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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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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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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7:48:10 |只看該作者
第170章 十六 桃李穠艷(四)

    還沒等他們說上兩句,旁邊又有幾個人提著棍子衝了出來,周子秦急中生智,大喊一聲:“我有錢!我付錢還不行嗎?”

    “錢要收,你打我們小倌又怎麼說?就這麼放過你們,我們夜遊院怎麼在這條街上立足?”龜公大吼,打手們頓時圍上來,手中的棍子一起落下。

    就在他們抱頭蹲地,千鈞一發之際,外面忽然有人飛身衝進來,只飛腿一撩,有一半人手中棍子都飛了出去,另一半的人則連棍子一起倒了。

    那個人擋在他們面前,身材偉岸高大,往他們面前一站,威風凜凜。

    周子秦頓時大喊出來:“張二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行英回頭看他們:“王爺說最近不安定,這邊又三教九流,恐怕不安全,讓我暗地保護你們。”

    他口中說著,手上不停,抓起幾個重新圍過來的打手又丟了出去。

    黃梓瑕看著他大顯身手,趕緊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周子秦卻在那裡驚愕不已:“王爺不是什麼反應都沒有嘛?不是好像不管我們嗎?幸好私下叫人保護我們了……”

    還沒等他說完,周圍所有人都已經畏懼地縮在了牆角,不敢動了。

    唯有松風跳起來,一邊哭著一邊怒罵:“你們這些無良混賬!白吃白喝還要白嫖!我們幹這行沒日沒夜,賺的都是血淚錢,賣身的痛你們誰知道啊……”

    周子秦聽著他血淚控訴,不由得眼睛一酸,趕緊一邊掏錢一邊自我檢討:“我混蛋,我混賬……”

    黃梓瑕都無力了,帶著張行英灰溜溜地往外面走,一邊問:“王爺呢?自己一個人去了?”

    “是,他說他沒事,但楊公公您這邊比較要緊。”張行英趕緊說,“不過我偷偷跟著到花廳那兒,看見幾鎮節度使都來了,才敢走的。 ”

    黃梓瑕嘆了口氣,然後說:“走吧。”

    狼狽不堪的周子秦也出來了,問:“我們回去吧?”

    “不,還要去各個妓館問一問。”黃梓瑕說著,帶他們到旁邊的那些樓閣之中,繼續詢問。不過之前不懂,現在可學乖了,知道這邊喝茶說話也要錢的,看見姑娘時先奉上銀子,頓時好說話多了。

    長春苑娟娟:“齊騰?哎呀,沒有這個客人呀……溫陽公子嗎?是呀是呀,是個非常可親的人,出手大方,還特別會說話,姐妹們都喜歡他!你們說我寫的這首詩?哎呀討厭啦,人家今年寫了幾十份發出去的,當然也有溫陽公子一份啦!您說傅辛阮?傅娘子盛名在我們梧桐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呀!我們幾個姐妹一起去那邊請她,才得她指點編了一曲《白紵》,如今是我們的招牌舞啦,各位不看看麼?”

    紅香樓蘭蘭:“溫陽公子?真討厭,我們幾個姐妹都知道的,外面相好的一大堆呢!上次說了要給我帶滿春記的胭脂,結果還給忘了!要不是他另買了支釵給我賠罪,我都不要理他了!那首詩嗎?我抄了很多份送人,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說好的。傅辛阮傅娘子嗎?我知道的,我好友翠翠擅琴,去傅娘子那邊請她指點過,現在翠翠一曲身價翻了好多呢!”

    章臺閣沅沅:“真的,那首詩真的是我自己寫的,別拿那些代筆捉刀的來對比。溫陽公子麼,倒是會寫詩,可從不留下自己的筆跡。喏,我給你們念念他送給我的一首詩:芙蓉台上環佩解,銷金帳中玉臂舒。鴻雁聲絕茜紗窗,何日再聞蘭麝息……我淪落風塵十來年,詩寫得這麼下流噁心的人,我也只見過他一個呢!傅辛阮麼我也知道的,聽說很多人去請教她歌舞,去年長春苑娟娟就是因為她幫著編了一曲舞,最後在整條街上大出風頭,奪了花魁嘛。”

    瑤台館的小玉:“溫陽公子怪體貼的,雖然來的不多,但一來就噓寒問暖的。人真是挺不錯的,去年我生病數月,他還給我送了些錢過來,若不是我另外有相好的了,他替我贖身我也願意的……對了,傅辛阮傅娘子給我們寫過一首歌呢,如今在我們苑內深受客人歡迎,幾位不點一曲聽聽麼?”

    “逛青樓,也是挺累的。”

    時至子夜,周子秦才回到衙門,累得直接就倒在了大堂上,只說得出這麼一句話。

    旁邊宿在班房的捕快們頓時面面相覷,繼而吃吃地偷笑出來。阿卓賊兮兮地跑到他們身邊,問:“逛了半夜,有什麼收穫不?”

    黃梓瑕頭也不抬,只整理著今晚收集的各人口供,說:“差不多了。”

    氣息奄奄的周子秦頓時一個激靈,從凳子上坐了起來:“差不多了?什麼差不多了?”

    “本案啊,差不多了。”她淡淡地說。

    周子秦頓時大叫出來:“我還什麼都不知道。你就說差不多了?這是怎麼回事?”

    黃梓瑕見他汗都下來了,便說道:“其實還沒呢,我只是隱約心裡有了猜想,但目前還需要一些確鑿的證據。”

    周子秦張大嘴巴:“那你告訴我,你猜想的人是誰?”

    黃梓瑕避而不答,回頭朝門口叫了一聲:“富貴!”

    那隻瘦弱的醜狗頓時箭一般從外面飛奔進來,朝著她汪汪叫了兩聲,禿尾巴也隨意擺了兩下。

    黃梓瑕默然打量著這隻狗,見它毫無感覺,才回頭看著周子秦,嘆了口氣,說:“所以,猜想始終只是猜想,還有令我無法猜透的地方。”

    周子秦盯著富貴看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問:“你是懷疑……我那隻鐲子上,有毒?”

    “嗯,所以你用拿了鐲子的手去拿那個米糕時,齊騰勸阻了你,並將你的米糕丟掉了。”黃梓瑕皺起眉,說,“但現在看來,又似乎… …並沒有事情,他可能只是隨口一說。”

    “我得好好查查!”周子秦趕緊將懷中這個手鐲取出,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對著牆上燈照了又照。

    那透鏤的玉石花紋照在他的面容上,那種明透的光彩,美麗得詭異。

    “好了,我得先回去了。”黃梓瑕一天奔波問詢,又在梧桐街盤問了半夜,也有點支撐不住了。

    她陡一站起,便覺得自己有點頭暈眼花,大約又是過於勞累了。

    她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從袖中拿出兩塊梨膏糖吃了,靜靜坐了一會兒。

    周子秦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哦,大夫說我氣血有虧,是以太過勞累的話,會頭暈目眩。”她說著,又將糖袋子遞給他,“你吃嗎?”

    周子秦抓了一片吃著,然後說:“這個,一般都是女人才會氣血不足吧?我記得那位公孫大娘的妹子,殷露衣殷四娘,就是氣血有虧。她好像也吃糖,不過我覺得飴糖沒有雪片糖好吃,而且又不好帶,經常就粘住衣服了。”

    “是呀,還得隨時用糯米紙包著,免得黏住外物。”黃梓瑕隨口說道。

    周子秦嚼著雪片糖說:“不過她的手可真巧,雕的飴糖活靈活現的,我妹到現在還保存著那隻飴糖老虎呢。”

    黃梓瑕點頭應了,然後驟然間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許久,只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周子秦抬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叫她:“崇古,你在想什麼?”

    她拂開他的手,說:“你讓我想一想。”

    周子秦見她神情慎重,趕緊吐吐舌頭,縮在旁邊看著她。

    黃梓瑕按住自己頭上的髮簪,將玉簪從銀簪中拔出,然後在桌上慢慢地畫了起來。

    周子秦托著下巴,看見她先畫了一株花樹的模樣,然後又著重描繪了樹幹和橫斜的枝條,最後在花樹外面畫了一件衣服的輪廓。

    他莫名其妙,見簪子尖在木桌上畫出了淺淺一點白痕,那件衣服束腰大袖,招展迎風,看來莫名的詭異,不由得問:“崇古,這是什麼東西?”

    “是本案破案的關鍵。”她說著,慢慢將自己手中的簪子插回到頭上銀簪之中,又皺眉道,“可是……不對勁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消失的凶器,又到哪裡去了呢?”

    周子秦點頭說道:“是啊是啊,說起這個,齊判官之死一案,那個凶器還沒有找到呢,捕快們都快把荷塘翻過來了,旁邊的灌木也被拔掉了,所有枝條都細細查看篩選了一遍,可還是什麼都沒找到弈婚。”

    “當時那些樂師們的樂器、公孫鳶他們的道具等等,都搜索過了嗎?”黃梓瑕問。

    周子秦絕對肯定地說:“第一時間搜過了!絕對沒有問題!夾帶啊什麼的,我們都搜過了,真的沒有!”

    黃梓瑕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許久,才說:“明天吧。等天亮了光線強一點的時候,我們再去看一看現場。”

    周子秦想了想,說:“不如你今晚就留宿在郡守府吧,別回節度府去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說:“這樣……不方便吧?”

    “有什麼不方便的?你這樣每天半夜回去,多累啊。而且我還要跑到節度府去找你,我也累啊。乾脆,張二哥——”周子秦回頭看著張行英,說道,“你先回去吧,跟王爺說一聲,就說崇古今天太晚了,明天還要查案,就先留宿郡守府了。等案情有了眉目,馬上就回去應王爺差遣。”

    張行英有點遲疑地看看周子秦,又看看黃梓瑕:“這個……楊公公,你覺得呢?”

    黃梓瑕默然點了點頭,說:“嗯,我先在這裡休息了。免得來來去去又麻煩。”

    張行英見她這樣說,便應了一聲,轉身便向外走去。

    周子秦也十分困倦了,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一邊問:“崇古,你和我一起睡吧?”

    黃梓瑕只覺得眼皮一跳,差點沒被門檻絆倒:“不要!”

    “啊?我還想我們能抵足而眠,徹夜長談呢!”周子秦十分不滿地說,“我從小就可盼望有這樣的一個朋友了!可是至今也沒有找到願意和我一起睡的人……要不崇古你就幫我滿足一下心願麼!”

