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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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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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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8:33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十九 百年之嘆(三)

    她急忙站起來,向他走去:“我在想他跟我說過的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急於向他解釋,但李舒白的臉上卻並無任何情緒波動,他在斜暉之下注視著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黃梓瑕覺得簡直太不公平了,為什麼站在屋內的她被外面照進來的夕光映得一清二楚,而站在逆光中的他,卻讓她怎麼努力都看不清具體的神情,更看不清深埋在他眼中的那些東西。

    他沒有理會她,徑自轉身向外走去。

    黃梓瑕忐忑不安地跟著他走到枕流榭,一路上他只是沉默不語,讓她更加壓力巨大。

    直等到了枕流榭內,黃梓瑕才鼓起勇氣,說:“王爺要是找我有事,讓景毓他們叫我一聲就可以……”

    他卻沒有回答,只問:“你去見王皇后了,她如何反應?”

    “皇后應該會命人去召見郭淑妃吧,畢竟現在時機很好。”

    “嗯,皇上為了同昌公主濫殺無辜,今日在朝中也頗有幾位大臣進言,但反而被遷怒貶責,宮中太妃也已為此而不安。然而誰能怪責聖上呢?便只能指責郭淑妃了。”

    在此時此刻,王皇后回宮制約郭淑妃,是朝廷和后宮一致所向,甚至連京城平民也私下議論期盼。

    “或許是連上天也在幫助王皇后吧,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郭淑妃最為倚仗的同昌公主死了,還因​​此鬧得朝野不寧。”黃梓瑕低聲說道。

    李舒白搖頭,說:“不,王皇后能走到今天,絕非僥倖。她身後所站著的人,才是不可忽視的。”

    黃梓瑕問:“王家?”

    “也算,也不算。”李舒白將目光投向案頭的琉璃瓶中,看著那條安靜沉底的小魚,緩緩地說,“游離於王家之外的那個王家人,才是真正左右這個朝廷的幕後那一雙手。”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閃過那個站在太極宮的殿閣之上,遠遠打量著她的男人。

    紫袍玉帶,眼神如同毒蛇的男人。

    他將她的手按在魚缸之中,讓阿伽什涅吞噬她手上凝固的血。

    她忽然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喃喃地說:“王宗實。”

    李舒白沒說什麼,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說:“若不是托賴王宗實之力,我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何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

    黃梓瑕默然。

    十年前,先皇去世,王宗實任左神策護軍中尉,他斬殺了意圖謀反的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等人,親率儀仗迎接皇帝進宮,是當今皇帝登基的第一功臣。

    然則,皇帝在登上皇位後才知道,這個位置有多難坐。

    本朝近百年來,朝政多為宦官把持,朝臣死於其手不計其數,甚至皇帝也為宦官所殺。先皇裝傻充愣,韜光隱晦多年,終於擊殺了當初扶持他上位的馬元贄,可如今的皇帝,卻絕騙不過早已有了防備的王宗實,也根本無力抗衡。

    幸好,三年前徐州大亂,夔王李舒白平定叛亂之後,挾六大節度使之勢,京城十司也多聽命於他,皇室終於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夔王府與神策軍互為掣肘,這幾年來,也算是朝廷與皇帝最為安心的一段日子。

    黃梓瑕目光落在他平靜的側面上,在心裡想,先皇去世時,年僅十三歲的他,被從大明宮中遣出時,是什麼情景呢?他作為默默無聞的通王的那六年,又是怎麼過的呢?十九歲時一戰成名,鋒芒畢露,從此將整個大唐皇室的存亡背在身上時,又在想什麼呢?

    他的人生沒有一絲閒暇,身兼無數重任,殫精竭慮。她曾想過他人生的樂趣是什麼,但現在想來,樂趣對於他實在太奢侈了,他的整個人生,或許只有對李唐皇家的責任,沒有自己的人生。

    因為他姓李,他是夔王李舒白。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他卻回過頭,不偏不倚的,兩人的目光落在一處,互相對望許久。

    她垂下眼,而他依然看著她,問:“郭淑妃的秘密洩露,你想過禹宣會落得如何下場嗎?”

    她咬了咬下唇,低聲說:“王皇后不會將此事揭露,這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皇后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警誡郭淑妃,讓郭淑妃也成為出面提議皇后回宮的人之一而已。”

    “與王皇后相比,郭淑妃實在太不聰明了,不是麼?只有一個女兒,卻妄想著憑藉皇上對公主的疼愛而扳倒生育有一雙子女、還親自撫養太子的王皇后;在最該謹言慎行的宮廷之中,卻還親手寫下情詩,授人以柄。”李舒白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想了想,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肯定,與禹宣有私的,不是同昌公主,而是郭淑妃?”

    “在知錦園,看到未寫完的那一句詩時。”黃梓瑕揚起臉龐,盯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一盞一盞亮起的燈火,輕聲說道,“既然那不是同昌公主的筆跡,那麼當日在知錦園的那個人,應該才是殺害荳蔻的兇手。原本已經準備讓荳蔻移居於外的公主,能一力護持,寧可讓駙馬誤會怨恨自己,也要遮掩的那個人,自然就是……她的母親郭淑妃了。而她的字跡,與那一日禹宣燒掉的信上的那句詩,是一樣的。”

    天色漸暗,室內的燈顯得越發明亮起來,投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明處越明,暗處越暗。

    “而且,那封信上的句子,'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也絕不應該是公主的言辭。公主予取予求,可以直闖國子監向祭酒要求讓禹宣親自來講學,又怎麼會給禹宣寫這樣可望而不可即的詩句?”

    李舒白微微一哂,望著水中一動不動,猶如睡著的小紅魚,說:“坊間傳言,說郭淑妃在公主府頻繁出入,與駙馬韋保衡有私;坊間亦有傳言,說同昌公主強求國子監學正禹宣入府,讓駙馬蒙羞——然而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誰真的洞悉呢?”

    黃梓瑕問:“王爺是何時察覺此事的?”

    “比你早一點。”他坐在案前,望著那條小魚,神情平靜之極,“在九鸞釵被盜,你去棲雲閣內檢查時,我在閣外欄杆旁,看見了下面的郭淑妃。她給了禹宣一個東西——後來,你告訴我那是一封信,並告知了我信上殘存的那一句話。”

    她躊躇著,終於還是問:“王爺為何沒有告訴我?”

    “我認為,此事與你、與本案無關。”

    黃梓瑕默然不語,許久,才說:“無論如何,禹宣與我,畢竟多年相識相知,我還是應該知道他的事情……”

    “那又何須我來轉述?反正他在益州等你,你大可自己與他慢慢去說。”

    自兩人相遇以來,他第一次以這種尖銳的口氣打斷她說話,讓她不覺詫異,抬眼看著他,說道:“等此間的事情結束時,王爺說過會立即帶我過去的。”

    “迫不及待,不是麼?”他冷笑,問。

    黃梓瑕愕然問:“難道還要在京城耽擱嗎?”

    “那你為什麼不跟著禹宣一起赴蜀,還要我帶你去?”

    黃梓瑕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忽然翻臉是為什麼,只能解釋道:“此案已經定審,若王爺不幫我,我絕難在蜀地翻案。之前我與王爺已經談妥此事,難道事到如今,王爺要反悔麼?”

    “本王此生,從不反悔。”李舒白臉上的神情,越發冰寒,他轉過目光,再也不看她,只冷冷說道,“你說得對,我們原本便是互開條件,彼此需要借助對方而已。等到你家案情大白之時,我們便可分道揚鑣,再不相欠了。”

    黃梓瑕覺得他的話語中,有些東西自己是不承認的,但按照他們一開始的約定而言,確實又是如此。

    她抬頭看見他面容冷峻冰涼,一時只覺得心亂如麻,不由得向他走近了一步,說:“無論如何,但求王爺不要忘記承諾,帶我去蜀地調查我父母家人的血案,為我全家申冤……”

    她的手不自覺地向他伸去,在越過几案之時,只覺得手腕一涼,放在案角的琉璃盞被她的手帶到,頓時向著下面的青磚地倒了下去,砰的一聲脆響,琉璃盞摔得粉碎,水花四濺之中,只留下那條小紅魚徒勞地在地上亂蹦。

    黃梓瑕呆了一呆,立即蹲下身,將這條魚捧在自己掌心之中。

    這是李舒白一直養在身邊的小魚,他枯燥忙碌的乏味人生中,它是僅有的一點明亮顏色,可以讓他閒暇時,看上一眼。

    所以,黃梓瑕將它捧在掌心之中時,心裡閃過一絲懊悔。

    絕不能讓它死掉,不能讓自己,親手毀掉李舒白唯一的亮色。

    屋內筆洗已經洗了墨筆,壺中茶水還是溫熱的,無法養魚。她一轉身,捧著小紅魚向著外面的台階跑去——枕流榭就建在臨水的岸邊,四面荷花,台階可以直接下到水面。

    她捧著小魚,在水中舀了一捧水,看它甩著尾巴又翻過身來,才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站在水榭之中,那一雙幽深至極的眼睛凝望著她,卻只見她一直捧著那條小魚,看著自己不說話。

    他頓了一會兒,終於從博古架上取了一隻青銅爵,走到她的身邊。

    然而當她捧起自己的手,要將小紅魚放入青銅爵內時,小魚卻忽然在驚慌中縱身一躍,從她的掌中直撲入水。

    微小的一朵漣漪泛起,小魚潛入水中,再也不見。

    她愕然蹲在水邊,看到身邊站著的李舒白神色大變。

    池塘如此廣闊,又植了滿塘荷花,而小魚只有一根指節長短。就算把整個荷塘的荷花都連根拔掉,把水放乾,也永遠無法找到這麼小的一條魚了。

    黃梓瑕看見李舒白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一條紅色的小魚,從不長大,一直待在他的琉璃盞中。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說過,這條小魚關係著一個連皇帝都明言不能過問的秘密。而現在,這條小魚,從她的手中,失落了。

    黃梓瑕站在荷塘邊,手中的水盡數傾瀉在她的衣裳下擺,她惶惑地抬頭看著李舒白,而李舒白卻不看她一眼,亦不發一言,許久,轉身進內去了。

    只留得黃梓瑕一個人站在水邊台階之上,荷風微動,夕光絢爛,讓她眼前一切變成迷離,幾乎再看不清這個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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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9:15 |只看該作者
第111章 二十 葉底游魚(一)

    忽然想起來,四年前,好像也是這樣的時節,她赤著腳在荷塘邊採著菡萏,聞聽到父親叫她的聲音。她一回頭,看見父親的身後,夕陽的金紫顏色中,靜靜看著他的禹宣。

    他含笑的一瞬注目,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忽然覺得有點虛弱,於是便任憑自己坐在水邊,沉默地望著水面,發了一會兒呆。

    當時,父親帶著禹宣回家,跟她說,他是孤兒,父母雙亡,流落破廟寄身。父親當年的同窗好友開館授業,發現有個乞兒老是到窗下聽課,他問了幾個問題,禹宣對答如流,令人讚嘆。又問他怎麼識字的,他說自己之前撿到過幾頁紙​​,有人說是千字文,剛好學館中的老師開始講千字文,於是他對照著老師所念的,死記硬背那紙上的字,等學完了千字文,他又討要了別人丟掉的舊書,憑著自己從認識的那幾個字,斷斷續續學了四書五經等。那位先生聽聞,驚為天才,在黃父面前提起此事,黃父找到禹宣一看,頓起惜才之心,於是便將他帶回了家。

    是啊,禹宣,這樣一個少年淪落在塵埃之中,誰會不憐惜呢?

