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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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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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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1:14 |只看該作者
第140章 六 月迷津渡(三)

    蜀郡以西,城郊銀杏嶺旁,面南無數墳塋。

    “都說這塊地風水特別好啊,所以很多有錢人都在這裡買墳地。黃使君死於非命之後,黃梓瑕出逃,他族中凋落,沒有什麼人來收撿屍骨,是郡中幾個鄉紳籌錢,將他葬在此處的。”周子秦拿著剛從家裡拿來的工具,繞著並不高大的墳塋轉了一圈,看著墓碑上的字,嘆息道,“碑上沒有黃梓瑕的名字啊。”

    李舒白淡淡道:“終會加上去的。”

    “不知道黃梓瑕有沒有過來看過父母的墳墓呢。”他說著,在青磚甕砌的墳墓上尋找著下手的縫隙,“這麼說的話,其實我要是每天悄悄守在這邊,肯定能等到黃梓瑕悄悄回到蜀地祭拜,到時候我跳出來把她一把抓住,跟她說,我們一起聯手破解你父母的血案吧!王爺您說,黃梓瑕會不會被我感動,從此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破解天下所有奇案……”

    “不會。”李舒白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周子秦壓根兒不會察言觀色的本事,還在喜滋滋地說:“也對。所以我現在的方向也是正確的,我準備聯手崇古,先把黃家的這個案子給破了,到時候黃梓瑕一定會回到蜀郡,找到我向我致謝,那時我就對她說——”

    周子秦說著,彷彿黃梓瑕就在他的面前一般,手一揮,十分豪邁地哈哈大笑:“不必多禮啦,黃梓瑕,這都是本捕頭應該做的!如果你要感謝的話,你就留下來吧,我們一起為造福蜀郡百姓而攜手破案,成就一代美名!”

    李舒白頗有點無奈,直接把話題岔開了:“你覺得從哪裡下手比較方便?”

    周子秦又研究了一下旁邊太夫人和叔父的墓,然後說:“一晚上要挖五個墓也太難了。依我看,叔父的墓,雖然也是青磚砌的,但形制要小很多。而且蜀郡鄉紳們只是順便幫他收斂,活做得不細。依我看,從墓後斜向下打洞進去,到天亮前,應該能挖出來了。”

    兩人對照墓碑的方位,在墓後開挖斜洞。畢竟是新下葬的土,十分鬆軟,很順利便打到了墓室,挖下了墓磚後,出現了棺木的一頭。

    “這裡應該是頭部方向,到時候也剪一綹頭髮回去。”周子秦一邊拆著棺材板一邊絮絮叨叨,“這回我們算運氣好啦,上次在長安啊,也有一樁疑案,大理寺要求開棺驗屍。結果那戶人家真有錢,墳邊的土都是用雞蛋清和糯米汁攪拌過的,風吹日曬​​硬得跟鐵似的,大理寺一干人挖了四五天,才算把墓室給挖了出來,結果那磚縫上又澆了銅汁,密不透風的一個籠子,最後終於被我們給整個掀了才算完……”

    “你爹也把你給掀了吧?”李舒白問。

    周子秦吐吐舌頭,說:“王爺真是料事如神。”

    將到天明的時候,李舒白回到客棧,看見黃梓瑕的房間裡還透出隱隱的燈光,他猶豫了一下,見廚房的人已經在準備早餐,便讓他們下了兩碗湯餅,敲開了黃梓瑕的門。

    黃梓瑕應聲開門,她顯然徹夜在等待他的消息,熬紅了一雙眼睛。

    李舒白將東西放在桌上,示意她先吃一點。

    天將黎明,一室孤燈。黃梓瑕捧著溫熱的湯餅,沉默地望著他。

    他望著她,終於還是開了口,說:“是鴆毒,無誤。”

    黃梓瑕猛地站起來,那碗湯餅差點被她打翻。李舒白不動聲色地抬手將碗按住,說:“先聽說我。”

    黃梓瑕咬住下唇點點頭,卻無法抑制自己身體的微微顫抖。她勉強抬手按住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看著他。

    “凡事關心則亂,你雖然一向冷靜,但畢竟事關親人,必定會方寸大亂,所以我不讓你跟著我們過去,是擔心你到時太過激動,反倒不好。”

    “嗯……我知道。”她勉強道。

    “如今你父母的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相信你洗雪冤仇指日可待。”他說著,將那碗湯餅往他面前推了推,“但目前你最重要的,還是先照顧好自己,若你寢食難安,被悲哀所困,又如何能為家人翻案,又如何能洗雪冤屈呢?”

    她默然點頭,然後將碗端起來,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然後放下來看他。

    天邊已經透出微明,又將是一個夏日清晨來臨。

    李舒白才對她說:“按鴆毒的特性來看,你的父母,與傅辛阮和溫陽一樣,都是中了第二回提煉的鴆毒。所以,下毒的人絕對不是手持砒霜的你。”

    她默然點頭,勉強抑制住自己的眼中的淚,顫聲道:“是……這麼多日以來,我一直想尋找一個突破口,可無論如何追溯,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到現在,總算有第一個決定性的證據出現了,我作為凶手的可能性,或許就可以就此推翻了……”

    “是,千里荒原,總算出現了一線生機。”李舒白聲音低低的,略帶疲憊。這一夜他與周子秦挖掘墳墓,也顧不得自己有潔癖了,甚至連死屍身上剪下來的頭髮都握住了——雖然事先戴上了周子秦給他的手套。

    黃梓瑕卻在激動之中,忘記了向他道謝,只問:“我父母的屍身……現在怎麼樣了?”

    “因五個人的症狀及食物都是相同的,而且時間也稍顯急促,所以我們只剪了你叔父和兄長的頭髮過來檢驗,都是鴆毒無疑。我想,或許可以先讓子秦借此案放出風聲,然後堂堂正正為你的父母再行驗屍,如果確定是鴆毒,就可一舉洗刷你的罪名,推翻舊案,重新立案再審了。”

    “我現在……心亂如麻,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她說著,伸手拔下頭上的髮簪,在桌上慢慢地劃著。

    一開始,她的手還是顫抖的,劃的線條也是凝滯緩慢的,但到得後來,她的手卻越畫越快,以中間的鴆毒為聯繫,線條一根根向著四方衍生。她一邊畫著,一邊低聲將自己的疑問一一理出來:

    “首先,鴆毒從何而來,下手的人是否與宮廷有關?是否為同一人下手?”

    “第二,同樣的毒,我家的慘案與傅辛阮的案件又有何關聯?雙方交接點何在?”

    “第三,鴆毒如何下在我親手端過去的那一盞羊蹄羹中?”

    “第四,傅辛阮與溫陽的鴆毒從何而來?為何要以這種方法殉情?”

    李舒白看著她列出來的疑問,略一思索,說:“這其中,最方便下手的,應當是第三和第四條。如今時候尚早,我們先休息,下午到使君府,我已經讓子秦查探之前使君府中有可能接觸到那一盞羊蹄羹的所有人,下午我們過去,應該就有結果了。”

    川蜀郡守府,位於成都府正中,高高的圍牆,圈住大半條街。

    自郡守府大門進入,前面是衙門正堂,左邊是蜀郡最大的庫房,右邊是三班衙役的住處,後面是郡守宅邸,宅邸旁邊是一個小花園。

    這是黃梓瑕閉著眼睛也能走出去的地方,她最美好的少女時代,已經隨著那一日的血案,永遠葬送在這裡。

    她跟著李舒白從側門進入捕快房,周子秦正翹著腳在裡面吃著松子糖,看見他們來了,趕緊一人給分了一塊,然後從懷中掏出一捲紙,說:“來來,我們研究一下。”

    如今正是午末未初,捕快房中空無一人。

    “昨晚我和王爺剪了頭髮,將墳墓原樣封好之後,馬上就回到我居住的院中檢測好了毒藥,確屬鴆毒無誤。”周子秦得意洋洋地說,“王爺立即便命我調查府中所有人等,以我的人緣和身份,打探這種消息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展開那捲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周子秦的字雖然一般,但勝在端正,極利於閱讀。

    廚娘一、魯松娘,掌管廚房食料。案發當夜將廚中未吃完的羊蹄羹與其他食料一起鎖入櫃中的經手人。現狀:前日兒子生病,向門房阿八借錢兩吊。

    廚娘二、劉四娘,掌管灶火,手下兩個燒火丫頭。案發當日領著一個燒火丫頭在廚中做飯。現狀:基本如舊,新添小銀戒指一個,到處對人炫耀。

    廚娘三、錢大娘……

    雜役一、二、三……

    丫鬟一、二、三、四……

    黃梓瑕也不由得佩服起周子秦來。郡守府上下人等四十多個,他一個上午打聽得清清楚楚,而且事無鉅細,簡直比市井八婆還要厲害。

    “這個……平時我就經常注意打聽這些,這個是神探的日常素養嘛對不對?”周子秦義正詞嚴地說,“我相信,黃梓瑕肯定也十分注意關注這些。”

    “我想沒有吧。”黃梓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目十行將那些資料看完,然後丟到桌上,說:“所以,你一上午的調查發現,沒有任何人有嫌疑?”

    周子秦終於略有羞愧:“是……是啊。因為,鴆毒是皇室專用的秘藥,如果有人交給府中人下毒的話,這個投毒的人必定不是被殺,就是被對方視為心腹飛黃騰達——可如今所有人都沒有什麼變化,足以說明,顯然並沒有那個人因投毒事而與上層扯上關係,發生變化。”

    黃梓瑕點頭,肯定他的想法:“子秦這次分析很正確。”

    周子秦頓時就得意起來了:“所以啊,其實我是個很有天分的人,假以時日,我和黃梓瑕聯手,崇古你的京城第一神探地位可就難保啦哈哈哈~”

    黃梓瑕和李舒白無奈相望,一致決定忽略掉這個人。

    “所以,接下來我們的突破口,只能從傅辛阮與溫陽的殉情案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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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1:33 |只看該作者
第141章 六 月迷津渡(四)

    溫陽的家在成都府西石榴巷,巷中頗多石榴樹。正是夏末,石榴花已經半殘,一個個拳頭大的石榴掛在枝頭,累累垂垂,十分可愛。

    溫家也算是好人家,三進的院落,正堂掛著林泉聽琴的畫,左右是一副對聯:“竹雨松風琴韻,茶煙梧月書聲”。

    迎上來的是一個老管家,鬚髮皆白,面帶憂色。上來先朝他們躬身行禮:“見過周捕頭。”

    周子秦趕緊扶起他:“老人家不必多禮啦。”

    老管家帶著他們在堂上坐下,讓一個小僮僕給他們煮茶,又叫了家中廚娘和雜役,過來見過他們。

    “我們老爺先祖曾出任並州刺史,後辭官回歸原籍。老爺今年三十七歲了,十餘年前也曾經熱心功名,但屢試不中,也就淡了。等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後,老爺更是深居簡出,一心只讀老莊,常日在院內蒔花弄草,不與人接觸。”

    周子秦點頭,問:“那麼,他與傅辛阮——就是那個殉情的女子,又是如何認識的呢?”

    “老爺祖上留下有山林資產,每年收入不錯,夫人去世後他也不續弦不納妾。他素來最喜王右丞詩意,說王右丞也是斷弦不續,等日後到親戚中過繼一位聰明的也就行了。”管家說著,一臉疑惑地問,“請問捕頭,這王右丞,是誰啊?”

    周子秦說道:“就是王維王摩詰了。”

    “哦哦。”管家應著,但顯然他也並不知道王維是誰,只繼續說,“老爺家中無妻室,所以有時也會去坊間找一兩個女子,只是他從不帶這些風塵女子回來,我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了。”

    周子秦悄悄地壓低聲音說:“這會兒怎麼不學王維隱居別業了,反倒去花街柳巷?”

    黃梓瑕沒理他,問那個老管家:“老人家,請問當日你們老爺出門,是否曾對你們說過什麼?”

    “當日……他似是應一位友人之邀,說是要去松花里,我也記不太清了……唉,老爺雖薄有資產,但這兩年山林收成不好,身邊原本有個親隨伺候著,前些年也辭掉了。如今家中統共只有我一個,廚子一個,雜役一個,還有個我孫子,偶爾跟著出去跑跑。”他一指正在煮茶的小僮僕,唉聲嘆氣道,“你們說,一個家沒有女人打理,可如何能興旺得起來呢?就連前幾日,和老爺同個詩社的幾個人過來祭奠,有位大官員——好像是姓齊的來著,在老爺書房逗留了許久,對我們嘆息說,你家老爺早該找個女人操持的。”

    “這麼說,你們對你家老爺在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

    “老爺從來不提,也自然不會帶我們出去……真是一無所知啊。”

    見老管家一問三不知,家中廚子雜役和小童子更是個個搖頭,周子秦也只好帶著李舒白、黃梓瑕,三人一起到後院查看。

    後院是書房,滿庭只見綠竹瀟瀟,梧桐碧碧,松柏青青,山石嶙嶙,一派孤高清傲的氣質。

    周子秦說:“這裡讓我想起了一個地方,是哪裡呢……”

    他還在抓耳撓腮想著,李舒白在旁邊說:“鄂王府。”

    “對啦,就是鄂王那個專門用來喝茶的庭院!這種刻意構建的詩意,真是讓人受不了。”周子秦摸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邊走到書房,查看裡面的東西。

    只見書房迎面是一排博古架,繞過架子之後,是兩排書架,一個書案。書案後陳設著屏風一架,上面墨色淋漓,寫著一幅龍飛鳳舞的字,正是王維的《山居秋暝》,落款是並濟居士。

    屏風右邊的牆上,掛著一幅看來年歲已久的畫,畫的是一隻蝴蝶落在粉紅色繡球花上。畫的顏色略有陳褪,顯然已經是舊物。滿堂之中唯有這花蝶嬌美可愛,讓黃梓瑕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桌上有幾張紙,已經被收拾好了,放在案頭。

    周子秦過去拿起來一看,第一張的第一個字是提,後面幾個字是“提於意云何須陀洹能作是”,周子秦念著,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黃梓瑕微一皺眉,而李舒白已經念了下去:“'須菩提,於意云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不?'”