    “這個我真滿足不了。”黃梓瑕咬緊牙關,死都不鬆口,“我睡相不太好,磨牙踢被翻身蹬腿夢遊什麼都有,你不想被我夢中勒死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什麼……真看不出來你睡著了居然這麼可怕。”周子秦撓撓頭,然後不情願地說,“好吧,反正我那邊空房間也不少,你就住東首那一間吧,窗前雖然對著牆,但現在薜荔初生,一個個懸掛在你窗上,還挺好玩的。”

    黃梓瑕對郡守府如此了解,頓時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所住的院子,是西園。

    西園的後面,是花園的池塘,栽種了一池荷花。而院落的牆壁之上,爬滿了薜荔藤蘿。當年她最喜歡在這邊讀書,夏日的黃昏,她光腳蜷縮在廊下薜荔藤中,往往有一場大雨打得荷葉翻轉,薜荔墜落。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那時禹宣總是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撿拾起掉落的薜荔把玩,說著一些毫無意義卻讓他們覺得開心的話,消磨掉一整個下午的時光。

    這裡是禹宣的住處,府中最幽靜的地方。

    也曾是她,最喜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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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3:11 |只看該作者
第171章 十七 夜雨驚風(一)

    黃梓瑕跟在周子秦身後,沿著薜荔垂落的走廊走到東首的房門前。周子秦給她將阿墨拉過來,說:“今晚被褥洗腳什麼的,明早打水洗漱什麼的,有事你就叫他,要是他做得不好,你就給他顏色看​​看!”

    黃梓瑕想起當初周子秦被銅人差點壓扁,而這兩人還處變不驚翻花繩的情景,在心裡想,估計沒轍,你給了多少年顏色了,他什麼時候理你了嗎?

    幸好她對這邊十分熟悉,所以叫阿墨去櫃子中抱了被子出來,給自己鋪好,又去櫃子中挑了兩條新巾子,讓阿墨到廚房提了一捅熱水過來。

    阿墨懶惰成性,但畢竟她是夔王身邊的人,哪敢怠慢,趕緊給端茶送水,鋪床疊被,比伺候周子秦殷勤多了。

    黃梓瑕關門洗了臉和腳,擦了擦身子,就覺得一天奔波的疲憊都湧了上來。她躺在床上,還在想自己舊地重遊,會不會失眠。誰知睡意湧來,不一會兒,她已經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和哥哥招手叫自己過去。

    她趕緊走了兩步,覺得走路的感覺不對勁,於是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穿的是繡折枝海棠的百褶裙,並不是宦官的服飾,她一個沒注意,差點就踩到自己裙角了。

    黃梓瑕開開心心地提起裙角,向著他們奔去,一家人和和樂樂地坐在一起。周圍是一片茫茫,她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眼前方圓丈許,他們四人圍坐在石桌旁邊,頭頂一株桂花開得正好,香氣馥郁,濃濃地籠罩在他們身邊。

    每個人都在開心地說話,但黃梓瑕聽不懂。所以她只抱住母親的手臂,像以往一樣,嬌嗔地將自己的臉頰貼在她的臂上,含笑望著大家。

    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既然大家都很開心,所以她也一直笑著。桂花一顆顆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石桌上,越來越多,金黃璀璨。

    或許是那種香氣太過濃郁,那種歡喜太過令人迷醉,黃梓瑕笑著,靠在母親的身上,在開心快樂之中,漸覺恍惚。所以她笑著閉上眼睛,任由桂花和陽光落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暖的陽光和香甜的桂花香都不見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於是睜開眼睛看向周圍。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眼前所見的,依然只有丈許方圓大小。她的父母和哥哥,躺在床板之上,覆蓋著白布,靜靜地停在青磚地上。

    一點聲息也沒有,她身邊的一切都凝固了。

    她看著親人們的屍體,站在不知道遠還是近的地方,她呆若木雞地看著,連呼吸都忘卻了,連心跳都停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動不動站了多久,然後忽然在心裡想,原來是夢啊,原來自己,又陷入這個夢裡了。

    就像是魔咒破解,她猛地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夢境在她面前驟然破碎。除了近乎窒息的心口劇痛,什麼也沒有留下。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沉重地呼吸著,瞪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

    這熟悉的陳設,這記憶中的景緻。就連樑柱上所雕刻的圖案都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地方。

    她回來了,回到了川蜀郡守府,回到了自己度過人生最美好的那些時光的地方,回到了讓自己此生最痛苦的地方。

    她用力攥著被子,她的手和身體顫抖得那麼厲害,彷彿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她用力地大口呼吸著,眼前的黑潮終於漸漸退去,耳邊的轟鳴終於淡去,她也終於重新再活了過來。

    耳邊傳來鳥雀在枝頭跳躍和鳴叫的聲音,其餘什麼聲響也沒有。

    她木然從床上坐起,推窗外望。已經是日上三竿,窗前累累垂垂的薜荔上掛著晶瑩露水,反射著日光斑斕的色彩。可以看見一角的荷塘,那裡還零星開著夏日最後的幾朵荷花。

    黃梓瑕呆呆地望著窗外,望著這個郡守府,望著自己曾經無比美好的那些年華,也望著自己已經永遠死去的少女時光。

    許久,她才搖了搖頭,將所有一切暫時先丟在腦後。她對自己說:“黃梓瑕,千萬不要做你最看不起的那種意志不堅者。你如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你如今面前,只有一條路。你如今能走向的,只有一個終點。”

    她用昨晚剩下的水洗漱之後,開門走出去。

    站在東側廂房的廊下,眼前日光耀眼。她一眼便看見對面西花廳之中,四下敞開的門窗之內,正坐在那裡用早膳的三個人。

    面朝著她的正是周子秦,手中捏著包子朝她大幅度招手:“崇古,快點過來,肚子餓了吧?”

    而坐在他左右的兩個人,熟悉無比的側面,正是李舒白和張行英。

    她趕緊穿過小庭,過去見過李舒白:“王爺一早來到這邊,不知有何要事?”

    “聽說郡守府的點心十分出色,因此我特意未用早點,從節度府過來品嚐一下。”李舒白手託一小碟粥說。

    黃梓瑕向他點頭,坐在小方桌空著的一邊,一邊給自己盛蛋花湯,一邊對他說道:“是,郡守府的廚娘,有幾位在蜀郡十分出名。尤其是管點心的鄭娘子,她和手下兩個師傅都是百里挑一的手藝。”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連我都不知道呢……”

    “你忘記上次我們對府中所有人進行過調查了嗎?”李舒白波瀾不驚地問。

    周子秦頓時一臉敬佩:“你們記性太好了!”

    張行英埋頭喝粥吃饅頭,當做自己什麼也沒聽到。

    李舒白問黃梓瑕:“這幾日你們辛苦奔波,案件進展如何?”

    黃梓瑕放下雞蛋湯,說道:“目前看來,齊騰的死,應該與傅辛阮、溫陽的殉情案,以及湯珠娘的死有關。”

    李舒白瞥了周子秦一眼,問:“與郡守府當初的血案呢?”

    黃梓瑕略一思索,說:“或許並無關係。”

    “我倒覺得,是有關係的。”李舒白不疾不徐,任憑摸不著頭腦的周子秦愕然睜大眼睛,“聽說,此案禹宣也被牽扯入內。所以,幾個案件,就被一個相同的人串聯起來了,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是,他與所有案件,所有死者,都有難以撇清的關係。”

    “那麼,你準備怎麼辦呢?”他又問。

    黃梓瑕靠在椅背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說:“我會去拜訪他。”

    周子秦立即提議:“我們今天去他那邊走一趟吧!”

    “嗯。”黃梓瑕應著,然後又想起什麼,轉頭問張行英:“張二哥,我記得你遇險並與景毓相逢的那一天,在掉下山崖的時候,是被一個騎馬的人撞下去的?”

    “也不算撞,但是他從山崖拐角處忽然出現,轉彎時也不稍微勒一下馬匹。那疾奔而來的馬忽然就向我衝來,把我嚇了一跳,所以才失足滑下了山崖。”張行英趕緊把手裡的半個包子塞進口中,一口吃完,說,“所以,他可能不是故意撞我,但我確實是被他害得墜崖的。”

    周子秦有點糊塗,問:“湯珠娘的死,和張二哥墜崖又有什麼關係?”

    “你可記得,那幾日夔王失蹤,西川軍在搜索救援時封鎖了進出道路,一律不准車馬進入山道。所以,湯珠娘回家的時候,是僱不到車而走回去的,張二哥也是一路在山道上走,才被對方衝撞。”

    周子秦頓時眼睛瞪得大大的:“崇古!你的意思是……下令封山的這個人有問題?”

    “誰沒事封鎖道路設這麼大的一個局?”黃梓瑕都無語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當時已經禁止車馬進出好幾天了,那麼,那個將張二哥撞下山崖的人,又是怎麼能騎馬在山道上行走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刺客!肯定是當時行刺王爺的刺客,被滯留在山林之中了,好幾天都沒進出,所以才會騎著馬出現在山道上!”

    這下連李舒白都忍不住了,無語地將頭扭向一邊。

    黃梓瑕畢竟與周子秦交情不淺,勉強耐得住,又問:“如果是這樣的話,山道上常有西川軍搜尋隊伍,他怎麼敢直接在道上縱馬狂奔?後來又怎麼沒有傳出抓到刺客的消息?”

    周子秦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小心的左右看著,湊到他們面前問:“你們的意思是……刺客是西川軍認識的人?”

    黃梓瑕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按住自己的額頭,手肘重重地拄在了桌子上:“子秦兄,我的意思是,這個在山道上騎馬橫衝直撞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西川軍的人,或者,至少是他們認識的人。”

    周子秦忽閃著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他們,不明白這與破案有什麼關係。

    黃梓瑕問張行英:“你還記得當時馬上那個人的樣子嗎?”

    “呃……因為馬來得太快,直衝過來,而我當時又馬上就摔下去了,所以並未看清。”張行英老實地說。

    黃梓瑕又問:“那身材感覺,是否接近禹宣?”

    張行英頓時搖頭:“禹學正是我的恩公,我也見過多次。我感覺他和那個人毫無相似之處。”

    黃梓瑕轉頭看著李舒白,說:“所以,禹宣雖與這幾起案件均有關聯,但他與西川軍並不熟,估計能在那時候縱馬進入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與湯珠娘的死,從可能性上來說,聯繫應該不大。”

    李舒白皺眉道:“雖然湯珠娘的死與他並無關聯,但傅辛阮、齊騰,以及——郡守府的血案,不得不說,他都是關鍵人物,這一點,你不能迴避。”

    黃梓瑕默然許久,然後點了點頭,說:“是,我會特別關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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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3:23 |只看該作者
第172章 十七 夜雨驚風(二)

    黃梓瑕默然許久,然後點了點頭,說:“是,我會特別關注他。”

    李舒白也不再說什麼,顧自吃自己的點心去了。

    周子秦覺得氣氛有點尷尬,趕緊捏著包子“哈哈哈”大笑出來:“哎,一抓就是我最喜歡的豆沙包!是我運氣好,還是廚娘喜歡我啊?”

    沒人理他,他的笑聲在花廳之中迴盪,顯得更加尷尬。

    周子秦只好蔫蔫地咬了一口包子,然後問黃梓瑕:“崇古,我們今天去哪兒比較好?”

    黃梓瑕頓了頓,抬眼看向李舒白,見他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只好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說:“你去禹宣那裡,我去公孫大娘那邊。”

    周子秦詫異了:“咦?幹嘛要分頭行動?我們一起去找禹宣嘛!你不是說禹宣這個人長得又好,人品又好,性格又好,脾氣又好嗎?去嘛去嘛,和他相處很愉快的!”

