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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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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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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6:00 |只看該作者
第160章 十三 絳唇珠袖(三)

    周庠實在無語,只能咳嗽了一聲——畢竟如今出了大事,節度使身邊的判官死了,能不能給收斂點?

    周子秦吐吐舌頭,只好認真搜了搜,然後說:“沒有凶器。”

    李舒白低頭看著黃梓瑕,輕聲在她耳邊問:“可以嗎?”

    黃梓瑕輕輕點了一下頭,抬頭望著他。她想起他們遇險的時候,在寒冷的山林之中,她抱著他,竭力地貼近他,幫他暖著身子。在一次次幫他換藥的時候,她也早已看過摸過他半裸的身軀了。

    真奇怪,現在想來恍然如夢。曾緊緊貼在一起的肌膚,曾輕縈相聞的鼻息,曾散在心口的那些悸動,幾乎都隨著那些黑暗,變成了他們的秘密。只是從此之後,即使不宣諸於口,他們之間,也已經不一樣了。

    所以她只低下頭,順從地抬起自己的手站在他的面前。她感覺到他的手落她的肩上,然後順著她的手臂一直往下滑去,滑到手腕袖口。摸到手腕之下,他的手指與她的手掌輕輕相觸時,他們都感覺到體內血液的流動似乎快了一點點。

    他放開了她的手,移在她的腰間轉了一圈,確定那柔軟的腰肢之上沒有任何堅硬的東西,然後他才俯下身,順著她的腿往下摸去,直到腳踝處。

    就像一根溫柔的藤蔓,順著她的身體,輕輕地縈繞。她忽然覺得,或許這樣被束縛了,也沒什麼不好。

    而他將手收了回來,直起身子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

    真奇怪,反倒是他的神情有點緊張,呼吸微有不暢。而她卻輕鬆自若,朝著他微微一笑,甚至還抬腳在他面前扳了扳足尖,笑道:“鞋子裡也沒有東西。”

    李舒白望著她的笑容,覺得自己的心口猛的一下抽搐,從未有過的一種熱潮,流經了他的全身,讓他碰觸過她的那一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收攏。

    許久,他才回頭看眾人,說:“沒有凶器。”

    自此,現場所有人都已搜身完畢,沒有找出凶器。

    周子秦便吩咐捕快們在場上所有地方細細搜尋一遍,然後又找了幾個會水性的,將水池中的水排乾,尋找凶器。

    水榭前的地面十分平整,一塊塊方形的青石鋪設得整整齊齊。因為夔王到來,所以下人們白天將石縫中長出的雜草又清理了一遍,青石板上十分乾淨,除了沿水栽種的兩排灌木,還有幾塊湖石之外,簡直是纖塵不染,一覽無餘。

    周紫燕被僕婦搜過身,正在鬱悶,見周子秦只顧著安排別人下水摸凶器,頓時又叫起來:“哥,你這個白痴都沒發現嗎?那個跳舞的公孫大娘,她手中就有兩柄劍!”

    周子秦無語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在公孫大娘上場之前,你沒看到她用的劍嗎?全都是未開鋒的好不好?”

    公孫鳶剛剛也被搜過身,一直沉默站在旁邊。此時聽到她說話,便起身到欄杆邊將那兩柄劍拿了過來,呈到眾人面前。

    果然,她手中一長一短兩柄劍都是未開鋒的,雖然在劍身之外塗了銀漆,以增加那種寒光閃閃的效果,但別說殺人了,恐怕連稍微粗一點的草都砍不斷。

    周子秦一入手就“咦”了一聲,感覺到不對勁,便抬手指在劍身上一彈,只聽到輕輕的“嗒”一聲,原來這兩柄劍不僅未開鋒,而且還是木頭製造的。劍柄上以錯金花紋斫出花飾,又鑲嵌了各色寶石,但劍身卻是木頭所製。

    公孫大娘解釋道:“我年紀漸大,鐵劍舞起來略有吃力了。而且我常在貴客面前舞劍,用那樣的凶器自然不好,更何況長途跋涉帶著也不便,所以就在前些年製作了這兩柄木劍,只求好看而已。”

    周子秦好笑地瞧了妹妹一眼,見她還不肯認錯,便拉過王蘊:“來來來,蘊之兄,快幫我聞一聞看,上面是不是有血腥味。”

    王蘊頓時失笑:“我只是略通香道,怎麼讓我聞這個。”

    “哎呀,總之你鼻子很靈的嘛。”周子秦強行把這兩把木劍遞到他鼻下。

    王蘊無可奈何,只能勉強聞了聞,然後搖頭說:“並無血腥氣,倒是有點土腥氣。”

    黃梓瑕接過來看了看,發現較短的那把劍,把柄處有些許泥沙粘在上面,顯然是弄髒了。

    公孫鳶也看見了,有些懊惱地說:“中間轉場的時候,我把劍往地上一放就不管了,希望上面鑲嵌的寶石和錯金花紋沒有被我磨掉。”

    黃梓瑕瞧了水榭地面一眼,又看看她身上整潔的衣服,也不說什麼,只將木劍遞還給她。

    “崇古,你快點過來,和我一起看看這個傷口。”周子秦見池水一時排不乾,便先將黃梓瑕拉到屍體身邊,指著傷口說道,“我剛查看過傷口了,推斷凶器應為一寸寬的匕首,而且匕身十分窄薄。兇手的手法很利落,看起來應該是個老手,一劍刺中心臟,沒有驚呼,直接死亡。”

    黃梓瑕正在看著那個心口血洞,王蘊也過來了,他在後面說道:“兇手真是膽大啊,我們這麼多人在旁邊觀舞,雖然齊判官在最後,但旁邊也有周家姑娘在,居然敢當眾下手,豈不是膽大包天麼?”

    黃梓瑕點頭,又看了看齊判官的面容,注意到他的右臉頰上有微微一道紅色。她提燈仔細看了看,發現是小小的一彎掐痕。

    “指甲的痕跡。”黃梓瑕仔細地看著,推斷說。

    周子秦將齊騰的手翻過來一看,指甲剛剛修剪過,而且剪得十分短。

    “應該是兇手在他的身後,左手摀住他的口鼻,右手將匕首迅速刺入他的心口。就在那時,兇手的指甲在他的臉上掐出了血跡。”黃梓瑕說。

    周子秦立即跳起來,說:“檢查指甲!誰的手上留著指甲?”

    指甲留得最長的,是周紫燕,其次是那四個丫頭,然後便是殷露衣和公孫鳶。除了女人之外,還有幾個奴僕指甲長了也未修剪。

    周子秦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要……要審問我妹妹啊?”

    黃梓瑕蹲下來,將自己頭上的玉簪子從銀簪之中拔出來:“怎麼了?”

    周子秦蹲在她身邊,都快哭了:“誰敢去審問這個母老虎?除非不想活了!”

    “可是你妹妹嫌疑很大,不是嗎?”黃梓瑕在沙地上畫著,將所有人的方位都過了一遍,“當時你妹妹坐在最後的碧紗櫥之中,而四個丫鬟,因為你妹妹與他正坐在一起所以都避到了前面樹下……換而言之,她要殺人的話,所有人都在前面,沒有任何人會發現。”

    周子秦點頭,然後又趕緊說:“可是,可是我妹妹能嫁出去就不錯了,她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夫婿殺了呢!”

    黃梓瑕轉頭看著他,見他雖然口上奚落,卻已經急得臉上都冒汗了,便嘆了口氣,說:“擦一擦汗吧,好哥哥。”

    話一出口,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也曾經有個這樣的哥哥,雖然口口聲聲厭棄自己一個女孩子整天與屍體打交道,但在她有事的時候,總是跳出來擋在她身前,捋起袖子朝著面前大吼,誰敢欺負我妹妹?

    她不覺黯然,也不再故意捉弄他,只對他說道:“放心吧,你妹妹不是兇手。”

    周子秦大喜,趕緊追問:“怎麼說?”

    “因為,當時你妹妹坐在碧紗櫥之中,而齊騰剛好坐在你妹妹的右側。”黃梓瑕示意著旁邊的碧紗櫥。這是夏日為了防蚊蠅而設的架子,中間是竹床,上面懸垂紗幔,一直及地,用來遮掩女眷也是不錯。 “按理說,你妹妹確實有機會掀起紗幔,然後將隨身攜帶的匕首刺入齊騰的心口,但我們在齊騰的臉頰之上,找到了一個指甲掐痕,卻徹底洗清了你妹妹的嫌疑。”

    她示意周子秦進入紗櫥之中,然後讓他坐在小竹床之上,向右側的齊騰屍體靠攏,擺出當時兇手殺人的姿勢。

    周子秦盡力傾著身子,卻發現怎麼都不對勁。

    黃梓瑕說道:“你看,當你坐在碧紗櫥的竹床之上,然後努力右傾身子,左手摀住齊騰的口鼻,右手舉起匕首時,必定會……”

    話音未落,只聽到撲通一聲,周子秦已經因為這個動作而失去了平衡,一頭栽倒在了竹床之下。

    “跌倒。”黃梓瑕口中剛好吐出這兩個字。

    周子秦揉著自己的臉站起來,問:“所以,我妹妹的嫌疑,洗清了?”

    “嗯,在場所有人中,有幾個人的作案,是最難的。”黃梓瑕以手中簪子指著地上畫好的地形圖,點在碧紗櫥之上,說,“一個是你妹妹,她要殺人的話,只能是從碧紗櫥出來,然後再繞到齊騰的身後將他殺死,而齊騰肯定一直關注著她,怎麼可能在她動手時毫無覺察呢?”

    “那還有呢?”周子秦忙問。

    黃梓瑕的簪子又指向水榭:“公孫大娘,事發時她一直身在水榭之中跳舞,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所以,她沒有作案的時間和機會。”

    周子秦肯定地點頭,然後也將自己的手指向水榭之前的大燈籠旁邊:“還有調節燈光、還負責花瓣等道具的殷露衣,就站在水榭旁邊的燈籠旁,她若是要走動,也會被所有人看見。”

    “對,所以她也沒有機會。此外,就是坐在最前面的,夔王爺,你父親,還有范將軍,他們始終都處在眾人的目光焦點之中,就算一站起來都要被人發覺,何況是到後面殺一個人?”黃梓瑕的簪子又抹掉了三個人,“另外就是侍立在椅子旁邊的你,我,還有張行英,但——我們的可能性就要大一點了,因為,趁著燈光暗下來的時候,花瓣飄飛,公孫大娘在台上放飛蝴蝶,所有人都在驚嘆之際,或許我們偷偷摸摸溜到後面,再溜回來。只要運氣夠好,時機夠巧,手腳夠快,或許,能瞞過後面人的目光?”

    “那王蘊和禹宣、范元龍的嫌疑,比起我們來,豈不是更大了?他們若跑到後面作案,成功率比我們又要高一些了。”

    “是的,這次的作案,越是在後面的,就越有可能。而且,范元龍和禹宣,中途還離開了,所以最後一排,只留下了王蘊。”黃梓瑕說著,將那根玉簪在周子秦的身上擦乾淨,插回了自己那根銀簪之中,“還有水榭邊演奏的樂師們,站在樹下的四個丫鬟,還有過來伺候的六個下人,一共十個人,也足夠你今晚盤問一番了。”

    周子秦關心的卻不是這個,只扯著自己的袖子看:“為什麼你的簪子髒了,要在我的身上擦乾淨?”

    “因為你的袖口都沾上血了,反正都要換了。”

    “也對。”周子秦說著,順便就將衣服脫下往地上一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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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十四 重尋無處(一)

    眼看夜已三更,李舒白與范應錫先行回府去了。周庠將他們送出去時,囑咐周子秦好好查探。

    周子秦卻趕緊抓住李舒白的馬韁,說:“王爺,你就先讓崇古留在這裡吧,無論如何他得幫幫我啊,你知道我沒有他不行的!”

    李舒白轉頭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向他微一點頭,便跟著周子秦回去了。

    郡守府的花園其實並不大,所以所謂碼頭其實只是做個樣子的,主要還是一個大平台。

    順著平台邊的台階下去,就是水池。如今水池已經被排乾,下面是青石鋪設的地面,污泥菱荇攪成一團,可憐的捕快們正用手捧著污泥,在裡面搜尋凶器。然而別說凶器了,就連薄鐵片都沒找到一枚。

    “不會是凶器太薄太窄,所以直接就在排水的時候被沖走了吧?”周子秦憂慮地說。

    黃梓瑕搖頭:“排水口是用銅絲網罩住的,一寸寬的凶器過不去。”

    苦命的捕快們只好又叫了一批府中的下人過來,水一桶桶的澆下去,所有的淤泥都被洗乾淨,以尋找凶器。

    那邊尋找凶器,這邊黃梓瑕與周子秦準備好冊子,開始詢問在場人等。

    因為范元龍喝多了酒,雖然剛剛被齊騰的死嚇得酒醒了一半,但現在又開始有點昏沉了,所以他被安排在第一個。

    坐在周子秦的對面,范元龍捧著自己的頭,一臉假惺惺的痛惜,酒氣濃重,有點大舌頭:“齊大哥死得好慘啊!我一定會為他報仇的!周少捕頭,你非得抓到兇手不可!不然……不然我們兄弟情誼就白費了……”

    周子秦在心裡暗想,我和你有什麼兄弟情誼啊?

    喝醉酒的人就是話多,什麼也不需問,范元龍已經開始步入正題:“這個案子,別說了,保證就是禹宣做的,禹宣!”

    禹宣負手站在不遠處,抬頭望著天上稀落的星星,一言不發。

    “為什麼說是禹宣呢?我可是有證據的!想當年,眾人說成都府來了個大美人時,我,我可不信……沒想到,還真有……幹嘛?你們幹嘛這樣眼神?你們以為仙子是禹宣?呸!說的是傅辛阮!松花里傅娘子!”他滿口飛沫,離題千里,但周子秦看了看黃梓瑕,還是默默地全部記錄了下來。

    黃梓瑕見他決口不提自己當初曾迷戀傅辛阮的事情,便問:“聽說你與傅辛阮也有過交往?”

