了滿滿一碗,端到旁殿去。

    禹宣在她身後說:“我先回去了。”

    黃梓瑕回頭看他,默然無語。

    他凝望著她,他站在陰暗的灶間,而她站在明亮的廊下,日光刺得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見他一雙眼睛,如當年一樣,水銀中養著兩丸黑曜石,清楚分明。

    他說:“你如今還要照顧受傷的夔王,我在你們左右多有不便,不多打擾了。”

    她垂下眼,說:“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禹宣愕然睜大眼,幾步跨出暗黑的屋內,問:“你……現在和我一起走了,你不管夔王了?”

    她默然捧著那碗湯看著他,說:“我是說,你要不要稍待幾日,等夔王身體好些了,我們……三人一起走。”

    他眼中的那點明亮消失了,將臉轉了過去,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說:“我與夔王素無瓜葛,而且你也知道我出身卑賤,不敢與這些人相攀。 ”

    黃梓瑕不知他為什麼忽然反應這樣激烈,微微一怔。

    他看著她詫異的模樣,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事情,遲疑許久,終於還是開口,說:“我與同昌公主……並沒有什麼。”

    黃梓瑕點點頭,想問一問其他的,但終究還是抿住了嘴,垂下眼睫轉過身。

    卻聽到他又低聲說:“和你,和他,和誰也沒有瓜葛。”

    她終於忍不住,問:“郭淑妃呢?”

    他愕然,猛抬頭看她。

    她話已出口,也不懊惱,只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禹宣驚詫之極,囁嚅許久,才說:“是……她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裡面提到這句詩。然而我與她,確實沒有關係。”

    黃梓瑕低聲說:“我也信你不會隨意與人交往。”

    “我當時被暫聘為國子監學正,與同昌公主和郭淑妃相遇於三月三日踏春之時。急雨忽來,她們避雨不及,又沒帶傘,幾個侍女便將外衣解下為她們擋雨。我當時路過,並不知道她們是什麼人,便將自己手中的傘送給了她們……”他說著,輕輕一聲嘆息,“誰知幾日後,在我講學的時候,同昌公主忽然出現了……”

    侍衛們排開所有學子,同昌公主帶著幾個侍女,直接走到第一排的位置,只瞟了坐在那裡的學生一眼,他們便趕緊收拾了書本跑到後面去了

英雄聯盟之最佳第六人。

    而同昌公主旁若無人,徑自在首排坐下了。

    寧靜的學堂上忽然闖入侍衛侍女,還有個公主托腮坐在第一排聽講,禹宣難免停下了講課,問:“諸位不告而來,有何貴幹?”

    同昌公主含笑打量著他,那笑意,含著說不出的意味深長:“禹學正,你忘記我啦?”

    他看著她身後幾個侍女的裝束,這才想起當時借了雨傘的那個女子。

    國子監祭酒苦著一張臉進來,向著她賠不是:“國子監什麼人得罪了公主殿下,請殿下示下,我等一定秉公直斷,使公主滿意。”

    “是嗎?”同昌公主一雙明銳的鳳眼在禹宣身上一輪,轉到了谷祭酒的身上,一雙手卻抬起來,直指著禹宣,唇角一絲奇異的笑容,“就是這個人,忒讓人討厭了。”

    谷祭酒愕然,說:“他是蜀郡舉人,剛到京城,不過擔任學正幾日,主講《周禮》雜說,何時竟得罪了公主?”

    “你說呢?”她站起身,繞著禹宣走了一圈,打量著他站得筆直的身軀,臉上的笑意忽然促狹起來,“我近日也想學《周禮》,可恨找了幾個學究個個都是老頭子,讓人看見了連書都懶得翻開。而你們國子監呢,放著這麼一個可親可近的學正,又善講《周禮》,居然不讓他見我,你說你們國子監,還有這位小學正,是不是該罰呀?”

    谷祭酒原本就苦著的一張臉,此時更是幾乎滴下黃連汁來,忙不迭地應了,還勸禹宣去給她講學。

    而禹宣卻不知她就是同昌公主,還想回絕她強硬的邀約,誰知同昌公主幾下就將他的人生攪得七零八落。不但他在國子監中所有的課程都被公主府的侍衛堵了門不許任何學生進去,就連祭酒與監丞、主簿等議事時,也被喧鬧得無法開聲。最後連國子監諸位教師與學子都怨聲載道,讓他趕緊應了這差事,他才不得不收拾起書冊,進了公主府。

    他也曾經奇怪,為什麼自己給同昌公主講學時,郭淑妃總是會出現旁聽,但後來,他便不奇怪了。只因某一次在府門口,他遇見了駙馬韋保衡。

    同昌公主強令他入府講學,整個京城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韋保衡對他卻毫不在意,還向他請教了些周禮的經義,說是公主最近學問長進,說話都快聽不懂了,要他釋疑。他言笑晏晏,直到知錦園的人過來傳報,說公主已經等他許久了,他才趕緊辭別了駙馬,由宿薇園的一個侍女帶著過去。

    在知錦園內,芭蕉之外,池塘之畔。曲橋蜿蜒,他聽到同昌公主與郭淑妃的低語,依稀隱約。曲橋彎彎折折,他明明聽見了聲音,卻一直在橋上走,並未到達門口。

    “母妃,如今是多事之秋,太極宮那人尚未解決,您何苦在此時多生事端呢?”

    “你怕什麼?你父皇自從那人進了太極宮之後,日日都不愉快,這幾日又罷了朝政,到建弼宮去了。據說那里新選了民間五百女子,都等著他呢。”

    “母妃憂心什麼?別說五百個,就算五萬個,恐怕也及不上那個人美貌。可父皇畢竟還是捨了她,沒捨您。”

    “連你也以為,此事是我的手段?實則我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為何忽然之間皇上會將她送到太極宮養病,我想……難不成她真的被侄女之死嚇病了?”

    “不管怎麼說,對母親來說,始終是好事。或許,您半生的期望,就在這一遭了。”

    “是啊……如此緊要時刻,或許我該靜心在宮中作為一番。可靈徽,實則我也並沒有什麼奢望,宮裡宮外耳目眾多,我身邊宮女侍衛時刻緊跟,我五日見他一面已是不妥,還能做其他什麼事?況且他的年紀比你還小,我這枯殘之身,難道還有什麼期望?”說到這裡,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也越發低啞了,“靈徽,我傍你父皇二十多年,可一直都是行屍走肉。我知道自己與他無緣,今生今世,注定相望不相聞,但我只想… …能多看他一眼,能多聽一聽他的聲音也是好的……”

    那個帶著他一路行來的侍女聽到這裡,頓時臉色煞白,明白自己不經意間聽到了太過可怕的秘密。她頓住腳步,央求地回看他一眼。

    他也是震驚到失常,見曲橋已盡,即將到門口,他趕緊對那個侍女點點頭,示意她趕緊離開。

    然而她離開的腳步太過倉促,讓同昌公主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她忽然站起走到了水榭門口,一眼便看見了站在橋上的他,還有那個正在疾步往回走的侍女。

    同昌公主也是猛然間臉色煞白,厲聲喊道:“荳蔻!”

    那個年約三十多的侍女,原來叫荳蔻,與她的年華並不相稱的名字。但他也不怎麼在意了,只覺得心口茫然。原以為同昌公主難以對付,然而此時知道原來是郭淑妃對他有意,他只覺無比震驚,心亂如麻。

    他止步於曲橋,看見芭蕉掩映下的軒榭,窗前一張條案,郭淑妃正擱下筆,將手中一張紙緊揉成了團,丟到了地上。

    他站在橋上向著她們行了一禮,然後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叫荳蔻的侍女跟著他疾步跑了出來,就在走到門口時,同昌公主跟上了他,而荳蔻被帶了回去。

    三個人都心照不宣般,不再提起這件事。而他那天在回去後,向國子監提了辭呈,準備回蜀郡去。

    後來,他在公主府聽說知錦園被封閉了,又聽說,是因為有一個叫荳蔻的侍女,被冤魂索命死在了裡面。

    他在京城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當時沒有在知錦園大門口時,便叫那個侍女荳蔻離開。雖然,這個荳蔻與他素不相識,年紀較大,相貌也毫不突出。但他總是覺得,她的死,是自己害的。

    後來,在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曾經遇到那個叫滴翠的女子。她那種驚慌失措的神情,讓他忽然之間想到了荳蔻。

    所以,他騙了官兵們,救了她。

    滴翠逃脫了,同昌公主死了,他也遠離了京城。彷彿,一切事情都已經結束了。然而此時此刻,黃梓瑕口中的那一句話,卻讓他知道,此事永遠不能解決,不會過去。

    他心亂如麻,望著面前的黃梓瑕,許久許久,才低聲說:“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始終……”

    可始終什麼,他卻並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慢慢地挪步回到了黑暗的灶房之中,眼看著擔心雞湯變冷的黃梓瑕捧著那碗湯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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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39:48 |只看該作者
第133章 四 與君采薇(二)

    夏末日光炎熱,時近中午,熱風從離離青草上拂過,李舒白閉了門窗,已經睡下。

    她在外面輕輕敲了敲門,進去對他說:“起來吃點東西吧。”

    李舒白身上餘熱未退,疲倦惺忪地撐起半個身子靠在床頭,微瞇起眼看著她,問:“什麼時候了?”

    “午時一刻。我手腳慢,現在才得,王爺不要怪罪。”她笑著將碗捧給他,又說,“有點燙,小心吹一吹。”

    他接過蘆葦筷子看了看,黃梓瑕趕緊說:“我之前洗乾淨了。”

    他“嗯”了一聲,慢慢喝了一口湯,又用蘆葦筷子夾了一塊薯藥吃了,說,“沒什麼,到這地兒我難道還挑剔?我只是覺得你弄的這個別緻。”

    “是嗎?我還擔心太滑呢,怕不好夾。但用樹枝的話又怕太粗糙了,您就多擔待吧。”她坐在床邊,幫他捧著碗說道。

    他病中有點迷糊,就著她的手把那一碗雞湯喝完,異常溫順。

    黃梓瑕收拾了東西準備起身時,他又問:“禹宣還在嗎?”