    “我……我什麼時候說過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黃梓瑕只覺得頭皮都發麻了,她簡直服了周子秦,專門找人的死穴捅刀。

    耳邊傳來張行英的咳嗽聲,彷彿是被豆漿嗆到了——就連張行英這樣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可周子秦偏偏不知道!

    黃梓瑕偷偷地抬眼看李舒白,發現他終於看向了自己,可面容上卻不是她原先預想的那種暴風雷霆,而是一種雲淡風輕的微笑。

    他含笑望著她,說:“這個案子,既然子秦需要你,你自當一力配合,有些事情,也無需介意太多。禹宣那邊,你和子秦一起去又有何不可?”

    “……是。”她趕緊低聲應了。

    “我今日應邀視察西川軍,待會兒就要出發。你與子秦去吧,切勿太過勞累。”他說著,接過背後侍立的下人手中的茶,漱口之後站起來,向外走去。

    張行英趕緊跟著他走出去。周子秦和黃梓瑕都站起送他。

    在走過黃梓瑕身邊時,他忽然低下頭,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別擔心我,你說過會陪在我身邊,我記得。”

    聽著他坦蕩蕩的輕鬆話語,她覺得心口那一塊重石陡然放下了,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微笑意,說:“嗯,我也記得呢。”

    黃梓瑕帶著周子秦抄近路到了涵元橋畔禹宣宅第。

    急於見到禹宣的周子秦一臉激動,湊到門上啪啪扣著門環,別人叩門都是兩三下,他倒好,一連扣了足有十七八下,差點連門環都被扯下來了。

    這麼大的動靜,裡面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兩人正在等待,旁邊有個蹲在地上拔草的老大娘抬起頭,說:“估計禹舉子不在家,別敲了。”

    “哦……”周子秦怏怏地停下了手,“不知他上哪兒去了?”

    老大娘顯然不知道,沒理會他,繼續蹲著找地上的草。

    黃梓瑕便問:“婆婆,您找什麼呀?”

    “哦,手背上長了幾顆鼠痣,我得找兩棵旱蓮草擦一擦。”老大娘說著,拔起一顆草來看了看,揣在懷裡了。

    黃梓瑕知道,這是鱧腸,俗稱旱蓮草,止血消腫,拿來擦手上的鼠痣,不幾日鼠痣便會收縮掉落。

    她便說道說:“這草確實不錯,就是汁液會在手上留下黑色痕跡,輕易洗不掉的,要多用些皂角。”

    “老婆子人老了,皮膚也黑了,看不太出來,沒啥。”

    黃梓瑕的腦中,陡然閃過那幾個畫面。

    傅辛阮的手指上,那黑色的痕跡。公孫鳶看向齊騰的手,若有所思。齊騰死後,手上那幾個細小的疤痕。

    她站在柳樹之下,忽然覺得心裡湧起淡淡的傷感來。

    周子秦見她沉默出神,便問:“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緩緩地說,“你把最珍貴的東西捧給別人,而別人卻厭煩得急於擺脫,真是不值得啊。”

    周子秦莫名其妙,還在想著,身後門終於打開了,禹宣站在門內,一身普通青衣,卻愈發襯得他清致挺拔。

    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他身披袈裟,面容蒼老,身材瘦削,一雙眼睛卻精光內斂,正是廣度寺內的沐善法師。

    他們沒想到沐善法師居然會在禹宣家中,都十分詫異,向他合十行禮後。

    沐善法師笑道:“先客讓後客,老衲便先告辭了。”

    黃梓瑕趕緊說道:“法師先留步,我們正有事情想要請教您呢。”

    沐善法師“哦”了一聲,看向周子秦。

    周子秦趕緊說:“成都府捕快周子秦。”

    沐善法師神色一沉,但隨即便笑道:“不知公門中人,找我方外之人有何貴幹啊?”

    “法師,請。”黃梓瑕向內伸手延請。

    四人繞過了粉牆照壁,便看見天井中的睡蓮,青紫色的花朵正在開放。他們在堂上坐下,正面對著一池青蓮。

    禹宣到後堂去煮茶,三人坐在堂上,一時氣氛尷尬。

    黃梓瑕先開口,問:“法師今日駕臨,不知可是找禹宣研討佛法麼?”

    沐善法師點頭,合十笑道:“禹施主於佛法常有獨到見解,老衲常來談論,覺心清氣和。老衲明日就要上京,但見禹施主似有心事,因此今日先來與禹施主道別。”

    “大師真是有心。”黃梓瑕說著,又問:“不知大師與禹宣是如何認識的呢?”

    “是前年底了,禹施主中舉不久,晴園舉行詩會,陳倫雲邀我前去。當時詩會雖有十數人,但禹施主風姿卓絕,我於眾人之中看見他,便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沐善法師嘆道,“後來禹施主的義父黃郡守一家出事之後,他鬱積在胸,因此自盡。齊判官雖救了他,但見他心如死灰,於是便請我前去疏導,自此禹施主與我來往漸多。”

    黃梓瑕點頭,又嘆道:“我也聽說,齊判官與大師來往頗多。”

    沐善法師點頭道:“阿彌陀佛,齊施主在老衲這邊也是常來常往的,他言語風趣,常帶笑容。只可惜英年早逝,成都府少了一個妙人啊……”

    周子秦趕緊道:“大師真是普度眾生,禹宣當日自盡,也全是靠大師才打消了輕生念頭。”

    沐善法師面上雖還掛著笑意,但目光游移不定:“是啊,凡俗之人誰能離卻紅塵萬丈呢?禹施主想要以一死解脫煩惱,總是緣木求魚。”

    黃梓瑕便問:“這麼說,法師也是知道禹宣的煩惱?”

    沐善法師說道:“自然知道。他身為黃郡守義子,又人人皆知黃家姑娘為他而毒殺全家。他深恨自己害得恩人一家家破人亡,因此內疚不已,將一切罪責都算到了自己頭上,心魔深種,因此偏激了……”

    “我看他如今常有頭痛,不知這是心病還是自殺後留下的病根呢?”黃梓瑕又問。

    沐善法師嘆道:“依我看來,該是二者皆有。”

    黃梓瑕點頭,又問:“請法師恕弟子好奇,聽齊判官的管家說,法師曾到京城遊歷,並帶了一條阿伽什涅回蜀,贈送給齊判官?”

    “是啊,老衲於京中偶得貴人相贈,於是便帶回成都府。誰知後來在經書上看到此魚嗜血不祥,怕是不合佛門清淨,正想是不是要放生為好,剛巧齊判官前來探訪,對小魚頗為喜愛,我明言告知,他卻不以為意,將小魚討了去——唉,恐怕是我誤了他,給他帶去了血光之災啊。”

    “法師思慮過甚了。那不過是一條小魚,何來不祥只說?法師難道不曾聽說,夔王身邊也常攜帶一條小魚嗎?也正是阿伽什涅。”黃梓瑕說道。

    沐善禪師見她說及夔王,趕緊合十輕誦佛號:“阿彌陀佛,夔王萬金之軀,得上天庇佑,自非區區小魚可損及萬一。”

    “而且,據說齊判官那條小魚,已經不見了?”

    沐善禪師神情一僵,但隨即便笑道:“心中無愧,波瀾不驚,外物又何能妨礙自身呢?只要堅守自身,小魚在與不在,又有什麼區別。”

    見老和尚又開始轉移話題,黃梓瑕只好又繞回來:“齊判官既然如此喜歡禪師送給他的小魚,不知為何又沒有妥善養護?不知那條魚,如今又在何處呢?我曾向禹宣詢問過此事,但他似乎對此一無所知,而且在他的家宅中,也並無這條魚的下落。聽管家齊福說曾聽齊判官對禪師提及,不知可有此事?”

    沐善禪師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動,語調越顯緩慢:“實有其事。那條魚……是被禹施主弄死了。”

    這下就連周子秦都詫異了:“聽說阿伽什涅生命力極強,足有百年壽命。禹宣無緣無故,怎麼會弄死這條魚呢?”

    “想是他病情發作,一時不察,將養魚的缸摔破了。就算阿伽什涅再頑強,失去了水始終無法再活下去。”

    黃梓瑕見他答得滴水不漏,也只能點頭,說:“原來如此……關於此魚,弟子還有一個問題要請教,請問法師是否可以賜教?”

    沐善法師表示許可,她才問:“關於那條魚,阿伽什涅,請法師為我們講一講來歷,何人所贈,如何得來,可否?”

    “魚……”沐善法師猶豫著,許久才點頭道,“我出家之後,不喜黃白,與塵俗之物無緣。因此我之前上京,王公​​公便給我送了幾卷玄奘法師親手所抄的經書,還有那一條阿伽什涅。據說此魚乃佛祖面前龍女一念飄忽所化,天生帶有佛性。我帶回成都府之後,因為齊騰喜歡這條魚,向我討要多次,我也覺得自己一個和尚,何必蓄養生靈,所以便送給了他。”

    說到了魚,周子秦又想起一事,趕緊將那個雙魚鐲子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來,放在桌上,說:“法師,這個……”

    話音未落,沐善法師已經猛地將手一縮,似乎不敢觸碰。他年紀老邁,舉止緩慢,此時驟然動作,令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是一驚,覺察到了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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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發表於 2016-12-23 09:03:34 |只看該作者
第173章 十七 夜雨驚風(三)

    而沐善法師也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失態,但一時卻不知如何掩飾,只能倉促問:“這……這是何物?”

    黃梓瑕搶先問:“法師之前見過此物嗎?”

    沐善法師遲疑一下,知道自己剛剛的反應畢竟騙不過人,只能說:“是,這是齊判官所有之物,我曾見過。”

    “啊?原來法師也知道此物啊?”周子秦趕緊說,“這是我們在此案中找到的一件證物,齊判官在世的時候,曾說死者之物或許不潔,讓我們來找禪師以法力淨化此物。我二人今日前來,主要也是為了此事。”

    沐善法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鐲子,欲言又止。

    黃梓瑕問:“法師,可能淨化此物麼?”

    沐善法師搖頭道:“此物……不祥,淨化無益,不如埋入黃郡守夫人墓中,也好了結。”

    周子秦還茫然不覺,而黃梓瑕則緩緩問:“原來,法師早知此物是黃梓瑕所有?不知是否齊判官告知於你?”

    沐善法師遲疑道:“適才是周捕頭說涉及此案……”

    “我說的是松花里殉情案,而齊判官又購買了此鐲,我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周子秦迷迷瞪瞪道問,“而大師又如何知道此鐲屬於黃梓瑕?難道黃郡守家一案,與此鐲有相關聯之處?”

    “這……”沐善法師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正色道:“老禪師雖是佛門中人,但官府辦案,還請禪師如實述說,為我等答疑解惑,否則,怕我們誤會了其中原委,使法師牽扯到是非。”

    沐善法師兩條倒掛的眉毛耷拉得更加下來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是……老衲出家人不打誑語,二位儘管問吧。”

    黃梓瑕先問:“不知法師是在什麼時候看見這個鐲子的?又是怎麼知道這鐲子與黃郡守家有關?”