    黃梓瑕恍然大悟,接下去唸道:“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須陀洹名為入流,而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

    周子秦對著那張紙上所寫,確實是他們兩人所念的這樣,但他還是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麼?”

    黃梓瑕解釋說:“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一段,看來他曾抄寫過這段經文。但次序放亂了,所以你一時讀不懂。”

    周子秦“哦”了一聲,將經文放下了。

    黃梓瑕想了一想,走過去將經文翻了一遍,又重新理了一遍,有點詫異:“前面的不見了。”

    “咦?”正在研究他藏書的周子秦轉頭看她,“這種東西難道也有人要?他字寫得挺一般的。”

    “嗯,你剛剛念的這一句,就是這邊所有經文中,最前面的一句了。”她將其他的紙張理好,放在案頭,用一個瑪瑙獅子鎮住,然後在架子和各個抽屜中找了一遍,卻怎麼都沒找到前面的幾段了。

    “剩下的,還有這幾封信。”他們從一個錦盒中找到幾封信,拆開來一看,周子秦頓時激動起來:“是傅辛阮寫給溫陽的!”

    溫郞見字如晤:

    多日陰雨,長街水漫,無從跋涉也。念及庭前桂花,應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為君再做桂花蜜糖。

    蜀中日光稀少,日來漸覺蒼白。今啟封前日君之所贈胭脂,幽香彌遠,粉紅嬌豔,如君案前繡球蝴蝶畫。可即來看取,莫使顏色空負。我當灑掃以待,靜候君影。

    辛阮書上。

    周子秦不由得感嘆說:“他們日常挺好的,真是恩愛旖旎。”

    再看看下面的,除了傅辛阮幾封信之外,多是些詩社來往酬酢,沒什麼出奇的。

    周子秦說:“看來前面那半部《金剛經》是沒了。說不定,是被管家他們當成廢紙掃出去。看這府中老的老小的小,廚子雜役什麼的,應該是一個也不識字的,哪知道有些有用,有些沒用啊?”

    黃梓瑕搖頭道:“正因為不識字,所以他們肯定會敬惜字紙,免得掃錯一張紙,被主人責罵。尤其是,這個主人還似乎很得意自己的書法。”

    “何以見得啊?”周子秦見她又說出了自己不曾察覺的事情,有點不服氣地問。

    “這紙上的字跡,與屏風上的,是一樣的,不是麼?能將自己的字製成落地屏風欣賞的,難道還不得意自己的書法麼?”

    “可是屏風上的落款是‘並濟居士’啊?”

    “溫者,柔也,陽者,剛也,溫陽是覺得自己的名字一柔一剛,剛柔並濟,所以才取了這個別號而已。”

    “真的嗎?”周子秦半信半疑,走到院中,抬手招了招正在院外收拾東西的雜役:“喂喂,你過來!”

    雜役趕緊跑進來,問:“捕頭有何吩咐?”

    他問:“書房中這架屏風,從何而來?”

    “是老爺親手所書,寫廢了足有二十來匹絹才寫好的,他好像很喜歡這幅字,所以特地叫人拿去做了這架屏風。”

    黃梓瑕在周子秦身後問雜役:“平時你們可有丟過字紙簍?”

    “有啊,但是都要老爺發話的!自從幾年前我將老爺的一首詩當成廢紙扔掉之後,我們現在凡是要收拾書房,必要等到老爺在時,一張張問過他之後,我們才敢丟呢。”

    周子秦用仰慕的眼神看著黃梓瑕,只差在臉上寫“我們聯手打敗黃梓瑕吧”幾個大字了。

    李舒白將書房內又打量了一遍,然後問衙役:“那幅蝴蝶繡球的畫,是什麼時候掛上去的?”

    “這個可難說……老爺有幾張藏畫,也有山川的,也有河流的,高興的時候就親手換一幅掛一掛,我們做下人的,自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掛的。”

    “你記憶中這幅畫出現的時間呢?”

    “呃……應該是近幾天吧,總之應該沒多久,之前也沒見過。”

    等衙役走了,周子秦環視週,說:“看來似乎沒有其他異常了,我們還要呆在這裡嗎?”

    黃梓瑕將手指向松花里的方向:“走吧,去案發現場看看。”

    剛走出溫陽家門,黃梓瑕一眼看見站在街角的人,腳步便不由停住了。

    她看見巷子的另一邊,一條修長挺拔的人影正站在河邊綠竹之下。

    竹子瀟瀟簌簌,他的身影清勻修長,兩者相得益彰。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而周子秦則興高采烈地沖他招手,問:“咦?你不是禹宣禹學正嗎?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在京中曾見過面的!”

    禹宣向他點頭,目光在黃梓瑕的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先向李舒白行禮,然後才對周子秦說:“我正是有事要找少捕頭。”

    “你說你說!”周子秦蹦跳著就過去了。

    他指著身旁的一個空壺、一個竹籃,說:“今日晨間,我去廣度寺求了些淨水,去祭奠黃郡守。”

    黃梓瑕的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識地收緊了自己的雙手。馬韁繩在她無意識收緊時緊緊勒住了她的手掌,因為太緊而漸漸青紫,但她卻渾然不覺。

    李舒白看見了,也不說話,只抬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她驟然醒悟,慢慢鬆開馬韁,身子卻依然沒動。

    周子秦絲毫未察覺他們這邊的動靜,只咦了一聲,問禹宣:“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嗎?”

    禹宣搖頭,說道:“並不是。”

    “那麼……”周子秦有點疑惑地看著他。

    “只要身在成都府,我每日都會去墓上灑掃。”他說道,目光從周子秦的身上滑過,又定在黃梓瑕的身上。他的目光比此時身旁流水的光芒還要明淨清澈,聲音比此時穿過竹林的風還要低喑,“昨晚又偶爾夢見了往事,有所感念,所以才去沐善法師那邊求了淨水,帶些果品前往祭拜。”

    周子秦慣愛理會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一聽便追問:“沐善法師這邊的淨水很有名嗎?好像很多人都去求。”

    禹宣點頭說道:“沐善法師道行高深,是蜀郡最有名的高僧。近日,成都府更是傳說他禪房後有一眼泉水,聽他多年誦經感化,一夜之間水勢大涌,從方寸泉眼變為尺許流泉,世人都說是奇蹟。所以大家紛紛前往取水,據說若再得沐善法師誦經,即可成為淨水,可使生人六根清淨,可使亡魂超度往生。”

    黃梓瑕牽著馬,站在竹林之中,聽他娓娓說來,不覺恍惚。想起當年他們並肩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走過,他口中一草一木似乎都有典故,引人入勝。

    周子秦點頭,說:“改天我也去打點水喝一喝。”

    禹宣點頭,向周子秦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周少捕頭,今日我從義父墓前回來,便即往衙門找尋你,又跟到這裡,是因有一件大事,需要告知。 ”

    周子秦趕緊問:“什麼事情?”

    “前幾日我去清掃墳墓時,發現叔父與義兄的墳墓有被人動過的痕跡,但磚石甕砌還算完整,只是外面泥胎有動。我想,會不會是有人意圖掘墓?”

    周子秦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了,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黃梓瑕,尷尬地對著她扯了扯嘴角。

    他還自誇自己掘墓手藝好呢,沒想到一下子就被禹宣發現了——不過他想禹宣肯定不會發現的是,發掘墓穴的人,全都正站在他的面前,而且,一個是當朝夔王,而另一個就是他來求助的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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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七 何妨微瑕(一)

    他還自誇自己掘墓手藝好呢,沒想到一下子就被禹宣發現了——不過他想禹宣肯定不會發現的是,發掘墓穴的人,全都正站在他的面前,而且,一個是當朝夔王,而另一個就是他來求助的捕頭。

    禹宣當然不知道自己面前這個正一臉複雜表情的周少捕頭就是犯人,只緩緩說道:“我想,成都府所有人都知道,黃郡守廉潔清正,墓葬中多是筆墨書籍,哪有盜墓賊會瞄中這樣的墓穴?”

    周子秦正義浩然地點頭:“沒錯!禹兄弟說的是!我想此事必有蹊蹺!”

    黃梓瑕低頭默然不語,只望著旁邊的竹枝發呆。

    李舒白將那竹枝拉下,細細地觀看上面的脈絡,彷彿那上面有金玉真言似的。

    周子秦瞄瞄他們兩人,見神情都是幽微沉鬱,滴水不漏,也並未出聲幫自己說話,只好反問禹宣:“那你的意思是……那些人為什麼盜掘黃郡守的墓葬?”

    禹宣搖頭道:“我也不清楚,但總是有原因的吧——比如說,想要藉此對新任郡守不利;或者,周捕頭應該也知道,黃郡守的女兒黃梓瑕出逃後,至今沒有音訊。或許有人想要藉此將黃梓瑕引出,以對其不利?”

    一提到黃梓瑕,周子秦頓時大驚:“不會吧?有這樣的用意?”

    “我不知道……只是,我希望周捕頭幫我留意一下,是否有這樣行蹤不軌的惡徒。或者……”他的目光轉向黃梓瑕,聲音微微地揚起來,“讓黃梓瑕知道,可能背後有一股她還看不見的勢力,準備對付她。”

    “哦……我們會注意的,衙門一定會多加註意,妥善保護黃郡守的墳墓。”周子秦說著,偷偷向黃梓瑕和李舒白擠擠眼,意思是“你看,這人想得真多,卻想不到是我們做的,哈哈哈!”

    而黃梓瑕卻沒有理會他這個小表情,她站在竹林之中,在蕭蕭的風中思索片刻,然後抬頭看向禹宣,目光平靜而澄澈:“多謝你好意轉告,也多謝你為黃梓瑕的安危著想。但此事……我想背後可能並沒有什麼勢力介入,無需太過擔憂。”

    他不解地望向她。

    她將目光轉向別處,說:“是我們做的。”

    禹宣頓時愕然,甚至連腳步都不穩,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他喉口擠出幾個艱澀的字,幾不成句:“你……你們去挖黃郡守和其他人的墳墓?”

    黃梓瑕點了點頭,說:“是。我們還找到了,黃梓瑕不是殺人兇手的確鑿證據。”

    禹宣瞪著她,口中喃喃又問了一遍:“你親手去挖……黃家親人的墳墓?”

    “其實崇古那天生病了,沒有去,是我為了重新驗屍翻案,所以和……所以我一個人去的。”周子秦把李舒白掩飾了,得意地說,“我的手腳很乾淨吧?挖開墳墓驗屍完畢之後,我又全部重新砌了一遍。如果你不是天天去掃墓的話,我敢保證,兩三天后,或者只需要一場雨,就再也沒有人能發現蛛絲馬跡了。”

    他自吹自擂,禹宣卻壓根兒也沒理會他,只大步走上前去,抬手按住黃梓瑕的肩,緊緊地盯著她問:“重新驗屍的結果如何?你所說的黃梓瑕不是殺人兇手的確鑿證據又是什麼?真兇是誰?如何殺人的?為什麼要栽贓嫁禍?嫁禍的手法又是什麼?”

    黃梓瑕見他那雙一貫明淨清澈的眼中瞬間佈滿血絲,幾乎失去了理智,只能嘆了一口氣,說:“你冷靜點,我還沒找到真兇。”

    “但你……已經證明清白?”他又追問。

    黃梓瑕默然凝視著他,慢慢將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拉下來,卻並不說話。

    李舒白轉頭看周子秦,問:“子秦,我剛剛沒注意,溫陽房內那幅繡球花,畫了幾瓣花朵?”

    周子秦頓時臉上汗都下來了:“啊?這個和本案……有關係麼?”

    “沒關係,但本王想去數一數。”他說著,轉身便走了。

    周子秦只好苦著臉對黃梓瑕揮揮手,趕緊快步跟上他。

    黃梓瑕見李舒白離去的腳步輕捷,便安心地收回目光,對禹宣點頭說:“是,我親人致死的原因,不是砒霜。”

    “不是砒霜?難道說……”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他依然無法避免震驚,只能怔怔地站在那裡,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驚駭,懊悔,欣喜與恐懼交織成複雜的激流,讓他幾乎站不穩身子。

    直到無意識地連退了兩步,後背抵上一叢竹子,禹宣才靠在竹子上,目光虛浮而悲愴,盯著黃梓瑕顫聲問:“我……我錯了?”