    黃梓瑕坐在台階上,將自己的臉埋在膝上,默然看著面前在夜風中翻轉的荷蓋。

    晚風生涼,夜已來到。風過處荷葉片片翻轉,如同波浪。

    她的心,也像在波浪上起伏,不得安寧。

    禹宣說,我在益州等你。

    然而,說好要帶她去益州的人,現在,應該是,生氣了。

    而且是很生氣。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低聲嘆息。

    雖然她知道,李舒白肯定不會因此而放棄對她的允諾,但她卻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他不開心。

    因為……

    她想著他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小魚的記憶只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可,她不是七彈指就忘卻了別人的小魚。

    她想,自己那個時候應該要對李舒白說,她不是魚,哪怕七個月,七年,七十年也忘記不了那些刻骨銘心的人。

    她想著,將自己的手指送到口中,用力咬下。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在太極宮中,那個男人——王宗實,曾經這樣對她說。

    手指噬破,一滴殷紅的血立即湧出,滴入她腳下的水中。

    天色已經暗了,天邊是深濃的紫色,她在最後一絲微光中,徒勞地準備引誘那條小魚回歸。

    鮮血滴在水中,蔓延四散,化為無形。

    她等了一會兒,見水面毫無動靜,便又捏住自己咬破的那個傷口,擠出兩滴血來,墜落於水面。

    殷紅的顏色融化於粼粼水面之上,微小的漣漪化為無形。

    “你在幹什麼?”身後有清澈而冰涼的聲音傳來。

    她沒有回頭看李舒白,只低頭注視著水面,低聲說:“我想看看小魚是不是還在這附近。”

    “就算它還在這水下,難道聞到了你鮮血的氣息,它就會出來嗎?”李舒白冷冷問。

    她顧不上回答,因為她在暗淡的天色之中,看到那條小魚從一枝荷根後繞出來,試探著向她這邊緩緩游來了。

    它果然還躲在這旁邊。

    黃梓瑕將自己的手,輕緩地探進水中,傷口的血變成了一條輕細的絲線,在水中蕩漾了一下,湮滅為無形。

    而那條小魚則彷彿被那條無形的絲線勾住,向著她的手游了過去。

    她將自己的手緩緩向上移動,然後在即將出水的時候,猛然合攏,將那條小魚重新兜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她欣喜地捧著小魚轉身看他,叫他:“快拿個東西過來,接住它。”

    在最後一絲殘餘的天光中,她臉上的笑容太過奪目,讓李舒白一時恍惚。

    他默然拿過那個青銅爵,讓她將小魚放了進去。

    她舉著尚且濕漉漉的手,低頭看了小魚一眼。在青綠色的古樸爵腹之中,它一開始還上下亂竄,但一會兒之後,便開始優哉游哉,熟悉起這個陌生的環​​境來。

    她的手指懸在水面上,逗了逗小魚,對它說:“好險啊,差點就讓你逃走了。”

    “你怎麼知道牠喜歡血的氣息?”李舒白凝視著她微笑的側面,聲音低沉。

    黃梓瑕抬起頭,認真地說:“王公公告訴我的,王宗實。”

    李舒白不自覺皺眉,問:“你怎麼認識他的?”

    “在太極宮,我遇見過他兩次。在同昌公主去世的那一天,我的手上沾染了她的鮮血,王公公將我的手按在他的魚缸裡,馬上就被小魚舔掉了……”她說著,依然還是無法排遣那種毛骨悚然的噁心感,感覺自己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李舒白默然許久,將那個青銅爵拿過來,靜靜凝視著裡面這條小魚,說:“這條魚,我養了十年。”

    黃梓瑕微有愕然,問:“十年?”

    十年了才這麼一點點大,而且,居然還沒有死。

    “是,十年。在父皇駕崩的那一日,你猜我從哪裡找到了它?”李舒白抬眼望向她,眼神中意味深長,“在父皇咳出來的血中,它居然,還活著,在鮮血中蠕蠕而動。我當時手中正端著一碗涼水,用棉布蘸著給父皇潤嘴唇——卻沒想到,年幼的昭王抓起血中的那條小魚,丟在了我的碗中。”

    他說著,目光漸轉虛無,彷彿透過了十年時間,看向當時年少失怙的自己。

    “我將那碗水放在了窗台上,直到父皇去世之後,皇上登基,我即將離開大明宮時,才想起那條魚。我去父皇的寢宮中看那個窗台,卻發現它安然無恙,依然在那個碗中游來游去,茫然而悠閒。人世間發生的一切與它沒有任何關係,即使天地塌陷了,它只需要淺淺的一碗水,就能照常活下去。”

    李舒白將青銅爵微微傾過來一點,銅鏽映得一汪水盡成碧綠色,而鮮紅色的小魚在水中,顯得異常鮮明奪目。

    “我帶著它出了宮,到了自己的王府。十年,我從夔王到通王再到夔王,從無知的少年一路走到現在,卻沒想到,陪伴在我身邊最久的,竟然會是這一條小魚。”他默然望著水中的小魚,七個彈指就能忘卻一切的生物,活得這麼輕鬆開心。

    無知無覺,所以也無憂無慮。

    黃梓瑕與他一起看著水中的小魚,低聲說:“我聽說……先皇是誤服丹藥,不久駕崩的。”

    “是。”一直冷淡地對待身邊一切的李舒白,此時終於輕輕嘆了一聲,他抬頭看著她,那雙眼睛極幽深又極暗沉,“為什麼父皇大去之時,會嘔出這條魚?這個謎團,糾纏了我十年。就像那張不可能出現的符咒一樣,讓我費盡所有心思也無從猜測,日日夜夜不得安生。而現在……忽然又出現了那幅父皇的絕筆,三團無法解釋的墨跡塗鴉。”

    黃梓瑕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傷痕,輕聲說:“王宗實的身邊,也有阿伽什涅。”

    “他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交往,但他喜歡養魚,尤其是各種珍稀品種,有阿伽什涅也不奇怪。”

    李舒白站起身,將青銅爵放在架子上,緩緩說道:“先皇去世時,王宗實就在身邊。”

    黃梓瑕知道他心中想的,與自己是一樣的,但她沒有說出口。畢竟有些事情,即使是身邊無人時,也不能臆測。

    李舒白看看外面的天色,轉移了話題,問:“明日大理寺,你準備怎麼辦?”

    她鄭重地望著他,說:“我想先求教王爺一件事情。”

    他並不詢問,只側過臉看了她一眼。

    “如果,夔王府保釋的人跑掉了,會帶來什麼麻煩?”

    李舒白看著她慎重又憂慮的神情,輕輕一笑。

    “若不是為了讓人跑掉,我為什麼要把她保釋出來?”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黃梓瑕陡然睜大眼,驚愕又激動地看著他。

    而他的面容上,難得展露的那一抹笑容,就如風捲層雲之後,露出明淨的五月清空。雖然只是一瞬,卻在一瞬間讓她恍惚迷離,不能自已地愣在了那裡。

    “不過,這種小事,隨便動動手不就可以避免了嗎?何至於讓自己惹上麻煩。”他又說道。

    黃梓瑕顧不上問他什麼辦法,只問:“王爺……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

    “猜到了,但是有些小細節還對不上,就當是破解了一半吧。你呢?”

    她唇角上揚,展露出明亮笑容:“所有。”

    李舒白詫異地望著她面容上的笑意,一時失神:“三樁無頭案、先皇遺筆、如何製造天譴假象、每個人的動機……全都已經明了?”

    “嗯。”她點頭,胸有成竹,毫無疑慮,“此案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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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9:27 |只看該作者
第112章 二十 葉底游魚(二)

    朝陽初升,照徹大理寺。剛爬上樹梢的日頭便展現出自己的威力,今天注定會是一個炎熱的天氣。

    今日三法司會審,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位長官一字排開,坐於上首。按例,三司使會審時,大理寺示證據、定案情,刑部下判決,御史台監審。

    大理寺一直都是少卿主持事務,坐的是崔純湛。他看見跟著李舒白進來的黃梓瑕,以一臉幽怨的神情看著她,就只差對著她喊——求你了,今天千萬別出聲,就這麼結案吧!

    刑部尚書王麟,當然記得黃梓瑕是將王皇后送入太極宮的罪魁禍首,所以瞧都不瞧她一眼,只對著李舒白微微頷首。

    御史台來的是御史中丞蔣馗,老頭兒顯然對於自己居然淪落到監審這種殺人案而不齒,只是礙於死者中有個公主而勉強坐在案前,袖著手,閉目養神。

    所有與此案關涉人等一一到來。

    駙馬與鄂王在堂邊坐著,駙馬呆望著鄂王帶來的錦盒上的花紋,心神恍惚,面容憔悴。

    垂珠落珮墜玉傾碧四個侍女站在他們身後,個個面容惶惑看,不知自己究竟會有何遭遇。

    張行英與滴翠並肩站在堂下,滴翠形容消瘦,面容蒼白。張行英悄悄地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呂至元蹲在他們不遠處的陰涼地,埋著頭,盯著地上的青苔。

    從大牢裡被提出來的錢關索,萎頓地靠著樑柱坐著,整個人焦黃灰暗,身體一直都在顫抖,面如死灰。

    在所有人中,唯有周子秦神情如常,依然穿著一身鮮豔衣服,眉飛色舞地衝黃梓瑕和李舒白招手:“王爺不會怪罪吧?因為這個案子我跟了很久,所以雖然沒有召喚,我也來旁聽了!”

    “隨意,只要待會兒沒有叫你時,你不能出聲。”李舒白一口就斷絕了他可能會鬧的麼蛾子,周子秦只能苦著一張臉點點頭。

    大理寺給李舒白搬了椅子,坐在鄂王旁邊。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他身後,一個一臉沉鬱,一個東張西望。

    李潤轉頭看向黃梓瑕,面容上是慣常的那種柔和笑意:“楊公公,此案既然已經揭曉真相,想必你也終於可以鬆口氣,休息一下了,怎麼還是心事重重、思緒萬千的模樣?”

    黃梓瑕尷尬低頭道:“是,多謝鄂王爺關心。”

    李潤又悄悄問李舒白:“四哥,你讓我把那張畫帶過來,是有什麼用嗎?”

    “嗯。”李舒白點頭,說,“此案種種手法,應該就是從父皇的遺筆中而來。 ”

    “可……父皇去世已有十年,如今怎麼忽然又牽扯到這樣一個案件?”李潤疑惑地問。

    李舒白還未回答,外邊宦官列隊進來,皇帝已經到來。

    與他一起進來的,還有郭淑妃。大理寺的人趕緊去後面搬了椅子過來,讓她坐在皇帝后面。

    等一干人等坐定,崔純湛一拍驚堂木,下面一片肅靜。

    錢關索被帶上來,同時呈上他這幾日在大理寺中的供詞,已經謄寫清楚,只等他簽字畫押。

    “錢關索,你殺害同昌公主,魏喜敏,孫癩子三人,證據確鑿,還不快將作案經過一一供出,認罪伏法?”

    錢關索被折騰這幾日,原本白胖富態的人如今瘦了一圈,雖然還胖,卻已經喪盡了精氣神,只剩得一身死氣。

    他披頭散發穿著囚衣,跟個豬尿泡似的癱在地上,聽到問話,他似乎想用雙手撐起身子回話的,但那雙手已經滿是燎泡,又在水里被泡得反白,十根手指上連一片指甲都不剩了。他吃不住痛,只能依舊癱在地上,低聲哼哼著:“認罪……認罪……”

    “從實招來!”

    “罪民……覬覦公主府的奇珍異寶,所以買通了公主身邊的宦官魏喜敏,與他一起盜取了金蟾。一切都是罪民瞞著家人的……我家人絕不知曉…… ”

    崔純湛沒理他,徑自問:“魏喜敏因何而死?”

    “只因……我們分贓不均,他和我翻臉,罪民怕此事泄露,就……在薦福寺和他一起參加佛會時,藉著蠟燭起火而將他推到火裡燒死了……”

    “孫癩子的死又是為何?”

    “因為……”錢關索木然地蠕動著嘴唇,臉色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死灰色,那眼睛深陷,就像一個洞,什麼亮光都沒有,“罪民殺死魏喜敏時,恰好被他看見了,後來他勒索我,我就趁著手下人清理下水道時,把人支開後,爬進去把他也殺了……”

    崔純湛不動聲色地看了皇帝一眼,見他只凝神端坐,稍微放下了心,於是又問:“那麼你又為何殺害同昌公主?”

    “罪民……罪民……”他嘴唇蠕動著,眼睛看向坐在後面的皇帝幾人,終究還是不敢開口。

    崔純湛一拍驚堂木:“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快點從實招來!”

    “是……是罪民賊心不改,聽說公主夢見自己最珍愛的九鸞釵不見了,所以罪民就又潛入公主府竊得九鸞釵……誰知那天在街頭,罪民一時興起拿出來看時,居然被公主看見了,她追到僻靜處,罪民一時失手,就……就……”

    皇帝的臉色變得鐵青,他死死盯著錢關索,憤恨而絕望,在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個普通的坊間平民,這樣,就能放任自己撲上前去,將面前這個殺害自己女兒的惡人狠狠痛毆一頓,至少,能讓自己的怨恨發洩一些。

    郭淑妃咬牙切齒,呼的一聲站起來怒吼道:“皇上,必得當堂殺了他,為靈徽報仇!”