    黃梓瑕點頭,說:“在的。”

    他端詳著她的神情,想從她的神情中找出一點什麼東西來,但卻沒有。她的眼神明淨清澈,平靜一如林間流泉。

    李舒白轉開自己的眼睛,一貫冰冷的嗓音也變得溫柔起來:“他還認為你是兇犯嗎?”

    “嗯,我們剛剛對了一下當日發生的事情,可惜毫無進展。”她嘆了一口氣,低聲說,“不過我本就知道,這事情沒那麼簡單,也沒辦法。”

    “慢慢來吧,總之定會水落石出。”他說著,靠在床頭看著她,沒有叫她走,也沒有叫她留。

    黃梓瑕捧著碗猶豫了一下,又問:“王爺那張符咒,如今有何預示?”

    李舒白將那張符咒取出,看著上面依舊鮮紅奪目的那個圈,以及被圈定的那個“廢”字,便遞給她說:“或許,如今我已經算是廢人了。”

    黃梓瑕接過來看了看,說:“王爺行動自如,身手也正在恢復當中,這個‘廢’字從何說起?看來,這上面的預言,是錯了。”

    “你不知道,這個世上,除了活著之外,還另外有一種人生嗎?”李舒白望著那張符咒,輕若不聞地嘆道,“而我的那一種人生,可能已經被斷絕了。”

    黃梓瑕聽著他的話,想到隱約窺見的這張符咒背後的力量,只覺毛骨悚然。但抬頭看見他神情沉靜而冰涼,那隻按在符咒上的右手,彷彿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卻始終沒有將它收起來。

    她默然望著他許久,才輕聲說:“放心吧,無論是人是鬼,我們總會將藏在背後的那些勢力,給揪出來的。”

    等她回到灶間,發現禹宣已經不見了。

    只在地上被她擦掉的灰蹟之上,他的字跡在上面,依稀可辨:“我在成都府等你。”

    她舀了一碗雞湯喝著,靠在灶上看著那行字,然後自言自語:“為什麼不是回去拿點藥什麼的回來呢?夔王的病,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痊癒呢… …”

    說到這兒,又覺得自己要得太多了。禹宣與夔王並無瓜葛,自己有什麼立場讓他幫忙呢?

    何況如今,連她與他,亦是仇敵——或者,是陌路人。

    李舒白的燒退去後,背上的傷雖未痊癒,好歹也結痂了。

    將養了數日,前來搜山的士兵們零零散散,也有幾個到了破廟附近查看。

    李舒白與她正在研究一隻剛摘下來的青柚子,討論如何才能準確判斷柚子是不是成熟了,到底應該根據外表皮的顏色來看還是根據柄的枯萎程度來看。

    最終沒討論出個結果,黃梓瑕看看天色,乾脆將柚子直接劈成了八半:“我的王爺,我看,最好的檢驗方法就是打開來看!”

    夏末的柚子,自然酸澀無比。李舒白最怕酸,全部丟給了黃梓瑕。黃梓瑕坐在廊下慢慢吃著,忽然聽到門外草叢發出輕微的沙沙響。

    她跳了起來,朝李舒白招一下手,李舒白雖大病初癒,但他反應比她快,早已拉起她的袖子,兩人轉而避入屋後。

    過來的是兩個西川軍士卒服制的人,一老一少,進內搜了搜各個房間,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是再機警不過的人,幾次將到他們跟前,他們藉著牆角和草叢,都躲開了。

    幸好滌惡被他們放到旁邊樹林中吃草去了,不然被他們看見又是麻煩。

    那兩人坐在前殿吃乾糧去了。黃梓瑕與李舒白靠在後屋牆角,見他們毫無察覺,不由得相視而笑。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與李舒白,是緊緊靠在一起的。在這樣寧靜的夏日之中,他手臂的熱量隱隱地透過她的衣袖,傳到她的肌膚之上。而這熱氣又鑽入她的血脈之中,直湧上她的心口胸口,最後讓她的臉忽然紅了起來。

    她將自己的肩膀往旁邊挪了挪,臉轉向了另一邊。

    周圍一片安靜,夏末的蟬鳴緊一陣又停一陣,頭頂上的葉子呼啦啦被風吹過,日光在他們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亂。

    黃梓瑕不由自主又轉而望向李舒白,看著那些散亂的光暈,在他的身上飄忽跳躍。他大病初癒,蒼白而稍顯虛弱,讓她覺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輕了不少,只有那側面的曲線輪廓,依然秀美如水墨線條般優美雅緻。

    而李舒白也正轉頭看著她,低聲說道:“抱歉,我一時忘了。”

    她點點頭,轉過頭去望著遠處群山,不說話。

    聽到他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看來,那兩個人確實該是西川軍。”

    “嗯。”誰家會派遣這樣的老弱病殘來當刺客? “我們要和他們一起下山嗎?”

    李舒白靠在後牆上,抬頭看著天空,淡淡地說:“我不願承范應錫這個情。”

    黃梓瑕知道,這不但是承情,簡直可說是個天大人情。一直孤漠處世的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願意。

    他看著那兩個士兵離開,便直起身,不再靠在牆上:“走吧,我們自行下山。”

    黃梓瑕點頭,收拾了一些昨天摘的果子,掛在滌惡的背上。

    李舒白先上了馬,伸手給她。

    她與他這幾日在危難之中,早已共騎數遍,所以也順理成章地握住了他的手,上馬坐在他的身後。

    她雙手環抱著他,覺得他身軀似乎比上次清減了,從肩到腰的線條緊實而瘦削。

    這數個晝夜奔波勞累,他又重傷初癒,明明能趁機偷懶軟弱一回的,他卻依然這麼不肯欠別人一點情分——

    那麼,他千里迢迢陪著自己前來蜀郡,大約,也是看在自己曾幫助過他的份上吧……

    她這樣想著,望著眼前綿延不斷的群山,忽然覺得自己面前的路也茫然起來。

    李舒白感覺到她抱著自己腰的手臂僵直,便轉頭看她。他們靠得那麼近,風吹起他們的鬢髮,幾乎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來。

    他見她神情恍惚,便說了一聲:“小心點。”

    她點點頭,然後又望著遠處已經漸漸出現的田埂阡陌,心想,那又怎麼樣,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陪著自己來到這裡,自己的唯一目的,只不過是為父母家人的伸冤報仇。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後,一個是無靠孤女,一個是天潢貴冑,又能有什麼關聯。

    等他們走到疊嶂青山之外,看見山腰覓食的羊群,看見整齊的山田、稀落的人居,看見一路順水而行的道路,兩人才鬆了一口氣。

    順著道路一直走,前方終於出現了小山村。正是傍晚時分,裊裊的炊煙從各家屋頂升起,顯得格外幽靜。李舒白貴為王爺,身上自然是不帶錢的,而黃梓瑕窮光蛋一個,自然也沒有錢。幸好他們還有從俘虜那邊收來的幾貫錢,到村中換了點吃的,又買了幾件舊衣穿上。

    這裡已經是十分接近成都府的村落了,等再行了半日,終於到了成都府。

    兩人從城門進入時,發現正有許多捕快馬隊在城門口集結,一個個狼狽不堪的神情,頭上身上都是樹葉草屑,顯然剛從山上下來。

    旁邊的人看著從山間回來的那幾隊人,議論紛紛。有個消息靈通的漢子,趕緊對身邊人說道:“聽說,夔王爺在從漢州到成都府的路上失蹤了!昨天早上王府的近身侍衛有幾個逃了回來,據說是在路上遇刺,如今夔王是下落不明啊!”

    聽者們頓時炸開了鍋:“什麼?誰這麼大膽,居然敢行刺夔王爺?”

    那漢子一見眾人追問,頓時得意不已:“我前日去使君府送柴,聽到灶間人在議論,說對方是徐州口音!你們說,徐州口音還能有誰?當然是龐勳了!”

    “龐勳早已死了,殘留的幾個餘黨也幾乎被全殲,難道還能成什麼氣候?”

    “呵呵,你豈不聞前幾月在京城,龐勳的冤魂重現,對瑯琊王家的姑娘下手?聽說那姑娘莫名其妙從大明宮內消失,又莫名其妙橫屍在大明宮內,詭異之極啊!”旁邊另有閒人,唾沫橫飛,結合自己聽來的零星消息,開始縱情想像,“你們知道那個被龐勳鬼魂所殺的姑娘是誰?就是夔王的王妃了!”

    眾人紛紛表示不信:“那案件不是早已水落石出了?聽說是夔王府的一個宦官楊公公破解的,是那個準王妃身邊的侍女作案,關龐勳鬼魂什麼事了?”

    對方一聽自己的話被質疑,頓時脖子都粗了:“大明宮內鬧鬼,而且是叛亂的龐勳鬼魂,這事怎麼可以傳出去?那兩個侍女肯定是替罪羊!”

    黃梓瑕和李舒白相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複雜神情,不知是否該讚他洞悉真相。

    又有人問:“如此說來,這回夔王遇刺,也是龐勳鬼魂作祟?”

    “廢話嘛!夔王英明神武,天下無人能及,普通的刺客怎麼可能動他分毫?”那人一見自己的說法有人附和,那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就跟自己身臨其境似的,“當然是龐勳惡鬼作亂,夔王一時失察,所以才會被龐勳餘孽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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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四 與君采薇(三)

    “如今整個成都府還有周邊州府的人都在搜尋當時出事的山林,節度使大人也派出了數千人,據說要將山林細細地梳篦一遍,只要夔王還有一線生機,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眾人說著,又有人搖頭嘆息:“夔王在咱蜀郡地界出事,不說新來的周使君,我看整個蜀郡都脫不了關係。”

    “別說蜀郡了。如今朝中大勢,全憑夔王支撐著,不然朝廷又要為宦官所掌。如今夔王出事,唯一得利的人,估計也就是……”

    那人說到這裡縮了縮頭,顧左右而言他:“天快黑了,看來是要連夜搜尋了。”

    “希望明日一早,能有好消息傳來吧……夔王要是無恙歸來就好了。”

    一群人都散了,黃梓瑕仰頭看著馬上的李舒白,低聲問:“我們要先去周使君府上嗎?”