    “好像……好像有吧,可是後來,發現她心有所屬,我真是氣死了。”范元龍扶著沉重的頭顱,狂噴酒氣,“真是仙子啊,梧桐街從頭走到尾,可有這樣的美人麼?我告訴你們哇,有一次我偷偷的……偷偷的跟著傅娘子,想要抓住她的奸夫好好揍一頓。結果你們猜我看到她走到哪裡啊?哈哈哈……晴園嘛!禹宣他們一夥人在結社作詩!她站在遠遠的地方,我順著她的目光那麼一看啊,這倒霉催的,小眼神兒可不就定在了禹宣身上麼?一群人中,就他一個人閃閃發亮,身旁的什麼年少有為齊判官啊,什麼蜀郡風流陳倫雲啊,什麼四大才子,八大詩人全都是狗屎!我的那個氣啊,真是鴇兒愛錢,姐兒愛俏,媽的長得好看了不起啊……”

    周子秦看看范元龍的酒糟鼻、下垂眼,再看看禹宣清致俊美的側面,在心裡默默地想,能長得這麼好看,當然了不起,你還別不服氣。

    范元龍說到這兒,已經完全邏輯混亂了,只在那裡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老子當時心都碎了,當場決定這輩子和女人斷絕關係了!我還去了夜遊院找了個小倌!唉可後來還是回到女人身邊了,這個事情說來屈辱,別提了,我們說正事……”

    周子秦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還在思忖著節度使公子找小倌這段要不要寫,黃梓瑕瞥了他的冊頁一眼,說:“與本案無關的,就別記了。”

    周子秦默默點頭,聽到黃梓瑕又問:“那麼,你剛剛說禹宣殺害齊騰,又是為何?”

    “我是這麼想的,禹宣如今淪落到這種地步,能不恨齊騰麼?本來禹宣是成都府名望最高的才子,可誰知齊騰得了我爹重用,一下子搖身一變搶了他的位置,所以傅娘子對他傷心失望,一顆心也轉移到了溫陽身上,最後還舊情難了,和溫陽殉情了!你說禹宣會覺得誰害的?齊騰嘛……”

    對於這種毫無邏輯的醉話,周子秦都無語了,忍不住又停下筆,轉頭看向黃梓瑕。黃梓瑕卻靠在椅背上,居然還問起他來:“如果是這樣的話,今晚他離齊騰有一大段距離,你覺得他有機會能殺人嗎?”

    “有!絕對有!”范元龍振振有詞,“我當時不是去看花瓣嘛,然後那個小娘子……就是燈籠旁邊那個,那姿色真不錯,我就想親近親近搭搭話,結果禹宣那小子一下子就把我拉開了!哎你說要不是因為對方是傅娘子的姐妹,要不是他對傅娘子有情,他會把我拉開?”

    這下,連黃梓瑕都不接他的話茬了,他卻十分興奮,還在呱唧呱唧說個不停:“注意聽啊,重要的事情在這裡——當時他把我拉開之後,丟在了灌木叢旁邊!我當時被冷風一吹,一陣頭暈,當下就在灌木叢旁邊吐了個天昏地暗,然後回頭一看,他小子壓根兒就不在我後面——你們說他去哪兒了?說不定他直接就沿著灌木叢往後那麼一走,欺到坐在碧紗櫥旁邊的齊大哥身邊,反正天色那麼暗,他拿出刀子那麼一捅,噗……嗚嗚嗚嗚嗚,我的齊大哥啊,你死得好慘哪……”

    黃梓瑕也懶得追究范元龍是酒醉還是裝瘋,將話題轉移開了:“你吐完之後呢?”

    “我當時都暈了,吐完之後就往灌木叢下一倒,也不知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拉起來坐在了欄杆邊。那個誰給我端了醒酒湯,又說齊大哥死了!我當時就懵了……”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自己衣服上的血跡是什麼時候沾上的?”

    “怎麼可能知道?我當時都人事不知了——跟你們說是禹宣嘛!”他湊近他們倆,一副智珠在握洞悉真相的模樣,一雙眼睛骨碌碌往禹宣那兒看去,“他趁我昏迷的時候,過去殺了齊大哥!然後把刀子在我身上擦乾淨,嫁禍給我,最後把凶器丟了,隱藏真相!你們趕緊把他抓起來,這事實真相八九不離十了! ”

    黃梓瑕口氣平淡地說道:“范公子,我知道之前你對禹宣多有成見,你堂弟犯法被流放,與禹宣也脫不開關係。但如今真相未明,你就斬釘截鐵說是他犯事,是否不妥?”

    范元龍沒想到她對自己與禹宣的恩怨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張著嘴愣了半晌,才矢口否認:“你是指我污衊他?沒有!我爹都要納他入麾下了,我會有什麼成見?”

    黃梓瑕也不欲和他糾葛這些與本案無關的事情,抬手示意禹宣過來,范元龍只好悻悻地站起離開了。

    禹宣不肯坐范元龍坐過的椅子,自己另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

    周子秦一邊記錄一邊問:“昨晚事情發生時,不知你在何處?”

    禹宣低頭看著桌上的木頭紋路,平靜地說:“昨晚我本來坐在後面,但因為范公子酒醉糾纏他人,所以我便將他拉開,帶到了灌木叢邊。”

    周子秦趕緊問:“然後呢?你是呆在他的身邊,還是離開了?”

    禹宣頭也不抬,聲音依舊平淡:“離開了。酒醉嘔吐一股惡臭,我衣上也差點被濺到,於是便回來觀看公孫大娘的劍舞。”

    “證據呢?”周子秦又問。

    禹宣想了想,說:“我站在最後面,估計沒有人看得到我。人證的話,我沒有。”

    周子秦又問:“難道有物證?”

    禹宣一言不發,站起來在他們面前比劃起來。他旋轉,跳躍,屈身,折腰,雖然動作都做得不太協調,也不到位,只徒具那幾個意思而已。但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正是剛剛公孫大娘曾跳過的後半段舞。

    等到他一個臥魚的動作結束之時,旁邊傳來輕輕的擊掌聲。是公孫鳶拍掌讚歎道:“禹公子真是記憶過人,這支舞被阿阮改過之後,我只在人前跳了這麼一次,沒想到禹公子僅僅看了一次,竟能記下了幾乎所有舞步。”

    禹宣站起來,拂去衣上塵土,眼望著黃梓瑕說道:“我當時若是去殺人的話,恐怕沒辦法看到公孫大娘的絕妙舞姿。”

    證據確鑿,就連一直蹲在旁邊等著抓他空子的范元龍亦無話可說。

    公孫鳶與殷露衣一起在他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殷露衣面露緊張與哀戚之色,公孫鳶輕輕拍拍她的手掌,說道:“別擔心,周捕頭和楊公公定能明辨是非的。”

    她轉頭去看周子秦,臉上浮起一個勉強的笑容,問:“不知周捕頭和楊公公覺得我們有何嫌疑?”

    周子秦趕緊說道:“這個,我和楊公公剛剛也商討過了,其實二位是最沒有作案可能的。因為二位始終都在水榭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又怎麼可能分身去殺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只是依例詢問一下兩位而已,你們與齊騰齊判官,是否曾有過什麼交往?”

    公孫鳶與殷露衣一起搖頭。公孫鳶說道:“我們之前雖曾來過蜀郡幾次,但也都是應邀過來表演而已。而且我最晚一次來蜀郡也是在五年之前了,露衣更是只在七年前來過一趟,也只到了龍州,並未涉足成都府。我們與齊判官素未蒙面,何曾有過什麼交往呢?”

    黃梓瑕說道:“這個我們會遣人去調查的,請兩位不必擔心,官府絕不會牽扯到清白無關人等。”

    “多謝周捕頭、楊公公。”公孫鳶說著,又殷切地望著他們,問,“不知我小妹阿阮的案件,如今可有什麼進展了?”

    周子秦頗為狼狽,說:“在查……已經有點進展了,請大娘再等等。”

    公孫鳶也不再說話,只帶著殷露衣向著他躬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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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十四 重尋無處(二)

    周子秦的妹妹周紫燕,長得一張俏麗的瓜子臉,和周子秦有點相像,身材臉龐都要小巧很多,氣勢卻要威壓過周子秦一百倍。

    “哥,你說說看,我準未婚夫就這麼死了,我以後在蜀郡,是不是就成個笑話了?”周紫燕拍著桌子,一臉憤恨。

    周子秦捂著頭痛苦地說:“妹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不是在京城也被笑過麼……”

    “所以第二次了,我這輩子估計就嫁不出去了。得了,我還是回京去找我心上人吧!”

    周子秦哀求地看著妹妹,希望她給自己一點面子:“現在是官府問話,公事公辦,你給我坐端正點。”

    她壓根兒沒理他,只翹起一隻腳,歪坐在椅子上,一臉不屑:“就你那半桶水,我還不知道嗎?哥,你要是真想把這案子辦好,我給你出個主意,保證所有難題迎刃而解!”

    周子秦居然還真的探頭過去,輕聲問:“什麼主意?”

    黃梓瑕無語地低頭,假裝自己在專注看前面的各人供詞。

    “你去外面發張榜文,就說黃梓瑕是清白的,請她趕緊回來,衙門一群以周少捕頭為首的廢物,等著她救命呢!”

    周子秦嘴角一抽:“這樣行不行啊?”

    見周子秦還當真了,黃梓瑕只能咳嗽一聲。

    他這才回過神,趕緊一巴掌拍在周紫燕的後腦勺上:“給我坐好!官府問話呢!”

    黃梓瑕見周子秦是靠不住了,只能自己執筆邊寫邊問:“兇案發生之時,周姑娘在哪裡?”

    周紫燕一臉晦氣:“一直待在碧紗櫥之中嘛,哪兒都沒去……真是的,今天晚上我一定會做噩夢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死的,不知道我和一具屍體一起坐了多久呀!”

    黃梓瑕又問:“齊判官當時在你的身邊,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沒有啊,他就跟我聊了聊公孫大娘的劍舞,給我念了杜甫的詩,就是'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那首。誰還沒念過那首詩啊,所以我說我也讀過的,別吵到我看劍舞。他有點尷尬,就不再說話了,我還以為他是不敢在我面前表現了呢,誰想原來是死了!”

    黃梓瑕對這個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女孩子也是無語,只能又問:“那麼,在觀舞期間,你是否曾有感覺到周圍的動靜?”

    “動靜麼……”她撅起嘴,仔細地想了想,然後說,“我想起來了,在中途,就是前面飄花瓣,然後不知怎麼好像鬧起來的時候,我看見誰拖了個人,拉到灌木叢邊。然後就是一股臭氣被風吹來。我趕緊摀住臉偏開頭,那時候彷彿覺得坐在碧紗櫥旁邊的齊判官似乎喉口裡'咕'的一聲……”

    “你確定是在那時候?”周子秦激動地問。

    “好像是啊,因為我在想,我還有層碧紗櫥遮著,外面這齊騰肯定要被熏死了吧?”

    “那麼,你當時偏開頭去看了嗎?”

    “沒有呀,那麼臭,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會轉頭去看啊!而且外面的燈都熄滅了,只剩下前面照著水榭的幾盞燈籠,我周身本來就暗,再加上又坐在碧紗櫥內,隔了一層紗,就算想看外面也看不清呀!”周紫燕將團扇抵在自己下巴,皺眉想了想,說,“不過那之後,好像齊判官就真的沒有動過了,我想他肯定是在那個時候死了。”

    “沒有任何其他動靜嗎?”

    她十分肯定,毫不遲疑:“沒有,反正我沒感覺到。”

    周子秦只好說:“好吧,你先去休息吧……總之,齊判官應該是在那時候死無疑了。”

    周紫燕站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著他,說:“哥,給你出個主意吧。”

    “嗯?”周子秦抬頭看她。

    “你還是去找黃梓瑕吧。我看,你這廢物要查明案件,基本是不可能的。”

    周子秦愣了愣,然後轉頭看著黃梓瑕,滿眼含淚:“崇古!求你一件事!”

    “知道了。”黃梓瑕面無表情地翻過一頁記錄,“我會幫你破掉這個案子,讓你在妹妹之前重樹雄風的。”

    王蘊依然是那種意態瀟灑的模樣,臉色雖略有蒼白憔悴,但在此時的燈光照耀之下,蒙了一層朦朧溫暖的光線,更顯得整個人溫潤如玉。

    他端坐在他們面前,神情中淡淡一抹笑意:“天色已晚,你們還要管這個案子,真是辛苦了。”

    周子秦愁眉苦臉道:“就是啊,何況還是節度府中的判官死去,茲事體大,不盡快破案可不行啊。”

    “我當時一直都在原地安坐觀舞,身邊的禹宣與元龍離開之後,身邊雖然無人,但畢竟還有幾位副將和參事,我想應該是所有人都可以為我作證,證明我並未離開過當場的。”王蘊神態輕鬆,對於齊騰的死也並不放在心上。

    周子秦點頭,又說:“我當然是絕對相信王都尉的,只是當時場上所有人都看著水榭之中,下面座位席上昏暗,王都尉又坐在最左邊,後面無人,右邊的禹宣和范元龍也離開了,不知隔了三個座位之外,有沒有人注意到王都尉是否站起離開過呢……”

    王蘊苦笑道:“這可不好說,畢竟大家都是往前看的,誰會在觀舞的中途往左邊看我是否坐在那裡呢?”

    周子秦又安慰他道:“沒事啦,畢竟你與齊判官也並無糾葛。按照常理來說,王都尉沒有作案動機。”

    他本來也不在乎,口氣輕鬆,就跟聊天似的:“不知兩位對這個案子有何看法呢?”