    皇帝抬起手,制止住她,咬牙道:“有三司使在,何須我們!”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專注聽著錢關索的供詞。

    錢關索身上遍體鱗傷,聲音半是呻吟半是哼哼:“一切……只與罪民一人有關,罪民的妻兒親友並不知曉……罪民認罪……”

    “既然如此,簽字畫押。”崔純湛將大理寺丞記錄的供詞拿過看了一遍,讓人拿去給錢關索畫押。

    錢關索委頓在地,勉強撐著看了一遍,然後用那雙已不堪入目的手握起筆,合起眼睛,就要籤上自己的名字。

    就在此時,忽然“啪嗒……”一聲悶響,打破了堂上的肅靜。

    是站在堂旁的滴翠,她可能是被嚇到了,再加上本來就身體柔弱,竟一下子癱倒在地,昏了過去。

    而錢關索的手一抖,那支筆上的墨頓時在供詞上畫了一道長長的痕跡。

    站在滴翠身邊的黃梓瑕,趕緊抬手將她扶住。張行英焦急地看著滴翠,見她兩眼渙散,全身冰冷,趕緊對堂上說道:“崔大人,阿荻……滴翠她自大理寺回來之後便身體虛弱,恐怕這情況,無法再在堂上聽審了……”

    崔純湛看著她青灰的臉色,也覺得情況似乎很不好,便回頭看皇帝。

    皇帝只盯著錢關索,問:“她是誰?”

    “她是原先的一個嫌犯,如今事實證明,她確與此案無關——因公主薨逝之時,她就被關押在大理寺。”

    皇帝揮揮手,說:“這種閒雜人等,快抬出去。”

    張行英趕緊抱起滴翠,想要帶著她出去,崔純湛又說道:“張行英,你也是本案相關人等,不宜擅自離堂。”

    李舒白便示意景祐扶住滴翠,讓他帶著她出去。

    滴翠茫然無知,她記得剛才自己明明好好的,結果黃梓瑕一碰自己的肩膀,她聞到一股香味,就倒了下去。而這麼一下暈過去之後,也馬上就恢復了。

    她看了看張行英,正想告訴他自己沒事,卻聽到黃梓瑕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逃!”

    她愕然睜大眼睛,想看一看黃梓瑕的神情,問明她對自己這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但黃梓瑕卻已經越過她,站到了堂前。

    滴翠被景祐扶著,走到門口。大理寺的門吏指著滴翠問:“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她好像犯病了,皇上口諭,將她立即抬出去。”說著,景祐放開了她,示意她,“還不快走?”

    滴翠站在已經十分熾熱的夏日陽光之下,看了看大理寺的大門,覺得大腦微微暈眩。

    黃梓瑕在她耳邊說的話,又隱隱迴響——

    “逃!”

    她恍惚地一遲疑,然後立即轉過身,快步向前走去,匯入了京城朱雀大街的滾滾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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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9:44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二十 葉底游魚(三)

    大理寺已經謄寫出新的供詞,再次拿到錢關索的面前。

    錢關索看著這張供詞,手抖抖索索再次拿起筆,那雙近乎乾涸的眼睛,哀求般地看著崔純湛。

    崔純湛點點頭,說:“你及早招供,或許還能保住自己家人性命。”

    錢關索眼中一片絕望,只能狠命一咬牙,閉上眼,就要把那支筆落下去。

    “等等。”

    一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打斷了此時堂上的寂靜。

    正祈禱著千萬不要橫生枝節的崔純湛,明白自己終於還是避不過這個坎,只能苦著一張臉,看向自己的頂頭上司。

    堂上所有人,也都將目光轉向了聲音的來源。

    說話的人,自然是夔王李舒白了。

    他端坐在椅上,思索道:“崔少卿,你斷的這樁案,本王有幾件事情不明,還需你釋疑。”

    崔純湛眼淚都快下來了——夔王爺你知不知道此事事關大理寺上下一干人的身家性命?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大理寺最高長官這個事實?

    “還請……王爺明示。”

    “既然一開始偷盜金蟾需要魏喜敏,為何後來又僅他一人便可以順利偷到九鸞釵呢?而且我曾聽說同昌做了那個夢之後,十分擔憂有人會竊取九鸞釵,因此在自己府中妥善珍藏——既然如此,沒有了魏喜敏裡應外合,犯人又是怎麼竊取到九鸞釵的?”

    堂上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思忖著,不敢開口。

    皇帝看向崔純湛:“崔少卿。”

    崔純湛不敢應答,只是後背的汗迅速滲透了衣裳:“臣……臣還……”

    皇帝見他如此,又一指半趴半跪的錢關索:“你說!”

    錢關索體若篩糠,趴伏於地,說不出話。

    皇帝咬牙恨道:“你若不從速招來,朕抄你九族!”

    錢關索言語混亂,倉惶說道:“罪民……罪民曾帶著一群人去公主府清理下水道……罪民從水道中潛入的……”

    “公主所住之處是高台,所有飲食及用水,都是侍女與宦官們送上去的,那裡哪來的水道?”皇帝憤然道,“崔少卿,你倒是解釋一下,犯人如何盜取凶器九鸞釵?”

    崔純湛無言以對,趕緊站起認罪:“臣疏忽!臣為早日讓兇手伏誅,以慰公主在天之靈,因此急於審案,日以繼夜,精神不濟,竟疏忽了此重大線索!臣懇請皇上稍作等待,容臣等再行審訊。”

    大理寺丞立即召喚幾位主事與知事商議。一直袖手旁觀的御史中丞蔣馗慢悠悠地問:“崔少卿,犯人所做的事情,為何還需你們商議?”

    崔純湛對於他落井下石的行為也不動怒,只說:“只因當時審訊時,是刑部派人來與大理寺協同審問的,因此我部擔心是否因溝通不暢而出了差錯。”

    本想置身事外的王麟,見自己終於被扯進去了,只好拱手道:“確有其事,但我忙於事務,只讓我部出最好的人手,盡最大的力,至於其他,本部側重以律定罪及刑罰事,就無法幫忙太多了。”

    皇帝聽三法司互相推諉,個個只會攪渾水,只能回頭看向郭淑妃,見她呆呆坐著,失去女兒之後,一下子像老了好幾歲,不由得心下慘然,覺唯有她與自己才是風雨同舟。

    他站起身,喝道:“都給朕閉嘴!”

    眾人立即噤聲。

    皇帝的目光越過滿堂眾人,終於落在黃梓瑕身上:“楊崇古!”

    黃梓瑕趕緊應答:“奴婢在。”

    “你是朕欽點輔助大理寺的人選,關於此案種種,你有什麼看法?”

    黃梓瑕望著他說道:“此事糾葛甚多,絕非只言片語可以解釋。公主之死,也是各個環節一步步勾連造成,有巧合有人為,無法單獨拎出來解釋。若陛下允許,奴婢懇請從魏喜敏之死講起,將目前所發生的一切,從頭至尾講給陛下聽。”

    皇帝勉強平定自己的怒氣,冷然朝著她說道:“好,既然三法司說不出來,那就由你將此案一五一十說一遍,一切前因後果都給朕解釋清楚!”

    “是。”黃梓瑕躬身道,“奴婢認為,整個案件的開端,是一個女子受辱的事件而起,但串聯起所有案件的線索,則是一幅畫——張行英家中珍藏的先皇御筆,也可能是先皇絕筆。”

    黃梓瑕示意張行英出示那幅畫,又說道:“至今我們仍不知道先皇為何要畫這幅畫,而這幅畫的真正意思又是什麼。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本案中兇手的手法,或者說三個人的死法,與這上面的塗鴉是一模一樣的。”

    皇帝神情複雜地看著那副畫,問:“這真是先皇手筆?”

    “毋庸置疑。”李舒白說道。

    皇帝將畫接過,仔細查看許久,長出了一口氣,說:“不知先皇留下這樣的畫,究竟是何意思?”

    “這倒還不清楚。只是,本案中的三個死者,魏喜敏,正是契合第一幅中的天降雷霆,焚燒致死。第二幅,則正是困在鐵籠之中的人,預示的是孫癩子之死。第三幅,鸞鳳飛撲而下啄人,則應是……”她望著皇帝,不再說話。而皇帝已經清楚她要說的,是他那死於九鸞釵之下的女兒。

    皇帝捧著那副畫看了許久,聲音略微嘶啞:“先皇留下的畫,為何會暗合十年後的這場殺人案?”

    “先皇雖英明神武,但以奴婢之見,應絕不可能預先知道十年後的這幾樁殺人案,更不可能因此將殺人案繪成這樣的塗鴉,藉以示意後人。我想,先皇此畫,必有其他用意,但當下在此案之中,卻被用作了另一個用途——兇手在作案之中,為了替自己掩飾罪行而扯上天譴這個罪名,在看到這幅畫之後,便故意貼合這幅畫而謀劃了三樁殺人案,企圖借聳人聽聞來掩人耳目,以求逃脫刑罰!”

    皇帝緩緩點頭,說道:“那麼,查一查有誰知道此畫及上面塗鴉形狀,就能基本圈定兇手了。”

    “正是,這就是兇手弄巧成拙的一個方面。一方面,這個手法使得這三個案件顯得撲朔迷離,無從捉摸;但另一方面,也使得這三個案件被連在了一起,讓人可以清楚得知,這三個案件的兇手,是同一個人。我們將這三個死者生前的交集點結合起來,便可以推斷出,此人殺害的所有人,與呂滴翠都有著莫大關聯——而且,此人還見過張家珍藏的這幅畫。 ”

    堂上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落在張行英的身上。

    張行英在眾人的矚目下,頓時緊張至極,不知所措地後退了一步。而黃梓瑕凝神望著張行英,說道:“是的,看起來,張行英的嫌疑,非常大。與呂滴翠這件案子有關的人中,呂滴翠自己,在魏喜敏和孫癩子死的時候有作案時間,但公主薨逝之時,她被拘禁在大理寺淨室,要逃出來殺人並且再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原位,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呂至元,公主薨時他有作案時間,但魏喜敏死的時候,他因太過疲累而被抬回家,又有大夫和隔壁鄰居照看,絕對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從當時所在的豐邑坊跑到薦福寺殺人。孫癩子死時,他亦在蠟燭鋪埋頭補做薦福寺的巨燭,西市眾多店主和客人皆可作證。

    “唯有……張行英,他任何時間,都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明。或者說,在三樁兇案發生之時,張行英,一律都在現場。”

    眾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張行英身上。張行英驚惶地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辯解:“不……我,我沒有殺人……”

    周子秦也急了,趕緊拉住張行英的手,急道:“崇古,張二哥是有殺人的理由,但是我相信,他不會殺公主呀!就算他要殺人,他一定也不會用這樣的方法的,他這麼耿直的人,不可能安排得下這麼多計策啊!”

    黃梓瑕朝他點了點頭,然後面對眾人說道:“按照時間順序,第一樁兇案,是薦福寺中魏喜敏死亡之謎。他死亡的關鍵謎團,在於薦福寺當時的人山人海之中,霹靂劈下蠟燭爆炸,而當時寺內無數人四散逃竄,別人身上都只有輕微火苗,唯有魏喜敏一人不偏不倚被焚燒致死。對於此案,眾人紛紛說是天譴,然而,蒼天何曾為了一個人而真的動容過呢?依我看來,他的死,只是兇手精心的安排,無論有沒有天降霹靂,魏喜敏都將在那一日,死於火焰之中!”

    李潤睜大那雙清澈的眼睛,問:“可……除神佛之外,世上真的有人能控制霹靂,讓雷火剛好燒到自己想要殺的人?”

    “嗯,看起來無懈可擊的一場報應,可惜,兇手還是在現場留下了蛛絲馬跡,讓我們藉此追尋,找出了諸多疑點。”黃梓瑕的目光從堂上眾人的面上一一掃過。就算是只是為同昌公主的死興師問罪而來的皇帝與郭淑妃,也懷著極大的疑惑,專注地聽著。

    黃梓瑕回頭,對著周子秦點頭示意。

    周子秦如今與她配合得非常好,立即便去庫中取了那根鐵絲過來,遞給她,問:“我們在薦福寺發現的這根鐵絲,對於案情有幫助嗎?”

    “嗯,這是兇手拿來掩飾自己的手法,也是兇手殺人的方法。”她說著,接過那根鐵絲,指著上面被燒得變成青藍色的一頭,說道,“這種顏色,顯然不是在現場灑落的那些火苗可以燒成的。這種顏色,需要不短時間的灼燒——那麼,當時在薦福寺內,哪裡有持久燃燒的火苗,可以讓一根鐵絲受這麼長時間的焚燒呢?我想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薦福寺內的那兩根巨燭。而能夠在蠟燭內插上這種東西的,當然只有——”她拿著這根鐵絲,轉頭看向一直沉默站在最後的呂至元。

    “我想請教一下,呂老丈,請問你在蠟燭芯內插上這根鐵絲,有什麼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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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9:53 |只看該作者
第114章 二十一 弄璋弄瓦(一)

    眾人看著呂至元,頓時嘩然。

    這老頭兒自進入大理寺以來,一直埋頭站在角落裡,沒有任何人注意過他。因為對他的鄙棄,所以就算是說到和滴翠有關的幾個人,別人的目光也只在他身上掠過,並沒有停駐。

    然而此時,黃梓瑕卻舉著那根鐵絲,向他發問。

    眾人的目光,隨著黃梓瑕,一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呂至元在堂上陰影之中,努力隱藏自己的身影,他依然還是傴僂的身子,半舊的布衫,陰暗讓他的臉顯得輪廓也深濃起來。

    他彷彿不明白似的,緩緩抬眼看著黃梓瑕,慢吞吞問:“你說什麼?”