    “是年初了,禹宣自殺的那一次,我到齊判官宅中探望時,禹宣看見這鐲子,神情反應頗為激烈。而齊判官對我說,這是黃府舊物,禹宣當初送給黃家姑娘的,所以如今他看到此物,便每每憶及當初,情緒癲狂不可自拔。”

    “那麼,最後這鐲子,齊判官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這個我便不知道了……也不知道這鐲子如何會到了周少捕頭的手中,又牽扯到什麼松花里命案。”沐善法師眼睛微瞇,端詳著那個鐲子,若有所思, “只因這鐲子造型獨特,因此我記得它……”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從堂後的門口傳來。三人立即轉頭看去,禹宣站在那裡,手中的茶壺與杯盤全部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尚在地上裊裊冒著熱氣,但他卻一動不動,只站在那裡,死死地盯著那個鐲子,臉色慘白,一如死灰。

    黃梓瑕慢慢地站了起來。

    周子秦不明所以,將那個鐲子拿起來,看看鐲子,又看看禹宣,問:“禹兄,你是看這個嗎?”

    禹宣的雙唇微微張了張,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彷彿終於從恍惚之中醒了過來,如夢初醒般蹲下,趕緊收拾地上的杯盤碎片。

    黃梓瑕走到他的身邊,蹲下來與他一起收拾碎瓷片,低聲問:“怎麼了?”

    “忽然,有點頭暈。”他說著,頭埋得低低的,唯有那濃長的睫毛,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如同風摧蜻蜓翅翼。

    黃梓瑕慢慢地回頭,目光從周子秦手中的那個鐲子上滑過,落在沐善法師的身上。

    他垂首默誦佛經,一張蒼老乾枯的面容上,唯有一雙不洩露任何神情的眼中,殘存著一點精光。

    吃了一盞茶之後,沐善法師起身告辭。

    禹宣與黃梓瑕、周子秦送他到門口,又回來落座。夏末天氣,頗為炎熱,天井中小小一眼水池,也生不出多少涼快,那熱茶的氣息一熏,黃梓瑕只覺得自己內衣全都濕了。

    禹宣給她遞了一柄扇子,她趕緊拿在手中搧著。周子秦一邊說著“心靜自然涼”,一邊卻發現沒有多餘的扇子了,只好苦著一張臉擦汗。他抹了一把汗,可憐巴巴看著黃梓瑕,問:“崇古,扇子借我扇一會兒?”

    黃梓瑕搖頭,說:“你知道我臉上有易容的,萬一被汗泡濕了,可就糟糕了。”

    周子秦撅起嘴,說:“我就覺得奇怪嘛,王爺都不再易容了,你是他身邊一個小宦官,幹嘛還要易容啊?”

    黃梓瑕用扇子遮住臉,淡淡地說:“這邊有認識我的人。”

    “認識又怎麼樣,他鄉遇故知不是挺好的麼……”周子秦說到這裡,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趕緊問,“崇古,你從實招來,你是不是欠了蜀郡某人的錢,怕被追高利貸?”

    黃梓瑕對於他的奇思妙想異想天開早已習慣,只徑自搧著扇子不理他。

    周子秦頓時鬱悶了,捧住她的手說:“來嘛來嘛,你來求求我,我幫你還錢你看怎麼樣?”

    黃梓瑕甩開他的手,說:“太多了,你還不起。”

    周子秦目瞪口呆:“不會吧,難怪你都賣身為奴了……看來只能靠夔王替你還了。”

    黃梓瑕無語地低頭扇扇子,隨口敷衍:“是啊,這輩子我決定靠他了。”

    禹宣默然望了她一眼,握著杯子的手在無意間默然收緊,筋節微露。但終究,他什麼也沒說,只給二人又斟了一盞茶。

    黃梓瑕端起禹宣斟滿的茶,抬眼看著他問:“沐善法師在廣度寺多年,怎麼之前我卻從未聽說過?”

    禹宣淡淡說道:“你不是最不信神佛的麼?我記得義母之前初一十五去郡守府左近的寺廟燒香,你還從不肯跟去呢,何況是郊外明月山上的寺廟。 ”

    黃梓瑕點頭,說道:“但沐善法師名聲如此顯赫,我也該聽過才對。”

    “沐善法師之前一直雲遊四方,直到去年才到廣度寺禪居,自范節度的兒子范元龍那件事之後,才名聲大振——當時你已經離開成都府了。”

    周子秦在旁邊聽著,恍然大悟:“我……我知道了!”

    黃梓瑕轉頭看他,眉尖微微一挑:“什麼知道了?”

    “崇古,原來你……原來你就是……”他指著她,嘴巴和眼睛一起張得圓圓的。

    黃梓瑕以為他已經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微有詫異:“我是?”

    “你們瞞不過我了!我的感覺特別敏銳!”周子秦正色,一字一頓地說,“我已經發現事實真相了!原來,你,楊崇古,所謂還不清的債,就是欠了禹宣的!”

    黃梓瑕扶住自己的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子秦,你確實很敏銳。”

    她欠禹宣的,或者禹宣欠她的,似乎都有道理。從這一點上來說,周子秦也是對的。

    周子秦得意地看向她,拍拍胸口:“看吧,我洞悉一切,算無遺策!”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用扇子擋住下半張臉,笑了出來。

    而禹宣靜靜望著池上青蓮,聲息俱無。

    黃梓瑕回頭看見他的側面,清冷渾如不似世間人的那側面曲線,每一條起伏都是如此優美而熟悉。

    心口有些東西暗暗地湧了上來,她垂下眼,低聲叫他:“禹宣……”

    他停了片刻,才回頭看她。

    黃梓瑕又問:“沐善法師說自己明日就要出行,你可知道他是要前往何處?”

    禹宣說道:“去往長安。”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將身子前傾,低聲問他:“是去做什麼呢?”

    “據說有舊友神思恍惚,他前往開導。”

    “沐善法師這個年紀的人了,還要千里跋涉前去,看來這位舊友,必定不是普通人。”

    禹宣聽她說著,默然點了點頭,說:“只是我對他所見之人沒興趣,因此沒有問。若你需要的話,我明日去送他時打聽一下。”

    “嗯,麻煩你了。”黃梓瑕說著,手捧茶盞轉頭看周子秦,“今日過來,其實還是為了齊騰一案。但此案我覺得已沒什麼可說的了,不知子秦有什麼需要問的?”

    “當然有!”周子秦十分認真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然後翻開,一條條問下去,“第一,在齊騰的家中,找到了鐘會手書,你看是不是你在溫陽家看到的那個?”

    禹宣將他帶來的那個冊頁接過來,掃了一眼,點頭說:“正是。”

    “確定嗎?”

    “嗯,當時我說是假的,溫陽曾作勢想要撕掉,但最後又留下了,你看——”他的手指向一個小小缺口,“這個痕跡尚在。”

    周子秦點頭,在那一條之後打了個勾,然後又看向第二條,問:“黃梓瑕是個怎麼樣的女子,具體形容一下?”

    黃梓瑕只覺得自己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摀住了腮幫子,彷彿牙痛一般。

    禹宣本就神思不定,聽他忽然這樣問,頓時恍惚詫異,茫然反問:“什麼?”

    “就是……我聽說你當初住在郡守府內時,和黃梓瑕十分親近,感情非常好……所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關於黃梓瑕的事情,因為,因為……”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著自己的耳朵,吞吞吐吐地說:“因為我十分仰慕黃梓瑕。”

    黃梓瑕無語地將臉轉向一邊,站起來走到池水邊看睡蓮去了。禹宣的目光一直伴隨著她,他凝望著她在睡蓮之前的身影,緩緩地應著周子秦的話:“她……和楊公公有點相像。”

    周子秦點頭:“是啊,兩人破案都很厲害,不相上下!”

    禹宣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說,抿唇再不開口。

    周子秦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滿臉期待,只差搖尾巴了。

    黃梓瑕蹲在池邊,伸手撫摸睡蓮半開半閉的花朵,青藍色的花朵和她白皙的手輕輕觸碰,日光下顏色暈絢,一時令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分明。

    她回過頭看他,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放開了那朵睡蓮,站起來說:“既然子秦沒事要問,那麼我們便先回去了。”

    周子秦撅起嘴,不捨地看著她:“崇古,這裡茶香花好,再坐一會兒也不錯嘛。”

    黃梓瑕搖頭,說:“我得先回去了。”

    周子秦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說:“崇古,回衙門去坐著,了無生趣啊……”

    禹宣站起,就在走到睡蓮池邊時,他終於停住了,輕聲叫她:“楊公公……”

    黃梓瑕回頭看他,靜候他說出下面的話。

    然而禹宣卻始終沒有出聲,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許久許久,才朝著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說:“我送你。”

    黃梓瑕默然望著她,看著面前這個照亮了少女時期的美好男子,她抑制著心口的輕微悸動,也向著他露出微笑:“不必了,就此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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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發表於 2016-12-23 09:03:46 |只看該作者
第174章 十八 明透雙魚(一)

    回到城內,他們剛進節度府所在的那條街,只見西川軍正列隊嚴整,簇擁著李舒白和范應錫而來。

    黃梓瑕與周子秦趕緊避在道旁。

    李舒白正與范應錫說話,抬眼看見她,人還沒反應,胯下滌惡已經一步躍出隊列,向著那拂沙奔去,低嘶一聲,蹭了蹭那拂沙的脖子。

    他們兩人的距離,也因此而近得呼吸相聞。

    而他含笑低頭看著她,在兩人的身體堪堪擦過之時,輕聲問她:“今日可有收穫?”

    黃梓瑕仰頭看他,點了一下頭,說:“還有一二細節,等弄清楚了,便可以收尾了。”

    在他身後隊伍中的王蘊,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將自己的臉轉開,看著在風中獵獵飄動的旗幟去了。

    而正勒馬在後的周子秦聽到黃梓瑕這句話,下巴都快驚掉了,趕緊一把抓過那拂沙的韁繩,將她拉過來對著自己,一邊失控地大吼:“什麼什麼什麼?本案只剩一二細節了?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結束的?你倒是給我個解釋啊!”

    他吼得太投入,臉上的口水簡直噴了黃梓瑕一臉。她只好抬起手掌擋住自己的臉,說道:“沒有,我說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最後這決定性的一兩件事,還得落在周少捕頭的身上,你就是我們關鍵時刻的中流砥柱,。”

    周子秦頓時樂得開花,把胸脯拍得山響:“來吧來吧!身為蜀郡總捕頭,無論需要做什麼,我都義不容辭!”

    “那好,我們到郡守府去,看一看案發現場,我要去找一找,殺人凶器。”

    周子秦瞪大眼睛,問:“崇古,你還不死心啊?現場都幾乎被我們踏得矮了一尺了,那幾十個人天天在那兒找都找不到,你確定你這一過去就能找到?”

    黃梓瑕也不說話,只一扯馬韁,遙遙向著後面的范應錫等人行了一禮,便徑自向著郡守府而去,只隨口問周子秦:“你不相信?”