    黃梓瑕凝望著他,神情平靜地說道:“是。雖然我買過砒霜,雖然你說曾看見我拿著那包砒霜,面露怪異的神情,但這一切,都與我親人的死無關——因為他們並不死於砒霜之下。”

    “我……冤枉了你。”他茫然地重複著,身體瑟瑟發抖。

    “是。而你不相信我,將我給你寫的情書作為罪證,親手給我加諸了難以洗清的罪名。”黃梓瑕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她定定地直視他,聲音低沉而平靜,“不過幸好,我們已經發現了難以辯駁的事實真相,總有一天能洗清冤屈。”

    禹宣睜大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她。

    他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瞳孔明淨,全身披滿盛夏的生機。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只讓她看起來顯得更加明亮灼眼,幾乎刺痛了他的雙眼。

    因為眼睛的疼痛,他抬起手背,遮住了自己面前的她,也遮住了自己眼前薄薄的朦朧,免得被她看見,自己的失控與悔恨。

    他想起自己那時的怨恨,恨她一瞬之間破壞了自己的家——在他流浪了多年之後,終於尋到的一角庇蔭,一縷溫暖,卻被自己所愛的人親手破壞。他的腦中揮之不去,白天黑夜都是她捏著那包砒霜的樣子,她那時冰冷而詭異的神情……那些愛便轉成了濃黑的污血,鋪天蓋地將他淹沒,讓他的神智都不清醒。等他回過神來之後,他已經身在節度府,那封情書,已經呈在范應錫的案頭。

    他靠在身後的竹子上,只覺得一身都是虛汗,命運在他眼前的世界中劈下兩個幻影,讓他顫抖著,胸口如鈍刀割肉,痛到無法自拔。

    一個幻影,是他十六歲那年初夏,看見赤腳踩在泥濘之中的黃梓瑕,日光恍惚暈紅,整個天地被染成血也似的顏色。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美麗得如此不祥。

    而另一個,則是他十四歲那年,睜開眼睛看見日光從破舊的窗櫺外照進來,周圍靜得可怕,毫無聲息。他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然後看見斑駁的泥牆上,暈紅的日光映著他母親的人影,從樑上懸掛下來,似乎還在輕輕晃蕩。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遇見了什麼人,永別了什麼人,似乎都是一樣的顏色,於是,也分不清這命運到底是喜是悲,這眼前大團的鮮紅色,是血跡還是光明。

    黃梓瑕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恍惚響起:“我已經將當時府中人全都調查了一遍,尚未找到有嫌疑的人。因此,如今先著手調查的,是松花里傅宅的殺人案。”

    禹宣用力地呼吸著,胸口急劇起伏,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聲音略微顫抖,但畢竟還是勉強能成聲了:“你說,你已經證明自己不是兇手,因為……那不是砒霜的毒?”

    “是鴆毒,發作時的狀況,與砒霜十分相似,所以就連成都府最著名的老仵作,也多次驗錯。”黃梓瑕點頭。

    他望著她,許久,又問:“那麼鴆毒是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放進去的?若是鴆毒的話,你要在路上不動聲色加一點,豈不是比砒霜更加簡便?”

    黃梓瑕反駁道:“我並無任何方法弄到鴆毒!這種毒藥只在宮廷流傳,民間鮮少發現。而且,故意用死後模樣相同的鴆毒來造成砒霜毒發假象的,必定是他人要栽贓嫁禍給我。”

    “那麼……那封信又如何解釋?”他的聲音,微顫中含著一絲猶疑,讓她知道,他始終還是無法徹底相信自己。

    黃梓瑕愣了愣,想起了她當初在龍州時寫給禹宣的信,便說道:“那封信……只是我隨意發散,你多心而已。”

    “是麼……”他說著,但終究,望著她的神情還是和緩了,“或許,我之前執著認定你是兇手,大約是我錯了……若有什麼需要,你盡可來找我,我也想和你一起,將義父義母的死,弄清楚。”

    “嗯,還有鬆花里殉情案,此案中有些事情,我確實需要你幫忙。畢竟,這樁案子中,有一個死者也是你認識的人。”黃梓瑕長出了一口氣,輕聲說,“這回的松花里傅宅案子,可能與我爹娘的事情有關。因為……所用的毒,是一樣的。”

    “鴆毒難道真的如此稀少?”他問。

    她點頭,說:“對。”

    禹宣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等著眼前那一陣昏黑過去,然後才說:“溫陽與我交往不多,但之前曾在同一個詩會中,偶有碰面。”

    黃梓瑕便問:“你對他與傅辛阮交往的事情,知曉嗎?”

    禹宣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什麼,問:“聽說……他是和一個歌伎,殉情自殺?”

    黃梓瑕點頭,又問:“他平時為人如何?”

    他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溫陽平時在人前沉默寡言,但私底下……風評不好。”

    “什麼風評呢?”黃梓瑕又追問。

    禹宣欲言又止,但見她一直沒有放棄,才說:“他私行不端,是以我對他敬而遠之。”

    黃梓瑕心下了然,大約是溫陽出入花柳之地被人發現,以禹宣這種個性,自然不會與他來往。

    “那麼,其他人也知道溫陽的所作所為嗎?”

    禹宣搖頭道:“應該不多,不然我們那個詩會的人大多潔身自好,怎麼會與這種人廝混呢?”

    黃梓瑕點頭,又想起一事,便問:“你如今,常去廣度寺沐善法師那邊?”

    禹宣點頭,說道:“世事無常,諸行多變。我近來常看佛經,覺天地浩瀚,身如芥子,凡人在世所受苦難,不過芥子之上微小塵埃。有時候想想,也能暫得一時解脫。”

    “但終究只是一時而已,不是嗎?唯有查明真相,祭奠親人,才能得永久安寧。”

    禹宣凝視著她倔強的面容,輕聲說道:“是,阿瑕,我終究不如你洞明透徹。”

    “我不洞明,也不透徹,我對出世沒興趣。”黃梓瑕搖頭道,“這世間,苦難也好,歡喜也罷,我從來不想逃離。該來則來,是好是壞,我必將正面迎擊,不到真相水落石出那一天,永不放棄。”

    禹宣默然點頭,兩人站在竹林之中,聽著周圍流水潺潺,一時無言。

    巷子的另一邊,李舒白與周子秦已經折返。

    李舒白神情平靜地看向黃梓瑕,說:“走吧。”

    周子秦則興高采烈地問黃梓瑕:“你知道那幅畫上有幾片花瓣嗎?”

    黃梓瑕頭也不回,淡淡地說:“許多片。”

    “哎,你這樣的態度,可注定成不了黃梓瑕那樣的神探哦!黃梓瑕對案發現場的每一寸、每一絲可都是瞭如指掌的,哪像你這樣啊,態度不端正嘛……”

    禹宣向他們行了一禮,帶著東西離開了。

    李舒白和黃梓瑕都選擇了聽而不聞,徑自上馬往前走。

    周子秦無奈地撅起嘴,喃喃:“崇古你這個小心眼,不如黃梓瑕就不如嘛,還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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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2:15 |只看該作者
第143章 七 何妨微瑕(二)

    松花里,傅宅。

    傅辛阮十二歲起便名聞江南,各歌舞坊園競相聘她編曲編舞,而且她又沒有媽媽嬤嬤剋扣,是以來到蜀郡之後,便買下了松花里的一間小院,獨自居住。

    周子秦到院前撕去門上封條,拿出鑰匙準備開鎖。

    黃梓瑕看見門上另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現在紫竹里雲來客棧,務來。”

    下面沒有落款,只畫了一隻小小紙鳶。

    黃梓瑕還在看著,旁邊的一個大娘出來看見了他們,趕緊上來對周子秦說:“年輕人,這可是官府封的,你扯掉了要吃官司的!”

    周子秦扯著自己身上的公服,笑道:“大娘,我就是官府的。”

    大娘又趕緊問:“這麼說……是這個案子有了著落了?”

    “這倒沒有,我們這不是正在查麼?”

    “哎呀,趕緊查啊!這院子裡出了人命案,還一死死倆,我們旁邊人心惶惶,晚上都睡不好覺了呀!”

    “行嘞,大娘您就交給我們吧。”周子秦說著,忽然又想起什麼,問,“對了大娘,請教您個事情啊,那位溫陽大爺經常過來這邊嗎?”

    “我怎麼知道?這個傅姑娘啊,脾氣古怪著呢!家裡就一個婆子伺候著,每日不出門。我們日常連她的人影兒都見不著,她在這邊住了約有一年多了,我都只見過四五面,何況什麼溫大爺呢?你別說,長得是真漂亮,就是一臉薄命相,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就覺得她命不好!”大娘搖著頭,又打量著周子秦,“哎我跟你說啊,大娘我見的人多了,眼光很準的,比如你吧,我一看你就和我娘家一個小侄女有夫妻相,不如這樣,你給留個地址,我侄女改天來了我叫你一聲,你看好不好呀?”

    好容易甩掉這個忽然湊上來做媒的大娘,周子秦開了門鎖,一進門就趕緊把門關上了,靠在門上喘了口氣:“難怪傅辛阮整日不出門,要是被這鄰居逮住了,可不就是一天辰光完蛋了?”

    黃梓瑕和李舒白深以為然,安慰了他兩句,到屋內去查看去了。

    前院是一個小天井,種了兩叢花果,放了幾盆蘭花。堂上供桌上,擺著香爐香器,供奉著一個女子。那女子錦衣玉貌,持劍起舞,衣衫綬帶迎風飛舞,狀若仙人。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持著的劍,是一把顏色暗沉的鐵劍,劍身短而小,並不像一把長劍,更不像是拿來舞劍的器具,反倒像是一把不起眼的生銹匕首。

    李舒白的注意力也在這把匕首之上,低聲說:“你看到那把匕首了嗎?”

    “嗯,王爺知道它的來歷?”

    “這就是當年太宗皇帝賜給武后,用來製服'獅子驄'的匕首,後來賜給公孫大娘,並傳給了她的弟子李十二娘。十七年前,雲韶六女進京,公孫鳶當時獻舞所用的,就是這柄匕首。”李舒白說著,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身上,“這柄匕首本是太宗隨身之物,當時是海外送來的寒鐵,鑄成二十四把,唯有這一把被太宗選中,隨身佩帶。傳說海國寒鐵永不生鏽,誰知乍離宮廷,竟會變成如今這樣鏽跡斑斑的模樣。”

    黃梓瑕說道:“可見傳聞不足為信。”

    李舒白點頭道:“所以當時先皇自公孫鳶手中看到這柄匕首之後,大為嘆息,說,當年太宗皇帝摯愛之物,如今竟成這樣,時光荏苒,真是半點不饒人。”

    黃梓瑕想起先皇曾被人稱為“小太宗”,最是仰慕太宗風華,再看看畫上女子手中的匕首,想著李舒白父皇的心情,也不禁生出唏噓來。

    身後周子秦上好了門閂,跑過來叫他們:“可以開始查看了嗎?”

    “先去後面看一看吧。”三人走到後面,見後面小庭中紫薇花正在盛開,一簇簇紫色花朵開得層層疊疊,分外艷麗,掩映著琴閣書房。

    他們進入書房一看,裡面陳設著幾個落地書架,上面多是捲軸。黃梓瑕打開幾個看,都是天書般的符號。

    李舒白拿去看了,說:“四弦四相燕樂半字譜,這是琵琶曲譜,應該是傅辛阮編舞或者編曲時所用的。另外的那些,想必也是樂譜了。”

    黃梓瑕又去看了看,琴譜她還看懂一二,舞譜則一竅不通了,只能先放下。

    周子秦在抽屜裡找到一疊紙,眼前一亮,趕緊說:“你們看這個!”

    他們過去一看,發現是一疊手抄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那字跡與溫陽書房內那半部,一模一樣。

    周子秦趕緊翻看這疊經書,發現最後一頁果然寫到“須菩提,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須菩”。

    與下文的“提”字剛好接上,又是一樣的字跡。當下周子秦拍了拍手中的經書,說道:“兩人既然在一起,傅辛阮這邊必定會有溫陽留下的東西,這不就是了。”

    黃梓瑕點頭,說:“這經書,應該確定是溫陽的無疑。”

    “不過一部經書對我們查案也沒用啊。”周子秦沮喪地丟到滿是灰塵的桌上,說,“還要找找其他證據,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殉情。”

    李舒白則看著那疊紙張,問黃梓瑕:“你可看出其中不一樣的地方了?”

    黃梓瑕知道桌上都是灰塵,他是不會去拿的,所以自己動手翻了翻,點頭說:“嗯,看來是有用的。”

    周子秦趕緊搶過那疊抄寫著金剛經的紙,連聲問:“哪裡哪裡?有什麼不一樣?”

    黃梓瑕解釋道:“這紙張的四周,留白甚多,我們猜想可能是要拿來裝裱為蝴蝶裝。”

    周子秦莫名其妙:“蝴蝶裝怎麼了?挺好看的嘛。”

    黃梓瑕也只能放棄了,站起來走到她的衣櫃箱籠之前,打開來細細地查看了一遍。裡面有一兩件男人的貼身衣物,她都拿起來交給了周子秦,讓他拿去和溫陽日常的衣物對比一下。再翻了翻傅辛阮日常的衣服,見如今夏日,她大都是顏色明艷質地輕柔的紗衣,鵝黃淺碧月白桃紅,說不出的活潑盎然。

    她站在這一櫃衣服之前,不禁動容,忍不住伸手在各種紗絹綾羅上緩緩拂過,看著它們輕飄飄的顏色艷麗地在眼前湮成一整個春夏的色彩。

    正在翻著男人衣服的周子秦轉頭看著她,不由得笑了出來:“崇古,你長得像女人也就算了,還喜歡女人的衣服啊?”