    李舒白搖頭,說:“我想,肯定是有人樂見我失蹤的。我們還是先找個客棧住下來吧,讓他們先開心幾日。”

    成都府商旅往來頻繁,街上客棧眾多。他們找了一家乾淨整潔又位於巷內的客棧住下。

    數日奔波疲憊,兩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後,黃梓瑕幫他換了藥,便立即睡下了。

    第二日黃梓瑕醒來,只覺得全身酸痛。就像她當初從蜀郡出逃時一樣,每日在荒山野嶺之中奔逃,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一直支撐下來了。可一旦停下來,反而立即感覺到了疲憊,所有的痛楚都撲上來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茫然望著外面穿戶而來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將去往的方向。窗外搖曳的蜀葵顏色鮮明,被日光暈染著照在她的窗前,深紫淺紅,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跡。

    她有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使君家的嬌養少女,擁有幾近完美的人生。出身良好,相貌美麗,名揚天下,身邊還有那個與她攜手看花的人……

    那個人。

    她想了一下禹宣,但隨即便嘆了口氣。

    在他將她的情書作為罪證上呈給節度使范應錫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還有什麼好想的呢?

    事到如今,想他,還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來面對的案子,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

    她穿好衣服,坐在鏡前有些憂慮。之前還能以自己是宦官,男生女相來掩飾,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她又怎麼扮宦官呢?而且現在是在蜀郡,見過她的人不在少數,她這般模樣,一眼就會被人看出來的。

    還在想著,外面有人在輕輕敲門。

    她站起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我,有東西給你。”李舒白的聲音。

    她趕緊開了門,李舒白站在外面,將手中的一包東西遞給他。他已經換了衣服,臉上動了點手腳,看來消瘦憔悴,面容普通,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讓他看來皎然不群。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問:“這麼早……王爺出去過了?”

    “嗯,如今我姓王,就叫王夔吧。”他跟著她進內,見她十分自然地打開自己遞過來的小包,拿出裡面的東西,沒有半點驚訝的神色,便對著客棧內的小銅鏡,小心地給自己的臉抹上黃粉,又用了一點膠把眼角拉向下垂,把眉毛塗得濃重,又撲了一點雀斑。

    鏡子內出現了一個少年,相貌普通,無精打采,讓人壓根兒不會多看一眼。

    他隨口問:“你怎麼會易容?”

    “之前跟著捕快們混,什麼三教九流的事情不會?”她說著,回頭朝他一笑,“倒是王爺會這個,比較奇怪。”

    “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時候,見過描述。”他簡短地說,一邊轉身出了門,“出來用早點。”

    黃梓瑕趕緊束好胸,換了衣服,跟著他走到前方店面內吃飯。

    客棧在巷內,雖然清靜,但也因此沒什麼客人。寥寥幾個坐著用早餐的人,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

    他們坐在一張桌上用早點,黃梓瑕咬著饅頭,李舒白順手給她面前的餛飩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葉。

    黃梓瑕吃了半碗,發覺坐在旁邊桌上的客人們,目光全都看向門口。有些特別誇張的,更是伸長了脖子,就跟鴨子一樣望著前面。

    她手中捏著湯匙,抬起頭,向門口看去。

    一朵輕飄而嬝娜的雲,自門口緩緩地飄了進來。

    不,其實不是一朵雲,而是一個身形纖細婀娜的女子,走進了店內。她看年紀已三十多了,穿著出行時最簡便的窄袖布衫,除了繫著頭髮的一根絹帶之外,背上一個包袱,腳下一雙布鞋,通身上下毫無裝飾。

    這樣一個女子,走路的姿態卻比少女還輕柔,如柳枝在風中輕拂的模樣,動人至極。

    這女子裝扮簡素,相貌甚美,但最為吸引人的,是她舉手投足間那種姿態,讓所有看見的人不必看見她的容貌,便覺得她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種賞心悅目的風景,忍不住讚歎起來。

    黃梓瑕一時也看呆了,心想,她年輕時必定是絕色美人,即使現在,風姿也依然奪魄勾魂。

    只是這樣的美人,卻是滿臉哀戚,深懷心事。

    她走到窗邊坐下,心事重重,喝了兩口粥,便呆呆地坐在窗邊,纖手支頤望著外面的青青柳色,一直靜默著。

    李舒白見黃梓瑕一直看著那個美人,便抬手在桌上輕敲了兩下,說:“快點吃完,待會兒還要出去。”

    黃梓瑕“嗯”了一聲,趕緊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餛飩,等她再看向那個美人時,卻發現她從包袱中取出了一個玉鐲,怔怔地看著。

    黃梓瑕的手,忽然一鬆,手中的勺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桌子上。

    那個玉鐲,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羊脂白玉的手鐲,雕刻著兩條修長宛轉的小魚,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在水波中轉成一個完滿的圓。因為魚的體內被雕鏤得半空,所以光線穿越而來,顯出一種異常柔美明淨的光線來。而魚的眼睛,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鑲嵌在白玉之上,珠光映襯著玉輝,極其精巧,奪人眼目。

    這是禹宣送給她的,那一隻玉鐲。

    這是他中舉後,用郡裡獎勵給他的銀錢買的,曾經伴著她多少個晨昏,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種沁涼的感覺。在她家遭劇變,倉惶逃出蜀郡之時,她身上唯一值錢的,不過頭上一支簪子,腕上一個鐲子。

    誰也不知道,她將它送入當舖時,懷著多麼絕望的心情。那時她曾經想過,這個手鐲從她手腕褪下,以後,可能永遠沒有再見到的一天了。

    然而,她沒想到,在剛剛進入蜀郡之後,還未到成都,她居然就再度見到了這隻手鐲。

    李舒白見她臉色忽然變了,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端詳著那隻鐲子,問:“怎麼了?”

    她見那個美人已經將鐲子放回包袱中了,趕緊站起來,對李舒白說了一句“等一下”,便疾步向那個美人走去。

    美人側頭瞥了她一眼,見是個面色蠟黃、長相毫不出奇的少年,便又將眼睛轉了回去,收拾好包袱,站起來準備離開。

    黃梓瑕立即說道:“剛剛姐姐那個玉鐲,我認得。”

    美人果然停下了手,遲疑問:“你……以前見過?”

    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低沉而輕柔,與她本人十分相襯。

    黃梓瑕點頭,問:“不知姐姐從何處得來?據我所知,它的原主人在離開成都之後,便將它在路上當掉了。”

    “這麼說,或許是被當舖又賣了出去吧……”美人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這是我一個姐妹的遺物,我從揚州過來找她,可她卻已經去世了。這只鐲子……大約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

    黃梓瑕看她的模樣,心下頓時了然,她與姐妹應該都是出身並不好的女子,而她當掉的鐲子,被某一個人買去,送給了她的姐妹。

    黃梓瑕便說道:“世事往往如此,因病、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還請姐姐節哀。”

    美人默然搖頭,卻沒說什麼。

    黃梓瑕又問:“不知那個手鐲,是否可轉讓給我?只因鐲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歡那個鐲子,至今還想尋回……”

    “這是我小妹與情郎定情的信物,如今她已不在,這是我們幾個姐妹唯一的念想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將它出讓給別人的。”那美人一口回絕她的話,毫無轉圜餘地。

    黃梓瑕見她如此堅定,也只能無奈說:“既然如此,請恕在下冒昧了。”

    她轉身走回來,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那是你的?”

    黃梓瑕低聲道:“嗯,逃出來的時候,在路上當掉了。”

    “還要嗎?”他又問。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算了,於我是個紀念,於她也是,反正意義都一樣。”

    “而且,你很快就要去見到送你手鐲的那個人了,而她卻已經永遠見不到了。”

    李舒白的聲音冷冷淡淡的,黃梓瑕沒想到他已經清楚地窺見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滯,呼吸也有點艱難起來。

    她低頭吃著東西,一直沉默,不說話。

    他見她這樣,又覺得自己不應說這種明顯是賭氣的話,便轉過了話題,壓低聲音說:“她是雲韶六女的大姐,公孫鳶。”

    黃梓瑕一怔,問​​:“公孫大娘?”

    “嗯,李十二娘的徒弟,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繼承衣缽後便改姓公孫。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獻藝,我當時才六七歲,還住在宮裡,至今難忘她的《劍氣渾脫》。沒想到十七年後,她依然是如斯美人,而且技藝應該更加精進了。”

    黃梓瑕心嚮往之,說:“那麼,她也起碼三十五六了。”

    “梅挽致也差不多這個年紀。”

    黃梓瑕也不覺心中感慨。這兩個當初一起贏得盛名的美人,如今一個荊釵布裙,獨行天涯孑然一身;一個錦衣華服,幽居深宮萬人簇擁。命運的無常,不得不令人感嘆。

    然而,究竟是誰活得比較開心,又有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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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五 一舞劍器(一)

    黃梓瑕想起她剛剛跟自己說的那個小妹的事情,低低地“啊”了一聲:“這麼說,雲韶六女的小妹,去世了?”

    “第六的小妹,名叫傅辛阮,十七年前不過十二歲,垂髫少女,天真浪漫。如今也該年近三十了。”

    “年少成名,然後又盛年早逝。”黃梓瑕嘆道,“看公孫大娘的模樣,恐怕她的死還另有別情。”

    李舒白淡淡道:“你還是先關心自己的事情吧,哪還有空管別人。”

    黃梓瑕點點頭,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孫鳶。

    只見她已經收拾東西走到了門口。誰知門口卻有兩個紈絝子弟,笑嘻嘻地攔住她說:“這不是公孫大娘麼,怎麼從揚州到漢州來了?剛好我們昨夜也下榻此處,真是有緣啊!”