    周子秦煩惱地說道:“此案目前來看,並未找到有作案時間的人,所以主要的著手點,應該只能是作案動機了。”

    “對呀,究竟誰有殺齊騰的理由,全部抓起來問一問,不就行了?”王蘊說著,眼角帶笑地望著黃梓瑕,“不過我應該第一個被剔除出嫌疑人行列吧?畢竟,我剛從京中來,與齊判官沒有任何瓜葛。”

    黃梓瑕淡淡問:“不知王都尉到成都府所為何事?”

    “御林軍要提拔幾位都統,有三四個是蜀郡人,得調查一下家世背景。本來這並不是我的事,但你們都到蜀郡來了,我一人在京中也十分無聊,於是便過來了。”他言笑晏晏,說話滴水不漏。

    周子秦十分感動,立即拍板說:“王兄,你一定要在這邊多呆幾天!過兩天這案子一結,我們幾人到周圍玩半個月,好好領略蜀中山水名勝!”

    黃梓瑕默然無語地低頭喝茶,一邊說:“王都尉有心了。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先問一問幾位副將吧。”

    西川軍幾位副將互相作證,一口咬定當時彼此都在一起,絕對沒有任何人單獨離開過。

    “何況我們是武職,齊判官是文職,我們平時雖然有交往,但都是場面上點頭之交,實則沒有任何利益牽涉。就算他沒了,我們之間也沒人有機會升遷,怎麼可能殺人呢?”

    成都府的幾位參軍也是彼此作證,他們與齊騰更是關係淺淡,怎麼可能會殺人呢?

    樂師們當時在水榭一側,隨時按照殷露衣的指揮。就算是當中有一段只有笛聲,但其他樂師也都是要等候著的,個個坐在那裡,絕沒有人起身離開過。

    奴僕們在水榭另外一邊,包括周紫燕的幾個貼身侍女。十來個人站在那裡雖然有點混亂,但站得都比較緊湊,誰要是走動的話,必定會被其他人發覺。

    人證看來是靠不住,而另一個重要的物證,也是毫無頭緒。無論他們在剩下的垃圾中如何一遍遍地搜尋,都沒有任何像凶器的東西。

    黃梓瑕又回去仔細觀察了齊騰的屍體一遍,沉吟不語。

    范元龍居然還沒走,這回酒倒是好像醒了一些,溜溜達達又湊到她身邊:“楊公公,聽我一句話,兇手就是禹宣!仗著自己長得好看,意圖染指郡守千金!當初黃郡守女兒就是他勾搭過的,現在又把目標定在了周郡守的女兒身上,現在一看周郡守要把女兒嫁給齊判官,他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禹宣啊禹宣,你簡直是專挑郡守女兒下手,你忒上進了你!”

    禹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顧自抬頭看天。

    他冷淡倨傲的神情讓范元龍頓時暴跳起來,要不是被他身邊的人死死拉住,他肯定就要動手了。

    眼看深夜這一場喧鬧一時不會停歇,周子秦站在黃梓瑕身後,束手無策:“這個案件可太棘手了!明知道兇手就在我們一群人之中,可任何人都沒有作案的機會不說,而且所有人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愣是不知到底是誰。而且,就連凶器都找不到!”

    黃梓瑕點頭,說:“是很奇怪……”

    身後有人給她遞了一杯茶,說:“先喝口茶吧,慢慢找。以楊公公的聰明才智,不過三五日,我相信此案定能真相大白。”

    黃梓瑕接過茶回頭一看,正是王蘊笑容溫柔地站在她的身後,之前的兇案和周身那些喧鬧彷彿壓根兒沒影響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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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6:37 |只看該作者
第163章 十四 重尋無處(三)

    黃梓瑕接過茶回頭一看,正是王蘊笑容溫柔地站在她的身後,之前的兇案和周身那些喧鬧彷彿壓根兒沒影響到他。

    見她遲疑了一下,王蘊便給周子秦也倒了一杯,笑問他:“子秦你說呢?本案有楊公公出馬,天下還有誰能出其右?”

    “不知道如果黃梓瑕在的話……她會怎麼看。”周子秦捏著茶杯,若有所思。

    王蘊笑道:“我相信她和楊公公的想法和做法,應該是一模一樣的。”

    黃梓瑕尷尬看了王蘊一眼,低頭喝茶掩飾自己:“王都尉還沒回去嗎?”

    “真相尚未大白,回去也是無心睡眠啊。”他在欄杆上坐下,笑意吟吟地看著她。

    黃梓瑕都無語了,只能對周子秦說:“我們先回去休息吧,今晚看來是無法有什麼進展了。”

    “要回去了嗎?”王蘊姿態從容地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我也正要回節度府,你我可以同歸。”

    黃梓瑕默然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溫柔,一副坦蕩蕩的模樣,又無法拒絕,只能跟著他出了郡守府。

    她的那拂沙被救回來之後,如今傷勢尚未痊癒,所以她騎著馬,盡量小心,溜溜達達地出了郡守府。

    王蘊的馬也走得十分慢,兩人並轡而行,嘚嘚的馬蹄在成都府靜夜的街道上輕輕迴盪。

    天空無月,寂夜無聲。王蘊回頭看她,她低垂的面容在暗夜中看不分明,唯有她的目光一轉,如同水波在暗夜中閃動,他才感覺到她看向了自己。

    黃梓瑕端詳著他被黑暗隱沒的面容,忽然覺得心中一動,記憶中有些東西被猛然掀起,就像泛起暗黑的漣漪,在她的心口湧起粘稠而不安的驚懼。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忽然“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怎麼啦?”王蘊催馬來到她身邊,關切地問。

    黃梓瑕跳下馬,仔細看著馬匹身上的傷勢,說:“好像那拂沙的傷勢還未痊癒,我這才騎了多久,它就顫抖了,還是讓它休息吧。”

    “要回郡守府換匹馬嗎?”王蘊問。

    黃梓瑕搖搖頭,說:“都出來挺遠了,等一下就到節度府了。”

    王蘊見她在下面牽馬走著,想起了之前在長安的夜色之中,她在街上走著,而自己在旁邊騎馬與她一起走回去的情景。他不由得笑了出來,在馬上開玩笑地俯身伸手給她,問:“要不……上來和我一起?”

    她抬眼看了一下他,居然悶聲不響地抓住他的手,真的翻身躍上了他的馬背,坐在了他的身後。

    王蘊自己反倒怔了怔,詫異地回頭看她,卻只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她的神情隱藏在黑暗之中,只有聲音輕輕傳來:“最近變故叢生,我好像真的有點兒累了。”

    “那麼……我帶你回去吧。”他說。

    黃梓瑕沒出聲,他感覺到她應該是點了點頭,然後輕輕用自己的手圍住了他的腰。

    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就像是恍然如夢。長久以來遙遙以望的女子,坐在自己的身後,柔順地抱住自己,讓自己帶著她回家——這不像是真實的,倒像是一場午夜之中的幻覺一般。

    可是她的手明明就在自己的腰間,夏日的衣衫輕薄,她的肌膚熱氣都似乎能隔著衣服透過來,傳到他的身上。她的呼吸那麼輕微,微微撩起一絲他散落的頭髮,在他的脖頸之上輕輕掠過……

    就在王蘊一時恍惚之際,她的身體忽然向旁邊一傾,彷彿猝不及防,她的手往旁邊一移,重重按在了他的左肋。

    他悶哼一聲,雖然控制得極好,只有輕微的聲音,但她顯然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也變得冷淡起來:“王都尉受了傷?傷在左肋?”

    王蘊默然咬牙,低聲說:“前幾日隨西川軍進山查找夔王蹤跡,誰知遇上了流竄的刺客,受了點傷。”

    黃梓瑕點點頭,說:“原來如此……”

    話音未落,她的腳又忽然往前一踢,剛好就踢在了他腳上另一個受傷的地方,他頓時痛得渾身一哆嗦,忍不住低低呻吟了出來。

    趁著他忍痛時身體一低,黃梓瑕放開他的腰,迅速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翻身上了自己的那拂沙,撥轉馬頭,退離了他。

    他們彼此勒馬,站在街的兩旁。拐角處的街燈照在他們的身上,溫暖的一種橘黃色,但黃梓瑕在夏夜的風中望著面前的王蘊,覺得身上冒出了微微的寒意。

    王蘊暗暗咬一咬牙,臉上浮起一抹看似自若,實則艱澀的笑意:“怎麼了?”

    黃梓瑕死死盯著他,在此時的靜夜之中,流過他們身邊的風都帶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她聲音極低極低,卻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原來……是你。”

    王蘊目光與她對望,臉上的笑容又顯得淺淡從容起來:“對,是我。”

    黃梓瑕想起暗夜山林之中,他看著自己與李舒白的親密舉止時,那種意味深長的複雜眼神;想起自己餵他吃魚肉時,他問自己為什麼對他這麼好時的神情;想起自己威脅他的時候,他說,這麼好看的女子,為什麼要裝扮成宦官……

    她心亂如麻,夏夜風聲凌亂,呼嘯過成都府的大街小巷,自他們身邊川流而過,似乎永不止歇。

    而王蘊遙遙望著她,那一直溫柔的面容上,笑容漸漸淡去,他凝視著她,那目光深暗而幽杳,直刺入她的心口。

    她咬一咬下唇,問:“為什麼?你奉了誰的命令追殺我們?你又為什麼要接下這個任務?”

    王蘊催馬向她走來,他的聲音,似乎被夜風傳染,也變得冰冷僵硬起來:“如今你這匹馬受不起長途奔襲,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黃梓瑕勒馬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他:“我還想問你一句話。”

    “說。”他冷冷地佇馬,站在她面前一丈遠的地方。

    “在山林之中,夔王已經看破了你的身份,卻幫你隱瞞了,而你也幫助我們最終離開了。那麼後來,你又為何要在客棧再度暗殺我們?在身份已經洩露的時刻,再組織一次暗殺,你覺得這樣明智嗎?”

    王蘊冷冷一笑,問:“那麼你認為呢?”

    “因為,第二次暗殺的佈置者,不是你——或許,根本就是來自於兩股勢力。”她目光清冷地望著他,彷彿是洞悉,又彷佛是悲憫,“而你身後的人,在明知道夔王已經知曉你身份的時候,卻還組織起第二次暗殺,成功了倒好,不成功的話,你便是替罪羊,唯有身後的勢力,無論成敗都坐享漁人之利……”

    “你不需要如此挑撥離間。”他打斷她的話,冷冷地說,“只是因為我當時受傷了,所以暫時不再過問此事。至於其他人如何執行的,與我無關。”

    黃梓瑕又說道:“王爺當時在林中那樣處置,自然便是已經放了你一條生路。何況你也是奉命行事,只要你指認幕後真兇,自然不會追究你的過錯……”

    “你不必再拖延時間了!”王蘊撥馬向前,直撲向她,“黃梓瑕,我不會再讓你回到他的身邊!哪怕毀了你,我也不願看到你在別人身邊活得稱心如意!”

    黃梓瑕卻將馬匹往後一撥,轉身就向著後方疾奔而去。

    只有一丈的距離,那拂沙雖是萬里挑一的大宛寶馬,但畢竟大病初癒,反應稍微遲緩。而王蘊跨下的馬雖比不上她的,卻也是千里良駒,一縱身就橫在了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黃梓瑕卻再度撥轉馬頭,向著後方奔去。

    王蘊再度催馬向她躍去,卻只聽得“嘩”的一聲又“砰”的一聲,馬鞍陡然一歪,他從馬上直摔了下來。

    幸好王蘊反應極快,在地上打了個滾消去勢頭,才沒有受重傷。但他原先的傷口在這樣的撞擊之下,頓時綻裂開來,胸口的衣襟被些微的血跡染出斑斑紅點來。

    他將目光轉回自己的馬身上,看見被整齊割斷的馬鞍,才驚覺原來她剛剛坐上自己的馬時,早已動了手腳。

    還未等他起身,黃梓瑕早已從馬上撲下,將手中那柄魚腸劍抵在他的喉口——這柄劍,在宴會開始前她放在了那拂沙身上,從那拂沙身上下來時,她假裝檢查馬的身體,其實悄悄地收在了袖中。

    他仰臥在地上,胸口劇痛,全身無力地望著面前的她。

    彷如山林之中那一場戲重新上演,在無人的寂靜深街,她又再度將他制住。

    “黃梓瑕……我終究不是你的對手。”他憤恨又無奈地望著她,喃喃說道。

    黃梓瑕將手上的魚腸劍偏了偏,免得誤割到他的肌膚:“王都尉,在山林之中,我們迫於形勢,所以將您放走了。但如今你又再度落在了我的手中,不如現在請您跟我坦白一下吧,到底,你幕後的人是誰?”

    “沒有幕後人。我聽從的只是自己的心。”王蘊的目光冷淡地定在她的身上,冰冷如刀。這一刻他那種春日般溫煦的風度已經完全不見,取而代之是冬日般的冰寒。他的聲音,也帶著冰冷的意味,深深地刺入她的心中。 “這次離京的時候,有人送我一句話。他說,有些東西,你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卻終究落在了別人手中,那麼,還不如毀去了來得痛快。”

    黃梓瑕抓緊了魚腸劍的柄,她的手指骨節握得太緊,甚至顯出一種青紫的痕跡,可她卻彷彿沒有任何感覺。她只一動不動地望著王蘊,就像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就像望著一座開滿鮮花的園林瞬間失陷於兵火,一切美好的印跡蕩然無存。

    “黃梓瑕,你可知道,我有多麼恨你。”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語調冷得不帶一絲感情,“你侮辱了我,侮辱了整個瑯琊王氏,你讓我和我的家族成為整個天下的笑柄,你說——我怎麼甘心,看著你好好活下去?”

    黃梓瑕反問:“為了報復我,你竟會扯上夔王?”