    黃梓瑕無語地將櫃門關上,又檢查傅辛阮的首飾盒,說:“一看就知道,你不懂女人。”

    周子秦嘲笑她:“咦,說得好像你很懂的樣子。”

    黃梓瑕不再理他,打開面前首飾盒。盒中有許多花釵首飾,除了尋常的花鳥之外,還有蜻蜓蟈蟈等各色別緻簪環,十分可愛。金跳脫玉手環也有好幾個,都被壓在了簪釵的下面。

    在所有首飾的下面,放著一個單獨的紫檀木盒子,壓在最下面。

    黃梓瑕將那盒子打開,發現是一隻瑩潤無比的羊脂玉鐲子,在窗外射進來的天光之下,整個玉的表面浮著一層微光,彷彿籠罩著一層薄煙般撩人。

    她將鐲子放在眼前看了許久,那玉的顏色似乎可以隨著天光的變幻而流動,裡面可以幻化出無數的形狀。

    這樣的稀世珍寶,難怪傅辛阮會將它單獨放在小盒子中,妥善保存。

    黃梓瑕將鐲子又放回盒中,問:“之前,公孫鳶來過這裡嗎?”

    周子秦詫異地說道:“不可能吧?公孫鳶來的時候傅辛阮已經死了,這邊在驗屍完畢之後就封上了,封條沒有動過的痕跡啊。而且院牆也挺高的,難道她還能飛簷走壁進來?”

    “嗯……所以她應該是在傅辛阮死後,才買通了守義莊的老人,進去看了傅辛阮一面?”

    “應該是的。”周子秦說。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與她自然心意相通,一下子便知道了她在想什麼:“那個手鐲。”

    在傅辛阮死後,公孫鳶還沒進義莊之前,傅辛阮的那個手鐲已經出現在公孫鳶的身邊了。

    它如何出現在她的手中,絕對是個值得追究的問題。

    李舒白拿過她手中的盒子,取出裡面的這個瑩潤玉鐲,放在眼前仔細端詳著。

    黃梓瑕見他的眉頭略微皺了起來,便低聲問他:“王爺認得這鐲子的來歷?”

    李舒白轉過頭看她,那鐲子太過瑩透,日光折射在上面,又反射到他的面容上,讓他唇角的弧度似乎在光線的映照下,顯出一種憂慮而詫異的神情。

    他低聲說:“這是宮中舊物。”

    黃梓瑕頓時愕然。

    “而且,是父皇當年去世之前不久,內廷剛剛雕琢出來的。”

    他沒有說是誰的,但黃梓瑕知道,先皇年邁之時,身邊最親近的人,唯有鄂王李潤的母親,後來瘋癲的陳太妃。

    李舒白知道她必定是想到了,便也微微點頭,說:“宮中之物,卻出現在一個殉情自殺的歌伎身邊,其中原委,必定曲折。”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確定……是那個人的?”

    “嗯,父皇去世之前,我常去探病。那時她總是親自在病床前伺候他,這鐲子也是她心愛之物,常戴在她手上。我見過的光澤紋路,便永遠不會忘記。”

    黃梓瑕點頭,將鐲子交還給周子秦,見他也拿著手鐲翻來覆去研究,便換了話題,問:“對了子秦,之前不是說傅辛阮在這邊有一個僕婦麼?後來因為她要成親,所以遣她回家了,如今這個僕婦找到了嗎?”

    “哦,早就已經叫人去找啦,據說是漢州人,很近,不幾日就能尋到了。”周子秦說著,又趕緊丟開了手鐲,眉開眼笑地湊近她,低聲說,“據說這個僕婦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花椒雞,香得驚動整個松花巷,到時候我們可以叫她燒了吃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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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2:28 |只看該作者
第144章 七 何妨微瑕(三)

    周子秦終究還是沒吃到那個香得驚動整個松花巷的花椒雞。

    當天下午,去漢州打聽消息的捕快們都回來了,一臉晦氣,怏怏地回報周子秦:“那個僕婦湯珠娘,在從成都府回漢州的路上,失足墜下山崖,死了。”

    周子秦大驚,立即問。 “真的死了?屍身找到了嗎?”

    “找到了呀,我們到了出事的地方往下一看,下面一個大娘趴在河灘上,身下全是血。小的們奉公職守,一馬當先,義不容辭把繩子系在腰上,從山崖上爬下去,檢驗了那具屍首。”

    “確實是她嗎?”

    “確實是的,她的臉雖然已經摔得稀巴爛,但熟人都說她耳後有個大痦子,我們都看到了,右耳後一寸的地方,絕對沒錯!”

    周子秦回頭,與黃梓瑕面面相覷:“死了?”

    黃梓瑕皺起眉,下意識地又拔下頭上簪子,在桌上輕輕畫了幾條線。

    周子秦趕緊在她面前坐下,問:“你想到了什麼?”

    她指著那幾條交叉在一起的線條,說道:“一是殉情的原因。兩個人經過種種波折之後,終於在一起的人,為何要殉情?二是書房中那幾頁紙,明明該是他寫來裱作蝴蝶裝誦念的經書,為什麼會放一半在傅辛阮那邊?”

    周子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之前說的經書不對勁是說這個!那這第三第四是什麼?”

    “湯珠娘之死和鴆毒的來歷。”黃梓瑕說著,手中捏著簪子還在思索,旁邊有個捕快跑進來,心花怒放:“捕頭,捕頭,大事不好啦!”

    周子秦給他一個白眼:“大事不好了你還這種表情?”

    “是啊,有個死者的苦主上門要說法啦!看來今天不好好勸慰她,我們是不可能脫身了!”

    周子秦的白眼轉成了“原來你是白痴”的同情目光。

    捕快趕緊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那苦主是個大美人!”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走到門口一看,果然是個絕色美人,一襲青衣站在衙門之前,全身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裝飾,但那身影站在平凡無奇的街頭,便像是站在陽春三月的花樹之中般,無比動人。

    她朝著周子秦盈盈施禮,神情憂鬱:“不知周捕頭今日將我叫來,是不是我小妹的案子有什麼發現了?”

    “哦,原來是公孫大娘啊!”他趕緊出門,說,“大娘,我們今日查了一天,頗有收穫,來來來,剛好要找你問一些事情……”

    話音未落,旁邊有人輕咳一聲。

    周子秦趕緊轉頭一看,頓時蔫了,趕緊垂手肅立:“爹。”

    周庠恨鐵不成鋼地給他一個白眼,說:“果真是蜀郡出名的周少捕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你倒是交遊廣闊!”

    周子秦耷拉著肩膀,在自己的爹面前恭恭敬敬唯唯諾諾:“是,爹說的是,孩兒一定不負爹爹的期望,交遊廣闊,三教九流……”

    “嗯?”周庠瞪了他一眼。

    周子秦也茫然地看著他,渾然不知自己這句話到底錯在哪裡。

    周庠拂袖而去,說道:“逆子!你是要氣死我!”

    他身後一人趕緊笑道:“岳父大人請勿生氣,子秦天真爛漫,胸懷赤子之心,這是好事。”

    周子秦一看見父親轉身走人,立即吐吐舌頭,拉住他身後人叫他:“齊大哥,你來啦!快來快來,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

    周子秦拉著他進內去,看見黃梓瑕和李舒白正在與公孫鳶說話,趕緊說:“王兄,楊小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齊騰齊大哥,西川節度使府中判官。齊大哥,這兩位是……我暫時請來的幫手,王夔王兄,這位是楊小弟。 ”

    齊騰年約三十來歲,長相十分端正,笑起來更顯溫和,朝他們拱手笑道:“在下齊騰。兩位是為松花里那個案子而來麼?”

    黃梓瑕趕緊還禮,李舒白則只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回頭,看見公孫鳶的目光低垂,微有閃爍。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只看見齊騰垂下的袖子中,並無異樣的左手五指。

    見她回頭看自己,公孫鳶趕緊問:“我是想來請問,如今……我小妹的案件可有進展麼?”

    “大娘,請借一步說話。”黃梓瑕對她示意道。

    周子秦趕緊對齊騰抱歉道:“不好意思啊齊大哥,你先坐一坐,我們要問個話。”

    齊騰面上笑容略微遲緩,問:“可是前日松花里那個案子麼?不是說溫陽與一個姑娘殉情麼?怎麼又牽扯上這位大娘了?”

    周子秦這才恍然想起,說:“哦,對哦,溫陽是不是與齊大哥也認識的?”

    齊騰點頭道:“嗯,前幾年陳倫雲牽頭成立了一個詩社,我們都在其中,所以時有唱和。不過上月我們因事不愉快,吵了幾句,他後來還曾寫信給我道歉,沒想到居然……就此陰陽兩隔了。”

    黃梓瑕聽著,又著意看了看齊騰。見他始終面帶笑意,一派溫和氣質,但肩膀寬厚,身材高大,看起來十分可靠,也很有男子氣概。

    節度使府中的判官,也算是地位挺高了,他卻還如此年輕,而且一點也沒有軍隊裡的那種粗魯習氣,也屬難得。

    但她轉念一想,夔王李舒白當初是真正率兵鎮壓過反叛的,王蘊也是王家子弟中難得從戎的,但他們都是一身清貴之氣,哪有武人做派了。

    公孫鳶被他們帶到隔壁,稍有不安,看著他們的凝重模樣,趕緊問:“請問各位,可是這案件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我想請問公孫大娘,你是否真的想讓傅辛阮的案件及早破案?”

    公孫鳶的臉色頓時一變,那出塵的身影也微微一僵,遲疑著反問:“請問諸位何出此言?”

    “那麼,有些事情,事情大娘為何不對我們坦誠,偏要對我們隱瞞呢?”

    公孫鳶蹙眉,將眼神不安地轉向庭外,避開他們的目光。

    黃梓瑕又說:“還請大娘坦誠相告,我們初見時你手中那個鐲子,從何而來?”

    公孫鳶垂下頭,默然說:“此事……真是難以啟齒。”

    黃梓瑕望著她,輕聲說道:“還請大娘坦誠相告,否則,恐怕我們有心幫你,也是無從下手。”

    公孫鳶欲言又止,黃梓瑕又說道:“大娘難道不想早日查明你小妹殉情的真相麼?若你無法為我們釋疑,我們又如何替大娘釋疑?”

    公孫鳶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小兄弟,你說的是,我不該隱瞞你們。只是此事……與我小妹之死,我想應該是並無關係……其實我想拿的,並不是這個鐲子。”

    她竟隨身帶著那個雙魚的玉鐲,此時將它取出,放在她們面前的桌上,說:“我要找的,其實是一個羊脂玉手鐲,沒有花飾,十分簡潔。”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傅辛阮的妝奩中發現的那個堪稱稀世的玉鐲,她略一躊躇,試探著問:“不知那個手鐲,有什麼重要的地方?”

    “那手鐲,是長安一位顯貴送給阿阮的,原是他母親的遺物,是以他對它,十分珍視。”公孫鳶低嘆道,“然則阿阮年紀比那人大了許多,她內心並未將對方放在心上,雖因他懇求而收下了玉鐲,但卻心許他人。此次阿阮要成親,在給我修書時也曾提到過,讓我將那個玉鐲代為還給對方,終究是他母親遺物,不可錯付。”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曾說過的話,不由得抬眼看他,兩人心中都是一震。

    雖然早猜測這鐲子是鄂王李潤母妃所有,卻未曾想,原來這是李潤親手送給傅辛阮的,而傅辛阮卻對他無意。

    但仔細想來,李潤是當朝王爺,而傅辛阮只是一介樂籍,就算她入了王府,將來畢竟要看著李潤迎娶名門世家的王妃。而且她比李潤年長許多,青春韶華逝去之後,有多少男人還能記得自己少年時那些心動與眷戀?

    她捨棄了王府妾侍,選擇了年齡相當的平民妻室,除了感情之外,也算是冷靜而自然的選擇。

    只是,估計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即使她不貪妄,不騖遠,最後也還是落得了與自己選擇的那個人,共赴黃泉。

    公孫鳶抬手支著面容,以手掌掩住自己眼中的淚,顫聲說:“我來到成都府之後,前往松花里尋找阿阮,卻不料未進巷口便聽見喧嘩聲,巷子中站滿了議論紛紛的人群。我趕緊打聽,原來是傅宅的女子夜間與人死在一室,如今官府的人剛把屍體抬走……我當時震驚悲慟,不知我的小妹為什麼忽然會在這最幸福的時刻死去,只能站在那裡放聲痛哭,完全不知所措……”

    即使在此時,公孫鳶說起當日情形,那種悲苦茫然依然令人動容。她氣息不穩,喉口噎住停了好久,才勉強又開口說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在我身邊問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哭。我抬頭一看,是個僕婦模樣的人,她說自己叫湯珠娘,是這邊傅宅的僕婦。我便問她是否能進去看看阿阮住過的地方。她卻搖頭指著進出的捕快衙役們,說官府正要查封呢,她也是前些日子被阿阮遣回家的,這下正回來拿自己的東西而已。”

    周子秦趕緊問:“所以你就請她幫你悄悄取出那個鐲子?”