    公孫鳶看著面前這兩人,臉色冷淡,理也不理,側身就要走出去。

    誰知那兩人是無賴,只湊著肩膀,擋著那個門。原本就不到三尺寬的門被兩人擠得壓根兒沒有出門的空隙。

    黃梓瑕微微皺眉,正要起身去為她說話,李舒白卻倒過自己的筷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別動。

    公孫鳶腳步不停,一直向著門口走去,眼看就要撞在那兩個人的身上了,就在那兩人舉著雙手去拉她,笑得越發無恥之時,只見她腳步一轉一移,移形換影之間,不知怎麼就從那兩人之間穿插過去,如一隻蜻蜓般輕輕巧巧地鑽了出去,腳不沾塵地站在了院子中。

    而那兩個無賴一看她毫無阻滯便走了出去,當他們全不存在似的,不由得惱羞成怒,在屋內賓客們的嗤笑聲中,又趕上去攔住她。

    公孫鳶不願惹事,只對那兩個無賴好言好語說道:“兩位,今日沒有笙蕭鼓樂,單單跳舞又有什麼好看的呢?何況我小妹新喪,實在是無心舞蹈,還請兩位恕罪了。”

    那兩個紈絝子弟果然無賴,給了台階卻不下,還指著她怒道:“不就是個揚州的舞伎麼?當初我們兄弟倆在你們那邊也撒了不少錢,怎麼現在一下子就端起來作菩薩了?”

    “就是嘛,這滿臉端莊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來的良家婦女呢!”

    “今天你到了我們大爺的地盤,先跳一曲《胡旋》給我們瞧瞧!”

    店內的人見兩個無賴堵住了個美女,本來就都關注著,見聽說這女子是個揚州舞伎,更加來了興趣,一個個都湧出門看熱鬧。

    公孫鳶見周圍被人圍住,今日註定無法息事寧人,只能將肩上的包袱取下,丟在地上,說道:“跳一曲倒無妨,只是《胡旋》素日跳得不多,為兩位獻舞《劍器》如何?”

    話音未落,她也不等那兩人的回答,隨手扯下身旁一棵柳樹的一根枝條,一旋身便是一個起手式。雖然她穿著最簡單的布衣,頭髮也只隨便綰了個髻,但持柳臨風而立,身姿飄然若仙,頓時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好”!

    她以柳代劍,縱身起舞,妙曼的姿態如雲朵舒卷,所有人凝望著她的舞姿,只覺得此時樓前黃塵土地化為了結綺樓閣,窄袖布衣瞬間蛻變為七重錦衣。場上的美人攜帶著氤氳瀰漫的煙雲之氣,江海波光蕩漾飛旋,無法看清——

    驟然間她舞勢一變,那波光與煙雲瞬時轉變為雷霆震怒,電光火石之間,她手中的柳條如疾風掃過,向著那兩個無賴抽了過去。

    啪啪兩聲,那兩人的臉上先後出現兩條紅痕,頓時痛得他們捂著臉,嗷嗷叫出來。

    “抱歉啊,柳條太長了,控制不住。”她冷笑道。

    周圍的人都大笑出來,就連黃梓瑕也不禁莞爾。

    被柳條抽了只是皮肉之痛,但大庭廣眾之下受人恥笑,那兩人哪肯罷休,頓時哇哇叫著撲了上去。

    公孫鳶出手如電,刷刷兩下,那兩人又各自捂著鼻子,疼痛不堪地蹲了下去。原來是被抽中了鼻子,兩人都是涕淚交加。

    “對不住了兩位,我身在揚州,你們在漢州,原無瓜葛。今日我失手傷了二位,日後你們來揚州,我定盡地主之誼,向二位賠罪。”她說著,拋下兩個滿臉鼻涕眼淚的無賴,轉身走向門口。

    那兩人哪肯罷休,惱羞成怒地撲上去,還要阻攔。

    猛然間砰砰兩聲,那兩人被踢飛到牆角,頓時痛得哇哇大叫,再也爬不起來。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居然敢在蜀郡鬧事,丟盡了蜀郡人民的臉,當我這個捕頭不存在嗎?”義正詞嚴的一句呼喝,眾人頓時轟然叫好,朝著那個教訓惡少的人雀躍鼓掌,更有人大喊:“周少捕頭好樣的!”

    “奉旨查案周捕頭果然名不虛傳!”

    “周少捕頭,蜀郡全靠您和周使君了!”

    在一片歡呼之中,萬眾擁戴、瑞氣千條的那個奉旨查案周少捕頭榮耀登場,赫然就是周子秦。

    只見他一身朱紅色的捕頭服,繫一條松花綠蹀躞帶,腰挎一柄靛藍色鯊魚皮的腰刀,著一雙鳶尾紫快靴,好容易戴了頂低調的黑紗帽,上面卻插了一根鮮豔的孔雀尾羽。

    通身上下五六種鮮豔顏色的周子秦,開開心心地走進門來,向著眾人拱手,謙虛地說:“義不容辭,義不容辭!”

    李舒白和黃梓瑕對望一眼,都深刻理解了慘不忍睹的含義——周子秦身上顏色太多,幾乎快要閃瞎了他們的眼睛。

    “離開京城這麼久,子秦還是這種模樣,一點沒變啊……”黃梓瑕不由得感嘆。

    李舒白則說:“奇怪,以他的身手,怎麼能將那兩個人一下子震飛?”

    話音未落,他們看見周子秦身後跟著進來的那個人,頓時明白了——

    張行英跟在他的身後,和他一起走了進來。

    黃梓瑕和李舒白仗著他們不認識自己,坐在那裡顧自吃飯。不過在滿店阿諛的人群中,唯有他們兩人坐著不動,反倒讓周子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們。

    外面沒有熱鬧可看,眾人都已經散了,公孫鳶對著周子秦和張行英斂衽下拜,說:“多謝二位。”

    “哎,應該的,我最討厭欺負婦孺的混蛋了,有本事衝著我們大男人來啊!”周子秦不屑地衝著那兩個灰溜溜站起逃走的惡少大喊,“喂,有本事上郡守府討說法!下次再被我抓到,絕饒不了你們!”

    公孫鳶看著他們屁滾尿流地跑遠,不由得沖他微微一笑,說:“我想他們該不敢再欺辱我了。”

    周子秦拍著胸脯,豪氣乾雲地說:“有事找我!蜀郡捕頭周子秦,川蜀所有混蛋我都要管!”

    店內的小二立即說道:“那是那是!蜀郡百姓有福啊,雖然走了黃姑娘,但又來了周少爺,蜀郡平安指日可待……”

    店主踢了他一腳,低聲喝止:“幹嘛拿黃姑娘出來說事!”

    小二這才想起,當初那個斷案如神黃姑娘已經是朝廷欽命要犯,四處逃竄呢,不由得一臉尷尬:“這個……少捕頭請恕罪……”

    “什麼恕罪?這話我最愛聽了,沒想到我也有能與黃梓瑕並列的一天!”周子秦樂不可支地拍拍他的頭,看了看店內沒什麼空桌子了,便拉著張行英過來,直接就在李舒白和黃梓瑕身邊坐了,說,“來來,先吃早點——兩位不介意拼個座吧?”

    黃梓瑕和李舒白當然搖頭,但也沒和這兩個人說話,免得露了馬腳,只顧自吃自己的東西去。

    只聽得周子秦問張行英:“張二哥,你一路尋到蜀地,可有找到阿荻的行蹤?”

    張行英心事重重,搖了搖頭。

    黃梓瑕見他形容消瘦,顯然這段時間一路尋找滴翠十分辛苦,心中油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我想,你有這份心意,阿荻知道了,肯定十分感動。”周子秦說著,捏著個雞蛋剝著殼,又問,“接下來,你準備在蜀地尋訪一下嗎?”

    “是,準備在周邊村落找一找,我想她可能會去比較偏遠一些的地方吧。”

    周子秦是最熱心不過的人,立即便說:“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別的不說,現在我在蜀郡,還是可以找幾個人幫你的。”

    “暫時不需要,不過還是多謝子秦兄了。”張行英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又說,“不知黃……楊公公是否在這裡?我想她說不定可以幫我們找一找蛛絲馬跡,否則,以我的力量,想要找阿荻,恐怕是水中捉月,難覓蹤跡……”

    “崇古……”周子秦念了一聲他的名字,趴在桌上,眼睛慢慢紅了,“張二哥,崇古他……失蹤了!”

    “失蹤?”張行英悚然一驚,忙問,“怎麼回事?”

    “他和夔王在進京的途中遇襲,如今與夔王都是下落不明。西川節度使和我爹一起派出了大批人手,正在山中搜尋呢。今天離他們失蹤也有三四天了,可至今還沒找到。”

    張行英立即說道:“夔王天縱之才,怎麼可能被區區刺客所傷?他肯定沒事的!”

    “是啊,夔王可能沒事,但是……但是崇古就糟糕了!”周子秦抬著紅紅的眼圈望著他,嘟著一張嘴,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了,“你知道嗎?昨晚半夜,我們已經找到那拂沙了,就是崇古的那匹馬——它失陷在荊棘叢中,還受了傷,拉回來時已經氣息奄奄了。你說,那拂沙都受傷了,崇古他……”

    “楊公公聰慧過人,必定逢凶化吉,絕對不會出事的!”張行英立即打斷他的話,不容置疑地說道。

    周子秦抬頭看著他,見他神情無比堅定,心裡也像稍稍有了點底,點頭說:“嗯,我也這樣想。崇古這麼厲害的人,應該絕對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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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0:28 |只看該作者
第136章 五 一舞劍器(二)

    黃梓瑕捏著勺子,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對她搖了搖頭,卻壓低聲調,以一種嘶啞難聽的嗓音對周子秦說道:“兩位所言甚是,如今只不過找到馬匹而已,相信他本人已經逢凶化吉,順利度過了此難。”

    “你也這樣認為?”周子秦立即來了精神,趕緊說,“我一看二位就是非同凡響,不知兩位來自何處,到蜀郡來所為何事?”