    崔純湛也附和道:“楊公公,你之前不是說本案與張家所藏的那幅先帝遺筆有關嗎?既然他家珍藏著,呂至元可曾見過那幅畫?”

    “自然見過,就在魏喜敏死後,滴翠曾為了打發過來索要彩禮的父親,而將張家的畫取出給他,並且告訴了他,我們當時幾個人揣測過的,圖上的那三幅塗鴉內容。只是當時呂老丈說不信,她才賭氣去當了十緡錢,交給了他。”

    “所以那幅畫……呂老丈是真的看過的。”周子秦肯定地附和,但神情猶疑不定,“可是……可是你也說他是去討要彩禮的,他這種樣子,難道真的……會殺人麼?”

    “哼……我才沒有。我錢都到手了,幹嘛為了一個丫頭片子去殺人?”呂至元冷笑搖頭,一臉堅決道,“沒有!我沒有在自己的蠟燭內放過這種東西,或許是別人弄的,又或許是鐵絲混在香內,在香爐裡被燒成這樣的,與我有什麼關係?”

    “但當時一片混亂之中,唯有薦福寺那個大香爐沒有倒,如果鐵絲是其中的,怎麼會被帶出來?而你說,這鐵絲是別人插進蠟燭芯去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將彎曲的那一頭展示給他看,“若是直上直下,插入蘆葦芯子或許還有可能,但這彎曲的鐵絲是在下面的,除了一開始製作時你動的手之外,又有誰能將它彎曲的這一頭插入筆直捆束的蘆葦芯之中?”

    呂至元又慢吞吞道:“哦……我老了,眼花了,可能是什麼時候蘆葦芯子之中混進了一根鐵絲,也沒有覺察到。但我敢問公公,我出了這一點岔子,又犯了什麼法?”

    “你真的是無意之中讓鐵絲混進去的嗎?總之我不相信,因為你這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事實上卻是整個案件的開端與重點。”黃梓瑕搖頭說道,“呂老丈,你對於這場殺人佈局,實在是費了莫大的心思。案發前幾日的天氣本就壓抑,眼看就有雷雨,而你又注意到,一丈高的蠟燭,已經與大殿齊平,只要插上一根鐵絲,便極易引雷。於是你在自己所做的那根巨大蠟燭的芯子中,插上了一根鐵絲。為了防止別人發現,你還堅決要自己親手樹立這根蠟燭——這樣,你就可以在蠟燭樹立起來之後,將原本藏在裡面的這根鐵絲拉出。而等到梯子撤去,下面的人,誰又能注意到燭芯燃燒的火焰之中,藏著一條細長的鐵絲呢? ”

    “原來……所謂的天降霹靂,是他一手引來的?”崔純湛目瞪口呆,“那,那他運氣也太好了,不偏不倚就讓霹靂炸掉了自己的仇人!”

    “不,當然是有原因的,不然的話,天雷怎麼會在薦福寺中的千萬人,不偏不倚剛好選中了魏喜敏?”黃梓瑕將鐵絲展示給所有人看,“不知大家可注意到了,這根鐵絲上直下彎。上面筆直的半根,不但有被灼燒的痕跡,而且,還有殘餘的一點黑灰。但下面彎曲部分,卻毫無焚燒痕跡。這不是讓人很奇怪嗎?因為我看過呂老丈做這種巨燭的蠟燭芯,是把蘆葦芯子用麻布包裹紮緊之後,浸透蠟油,再裝上燒紅的鐵尖,插入半凝固的蠟燭之中。所以就算當時蠟燭爆炸了,鐵絲上紮的蘆葦芯子有麻布捆紮、有蠟凍住,也極難散掉。就算退一萬步說,真的散了,吸過蠟的鐵絲也會有一瞬間燃燒,燒出一層黑色,入水也無法洗去。可你這條鐵絲,下面卻是完全乾乾淨淨的。原因是什麼呢?”

    崔純湛與王麟、蔣馗等傳看這根鐵絲,若有所思。

    皇帝對於宦官的死雖也有好奇,但並沒有沒有太大反應,只說道:“楊崇古,你從速道來。”

    “是。以奴婢揣測,當時呂至元所做的蠟燭芯子,只有這半根鐵絲長短。上面直的、變黑的一部分夾在芯子中,而蠟燭的蠟面下,其實根本就沒有芯子,鐵絲是裸露的,當然也就無從燒起了。”

    眾人全都愕然,周子秦趕緊問:“那麼,他做這樣一個只有上面短短一截蠟燭芯的巨燭,又有什麼用呢?”

    “因為,他要用那個蠟燭,藏一個東西。而這根鐵絲下面彎曲的弧度,正是為了避開那個東西。”

    周子秦一拍腦袋,立即說道:“他肯定是在蠟燭內藏了硫磺和炸藥!所以天雷劈下的時候,鐵絲引雷,蠟燭燃燒,旁邊的魏喜敏就被燒死了!”

    “不對,爆炸後不久,我便過去查看了,在現場並沒聞到有濃烈的硫磺火藥氣味。”崔純湛立即反駁道,“而且,呂至元當時並不在現場,他又如何能保證蠟燭爆炸時,魏喜敏肯定就在蠟燭的旁邊,而且雷火燒到就的,就是自己想要殺害的魏喜敏?”

    周子秦抓了抓頭,只能一臉疑惑地望向黃梓瑕。

    “以上說的,是我們看見的證據,然而,本案還有一個,是看不見的證據。那就是——當時在場的人,夔王爺、周子秦、張行英、呂滴翠還有我,我們五個人離那支爆炸的巨燭或遠或近,但沒有一個人在蠟燭炸開之前看到過魏喜敏。”說到這裡,黃梓瑕轉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點頭,肯定地說:“當時本王確實沒有看見魏喜敏。因他是在公主身邊的人,若本王在薦福寺掃到過他一眼,必定印象深刻。”

    “夔王爺這樣過目不忘的人沒有發現魏喜敏,或許可以說是因為魏喜敏混雜在了人群之中,所以離得太遠沒看見。可張行英與呂滴翠兩人,當時就在蠟燭旁邊,而且魏喜敏是傷害過呂滴翠的人,還穿著絳紅色的宦官服飾。他既然能在第一時間被火燒著,必定是離蠟燭很近的,為什麼同在那支巨燭旁,魏喜敏卻沒有被別人看見?”

    在眾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之中,黃梓瑕終於說出了最重要的結論:“因為,那支蠟燭的高度,是一丈多,一圍半粗,就算去掉上面融化的蠟和下面的較細的地方,剩餘也足有八尺高,而魏喜敏的身高,只有五尺半,足以藏在蠟燭之中! ”

    堂上一時寂靜,每個人都為這個瘋狂的想法而感到驚詫,錯愕,不敢相信。

    “原本半透明的黃蠟,被染成了五顏六色,遮掩住了裡面藏著的東西;為了空間更大,所以截掉了蠟燭芯;燭身的雕花上可以戳出一些小洞,保證在裡面的人不被窒息而死;彎掉的鐵絲,是因為需要避開魏喜敏的頭,而且,可以將雷火引導蠟燭內部,讓糅合了硃砂、硫磺、黑油等易燃物的蠟燭迅速爆炸散落。”

    張行英、周子秦、李潤等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看看黃梓瑕,又看看猥瑣傴僂的呂至元,不敢置信。

    呂至元低頭望著腳下青磚地,臉上還帶著冷笑:“公公,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藏著一個大活人在蠟燭裡?我又把藏著人的蠟燭送到薦福寺?你真是異想天開!”

    “是聽起來似乎荒誕不經,但我說過了,我手中,有確鑿證據。”黃梓瑕清清楚楚道,“第一,將蠟燭送到薦福寺的那一天,你明明通宵趕製蠟燭,疲憊不堪,為什麼還不肯假手於人,一定堅持要自己親手送到薦福寺,看著它立好才肯離開?”

    “我虔誠向佛,這蠟燭花費了我數月心思,我不放心別人替我送去!”

    黃梓瑕不置可否,又說:“第二,薦福寺花了半年多才蒐集了那麼多蠟用以製作那支巨蠟,結果蠟燭爆炸,一下子全部焚燒殆盡。普通的蠟會在遇火時燃燒得如此徹底,只留下你最後刮走的那麼半罐子蠟嗎?你是怕剩餘的蠟太少,會被人知道自己的蠟燭是空心的,所以乾脆在裡面加了大量遇熱即燃燒的顏料,將所有餘蠟一律燒光。”

    呂至元看都不看她一眼,說:“你懂什麼?製作蠟燭時,為了渲染各種顏色,必然要加入各色顏料的。”

    “然而,你製作蠟燭數十年,難道就不知道,裡面多加了硃砂硫磺黑油等,也許一碰到火,整支蠟燭都會熊熊燃燒起來?”黃梓瑕說著,又搖了搖頭,說, “更何況,你還犯了一個做蠟燭的師傅斷然不可能犯的錯誤,那就是在蠟中摻加硃砂。”

    呂至元冷笑道:“誰說我選擇了硃砂?明明用的是與往常一樣的普通顏料,你無憑無據怎可隨便說我?”

    “雖然在場的人並沒有什麼大事,但,我確實有證據。因為在事後,暴雨將蠟燭的餘燼沖刷到了魚池中,放生池中所有的魚都在一夜之間死了!”黃梓瑕說著,回頭看向嘴巴都合不攏的周子秦,問,“當時你曾撿了死魚回去檢驗,那些魚的死因是什麼?”

    “是水銀中毒。”周子秦趕緊說道。

    “對,這就是製作蠟燭時不可以用硃砂作為顏料的原因。因為硃砂遇火燃燒之後,會化為水銀,水銀瀰漫到空氣中,所有呼吸到的人都會中毒,怎麼可以使用?然而你為了讓蠟燭易燃,依然還是選擇了硃砂!”黃梓瑕直視呂至元道,“之前我去你店裡時,曾看見你給蠟燭上紅色,那紅蠟絕對不是用硃砂做出來的,也絕不會冒毒煙。而為什麼偏偏在那一支巨燭上,你用了價高又危險的硃砂?你口口聲聲說自己虔誠,卻為什麼要給佛門法會製作這樣的害人蠟燭?你難道不怕蠟燭燃燒後的毒煙會殃及薦福寺內所有男女老幼?”

    呂至元一時語塞,他站在背光之處,臉上的皺紋更加深刻,一張臉彷彿在瞬間更見蒼老。

    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任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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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二十一 弄璋弄瓦(二)

    “其實也沒什麼,不是嗎?你一開始就知道,燒不了多久,整支蠟燭便會炸開,到時候人群四散,那點水銀熏不死人。”黃梓瑕搖頭道,“但即使你精心佈局,在蠟塊上,你還是露出了馬腳。薦福寺花了那麼久才蒐集的蠟,你卻能在數日內又湊出足夠製作那麼大一支蠟燭的蠟油,我問你,你那些蠟從哪兒湊來的?你說你是多年存下來的,若你存有這麼多蠟,薦福寺還需要到全國各地搜買嗎?所以事實是,你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用上那麼多的蠟,因為蠟燭本來就是空心的,薦福寺給你送過來的蠟塊,很多都剩下了,一開始就沒用掉!”

    見呂至元面若死灰,卻沒法辯解,周子秦趕緊問:“崇古,我有個問題!雖然那幾日本來就氣息壓抑,眼看就是要來雷雨的天氣了,可如果雷雨一直不來,他又準備怎麼辦?”

    “即使那條鐵絲沒有引來雷電劈下,但下面的蠟油中,還摻雜著黑油和硫磺。只要再燒一會兒,整支蠟燭還是會炸開,然後炸開的蠟塊全部焚燒,而被他藏在裡面的魏喜敏,身上早已塗了易燃物,還是會被活活燒死!到時候他只要說蠟燭出了岔子,炸裂後誤傷他人,依然可以辯解,只是沒有天雷劈死人這麼玄乎而已。”

    崔純湛皺眉道:“確實是……魏喜敏在蠟燭之內,而當時了真法師又剛好講到報應,天雷大作,鐵絲引雷,蠟燭炸開,一切就跟上天在成全一般。大家在慌亂之中,只會認為這個倒地的人是蠟燭旁邊的人被燒到,誰會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他是從哪裡來的?”