    “是……我想,若是阿阮的東西都被查封的話,這鐲子的來歷萬一被追究,恐怕送鐲子的那位貴人也會遭受口舌,再者阿阮信中也曾託我將鐲子還給那人,於是我便給了那個僕婦一些錢,讓她如有機會,幫我去妝奩中悄悄取一個白玉鐲子……”

    “結果她拿回來,卻是這個鐲子,而不是你想要的那個,對嗎?”黃梓瑕看著那個雙魚玉鐲,輕嘆道,“你小妹的妝奩,我們也看到了,其中金銀首飾甚多,僕婦又哪裡知道你想要的是哪一個鐲子呢?”

    “是……可當時官府催促那僕婦離開,所以我也沒辦法讓她回去換了,只好拿著鐲子離開……好歹,這也是阿阮的遺物,如此瑩潤光潔,必定也是她日常喜歡戴的,所以僕婦才將這鐲子拿給我。”

    “大娘,你這樣可不行哦,官府查案,你卻還擅自買通別人,拿走死者的東西,真是大大不妥。”周子秦搖頭道。

    公孫鳶點頭道:“是,我知道不妥,可……對方能喜歡我小妹,這份情誼已經讓我們感懷在心,何苦又橫生枝節,讓他受人指摘呢?”

    黃梓瑕慢慢說道:“子秦,這樣沒什麼,想必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子弟,擅自將傳家寶送給了傅辛阮。公孫大娘為人家門風著想,在她去世後歸還鐲子,雖不妥當,但也不算什麼大錯。”

    聽楊崇古的話是周子秦發自身心的習慣,替美人辯護是周子秦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他立即原諒了公孫鳶擅自取走死者東西的行為,說:“這個我知道,而且傅辛阮殉情之時,公孫大娘尚且身在成都府外呢,她第二日才進城的,我相信大娘與傅辛阮之死並無關係!”

    得了他的諒解,此事便算揭過了。

    黃梓瑕低頭看著桌上那個被僕婦偷出來的玉鐲子,下意識地伸手將它拿了起來。

    玉鐲沁涼潔白,雕鏤通透。本不太通透的玉石,中間被挖空之後,便顯得異常瑩透,波光如水。

    這極盡心思的雕工,終究造出一對完美的小魚,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親親熱熱,糾纏不休。

    她一時黯然,神情恍惚。

    李舒白的目光,從這個雙魚玉鐲上緩緩上移,落在黃梓瑕的身上。

    卻見她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將這個鐲子往周子秦那邊推了一推,示意他收好,低聲說:“這鐲子……與此案有關,就交給衙門保管吧。 ”

    只這輕輕一個動作,卻讓他心口堵塞著的那些東西瞬間冰消瓦解,豁然開朗。

    在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的唇角露出了一絲微彎的弧度。

    周子秦將那個雙魚玉鐲拿起來,隨隨便便地打了一眼,說:“這鐲子也挺好看的,而且看起來也是主人的心愛之物,你看,養得這麼潤——咦,這鐲子的里面,還有一行字。”

    他將鐲子平舉到眼前,緩緩轉動著查看裡面所刻的字,輕聲念了出來:“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垂下眼,慢慢地喝著杯中茶。茶水已經冷了,一線冰涼直下喉口,刺入胸中,苦澀的一種意味。

    李舒白聲音平靜,說道:“萬木之長,便是梓樹。”

    “哦,梓……瑕……”他又驚又喜,問,“梓瑕?黃梓瑕?這麼說,這是黃梓瑕的舊物嗎?”

    公孫鳶疑惑看著他,不知誰是黃梓瑕。

    李舒白與黃梓瑕都當做沒聽見。

    周子秦欣喜若狂,也不管這東西是本案有關物事,直接就將這個鐲子揣在了懷中,一邊還伸手護著,仰天大笑:“哈哈哈~萬萬沒想到啊,黃梓瑕戴過的玉鐲如今就在我手上!從今天開始我要夜夜抱著它睡覺,誰也不許碰它一指頭!誰敢動它我就和誰拼命!”

    公孫鳶以帕子按著淚痕未乾的眼角,遲疑地問黃梓瑕:“周捕頭……他沒事吧?”

    “哦,沒事。”黃梓瑕頭也不抬,捧著茶慢慢地說道,“他不抽風的話,就不叫周子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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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2:40 |只看該作者
第145章 八 碧樹凋殘(一)

    今天是個大好日子,周子秦心情大好的時候,簡直是澤被蒼生。

    “阿卓!把近日查案的幾個人都趕緊叫來,大家辛苦了,今晚我請客,大夥兒喝酒去!”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跟著周子秦往衙門旁邊街上走,一見到周子秦炫耀的那個玉鐲子,更是每個人都驚呼:“對啊,這就是當初黃姑娘戴過的,而且是她最喜歡的!”

    後面李舒白、黃梓瑕、公孫鳶實在受不了周子秦興奮的聒噪,選擇了落後他們兩丈。

    一群人落座,等看見公孫鳶,頓時個個眼都直了,尤其是幾個年輕捕快,覺得坐在她身邊都是倍兒有面子,為搶座位都差點打起來,酒一上來時,更是忙不迭湊上來敬酒獻殷勤。

    公孫鳶喝過他們敬的酒,致謝說:“我幾個姐妹的孩子和你們差不多大,但你們比他們可乖多了。”

    捕快們臉都青了,打量著面前的美人:“大娘貴庚啊?”

    “快四十了。”她面不改色地說。

    除了黃梓瑕幾人,眾人紛紛痛苦地摀住臉轉向一邊。

    周子秦苦笑著說道:“其實公孫大娘此來,也是為了她的小妹。各位近日在調查的那個殉情案,那個女方,正是她的小妹。”

    蜀郡前捕頭郭明,因周少捕頭周子秦奉旨過來做捕頭,所以他如今轉成了馬隊隊長,雖然降了半級,但俸祿給升了一級,還是比較實惠的,所以也十分開心:“哦,那個女方啊!她不是個樂籍家麼,長得可真漂亮!就算服毒之後全身發青,還是跟玉雕美人似的,那身段,那臉龐……”

    說到這裡,他看了公孫鳶一眼,才忽然想起,趕緊問:“這麼說,她就是大娘您的……小妹?”

    公孫鳶點點頭,眼中卻已經泛起淚痕,她站起來,轉而向眾捕快敬酒,說:“我小妹阿阮綺年玉貌,卻早早香消玉殞,真是可憐。我心知小妹秉性堅強,又苦盡甘來,斷然不可能尋死,請諸位大哥小弟憐惜我小妹,替她伸冤!”

    郭明及一眾捕快都忙不迭地應了,郭明這個大鬍子最為動情,連說:“大娘請放心,如果你小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我們兄弟一定盡力!如今少捕頭還請到王​​兄、楊小弟兩個幫手,我想有他幫助此案告破指日可待了!”

    阿卓卻在旁邊嘆了口氣,低聲說:“要是黃姑娘在的話,這案子絕對沒問題。可如今……我看一點頭緒都沒有……”

    黃梓瑕默然低頭,悄不作聲地吃飯。

    正在把玩手鐲的周子秦卻眼前一亮,趕緊把鐲子塞回懷中,問:“你們口中的黃姑娘,應該就是黃梓瑕吧?”

    郭明見阿卓不吭聲,便替他答道:“當然是了!她可是我們蜀郡人人敬服的女神探哪……”

    “趕緊給我說說,黃姑娘是怎麼樣的?長得怎麼樣?和那張通緝畫像上的像不像?平時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花?喜歡玩什麼東西看什麼書?”周子秦趕緊揪著眾人詢問。

    “黃姑娘長得很美!雖然沒有公孫大娘這樣的風姿,但是她那種清麗脫俗的容顏,也是頂出色的美人!”

    “那幅通緝畫像,還是有點像的,畫得很漂亮。”阿卓說到這裡,抬頭一看黃梓瑕,然後呆了呆,又說,“說起來,黃姑娘和這位楊兄弟……依稀約摸似乎彷彿感覺有點像。”

    黃梓瑕明知自己易了容,但聽他這樣說,還是無語地側了側臉,有點尷尬,一言不發。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微微而笑。

    郭明抬手給了阿卓頭上一個爆栗:“胡說八道!楊兄弟和黃姑娘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一個是京中來的神探,一個是……是如今九州緝捕的兇犯,哪裡會像啊? ”

    阿卓摸著自己額頭,縮著脖子不敢說話了。

    郭明趕緊向黃梓瑕道歉,然後嘆了口氣,悶聲不響地低頭喝酒去了。

    席間的氣氛頓時沉悶下來,無論周子秦怎麼讓大家多說說黃梓瑕以前的事情,都沒有人開口了。

    誰都不能不想起,他們的黃姑娘,如今已經是四海緝捕的重犯。她的罪名,是毒殺全家。

    李舒白回頭看見黃梓瑕低頭不語,睫毛覆蓋住眼睛,眸光暗淡。他從席上給她夾了一片蓮藕放在碗中,對她說:“即使墮於淤泥之中,但人人盡知蓮藕其白如雪,其甘如梨。待到被洗盡污泥的那一日,才見分曉——不知你可喜歡吃麼?”

    黃梓瑕抬眼望他,輕聲說:“是。我……喜歡的。”

    眾人聽他們說著蓮藕,都不解其意,只顧喝著悶酒。只有一個捕快低聲嘟囔道:“話說,我昨天還見到禹宣了。”

    “那個混蛋,真是枉費了黃姑娘對他的一片心意!”年紀最輕,對黃梓瑕最為崇拜的阿卓悻悻地罵道,“黃使君一家對他恩重如山,黃姑娘更是和他多年相知,沒想到使君一家遭難之後,卻是他第一個懷疑黃姑娘,並將她的情書進呈給節度使范將軍。范將軍之前的子侄犯事,就是黃姑娘揪出來的,你說節度使能不坐實了此事麼!”

    “阿卓!”郭明打斷了他的話,使了個眼色,“酒沒喝多少,你倒先說醉話了!范將軍他高瞻遠矚,我們小小捕快懂個屁啊,聽話做事就行! ”

    阿卓只好閉了嘴,卻還是一臉憤恨。

    周子秦卻比阿卓更加憤怒,拍著桌子問:“禹宣是這樣的人?這混蛋還有臉躲在蜀郡這邊?”

    “他?他春風得意,之前還被舉薦到京中國子監,據說當了學正。不過近日又回來了。”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喃喃問:“國子監學正禹宣?”

    “對啊,難道捕頭在京中見過他?”

    “何止見過,簡直就是……”周子秦訥訥無語,實在無法把自己仰慕的那個清逸秀挺、溫和柔善的禹宣,和這個人品齷蹉、背棄黃梓瑕的禹宣連在一起設想。

    黃梓瑕卻問:“話說回來,黃梓瑕當初出逃時,能順利逃出天羅地網,料來也是多承好心人救助。否則,你們蜀郡這麼多捕快兵馬,怎麼會讓她順利逃出生天? ”

    郭明趕緊說道:“絕對沒有!我們都很認真地遵命去搜捕了!真的!衙門所有人手白天黑夜搜了好幾天!”

    “那麼,想來也是她命不該絕了。”見他欲蓋彌彰,黃梓瑕也便笑著舉杯說道,“無論如何,我先敬各位一杯。”

    席上氣氛彆扭,一群人吃著飯,各懷心事。一片沉默中,唯有周子秦偶爾嘟囔一句:“我得去找那個禹宣看看,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郭明又忽然想起什麼,問:“對了,齊判官,禹宣當初中舉之後,郡中分撥給他的宅邸,好像就在您府邸旁邊?”

    齊騰的笑容有點不自然,手中捏著酒杯說道:“是啊,禹兄弟與我住得頗近。但……他性情孤高,不喜熱鬧,是以我們平時交往較少,也並不太了解。”

    他說的自然是真話,黃梓瑕與禹宣之前那般親近,但對於這個齊騰也沒有任何印象,若是禹宣的熟人,她肯定是見過的。

    黃梓瑕笑著向他敬了一杯酒,說:“節度使府中如今沒有副使,判官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齊判官年紀輕輕便被委以重任,想來必定才幹出眾,范將軍青眼有加。”

    “哪裡,運氣好而已。”齊騰笑道。

    周子秦將齊騰的肩膀一摟,說:“齊大哥你別謙虛啦,我爹千挑萬選的女婿,哪能差到哪兒去?要是一般的人,我爹也捨不得把女兒嫁出去! ”

    黃梓瑕微有詫異,問:“原來齊大哥即將為郡守府嬌客?”

    “哦哦,忘了跟你們提了,我妹妹紫燕,與齊大哥商定年底成親。”周子秦說著,又看齊騰一眼,搖頭笑道,“哎呀,大哥一下子變成了妹夫,這事兒我到底是佔便宜了還是虧了?”

    郭明等人又趕緊起哄,一群人爭著給他們敬酒,席間總算又熱鬧起來。

    一頓飯吃完,月上中天。

    周子秦與各位捕快紛紛安撫了公孫鳶,必會儘早給她一個交代。

    眾人散了,各自回去。

    周子秦送黃梓瑕、李舒白回客棧,三人踏月沿街而行。

    黃梓瑕問:“子秦,那個齊騰,年紀多大了?”