    李舒白很自然地說道:“在下姓王,京城人氏,與我表弟一起來到蜀郡,主要是仰慕川中山水,想要暫居數月。”

    “哦!這倒是的,川蜀山水秀美絕倫,尤其是順江而下過三峽,從白帝城到南津關,巫山雲霧,神女奇峰,一路崇山峻嶺,懸崖峭壁,令人嘆絕!”周子秦立即推薦道,“可惜我如今這邊事情太多了,不然的話,一定要跑去玩的!”

    “周捕頭如今身繫一城捕快馬隊要務,要抽空去遊玩,恐怕是難了。”李舒白隨口應道。

    周子秦嚴肅點頭道:“正是啊,一城百姓安危我得管著呀,怎麼可能走得開呢?何況,黃梓瑕珠玉在前,我也不能太鬆懈了,得盡力趕上她才行呀!”

    黃梓瑕面無表情地又給自己加了一撮香芹末,喝掉了半碗豆花。

    周子秦問她:“好吃嗎?”

    她點點頭。

    “我覺得香芹有股怪味兒,據說西域那邊的胡人比較喜歡吃……”他說著,也給自己的豆花加了一撮,喝了一口,又趕緊將它挑了出去。

    旁邊小二經過,隨口說了一句:“當初使君家黃姑娘,出了名的喜歡香芹,她的豆花里都要放一小撮的。”

    “真的?”周子秦又抓了一把撒了進去,歡快地喝了起來,“哎,這麼一說的話,確實別有風味!”

    李舒白轉過目光望著黃梓瑕,眼角微微一揚,竟是戲謔的一抹笑意。

    黃梓瑕受寵若驚,捧著自己的碗愉快地把剩下的所有豆花喝完了。

    等她放下碗,李舒白站起來,對周子秦與張行英說道:“我與表弟準備今日在成都逛一逛,失陪了。”

    周子秦也趕緊喝掉了加香芹葉的豆花,說:“時候不早了,我也得趕緊上街巡視一番了,下午要是有空,我還想去夔王失蹤的山林那邊查看呢……”

    “我覺得不需去那邊查看了。”李舒白隨口說。

    周子秦愣了愣,問:“為什麼?”

    “因為……”他湊到周子秦耳邊,低聲說,“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了。”

    周子秦的眼睛頓時瞪大了,嘴巴大得幾乎可以塞下個雞蛋。

    “別這麼驚訝,敵暗我明,自然要易容一下。”

    周子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巴,結結巴巴地低聲問:“那……那我該怎麼辦?”

    “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先把你臉上的驚訝收一收。”

    可周子秦面部表情向來最為豐富,讓他收一收簡直是不可能的,勉強鎮定一點,也只能瞞瞞張行英這樣的實心人。

    “你可以邀請我到使君府做客,就說是你新結識的朋友,你爹應該懂得怎麼做。”

    “是……”周子秦趕緊點頭,一邊察覺到自己的表情動作又不對勁了,趕緊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情,點頭說:“嗯,可以呀,既然你是李明公介紹來的,要求見我爹又有何難呀?剛好我現在有空,趕緊走吧!”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站起,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一種十分熟悉的味道,所以他一邊走,一邊不停轉頭看著她,等出了門,他才有意和她一起落到後面,小心地湊近她,低聲問:“崇古?”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

    他頓時又驚又喜,忍不住抬起手肘撞了她的肩一下,抬手就要去攬她的脖子。

    李舒白的後腦勺彷彿長了眼睛,淡淡地說:“少惹人注意。”

    周子秦對著黃梓瑕吐吐舌頭,縮著脖子不敢再說話了。

    “李明公介紹的?哪個李明公?不見不見。”

    周庠一聽周子秦說李明公,頓時沒好氣地呵斥他:“是不是對方又給你找什麼乾屍啊古屍的了?閒著沒事帶什麼人來見我?”

    “周使君,這回你可誤會子秦了。”李舒白在旁邊笑道。

    周庠一聽見他的聲音,頓時大驚失色,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等抬頭一看見他,又摸不著頭腦,端詳半晌不敢說話。

    “使君沒看錯,就是我。”

    周庠立即將旁邊所有人都屏退了,然後趕緊行禮見過:“夔王爺恕罪!此次王爺在蜀郡遇刺,下官實在是難辭其咎……”

    “你初到蜀郡,上下尚不熟悉,何須承擔這個責任?”李舒白示意他無須多禮,然後又說,“此事幕後兇手尚未明晰,希望使君能助我一臂之力,暫時先不聲張,盡快揪出幕後黑手。”

    “是!下官謹遵王爺之命!”

    李舒白停了一停,又問:“岐樂郡主……不知如今怎麼樣?”

    周庠嘆了口氣,臉上頓時化出一片悲愴:“郡主不幸,已經……夭亡了!”

    李舒白默然閉上眼睛,黃梓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見他緊抿的雙唇。

    她耳邊彷彿又響起那一日,李舒白對她說過的話。

    在他最痛苦傷心的時候,只有岐樂郡主,握住了他的手。

    她默然站在他的身後,看見他的睫毛微微一顫,但很快,便聽到他的聲音,依然冷淡如常:“相信周使君會安排好她的後事。”

    周庠趕緊說:“已經遣使至長安報喪,郡主的身軀,我們也自好好保管著。”

    “我的侍衛們,如今有幾人逃脫?”

    周庠面露嘆息之色,說:“王爺身邊逃回來的侍衛與宦官,如今不過十數人,身上大小都有傷勢,均在節度使范將軍那邊養傷。不知王爺可要前往那邊看望,也讓范將軍停止山林搜索?”

    “我如今剛剛脫離險境,前去節度使府,被人發覺了,難道不是又要陷入敵暗我明的境地?何況讓他在山林中再搜索一下,或許也能多尋得幾人回來。”李舒白說著,略一沉吟,“又問,救回的人中,可有景字開頭的?”

    “這個……下官倒是不知……”

    “罷了。”他便不再問了。

    周庠又想起一件事,趕緊說,“還有,下官與范節度一起到王爺出事的地方查看現場,在王爺車中發現了一隻琉璃盞,裡面有一條小紅魚,尚在游動……”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問:“如今在何處?”

    “在范大人那邊。”節度使的權力自然比郡守要大,他要拿走,周庠自然攔不住。

    “那就先放在他那邊吧。我想節度使不至於尋不出一個會養魚的人。”

    周子秦覺得自己人生從來沒有這麼圓滿過,他覺得自己走在街上,簡直是輝光熠熠,耀眼奪目。

    原因是——左邊那個跟著他一起騎馬巡邏的人,是名震京城的神探楊崇古,而右邊那個漫不經心欣賞街景的人更不得了,本朝夔王李舒白。

    帶著這樣兩個人出公幹,自己簡直就是人生贏家有沒有!

    只是……出的公幹,好像有點不入流……

    “大娘,你這堆蓮蓬長得不錯哈,水嫩嫩的——就是好像鋪到街中心了,要是別人騎馬太快,把您踢到了可怎麼辦?對對對……趕緊的,我幫您挪到後面去……”

    “哎,大哥,你這糖人雖然吹得好,但是在這樣塵土飛揚的街上擺著,它不乾淨呀對不對?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那邊大榕樹下吹,來來來我幫你抬過去……”

    “二姑娘,不是我說你,你這麼標致一個女子,幹嘛出來當街賣羊肉?是,大唐律法是沒有禁止女子賣羊肉,但是你看你這模樣還拋頭露面,個個大小伙子都來爭著買你的肉,街上都堵住了不是……”

    那位二姑娘手中持刀,橫了周子秦一眼:“怎麼啦?堂堂周少捕頭就來管街頭這些破事?有本事您去山上趕緊把夔王爺找回來呀!全天下百姓都感謝您!”

    周子秦左手一個蓮蓬,右手一個糖人,站在她面前毫無還擊之力:“這個……馬隊已經上山了,我去了也沒啥幫助……”

    二姑娘一邊給客人剁排骨,一邊嘴巴更利索了:“那您有空上義莊去轉轉呀,那兒不但涼快,還有多少屍體沉冤待雪等著少捕頭您大顯身手哪!”

    黃梓瑕在後面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鬥嘴,一邊打量著這位二姑娘。她大約不到二十歲,個子嬌小,一張標致的圓臉,還有蜀郡大部分姑娘一樣粉嫩白皙的皮膚,十分可愛。

    周子秦完全落敗,只能怏怏地轉身上馬,然後對黃梓瑕說:“她說起義莊啊,我想起一件事,崇古,這事兒吧,我覺得可能有點問題,但可能又沒什麼問題……總之就是沒任何頭緒,就等著你過來幫我呢!”

    “我和你過去看看。”黃梓瑕說著,回頭看李舒白,輕聲說,“您如今身體還未痊癒,不能勞累,何況驗屍這種事情,我和子秦過去查看一下即可。”

    李舒白點頭,說:“你也不要太過勞累了,數日奔波,也要好好休息。”

    黃梓瑕覺得心口微微流過一陣暖意,點頭道:“是。”

    “還有……代我祭奠一下岐樂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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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五 一舞劍器(三)

    以前經常爬義莊窗戶偷偷進去看屍體的周子秦,現在可算是熬出頭了,大搖大擺騎馬從大門進去,而且直接就招呼裡面的看守:“姜老伯,我來看蜀郡最好看的那具屍體來了!”

    姜老伯滿臉堆笑,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尷尬:“哎喲,少捕頭啊,您可太較真兒啦!又、又來看啦?”

    周子秦從馬上下來,說:“這回我不僅自己看,而且還帶了別人來看。這位是我們新來的……呃,捕快,斷案很有一手,我帶她來看看。 ”

    姜老伯趕緊朝他們點頭哈腰,看了看黃梓瑕,有點疑惑地皺起眉頭:“這位小哥……依稀好像在哪裡見過呀?”

    以前沒少和他打交道的黃梓瑕笑了笑,為免麻煩,也不說話。

    姜老伯皺眉回想著,等見周子秦帶著人就往裡面走,又趕緊叫住了:“少捕頭,少捕頭……”

    周子秦回頭看他:“怎麼了?”