    “信!天底下,我第一信黃梓瑕,第二就是崇古你!”他樂呵呵地揚鞭催馬,趕緊催促小瑕跟上她。

    李舒白轉頭看著已經跟上來的范應錫,說:“范將軍,我欲往郡守府一行,將軍可先行回府。”

    “是,恭送王爺!”范應錫趕緊帶領著身後一群人行禮。

    “今日在訓練場上,本王見到了各鎮節度使,並西川軍各隊人員——也挑了數人到身邊。”

    在去往郡守府的路上,李舒白對黃梓瑕說道。

    黃梓瑕點頭,又看向張行英。

    張行英臉色微帶惶恐,正在忐忑之間,卻聽到李舒白說:“行英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如今景祐、景毓都已不在,景軼等又都未跟來,我身邊竟連常用的人都沒了。”

    黃梓瑕見張行英鬆了一口氣,趕緊跟上李舒白。

    她默然不語,只靜靜地跟從。只是不知為何,心裡湧起一種異常的苦澀,總覺得,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傷感。

    如周子秦所說,齊騰死亡現場確實已經被刮得幾乎矮了一寸。

    一塊塊寬大青石鋪設的碼頭平台之上,所有的草都被踩禿了,所有的花木都被折騰得葉子都沒了,水池的水放乾,淤泥沖洗得乾乾淨淨,水榭的柱子漆都被刮掉了……

    沒有凶器,確實沒有。

    奉命留在這邊查找的兩個捕快苦不堪言,像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即使跑過來參見夔王的時候,他們也依然沮喪不已:“請王爺恕小的們無能……這幾日幾乎把這邊都翻過來了,還是找不到啊。”

    “就是啊,別說是一把一寸寬的凶器,就算是一根毒針,這麼找,也應該能找到了!”

    李舒白見他們頂著毒日頭尋找凶器,個個滿身油汗,後背都濕了大塊,也不苛責,只說道:“此事關係節度府和郡守府,兩位如此辛苦查案,也是苦勞。本王今日只是來隨便走走,有什麼事情,你們與周捕頭和楊公公商議便可。”

    兩人應了一聲,蔫蔫兒地走到周子秦身邊。

    周子秦看見身材最矮年紀最小的阿卓就在自己身邊,耷拉著一個小腦袋,便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然後轉頭看著黃梓瑕:“崇古,真的能找出來嗎?趕緊的啊,你看這倆,急得頭髮都要掉光了!”

    黃梓瑕對他招招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順著灌木叢走到水邊,然後回頭看向水榭,問:“你妹妹的碧紗櫥,當時在哪裡?”

    周子秦比劃了一下,指著靠近灌木的一個地方,說:“就在這邊。”

    “嗯。”黃梓瑕順著那塊地方,轉了一圈,然後盯著地上,仔細地查看過去。

    周子秦跟在她身後,見她踩著青石一步步向前,不由得莫名其妙,問:“崇古,你發現什麼了嗎?”

    “發現了……兩隻蒼蠅。”黃梓瑕指著地上說。

    周子秦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果然是兩隻蒼蠅,正靠在一起,蹲在兩塊青石之中的土縫上,搓著前足。

    他莫名其妙,問:“蒼蠅怎麼了?”

    站在兩人不遠處的李舒白聽到他這樣問,便說道:“俗話說,蠅蟲不落無縫之蛋,你說呢?”

    周子秦更摸不著頭腦了,張了張嘴眨了眨眼,許久,又轉頭看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直起身子,在日光下舒了一口氣,望著自己被拖得長長的影子,說,“好啦,傅辛阮的案子,結束了。”

    “……”周子秦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了。每次他跟在黃梓瑕身後跑前跑後,屍體一起驗,證物一起看,怎麼最後結果出來的時候,永遠都是他最後一個知道呢?

    他心裡油然升起一種悲傷來,轉身對著李舒白問:“王爺是不是,也心裡有數了?”

    李舒白隨口說:“大致已知,但還有些許尚未清楚的地方,需要崇古揭曉。”

    周子秦蹲在地上,看看蒼蠅,又看看他們,然後悲憤地怒吼出來:“擺明了欺負我嘛!永遠把我一個人排除在外,我以後不和你們混了!”

    黃梓瑕趕緊撫慰籠絡他:“沒有呀!這不,關鍵的線索還是握在你的手中,還需要你出馬,才能將一切都解開啊!”

    周子秦抬頭望天,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要我這個天下第一的仵作出手?你以為誰都可以動不動就請我出山我嗎?除非……”

    黃梓瑕趕緊湊近他:“請周少捕頭指示!”

    “除非,你現在就站在這裡,一五一十將一切都給我說清楚!”周子秦撅起嘴,開始耍無賴。

    黃梓瑕只能陪笑道:“哎,好吧,那我就提示少捕頭一下吧。本案的關鍵,就在於‘時機’二字。”

    “時機?”

    “對,在公孫鳶跳那支舞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誰能抽出空來,抓住時機,繞到後面殺掉一個人?”

    周子秦頓時陷入了沉思:“這個……當時場上所有人,好像都沒有空啊……”

    “仔細想一想?他們的供詞,當時的情景。其實有一個人,完全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繞到碧紗櫥邊殺人——在別人沒有辦法的時候,那個人,卻完全可以製造出方法來。”

    周子秦捧著頭,開始努力思索:“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的,究竟會是誰呢?當時每個人的口供似乎都沒問題啊,誰會有空殺人呢……”

    見他蹲在那裡絞盡腦汁的模樣,李舒白難得紆尊降貴地開口幫周子秦求情,說:“崇古,別為難子秦了,這方面子秦或許不是特別擅長。但我知道有件事,子秦絕對是天下無雙,無人可及。”

    “那就是我的檢驗功夫了!”周子秦用大拇指對著自己的鼻尖,毫不謙虛地自我誇耀。

    黃梓瑕也點頭附和,捧著這位大爺,見他開心了,才指指他的懷中,說:“此案還有一個關鍵,我想大約會與你懷中那個手鐲有關。”

    周子秦一怔,趕緊伸手到懷中掏出手鐲拿給她。

    “除了作案時機之外,本案的另一個重要的關鍵,在於毒藥的來源——”黃梓瑕伸手接過這個手鐲,臉上開始變得凝重,緩緩地說,“而這個關鍵的毒藥,兩起鴆毒殺人之時,都有這個鐲子存在,我不知這,是不是巧合。”

    黃梓瑕說著,默然凝視著手中這個手鐲。那上面互相銜著對方尾巴的小魚身體,那流暢的曲線,她曾多少次用指尖輕輕撫摸過,每一條曲線的起伏,都彷彿她自己的掌紋一般熟稔,彷彿只要她輕觸那些線條,它們就能長到她的掌紋之上,命運之中。

    她將手鐲拿起,迎著陽光看去,鏤空的玉在此時的日光下幽瑩柔和。在兩條小魚的頭部,分別刻著一行字。

    萬木之長,何妨微瑕。

    禹宣的筆跡。他親自一筆筆刻下的這句話,卻讓她忽然之間睜大了眼睛。

    有一道冰涼而鋒利的光線,在瞬間劈開她的腦海,讓她在一瞬間,想到了一種太過可怕的可能。

    日光西斜,帶著一點血色。手鐲上針尖大的、芝麻大的、粒米大的那些大小不一鏤空之中,細碎的血紅陽光一點點透下來,恍恍惚惚映在她的面容上,深深刺入她的眼中。

    這玉的顏色薄透,於是深深淺淺的陰影也顯得虛幻,似有若無。

    黃梓瑕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眼前的世界幻化出重重影跡,在她面前動盪不定地分了又合,隱隱波動。

    心口尖銳鋒利的那些東西,一根根狠狠刺進胸口,讓她痛得喘不過氣來。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狠狠捏著鐲子,用力將它從自己的眼前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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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3:59 |只看該作者
第175章 十八 明透雙魚(二)

    周子秦詫異地看著她,張大嘴巴向她追問著什麼。可黃梓瑕卻什麼也聽不到了。她眼前湧起大片的血紅顏色,這是與禹宣第一次見面時的夕陽顏色,和此時的夕陽一樣,染得整個天地血紅一片,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了深深淺淺的紅,萬物失了真實,只有隱約的輪廓,扭曲地在她的眼前波動。

    悲痛和抑鬱,酸楚和隱忍,壓在她的心口大半年的這些東西,此時彷彿萬里黃河的堤壩驟然塌陷,無法遏制的悲哀迅速吞沒了她整個人,讓她的手和身體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原來……如此。

    她父母家人的死,她此生的轉折,她不顧名節不顧身份,不管不顧付出的一切,原來就這樣被人輕易地抹殺。

    她抓著周子秦的手,大口地喘息著,卻沒辦法說出一個字。

    周子秦看著她青紫的臉色和顫慄的身體,不由得開口問:“崇古,你……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一直站在她身後的李舒白,已經張開雙臂,將顫抖不已,幾近虛脫的黃梓瑕身子護住。他讓她安全地倚靠在自己的臂彎之中,不至於跌坐在地。

    她的雙手茫然地揮在空中,如同日暮無法歸家的驚飛倦鴉,似乎想要抓住點什麼。李舒白護住她肩膀的手,順著她的手臂向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他身上傳來的熱量,透過了此時她身上薄薄的中衣和外衣,印在了她的肌膚之上,讓她混亂喧囂的腦中,終於出現了一些清楚的東西。

    是他將她擁住,在她的耳邊輕聲叫她:“別怕……世間最可怕的一切你都已經經歷,還有什麼值得你驚懼?”

    他的聲音那麼厚重溫柔,雖然她耳中一片轟鳴,只聽得血液沸騰之聲,但他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便讓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岸上拋來的繩索,緊緊抓住,即使大腦清空了所有,轉成一片空白,也知道自己得救,不再放開。

    知道他在自己的身後,知道他會保護好自己的,於是她任由自己所有的力量流失,這一刻什麼也不再想了,只默然靠在他的身上。因為她知道,身後這個人,能給她所有的力量與幫助,撐起她坍塌的天空。

    她倚靠著李舒白,讓他扶著自己走到水榭中坐下。

    周子秦不知所措,完全不了解為什麼她會忽然這樣,看著她面無人色的模樣,他不由得結結巴巴地問:“那個……那個鐲子很重要嗎?”

    黃梓瑕點了點頭,捧住自己的頭,沒說話。

    李舒白則對他說道:“我想,崇古大約是懷疑鐲子上被人下了毒。”

    周子秦想起黃梓瑕對自己提過的,於是趕緊說:“哦,這個事情啊,崇古跟我提起過的。但是之前我們在富貴身上試過了,好像沒有毒。而且,這鐲子在傅辛阮身邊應該已經很久了,若上面有毒的話,怎麼她前幾日才中毒身亡呢?”