    “哼……”他卻沒有回答,只冷冷地轉開目光,抬頭望著夜空。

    “就算你是真的恨我,真的想殺了我,但你的第一目標,還是夔王。而我只是你順帶想要殺死的人,不是麼?你背後的勢力,才是這次暗殺的開端。”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他,毫不遲疑地問。

    “我想殺你,岐樂郡主也想殺你,我們一拍即合,僅此而已。”他依然只這樣說。

    黃梓瑕還要逼問,卻聽到身後有人淡淡地說:“崇古。”

    黃梓瑕回頭,看見一條人影站在繁星之下,清致而優雅,挺拔而偉岸,正是李舒白。

    她依舊以魚腸劍抵著王蘊的脖頸,叫他:“王爺……”

    “你不要胡亂揣測。”逆光的星空之下,她看不清李舒白的表情,只看見他的一雙眼睛,倒映著星光,帶著一種幽暗的輝光,“蘊之是我好友,更是瑯琊王家的長孫,王皇后的堂弟,御林軍的都尉,他不可能會是刺殺我的人。”

    黃梓瑕正要開口,但在接觸到他目光的一剎那,她陡然驚覺,明白過來。

    她放下自己手中的魚腸劍,將它還鞘放回自己懷中,低聲說:“是,我多心了……還請王都尉不要介懷,不要怪我唐突衝撞。”

    王蘊慢慢地坐起來,看著她不說話。許久,他的目光又轉到李舒白的身上。

    李舒白平靜地說道:“蘊之,崇古單純無知,不諳世事,你切勿責怪。”

    王蘊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許久,才低聲說:“不敢。”

    李舒白便不再說什麼,只走過來,伸手給他。

    王蘊握住他的手,慢慢站了起來,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強自按捺住心中的鬱悶,向著他一低頭賠罪:“王都尉,請恕奴婢太過掛心王爺安危,以至於錯怪了您。”

    他一抬手制止住她,慢慢地越過她,向著節度府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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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6:49 |只看該作者
第164章 十五 落盡酴醾(一)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走到居處。

    節度府內西院,新清掃過的院落,正堂是李舒白,左右兩個廂房是黃梓瑕和張行英。

    “很晚了,你今晚又這麼累,早點休息吧。”李舒白對她說道。

    黃梓瑕站在原地,踟躕片刻,才說:“請王爺降罪。”

    他神情如常,回頭看她:“何罪之有?”

    黃梓瑕囁嚅道:“如今局勢未明,我……不應該將一切先暴露在外的。”

    李舒白看著她不安的模樣,唇角卻浮起一絲笑意,說:“你也是擔心我再遇到第三次暗殺,所以才有點急躁,不是麼?”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可在之前,我真沒想到,會是王蘊……”

    “就是因為他才麻煩。”李舒白想了想,示意她進自己所住的房間。

    兩人在床前矮榻上相對跪坐,李舒白從自己身上取出一個紙袋,從裡面抽出那張符紙,遞到她的面前。

    黃梓瑕看著上面的六個字,除了第三個“孤”字之上尚留著那個血色紅圈之外,其他字上,都已經泯失了痕跡。

    黃梓瑕仔細觀察那個“廢”字,卻見紙面如常,哪還有之前淋漓的血色痕跡。

    李舒白從容道:“之前,在我們身在客棧遇險之後,我曾確認過這張符紙,那上面的‘廢’字,依然被紅色圈定,沒有變化。”

    “這麼說,就是在進入節度府之中的這幾日,它才發生變化的?”黃梓瑕將這張符紙遞還給他,皺起眉頭。

    李舒白說道:“豈不是很奇怪麼?”

    他們說著這樣詭異的事情,口氣卻都十分輕鬆。他將符紙放回紙袋之中,又說:“因為途中不便,所以我沒有再將它放在重重鎖盒之中,而是選擇了隨身攜帶。近日西川軍帶回了我隨身的物事,於是我又重新放回那個圓形小盒內,沒想到,立即便起了變化。”

    黃梓瑕低頭思忖,不言不語。

    李舒白見壺中茶水尚熱,便親手給她斟了一杯,聞過氣味又觀察過顏色,這才交給她,說,“節度府的茶葉還不錯。”

    黃梓瑕捧著茶杯,心口泛起一絲傷感。在他替耽於遊樂的皇帝接管朝政的那一刻起,恐怕處處防範,面對無數的生死轉折了。

    李舒白見她面露這種神情,反倒安慰地笑了笑,給自己也斟了一杯啜了一口,說道:“其實也沒什麼,難道范應錫不怕我在他的府中出事?既然我在他這邊,他必然得負責任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想著什麼,卻聽到他又輕聲說道:“有時候我想,也許我這一生當中,唯一享受到安逸平靜的時刻,就是和你一起在山林中逃亡養傷的那幾日了。”

    黃梓瑕睜大眼睛,愕然望著他。

    “雖然,我們狼狽不堪,命懸一線,但唯有那時候,彷彿整個世間所有一切苦痛與疑懼都消失了,我人生中的過往和未來也都不重要了。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樹蔭下一直往前走,葉間透下來的陽光投在我們身上,一個個燦爛的光點,絢爛華美,微微跳動……”

    他在燈下專注望著她,宮燈的光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他們的周身泛著閃爍不定的光線,隱約朦朧,營造出一種近乎於幻覺的虛浮感。而比光線還要令黃梓瑕覺得虛幻的,是李舒白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響著——

    “十三歲,我的父皇去世,皇上登基之後,我便長久地處於不安定之中。幾個年長的兄弟,全都無聲無息地莫名死去了,除了尚在稚齡的三個弟弟,年紀較大的,已經只剩下我。那時我每天都想著,是不是,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他輕輕說著,凝望著燈燭跳動的芯焰,青灰色之外包裹著一層溫暖的橘紅,在輕微的氣流之中,緩緩搖曳著。這暖色的光籠罩在琉璃盞之上,原本遺落在馬車上的那條阿伽什涅,在燈光與琉璃光之中,安安靜靜地沉在底部,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三年多前,龐勳於徐州叛亂,我自請出去平叛。當時朝廷能讓我帶走的,唯有數千老弱。可我當時卻一點​​都不害怕,我想,或許這也是我解脫的一個機會……”

    黃梓瑕聽著他的話,忽然想起他曾對自己說過的,和雪色、小施的初遇。那時他孤身直入虎穴之中,去斬殺龐勳手下潰亂的兵卒,她聽到時曾經想過,這樣冒險是否不智。然而現在想來,卻忽然明白了,那個時候他的心情。

    其實,前往徐州,他一開始並不是想要找一個崛起的機會,而只是想要找一種自己可以接受的死亡方法吧。

    然而,他一戰成名,六大節度使效忠於麾下,凱旋回朝的那一天,就是他權傾朝野的開端。

    “回來後,我重新受封夔王,榮耀一時,但日子也過得併不安生。我時刻面對著兩股勢力,成為一方推出的犧牲,也成為另一方的目標。有無數的人,希望我消失在這個世間。”他說著,眼神幽暗晦暝,抬起手輕彈琉璃盞。裡面些微的漣漪蕩起,小魚輕輕甩了甩尾巴,然後又伏在了水底,不為所動。 “我的身邊,出現了無數的謎團,時時刻刻都在警戒著我,無人知道我心急如焚,活在謎團之中。我曾以為,今生今世,我便一直都活在這種無盡的神灼心焦之中,直到那一天……你出現了。”

    他放開琉璃盞,那雙晦暗的眼睛之中,不知什麼時候落了明亮的星子,倒映著燈光的影跡,在輕輕搖曳。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的身影也在他的眼中隨著燈光,微微搖曳起來。

    黃梓瑕覺得自己緊張極了,似乎是怕自己被那明亮的星子吸引進去,從此再也沒有存在的憑藉;又似乎是怕任性脫離了他的目光之後,自己會就此迷失,再也找不到明亮的方向。

    所以,她任由自己胸口的心跳得劇烈之極,直到身體灼熱,再也沒辦法控制那種心旌神搖,才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我……十分慚愧,未能為王爺分憂,至今也還未幫您揭開您身邊那些秘密……”

    “一個能改變朝野的秘密,怎麼可能是朝夕之間破解的?”他緩緩搖頭,低聲說,“我花了多年時間,也沒有任何成效,何況你剛剛接觸不久。”

    “但我……”她凝視著他的面容,忽然在心裡下了大決心。或許是此時暗夜的風與燈光迷失了她的矜持,她伸出手,輕輕覆住了他的手背,認真地說,“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將這個秘密,揭示出來。我不會再讓你失陷在迷霧之中,我會幫你驅走所有障眼的浮雲,讓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命運。”

    她說得這麼認真,彷彿是誓言一般。

    她沒有對他說,在那一夜,他垂危昏迷之際,她曾經在心裡想,她豁出一切賭定跟隨的這個人要是消失於世了,她從此在世上再沒有依憑,再也沒有為自己的家人翻案伸冤的機會……那,自己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她想,有些事情,何須說出口呢,他一定是明白的。

    李舒白在燈下凝視著她,那張一向平靜如水的面容上,唯有目光在瞬間流過無數的複雜情感,歡欣,悲哀,感傷,甚至還有一點遲疑的惶惑。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手微微地動了一下,似乎在不自覺地收緊。她這才一低頭,發現自己剛剛太忘情了,手竟然僭越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頓時窘迫又緊張,趕緊抬起自己的手,準備收回來。

    就在她的手指一動之際,他翻轉過手掌,將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掌心之中。

    燈光明亮地流瀉在他們的周身,萬籟俱寂的靜夜,沉睡的小魚,唯一的聲音,只有外面流逝的風,還有他們彼此血脈的跳動,急促而融洽。

    黃梓瑕一夜淺眠,腦中翻來覆去無數紛繁念頭,雜亂無章地在她的腦中擁擠來去,讓她無法摒棄又無法看清。

    也不知是甜蜜還是悲哀。

    快到天亮,她才迷迷糊糊入睡,直到外面的吵鬧聲將她驚醒。她抬手遮住眼睛,困倦之極,在床上翻了個身,呆呆地繼續想著那些困擾自己的事情。

    外頭的人用力捶門:“崇古,快點起來啊!我有新發現!”

    自然是周子秦了。他大約是在衙門中等急了,所以乾脆直接衝到節度府來拎她起床了。

    天色可能已經近午。外面的光線亮得簡直令人睜不開眼睛。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只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將自己拾掇好,先將節度府給她準備的衣物穿戴整齊,才打開門,問:“什麼發現?”

    周子秦興沖沖地舉著手中那個愛逾珍寶的雙魚玉鐲,說:“今天一早,有個當舖的人就過來找我了,說是衙門的人找他,他連夜從龍州趕過來的。他一看見這個鐲子就想起來了,當時的買家是——”

    黃梓瑕眼前一亮,見他又故意賣關子只說一半,頓時急了:“是誰?”

    “哈哈,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叫當舖的人去查的!”周子秦一臉得意,顯然對自己的洞察力充滿信心,“你是什麼時候去問的?不然對方怎麼會來找我?”

    黃梓瑕點頭,問:“那個鐲子確實是龍州那邊的人賣出的?買家是誰?”

    周子秦往節度府的周圍院落看了看,免得有熟人看見,一邊拉著她進了房間,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你肯定想不到!當時買下這個鐲子的人,並不是傅辛阮的情郎溫陽,而是——西川節度府!”

    黃梓瑕愕然,腦中無數紛繁的線索與念頭頓時全都湧了上來,一切似乎都因此而有跡可循,但一切都似乎因此而更加雜沓混亂。

    “據說,當時剛好年節,當舖的老掌櫃依例精心準備了一批好東西,請了各府的管事過來。自然節度府排在第一個,先挑選一下有什麼是節度府看得上的。供他們挑選的那一批東西中,就有這個玉鐲子。當時是龍州送東西來的人在管著,節度府有人便問,這個鐲子玉質一般,造型倒是挺有趣,不如給了我們作添頭?當舖自然樂得做這個人情,於是就沒有登記在冊,直接就送給他們了。”

    黃梓瑕慢慢問:“當時節度府過去的,是誰?”

    “那人是龍州臨時來幫忙的,自然不知道。因為沒有入冊,所以如今要追查也難。不過,這邊當舖的人回憶,有齊騰在內。”

    這麼說,這個鐲子是落到了齊騰的手中。

    齊騰與溫陽的關係究竟如何?他與禹宣的關係又到底怎麼樣?傅辛阮與溫陽之間的交往又究竟如何?齊騰買下的手鐲如何到了傅辛阮的手中?僕婦湯珠娘的死,又究竟是意外還是謀殺?如果是謀殺,那麼原因是什麼?

    齊騰的死,究竟是與誰有關?是周紫燕不肯嫁與他,所以用她還沒有察覺的手法、或者授意他人殺害嗎?還是他素日交往的人……禹宣?溫陽?或者,范將軍?

    而在禹宣的身上,又究竟發生過什麼?是他的記憶出錯,所以導致混亂之中出現了關於她殺害父母的場景,還是有人在他的面前陷害自己,設置了場景讓他誤會自己?

    事到如今,她父母的案情,唯一已經查明的,只有鴆毒一事。在當時能有機會下手又能拿到鴆毒的人,究竟是誰?死在鴆毒下的傅辛阮,和自己的親人又有什麼關係?究竟會不會是同一個人下的手?她父親是蜀郡太守,傅辛阮是一個樂伎,這之間的關聯,又會是什麼?