    “那……那具屍體啊……”他欲言又止,面露難色。

    “腐壞了?不會吧?”周子秦頓時大急,“不能啊!放在那麼冷的冰窖裡怎麼還這麼快腐壞了?”

    “這倒不是,而是……”姜老伯一臉心虛,說話都差點咬到舌頭了,“之前來了個女人,說是那個死者的姐妹,想來看一看妹妹的遺體。我看她不像是壞人,就,就帶她下去了。 ”

    “她現在人呢?”周子秦問。

    “在裡面拜祭呢……”姜老伯摸著自己的袖子,那裡垂下一塊,也不知那個女人給了他多少錢。

    蜀郡的義莊,是黃梓瑕最為熟悉的地方之一。

    她先去義莊的檔案櫃內,取出了照例在這邊會存放一份的驗屍謄本,翻開來看記錄。

    最新的一冊,謄抄著“松花里傅宅殉情雙命案”。

    驗屍者是蔣松霖,本郡老仵作。

    驗:男屍一,女屍一。

    男屍身長六尺,三十七歲,體型微豐,身著素色細麻衣,素絲履,仰躺於傅氏女素日寢睡之矮床,面容微有扭曲,軀體平展舒緩,有輕微腹瀉症狀。

    女屍身長五尺二寸,年約三十不到許,豐纖合度,挽盤桓髻,著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仰臥男屍右側。左手與男屍右手交握,兩人十指由於屍僵而緊握,難以鬆開。右手指尖略為發黑,似為沾染顏料。

    經驗查,男女屍俱無外力損傷痕跡,顯為中毒身亡。中毒事件為前一日酉時至戌時之間。

    毒物推斷為:砒霜。

    她細細看了一遍,然後跟在周子秦身後,進了陳屍房內。

    裡面幾張空的竹床,屋內側一個地窖入口。他們順著台階走下去,越下越深,越來越冷。蜀郡夏日炎熱,屍體很難保持住,所以兩年前重修義莊時,禹宣與她一起商討出了一個辦法,在陳屍房內深挖出數個地窖,用青磚厚厚砌牆,只開幾個小風門通風。又多設厚門,冬天的時候取冰放在裡面,盛夏的時候如果進出不是特別頻繁,裡面的冰塊可能一夏都不會融化殆盡,十分適合保存屍體。

    順著台階越往下,裡面的寒氣越是逼人。而在這樣的陰寒之中,唯有他們手中的小燈投下些微的光,在周圍的石牆上搖晃,更顯得陰冷。

    周子秦帶他們進了玄字號小室,那裡面透出了隱隱的燭光,有個女子正站在一具屍體前,一動不動地站著。

    那身上的布衣與簡單挽著的髮髻雖然簡素,但她那纖細勻長的身影,讓他們頓時認出了她是誰。

    正是這一代的公孫大娘,公孫鳶。

    黃梓瑕立即便知道了周子秦口中這具蜀郡最美的屍體是誰。

    他們兩人走近,公孫鳶回頭瞧了一眼,燭火在周圍的冰塊折射之下,如同數條跳動的虹霓在她周身縈繞,讓她整個人不可逼視,連滿臉的淚都顯得晶瑩剔透。

    她抬手擦去眼淚,向著他們襝衽為禮,聲音喑啞道:“周捕頭恕罪!我從揚州趕來這邊,卻未能見到小妹最後一面,因怕成為終身之憾,所以才央求姜老哥讓我進來看一眼,還請周捕頭見諒。”

    周子秦趕緊說:“不礙事,只要你不動不碰就行,。”

    “我知道的……我只站在這裡看著,絕沒有近前觸碰……”她說著,剛擦乾的眼淚又湧出來了,“我知道……阿阮躺在這裡,必定很冷的。”

    周子秦說道:“此案其實也算是結案了,她與情郎應當是確定殉情無疑。那位溫陽家中尚有遠親,說願意將他們二人一同收殮,早日入土為安,不知姑娘的意思? ”

    公孫鳶望著傅辛阮的屍身,勉強點了一下頭,說:“或者……等我的幾位姐妹過來,至少讓她們也見阿阮最後一面吧。”

    周子秦點頭,說:“那也可以的。”

    公孫鳶向他再拜致謝。

    黃梓瑕持燈走到屍體面前,示意周子秦過來。周子秦見覆蓋屍體的白布只被公孫鳶拉到脖子處,露出傅辛阮的臉,便直接將整張白布都掀掉,露出她的全身。

    黃梓瑕持燈仔細照了傅辛阮一遍。她衣服穿得還算整齊,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等,與驗屍檔上所記並無二致。而她的身材,確實如周子秦所說的,是難得一見的完美屍身。雖然凍得肌肉發青發硬,但她肌體滑膩潔白,身材豐纖合度,想必活著的時候,是個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的美人。

    她掃了一遍之後,著重看了傅辛阮的雙手,她的手指修長勻稱,而右手指尖果然如驗屍檔上所說,呈現一種不太均勻的黑色,在她青白色的肌膚上,尤為顯目。

    她端詳許久,抬手去擦了幾下,冰冷一片,沒有擦掉。她又俯頭聞了聞,但屍體冰凍已久,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氣味了。

    她微微皺眉,將傅辛阮的手放下,又查看了她的全身各處。周子秦說道:“我已經查過兩遍了,確是服毒身亡。”

    “嗯……確實是的。”她點頭肯定,輕扯過白布將屍體再度蒙好。冰窖內寒冷無比,他們都是身著夏衣,在這邊說話驗屍,早已凍得手腳冰涼,見再無其他發現,黃梓瑕便對公孫鳶說道:“大娘,怕燈火熏化了太多冰塊,不如你先上去吧。”

    公孫鳶點頭,默然又凝望了靜靜躺在那裡的傅辛阮一眼,順著台階走上去了。

    黃梓瑕又去了天字號小室,岐樂郡主的屍身果然停在這裡。圓圓的一張臉,那雙漂亮的杏仁眼已經永遠閉上。她身上的毒針被取下了,屍身卻依然呈現那種青黑的顏色,顯見毒性劇烈。

    周子秦在她身後說:“不用看了,中毒死的。”

    她將岐樂郡主的衣領稍微拉低一點,看見她脖子和胸口的針孔,已經變成一個個黑色的小洞。

    周子秦細細查看過,又說:“這些針看來又急又快又密,應該是機括發射的,不是被人刺進去的。”

    黃梓瑕點頭,心想,當時李舒白能躲過那些毒針,真是厲害——也可能,這是在長久的經歷中養成的本能吧。

    她又想了想那個刺客,但又沒有頭緒,想著李舒白既然與他熟悉,應該是對此事已經有了把握了,所以也不再多想,將岐樂郡主的屍身又重新用白布輕輕蒙好。

    姜老頭今日犯事被逮個正著,正打算戴罪立功,早就給他們備下了水盆和茶點。

    黃梓瑕在盆中淨了手,又挽留公孫鳶道:“大娘與我們一起用些茶點吧,關於你的小妹,我們還有些許事情需要向您查證,還請不吝賜教。”

    公孫鳶點頭,便在桌邊與他們一起跪坐下來。周子秦親自給她們分茶,又殷勤地給她們拿點心。

    公孫鳶卻無心用茶點,只捧著茶盞說道:“十八年前,我們曾有六個姐妹,因各自欽佩對方的藝業,所以在揚州結拜為異姓姐妹,相約終身扶持,相互依靠。當時我有個故人,一擲千金為我們建了雲韶院,因此坊間稱我們六人為雲韶六女。”

    周子秦說道:“這個我也曾在京中聽錦奴說過。”

    “是的,錦奴是我二妹挽致的弟子,自我二妹失蹤之後,論起揚州琵琶,她是第一。”

    黃梓瑕不知她知道錦奴死了沒有,但她想,公孫鳶必定不知道,錦奴就是死在她那個失蹤多年的二妹梅​​挽致手中。

    “我們幾個人各有所長,像我就是擅長健舞,三妹蘭黛擅長軟舞,四妹殷露衣昔年的歌聲被譽為天下絕響……而阿阮,則和我們都不一樣,她不是出來拋頭露面的人,因她擅長的,是編舞。”公孫鳶嘆了口氣,輕聲說,“幾年前,阿阮受蜀中幾個歌舞伎院所邀,過來幫她們編一支大曲。本來說好兩月就回,誰知她認識了溫陽,便一月延過一月。我們聽她在信中說溫陽妻子早逝,覺得當續弦也不算什麼,便任由她留在這邊了。後來因溫陽父母反對兒子娶一個樂籍女子,阿阮曾回到揚州過了幾年,直到前年秋,她在外地與溫陽重逢,知曉他父母均亡,於是又隨他到了蜀郡。前月,她寫信告知我們,溫陽守孝期滿,兩人即將成親。我們幾位姐妹都互相聯絡,蒲州的三妹與蘇州的四妹也都約好了要一同前來。唯有我因是大姐,想著早日過來幫她籌措婚事,便早於其他人動身,誰知到了蜀郡之後,迎接我的,竟是阿阮的噩耗……”

    她說到這裡,還是忍不住激動,眼中含著盈盈淚珠,但強制著不讓掉下來。她望著周子秦,說道:“聽說周公子您是皇上欽點的蜀郡總捕頭,我想您一定也會覺得不可能——我小妹阿阮,等了這麼久,終於即將與情郎得成比翼。他們如今無牽無礙,相愛至深,為什麼卻選在成親之前雙雙殉情呢?我覺得,其中必有內情!”

    周子秦點頭,說道:“這的確有悖常理!”

    黃梓瑕又問:“溫陽在外面,可有什麼不順遂的事情?”

    “並沒有。我也尋到了溫陽鄰居家,據說他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後,他深居簡出,並不怎麼與人接觸。因他家中有山林資產,每年收入不錯,所以每日在家唯有讀書畫畫,是個性脾氣都十分溫和的人。這一點,與阿阮信上對我們說的,也十分相符。”

    “那麼,你的六妹,在殉情之前,又有什麼異常嗎?”