    黃梓瑕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乾澀嘶啞的聲音,從她的喉口一點點擠出來:“你把它……給我。”

    周子秦趕緊點頭,將手中握著那個手鐲遞給她,驚疑不定地望著黃梓瑕,不知所措。

    黃梓瑕用顫抖的手將玉鐲接過來,撫摸著上面那兩條互相銜著尾巴,親密旋遊在一起的小魚,雙手微微顫抖。

    許久,她默然將這只玉鐲拿起,用指甲在裡面一挑,然後套在左手腕之上。光彩通透的玉鐲,日光照在其上流轉不定。那兩條活潑的小魚,就像是活了過來,在她的手腕上微微晃動。

    周子秦望著她如同霜雪的皓腕,在那一道燦爛的光彩圍繞之下,尤顯光潔。他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訥訥地說:“崇古,你不是說,這個鐲子可能有毒麼?”

    黃梓瑕低頭,用右手轉著這個鐲子,胸口微微起伏,卻沒有說任何話。

    而李舒白站了起來,低聲說:“放心吧,無論什麼毒,也不可能從她沒有破損的皮膚外滲進來,對不對?”

    周子秦點頭,但總覺得似有什麼不對。

    黃梓瑕與李舒白未說什麼,一前一後向著外面走去。周子秦愣了愣,趕緊追了上去,你們去哪兒?

    李舒白回頭示意他:“你先去花廳,等著我們。”

    周子秦應了,又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去找個大夫,過來給崇古看看?”

    李舒白搖搖頭,說:“你先去檢驗這個鐲子。崇古這邊,我會處理。”

    郡守府廚房,在府內西南側,靠近衙門,離當時郡守府用餐的廳堂,距離也並不算太遠。

    李舒白與黃梓瑕到了廚房內,中餐已過,晚餐尚早,裡面幾個婆子幫工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著菱角蓮蓬,一邊說話聊天。

    見他們到門口,管事的魯大娘趕緊站起來,問:“兩位可是要點心麼?”

    李舒白見黃梓瑕不說話,便問:“有羊蹄羹嗎?”

    魯大娘趕緊說:“羊蹄羹沒有,但今日還有羊肉湯。”

    “那就來一碗羊肉湯。”他說著,轉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走進去,挑了個與當初一樣的大海碗,然後親手洗過,放在灶台上。

    她雖是大家出身,但十二歲起便常穿著男裝跟父親外出查案,更多與一干衙役捕快混在一處,舉止行為沒多少閨秀氣,洗碗洗勺子也是一氣呵成。

    羊肉湯盛好,她要伸雙手去端時,又想了想,如當日一樣將自己的窄袖挽起,然後去端。

    海碗是越窯青瓷,奪得千峰翠色來。因碗太大了,所以兩邊有個兩個耳,她雙手捧著,往前慢慢走去。然後捧著碗出了廚房,向著廳堂而去。

    這無比熟悉的一路。

    出了廚房門後,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一路長廊。

    她順著長廊往前走,就像當時一樣。

    當初,因她心情抑鬱,所以一路上捧著這麼大一盆湯,倔強地往前走。身後丫鬟蘼蕪跟著,對她說:“還是我來吧,姑娘您太累啦!”

    可她沒理會蘼蕪,只顧著埋頭往前走。彎曲的手臂累了,她就握著盤耳,雙手垂下來。雙魚手鐲從手腕上緩緩滑脫下來,“叮”的一聲輕輕敲擊在瓷盤之上,清脆的一聲,如碎冰擊玉。

    這“叮”的一聲,也同樣迴響在今日,在她的腕間與海碗之上,一模一樣,昔日重來。

    她一路上捧著碗,沉默著,低頭一步步向著廳堂走去。

    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後,與她一起走向廳堂——當初她一家人和樂融融吃飯的地方。

    瓷碗之中剛剛舀起的羊肉湯,熱氣裊裊,蒸騰而上。水汽凝結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之上,濕潤了她的眼。

    她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飛,菡萏初生。血色夕陽籠罩著整個天地,而她看見了他的眼睛,溫柔明淨,不像是望著一個小女孩,而像是望著一個自己將要一生守候的人。

    他在抱起父母離喪的孤兒,親自送往育嬰堂時,眼中滿含的淚水。他說,阿瑕,或許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這種感受。她看見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種悲哀憂思,直到她親人故去的那一刻,她才懂得。

    他們在初秋的薜荔廊下,隔著半尺距離,背對坐著。他一頁頁翻過書去,她一顆顆剝著蓮子。偶爾有一個特別清甜的蓮蓬,她剝一顆遞給他,而他吃了,悄無聲息。她氣得摘下一個薜荔,狠狠砸在他的頭頂上。那綿軟的果實飛了出去,而他撫著頭看她,一臉茫然無辜。

    他搬出去住的那天晚上,凌晨下起了風雪。她第二天早早起來要去找他,一開門卻發現他就站在門口台階旁,屋簷遮不住橫飛的雪花,他全身僵直,滿頭落雪。肩膀上的雪已經融化,又凍成了冰,凍結在他的肩頭。而他的表情已經木然,只看著她,卻說不出話。只在她趕緊將他拉進門,幫他撣去一身積雪時,他才凝視著她,用很低很低,低得幾乎模糊不清的聲音說,我沒辦法,我不知道我離開了你們……要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黃梓瑕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她終於走完最後一段路,走進廳內,將自己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

    周子秦已經在那裡等她,急不可耐要和她說話,但見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後走進來,而她的神情又那般凝固沉重,於是站在桌子旁邊愣了愣,沒有上前打擾她。

    身後幫她拿著碗碟的李舒白,將洗淨的小碗一個個分設在桌上。

    黃梓瑕默然深吸一口氣,然後將已經挽起的袖子緊了緊,開始盛湯。

    她左手捧著小碗,虛懸在蒸汽裊裊的大海碗之上,右手用木勺舀起裡面的湯,盛了一碗之後,木勺放回下面的大碗之中,雙手將碗放回,再拿起一個碗盛湯……

    她臉色蒼白,雖然勉強控制自己,可卻無法遏制自己的顫抖身形。李舒白看著她的面容,見她神色如同死灰,眼中滿是巨大悲慟。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固執地向著自己最恐懼的那個結果,一步步走去,悲哀無比,絕望無比,堅定無比。

    李舒白抬手輕輕按住她的肩,她一直在顫抖的身體,感覺到他掌心按在自己肩上,有一種力量通過他掌心與她肩頭的相接處,隱隱流動,自他的手中,從她的肩膀貫入,有一種巨大的勇氣壓住了她脆弱單薄的身軀。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無論結果如何,你都不必害怕——我始終站在你這邊。”

    她的呼吸,因他的話而急促起來。那種死一般壓著她的沉重負擔,那些她不敢面對的可怕結果,那注定令她撕心裂肺的兇手,都在一瞬間變得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真實地還原案件的所有步驟與細節,是將一切罪惡抽絲剝繭不容任何掩蓋,是將所有真實提取淬煉呈現在眾人面前。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她如今有著身後最堅實的壁壘,他會給她最大的力量,無人可以剝奪。

    她仰頭回看李舒白,緩緩朝他點頭,低聲說:“沒事,我會做好的。”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見她眼中神情堅毅,才放心放開了她的肩膀。

    她的心頭清明通徹,原本顫抖的手腕也變得穩定起來。她盛好了五碗香氣四溢的羊肉湯,一一擺放在桌面上,然後,又一一擺放到原來親人所坐的方位上。

    然後,她才彷彿渾身脫力一般,慢慢在桌邊坐下,怔怔盯著這五碗羊肉湯許久,開口說:“子秦,幫我驗一驗這五碗羊肉湯。”

    “驗什麼?”周子秦有些摸不著頭腦。

    “毒……鴆毒。”黃梓瑕緩緩的,卻清清楚楚地說道。

    周子秦頓時震驚了,大叫出來:“怎麼可能有毒?這是你親自從廚房端過來,由夔王護送過來,又親自盛好放在桌上的啊!再說……再說你哪兒來的鴆毒?”

    “驗。”黃梓瑕咬緊牙關,再不說任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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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4:11 |只看該作者
第176章 十八 明透雙魚(三)

    周子秦張了張嘴,但終究還是將這幾個小碗放到托盤之中,端回自己住的地方。

    李舒白與黃梓瑕跟著他到院落之中,守候在門邊。

    兩人俱不言語。天氣朦朧陰暗,籠罩在薜荔低垂的遊廊之上,夏末最後幾朵荷花在亭亭翠蓋之上孤挺,一種異常鮮明奪目的艷紅。

    長風帶著夏日最後的熱氣,從荷塘上滾過,向著黃梓瑕撲去,籠罩了她的身軀。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針尖一般顆顆刺在肌膚上。又迅即被熱風蒸發殆盡,唯留一絲難以察覺的疼痛。

    只剩得水面風來,斜暉脈脈。

    黃梓瑕靠在欄杆上,許久緩過氣來,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也看著她,沒有任何言語。

    黃昏籠罩在他們身上,整個郡守府一片死寂。

    夕陽如同碎金一般灑落在遠遠近近的水面之上,波光跳躍,粼粼刺目。

    四年。

    在這裡,她從一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蛻化為一個不顧一切的少女;也是在這裡,她從人人艷羨的才女,打落成人人唾棄的兇嫌。

    她曾想過,自己已經歷了人間最為痛苦不堪的際遇,嚐過了最撕心裂肺痛徹肝膽的滋味,她也曾想過,這個世間,應該沒有什麼更可怕的東西等待著自己了——

    然而卻沒想到,真相到來的時刻,居然比她所設想過的,更加可怕。

    她身體劇烈顫抖,在這樣的夏末初秋夕陽之中,她卻全身骨髓寒徹,額頭和身上的冷汗,滲出來,細細的,針尖一般。

    她抓緊了李舒白的手,用嘶啞乾澀的聲音,問他:“難道,真的是我……親手送去了那一碗毒湯,將我所有的親人置於死地?”

    李舒白默然望著她,看見她眼睛瞪得那麼大,可那雙眼睛卻是死灰一樣的顏色,沒有任何光芒在閃爍。

    那個千里跋涉,狼狽不堪地被他按倒在馬車之中,卻還固執地說自己要為親人洗雪冤屈的少女,那眼中一直跳動的火焰,熄滅了。

    一直支撐著她走下來的信念,消失了。

    李舒白握著她的手,感覺到那種徹骨的冰冷。因為她身上的那種寒意,他的心口也湧上一股帶著刺痛的涼意。他慢慢地抬起雙臂,將她擁在懷中,壓抑著自己微顫的嗓音,低低地說:“不,不是你。”

    “是我!是我親手將那碗湯端過來,又是我親手給他們一一盛好,我請他們一一喝下,一切……都是我!”

    她失控地叫出來,她的身體被李舒白緊緊抱住了,無法掙扎,可臉上的肌肉卻在微微抽搐跳動,十分可怖。

    李舒白一陣心驚,他將狀若瘋狂的她抵在欄杆上,直視著她低喝道:“黃梓瑕,冷靜下來!”