    黃梓瑕迅速地將這一切的頭緒都清理出來,揪出了最重要的一個點——他們同在的那一個詩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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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十五 落盡酴醾(二)

    今日時間湊巧,晴園詩社正好在清溪邊聚會,社中所有人都接了帖子。

    “走吧,剛好人到齊了,我們不如去會一會那群人。”周子秦帶著黃梓瑕縱馬出城,說道,“清溪的風景很好的,我順便帶你去欣賞一下。”

    清溪在城郊,出了成都府,就在前往漢州、龍州的路上。

    周子秦和黃梓瑕一人一騎,出了城門,過城郊十餘里,便是山行道路。

    上山道旁設有來往關卡,前陣子搜尋夔王已經完畢,如今也沒接到什麼重要的影圖文書,幾個西川軍士卒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隨意地打量著行人。

    周子秦交遊最為廣闊,經過關卡時,還從馬背上卸下一籠剛買的果子,遞給那幾個兵卒說:“上次劉大哥說在這邊把守,口渴乏累,我尋思著送酒水啥的怕影響公務,給你們帶點這個。”

    幾個人見他這麼熱心,頓時少捕頭長,少捕頭短的,一定要留他歇一歇,還給倒了兩杯涼茶喝著。

    黃梓瑕看著零星來往的行人車馬,隨意問:“這幾日應該人多吧?幾位可辛苦了。”

    有個年輕的點頭道:“可不是,前些天封山,好多人都憋著呢,這幾天可算夔王安然無恙,放開了之後,人著實多。”

    “當時搜尋夔王時,聽說除了西川軍之外,馬匹一律不許進出?”黃梓瑕又問。

    那幾個守衛啃著果子笑道:“可不是,夔王要是出了事,別說我們,整個西川軍、蜀郡都擔不起啊!哪敢讓人進出。”

    “那幾天三班輪流嘛,一個非西川軍的也沒進去過。”

    “辛苦辛苦……”黃梓瑕說著,忽然想起什麼,又問,“對了,齊判官是文職,他當時進山是為什麼?”

    周子秦頓時震驚了,愕然看著她,不明白怎麼忽然提起齊騰,又忽然講到他進山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是怎麼知道齊騰當時進山的。

    “哦,是啊,說起來倒是奇怪,我們也覺得齊判官不該進山的,但那天他就是騎著馬溜溜達達過來了,還說不放心,得親自巡邏一遍。”

    “對啊,我當時趕緊套了馬準備跟著,他卻說自己隨便進去看看,即刻就回。我才上馬,他就已經馳出去了,那我也沒轍,只好又下來了……”

    “是啊,結果這馬屁也沒拍成,人家壓根兒不理你,哈哈哈……”旁邊一群人奚落嘲笑他。

    又有人想起什麼,趕緊問周子秦:“哎哎,少捕頭,齊判官是不是死了?”

    周子秦點頭:“對啊,死得還挺蹊蹺的,我和楊公公查了這幾天了,沒啥頭緒。”

    “是嗎?連少捕頭這麼英明神武都查不出來,那可真是懸了。”

    “齊判官平時人挺好的,對我們這些污爛兵都笑瞇瞇的,真沒想到會被人殺死啊。”

    眾人紛紛議論著齊騰的死,當中有個比較年輕的守衛一直不說話,只若有所思地捏著手中的果子,遲疑半響。

    黃梓瑕便問:“這位大哥,你與齊判官是否有什麼交往?對此事有什麼看法嗎?”

    “沒有沒有……”他趕緊一口咬掉半拉果子,卻沒有咀嚼,只含含糊糊地說,“我在想,齊判官那個娘子……可不知道怎麼辦。”

    娘子。黃梓瑕迅速抓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詞,對周子秦使了個眼色,周子秦心領神會,右手一伸,一把攬住他的肩膀:“人有三急,你們這邊有茅房嗎?你趕緊領我去一下。 ”

    過不多久,周子秦回來,笑嘻嘻地和眾人告辭。

    兩人上馬同向清溪而行。

    等一拐過山道,周子秦見前後無人,立即神秘兮兮地把馬拉近她的身邊,擠眉弄眼:“崇古!大發現啊!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

    黃梓瑕忙問:“怎麼說?”

    “那哥們在數日前當值時,曾見過齊騰去明月山!”

    黃梓瑕心知他不靠譜,但應該也不會不靠譜到這種地步,只能按捺住性子,靜靜等他說下文。

    見黃梓瑕沒有接話茬也沒有求他趕緊說下文,周子秦真是空虛寂寞,只好一臉不甘願地說:“他當時不是一個人出行的。和他一起過去的女人戴著帷帽,帽簷垂下的白紗遮得嚴嚴實實,不過隱約可以看出,那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點頭,而周子秦則鬱悶至極:“齊騰這個混蛋,還是死了好!三十多歲了還這麼風流,他之前的妻子說不定就是被他氣死的!”

    黃梓瑕知道他是替妹妹捏了一把汗,不由得笑了笑。

    果然,周子秦又說:“幸好紫燕沒有嫁給他!不然以紫燕的性格,婚後攤上這樣的男人,還不一刀捅了他?”

    黃梓瑕挑挑眉,沒說話。

    周子秦話說出口才愣了愣,然後趕緊說:“沒有沒有!不會不會!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妹妹會殺人!就算……就算我妹妹不願嫁給齊騰,她也肯定是跟我們哭鬧,不可能一聲不吭去殺人的!”

    “我知道。”黃梓瑕說著,轉而又問,“那個和齊騰一起踏青的女子,有沒有什麼線索?可能和本案有關嗎?”

    周子秦一拍腦袋說:“差點把這茬忘了!他們當時前往的是明月山,兩人騎馬出關卡時,阿盧發現那女子馬鞍上的一個紅纓掉了,便趕緊撿拾起來,遞給她。因是馬下,他仰頭一看,剛好從帷帽的縫隙間看見了那張臉。這一眼真是乖乖不得了,那女子一張面容在白紗之內天仙一樣,他當時就看呆了,直到他們走了,他還回不過神來呢!”

    黃梓瑕勒住馬,思索片刻,才問:“有沒有記住什麼特徵?”

    “面容上是沒有,而且他當時看呆了,現在想想唯有一個驚豔的感覺,哪能記住那些細節?而那小子見到了她的模樣之後,真是輾轉難忘,後來又打聽到齊判官即將娶妻,所以他就想,或許是他未過門的娘子,我的妹妹……這回見我,居然旁敲側擊問我家妹子的事情,也不想想一個大頭兵,我爹會同意麼。”周子秦說著,又稍微有點心虛,“不過反正也一樣,他看上的也不是我妹子。不說紫燕不太可能跟人外出,也沒那個傾國傾城的貌啊。而且就她那性格脾氣,如今婚事又平生兩次波折,要嫁個好人家可難了。”

    黃梓瑕默不作聲,仰頭看著頭頂被高大樹枝深蔽的天空,那重重枝葉之後,終究還是露出了明亮的湛藍。

    她深舒了一口氣,低聲道:“原來如此……”

    周子秦趕緊從馬上湊過身去,追問她:“什麼什麼?什麼原來如此?”

    黃梓瑕轉頭朝他說道:“李代桃僵,也可以叫做金蟬脫殼。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去清溪,證實一下了。”

    “其實,要說正式結社,倒也不是。只是成都府就這麼大,常在一起的幾個人偶爾有興致,就拉了彼此的朋友一起舉辦詩會,久而久之就沿襲下來了,每月會相約在晴園以詩會友,坐談論道,其實時間都不固定的……”

    聚集在清溪邊的詩社成員們,見周少捕頭親自來詢問,臉上都帶著惶恐與不安的表情。詩社起頭人,名叫陳倫雲的一個士子小聲問其他人:“是不是我們今年同游神女祠時,寫的那些詩太輕浮了,所以……被神明降罪,一下就死了兩個人了……”

    “怎麼可能?要說輕浮,怎麼都不可能輪到溫陽吧?他一貫不談情愛的!連我們對神女塑像評頭論足時,他都在研究牆上的題詩,壓根兒不摻和我們的話題。”

    幾個人還在爭持,周子秦打斷他們的話:“可是我聽說溫陽也經常去花街柳巷呢,可見還是喜歡漂亮女子的。”

    “是嗎?這個……這種事情,我們倒是從未聽說。”陳倫雲問旁人,“而且溫陽素日冷漠,居然會和一個樂伎殉情,我們也很驚訝。他像是這樣至情至性的人嗎?”

    “別說至情至性了,怎麼想都很奇怪吧?他爹娘已沒了,族中也沒什麼近親,甚至連娘子都早沒了,他就算娶一個樂伎,也沒什麼人會阻攔會反對,又為什麼要殉情呢?”又有人說道,“前年何大不就是娶了樂伎柳姐兒為續弦嗎?柳姐兒脫籍從良後,如今大家最喜歡往何大家去,他娘子又風趣又大方,什麼場面都轉得開,偶爾還扮男裝和我們一起去踏青遊玩,誰不稱柳姐兒一聲好娘子?我們還暗地羨慕何大呢,又有誰會覺得溫陽娶個樂籍娘子有什麼大不了?”

    “再說了,如果是齊騰的話,說不定還擔心娶個樂籍女子會影響官場風評,對仕途有損。可溫陽的樣子,一向沒有入仕的興趣,又有什麼擔憂的?”

    黃梓瑕也不說話,任由他們議論許久,才問:“齊騰與溫陽素日交往如何?”

    陳倫雲說道:“哦,因為齊騰字涵越,人長得又瀟灑和氣,所以我們給起了個外號為寒月公子,剛好與溫陽是一對,所以常拿來相提並論。但齊騰愛熱鬧,溫陽好靜,兩人似乎並未有什麼交往,素日也就是點頭之交吧?”

    黃梓瑕又問:“那麼,與齊騰和溫陽兩人交好的,又是誰?”

    馬上就有兩三個人異口同聲說:“是禹宣!”

    黃梓瑕頷首不語。

    周子秦卻還未領悟,震驚追問:“你們是說禹宣和兩人中的誰交好?”

    “與兩人都好!”他們都確定地說。

    陳倫雲見周子秦不相信的樣子,便解釋道:“溫陽好靜,喜歡書法,而禹宣的書法在成都府是佼佼者,所以他常藉故接近禹宣,千方百計與之交往——你們誰還記得上次那鐘會手書的事情?是不是從那事之後,他們開始交惡的?”

    “是的,這事我記得!”有個年輕人趕緊說道,“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那時溫陽說自己得了一幅鐘會手書的信箋,請禹宣過去品評。禹宣欣然前往,但回來後卻自此再不理會溫陽,別人問起也隻字不提。我還曾問過禹宣,那張信箋他怎麼看,究竟是不是真跡。”

    周子秦趕緊問:“禹宣怎麼說?”

    “他當時神情挺奇怪的,可能你們不熟悉他不知道,禹宣是我們詩社頂出色的一個人,那種飄然出塵的舉止神態,是誰也比不上的。我與他也認識幾年了,未曾見他生氣過。但那一次他卻神情冷淡,語氣也十分僵硬,說,嘉平元年十二月的信,鐘會自稱尚書郎,怎麼可能是真跡。”

    陳倫雲點頭道:“正是啊,我們一開始也不解,後來翻了書才發現,原來嘉平元年鐘會已經遷中書侍郎了,是以他一眼就認出是偽造的。”

    周子秦忍不住說:“就算是偽造的,那也是溫陽受騙買了偽跡啊,為什麼會因此交惡?”

    “是啊,但就是此事之後,禹宣與溫陽再無來往了,平時詩社碰面,溫陽倒是還對禹宣一頭熱,但禹宣對他退避三舍,甚至因此好幾次詩會也不來了。”

    黃梓瑕的目光轉向周子秦,見他還是一臉不解的模樣,便轉開了話題,問:“那麼齊騰與禹宣的交往呢?”

    陳倫雲說道:“這個我倒是清楚,他們之前一直也是普通關係,但自從禹宣那一次自殺未遂之後,他們便有了交往,甚至有段時間十分頻繁。”

    黃梓瑕之前聽禹宣提起過這事,但他卻並未詳說。如今聽陳倫雲提起,她的心口猛地一跳,脫口而出:“自殺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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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十五 落盡酴醾(三)

    黃梓瑕之前聽禹宣提起過這事,但他卻並未詳說。如今聽陳倫雲提起,她的心口猛地一跳,脫口而出:“自殺未遂?”

    “是,就是在黃郡守一家出事,黃家姑娘出逃之後。成都府人人都知道,黃姑娘與禹宣關係親密,而誰也想不到,在黃郡守出事之後,會是禹宣出首告發黃姑娘;又誰也沒想到,在黃姑娘出逃,下落不明之後,禹宣會在黃郡守出殯的那一日,在郡守墓前自盡——又誰也沒想到,把他救回來的,居然是平時與他似乎並無來往的齊騰。”陳倫雲嘆道,“此事也只我們詩社幾個人知道,因為禹宣和齊騰都是我們朋友,所以幾個人雖然知道了,但也都沒有說出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隱隱陣痛,只能茫然靠在後面的椅背上,一言不發。

    “但是,禹宣在病床上昏迷了好幾天才醒來,不知道是不是哪裡造成了損傷……你們不覺得他性情都變了嗎?”

    陳倫雲聽其他人這樣說,也點頭道:“是啊,他原本是那樣超凡脫俗的一個人,可那一場大變之後,整個人變得恍恍惚惚,又好像什麼都不太在乎,又好像對每個人都充滿戒心。而且前一天與我們說過的話,常常第二天就忘了……”

    “而且啊,我們偶有不慎,提起郡守府之類的話,他就頭痛,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傷痛郡守的死,誰知他痛得全身都是冷汗,整個人都虛脫了,差點沒再死一次,所以我們……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提起他的傷心事。”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表示疑惑不解。

    “這個在病理上來說,也是有的。比如受了太大的打擊,再度提起某些事,感覺承受不住時,便會下意識地排斥,然後就會發生激烈反應。”周子秦在旁分析,說得頭頭是道,“還有一個,就是他自殺的時候,體內或許哪根弦被觸到了,自此後性情變了,也是有的,比如說當年我曾在古書上看到過這樣一件事例… …”

    眾人和他一起研究了死而復生和重大打擊之後的人格轉變等各種傳言和案例,黃梓瑕在旁邊聽了許久,也沒再說出什麼有用的話來,她便也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只坐在椅上,表面安安靜靜,心裡思索著這個案子的各條線索糾葛關聯。

    眼看時間不早,可同在詩社之中的禹宣還沒有來。

    周子秦見眾人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幾個人尷尬地坐在那裡。他便說:“多謝諸位替我答疑解惑,我便先走了,改日你們晴園聚會通知我一聲,我也去附庸一下風雅。”

    “哎,少捕頭自長安而來,言談風趣,見解不凡,能看得上我們這些鄉野之民,是對我們的抬舉!”