    “將滿三十了。”周子秦抓抓頭髮,頗有點無奈,“真是氣死人,我爹初到蜀地,自然要與節度使搞好關係的。齊騰數年前曾娶過親,但妻子過世已久,范大人知道我妹妹還在閨中,便說齊騰是他左膀右臂,正要尋一門好親事。你想,節度使這樣說,我爹還能怎麼樣?便叫人拿了生辰八字對一對,沒想一下子就合上了,大吉大利!這親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低聲說道:“太阿倒持,無可奈何。”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是指節度使勢力太大,連郡守都為之箝制。但周子秦卻不解,只眨了眨眼睛,然後又笑道:“不過我妹妹也不吃虧。我妹被人退婚後,在京城那是肯定找不到良配了,所以我爹才千里迢迢帶她來這裡呢,還不就是為了找嫁一個不明底細的人,糊里糊塗娶了她?”

    黃梓瑕頓覺其中肯定有無數內情,趕緊問:“為什麼會被退婚?”

    周子秦明知道此時街上空無一人,卻還是要東張西望一下,看看周圍確實沒人,才低聲湊到她的耳邊,說:“她認識了教坊中一個男人,打得一手好羯鼓,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還親手給對方做香囊,結果被人撞見,傳了流言……唉,家醜不可外揚,你們可千萬保密啊!”

    黃梓瑕點點頭,說:“那也沒什麼,不過一個香囊而已。”

    “總之我爹是差點氣死了。我上頭的哥哥們啊,如今個個在各大衙門任職,升遷平穩,可家中偏偏出了我和紫燕這樣的不孝子女,真是家門不幸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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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2:51 |只看該作者
第146章 八 碧樹凋殘(二)

    告別了周子秦,黃梓瑕和李舒白回到客棧。

    天色已深,他們準備各自回房,只站在院子中略略聊了幾句。

    “接下來,你打算如何追查下去?”

    “在我們理出的幾條線中,那個僕婦湯珠娘已死。殉情案發之後,我們要找她,她便立即死了,想必其中定有問題。明日應遣人立即前往漢州,尋訪與她熟悉的相關人等,看看是不是能從她日常的蛛絲馬跡中找出點什麼,破解兇手殺害她的原因。”

    李舒白點頭,又說:“以前在郡守府做事的人,基本都還在,但卻並無異常,看來沒人能從你家血案之中獲利。鴆毒的來源與下毒的人,查起來範圍必定又要加大,難度不小。”

    黃梓瑕點頭,抬頭望著墨藍色的夜空。斜月當空,銀河低垂,一空星子明燦若珠。

    這成都府的深夜,與她當初出逃那一夜,一模一樣。

    家人去世的那一日,她被誣陷為凶手,倉惶逃出成都府。那時長空星月的光華暗淡,她看不見自己的前路,唯有一意北上,希望能在京城抓住一線渺茫的機會,為家人和自己伸冤。

    但其實,那時她心中,是深埋著絕望的。她深心裡並不信自己真能找到願意幫助自己的人,也曾在幽暗的山路之上茫然流離,以為自己的人生將會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誰知如今,她竟能在身旁這個人的幫助下,再次返回成都,追尋真相。

    她的目光轉向李舒白,看著他沉默的側面。微垂的睫毛覆住他的眼睛,輕抿的唇角始終勾勒著冷淡的線條,然而只有黃梓瑕知道,在他這冰冷的表面之下,隱藏著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東西。

    不然,在她狼狽不堪地被他從馬車座下拖出後,為什麼明明可以將她毫不留情驅逐出去的他,會願意接受她的交換,帶她到蜀郡追尋真相呢?

    他彷彿也感覺到了她的注視,目光微微一轉,看向她這邊。

    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了。

    黃梓瑕看見他幽深不可見底的目光,只覺得那目光直直撞入自己的胸口最深處,讓胸膛中那顆心跳得急劇無比。

    “早點休息吧,明日我們要尋訪的範圍,可能會比較大,你可要注意寢食。”李舒白輕聲囑咐她。

    “嗯,王爺也是。”她點頭。

    兩人正要各自回房之際,外面忽然傳來砰砰的聲音,是有人亂拍外面大門,在這樣的深更半夜,幾乎驚起了半條街的人。

    店小二和衣睡在櫃檯內,正是睡夢香甜流口水的時候,被門外人打斷了好睡,端了一盞油燈就要出去罵娘。誰知燈光一照到外面,他頓時什麼聲兒都起不來了,只訕笑著問:“客官,您住店?”

    那人聲音嘶啞,焦急說道:“我這朋友受傷了,你趕緊給開一間房吧!”

    黃梓瑕聽這聲音熟悉,趕緊往外走。李舒白亦陪她走出,說:“張行英怎會帶人半夜投宿這邊?”

    只見外面店堂一燈如豆,照在剛進門口的張行英身上。他緊摟著一個衣衫破爛的人,面色焦急,臉帶血淤。

    他身材十分高大,又是這般可怕模樣,難怪小二壓根兒不敢阻止他,只賠著小心勸他:“這位客官,看你朋友受傷很重啊,我看你還是找醫館去吧。”

    “醫館……哪裡有醫館?他問。”

    小二還沒來得及回答,李舒白已經低聲叫了出來:“景毓。”

    靠在張行英身上的那個傷者,乍聽到他的聲音,頓時全身一顫,一直垂在胸前的頭也艱難抬起,低聲叫他:“王……”

    “對,他就是王夔啊,你認出來了?”已經走到他身邊的黃梓瑕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景毓在黯淡燈光下,面無血色,氣息奄奄,一雙眼睛卻牢牢定在李舒白身上,放出一種亮光來。只是他也立即知道不便在這裡透露李舒白的身份,便也就不再出聲。

    李舒白讓張行英將景毓先扶到自己房中,小二瞧著這兩個渾身是血的人,愁眉苦臉又不敢說話。

    黃梓瑕說了一句“我去找大夫”,便向小二借了一個破燈籠匆匆跑了出去。

    她對成都府內外了若指掌,一時便尋到街角的醫館,用力拍門。

    裡面的翟大夫最是古道熱腸,半夜三更的有人求出診也從不推辭,他見黃梓瑕說有人受了重傷,便趕緊收拾了藥箱,跟她出門。

    等到了客舍,景毓已經躺下了,一身的污血破衣也丟掉了,蓋著被子神智朦朧。

    翟大夫幫他把脈望切之後,才搖頭道:“這位小哥受傷多日,傷口多已潰爛,卻還能支撐著到今日,本已是危險,結果今日又再度受傷,新傷舊傷,恐怕不太好辦。如今我也只能給他開點藥,至於是否能痊癒,只有看他素日身體底子是否能扛得過著一劫了。”

    翟大夫幫景毓脫了衣服,又將刀子噴了烈酒在火上燒過,要先將他身上潰爛的肉給挖掉。

    黃梓瑕避在外頭,聽著裡面景毓壓抑不住的慘叫,不由得靠在牆上,用力咬住下唇。

    那群刺客,到底是誰派遣來的?調得動京城十司的人,能將岐樂郡主都當成武器利用,又洞徹李舒白與自己所有動向的人,究竟會是誰?

    她的眼前,先是浮現出皇帝那張溫和含笑的豐腴面容,然後是王宗實陰惻如毒蛇的眼神。然而,還有其他隱藏在背後的人,王皇后,郭淑妃,龐勳,以及近在眼前的西川節度使范應錫……世間種種,人心最不可測,誰知道究竟會是哪一個人,在和顏悅色的表面下,暗藏著叵測殺機?

    房門輕響,是張行英也出來了。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她的身邊,轉頭看看她,欲言又止。

    黃梓瑕於是便說:“對,是我。”

    “真的是你……”他低低念叨了一句,高大的身軀站在她面前,頭顱耷拉下來,說不出的沮喪痛苦。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問:“你怎麼碰上景毓的?”

    “我,我本來是想在蜀地到處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阿荻,誰知昨日出了成都府,沿著山路走時,忽然有人騎馬從山道那邊直衝過來。山路狹窄,我一時閃避不及,竟被撞得滾下了山崖……”

    幸好那一段山崖是斜坡,張行英抱住了一棵小樹,才勉強止住身體。

    這時他抬頭看看四周,已經差不多快到崖底了,就爬下來喝了口水,坐在水邊把自己剛剛脫臼的手臂給接上。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野獸低吼,張行英在水邊回頭一看,居然是一隻花豹向著他猛撲過來。他右臂脫臼剛剛接上,心知無力反抗,只能下意識站起要逃。

    那豹子的速度飛快,眼看就要撲到張行英身上,那利齒尖銳,向著他的喉管狠狠咬下。就在他準備閉目等死之時,旁邊忽然有一塊石頭砸過來,將豹子撞開了。

    張行英心裡暗暗可惜,心想要是石頭再大一點的話,那豹子準得腦漿迸裂。等他一回頭,才發現丟石頭的人一身是血,倚靠在江邊大石下,早已身受重傷。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丟出石頭幫他,已是盡力了。

    張行英趕緊跑到他身邊,兩人一起以大石為憑,手持石頭,不斷向那花豹砸去。那人氣力衰竭,但準頭不錯,而張行英右手雖還不能用,左手力氣還在,河灘上有的是石頭,一時花豹被砸得嗷嗷直叫。

    那隻花豹本就是餓狠了才敢攻擊人,此時見兩人聯手,知道自己斷然沒法下口了,在河灘上磨了磨爪子之後,終於竄入了山林之中。

    張行英等花豹徹底消失了蹤跡,才回頭看他:“兄弟,你沒事吧?”

    誰知他卻問:“張行英……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頓時愕然:“你認得我?”

    “廢話……我是夔王府的景毓。”

    “毓公公一路上零零碎碎對我說了一些……他說王爺遇險後,他突圍失散,身受箭傷。終於逃出山林後,誰知血腥味又引來猛獸……”張行英擔憂地望著裡面,低聲說,“能支撐到這裡已是不易,希望他沒事才好……”

    黃梓瑕知道,他們雖只相處這短短一天半夜,但共同拒敵,一路相扶回來,已經是患難之交,情誼自然不同了。就像她與李舒白一樣。

    張行英就著廊下微光看著她,局促地問:“那,黃……楊兄弟,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路上遇襲,為了隱藏行跡,所以暫時住在這裡。”黃梓瑕簡短解釋道。

    裡面景毓的聲音已經輕了一些,黃梓瑕忙去打了一盆熱水,見大夫出來了,便端了進去。張行英接過去,說:“我來吧。”

    他坐在床邊給景毓擦洗身上的血污,見他身上縱橫交錯全是包紮的繃帶,手中拿著的布竟無從下手,只能勉強給他擦了擦臉和脖子,覺得心裡難受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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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3:05 |只看該作者
第147章 八 碧樹凋殘(三)

    李舒白的房間騰給景毓和張行英,自己又另開了間房。店小二雖然望著房間內一床血花眼淚都快下來了,但因為這房間記在周子秦名下,也只好囑咐說,客官,記得另付床褥費啊……

    天色未明,黃梓瑕就醒來了,起身梳洗之後,穿好衣服出去,看見李舒白正從景毓的房中出來,掩了門之後對她說:“情況還好,有點低燒,但比昨夜還是好多了。”

    黃梓瑕點點頭,鬆了一口氣。

    兩人在前店吃早點時,黃梓瑕又輕聲說:“昨夜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請教王爺。”

    李舒白點一下頭,抬頭看著她。

    “因鴆毒而死的人,身上除了砒霜的症兆之外,還會出現其他的印記嗎?比如說,指尖會出現黑氣之類的嗎?”

    李舒白略一思索,問:“你是指,傅辛阮手指上的那些黑色痕跡?”

    “是。”

    “應當是不會有的,我想,那黑色的痕跡應該是其他地方沾染來的。”

    “那麼,此事又是一大疑點了。”黃梓瑕低聲道,“傅辛阮身為一個女子,容貌又如此出色,王爺想,一個女子在赴死之前,怎麼會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發膚?又怎麼會讓自己那雙水蔥一樣的手,在死後還染著難看的顏色呢?”

    李舒白點頭,又說道:“說到此事,我看你昨天查看了傅辛阮的箱籠妝奩,臉上也露出遲疑的神情,又是發現了什麼?”

    “這個,你們男人就不知道啦。”她看看周圍,見依然只有他們兩人在角落中用早點,便低聲說道,“王爺還記得嗎?傅辛阮死的時候,挽盤桓髻,著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

    他點頭,以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我看到她的櫃中,全都是淺碧淡紅的顏色。可見傅辛阮平日喜歡的,都是明麗鮮豔的衣裳。那件灰紫衫,我看倒像是珠光紫的顏色敝舊之後,拿來作為起居衣物隨意披用的。 ”

    “你是指,一般女子臨終時,大都會換上自己喜歡的新衣,不可能穿這樣的衣服?”