    她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將他從自己的身上甩開。但她怎麼能是他的對手,被他輕易壓制住,她胡亂的掙扎唯有換來凌亂的喘息。

    她聽到他在自己的耳邊低聲說:“我說了不是你的錯,就不是你的。你只是這借刀殺人中的一環,你是被利用,毫不知情。而你最該恨的,不是自己,而是背後那個人。”

    她的動作緩了下來,呆呆地望著他。

    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歷經波折,終於一步步走到這裡,與其在這裡追悔自責,不如奮起一擊,揭發對方的陰謀,為你自己翻案,為你爹娘、兄長、祖母和叔父擒拿真兇,才是正事!”

    黃梓瑕瞪著他好久好久,才終於張了張嘴,嘶啞的喉嚨中,擠出破碎不堪的幾個字:“理由……我得知道他的理由……”

    “是,這才是接下來你重要的事情,而不是追悔自責!”

    她在他的話中,漸漸冷靜下來,許久,那雙死灰色的眼中,終於湧起霧氣,大顆大顆的淚珠滑落下來,墜落於他的手上,細微的疼痛。

    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她剛剛在自己的手上抓出了好幾道小傷口,而滴落的眼淚自傷口滲入,令他感到微痛。

    他默默地抬起手,輕輕地將她眼淚拭去,又將她鬢邊散亂的頭髮細細抿到耳後。他那雙一貫冷冽的眼眸,如今卻顯得格外溫柔明透,那裡面,盛著一泓無人知道的湖水,當他呈現給她時,便能將她全部包容,世間的風雨永遠無法侵襲。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說:“若是真的太累,你就休息一會兒。安心交給我吧,我會帶著你走。”

    她淚流滿面,失控地在他懷中哭泣了許久。

    但最後,他終於聽到她哽咽的聲音,低喑啞塞,卻終於一字一字擠出來,艱難無比:“不,我說得對……我終於歷經波折走到這裡,這最後的一刻,我也會努力做好,我會……親手將一切完結!”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子秦那緊閉的門忽然打開,他臉色青紫,眼睛圓瞪,狂奔出來站在他們面前,張大嘴巴劇烈喘息,口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舒白已經放開了黃梓瑕,兩人坐在遊廊的欄杆之上,隔了半尺距離,不遠不近。

    黃梓瑕直起腰,讓自己的後背脫離了柱子,筆直地站在周子秦的面前。

    李舒白開口問:“結果如何?”

    周子秦呼吸急促,勉強抑制自己胸口的劇烈起伏之後,才終於憋出四個字:“鴆毒!五碗!”

    黃梓瑕僵立的身子,彷彿脫力般軟了下來。李舒白扶住她,讓她坐在水邊遊廊之上,輕拍她的後背。

    而她終於緩過一口氣,眼前的黑翳和耳邊的轟鳴漸漸遠去。

    她將頭靠在柱子上,閉上眼睛輕輕地說:“結案了。”

    周子秦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她:“結案?哪個案子?是傅辛阮的案子?還是齊騰的案子?湯珠娘的?”

    “所有的,以及,前蜀郡太守黃家的案子。”她用盡了胸中最後的力量,一字一頓的說,“這三個案子,有一條無形的線牽連在一起。如今這條線的線頭我們已經抓住了,接下來,只需要用力一扯,掩蓋一切的幕布落下,這個案子便結束了。”

    “結束了……?”周子秦咀嚼著她的話,心裡感到無比的悲涼——他還完全沒有線索呢,對方怎麼就已經全部都了解了?

    “是的,本案,不,應該說,是這三個案子,都已經結束了。”

    天色已晚,沉沉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成都府。然而夔王一聲令下,在掌燈之前,有關人等全都來到了這邊。

    雖然還不知發生了何事,但就連西川節度使范應錫也趕緊帶著兒子匆匆趕赴郡守府。

    王蘊是隨著他們一起過來的,他一身雪青色綾羅外衣,看見黃梓瑕時,臉上雖還帶著慣常的溫和笑意,但終究氣色不太好的樣子。

    郡守周庠早已經在自家水榭碼頭設下座椅,並讓女兒以扇障面,進了碧紗櫥。

    公孫鳶與殷露衣同時來到,見當日齊騰死時所有在場的人都已到來,便向黃梓瑕與周子秦點點頭,二人都在水榭中坐了下來。

    禹宣也隨即到來了,他身穿天青色襴衫,悄無聲息地在水榭邊坐下,如他一貫的低調。

    令眾人不解的是,那日根本不在此處的廣度寺沐善法師居然也被請了過來,在水榭之外給他設了蒲團。

    成都府當日在場的諸位樂伎、郡守府的家僕、周紫燕的丫鬟,甚至連湯珠娘那個二流子侄兒湯升都被尋到,傳喚了過來。

    待到眾人或落座或站好之後,李舒白看向黃梓瑕,向她點頭示意。黃梓瑕站起,對眾人說道:“今日請諸位過來,是因前幾日發生在郡守府的一樁謀殺案,即節度使府判官齊騰被殺一案。”

    一言既出,下面頓時人人肅靜。范應錫捻鬚不語,周庠皺眉作沉吟狀,公孫鳶輕輕摟住殷露衣的肩頭以示安慰,而范元龍卻早已喊出來:“什麼?齊騰案?楊公公已經有線索了?”

    “我已經知道作案的人是誰,以及,兇手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齊判官,又將凶器藏在何處。”

    范應錫看向李舒白,見他坐在黃梓瑕身後,卻未說話,便已知此事他知情。於是他立即附和道:“楊公公,此事非同小可!對付我府上判官之人,或許是與我有仇,或許是對郡守,對王爺,對朝廷心懷不滿,定要狠狠教訓之! ”

    “范將軍心懷朝廷,憂慮王爺,這本是好事,不過此事起因,卻與所有家國大事無關,唯一的起因,不過是一個情字而已。”黃梓瑕淡淡說道。

    范應錫一聽此話,頓時一臉震驚,然而李舒白卻看到他的目光中繃緊的感覺略微鬆懈了。畢竟,如果與朝廷和夔王無關的話,他這個節度使也就不需要負責任了,至於手下判官的死,他並不是特別在意。

    “齊判官之死,當時除了沐善法師,大家都在這裡。”黃梓瑕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看見有人緊張,有人專注,有人驚愕,有人不解。她不管任何人的反應,只慢慢地指著水榭,說了下去,“在這個案件之中,有兩件事情,是阻礙我們破解謎團、擒拿兇手的關鍵——第一,是時間。”

    眾人都不由自主地點頭,顯然都深以為然。

    “兇手下手殺齊判官,當然是在那一支舞的短短時間之內。因為在跳舞之前,我們排座入席,當時齊判官還搬著圓凳跑到了碧紗櫥旁邊,和周家姑娘說話。甚至,在開場之後,他也在和周家姑娘說話,直到,范公子在灌木叢邊嘔吐的時候,他才停止了說話,而且,是再也說不出話了。”

    周子秦點頭道:“所以,他的死亡時間,就在范公子嘔吐之時或之後,也就是花瓣飄飛,公孫大娘進入紗簾,放飛蝴蝶之後。”

    “然而那時候,所有的人都有不可能殺人的證據,因為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別人的目光之下,夔王、范節度、周郡守……乃至府中的丫鬟和僕人,都不可能悄悄離開,到後面去殺人。而現場的證據又表明,沒有任何外人潛入的跡象,也就是說,兇手就在當時的水榭碼頭之上,即,我們當中的,某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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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4:23 |只看該作者
第177章 十九 雪泥鴻爪(一)

    范元龍睚眥必報,此時冷冷地說道:“我之前覺得是禹宣,但現在我覺得,周家姑娘也有可能嘛,畢竟,當時他們兩人獨自在人群之後,唯一一個有辦法作案而不會被人看到的,就是她了。”

    周庠的臉色頓時鐵青,瞪了范元龍一眼,可當著夔王與范應錫又不好發作,憋得臉都紫了。

    周子秦才不管別的,上去一頓噴了回來:“你以為這種弱智小推測我們會想不到?可惜這設想早已被實際證據推翻了!當時兇手一手摀住齊判官的口鼻,一手用凶器刺入他的胸口,在那個時候,齊判官的臉上留下了指甲痕跡,而按照那個痕跡來看,我妹妹要做那樣的動作,必定就要摔出碧紗櫥,不可能維持平衡的!”

    “可你妹妹也可以出了碧紗櫥繞到他身後再殺人啊!”

    “對,她是可以這樣,但如果這樣的話,第一,齊判官不可能在未婚妻走到身後時還不動如山地坐著;第二,她身邊的丫鬟雖然離開了,卻還會時常看這邊一下,以防她有什麼需要使喚的地方。所以,她只要稍微有點腦子,都是不會出碧紗櫥,再繞到齊判官身後殺人的。”

    范元龍悻悻地哼了一聲,換來周子秦的白眼和范應錫的疾聲呵斥,鬧了一鼻子沒趣,只好龜縮在位置裡一動不動了。

    李舒白見眾人或是思索,或是驚懼,一時卻無人出聲,他便開口問:“那麼,以你看來,在這樣完全不可能有機會殺人的時刻,到底是誰能找到方法,在別人的鼻子底下殺人,又完全不為人所覺察呢?”

    黃梓瑕向他頷首,說道:“是,所有人都處在別人所看不到的地方,而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應該有個共識,在所有人中,嫌疑最小的,最不可能殺人的,應該是當時在水榭之中表演舞蹈的公孫大娘,是嗎?”

    眾人都是點頭。而范元龍已經在迫不及待催促了:“直接跳過她,你說說我們下面的人是怎麼找到機會的?”

    “不,我不能跳過公孫大娘。”黃梓瑕淡淡地,將目光投在坐在水榭欄杆上的公孫鳶身上,“不知諸位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做‘燈下黑’?”

    一座眾人低聲嘩然,個個都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黃梓瑕,然後又看向公孫鳶。

    公孫鳶沒說話,只緩緩站了起來。

    黃梓瑕低聲道:“在這個案件之中,最不可能殺人的,卻可以設置完美的機會,只要抓住那一瞬間,那麼,即使在眾人都將目光投注在這里之時,也可以從容地從最前面來到最後面殺人,最後輕鬆脫身。”

    在一眾嘩然中,公孫鳶站在水榭燈下,周圍數十盞燈籠的光照得她周身明亮,暖橘黃色的燈光讓她整個人蒙上一層朦朧的光彩,而她那纖細的身姿,則如燈下花影,裊裊顫顫,太過婀娜,反倒覺得看不清晰。

    她望著面前眾人,臉上神情悲涼,眼神卻明澈乾淨,用一種近乎單純的表情面對著黃梓瑕,聲音極低,卻足以讓此時安靜下來的每一個人都聽見:“楊公公,聽你的意思,似乎是指我有嫌疑?”

    “不,不是嫌疑。我是指,公孫大娘您,殺了齊騰。”黃梓瑕緩緩地說,口氣凝重,但絕對清楚,“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公孫鳶垂下眼,還沒說什麼,殷露衣先站了起來,站在她的身後,有點惶急地說道:“楊公公,您與我們也都相識,之前您曾答應幫我們調查阿阮之死,可如今……怎可因為齊判官之死找不到兇手,就將一切安在我們的頭上?”