    “不知道……阿阮擅長的是編舞與編樂,所以,她平時深居簡出,在成都也只租賃了一間小屋,身邊一個僕婦而已。如今即將嫁入溫家,那個僕婦也早已被遣散回家,找不到了。”公孫鳶含淚搖頭道,“而她素日幫助編舞的幾個歌舞院,只說她殉情前兩日還到她們那邊去告辭,當時她通身光彩,容光煥發,實在令人想不到,她竟會在數日後便與男方一起自盡了……”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道:“這樣說來,確實是十分蹊蹺。十年都等了,所有的阻礙都已經沒了,卻在成親之前兩人自盡,怎麼想,都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

    “所以,還望周公子能重新徹查此案,公孫鳶感激不盡!”她望著周子秦,一雙盈盈含淚的眼讓周子秦不自覺便點了頭,說:“放心吧,身為蜀郡總捕頭,此案我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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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0:52 |只看該作者
第138章 六 月迷津渡(一)

    黃梓瑕覺得很憋悶。

    從義莊回來的一路上,她看著周子秦那種樂不可支又極力抑制以至於都顯得略為有點扭曲的面容,覺得自己真的憋悶死了。

    她心裡有個想法,就是飛起一腳把周子秦從馬上踹下來,讓他那張暗自得意的臉給摔腫。

    等送走公孫鳶,只剩兩人站在衙門內時,黃梓瑕終於忍不住橫了周子秦一眼:“你拿了什麼?”

    周子秦又是得意,又是敬佩地望著她:“崇古,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怎麼知道我拿了東西?”

    “廢話,看你的臉就知道了。”她向著他伸出手。

    周子秦趕緊從自己的袖中掏出一綹頭髮放在她的掌中,狗腿地望著她笑:“哎呀,我真覺得有點不對勁嘛,雖然看起來像是砒霜中毒,但是你不覺得屍體手指的黑色很奇怪嗎?”

    黃梓瑕看著那綹頭髮,鬆了一口氣,又丟還給他:“我還以為你悄悄割了塊肉什麼的。”

    周子秦頓時震驚了:“崇古,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像我這樣純真善良的好少年怎麼可能幹得出這種事來?況且那肉都凍得硬邦邦了,實在不好割呀!”

    如果好割的話,你是不是就對傅辛阮的屍身下手了?黃梓瑕無語了,只能轉了話題問:“頭髮能驗得出來麼?”

    “勉強吧……看運氣了。”他說著,又將那綹頭髮揣入懷中。

    黃梓瑕又想起一件事,問:“你之前說,發現了那拂沙?”

    “是啊,它腿傷倒是不重,不過陷在荊棘叢中兩三日,餓得夠慘的。”周子秦趕緊帶著她到馬廄去看那拂沙。

    雖然她已經易過容,但那拂沙一見到她的身影,還是歡欣地湊了上來,側過頭在她的身上摩挲著,親暱無比。

    黃梓瑕抱著它的頭,心中也是十分歡喜。但見它果然瘦骨嶙峋,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趕緊到旁邊給它弄了幾升豆子,加到草料中。

    周子秦的“小瑕”也偷偷湊過來,吃了幾口。周子秦將它鼻子按住一把推開,說:“幸虧那拂沙脾氣好,要是滌惡的話,你看它會不會直接一蹄子踹飛你。”

    “要是滌惡的話,也不敢把它和別的馬關在一起啊。”黃梓瑕說著,總算也有了點笑意,便說,“趕緊去查驗傅辛阮的頭髮吧,希望能有什麼發現。”

    “哦哦,我馬上去。”周子秦說著,捧著頭髮就跑到後面去了。

    黃梓瑕在他的院門口一張,看見阿筆和阿硯波瀾不驚地坐在院子中翻花繩,那兩個銅人立在廊下,窗台上一排牛羊豬的頭骨,看來周子秦到了蜀郡之後,變本加厲了。

    她心中記掛著李舒白,便出了郡守府,向著客棧而去。

    成都地處低窪,四面環山,一年中見到日光的時機並不多。如今夏季,氣候略覺悶熱潮濕。黃梓瑕卻早已習慣,只覺得這風流動的方向都是她無比熟稔的弧度。

    成都府大街小巷她爛熟於心,七拐八繞便到了巷子口客棧前。回到自己房間換了衣服,她趕緊到隔壁去聽聲音,想看看李舒白是不是睡著了。誰知剛走到門口,李舒白便在裡面說:“進來吧。”

    黃梓瑕推門進去一看,李舒白正坐在窗邊喝茶。看見她進來了,朝她示意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黃梓瑕稍一猶豫便坐下了,給他杯內添了茶水,問:“王爺可知道,我們去看的那具屍身是誰?”

    李舒白的目光依然在窗外成都府的萬戶千家之上,只淡淡地說:“雲韶六女的傅辛阮吧。”

    黃梓瑕對他料事如神的本領真是佩服極了:“王爺怎麼猜到的?”

    “傅辛阮新近死在成都府,死因有疑,難道子秦會不知道?他顯然還未能得出頭緒,還需要拉你幫他。”

    她點頭,說:“此事頗有疑點。傅辛阮的右手指上有奇怪的黑色痕跡,子秦準備從中入手,先檢查看看這個毒是否有問題。”

    他也不再說話,只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黃梓瑕陪著他看著外面的景緻。

    夕陽斜暉透過雲霧灑在城內,一片氤氳的靄金色。城內家家蜀葵,戶戶芙蓉,連暖濕的氣息都顯得明媚起來。

    “成都府,真是個好地方,不是麼?”

    她在沉思中,忽然聽到李舒白這樣說。她下意識地點一點頭,李舒白站起來,說:“走吧,帶我去看一看這個地方。”

    黃梓瑕略有詫異,問:“王爺還是再休息一下?”

    他搖搖頭,說:“我想去看看你以前常去的地方。”

    她“咦”了一聲,想了想,問:“看我……以前常去的地方?”

    李舒白點頭,說:“或許……對你家的案件有幫助呢?”

    黃梓瑕雖覺這是個藉口,但也不好意思再問,便跟著他出了門,往成都府最熱鬧的地方而去。

    天色已經入暮,夕陽斜暉脈脈照在成都街巷之上。青石鋪設的大街小巷,有些店鋪關了門,有些店鋪門口點起數盞燈火,燈光照著她前進的方向,明明暗暗,曲曲折折。

    依本朝律令,成都府應該是要宵禁的。然而安史之亂以來,政令廢弛,連京城的宵禁都不甚嚴謹,長安東西市旁常有夜歸人,成都府離京城已遠,所謂宵禁更是名存實亡。

    他們一路行去,沿途有繡品坊、織錦坊,懸掛著的錦緞刺繡在燈光下映照得越發燦爛。蜀繡與蜀錦,都在大唐冠於一時,時人競捧。她目光落在那些刺繡著五色吉祥圖案的香囊,想起自己也曾想過要繡一個這樣美麗的物事,掛在那個人的腰間,但最終,又沒時間又沒手藝,一直都丟在屋內的櫃子中——

    事到如今,那個未完成的香囊,大約已經被後來人清理出來,丟棄掉了。

    蜀地夜街,小吃食物最多。

    黃梓瑕用俘虜身上搜來的錢買了烤鵝翅與鵝掌,想了想,將鵝翅遞給李舒白,說:“王爺您翱翔青雲,所以翅膀給您;而我在蜀地足踏實地,鵝掌便給我吧。”

    李舒白低頭看著她仰望自己的面容,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夜街的燈火明滅,照著她的眼睛,光芒明亮。

    高天上的星辰,碧海上的明珠,他暗淡人生中,僅此一次的流轉光華。

    他慢慢伸手接過她用油紙包好的鵝翅,又到攤子上扯了另一張油紙,將那對鵝翅分了一隻給她,又將她手中的鵝掌,拿了一隻給自己。

    黃梓瑕捧著他重新分過的鵝翅鵝掌,還在遲疑不解時,聽到李舒白在她耳邊輕輕的聲音,似乎自極遠極遠的地方而來,在她的心口中,微微迴響,如同激起了無數漣漪。

    “天上地下,太遙遠了。”

    她站在那兒,忽然之間覺得胸口波動過一縷暗暗的潮湧,自己也不明白的,為什麼忽然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過了許久,她見李舒白已經向前走去了,才回過神來,趕緊快走了幾步,跟在他的身後,默默地吃著手中的烤鵝。這是成都府最有名的一家烤鵝,外酥里嫩,火候恰到好處,香氣熏人,是她當初在成都府最愛的之一。

    黃梓瑕咬了一口,又擔心這些市井的小吃李舒白會不喜歡,悄悄地抬眼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站在人群中,正回頭看她。比旁人高出半頭的身材,在人群中十分好找。

    她在人群中蹭到他身邊,仰頭問他:“好吃嗎?”

    他點了一下頭。

    她望著他在燈火下燦爛的容顏,覺得有點緊張,於是想想又開玩笑說:“我們正在被追殺中,這東西里,該不會有人下毒吧?”

    “不會。”李舒白淡淡說道,“對方未必已經知曉我們的身份,而且他們連岐樂郡主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拿來利用,務求一擊即中,怎麼可能會用不確定風險這麼大的辦法?”