    周子秦滿腦子疑惑,又問:“那麼,魏喜敏又為什麼會乖乖呆在蠟燭之中呢?他當時可是在地上哀嚎打滾的,一個大活人,為什麼肯躲在蠟燭裡啊?”

    “零陵香,你忘記了嗎?錢關索聽呂至元說他那邊有上好的零陵香,於是買了送給公主府的廚娘菖蒲致謝。菖蒲一個下人,按照府中規矩,這種貴重東西自然要先給公主送去過目。然而公主婚後還未生孩子,怎麼會用這種不利懷孕的東西?而魏喜敏一來貪婪,二來有頭疾,零陵香對他來說正是好東西,於是順理成章拿去用了。一天一兩,到第七天香已用完,他又去向菖蒲討要,鬧出一場風波之後,跑去向錢關索要挾,錢關索帶他去了呂至元店裡——那一天正是薦福寺佛會的前一夜。那一夜魏喜敏徹夜未歸,而這個大家一致認為不敬神佛的魏喜敏,第二日在所有人都未曾事先看見他的情況下,在薦福寺突然出現,一出現便是滿身的大火,哀嚎而死。 ”黃梓瑕盯著呂至元,緩緩道,“呂至元將一切都計算好了,一是公主府的規矩,無論誰拿到貴重東西都要先進獻主人;二是利用錢關索,給他推薦了自己的零陵香;三是計算好了頭疾病人的用量,讓他幾日後準時來討要。一切都如他所料,魏喜敏自投羅網,並且在他的店內失蹤。而魏喜敏失蹤的那一夜,我想,應該是呂老丈在店裡用了加料的零陵香,讓他無知無覺一覺睡到了自己滿身大火才驚醒吧。 ”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呂至元身上,看著這個乾瘦老頭跪在堂前,一動不動,就跟一根已經枯死了多年的枯瘦樹根一樣,盡是灰黑的風霜痕跡,卻又滿是蒼勁的線條。

    黃梓瑕聲音堅定,繼續說下去:“而孫癩子的死,也與你,脫不開關係。”

    “不,楊公公,孫癩子這個案件,你可能是想錯了。”張行英默然看著沉默不語的呂至元,說道,“孫癩子死的時候,正是中午……我和阿荻都曾去過那裡,想下手卻沒有找到機會。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在大寧坊見到呂……呂老丈,而且後來也很多人證實,中午時他正在西市店內趕製蠟燭,我不信他有機會殺害孫癩子。”

    “他壓根兒不必在場,因為在叫人來維修加固自己房屋的那一刻開始,孫癩子就已經必死無疑了。”黃梓瑕轉頭示意周子秦,將他們當時從孫癩子家門上撬下來的鐵額展示在眾人面前,說,“在孫癩子的房屋正門之上,裝了一個如今京城流行的鐵額,當時替孫癩子加固門窗的師傅替孫癩子裝上的是一個全新的,塗漆顏色十分鮮亮,而在案發之後,卻發現已經完全掉了漆。”

    “這個鐵匾額……是錢關索弄的!”崔純湛頓時又一指委頓餘地的錢關索。

    眾人的目光又再次聚集到錢關索身上。

    原本滿臉死氣的錢關索,此時看看黃梓瑕,又看看呂至元,那雙一直呆滯的眼睛終於瞪大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他撐著地嘶聲喊了出來:“冤枉……冤枉啊!草民沒有殺人!草民的鐵額是……是在劉記鐵匠鋪打的,拿回來之後就堆在那裡,小人只看了一眼!”

    周子秦急不可耐,只抓著黃梓瑕問:“以你看來,這個小鐵額和孫癩子的死有什麼關係?”

    黃梓瑕反問:“你還記不記得,大寧坊的里正曾對我們說過,在錢老闆劈開孫癩子大門的時候,有一股黑氣沖出,大家都認為是滴翠的冤魂煞氣? ”

    “是,里正說過。”周子秦看向張行英,撓頭皺眉道,“可問題是,滴翠又沒有死,怎麼會有冤魂煞氣之類的?”

    “因為,有人在門上焚燒過東西,而在門被劈開的時候,灰燼受到震盪,而裡面又始終悶著,所以乍一開門,黑灰便立即飄蕩出來,也就形成了所謂的黑色'煞氣'。”黃梓瑕指著那鐵額上面燒得焦黑卷駁的漆色,說,“但屋內並沒有火燒的痕跡,唯一的灰燼,在空心的鐵製匾額之內。所以,孫癩子的死,兇手動的手腳,就在這裡。

    “在發現孫癩子死後,大理寺便立即封閉了屋子,也不可能再有人接觸到這個鐵額,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前一天門窗加固好之後的那一夜,與第二日午時之間,有人在孫癩子的那個鐵額內,燃燒了什麼東西。而這個東西,我斷定,應該就是零陵香——因為在我們晚上過去查案時,王尚書的兒子王都尉護送我們一起過去,他聞到了屋內殘存的零陵香的氣息。他是京城有名的香道中人,應當不會聞錯。而我也敢斷定,這種零陵香,必定與當時迷倒魏喜敏的是一樣的,所以才導致孫癩子一直在被刺中兩處之後還維持那種姿勢,一動不動地死去。”

    崔純湛忙問:“那麼,呂至元又是如何潛入那個密封的屋內,殺死孫癩子的?難道……他也知道下水道經過那裡?”

    “此案與下水道並無關聯,若兇手是從下水道潛入的,那麼屋內必定會有痕跡,就算被跟著錢關索湧進來看熱鬧的人踏平,也不可能會是那種夯實的地面。何況當時呂至元正在店內忙碌,哪有時間前去爬下水道呢?”黃梓瑕讓周子秦將鐵額上的鏤空花紋掀起,說:“諸位可以看到,裡面的殘餘灰燼之中,有兩道手指抹過的痕跡。在我們未曾查看鐵額之前,有誰會注意這個淹沒在孫癩子牆上一大堆符咒畫像中的東西呢?更不可能有人想到鐵額裡面會藏著什麼東西。我想,唯一可能會到裡面拿東西的,應該就是兇手了。而兇手從這裡面拿走的,是什麼東西呢?”

    她指著裡面香灰中殘存的兩個痕跡,說:“這是一個較大的圓形痕跡,這東西若是個圓形,按照這個直徑來看,是絕對不可能從鐵額這些奇形怪狀的鏤空之中取得出來的,而若是一個扁平的圓片,兇手可以勉強伸入一根手指,將它從最下面挪出來,從下面這條長長的雲煙縫隙之中取出——可是,兇手並不是這樣取的,他是從上面取走的,但上面這裡,唯一的空洞只能容許一根手指通過,能從這麼小的地方取出的這麼大的圓……是什麼呢?”

    眾人都不禁看著那個小洞思索起來,堂上一時無人說話,唯有張行英站在堂上,彷彿看著一個陌生人般看著滴翠的父親,而呂至元則失神地怔怔站在那裡,不言也不語,彷彿黃梓瑕所說的一切,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李舒白緩緩開口說道:“是個彈簧繃子。”

    “是,就是用在弓弩上的那種繃子。在灰跡上刮擦的時候,會留下較大的圓形形狀,但再小的空洞,只要將它旋轉幾下,就能毫不費力地取出。”黃梓瑕說著,將目光再度投向呂至元,彷彿嘆息一般地說,“而呂老丈,當年曾應徵入伍,他進入的,正是弩隊。”

    “難道說,呂至元在這裡面……裝了一個弓弩?”周子秦頓時驚呆了。

    “不,只需要兩個繃子而已。”黃梓瑕指著鐵額示意,“在對外的那一層塗上磷粉,後面放上零陵香,零陵香之後,是用蠟封住的繃子,上面放的,是兩片淬毒的薄鐵皮。”

    “我想起來了!孫癩子半身的爛瘡,讓他只能維持那個側睡的姿勢,而呂老丈曾當過多年弩兵,只要根據大門與床的角度,調節好繃子,用蠟封住,即可對準那張被擠得只剩那點空間的床上,一個始終用那種姿勢睡覺的人!”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那日午時——或許不用到午時,只要陽光足夠熾烈,照在鐵額上,磷粉受熱,引燃零陵香。這種安神催眠的香會讓孫癩子昏昏欲睡,而他的床正對著,就是大門口和門上的鐵匾額。等到零陵香燃完,鐵額內燒起明火,封住繃子的蠟在瞬間融化,被封在蠟內的繃子立即彈出,上面放置的鐵皮以微向下的角度,直射入了孫癩子的體內。這香能讓魏喜敏在睡了一夜之後,還沒從顛簸中醒來的,在昏睡中的孫癩子可能壓根兒沒有感覺,就一命嗚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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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發表於 2016-12-22 17:00:27 |只看該作者
第116章 二十一 弄璋弄瓦(三)

    “是的,在知道孫癩子找人加固房屋時,呂至元便已策劃好這一切了。他先弄到了錢氏店鋪中的一個鐵額——反正當時訂的那批都是一樣圖案——改造了裡面,又原樣封好,然後提著工具箱過去,故意假裝自己此時才發現是給孫癩子安燈盞托,吵嚷了一頓就走了,那些在裡面趕工的人誰也沒發現,其實他已經換走了那個原來準備的鐵額,反正師傅們手腳很麻利,只是拿著東西往留好的縫裡一嵌而已,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然而,如果這樣的話,當時在場的所有工匠,都有嫌疑換掉那個鐵額,是不是?”崔純湛立即說道,“而且,我們只要看到他身上的毒鐵片,就可以按照角度找出凶器了。然而子秦和大理寺的仵作,都沒能在孫癩子身上找到任何鐵皮之類的東西呀!”

    “是的,淬毒的鐵片會徹底地洩露孫癩子死在密室之中的秘密,也就沒辦法讓人認為是天譴了。所以凶手當天下午必須要去大寧坊,他需要安排一場戲,將孫癩子的死鬧開,並且讓自己成為第一個接近孫癩子屍體的人。而那天下午,在孫癩子家附近的酒館之中,正要去算賬的錢關索,遇到了同樣要去討債的呂至元,兩人一起劈開了孫癩子家的門——呂至元帶去的小斧頭,錢關索劈開的門。他們兩人在所有人之前闖了進去,酒醉的錢關索把屍體直接就推到地上去了,假裝不明就裡的呂至元趁機將他的屍體翻了過來。然而,沒有人看到,就在此時,那兩個最接近屍體的人中,有人將孫癩子身上紮著的凶器拔下,然後裝出害怕的樣子,和對方一起退到門口。在眾人報官府和看屍體的一片混亂之中,兇手便可以趁機將鐵額中的機關取走了。”黃梓瑕說著,目光清朗地環視堂上所有人,“所以,在孫癩子死後,最早接近他屍體的人,就是那個兇手。”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依然還跪在那裡的錢關索。他滿臉複雜神情,不知是震驚還是欣慰,只見他望著呂至元,臉上的肥肉在微微顫抖。

    李潤問:“錢關索和呂至元,都是當時最早接近孫癩子屍體的人,你說得對,唯有他們有機會將孫癩子屍體上的凶器取走。可,為什麼你會認為,兇手不是錢關索,而是呂至元呢?”

    “很簡單不是嗎?第一,錢關索沒有機會看那幅畫,所以能按照第二幅塗鴉殺人的,並不是他。第二,當時首先靠近屍體的,唯有他們兩人。兩人中,呂至元是清醒狀態,若錢關索拿走凶器時他一定能察覺;而如果是呂至元拿走凶器,錢關索那種狀態,卻不一定能覺察。”

    呂至元依舊站在那裡,弓著背,低著頭,一動不動。只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青磚。

    那裡,有一滴濕濕的痕跡,不知是他臉頰上滴落下來的汗,還是他眼中落下的淚。

    夏日的太陽,灼熱地自堂外照射進來,雖然堂上人都站在背光的地方,但熱浪依然炙烤著所有人,讓人覺得心焦火燎。

    在滿堂的寂靜之中,呂至元終於開口,他的神情雖然疲憊灰暗,但他抬起頭,那雙眼睛卻意外的銳利。

    “是。我殺了魏喜敏,也殺了孫癩子。他們都該死,不是嗎?”他聲音沙啞,語氣也很平靜,“我有時也覺得很詫異,為什麼我所做的一切都這麼順利,其實我做好了外面的空心蠟燭之後,也做了裡面的內燭,就在魏喜敏過來找我的前一刻,我已經失望,決定要將內燭套入進去,放棄這個計劃了……誰知,就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來了,上天,終究還是成全了我!我曾想,是不是因為老天也在垂憐我女兒,才保佑我殺人時,毫無阻礙,無比順利……”

    “然而你在殺公主的時候,卻顯得格外倉促,我想,她應該不在你的計劃之中吧?”黃梓瑕望著他,低聲說。

    這句話一出,滿堂頓時死寂,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皇帝頓時臉色劇變,難以自抑地一按桌子,呼的站了起來。

    他瞪著呂至元,眼中滿是通紅血絲,低吼:“同昌……同昌也是你……下的毒手!”