    “是啊是啊,少捕頭給我們面子,可真是我們造化了!”

    周子秦又一次發揮了他朋友遍天下的體質,一番閒談鬼扯,成了晴園詩社所有人的好友了。

    幾人將他們送到清溪口,依依惜別。

    清溪原是一條大山谷,叢樹環繞之中,一條清澈的溪流自谷口被山石地勢分成三四條溪流,又在谷尾匯聚成一條,奔湧向前。

    等他們上馬沿著溪水走到谷口之外時,卻發現清溪的對面,正有一人喁喁獨行。

    正是禹宣。他聽到馬蹄聲,轉頭向這邊看來。隔著溪水,他一個人站在林間背陰之處,任由水風吹拂他的衣襟下擺,只靜靜地望著她。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見前面周子秦轉頭看她,她便對著他說道:“你先出谷,我好像有個東西掉了,要回去找找。”

    周子秦“哦”了一聲,回頭在左右看了看,但他旁邊是塊巨石,剛好擋住了溪水對面禹宣的身影,他見深林幽幽,溪水潺潺,並沒什麼異常,便對她說:“那你快點。”

    等他出了林子,向著官道去了,黃梓瑕才催馬溯溪而過,走到他的身邊,翻身下馬。

    她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疲倦的喑澀,也不知道他在這里站了多久:“阿瑕……”

    再次聽到這個稱呼,恍如隔世。

    在成都府之中,在郡守府之內,他曾多少次這樣輕喚她:“阿瑕。”

    他曾埋怨說,阿瑕,你又光顧著查案,忘記吃飯了吧?然後笑吟吟從身後拿出尚且溫熱的食物來。

    他曾歡欣說,阿瑕,昨晚幫你查閱了涉案的所有賬本,終於找出前年四月有一筆不對勁的賬目了。

    他曾憂慮說,阿瑕,我很擔心死者留下的幼子,我們再去善堂悄悄探望一下他,給他送點好吃的?

    往日種種,鋪天蓋地湧上她的腦海。那些她曾覺得瑣碎麻煩的殷殷叮囑,那些她曾覺得沒有意義的細微末節,如今重新面對著他,回想起來,都讓她傷感。

    他低聲問她:“昨日齊騰的死,你是否有線索了?”

    這麼熟悉的話語,就像之前所有案件,他不經意地問起的那一句。

    黃梓瑕垂下眼,有意不看他的神情:“這個還不知道。表面上看起來,他應該是個沒有理由會死的人——他待人和藹,又是節度府判官,與所有人關係似乎都不錯——”

    禹宣神情恍惚地皺著眉頭,隨口應和她的話:“是啊……誰會殺他呢?”

    “是,表面上來看,大家都與他十分交好,但事實上誰知道——或許,很多人都有殺他的理由,只是還未浮出水面。 ”黃梓瑕說著,抬眼看著他,緩緩地,聲音極低極低地說,“比如說,不滿意他的婚事,或許有人不願意周家姑娘嫁給他;又或者,他在仕途上阻了誰的路,成了別人向上爬的障礙。再或者……也許他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比如說,在某些時候,曾經當眾讓別人難堪。 ”

    禹宣的臉色頓時轉為蒼白,他愕然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她,許久,才慘然一笑,問:“你看到了?”

    “是……我當時,剛好就在旁邊。”黃梓瑕低聲說道。

    禹宣望著她,許久,又問:“所以,你懷疑我是兇手?”

    “如今真相還未大白,你有可能是兇手,周子秦,張行英,甚至,我也有可能……所有的事情都還很難說。”

    禹宣看著她的神情,想從上面看出一些關於自己的神情,但沒有,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異常。

    他輕嘆了一口氣,說:“是,昨日早上,他對我說過那些話,我不是特別清楚,但又覺得,那應該是跟我關係十分重大的事情。我本來打算在宴席之後,問一問他那些關係到我的事情,可誰知道,他竟忽然……死在了那場歌舞之中。”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面,見他神情暗淡,那俊美無儔的臉上蒙著一層抑鬱神情,令她的心中也不由得一動,心想,或許對他來說,齊騰的死,也對他影響很大吧。

    黃梓瑕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問:“在我父母去世之後,你為何要尋短見?”

    禹宣臉色蒼白,面容上的悲愴隱隱。他轉過頭不去看她,只啞聲說:“與你無關……我只是想隨著義父義母而去。”

    黃梓瑕輕輕點了一下頭,又問:“聽說,在你自殺之後,是齊騰救你起來的?”

    “是……”

    “這麼說,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點都不了解嗎?”

    禹宣淡淡說道:“只是湊巧而已,他救我一命,但我已心如死灰,並無再生之意,所以他對我,也算不上有恩。”

    他的面容疏離又冷淡,對於齊騰,似乎確實不放在心上。黃梓瑕嘆了口氣,說:“你想不起來,那也沒什麼……反正,我會將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證據確鑿地擺在世人的面前,讓所有人知道,到底是誰殺了我的父母。”

    禹宣凝望著她,低聲說道:“你那第二封信,可曾查清楚了?”

    黃梓瑕垂下眼睫,避而不答,只站起來說道:“我未曾寫過這樣的信,確鑿無疑。”

    禹宣見她不願正面回答,他的聲音終於變得冰涼起來:“黃梓瑕,你至今尚未洗清自己的嫌疑,卻一直著手調查另外毫不相關的案件,我不得不懷疑,你最後調查得出的結論,到底是否正確……”

    聽到他的質疑,黃梓瑕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你懷疑我回來,是想要藉調查之名,拉一個無辜的人做我的替死鬼,換得自己逍遙法外?”

    他搖頭,又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很擔心,你是否有自己也不清楚的過往,因為種種原因,選擇了逃避… …”

    “你我的記憶對不上,讓我也想了很多。我想,也許真兇,就在你我之間。我們對不上的那一段時間裡,肯定發生了什麼。”她說著,目光轉向他的身上。

    清溪密林之中,日光陰影之下,她看見他清瘦的身影,還有,那張熟悉無比的清俊面容上,久違的清湛的雙眼。她面前的這個人,狠心斬斷了他們之間的過往,甚至將她親手寫下的情書作為罪證呈給她的敵人——所以在此時,他這樣望著她,依然是當初那清氣縱橫的少年,卻分明的,已經與她隔了遙遠的距離,他們再也無法攜手了。

    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昨日搖曳燈燭之下,她對李舒白說過的話。

    她到現在還在詫異,為什麼自己會在一瞬間聽從了自己胸口波動的那些情緒,握住了他的手。

    而他,在翻手將她的手握住時,又是什麼心情?

    她甩了甩頭,將一切都丟開,卻聽到禹宣的聲音:“我們對不上的那段時間,我總覺得……應該非常重要。”

    他說著,抬手扶住自己的太陽穴,黃梓瑕看見他手背上,隱隱跳動的青筋。

    他是如此重視這個案件,同時,也是如此害怕答案。

    和她一樣,他們的心中,隱隱都知道,自己身邊這不對勁的事情,將會使他,或者她,粉身碎骨,死後再也無顏見地下等候的那些人。

    可是,究竟那個人是誰?他們之間有一個出了問題的人,究竟是他,還會是她?

    黃梓瑕長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去:“我走了,你……珍重。”

    他見她轉身就要離開,情急之下,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聲叫她:“阿瑕……”

    他的手冰涼無比,微微顫抖,冷汗沾濕了她的手指。

    黃梓瑕回頭看他,搖頭緩緩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輕聲說:“禹宣,一切事情,終究都有結果。”

    “那麼,最後你的結果,是不是依然和王蘊在一起?”他咬牙沉默片刻,然後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黃梓瑕愕然回身,茫然看著他。

    他收回自己的手,靜靜佇立在林蔭之下,望著她許久,低聲說:“事到如今,我沒有資格對你說什麼。可是……昨天晚上,我跟著你出了郡守府,然後看到……”

    看到什麼呢?看到她與王蘊並轡而行?看到她上了王蘊的馬與他同騎?看到她當時抱住王蘊的腰?

    但他肯定沒看到,她拿刀對著王蘊的場景。

    然而黃梓瑕卻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說:“有時候,眼見未必為實。”

    她沒有解釋,也沒有再說什麼。她上了那拂沙的背,蹄聲漸漸遠去。

    長風迥回,碧空浩蕩,只留得他一個人在風中,清楚地看見她頭也不回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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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十六 桃李穠艷(一)

    周子秦正坐在道旁小亭欄杆上,無聊中腳一踢一晃的,等著她回來。一看見她的身影,他趕緊跳下欄杆,問:“崇古,先回去吃飯吧?下午我們去哪兒啊?”

    黃梓瑕帶著他往城裡走:“齊騰家。”

    周子秦雀躍道:“太好了!我最喜歡跟著你去查找蛛絲馬跡了。對了,禹宣那裡去不去?我也想去看看。”

    黃梓瑕抓著馬韁的手微微一緩:“看他幹什麼?”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著頭說:“不知道啊……總覺得,黃梓瑕喜歡他,同昌公主也和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還有詩社里那些人對他的形容……讓我都覺得很想見一見他,一探究竟。”

    黃梓瑕默然低頭,沉默地往前,只在經過路過蔓生的酴醾之下時,她抬頭望著那早已落完花朵的糾葛綠藤,聲音極輕極緩地,吐出兩個字:“曾經。 ”

    周子秦不解地看著她:“曾經?”

    她點了點頭,在酴醾濃蔭之中,夏末的熱風之中,輕輕地說:“黃梓瑕,曾經喜歡過禹宣。”

    在周子秦一路“你怎麼知道黃梓瑕現在是不是還喜歡禹宣”的聒噪追問之中,黃梓瑕神色如常地騎著馬,一路進了城,回到郡守府。

    她對衙門十分熟悉,進門後走過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她沒有看地上,但腳步不停,一路行去毫無阻滯。

    周子秦到旁邊端了兩碗羊肉湯麵過來,又殷勤地給她布好筷子,就差搖尾巴了:“崇古,你跟我說說嘛,你是不是認識黃梓瑕?對哦我怎麼沒想到?你們都是神探嘛,肯定有過交流的對不對?”

    黃梓瑕不想和他多話,只能埋頭吃飯:“沒有,神交而已。”

    “好吧……”他說著,手持筷子發了一會兒呆,喃喃說,“不知道黃梓瑕現在哪裡呢?是不是還在四處逃避追捕,是不是也在哪里和我們一樣在吃飯呢?她吃的是什麼呢?”

    黃梓瑕無語地喝了一口湯,用箸尾敲敲他的碗:“快點吃,不然我先去齊騰家調查了。”

    “哦好吧……”周子秦趕緊加快動作。

    黃梓瑕看著他的樣子,嘆了口氣,又說:“放心吧……我想,黃梓瑕肯定也和我們一起,吃著很好吃的羊肉湯餅。”

    周子秦點頭,神情比她還堅定。

    還沒等他們吃完,那隻黃梓瑕從街上撿來試毒的小狗已經鑽到了他們的凳子下,聞著香氣流口水。

    周子秦趕緊撿了兩塊最大的羊肉丟給它,一邊說:“富貴,你可要快快長大啊,衙門還等著你將來大顯身手,順風聞十里,逆風聞五里,成都府所有壞蛋的氣味盡在掌握,將他們一舉擒獲呢!”

    黃梓瑕看著吃得歡快的小狗,嘴角微微一抽:“富貴?”

    “對啊,小狗的名字。”他說,

    黃梓瑕簡直無語了,她看著這只毛色斑雜的醜狗,忽然想起一事,叫周子秦:“把那個雙魚玉鐲給我看看。”

    周子秦從懷裡掏出來給她,一邊說:“可要小心啊,這是黃梓瑕的東西呢……”

    黃梓瑕沒理他,將鐲子緩緩轉了一圈,看著上面的花紋。兩條互相銜著尾巴的小魚,兩顆瑩潤的米粒珠。

    她舉起手鐲,對著窗外的日光看去,通體瑩白的玉石,就像一塊弧形的冰,裡面被挖空了之後,光線在裡面絲絲縷縷折射,虛幻美麗。

    她將手鐲還給周子秦,又垂下手,摸了摸富貴的頭。

    富貴現在吃了兩塊羊肉,正在興高采烈之際,所以毫不猶豫地舔著她的手,狂搖尾巴。

    她讓富貴舔了三四下,才站起走到水井邊,在滿溢出來的水溝中洗乾淨了手,坐在桌上看著富貴。

    周子秦見她去洗手,便說:“昨天廚娘把富貴狠狠洗了一通,身上應該沒這麼髒的。”

    “嗯,我知道,”她隨口應著,見周子秦還沒吃完,就拔下頭上的簪子,在桌子上慢慢地畫著,順便理著自己的思緒,“對了,之前齊騰不是說要給你去沐善法師那裡弄點淨水好好淨化你的鐲子嗎?後來有嗎?”

    “沒有,哪有時間啊,我也想不到齊大哥會死得這麼突然。”周子秦說著,一臉憂愁,“可憐我妹妹,還以為這回能嫁出去了,而且還是個各方面都相當不錯的男人……沒想到如今又沒著落。 ”

    黃梓瑕點頭,在桌上繼續慢慢畫著。周子秦吃完了湯餅,見她還在畫著,也不打擾她,只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黃梓瑕被他看得尷尬,便將簪子插回頭上,問:“我們走吧?”