    “嗯,比如在我們的住處放一把火,比在街上給我們下毒可方便多了。”黃梓瑕說。

    李舒白點頭:“對,所以,在我們身份洩露的第一刻起,落腳的地方就要認真挑選一下了。”

    黃梓瑕深以為然,說:“所以接下來,我們要遇見的人,或者說,從現在開始到我們下一次遇襲之前遇到的人,非常重要。”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只一點頭,卻不說話。

    他們在人潮之中,像普通人一樣,在順流逆流的街道人流之中穿行。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自然也沒有人能注意到,他們有時因為人流磕絆而碰在一起的肩,有時被風吹起而碰觸的髮。

    街道的盡頭是一家文房用品店。櫃子中有白麻紙、黃麻紙,更有各色彩紙、灑金花箋。益州麻紙是朝廷欽定的用紙,李舒白日常也是慣用的,只是民間賣的畢竟不如上用的,他只看了看,便也放下了。

    黃梓瑕手中揉著一張黃麻紙,轉而想起那張先皇遺筆。那也是畫在蜀郡黃麻紙上的,至今令人無法揣測那三團塗鴉的意義,無法窺見其中的原因。

    李舒白也定然是想到了這個,轉頭朝她看了一眼,然後低聲說:“父皇畫畫,一般用的是白麻紙。黃麻紙……一般用來書寫。”

    黃梓瑕愕然睜大眼看著他。

    他凝視著她,店內狹窄,兩人靠得太近,他壓低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微響起,讓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噴在她的耳邊,水墨暈渲般散開:“所以,他當時,是想寫東西,並不想畫畫——更不想畫那種不知所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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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1:03 |只看該作者
第139章 六 月迷津渡(二)

    輕微的聲音,流動的氣息,她忽然之間緊張極了。那種讓她緊張臉紅的感覺又出現在她心口。

    兩人走出那家店,夜色深沉,兩人行走在人群散去而顯得寂寥的街道上時,黃梓瑕終於忍不住,說:“王爺……必定早已想到此事吧?”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那雙清幽深暗的眼睛在睫毛下微微一轉,看向了她。

    她遲疑著,終於還是問:“為什麼……卻在現在告訴我呢?”

    “因為,如今我們已經不一樣了。”他說。

    她微有迷惘,抬頭看他。

    明月東出,天色墨藍,他在月光之前,夜空之下,深深凝望著她,他不發一言,卻已經讓她清楚了他想要說的話。

    是的,不一樣了。

    她記得自己緊緊抱住他滾燙的身體,在黑暗中將臉貼在他的脖頸上;記得自己曾割開他的衣服,按著他赤裸的肌膚幫他包紮;記得在他身邊守了一夜之後,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他一雙清澈無比的眼睛靜靜地在黎明天光之中凝視著她——

    就像他現在凝視著她一樣。

    而他現在讓她知道了這個秘密,將她又捲入了一場他身邊的陰謀。此後,哪怕是她家的冤案洗雪,她重獲清白,恐怕也只能與他並肩一直走下去,再也無法脫離他了。

    因為,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她與他,不一樣了。

    “夔……王兄!楊小弟!”

    在他們走到客棧門口時,有個急促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此時兩人之前的沉默。

    黃梓瑕轉頭看去,周子秦手中舉著一個小瓶子,向著他們快步奔來,臉上的表情又是得意非凡,又是興高采烈,又是驚慌失措,混雜在一起,顯得格外怪異。

    她不由得問:“這麼快就檢驗出來了?”

    “是啊,因為我萬萬沒想到……”他說到這裡,眼睛一轉,看了看周圍,然後神秘兮兮地拉著他們往裡面走,“這事情可不對勁啊,趕緊的,我給你們看看!”

    周子秦慣會吊人胃口,把門窗緊閉之後,還要仔細查看一下旁邊的縫隙,直到確定萬無一失,才將那個瓶子往桌上一放,壓低聲音問:“你們可知這是什麼?”

    黃梓瑕接過看了看,裡面是平平無奇的一瓶液體,無色無味,和水似的。

    “小心小心!這可是劇毒!”周子秦趕緊說。

    黃梓瑕又問:“是什麼?哪裡來的?”

    “自然是從那綹頭髮上來的。她雖喝了毒藥就死了,但毒氣還是走到髮梢了,我燒了那麼點頭髮溶於水中,又過濾之後,就得了這麼一瓶劇毒。 ”周子秦得意洋洋地展示給他們看,“可要小心啊,我點了一筷子頭在水中,毒死了一缸魚呢。”

    黃梓瑕不由得為他家的魚默哀了一下。

    李舒白微微皺眉,將那個小瓶子拿過去,看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問:“鴆毒?”

    “是啊!就是鴆毒啊! ”周子秦一股壓抑不住的喜悅,偏又不能大聲說話,簡直是憋死他了,“鴆鳥羽毛劃一下酒,就能製成鴆酒的那個鴆毒啊! ”

    “那是謠傳。”李舒白淡淡說道,“世上並沒有鴆鳥,只是因為被這種毒殺死之後,死者全身髮膚都會含劇毒,鳥被毒死之後,羽毛也會含毒。拿著死者的髮絲或者羽毛,都能再度製成劇毒,所以才會有此一說。”

    周子秦吐吐舌頭,又說:“這樣的劇毒,幸好世人不知道配方是什麼,不然豈不是天下大亂了?”

    李舒白點頭道:“這毒,宮中是有的,原是前朝所製。據說是以砒霜為主,烏頭、相思子、斷腸草、鉤吻、見血封喉為輔煉製而成。當初隋煬帝死後,宇文化及在揚州他的行宮中所獲,後來輾轉流到太宗皇帝手中。太宗因此毒太過狠絕,因此將配方付之一炬,藥也只留下了一小瓶,時至今日已經幾乎沒有了。”

    “不能啊,既然它毒死一個人之後,那人的身體髮膚都成毒藥,那麼將那個人的頭髮製成藥不是又能得到一瓶麼?”

    李舒白搖頭道:“鴆毒雖厲害,但也會在使用過程中逐漸流失。鴆毒在製好後第一次用的時候,沾唇起效,絕無生還之幸。而在提煉了被鴆毒殺死的死者的血或者頭髮得來的第二次鴆毒,發作就較慢了,服用之後可能一二個時辰才會發作,但一旦發作,片刻之間就會讓對方死去,甚至可能連呼救或者反應的機會都沒有。而再從這種死者身上的來的毒藥,雖然依舊是劇毒,但是見效慢,死者痛苦掙扎可能要好幾個時辰,也已經無法再從死者身上提煉毒物,和普通的毒藥並無二致了。”

    周子秦又問:“那麼,鴆毒的死法,是不是與砒霜很像?”

    “自然是,畢竟它是主,其他為輔。但毒性之劇烈不可同日而語。誤服微量砒霜往往無事,但鴆毒一滴卻足以殺死百人。”李舒白說著,又看著那瓶周子秦提煉出來的毒藥,說,“看來,傅辛阮與溫陽是死於第二次提煉的鴆毒之下。”

    黃梓瑕則問:“如今我們的疑問是,一個遠在川蜀的樂籍女子,與並未出仕的情郎殉情自殺,為何用的會只屬於皇宮大內的鴆毒?”

    “而且,按照夔王爺的說法,鴆毒現在連宮內都是珍稀之物了,他們究竟是從哪裡得來的呢?。”周子秦的眼睛都亮了,明亮閃閃地望著黃梓瑕,“崇古!說不定這回,我們又遇上了一樁驚天迷案!”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嗯,看起來……背後一定另有其他我們未能察覺到的真相。”

    送走了被大案搞得興奮不已的周子秦,黃梓瑕也起身向李舒白告辭。

    就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看著眼前搖曳的蜀葵花,那月光下艷麗的顏色陡然迷了她的眼睛,她恍惚地站在花前許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心口一陣冰冷,臉色驀然蒼白。

    夏末,夜風漸感涼意。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看見她的身軀忽然輕微地發起抖來。他低低問了一聲:“怎麼了?”

    她慢慢回頭看他,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李舒白見客棧院內偶有人來往,便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屋內,關了門,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父母,還有哥哥……祖母……”她雙唇顫抖,幾不成聲。

    李舒白自然明白了,低聲在她耳邊問:“你懷疑,你的父母也是死在鴆毒之下?”

    她狠狠咬著下唇,強迫自己清醒一點。她的手抓著桌角,太過用力,連關節都泛白泛紫了:“是……我想,確認一下……”

    “你先喝口水。”李舒白給她倒了一杯茶,站在她的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問,“你真的,要確認一下?”

    她抬頭看著他,那雙眼睛在燈火之下,漸漸蒙上一層淚水,被燈光一照,她的眼睛茫然而恍惚,直如水晶般晶瑩。

    她死死咬著下唇,點一點頭,說:“是。”

    他不再說什麼,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輕輕一按,便疾步走出客棧,奔到巷子口。

    遠遠月光之下,周子秦沒有騎馬,正牽著蹦蹦跳跳地往郡守府方向而去,那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樣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心中的喜悅。

    他在後面喊道:“周子秦!”

    夜深人靜,空無一人的路上,周子秦聽到聲音,趕緊拉著小瑕一路小跑著回來:“王兄!還有什麼事情嗎?”

    李舒白低聲說:“我們出去走一趟。”

    周子秦頓時興奮了:“太好了,把崇古也叫來,我帶你們去吃蜀郡最好吃的魚!花椒一撒別提多香了……”

    “她不去。”李舒白說道。

    周子秦“咦”了一聲,問:“那我們去……哪裡?”

    “掘墓。”

    周子秦頓時又驚又喜:“這個我喜歡!我和崇古配合得很好的!我們絕對是挖墳掘屍兩大高手,配合得天衣無縫……”

    “小聲點。”李舒白提醒他。

    周子秦趕緊摀住自己的嘴。

    李舒白又說:“她前幾日累了,今晚得休息一下。”

    “這麼刺激的時刻,他居然選擇休息……真是太沒有身為神探的操守了。”周子秦撅著嘴,然後又想起什麼,趕緊問,“王爺重傷初癒,這種事情……不如就讓我獨自去做好了,保證做得一絲不苟,十全十美!”

    李舒白望著沉沉夜色,成都府所有的道路都是青石鋪徹,年深日久,磨得潤了,月華籠罩在上面,反射著一層微顯冰冷的光芒。

    他慢慢地說:“這可能是本案之中,第一個有利於她的證據,我不能不去。”

    周子秦有點詫異,問:“她?哪個她?”

    李舒白不說話,只問:“你能出城嗎?”

    “這個絕對沒問題,雖然我來的不久,但城門所有人都是我哥們了,我就說夜晚出去查案,保證替我們開門。”他說著,又悄悄湊近李舒白耳朵,輕聲問, “去哪兒挖?”

    李舒白轉頭看向城外山上,目光反映著月光,又清冷,又寧靜。

    他說:“黃使君一家的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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