    呂至元站著一動不動,低著頭,只晦澀地說道:“我從未進過公主府,甚至連公主的面,都從沒見過。”

    一直沉默不語的刑部尚書王麟,此時終於開口,說道:“楊公公,此事我也覺得有點疑問。你可別忘了,公主是死於九鸞釵之下,而九鸞釵,在公主薨逝之前,曾神秘失蹤。我想,一個香燭舖的老闆,很難潛入公主府偷盜重重關鎖之中的九鸞釵吧?”

    郭淑妃亦點頭,哽咽道:“同昌一直珍愛九鸞釵,此次更是因為自己的夢而慎重珍藏,誰知……誰知也能有人安排下種種手法,終究還是盜走了這支釵… …”

    黃梓瑕搖頭道:“不,奴婢認為,在重重關鎖之中的九鸞釵,其實用一個很簡單的手法便可盜取。”

    皇帝指著她,厲聲道:“你快說!”

    “口述或許難以描繪,還請大理寺為我準備一個箱子和一大一小兩把鎖,我便能為大家重現當時九鸞釵不翼而飛的情形。”

    崔純湛立即吩咐人送來一口箱子,黃梓瑕讓人靠牆放著,然後向鄂王李潤借了那個裝棉紙的盒子過來,將自己頭上簪子的通心卷紋草按住,拔出裡面的玉簪,用手絹包裹好放在盒中。

    她將東西給眾人看過之後,讓李潤親手鎖上。等李潤將盒子放入箱子之後,她又請他用另一把鎖將箱子鎖上,鑰匙收好。

    她指著箱子問垂珠等幾人:“當時公主將九鸞釵放入倉庫之中時,情景是否如此?”

    幾個侍女都垂淚道:“正是如此,一模一樣。”

    黃梓瑕點頭,然後向眾人道:“各位可以看到,這箱中東西,我未曾碰過一個手指頭,但這裡面的東西,實則我已經竊取了。”

    李潤愕然道:“不可能!你一直站在我兩步之遠,怎麼有機會竊取?”

    “不信的話,請鄂王爺將鑰匙給我,我打開給你看。就像當初公主將鑰匙給侍女,讓她們去取東西一樣。”她回頭看著噤若寒蟬的侍女們,笑道,“當然,一定要幾個人一起去,可以互相監督。”

    她走到箱子前,示意四個侍女站到自己身後,問:“倉庫內一排排都是架子,你們當時站在哪裡?”

    侍女們想了想,便依次走位,站在了她的身後。

    “因為周圍架子的遮擋,你們只能站在我的身後,看得到我的背影,卻不能看到我的手在幹什麼,不是嗎?”她說著,面牆打開了箱子,然後將裡面的盒子取出,放在已經合攏的箱蓋上,又打開了小盒子,然後大聲說道,“東西不見了!”

    聽聞她的宣布聲,不僅侍女,就連堂上眾人都圍了上來。只見黃梓瑕站在空空如也的打開的箱子前,手裡捧著打開的空盒子,回頭看他們。

    墜玉嚇得臉色煞白,說:“是的!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不見了!垂珠,垂珠你說是不是?”

    垂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沒有應答。

    黃梓瑕冷冷說道:“這是一個,只有親手打開箱子的人才能實施的方法。”

    周子秦恍然大悟,立即問:“這麼說,你就是在開箱子的時候,將東西塞進自己的袖子或者懷中,然後假裝箱子裡已經是空的了?”

    “不可能呀!”落珮立即道,“當時一發現東西丟失之後,公主立即下令搜查所有人,別說當時去取東西的垂珠和我們了,就連棲雲閣的侍女們都每人搜身、搜房間,九鸞釵那麼大的一支釵,若是垂珠藏起來的,早就立刻發現了!”

    “當然不可能藏在身上。”黃梓瑕將自己的袖子挽起,以示裡面沒有任何東西,“我只是在箱蓋再次打開的時候,借助那一瞬間,將東西送到了別人都不會注意的一個地方而已。”

    她將空箱子往後一拖,在箱子與牆角的夾縫之中,她親手用手絹包好,放在鄂王親手鎖住的盒子中的那支簪子,赫然就在地上。

    在眾人愕然的低呼聲中,黃梓瑕將手絹打開,取出裡面的玉簪插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然後將盒子捧還給鄂王,說道:“在所有人搜身,搜房間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想到,將那隻箱子從架子的最下層拉出來,看一看箱子背後的空隙中,藏著什麼東西。而棲雲閣的倉庫中,唯有那個箱子下墊著碎布,想必是垂珠早已謀劃好,因怕自己掀起箱子讓簪子滑落的時候,九鸞釵會發出聲響,所以預先在那裡鋪了布條,以減輕聲音,是不是?”

    垂珠怔怔地聽著,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癱倒在地。

    郭淑妃跳了起來,怒吼:“垂珠!居然是你!你……公主平日對你不薄,你居然……你居然敢謀殺公主!”

    “沒有!奴婢只是……奴婢只是瞞下了九鸞釵,奴婢……奴婢也是逼不得已……”垂珠哭著,連連搖頭,“奴婢怎麼敢對公主動手?就算借奴婢一萬個膽子,奴婢也萬萬不敢啊!”

    駙馬韋保衡,他原本憔悴失神的面容,如今更為難看,幾乎已經面如死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張了張唇,卻沒說出任何話。

    “你給朕從實招來!”皇帝大步走到她面前,指著垂珠喝問,“你是靈徽身邊人,她素日最為倚重的就是你,你為何要故意盜走九鸞釵,讓公主焦慮成疾?”

    “因為……因為……”垂珠顫聲說著,卻不敢開口,只是痛哭著倒伏在地,幾近暈厥。

    黃梓瑕回頭看著茫然地跪在堂旁瑟瑟發抖的錢關索,緩緩地說道:“當然是因為,你的父親錢關索。”

    垂珠依舊哭著匍匐在地,沒有抬起頭來。

    而錢關索則身體一震,那肥胖又鬆垮的脖子一寸一寸地轉過來,看著因為哭得太過厲害,彷彿身體在抽搐的垂珠,嘴唇劇烈顫抖著,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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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00:38 |只看該作者
第117章 二十二 無人知曉(一)

    “到底怎麼回事?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皇帝直接面向黃梓瑕,一拂袍袖,指著她喝道。

    “是,我想這件事,應該從十年前說起。”黃梓瑕見錢關索茫然不知所措,垂珠伏地哭得幾乎暈厥,而皇帝就站在她面前等待答案,只能說道: “那時錢關索因為窮困潦倒,所以賣掉了女兒杏兒。杏兒入宮之後,被改名為垂珠,分到了公主的宮中。垂珠聰穎勤快,經過十年的磨練,成為了公主身邊最不可缺少的人——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父親出現了。在她即將因為公主的幫助而嫁給朝中前途大好的青年官員時,這個從小拋棄了她的父親卻出現了。而本朝以來,官吏與商戶之間,雖已有較多通婚,但一個商戶女,與一個由公主親自消除奴籍又親自指婚的侍女,在夫家看來,到底應該是哪個更好一些呢?”

    眾人都默然無語,只看著全身顫抖伏在地上的垂珠。

    而垂珠終於抬起頭,眼淚泉湧,無法抑制。她努力想睜大眼看自己的父親錢關索,然而終究被淚水模糊了眼睛,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只能喃喃說道:“是……我熬了十年,終於要熬出頭了,可你……可你為什麼忽然又要出現,為什麼要斷絕公主替我鋪設好的錦繡前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與你相認了,我大好的婚事就完了!就算對方不會悔婚,我一個商戶女,以後在夫家,又怎麼做人?”

    黃梓瑕默然看著她,輕聲說:“然則,你的父親一直期待著與你重逢。”

    “是啊,被自己賣掉的女兒,居然沒有死,居然還在公主府中過著那麼好的日子,他喜滋滋地捧著那個金蟾回去,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女兒有出息,卻不知我憂慮得整夜沒睡,我好怕……好怕自己只是個商戶女的身份被人發現。”垂珠萎頓地坐倒在地上,從眾人旁觀的角度看來,她那種絕望的神情動作,與她的父親錢關索,幾乎是一模一樣。

    錢關索終於囁嚅著,低聲說:“可……可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很爽快地給我看過胎記,我還聽到了你的笑聲……還有,還有那個金蟾,是你自己要給我的,不是我要的……”

    垂珠怔愣了一下,呆呆地沒開口。

    黃梓瑕便問:“錢老闆,你不覺得,與你說話的‘你女兒’,和現在垂珠的聲音,並不一樣嗎?”

    錢關索頹然點頭道:“是……不太一樣了。”

    “和你說話,給你看胎記,又把金蟾給你的人,不是我。”垂珠終於顫聲開口,目光畏懼地投向皇帝和郭淑妃,“她……她是……”

    “是同昌公主,不是麼?”見她始終不敢說出口,黃梓瑕便幫她說道,“雖然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要冒充錢關索的女兒,但在公主府之中,我們曾見過她身邊一個小瓷狗。那種瓷狗,只是市井中最普通的玩物,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當時我便覺得奇怪,因為公主小時候曾被碎瓷器割破手腕,聖上珍愛她,因此下令,她的身邊不能出現陶瓷的東西。那麼,這個小瓷狗是哪裡來的,在公主死後,又是誰將它摔碎,企圖隱瞞呢?”

    垂珠呼吸急促,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卻什麼也沒說。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錢老闆送給她,換來了金蟾的那一個小瓷狗吧。而在公主薨逝之後,她身邊的人——應該就是你,為了隱瞞,而毀掉了小瓷狗。最簡單的方法,當然就是將它從高台摔下,然後假裝不經意,走到合歡樹下,將那一堆碎瓷片踩入泥中,神不知,鬼不覺。”黃梓瑕搖頭道,“而且,除了小瓷狗之外,我想,能讓廚娘菖蒲和你就算撒謊、就算引火上身也要盡力隱瞞,而且還能將皇上賜予的東西隨便送人的,也只有公主了。”

    “是……”垂珠終於出聲,她不敢再看面前眾人,頭垂得極低極低,低若不聞地喃喃道,“誰知道呢,我聽菖蒲說起錢……錢老闆要找自己手上有胎記的女兒,因我手上燒傷後早已沒有胎記,便只假裝不知。誰知公主卻湊巧在里屋睡醒,聽到了此事,說自己每日無所事事無聊之極,便讓我幫她在手腕上用眉黛畫了個胎記,又和我商議如何騙過他。看她如此興致勃勃的模樣,我也只好答應了,憑記憶給她畫了我手上的胎記,又給她出主意隔著屏風說話,只想讓她騙一回好玩就算了,誰知他們說話間偶爾提起小瓷狗,錢……錢老闆巴巴的就去找了來送給她,一來二去,公主竟樂此不疲了……”

    一個朝中最受寵愛的公主,居然去冒充一個從小被賣掉的孤女,而這個女子又恰巧是她身邊的侍女。眾人聽著這簡直匪夷所思的事情,堂上一時寂靜無聲。

    錢關索呆呆地跪在堂上,這一刻他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了,彷彿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遍體鱗傷的痛,他只是跪在那裡,怔怔的,卻想不明白,茫然而悲哀。

    “我知道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公主與錢關索居然十分談得來,雖然從未叫過他一聲爹,但一開始她私下里稱他為矮胖子,後來變成了胖子,漸漸變成了胖老頭兒……而聽說錢關索也多次向人炫耀自己的金蟾和公主府的女兒。他越興奮,我越擔心……擔心身世敗露,自己近在眼前的婚姻會在一夕之間被他破壞掉……”垂珠垂頭看著地上一塊塊拼接得毫無間隙的青磚,喃喃地說道,“就在這個時候,公主做了那個夢,那個關於潘玉兒來索要九鸞釵的夢。然後,魏喜敏死了,駙馬也出了事,公主憂急犯病,我整夜整夜都睡不著,守著公主,唯恐出一點簍子——就在某一日,我照例到太醫院去取公主的藥回來,下車時,有人盯著我的手腕看,問:'你是垂珠?'”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穿著白麻衣,袖子下露出隱約的疤痕。她將自己的衣袖拉了上去,露出那支被燒得全是猙獰疤痕的手臂,垂首說道:“我想,他是看見了我的手,所以肯定了我的身份吧。我回頭看見那人,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披著個破斗篷,斗篷的帽子把臉遮住了一半,可是下半張臉又用一條黑布遮住了,這麼熱的天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卻叫住我說,杏兒,你爹要死了。”

    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呂至元,落在錢關索身上,聲音恍惚無力:“我……我聽他這樣說,嚇得幾乎快跳起來了。我怕被人知道我的身份,而他又說,只和我說兩句話就走,所以我只能離開馬車,跟著他走到巷子另一邊無人處,聽他說話。他說……我知道你是杏兒,錢關索的女兒。魏喜敏是你爹殺的,因為魏喜敏向他索要零陵香,兩人一語不合,你爹就在薦福寺內引火燒了他;而駙馬的馬,也是你爹去查看自己賣給京城防衛司的馬時,一時疏忽弄壞了馬掌,不巧害到了駙馬;孫癩子,就是你爹闖進門的時候殺死的……而且,他還問我,你知道,你爹一旦被官府抓起來之後,你的身份會不會洩露?你以後的人生怎麼辦? ”

    錢關索咧著嘴,臉上的肥肉不停地顫抖著,他抖抖索索地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自己女兒傷痕累累的手腕,但垂珠卻如被火燙到般收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後。

    錢關索的手停在胸前,許久也沒放下去。他臉上哭喪的表情,配上那張胖臉,難看得讓人不知該同情還是厭棄。

    而垂珠聲音哽咽,幾乎泣不成聲:“他……他跟我說,你以為你的事情能瞞過別人嗎?但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我得幫助你父親,也得幫助你。我、我怕極了,只能問他,我該怎麼辦?”