    周子秦點頭,站起來問:“崇古,你以前……我是說沒做宦官的時候,是怎麼樣的呢?是不是有很多女子喜歡你?”

    黃梓瑕淡淡地說:“沒有啊,沒有女子喜歡我。”

    周子秦不由得深吸一口冷氣:“那麼……有很多男人喜歡?”

    黃梓瑕給他一個“別胡思亂想”的眼神,徑自起身走人。

    齊騰的父母已經去世,家中雖有族人,卻也都是旁支,又沒什麼勢力,所以黃梓瑕和周子秦過去時,只看見幾個遠親正在爭奪東西,那理直氣壯的架勢,簡直個個都已經把他家的東西視為囊中物了。

    周子秦目瞪口呆,衝著場上眾人大喊:“你們誰是管事的?快點出來一個,官府問話呢!”

    那幾人愣了一下,又都不約而同轉過身去,繼續麻利地收拾東西。

    黃梓瑕走到天井正中,大聲喝道:“你們都聽著!齊騰此案非同小可,現官府已將家中所有物品一律封存。你們誰若帶走一件,便是擅自侵吞官物,妨礙官府辦案!輕則杖責,重則拘禁,你們誰敢妄動?”

    幾個人頓時被嚇住了,趕緊丟下手中的東西,乖乖退到廊下,一邊還攤開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拿什麼東西。

    黃梓瑕又問:“管家呢?這邊管事的人是誰?”

    站在邊門的一個同樣攤著手的老頭兒趕緊跑過來,點頭哈腰道:“小人齊福,平日里管著這邊內外事宜,見過兩位官爺!”

    “老人家,這邊說話吧。”黃梓瑕說著,示意他與自己到旁邊小廳去。

    這邊小廳佈置得頗為別緻,前面小小一座假山,假山下一泓碧水,山石上苔蘚碧綠,栽種著一株豐美的桂花樹。

    齊福給他們斟茶之後,哀嘆道:“我與齊判官也是遠親,去年他回鄉見到我,知道我略通人情,又說自己擔任判官之後,身邊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因此便讓我到這邊來幫他打理事務。我過來一看,府中居然什麼人都沒有,就我們幾個族中跟過來的人了。原來之前的管家手腳不乾淨,連同幾個奴僕都已經被他趕走了。喏,前面那幾個,都是我回族里後找的。”

    周子秦問:“都是同族的,昨天人剛死,今天就分東西啊?”

    齊福訕笑:“這個……反正齊判官也沒近親了,等族中其他人一來,還不是瓜分掉麼……我們平時服侍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拿一點,那個,也是應該的麼,嘿嘿……”

    周子秦對他理直氣壯的模樣簡直無語了。

    黃梓瑕又問:“齊判官在這邊任職,平日不知多與什麼人交往?”

    “他日常忙碌,多在節度府中,回家住宿也是早出晚歸。他年紀輕輕就是節度府判官,這麼大的官可了得麼?我們齊氏一族這麼多年也只有這麼一個大官啊……”

    黃梓瑕不屈不撓地將話題又拐了回來:“老人家,請你仔細想想,他素日交往的,除了節度府的人之外,還有誰呢?這事關乎齊判官一案是否能迅速找到真兇,請你一定要幫我們回憶一下。”

    齊福這才仔細地思索,然後說:“判官常去沐善法師處談論佛理,沐善法師也曾來過我們家中用膳,這個……算麼?”

    沐善法師。黃梓瑕記得這個名字。她便問:“原來齊判官喜好佛理?”

    齊福有點迷糊,說:“這個我倒不知,我連沐善法師在哪個寺廟都不知道。”

    黃梓瑕又問:“除了法師之外呢?”

    齊福似乎確實不了解齊騰的日常交際,面露遲疑之色。

    黃梓瑕只好再問:“有位叫禹宣的,不知老人家可有印象?”

    齊福啊了一聲,趕緊說:“有這麼個人!還曾在這邊短住過兩三天,似乎是自殺,被齊判官救回來了。當時沐善法師也曾過來看過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當時他們三人在房中說話,齊判官把自己養魚的那個瓷盞都摔了,還讓禹少爺把他的魚還給自己!”

    魚。黃梓瑕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關鍵點,立即問:“我聽說齊判官喜歡養魚?”

    “喜歡麼,倒也不見得。只是齊判官特別得意他養的那條魚,說是沐善法師從京中偶得,帶回送給他的,原是西域的種,中土十分罕見。 ”

    黃梓瑕又問:“他讓禹宣把魚還給他,這麼說,他把魚送給了禹宣?這麼珍稀的魚,他會捨得給別人麼?”

    “就是啊,看起來,齊判官和禹宣的關係也未到這種地步,我也覺得他不太可能將這麼喜歡的東西送人。判官曾對我們誇耀說這魚可活百年,自己死的時候就在墓中盛一缸清水,讓小魚跟著他一起去的……現在想來,這話可真不吉利,難怪他……唉!”齊福說話唉聲嘆氣,臉上也堆了些傷悲表情,只是眼睛骨碌碌一直往廳內陳設的器物上看,尤其是鎏點金的,鑲點銀的,嵌點玉的,簡直口水都要流下來。

    黃梓瑕又問了些關於禹宣的事情,但齊福只記得些皮毛,只說他在這邊暫住的幾天內,一動不動跟死人一樣躺著,稍微清醒一點之後便讓他自己宅第中的人將自己接回去了。他愣是沒聽他出一聲。

    黃梓瑕見他也說不出什麼來了,便問:“那麼,平時齊判官都在哪里辦事?有沒有留下文書什麼的?”

    “都在書房,請兩位跟我來。”齊福轉身帶他們到了後面的一個小閣。這裡有書架書案,還有幾幅懸掛著的畫,畫的是月季、杜鵑、水仙,還有一幅青松。

    黃梓瑕站在松樹畫前,看著上面青碧的三四棵夭矯松樹之下,一個人安坐彈琴。那人將琴置於膝上,輕揮十指,旁邊寫的是“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周子秦在她身後看著這幅畫,說:“好像……有點怪怪的。”

    “是有點怪怪的,如果掛的是一幅繡球花,或許就更合適了。”黃梓瑕說。

    齊福“咦”了一聲,說:“正是,之前這裡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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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7:45 |只看該作者
第168章 十六 桃李穠艷(二)

    “那現在繡球花的畫呢?”周子秦問。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繡球花換成了松樹——你們稍等啊。”齊福說著,走到門口衝著外面大喊:“阿貴,阿貴!”

    有個十四五來歲的少年跑了過來:“福伯,什麼事啊?”

    “你不是幫老爺打理書房的嗎?裡面那幅繡球花的畫兒呢?”

    那少年歪著頭看松樹畫,莫名其妙:“我哪兒知道?說不定老爺覺得松樹更好看,所以換了一幅嘛。”

    “滾滾滾!”齊福揮手攆走了他,然後轉頭對著他們賠笑:“看來是老爺自己換的,我們做下人的,那也得隨著他不是?”

    看來這個齊騰治家無方,人一死,如今宅中一團混亂,根本無從探查。

    黃梓瑕只好示意齊福退出,自己和周子秦在房內尋找線索。周子秦第一時間先去翻書架和抽屜,黃梓瑕在屋內轉了一圈,在廢棄紙簍之中看到一個東西,便伸手取了出來。

    是一個暗藍色荷包。這荷包顏色穩重,式樣老舊,而上面繡的百子蓮也是一板一眼,毫無靈氣,一看就是拙劣繡工。

    黃梓瑕將荷包拿起,放在眼前仔細端詳著。周子秦湊過來看了一眼,說:“大約是舊荷包,顏色暗淡了,所以被齊騰丟棄了。”

    黃梓瑕搖頭道:“這荷包雖然顏色沉穩,但上面這百子蓮花紋,只是婦人所用,寓意多子。你覺得齊判官會用這樣的花式嗎?”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頭髮:“可姑娘們怎麼會用這種老氣橫秋的顏色?”

    “姑娘不用,但年長婦人肯定會用的,不是嗎?”

    周子秦嘴巴張成一個圓圓的形狀:“這麼說……是他母親的遺物?”

    黃梓瑕有點無奈:“母親的遺物丟在廢紙簍裡?而且齊判官出身大族,他母親用這種做工的荷包?這又有作為遺物的必要麼?”

    周子秦眨眨眼,問:“那麼……”

    “你忘記了,湯珠娘的侄子湯升曾說過的話了嗎?當時湯珠娘曾把荷包拿出來一點,但又塞回去了,說還是帶回去打一對銀簪吧——而她死後我們檢查她的隨身物事,卻沒有發現那個荷包,是不是?”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兇手將她推下山崖的時候,將她的荷包拿走了!”

    “很有可能,就是這個荷包。”黃梓瑕拿著那個空荷包說道。

    “可是,齊判官這麼有錢,怎麼會去搶那個僕婦的錢?”周子秦想了想,又說,“那……或許也有可能是別人見財起意,在山道上行劫,然後這荷包被齊判官剛好撿到了?”

    “行劫的話,包袱必定會被翻得亂七八糟了,怎麼可能裡面的衣服還疊得整整齊齊的呢?對方明顯是直衝著這個荷包而來,制服了她之後,又將她包裹中的荷包拿走,然後直接將她推下了山崖。”

    周子秦頓時了然:“她侄子!”

    黃梓瑕無力了:“她侄子如果真的這麼兇殘,當時在雙喜巷見她把荷包拿回去就要下手搶了,還需要後面再趕出那麼遠去殺姑母搶錢?”

    周子秦又問:“可齊判官為什麼要搶湯珠娘的荷包呢?搶了之後又為什麼要把它丟掉呢?”

    “當然是因為,荷包並不重要,而裡面的東西,卻十分重要——說不定,會顯露自己的身份。”

    黃梓瑕說著,將荷包收起,交到他的手中。

    周子秦將荷包收好,一抬頭看見外面,趕緊拉著她,說:“你看你看。”

    黃梓瑕看見齊福那群人又在偷偷地藏東西,便隨口說:“算了,先找我們需要的東西吧。”

    “可我們需要什麼東西呢?”周子秦說著,一邊漫無目的跟著她翻東西。

    黃梓瑕在厚厚一疊文書之中,抽出了一張稍顯暗黃的紙放在他的面前,說:“比如說,這個。”

    周子秦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亮:“鐘會手書?”

    “而且,是嘉平元年十二月初九的信,落款是,尚書郎鐘會。”黃梓瑕將它放在桌上,淡淡地說,“這應該就是,溫陽請禹宣去研究過的那封手書。”

    “真奇怪……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呢?這不是溫陽的嗎?”周子秦拿起來看了看,又伸頭去看她手中其他的信箋,“這些又是什麼?”

    黃梓瑕將那些信在他面前鋪開:“灑金紙、薛濤箋、桃花封,你說呢?”

    周子秦湊頭去細看,卻聞到一股脂粉香氣撲鼻而來。他遲疑著問:“這些不會是……所謂的情書吧?”

    “就是情書,而且,都是風月女子的信。 ”黃梓瑕說著,抽取一封看了看,上面寫的是:

    枕上聞鵲喜,懶起看花枝。竟日佳兆臨,唯不見相思。

    ——長春苑娟娟冬日呵手親筆。

    周子秦頓時感動了,說:“雖然詩不見得好,但難得這詩中情意令人感動呀……”

    “這種詩,就是她們院中找個粗通文墨的人,然後替每個姑娘都寫一首,姑娘們遇到喜歡風雅的恩客,就寫了送給他,不過為博一個才女名聲而已。”黃梓瑕說著,又取出另外幾張紙看了,果然差不多都是這些套路,思郎怨郎等郎盼郎諸如此類,後面落款也都是“蘭蘭作於午夜夢迴時”、“沅沅紅燭之下試筆”、“小玉妝成和韻”,一個比一個情真意切,委婉動人。

    周子秦嘆為觀止,又有點慶幸後怕地說:“幸好紫燕沒有嫁給這種人,不然豈不是將要來氣死。”

    黃梓瑕對於他這個妹妹也是有點好奇:“她的準夫婿去世了,現在一定很傷心吧?”

    “沒有啊,正在積極物色下一個人選呢。”周子秦說著,手中忽然停了一下,從那一疊紙中抽出了一張雪浪箋,“咦……這張倒是有點奇怪。”

    黃梓瑕拿過來,發現雪浪箋上印了雅緻的藍色方勝文,比之其他花柳纏綿的信箋,別有一番洗淨脂粉的意趣。

    她念著上面的文字,發現也與其他不同——

    曾為分桃怨,曾為斷袖歡。冠蓋滿京華,公子世無雙。

    周子秦摀住臉,一副嫌棄樣:“這拼拼湊湊,寫得也太爛了……幹嘛不找個寫得好點的人捉刀。”

    黃梓瑕指著下面的落款,說:“別看詩,看這裡。”

    周子秦仔細一看,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夜遊院松風深慕子衿。”

    “夜遊院……松風?”周子秦似乎咀嚼出了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嗯,你記不記得范元龍上次說過的,他去夜遊院找過小倌?所以,我想這應該是成都府中一家……南風場所。”

    周子秦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圓型,臉上興奮得發光:“這麼說,我們可以以公務的名義去逛風化場所啦?還是……還是南風啊?哎呀,我爹娘管得嚴,我可從沒去過那種地方,想想就很緊張怎麼辦?”

    黃梓瑕是一點都沒從他的臉上看出緊張來,只看到了興奮與期待。她想了想,放下書信往外走去,說:“我得先回去一趟。”

    周子秦趕緊跟上:“回去幹嘛?”