    “何況,她是與情郎殉情,真的會棄滿櫃光鮮的衣服於不顧,穿著這樣的舊衣與情郎十指相扣共同赴死?至少,也該收拾一下自己?”黃梓瑕說著,想了想又搖頭,說,“不過如今也不能下斷語,畢竟,一意尋死的時候,萬念俱灰,可能也不顧及自己是否穿得好看了。”

    “所以,我們下一步要著手的事情,便是看究竟有什麼值得他們萬念俱灰吧。”李舒白說道。

    黃梓瑕點頭,與他一起用了早點,兩人一起步出客棧時,她終於忍不住,轉頭看著他,欲言又止。

    “說吧。”他淡淡道。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您難道從來不將前次的刺殺放在心上嗎?”這每日與她一起調查案件的架勢,讓她簡直都懷疑前幾日究竟是否遇到過那一場慘烈刺殺。

    他卻只輕輕瞟了她一眼,說:“急什麼,不需多久,下一次就要來了。”

    “好吧……反正您連刺客的領頭人都認識,想來運籌帷幄,盡在掌握,我是多言了。”她說著,翻個白眼將他那一眼頂了回去。

    李舒白第一次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微微笑了出來,側頭對她說道:“告訴你也無妨,其實那個領頭人……”

    話音未落,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前面一個人的身上,那即將出口的話也硬生生停住了。

    站在街對面的人,青衣風動,皎然出塵,正是禹宣。

    而禹宣對面所站著的人,讓他們兩人也交換了一個眼神——正是周子秦妹妹的那個準夫婿,齊騰。

    此時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落,不知這兩人站在街邊說著什麼。禹宣的臉色十分難看,無論齊騰說什麼,他都只是搖頭,緩慢但堅決。

    黃梓瑕還在遲疑,李舒白已經拍了一下她的肩,說:“跟我來吧。”

    他帶著她走過清晨的街道,向著他們走去。

    黃梓瑕跟在他身後,低頭不語,就像一個小廝模樣。

    就在快走到他們身邊時,李舒白在一個攤子邊站住了,說:“來兩個蒸餅。”

    他們看著老闆拿餅,背對著禹宣他們,聽到他們兩人依然在說話——

    齊騰說:“禹宣,我實則是捨不得你的才華。其實你我平日交往不多,但對於你的學識,我是最仰慕的。如今黃郡守一家早已死光了,你光靠著郡裡發的銀錢補貼,能活得肆意麼?范將軍是愛惜你的才華,所以才請你入節度使府,一去就是掌書記,而且年後就轉支使,這是將軍親口說的!”

    禹宣聲音冷淡,似乎完全沒聽到他說的重點,只說:“黃郡守一家未曾死光,還有一個女兒呢。”

    “嗤……黃梓瑕?她敢回來,還不就是個死?這毒殺親人的惡毒女子,她也能算一個人?”齊騰嗤笑著,腔調不軟不硬,“當初還是你向范將軍揭發了她,怎麼如今你還提起她來了?”

    禹宣沉默片刻,然後轉了個方嚮往前走:“我還有事,失陪了。”

    齊騰腳跟一轉,又攔住他:“哎,你還能有什麼事?省省吧,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你三天兩頭去黃家墓前灑掃燒紙幹什麼?不過是個義子嘛,官場上培養後繼助力而已……”

    禹宣的聲音陡然變冷,如同冰凌擊水:“我本是一介微塵之身,哪敢接近范將軍?請你幫我回稟范將軍,今生今世禹宣不過一掃墓人,不敢踏污節度使府門!”

    “呵呵,你還真高潔啊。”齊騰冷笑,譏嘲道,“聽說你被郡裡舉薦到國子監任學正時,與同昌公主打得火熱,差點就借裙帶關係爬上坦蕩仕途了?可惜啊,時也命也,怎麼偏巧同昌公主就死了,你又灰溜溜回到蜀郡了?這一回到蜀郡,在長安做的事情就全忘了,又成了聖賢一個了? ”

    “兩位,蒸餅出爐,小心燙手。”蒸餅攤的老闆將餅用芋葉包了,遞給他們一人一枚。

    李舒白看見黃梓瑕伸出去的手略有顫抖,便替她接過,在她耳邊說:“再看看,別出聲。”

    禹宣也沒有出聲,他只站在當街,長出了一口氣,許久許久,才說:“我此生,唯求問心無愧。”

    “哈哈……哈哈哈哈……”

    齊騰大笑起來,他笑得太過激烈,差點將身邊賣桃人的擔子都打翻了。等旁邊好幾個擔子都趕緊挪走避開了,他才指著禹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問心無愧……哈哈哈,你當然活得問心無愧!因為你要是有愧的話,你早死了!”

    禹宣不知他這句話何指,只冷冷地看著他。

    齊騰拍著身旁大樹,笑得不可遏制。禹宣在他的笑聲中,終於覺得一股陰寒的氣息從自己的心口慢慢泛起來,遊走向四肢百骸,最後像針一樣扎向自己頭上的太陽穴,痛得不可遏制。

    他捂著自己的頭,那裡血管突突跳動,讓他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他聽見齊騰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詭異又嘲諷地問:“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禹宣愕然睜大眼,那雙一向清湛明淨的眼睛,如今已經充滿血絲,瞪得那麼大,驚惶而茫然,彷彿窺見了自己不敢看破的天機。

    “唉,你看,我本來只是想給你謀個好差事,誰知你卻這樣對我。”齊騰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臉頰,“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消息,畢竟——其實你我交情還不淺呢。”

    禹宣咬緊牙關,嫌惡地將他的手一把打掉。

    齊騰又笑出來,此時的笑卻已不是剛剛那種狂笑與嘲笑了,恢復成了臉上一直掛著的溫和含笑模樣,說:“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溫陽,怕什麼。”

    說罷,他拂了拂衣服下擺,便向節度使府走去。這一場爭執就此結束,只剩得步履虛浮的禹宣,排開看熱鬧的眾人,獨自向著街尾而去。

    也有人指著他的背影說:“他不就是禹宣嘛!當初說郡守府中日月齊輝,一位是郡守千金黃梓瑕,一位就是郡守義子禹宣。這一對璧人交相輝映,都是驚才絕艷人物,蜀郡人人稱羨,想不到短短數月時間,竟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默然站在街邊,許久,才轉頭看李舒白。他從她的手中取走一個蒸餅,說:“走吧。”

    原本香甜的蒸餅,此時味同嚼蠟。她想起自己已經吃過早點了,但那又如何,她木然又咬了一口。

    李舒白帶著她,一直往前走去,一路跟著禹宣。

    禹宣踽踽獨行,直到快走到城門口時,才感覺到身後有人,慢慢地回過身看他們。

    李舒白向他說道:“幸會。”神情平淡,彷彿真的只是在路邊巧遇一般。

    禹宣點一下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真是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自己還手捧著那個蒸餅,而且不知不覺已經吃了大半。她捏著那個蒸餅,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最後只好捏在手中,有些尷尬地朝他點點頭。

    還是禹宣先開口,問:“兩位何往?”

    李舒白說道:“我們到成都府多日,還未曾遊賞過周圍風景,今日抽空過來尋訪一下城郊勝跡。”

    禹宣也只順著他的話說:“是,明月山廣度寺是蜀中古剎,山間奇石流泉,茂林修竹,景緻非常,頗值得一玩。”

    黃梓瑕點頭,說:“我們也想去拜訪一下沐善法師。”

    “沐善法師與我相熟,我倒是可以引見。”禹宣說著,示意他們往城郊而去。

    蜀中山多險峻,明月山更是氣勢非凡。

    沿著山腳的石階而上,黃梓瑕跟在禹宣的身後,一步步往上走著,忽然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天氣晴好,他們也曾登過明月山。

    那時他們並肩笑語,一起拾階而上。在險峻的地方,她稍微落後,他便回頭看一看她,向她伸出自己的手。

    有時候,她毫不理會,口中說著“我自己會走”,賭氣要超過他;有時候,她抓住了他的手,借一借力飛身跳上兩三級石階;有時候,她將路邊摘下的小花放在他的掌中,假裝不懂他的意思。

    她去年曾摘過的花,如今依然在道旁盛開。

    她在經過的時候,無意識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中,抬頭看前面的兩人。

    修竹般的禹宣,玉樹般的李舒白。

    一個是銘心刻骨的初戀,少女時第一次心動的夢想。

    一個是足以倚靠的對象,她如今並肩攜手的力量。

    一個彷彿已經是過去,一個似乎還未到來。

    她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細碎黃花,抬手讓山風將它吹送到遙遠的天際去。

    她長出了一口氣,彷彿要將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讓此時的風將自己紛雜的情緒像那些輕飄的小花一樣送走。

    ——在她還沒有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時,又如何能讓這些東西侵染自己的心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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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3:17 |只看該作者
第148章 九 攝魂離魄(一)

    沐善法師所在的廣度寺,寺門在山腰,各大殿嚴整地沿著山勢層層向上鋪設,直達山頂。山勢險峻,寺廟規模又太大,自半山腰開始,便見寺不見山,只看見黃色的牆壁房屋層層疊疊,遮住了山體。

    沐善法師如今是寺中住持,禪房花木幽深。房後有一眼泉水,自山石之間漏出,潺潺繞過禪房。

    “這就是那眼忽然一夜變大的泉水?”黃梓瑕走到那眼泉的旁邊,仔細查看水底的泉眼。只見泉眼開裂痕跡尚在,周圍石上青苔缺了大片,水流潺潺。

    李舒白彎腰與她一起看了看,不由得失笑。而黃梓瑕也回頭與相視,低聲說:“果然是人為的。”

    李舒白在她耳邊問:“這樣粗劣的手法,可為什麼蜀郡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就連禹宣都信了,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黃梓瑕瞥了站在不遠處桂花樹下的禹宣一眼,又看著那條石縫,點頭道:“是啊,這石頭裂開的縫隙,鋒楞還在呢。”

    兩人還在看著,旁邊知客的小沙彌已經過來了,說道:“二位是第一次來吧?想必也是來求見我們法師的?二位請看,這眼泉水就是法師法力無邊的見證了。”

    黃梓瑕轉頭看他,問:“聽說,這就是那一夜之間變大的泉眼?”

    “正是!前一天沐善法師還在說這眼泉水太小了,第二天早上我睡夢間便聽見嘩嘩的聲音,起來一看,這水都湧到磚地上來了!你們看,這泉眼噗突突一直都在大股大股冒水呢! ”

    “一夜之間突然出現的嗎?果然是神跡啊!”

    小沙彌更加驕傲了,挺著小胸膛說:“是啊!你們知道嗎?之前,成都府出名懼內的陳參軍,他老婆特別兇,整個成都府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他天天被老婆罰跪,還頂著夜壺呢……”

    陳參軍,黃梓瑕當初也曾聽過他的事跡,於是饒有興致道:“是啊,這個我倒也聽說過。”

    小沙彌得意洋洋地說道:“可現在,他在家裡翻身了!如今他妻子懼他如虎,據說每天都舉案齊眉,跪著伺候丈夫用餐!”

    黃梓瑕壓根兒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但還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問:“那法師到底是用什麼辦法,讓她轉性的?”

    “我們法師可厲害了,不打不罵,只讓他們夫妻倆來到禪房裡,取一盞淨水煮了一壺茶,喝茶時又對他們說了一些佛經道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結果,母老虎一下子就完全轉過來了!”

    “啊!沐善法師果然是法力高強!”黃梓瑕一臉聽啥信啥,敬佩不已的模樣,“不知還有什麼神跡麼?”

    “還有一件事,與西川節度使范將軍有關!此事在成都府十分有名,人人都知道的!”小沙彌簡直整張臉都在放光,眼睛發亮,說道,“當時范將軍的公子迷戀上一個歌伎,尋死覓活要將她帶回家。范將軍當真是對他的公子完全無可奈何,打罵都無用,然而我們法師一出馬,寥寥幾句,便將范公子完全扳轉了過來,轉身就把歌伎拋在了腦後。可見佛法無邊,洗滌心靈,法師大智慧大法力,足可力挽狂瀾,浪子回頭,苦海無邊,我家法師普渡世人……”

    黃梓瑕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沐善法師在麼?”

    “法師在禪房之中。”小沙彌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又雙手合十說道,“施主喜歡聽的話,我就繼續跟您說說劉家巷的潑婦變淑女,真安里的不孝子猛回頭,雲州的……”

    還沒等他說完,那邊禹宣已經過來,帶他們去見沐善法師。他手中提著一壺水,輕叩虛掩的門戶:“禪師法體如何?弟子禹宣求見。”

    裡面傳來輕輕一聲,聲音乾澀低喑:“進來吧。”

    禹宣停了停,又說:“弟子帶了兩人求見禪師,是蜀郡捕快……王夔與楊崇古。”

    “哦……”沐善法師應了一聲,慢吞吞的沒回答。黃梓瑕與周子秦還以為他會說不見,誰知他已經拉開了門,向他們合十說道:“貴客降臨,不曾遠迎,請進吧。”

    幾人落座,小沙彌取了屋後泉水,蹲在那裡煮茶。

    沐善法師穿著一身半舊禪衣,手中一串磨得光亮的十八子,鬚髮皆白,就是臉色有些灰暗,皺紋和老人斑都甚多,算不上鶴髮童顏。

    他已有七八十年紀,雙眼瞇著看人,蒼老面孔上,瞳孔卻如同針尖般,目光刺在他們身上,幾乎讓人覺得生燙。

    黃梓瑕也合掌向他行禮,在心裡暗想,這個老和尚,好毒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什麼了。

    三人被延請入內,坐下喝茶。

    沐善法師和顏悅色問:“兩位捕快似乎是北方口音啊?”

    “正是,我們從長安而來。”黃梓瑕說道。

    “京中風土如何?不知兩位來到成都府所為何事?”