    “於是,他讓你去盜取九鸞釵,是嗎?”

    “是……他說,前兩次殺人和駙馬出事,錢老闆都有作案時間和在場證明,他讓我……幫我爹弄一個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做到的證據。”

    駙馬韋保衡盯著她,不敢置信問:“所以……你就殺了公主?”

    “不!我沒有!”垂珠說著,咬住下唇,聲音顫抖,“我,我怎麼可以做傷害公主的事情……是那人說,此事很簡單,公主不是夢見自己的九鸞釵不見了麼,這事兒可以和此案聯繫在一起,而……誰都知道,錢老闆是絕對沒有辦法拿到九鸞釵的……我還是不肯,我說九鸞釵是公主親手收到箱子裡去的,我沒有辦法拿到手。可他……他教給了我這個辦法,讓我在拿東西的時候,可以這樣偷取九鸞釵。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郭淑妃聲音淒厲地打斷她的話,問:“那麼九鸞釵畢竟是在你的手中了?你兜兜轉轉說了這麼久,還不快從實招來,你究竟是如何用它來殺害公主的?”

    “淑妃,奴婢理解您的心情,但事情總還是要從頭說起,不然的話,如何才能讓真相大白?”黃梓瑕說著,又嘆道,“公主是被刺入心臟立即死亡的,這種死法掙扎的幅度很少。而九鸞釵這樣一支玉釵,竟然會在刺入心臟時斷折,更是令人覺得詫異。所以或許是,儘管垂珠你已經在下面鋪設了布條了,但九鸞釵還是在從箱蓋上滑落時跌破了,釵頭與釵尾分離了,跌成了頭尾兩截,是麼?”

    垂珠泣不成聲,只重重點頭,許久,才繼續說:“我沒想到,九鸞釵的失蹤,會讓公主如此在意。她舊疾復發,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我在風聲沒這麼緊之後,就趕緊去箱子後取九鸞釵,準備神不知鬼不覺讓它再次出現在公主身邊。誰知……誰知我從箱子後取出九鸞釵一看,它竟已經摔斷了!”

    她的目光越過堂上所有人,望著癱在那裡的錢關索,茫然惶惑:“我……我那時真的嚇得心跳都停止了,我握著斷裂的九鸞釵,就像握著一條套在我脖子上的繩索一般……我按那個人的約定,在晚上將釵送到公主府角門處,但就在釵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我忽然害怕極了,總覺得這一來,我就要被人拉下深淵。不知為什麼……我,我攥緊了釵頭,問,你究竟是誰?”

    而那個遮住了臉的男人,一言不發,只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釵,卻沒防九鸞釵已經斷裂,他一手抓住了釵尾,釵頭卻依然留在垂珠的手中。垂珠抓著釵頭,轉身就跑,狂奔入角門,而那人不敢進門,追了兩步之後,便從巷子口另一邊匆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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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00:52 |只看該作者
第118章 二十二 無人知曉(二)

    落珮失聲叫道:“可是……可是如果那個人拿到的,只是釵尾的話,為什麼公主能在那麼多人當中,那麼遠的距離,一眼就看到了九鸞釵?她不可能那麼遠就認出折斷的那半支釵尾呀!”

    垂珠拼命搖頭,痛哭失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公主叫出九鸞釵的時候,我嚇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還以為……還以為我所做的事情被她發現了。可沒想到,她是指著人群中說的,我心知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只因那九鸞釵頭,當時就揣在我的懷中……所以我力勸公主不要過去,誰知那一場混亂之中,公主還是……還是……”

    她再也說不下去,跪伏在地上,只是歇斯底里地痛哭。

    堂上人尚且可以等待,但皇帝已經忍耐不住,他竭力抑制自己,咬牙道:“起來!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

    垂珠又哀痛又害怕,只能用手拼命地按著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擠出後面的話來,聲音嘶啞,幾乎潰不成聲:“是,奴婢……奴婢和一群人尋找公主時,在人群中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雖然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可奴婢怎麼都記得那件斗篷……而且,還看見他帶著公主往偏僻的坊牆後去了。所以奴婢拼命地擠過混亂擁擠的人群,卻……卻已經來不及了,等奴婢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公主倒下去……”

    她說起當日場景,臉色發青,彷彿當時的九鸞釵,是刺在她的胸口,斷絕的,是她的生機一般:“奴婢……嚇得趕緊跑到她身前一看,她胸前刺的……正是九鸞釵的釵尾!奴婢……害怕極了,心知要是自己被懷疑的話,肯定會被搜身,到時候懷中的釵頭,就是奴婢謀害公主的罪證!所以奴婢拼命跑到公主的身邊,在跪下去抱著她的身體時,悄悄將一直揣在懷中的九鸞釵頭丟在了旁邊的草叢中,企圖讓別人以為……是有人持著那支九鸞釵殺害了公主,九鸞釵斷裂是因為公主的掙扎……然而奴婢真的沒有殺公主!奴婢只是一步錯,步步錯,最終到瞭如今的結局……”

    堂上眾人都是沉默,也不知該驚愕還是應該嘆惋。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全身已經虛脫無力。他的目光轉向黃梓瑕:“她說的,是否屬實?”

    黃梓瑕低聲道:“屬實。公主倒下時,垂珠剛剛趕到,她當時連滾帶爬到公主身邊,確實沒有殺害公主的機會。”

    皇帝仰頭,再也不看她一眼,只揮揮手,示意將她帶下去。

    大理寺的衙役們上來,將垂珠的雙臂拉住,往外拖去。

    垂珠踉踉蹌蹌地被他們拖著往外走,她的眼睛看向錢關索,原本因為哭泣而低沉的嗓音,在此時終於嘶啞地吼出來:“錢關索,我這一輩子……從始至終,都被你毀了!我死都……不會原諒你!”

    皇帝抬了一下手,示意衙役們停一下。

    垂珠萎頓地跪倒在地上,伸出自己那雙手哭喊道:“你看,我手腕上的胎記沒了,為什麼?因為我為了保護公主,手腕到手肘全部燒傷了,傷口潰爛高燒多日差點死掉,才換來公主念我忠心,將我調到她身邊作貼身宮女!公主幼時有一個從宮外帶來的小瓷狗,然而她不慎摔破割傷了手指頭,皇上與淑妃認定是我沒照顧好公主,讓我在碎瓷片中跪了一整夜,跪到失去意識倒地才被饒恕……我膝蓋鮮血淋漓的時候,你在哪裡?我燒傷的時候,你在哪裡?我高燒欲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把我賣掉,拿了賣女兒的錢發家了,然後因為良心不安,惺惺作態來找我,毀掉了我最後的幸福,你——”

    她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滾滾落下,氣息噎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爹……”錢關索望著自己的女兒,囁嚅著,許久許久,才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喑澀。他說了這兩個字後,想了想,又艱難地改口說,“是我……對不起你,杏兒……是我對不起你……”

    他再也說不下去,嚎啕痛哭出來,他本來就是個又醜又矮的胖子,現在哭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更是顯得醜陋。但所有人都無法出聲嘲笑他,只看著他們父女,滿堂沉默。

    皇帝的聲音,打斷了此時的沉默,說道:“你生前服侍靈徽,還算盡心。如今身犯重錯,朕格外開恩,允你追隨主人而去。”

    垂珠咬牙把眼閉上,再不說什麼,也不看堂上人一眼,任由別人把自己拖了出去。

    郭淑妃看著她的樣子,憤恨道:“同昌之死,她是罪魁禍首之一,如今死後還能陪著靈徽,陛下為何要給她這樣的恩德!”

    沒有人附和她,也沒有人回答她。

    就連錢關索,也依然呆呆跪在那裡,只是那張灰暗的臉上,眼淚汩汩而下,似乎無法斷絕。

    皇帝示意把錢關索也帶出去,他回頭看黃梓瑕,右手緊攥成拳,因為太過用力,青筋根根爆出,與他面容上突突跳動的肌肉一般,觸目驚心:“那麼,唆使垂珠偷盜九鸞釵,又殺害公主的人,究竟是誰?”

    黃梓瑕默然向他躬身行禮,說道:“僅憑一根釵尾,同昌公主當然不可能認出是九鸞釵。然而,就偏偏有一個人,擅長製作各種栩栩如生的花鳥龍鳳,一夜時間,在斷釵上接續一個假的九鸞釵頭,並不是難事。”

    周子秦搖頭道:“崇古,這不可能呀,就算是粗製濫造,就算是最熟練的玉匠,但要雕鏤一支玉釵也需要好幾日,何況是九鸞釵這樣繁複的大釵— —更何況,他又去哪裡找同樣一塊九色玉呢?”

    黃梓瑕反問:“為何要用玉呢?反正只是在混亂人群中讓公主遠遠看一眼,那麼,用調好顏色的蠟,做一支九鸞釵,她又怎麼會在倉促間認得出來?而且,一夜時間,用蠟做一支玉釵,不是綽綽有餘?”

    鴉雀無聲的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呂至元的身上。

    郭淑妃一邊緩緩搖頭,一邊垂下眼睫,眼中的淚水無奈而悲戚地滑了下來。

    而皇帝瞪著呂至元許久,重重地退了兩步,跌坐回椅中,他說不出話,只用憤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呂至元。

    呂至元此時的目光,只投向堂外的天空,靜默不語。

    他的側面,那一道道皺紋,就像是岩石上風化的溝壑。他遙望著天邊,似乎看著自己的女兒越奔越遠,終於遠離了他,遠離了這個可怕的長安——在她,還不知道父親為她所做的一切時。

    或許,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曾怨過,曾恨過的父親,為她做過什麼。

    黃梓瑕望著呂至元,心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但她終於還是開口,說:“呂老丈,你要為你的女兒復仇,我理解你這種心情。但你不應該為了掩飾自己,而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崔純湛趕緊小心翼翼地請示皇帝,問:“聖上,是否要給呂至元上刑,讓其招供?”

    “不必了,我認罪……我殺了三個人,魏喜敏,孫癩子,同昌公主,都是我殺的。”呂至元打斷他的話。

    壓抑在堂上的氣息,並沒有因為他認罪而有撥雲見霧的感覺,反而越發凝重。

    黃梓瑕嘆了口氣,說:“在此案之中,同昌公主雖然間接傷害了你的女兒,但她畢竟是無心之失,而且她這樣的身份,你卻執意要殺她,又是為什麼? ”

    “同昌公主……我其實並沒有想殺她。畢竟如你所說,她並不是直接把滴翠害成這樣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滴翠要向大理寺投案自首,說自己是殺人兇手。可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危在旦夕,我也更不能去投案自首,禍及女兒啊!”呂至元說著,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說,“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同昌公主,我想,這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大約只有她,才能救我的女兒了。所以我誘使垂珠為我偷了九鸞釵出來,誰知她卻只給了我一半。但我雖沒能從垂珠手中騙到九鸞釵,但已經看清了那釵頭的模樣,所以我揣測垂珠應該不敢將壞掉的九鸞釵交給公主,於是就像你所說的那樣,用蠟趕製了一支九鸞釵,遠遠看去,就跟真的差不多。”

    黃梓瑕又問:“你對公主府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是不是荳蔻告訴你的?”

    “是,她與我家來往很少,但滴翠的母親畢竟是她姐姐。我今年去春娘墳上祭掃時,她也來了。我勻了一點香料給她,但她說公主府的規矩,外人收受的所有貴重東西都要上交給公主的,公主身邊有個十分貪心的魏喜敏,又有頭疾,有香料肯定會被他拿走,尤其是安神的。”

    “可是,公主做了九鸞釵丟失的夢,你又是從何得知?”