    她有點心虛地低下頭,說:“先去和夔王稟告一聲。”

    周子秦若有所思地點頭:“沒錯,一個宦官去風月場所,要是不事先對上司說清楚,日後怎麼報銷公款呢?”

    再一想,他又追了上去:“哎哎哎,崇古,不對啊!反正是衙門出錢,還要跟夔王說清楚幹嘛啊?”

    到了李舒白處一看,場面十分尷尬。

    節度府中的一個老管事正帶著幾個美人兒往外走,一看見黃梓瑕他們過來,趕緊一臉諂笑地迎上來:“哎呀,楊公公,您回來啦?”

    黃梓瑕看看他身後的那群美女,立即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只點點頭不說話。

    “范節度擔憂王爺遠來寂寞,無人弄琴添香,因此買了幾個出色的良家子送來,可王爺似乎看不上眼呢……”

    黃梓瑕說道:“王爺素有潔癖,不喜他人近身,在王府中亦是如此,劉管事無需再挑選侍女了。”

    劉管事的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我過幾日,再找幾個長相端正的少年過來。”

    “哎,不是這個意思……”黃梓瑕還未來得及阻攔,自以為得知秘密的劉管事已經興沖沖地帶著那隊女子離開了。

    黃梓瑕與周子秦面面相覷,兩人都露出牙痛的神情。

    李舒白聽他們回來這麼一說,也露出無奈神情:“隨便他們吧,總之想要在我周身安插人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張行英神情莊嚴地說道:“我雖只有一人,誓死捍衛王爺安全!”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說道:“附近幾鎮節度使也過來了,今日我會與他們碰個面。裡面有幾人是當年我曾在徐州指揮過的,自會挑選幾個知根知底的人過來,你也不必一力獨扛,太過勞累了。”

    “屬下……”張行英抓著頭髮,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黃梓瑕知道他是個實心人,平時說話也結結巴巴的,何況李舒白這話中幾層意思,他哪裡會懂。於是她趕緊出聲說道:“下午,我得請個假,和周子秦一起去梧桐街。”

    出乎黃梓瑕意料,李舒白居然完全沒有反應,只揮揮手說:“去吧。”

    她有點躊躇,而周子秦以為李舒白不知道梧桐街是哪兒,便補充道:“就是那個……成都府最有名的風月場所梧桐街。”

    李舒白點頭,站起來準備出門:“嗯。”

    黃梓瑕正在忐忑,觀察著李舒白的神情,他卻渾若無事,問:“齊騰之死,如今有什麼線索了嗎?”

    “有了一些,但還不充分。”黃梓瑕點頭,想起身邊還帶了之前他們一群人的證詞,便拿出來給他看,說:“那天王爺走後,我們將在場所有人都盤問了一遍,口供在此。”

    李舒白接過來,一張張十分快速地掃過,每一張都只掃了一眼,然後,他在禹宣那一張上停住了。

    黃梓瑕湊到他身邊,俯身去看那張口述證詞,卻沒發現什麼疏漏的地方,她沉吟片刻,看向李舒白,卻發現他的目光,定在供詞的最後,禹宣印下的一個掌印上。

    按例,與案件有涉人員在問話時,都有專人筆錄,寫完後簽字按手印,以求真實無誤,免得有人胡言亂語影響公務。

    禹宣的手掌纖長,骨節勻稱,是十分優美的一個印記。

    她正看著微微發怔,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輕輕地說著,如同嘆息:“這個手印,我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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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7:57 |只看該作者
第169章 十六 桃李穠艷(三)

    禹宣的手掌纖長,骨節勻稱,是十分優美的一個印記。

    她正看著微微發怔,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輕輕地說著,如同嘆息:“這個手印,我曾見過。”

    黃梓瑕愕然,低聲問:“王爺見過……他的手印?”

    “有什麼奇怪的,我身兼大理寺卿,雖然平時事務交給純湛,不太管事,但所有結案卷宗我都看過的。”他瞄了她一眼,然後淡淡地說,“每個人的手印都各不相同,手指的三條主紋路,還有無數細紋路,都是自生下來後就難以改變的。所以律法才規定按手印、掌印,以斷絕狡猾生事之徒鑽空子的企圖。 ”

    “但是……這麼多掌印,王爺掃過一眼,便真的能……全部記得嗎?”黃梓瑕不敢置信地問。

    周子秦因為要去風化街而心花怒放,立即搖著尾巴上來獻媚了:“王爺天縱英才,當然記得啦,不信證明給你看!”

    他說著,從剛剛那疊李舒白看過的捲宗中抽出一張,遮住了所有的東西,只露出一個掌印,然後問:“王爺可還記得此掌印是誰?”

    李舒白瞥了一眼,說:“郡守府家僕,負責灑掃西苑,兼辦花匠工具的吳吉英。”

    黃梓瑕覺得自己真的好想膜拜面前這個人。就這麼刷刷兩眼看過的東西,居然這都能記得住,簡直是神人啊。

    她的目光落在禹宣的那份供詞上,踟躇著,問:“那麼……王爺見過的,禹宣的手印,是在哪裡?”

    李舒白皺起眉,片刻思索。直到張行英換好衣服跑來,站在門外等候時,他才忽然輕輕地“哦”了一聲,說:“兩年前,我剛剛兼任大理寺卿的時候,為了熟悉事務,曾將十年內的所有案卷都看了一遍。他的手印,出現在五年前長安光德坊的一份卷宗上。”

    黃梓瑕又問:“其他的呢?”

    “他應該不是犯人,但是……我當時沒有留意,確實有點不太清楚了。”他看了她一眼,緩緩說。

    黃梓瑕若有所思,嘴唇微啟,想說什麼,但又止住了。

    他也不看她,先給案頭琉璃盞中的小魚餵了兩顆魚食,見它吞吃之後在琉璃盞中安靜如昔,才說:“我先走了。若有其他線索,我會再告訴你。”

    黃梓瑕覺得他並不像是想不起來的樣子,但他不肯明言,必定有其原因。

    她思忖著,腦中忽如電光一閃,忍不住叫了出來:“王爺……”

    李舒白回頭看她。

    “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馬車之內……”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疑惑已久的事情,忍不住心跳都紊亂起來,“您當時看了我的手掌,便立即猜出我的身份,認出我是……”

    李舒白微微一笑,點頭說:“很多卷宗上,都有你的掌印。”

    黃梓瑕忍不住也笑出來,說:“我就說嘛……一個人的人生,怎麼可能真的從掌紋上看得出來。”

    他見張行英與周子秦都已走出了門廳,而她近在咫尺,揚著一張笑臉笑盈盈地望著她。

    不知是否因為胸口那一股微微悸動的熱潮在催促,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竟抬起手在她的眉心輕彈了一下,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哎呀”地笑著叫了一聲。

    他們笑著相望,片刻後又忽然像明白過來一般,略覺尷尬。

    他將頭轉了過去,匆匆說:“我走了。”

    “是……”她也低著頭,再不敢抬起來。

    周子秦壓根兒沒想過,黃梓瑕出了節度使府之後,為什麼一直臉頰微紅。他如今一心只想著去未知的世界探險,只顧著興奮地說:“你看吧,我就覺得王爺肯定不會在乎你去花街柳巷的——反正你也就是跟著我去開開眼界而已~”

    到了梧桐街,已經是接近晚飯時間,天色稍微昏暗。

    周子秦站在梧桐街上,看著頭尾望不到邊的秦樓楚館,滿街燈紅酒綠,頓時驚喜不已:“崇古,你知道嗎?我現在的心情十分激動!”

    黃梓瑕只能給他一個白眼:“走吧。”

    梧桐街的風月場所都是在官府備案存檔的,也算是開門作生意的。幾個站在街頭的老鴇龜公看見他們,更是大大方方地過來招攬他們,誇自己家的姑娘長得多漂亮。

    周子秦一身正氣地抬手制止了他們:“我們今日是去夜遊院的。”

    “哎喲……”他們頓時臉都皺成了抹布,“好好的漂亮爺兒們,原來好這一口——喏,街尾巷口種著兩棵老桃樹的就是。”

    出乎他們的意料,夜遊院的生意著實不錯。他們進去時,只見很多房間內都已經有人在彈唱飲酒了,有幾個人歌聲十分出眾,周子秦還駐足聽了一會兒,一副“今兒算見著市面了”的滿足感。

    黃梓瑕還算正常,問過來迎接的龜公:“松風在嗎?”

    龜公趕緊說:“在的在的,馬上出來,兩位……就叫一個人陪著?”

    周子秦看了看一聲不吭的黃梓瑕,只好拍拍胸脯:“對,我們就……就喜歡叫一個人陪!”

    見這兩人看來挺橫,龜公趕緊通報進去,松風立即便出來了,殷勤地給他們端茶倒水,熏香調琴。待要唱一首“相思調”時,黃梓瑕制止了他,問:“你在這邊應該也有多年了吧?平時都有什麼客人?”

    松風輕聲軟語說道:“小人不幸,流落風塵已有六年了呢。平時熟客不少,只是像兩位這樣人才相貌的,可真少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她身上靠。黃梓瑕雖然身材修長,可松風畢竟是男人,比她高了半頭,此時這低眉順眼靠過來的樣子,那小鳥依人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彆扭。

    周子秦一臉正氣地將他拉了過來,示意他好好坐著。松風一臉委屈,問:“二位還要磨蹭多久啊?”

    周子秦正氣浩然,喝道:“我才不跟你磨蹭呢,我就想問你,那個那個……”

    說到這裡,他才發現因為光顧著見世面,他連自己到這邊來的原委都忘了,只能可憐兮兮地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說道:“我們其實並不是來尋歡的,只是最近有朋友出了事,所以才過來打聽一些事情——不知你的熟客之中,可有成都府名人?”

    松風頓時洩了勁兒,懶懶地靠在桌上托腮望著他們,說:“廢話,我松風艷名遠播,成都府中喜歡我的人還少麼?別的不說,節度府中,可也有人眷顧我呢……”

    周子秦脫口而出:“節度府齊判官?”

    松風飛他一個白眼,說:“齊判官是誰?我說的是……”

    他壓低聲音,眉間那種炫耀的神情簡直要閃瞎三人的眼睛:“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哦,是節度使范大人的公子啦,他曾來眷顧過我一次的……”

    黃梓瑕無語地回憶了一下那個范元龍的模樣,然後將袖中那張齊騰房中找出的信箋遞到他面前:“這可是你寫的?”

    松風掃了一眼,點頭:“是呀。”

    “你還記得起來,是寫給誰的嗎?”

    松風有點苦惱地說:“這個我怎麼知道?這首詩是找了個什麼劉生寫的,我平時零零散散寫了大約有五六十遍吧,很多客人都喜歡附庸風雅的,好像嫖了個會寫詩的就格調高些似的。”

    周子秦又問:“還記得是哪些人嗎?”

    松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客官您覺得會有嗎?我們的客人,除了外地人不怕,本地人一般都是悄悄兒趁晚過來的,連願意透露名字的也沒幾個人,多是說自己叫'李甲''王大''劉二'的,除非是熟客,來往多了才通個名字呢。范節度使的公子,也是別人陪他過來的,我才隱約從他們的口風中知道呢。”

    黃梓瑕便直接問:“所以,到底送給了哪些人,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寫一張給你呀。”松風笑道。

    備受嫌棄的周子秦不屈不撓地說:“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忘記了……”

    “那麼,溫陽你可知道?”黃梓瑕問。

    松風“哎”了一聲,說:“他我倒是知道的,我們都是三四年熟客了,跟別人不同的。哦對了,他還說最喜歡我的名字了,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我的琴也彈得不錯,各位要聽一聽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問:“這麼說,這首詩他必定也有?”

    松風掩口笑道:“是的呢,這詩,我也曾給他寫過的。當時他看了搖搖頭,然後說,人與人,相差可真大。我就不服氣了,問我比誰差了,他卻只摸了摸我的頭髮,說,他連我也只能仰望呢,你有什麼可想的。”

    他說到這裡,臉上也沒有什麼鬱悶的模樣,依然笑嘻嘻地說道:“我一想也是,我是人下人,誰會覺得我比誰強呀?他也不是什麼人上人,還不准人家心裡也有仰慕的人了?”

    黃梓瑕默然垂下眼,沉吟許久,轉頭看向已經驚掉了下巴的周子秦,說:“走吧。”

    周子秦還在驚愕之中,見她已經站起走出了,趕緊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子急問:“崇古你怎麼還這麼冷靜啊?你聽到了嗎?那個殉情的溫陽,他、他喜歡男人!”

    “是啊,我知道了。”黃梓瑕點頭說。

    周子秦有些鬱悶:“你這一臉平靜的模樣,肯定是又早知道了!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們還怎麼做好朋友啊?”

    黃梓瑕淡淡地說:“那些詩社的人說話時,你就應該覺察到的。”

    “啥?他們說了啥我怎麼不知道啊?”

    黃梓瑕對周子秦也無奈了,正在想時,後面松風已經趕了上來,一把抓住他們的袖子,朝他們大喊:“別走呀——”

    周子秦莫名其妙,見他還死抱著自己的胳膊,趕緊一把甩開他問:“幹嘛?”

    沒想到松風身輕體軟,被他一甩,頓時撞在了地上,額頭都摔破了,頓時大喊起來:“來人啊,來人啊!這兩個客人喝茶不付錢就跑了,我阻攔還被打了!”

    夜遊院豢養的打手們頓時抄起棍棒衝了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趕緊賠不是:“對不住啊,不知道這邊喝茶要錢的……”

    話音未落,幾根棍棒已經不由分說先砸下來了。

    周子秦挺身而出,替黃梓瑕擋了一棍,痛得齜牙咧嘴:“糟糕了崇古,今兒會不會死在這兒啊?”

    “那你就亮出身份啊!”黃梓瑕低吼。

    “亮什麼亮?要是被我爹娘知道我藉口公務逛窯子,還不如死在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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