    黃梓瑕隨口應付道:“聽說當年法師也曾入京,我想如今京中應與當年並無多大變化。”

    “世事匆匆,白雲蒼狗啊……十數年前老和尚入京,皇上剛剛登基,如今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了。老和尚當年還算硬朗,可這十幾年下來,已經是老朽一個啦……”沐善禪師說道,笑語之中盡是感慨。

    黃梓瑕自然說道:“老禪師精神矍鑠,我輩羨慕不已。”

    眾人喝著茶,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老和尚老而不朽,妙語連珠,黃梓瑕自然恭維道:“難怪禹兄常到這邊來。廣度寺的茶和沐善法師,真是絕妙可以清心。”

    沐善法師笑道:“施主此言差矣,廣度寺最絕妙的,可不是茶和老衲。”

    “法師指的,莫非是禪房後的泉水?”黃梓瑕抬手彈彈禹宣帶來的水壺,說,“禹兄今日可不就是前來取水麼。”

    禹宣見提到此事了,才向沐善法師說道:“因這水要祭奠我義父母,是以還請法師誦一篇經文,以成淨水。”

    沐善法師便盤膝在水壺之前,點數手中十八子,輕誦了一篇《佛為海龍王說法印經》,短短兩三百字,一時念完。禪房之中只聽得他低喑的聲音,滿蘊慈悲之意。

    黃梓瑕聽著他的經文,直到“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四句,不由得垂下眼睫,一時心中萬千思緒,恍惚難言。

    等沐善法師停下,禪房內檀香裊裊,一時寂靜。

    禹宣站起,提著水壺向沐善法師致謝,告辭離去。在臨去時,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遲疑許久,終於開口問:“兩位可要與我一起去麼?”

    黃梓瑕緩緩搖頭,說:“我會去祭奠黃郡守和夫人、公子的,但不是現在。”

    禹宣默然看著他,不言亦不語。

    而黃梓瑕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若不能為他們洗雪冤仇,我有何面目去見他們?等到黃家滿門案情昭雪的時候,我自會前往墓前,以真兇為他們祭奠!”

    禹宣點頭,低聲道:“是該如此。”他又深深凝望她許久,見她再不說話,便又低聲道:“我先去祭拜,若還需要我的話,可去晴園尋我。”

    待禹宣去了,沐善法師將目光定在黃梓瑕身上,打量許久,才笑道:“施主雖來自長安,但對黃郡守家這個案件,似乎十分重視。”

    黃梓瑕點頭,說道:“黃家二老對我有恩。”

    十七年的養育之恩,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望著窗外風中起伏不定的樹枝,心中湧起深深的哀傷憂思。

    沐善法師凝視著她,聲音緩慢而低沉:“只不知……是什麼恩情呢?”

    黃梓瑕聽他聲音綿柔,那裡面溫和包容的意味,讓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備,於是便回頭看他。

    那雙因為年老而似乎總是瞇著的眼睛,在滿是皺紋與老人斑的灰暗面容上,在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讓她不由自主便難以移開目光,似乎要被那雙眼睛給吸進去。

    她茫然若失,下意識地說:“是人世大恩……”

    沐善法師頓了頓,又問:“你的來意,莫非是為了黃郡守之死?是誰讓你們來的呢?”

    黃梓瑕神情恍惚,不知不覺便說道:“我為我自己而來,也為……”

    她話未出口,忽然覺得手背上猛地一燙,她低呼一聲,下意識的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來是李舒白在斟茶的時候,有一小滴熱茶水,不小心濺上了她的手背。

    水很燙,她手背已經紅了一小點。她趕緊揉著自己的手背,想著剛剛沐善法師問她的話,只是記憶十分飄忽,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一時竟覺得頭微微痛起來。

    李舒白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見只是一點紅痕,才說道:“抱歉,剛剛倒水太快,竟沒注意。”

    “哈哈,這可是剛剛煮好的茶,兩位斟茶時可要小心了。”沐善法師神情如常,說著又給他們每人再斟一盞茶,說,“兩位施主,請。 ”

    李舒白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

    黃梓瑕深深呼吸,將自己心口潮湧般的疑惑壓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蜀中之茶葉,不知法師從何而來?”

    沐善法師點頭,頗有點炫耀之意地笑道:“這是陽羨茶,王公公那裡來的。”

    “王公公?”黃梓瑕的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那個陰惻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蒼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涼的,當朝權勢最大的宦官王宗實。

    沐善法師點頭道:“正是,神策軍監軍都尉,王宗實。”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細細的一層冷汗,迅速地在這個夏末滲了出來。

    她彷彿窺見了一個世上最黑暗的深淵,而她正站在深淵之巔,俯視著裡面足以將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陰冷黑暗。

    “原來,法師與王公公亦有交往。”黃梓瑕勉強壓下心口的異樣,笑道。

    沐善法師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得意來:“不敢,不敢,只是見過數面而已。”

    “法師十餘年前曾進京面聖?”

    “正是,如今算來,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說,“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離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剛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黃梓瑕不動聲色,又問:“不知法師前往京城所為何事?”

    “那時先帝龍體不豫,因此我與各地數十名高僧一同應召進京,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賞識,在一行人中得以成為唯一一個進宮覲見聖上的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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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九 攝魂離魄(二)

    黃梓瑕立時想到了張行英的父親。當年先皇病重,宮中正是所謂的病急亂投醫,不但召了各地名醫入宮診視,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沐善法師當年便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實延請入宮。

    “可惜佛法雖然無邊,但老衲佛性不堅,終難逆天。”沐善法師說著,嘆了一口氣,說道,“就在我進宮的那一日,先皇雖在我念誦經文期間短暫醒轉,但終究只是迴光返照,便即龍馭歸天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她記得當時是張行英的父親給先皇施以藥石,使先皇醒轉,因此才受賜先皇御筆,如今這沐善法師顯然是替自己臉上貼金了。

    於是她便故作遲疑道:“但京中人多說,是端瑞堂一個大夫救治了先皇,讓他醒轉……”

    沐善法師沒想到她居然知道當年的事情,頓時頗為尷尬,只好說:“哦,那位大夫我也還記得,當時正當壯年,也是個不怕死的。太醫院多少太醫不敢下猛藥,怕重手傷了龍體,他則認為與其讓陛下這樣昏迷不醒,不如暫得一時清醒,以圖社稷後事。”

    李舒白便問:“先皇龍體如此重要,他如此施醫,怎麼太醫們也不來阻攔?”

    沐善法師目光閃爍,避開他的追問,只說:“當時龍體危重,局勢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說過的,先皇當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條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皺眉,有心想再盤問他,但又覺事關重大,不敢輕易開口。踟躕許久,才問:“所以當時先皇暫時甦醒,身邊有法師,王公公,還有那位端瑞堂的張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來了,那位大夫姓張……”沐善法師點頭道,“當時聖上甦醒,我們避在殿外,曾與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經不記得他的姓名了。”

    黃梓瑕又問:“如此說來,法師與張大夫當時都守候在殿外是嗎?”

    沐善法師遲疑片刻,才說:“是。”

    李舒白也不說話,但兩人都明白沐善法師是在說謊。當時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師當時出來,必定會與他見面。但以他的記憶,卻不記得沐善法師的面容,可見兩人絕對未曾見過面——也就是說,當時他父皇短暫甦醒之時,沐善法師,應該就在他的身邊。

    但今日這樣倉促而行,又藉了這樣的身份,顯然無法盤問清楚了,所以李舒白與黃梓瑕都選擇了沒有戳穿。

    見李舒白朝她微微點頭,黃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禮道:“多謝法師好茶。既見法容,得償心願。我等不便再打擾,以免貽誤法師清修。不日將再行拜訪。”

    沐善法師那雙眼睛又在她面容上掃過,然後笑著站起,送他們二人出門去。

    上山時是三個人,如今他們兩人走下明月山。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黃梓瑕與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們走到前無屏障的山崖邊,兩人一起回看群山蒼茫。飛鳥橫渡他們面前的青山之間,長空煙嵐橫斜。

    見四周無人,聲息俱靜,李舒白才開口說道:“這沐善法師,似乎會天竺的攝魂之法。”

    “攝魂之法?”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皺眉,想起他剛剛看著自己時,自己那種恍如如墜夢中的感覺。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痴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據說他是遊歷過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傳來的阿伽什涅與他是否有什麼關係。 ”黃梓瑕恍然大悟,點頭道,“我在蜀郡三年,曾聽說過沐善法師佛法無邊的傳說,也曾聽過范節度的兒子范元龍迷戀歌伎的傳言,只是不曾將二者連在一起關心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沐善法師以攝魂術改變的范元龍心態。難怪無人懷疑他那個假得如此明顯的泉眼,還有那些所謂的不孝子回頭、潑婦轉性,大約也多是如此。若他將此法用在正理處,畢竟也是好的。 ”

    “但若他當年曾在宮中,做過一些我們所不知曉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面前橫渡關山的飛鳥,長出了一口氣,“若他與先皇的御筆,與鄂太妃的瘋癲,與先皇駕崩時,口中那一條小紅魚有關呢?”

    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輕輕說出,在山風之中飄散殆盡,無人知曉。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面,這比千里江山還要悠遠美麗的曲線,讓她一時沉默了。許久,她才輕聲說:“無論如何,明月山就在這裡,廣度寺就在這裡。下一次,我們來見沐善法師時,準備妥當。”

    他們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時,李舒白卻忽然轉而走向另一邊。

    黃梓瑕站在他身後,說:“走錯了。”

    “沒有。”李舒白說,“這裡距離晴園不過百步,我們去找禹宣。”

    禹宣。黃梓瑕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舒白會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麼知道晴園在這邊?”

    “衙門那裡不是掛著一張成都府全圖麼,我掃過一眼。”

    黃梓瑕無語中——掃過一眼而已,恐怕已經比生活了三年的她還要熟悉成都府了。

    晴園內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叢叢麥冬開著串串紫色小花,竹籬邊樹樹蜀葵盛開,還有可觀之處。

    禹宣正在花圃之間,提著水桶澆水。見他們過來,他朝他們點頭,說:“稍等一會兒,還有幾片花圃。”

    黃梓瑕左右張望,問:“守園的李大伯呢?”

    “他孫兒生病了,得在家照顧,我答應了替他早晚給這些花澆一次水。”他說著,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說,“那些澆完便好了。”

    黃梓瑕便不聲不響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水,要幫他澆水。

    李舒白便將她的水桶接了過去,理所當然地幫她提著,只給她遞了個水瓢。黃梓瑕受寵若驚,轉頭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神情恬淡隨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強裝淡定,接過來他遞來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著花草澆去。

    見他們一個提水一個澆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覺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們許久,也沒有回過神。

    直到黃梓瑕回過頭,問他:“澆多少比較好?”

    他才轉開目光,低下頭,說:“多一點,最近天氣炎熱,若沒有大瓢的水澆下去,日中時可能就糟糕了。”

    黃梓瑕一邊澆著花,一邊問:“這麼大一片園子,你現在一個人打理?為什麼不拉幾個人幫你?”

    他低聲說:“我如今賦閒在家,也沒什麼事情,過來這邊也算打發時間。”

    “當初成都府內屬晴園最好,府中冠蓋雲集於此,幾乎日日都有聚會。”黃梓瑕縱目望著園中花草,有點遺憾,“可如今天氣這麼炎熱,估計也沒什麼人來玩賞了吧。”

    禹宣點頭道:“如今荷花開殘了,桂花還沒開,天氣又這麼熱,自然無人。不過昨天晚上還有一個曲水流觴會,大家秉燭夜遊,還做了一些詩。”

    “曲水流觴?都什麼人來?”

    “就是我們那個詩社,很多人都來了……只少了溫陽。”

    黃梓瑕問:“這麼說,齊騰也來了?”

    禹宣點頭,說:“是,他還在水中撈了條小魚回去,說自己還要養一條呢。”

    “小魚?”黃梓瑕與李舒白頓時都抓住了這要緊的字眼,表面不動聲色,互相卻對望了一眼。

    “嗯,齊騰喜歡養小魚。他以前也曾養過一條小紅魚,還買了個瓷瓶在裡面養著,到處帶出去跟人炫耀,說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見,與夔王爺的那條一樣。”

    李舒白淡淡說:“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條是真的麼?”

    禹宣給花朵澆著水,低頭說:“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師說是的。”

    黃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與齊騰見面時,齊騰曾問過他,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禹宣的表情,震驚到扭曲,幾乎令人覺得可怕。

    所以,黃梓瑕給蜀葵一瓢瓢澆著水,緩緩地問:“那麼,你知道齊騰那條小魚……現在哪裡去了嗎?”

    禹宣如遭重擊,幾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著黃梓瑕,又見她的面容平靜,眼神直視自己,他才勉強深吸一口氣,低聲說:“不知道……反正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大約什麼時候不見的?”黃梓瑕又問。

    禹宣想了許久,臉色越見蒼白:“大約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後。”

    黃梓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李舒白見她握著水瓢不動,便自她的手中接過,澆水去了。

    剩下黃梓瑕與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將花影斑駁地映在他們的身上,光與影輕輕搖曳,在他們之間驟明驟暗。

    黃梓瑕覺得心口湧起一陣輕微的疼痛,於是她便將頭轉開了,向著李舒白走去。

    而禹宣似乎為了解除那種尷尬,也低聲說:“因為我記得,在那之前,大家曾開玩笑說,齊騰的外號別叫寒月公子了,叫養魚公子得了……但那之後,那條魚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也沒人再開那個玩笑了。”

    黃梓瑕停下腳步,只覺得心裡有些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便回頭問:“齊騰外號寒月公子?”

    “是,齊騰字涵越,諧音如‘寒月’,而溫陽來了之後,好事者便起哄道,溫陽對寒月,真是天生一對,因此大家開玩笑時,多叫他寒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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