    “是那日魏喜敏到我店中,被我用香迷倒之後,我將他綁好,他曾迷迷糊糊以為自己身在陰曹地府,所以嚇得什麼都說,我問了幾句,他就說了公主的夢,還說看到公主偷偷見錢關索的事情,我聯繫上錢關索最近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女兒送的金蟾,又聽說公主身邊的侍女垂珠手上有傷痕,幫公主冒充得很好,於是我猜想,垂珠或許就是錢關索的親生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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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01:05 |只看該作者
第119章 二十二 無人知曉(三)

    黃梓瑕默然點頭,身後皇帝已經暴怒地打斷了她的詢問:“別問這些有的沒有的!先把殺害公主的事情,一五一十招供出來!”

    呂至元垂下頭,說道:“我拿著假的九鸞釵,偷偷躲在公主府外,跟著她到平康坊。被堵在路上的公主下車,順利地被我引了過來。我在混亂之中將她帶到無人處,向她坦承了自己殺她府上的宦官和那個孫癩子的罪行,跟她說我女兒是冤枉的,求她救救滴翠。她卻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看著地上的草芥冷笑。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讓大理寺釋放滴翠。可公主情緒極差,劈頭便只讓我們父女倆都洗乾淨脖子等著,她說……她說,不僅你要死,你女兒活不了!”

    皇帝聽他講述同昌公主臨死前的模樣,他坐在椅上,眼前彷彿又出現了自己女兒肆無忌憚、驕傲任性的模樣。那鋒利單薄的五官,就像一枚最易折斷的冰凌,卻偏偏還如此倔強固執。

    皇帝覺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用力抓著椅子扶手,死死地瞪著呂至元,卻無法擠出一個字。

    “那個時候,我害怕極了,公主若走了,我和滴翠,都要死了……我已經殺了兩個仇人,年紀也大了,死對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可滴翠……滴翠這麼年輕,就跟剛抽出的花苞似的,她怎麼可以和我一起死?”呂至元說到這裡,終於一反之前的緘默低沉,他激動地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口,彷彿要把那裡的血給嘔出來,“那一刻,那一刻我忽然想……和此事有關的,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如果公主也死了,不就可以證明,正在大理寺的滴翠,她……她是無辜的嗎?”

    在滿堂寂靜的人中,呂至元的嗓音嘶啞乾澀,卻讓眾人都不知如何以對。

    “所以,我就……趕上她,將那支釵尾,刺進了她的心口……”

    郭淑妃發出瘋狂的叫聲,眼看就要撲到堂上來。她身旁的宦官與侍女忙將她拉住,卻無法阻止她慟哭失聲:“陛下,靈徽……靈徽竟死在這種小人之手!陛下……”

    皇帝坐在椅上,彷彿已經完全聽不到、看不到,只是坐在那裡,巨大的悲痛淹沒了他,讓他一時無法動彈。

    黃梓瑕低聲說道:“呂至元,整個長安城都在說,你嫌棄自己的女兒,將她趕出家門,又貪財無恥……然而我知道,這一切都只是你為了保護你的女兒滴翠而已。其實,在她被孫癩子侮辱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報仇了。魏喜敏是公主府的宦官,公主府有心要保他,你知道自己無法走官府這條路,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動手,親自殺了他們!”

    她的目光落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倉皇淒涼的張行英身上,停了許久,才繼續說了下去:“可你知道,這事若是一旦敗露,不但你會死,你的女兒,也一定會被你牽連,到時不死也要流放。於是你在下定決心要殺人的那一刻起,就把滴翠趕走了。你給她丟了一條繩子,逼她去尋死,其實就是想當眾與她斷絕關係,讓她遠走高飛,不受牽連。然而我想你一定偷偷地跟著她,不然的話,你又如何能不偏不倚尋到張行英家,被滴翠撞見呢?”

    呂至元咬緊牙關,含糊道:“我……我去張家偷偷看過她幾次,雖然很小心,但有一次還是被滴翠發現了……於是我便說是來討要彩禮的,想著張家也湊不出這麼多錢來,希望滴翠還是離開京城遠走高飛最安全。誰知她竟那麼傻,真以為我是虎狼父親,竟偷了張家的那幅畫出來給我,說抵十緡錢。我說了不值,她還跟我說,這上面畫的是三種死法。我見第一種剛好像是天降霹靂殺死人,頓時想起剛被我殺死的魏喜敏。於是在殺孫癩子時,聽說他閉門不出,便從第二幅畫中受到啟發,鐵籠再怎麼樣總有縫隙,而我當年在弩隊學過的手藝,剛好可以用上。至於第三幅……”

    他說到此處,嗓音喑啞,再也說不下去了。

    “滴翠遭遇此事……我們都同情她。只是,公主畢竟也算無心之失,錢關索及家人更是無辜,你將他們捲進來,太不應該。”黃梓瑕輕嘆道,“而我最佩服的是,你偽裝得太好,不僅騙過了我們,甚至連你親生女兒都騙過了。”

    “可能……是因為我確實對滴翠不好。”他聲音嘶啞,目光落在空中虛無的一處,他看著那裡,就像看見了女兒站在面前一樣,就像即將離世的人捨不得自己身邊唯一留存的東西一般,珍惜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著女兒虛幻的面容。黃梓瑕聽到他喃喃的聲音,就像是夢囈一樣:“剛生出來的時候,我就不喜歡這個女兒……她是早產,春娘生下她之後就血崩而死,我只能呆呆抱著剛出生的她,坐在床邊看著春娘的臉慢慢變成白色,又慢慢變成青色……”

    當時他低頭看著自己懷中這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因為這個皺巴巴的小嬰兒,他的妻子沒了。那一刻,他只想把這個孩子給摔在地上,換回春娘的命。

    可是,她那麼小,早產的孩子,躺在他的臂彎裡跟隻小貓似的,哇哇的哭著,紅紅的小臉皺得跟青蛙一樣,那麼醜陋,那麼柔弱,讓他只能抱緊了她,將臉埋在她的襁褓之上,嗚嗚地哭起來。

    他自小家貧,又去當了十年兵,三十多歲了,他才遇到唯一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女人春娘。他們婚後感情很好,春娘卻始終沒有懷孕。他們四處燒香祈求,終於有了這個孩子,誰知她一到來,就將他原以為可以相伴終老的人給奪走了。

    更討厭的是,她還是個女孩子。

    男孩子丟在草叢裡就能長大,等到稍大些,便可以帶著一起下水摸魚,上山打鳥。會有人陪他同喝一壺酒,同使一處勁兒幹活,血脈相連一起沸騰,這就是兒子,有一天長得比自己還枝繁葉茂,穩健厚實。

    可他擁有的只有一個女兒,柔軟得就似一朵薔薇花蕾,一不小心就會被春風吹折。他只能去求隔壁吳嬸幫她洗澡,羞憤地替女兒洗尿濕的褲子,笨拙地給她梳醜陋的辮子……她一天天在長大,從剝了皮青蛙一樣醜陋的早產嬰兒,長成了那麼清秀漂亮的少女。這讓他越來越擔憂,不知道最終是誰會將這朵薔薇花蕾移走,種在別人家的花盆之中,那之後,她怒放也好,枯萎也罷,他再也沒辦法守護。

    誰叫春娘生的是個女兒呢?留給他的,注定只能是孤獨終老。他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容易大罵乖巧的女兒,越來越羨慕有兒子的人家。

    十七年,一個獨身的父親,拉扯一個孩子,將她從不足四斤的一團肉,養成美麗體貼又能幹的姑娘,這十幾年的辛苦,外人無法想像。他也曾守著發燒的滴翠一宿一宿沒合眼;他也曾守在街口逮住跟別人出去玩的滴翠,劈頭蓋臉痛罵;他也曾在給春娘上墳的時候,割著她墳頭的荒草和她嘮嗑說,女兒長得可真像你啊……

    他也曾經去找了個女人,努力想要生個兒子,可那個女人背著他虐待滴翠,讓他又無法忍受,終於借酒發瘋把她趕走了。那時,他也五十多了,終於死了這顆心。他想,或許自己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孤單單一個人,死了,讓滴翠把自己安葬在春娘的身邊,窩窩囊囊就這麼過完了一世。

    時間真快啊,一眨眼,粉糰一樣牙牙學語叫阿爹的女兒,已經變成了會在髮髻上插一朵白蘭花的少女,裊裊婷婷,嬌嫩鮮豔,經常有少年藉口買香燭到他家店舖裡,只為看她一眼。

    那時他又是擔憂,又是歡喜,他挑剔地打發走一個又一個說媒的人,只因為覺得世上哪個男人也不配自己女兒。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整日笑語吟吟的女兒,竟會因為去公主府送一趟香燭,而忽然遭遇了最不堪的命運。

    孫癩子到處傳揚那件醜事,整個長安城都在津津樂道他女兒的不幸。滴翠偷偷藏了蠟扦要去找孫癩子拼命,被時刻盯著她的他發現,奪下蠟扦給了她一巴掌。

    那是滴翠長成姑娘後他唯一打她的一次。

    誰也不知道,他當時在心裡已經下了決心。

    他要保住自己的女兒;他要以血還血,洗清滴翠身上背負的恥辱;他要驅散她的噩夢,讓她重新再活一次。

    “憑什麼,皇帝的女兒,只因為心情不好,就可以隨意擺佈我女兒的命運,將我的女兒打落地獄?”呂至元眼眶裡,渾濁的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滑落下來,滴落在青磚地上。他彷彿自言自語的,極低極低地說著,“十七年,我用十七年時間,把自己的女兒從那麼小一個嬰孩,養到這麼好一個女子……我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孩子,我只是個最低賤的手藝人,給不了她高貴的門第,給不了滔天權勢,給不了滿堂富貴……可我,就算賠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讓自己的女兒,好好活下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一陣溫熱的血潮湧動著,讓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熱。她強忍住眼淚,卻忍不住眼前浮現出的,自己父親的身影。

    在益州的時候,她被父親責怪後,任性不肯吃飯。母親端了湯餅過來勸她吃,她一偏頭,卻剛好看見父親躲在庭前樹下,偷偷關注著她。

    被她一眼看見,父親頓時轉過臉,假裝自己只是路過,踱著方步向庭院深處走去。

    她至今還記得,日光將庭樹的枝影投在父親的身上,那一條條清晰的影跡,當時毫不在意,可此時想來,卻依然還歷歷在目,彷彿那種影跡不是映在父親的衣上,而是用血畫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是李舒白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

    呂至元依然跪在堂上,侍衛們已經給他上了枷鎖。

    崔純湛坐在堂上,一拍驚堂木,又頓了頓,才問:“下跪犯人,你殺害同昌公主、公主府宦官魏喜敏、京城大寧坊住民孫癩子,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是否伏法?”

    “是。”他聲音果斷而清晰。

    崔純湛朝後堂看了一眼,見皇帝雖然胸口劇烈起伏,卻依然坐在椅上一動不動,便又轉頭問呂至元:“你還有什麼話說?”

    呂至元沉默了片刻。

    站在他斜後方的張行英睜大眼,期待著他會轉頭,對自己說說關於女兒的事情,說一說他要將滴翠託付給自己。

    但沒有,呂至元最終還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崔純湛又看向皇帝,皇帝的臉色還是青白,但氣息終於平順了,他嘴唇微動,對著崔純湛說了四個字:“凌遲處死。”

    崔純湛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只聽到“撲通”一聲,呂至元的臉色青紫一片,倒在了公堂上。

    在一片驚呼混亂中,周子秦第一個跑去,趕緊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後將他的口掰開看了看,愣在那裡。

    黃梓瑕趕緊問:“是怎麼回事?”

    “他應該是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蠟丸了,不知什麼時候咬破了,現在已經……毒發身亡,無藥可救了。”

    黃梓瑕怔怔地蹲下來,看了他黑紫色的臉,默然無語。

    周子秦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也好。”

    她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向皇帝回稟,皇帝的手緊抓著扶手,青筋畢現,狂怒道:“死了?就這麼死了,如何洩朕心頭之恨!”

    郭淑妃哭道:“陛下,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這種賊人……必要讓他死也不得安生!”

    皇帝厲聲問:“他的女兒呢?他逃了,朕就要他女兒替他受那千刀萬剮!”

    周子秦頓時嚇得跳起來,黃梓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動。

    “陛下……”崔純湛心驚膽戰道,“剛剛……暈倒後被陛下命人架出去的,就是他的女兒呂滴翠。”

    皇帝這才想起之前這件事,頓時勃然大怒,可又因是自己親口下的旨意,只能怒極而無處發洩,狠狠一摔袖子,吼道:“立即搜尋!把整個京城翻過來也要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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