    “正是。我倒想知道,所謂的證據確鑿,是怎樣的確鑿?所謂的無可辯駁,又如何無法辯解?”公孫鳶亦正視著她,目光堅定而明亮地望著她,她嗓音沉穩,未曾有絲毫動搖:“楊公公既然說,齊判官之死就在我跳舞的時候,那麼,我當時身在水榭之中,眾目睽睽,從未離開寸步,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殺死身在人群最後的齊判官?”

    周子秦對美女向來最為關切,所以雖然一貫聽黃梓瑕的話,此時也忍不住在旁邊悄悄問:“不會吧崇古……我當時可是死死盯著台上看的,我敢保證,公孫大娘和她妹子,從未離開過片刻!”

    “是的,看起來,似乎未曾離開過,可中間有一段時間,她卻只留了一個隱約的背影,不是麼?”黃梓瑕問。

    眾人頓時了然,范元龍先喊出來:“公公指的難道是,她隱入紗簾之後,放飛蝴蝶的那一刻?”

    周庠見黃梓瑕點頭,又見身邊的夔王只靜坐喝茶,並不發表任何意見,也終於忍不住了,試探著問:“公公,難道你當時,沒有看見她投在紗簾上的影子麼?那紗簾雖然顏色絢麗,又刺繡了無數花枝,但其質地輕薄,我們所有人都可以看見上面透過來的身影,確實從未曾離開過。”

    周子秦也點頭附和道:“絕對的!當時四娘在水榭之外與范公子糾纏,水榭之中並無任何人可以接替公孫大娘。我敢保證,她始終就在水榭之外!”

    “不,這是本案之中,第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四娘是戲法好手,自然知道如何在瞬間讓場上的人逃脫——而所動用的道具,不過是一條紗簾,一件錦衣,僅此而已。”

    黃梓瑕說到這裡,目光轉而又看向周子秦:“不知公孫大娘與殷四娘是否已按照我們的請求,帶了當日的所有東西過來了?”

    殷露衣暗暗看了公孫鳶一眼,而她卻平靜地點頭,起身打開自己帶來的箱籠,將裡面的雙劍和紗簾、舞衣取出,說:“請公公查看。”

    在命案發生的時候,這裡的桌椅為了公孫鳶跳舞而全部撤掉了。周子秦趕緊叫人抬了一張高足几案過來,將所有東西都放在了上面。

    黃梓瑕示意周子秦先將紗簾扯住鋪開。在燈光下看來,半明半隱的紗上繡著枝條招展的花樹,那花樹的主幹如藤蔓一般,彎曲向上,每隔半尺便相對伸出兩根樹枝,微彎下垂,開滿花朵,十分柔美。

    黃梓瑕示意周子秦讓紗簾自然垂地,然後比劃著自己肩膀所在的位置。她身材修長,與公孫鳶差不多,而在那裡的花繡之上,剛好找到了兩根刺繡樹枝,與她的肩膀齊平。

    她在樹枝的周圍仔細尋找,果然找到了料想中的東西——左中右三處針眼,一字齊平,明顯有東西曾被縫在這裡,拆下後雖然用指甲刮過,但細微的痕跡並未消彌。

    黃梓瑕讓周子秦把示眾人,說道:“按照這個痕跡,在這邊,應該有一根長條形的東西,縫在刺繡的樹枝之上,剛好可以被遮住——我猜想,應該是一個,可以掛住衣服的東西。”

    周子秦立即問:“你的意思是,公孫大娘在轉入紗簾之後,便不知不覺將自己外面的錦衣脫下來,然後掛在了紗簾之上,造成自己還在後面的樣子,而本人……卻已經偷偷地順著水榭旁邊的灌木叢,潛到後方,殺了齊判官?”

    在眾人驚疑的聲響中,公孫鳶只沉默地站著,一言不發。

    黃梓瑕指著放在桌上的東西,說道:“要使用這個方法,需要三個條件。第一,一件燈光無法透過的厚實衣服。”

    她的手,按在那件開場時穿在公孫鳶身上的厚重錦衣上,緩緩說:“當時我們曾經私下討論過,這件衣服,實在是比不上後面那件輕薄通透的舞衣,而且明顯的,它會阻礙動作,甚至會影響到一些細微的動作,遮擋住部分精妙的細節,可為什麼,公孫大娘卻要選擇在一開場的時候,穿上這件舞衣,直到她放出蝴蝶之後,再脫掉這件衣服呢?”

    殷露衣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的手緩緩地挽住了公孫鳶的臂彎,而公孫鳶感覺到了她手掌冰涼,卻只輕輕將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站在那裡看著黃梓瑕,一動不動。

    黃梓瑕的手,又覆在錦衣的衣領上,說:“第二個條件,是從衣服當中抽出的,與公孫大娘的頭部剪影一模一樣的黑布,這個,應該是已經被你們從衣領上拆下了,但蛛絲馬跡,或許等會兒我們細細查找,依然可尋。”

    她將衣服放下,又說道:“至於第三個條件,就是在公孫大娘進入繡簾之後,驟然暗下來的燈光。而掌管燈光的人,正是殷四娘。她會提供這個時機,讓公孫大娘掌握好脫衣掛好並設置好頭像,立即離開的這一瞬間。而為了分散別人在公孫大娘的人影一動不動時的注意力,她又在這一刻立即散下那些籠子裡的花瓣,讓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水榭之中,再也顧不得看灌木叢後可能會傳來的輕微動靜——而這個時候,范公子,又幫了她們一個大忙,他在此時,看到花瓣中的殷四娘,於是接著酒勁上前調戲,使得眾人的注意力又被這場混亂分散,公孫大娘徹底安全了。”

    公孫鳶的唇角,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似是譏嘲:“楊公公,如果真如你所說,我是在那時順著灌木叢來回的話,那麼,我想問你,我進入繡簾之後,一動不動的姿勢維持了多久?總不過,就是幾籠花瓣落地的時間,這段時間,難道就足夠我到走一趟來回,並且還摸到齊判官身邊,殺掉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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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4:35 |只看該作者
第178章 十九 雪泥鴻爪(二)

    “是啊,那之後,就算她用跑的,估計也不夠一個來回啊……”范元龍首先發問。

    “是啊,在花瓣落完之後,公孫大娘便開始繼續表演,一隻一隻放出藏在袖中的蝴蝶來,蝴蝶飛得越來越快,到最後才全部飛出——這個如果她當時不在的話,蝴蝶肯定一哄而散,不可能掌握得這麼好,飛得這麼慢吧?”周子秦則又開始異想天開:“難道說,公孫大娘有什麼辦法,能在花瓣落完之前,飛速來回?是縮地法,還是一步十丈?”

    “當然不是。縮地法和一步十丈,都只是傳說。然而你為什麼不換一種思路呢?其實公孫大娘並不是來回太快,在蝴蝶飛出來的時候,她根本無需趕回來,卻有一種東西,能幫她控制好蝴蝶飛出的速度,讓它們無法一哄而散,只能慢慢飛出,但又能漸漸地越來越快,飛出越來越多……”

    周子秦眨著一雙疑惑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她:“難道……是一個控制好後可以延時激發的機關?所以在她離開之後,才會慢慢打開?”

    “不,在當時一張紗簾,一件錦衣之上,如何能安置這樣的機關,又何須這麼麻煩呢?而她當時所用的東西,還讓你幫忙,消除掉了一些痕跡呢。”

    黃梓瑕的話讓周子秦頓時嘴巴張成一個圓形:“真……真的嗎?不可能啊,我什麼時候幫過她……我和公孫大娘接觸不多,而且什麼也沒做過啊!”

    “因為你從始至終就忽略了,壓根兒沒有聯想到一起。”黃梓瑕說著,從身邊取出一小袋飴糖,並展示給眾人看,“據我所知,因為殷四娘血氣有虧,所以她經常隨身帶著一袋糖。她選擇的,卻不是薑糖或者雪片糖之類的硬糖,而是軟糯的飴糖。”

    殷露衣忍不住開口打斷她的話,聲音怯怯的,卻透著一股綿里藏針的意味:“楊公公,我喜歡吃飴糖,難道……這也是過錯嗎?”

    “當然不是,有人喜歡硬糖,有人喜歡軟糖,都是個人選擇。然而像你這樣,要一整板飴糖的,卻從未見過。”黃梓瑕將手中的飴糖一一分發給各人,說,“而且,你買了一整板飴糖之後,也不切開,拿來自己雕小動物玩,也算是一種意趣,我們不能說什麼。但我想問四娘一件事——那整板飴糖的上下兩面,那個老闆特意多加鋪墊的,防止飴糖融化或者粘滯的那些整張的糯米紙,到哪裡去了?”

    眾人捏在手中的那一塊飴糖,下面全都墊著小小的一張糯米紙,半透明的柔軟薄片,用糯米熬成,用來防止糖塊粘滯在一起的小薄紙,一撕即破,卻是每塊飴糖必不可少的包裹物。

    公孫鳶與殷四娘的臉色,終於變了,公孫鳶那雙明淨堅定的眼睛,也終於開始閃爍起來。

    黃梓瑕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輕輕說:“早已準備好的蝴蝶籠子,打開後用糯米紙糊好,就放在紗簾後。你脫掉外衣之時,只需手指蘸上口水在糯米紙上一劃,糯米紙見水,便會漸漸融化,到最後溶出一個大洞來。那裡面的蝴蝶,便會一隻隻飛脫出來,無論你身在何處,糯米紙上的洞都只會越來越大,蝴蝶們也越飛越快——”

    她說到這裡,抬手比劃了一下水榭到碼頭的距離,問:“從幾籠花瓣全部落地,到蝴蝶飛完的這段時間,夠你來回並且殺一個人了麼?”

    這般匪夷所思的手法,這樣精準掐點的時間,讓所有聽到的人都愣在當場,一時水榭邊一片寂靜,無人能出聲。

    在一片寂靜之中,公孫鳶的聲音緩緩傳來,竟還是平靜從容的:“楊公公,您給我編造的這些殺人手法,不可謂不巧妙,也不可謂不煞費苦心。我沒想到,我四妹氣血不足吃點飴糖,您也能聯想到這麼多;我準備一件厚重點的舞衣,也成了作案手法;甚至我因為年紀大了所以中途需要停止休息一下,也能被您說成是趁機出去殺人……”

    她說到這裡,唇角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明媚鮮豔,十分動人:“那麼楊公公,證據呢?就因為我有時間殺人,所以殺人的就必定是我?沒有動機沒有凶器,你上下嘴唇一碰,我就殺人了?”

    “第一,在場所有人中,唯有你,可以有作案時間,其他人,都沒有。”黃梓瑕毫不理會她的笑容,神情比她更冷靜淡定,“第二,凶器,我當然也能找到,而且,更能證明,就是屬於你的。”

    公孫鳶微揚下巴,默然站在她面前,再不開口,一臉要看她好戲的模樣。

    “本案的第一個謎團,便是作案時間,如今,我們已經解決。而第二個謎團,便是失蹤的凶器。明明在齊判官的胸口,出現了一個血洞,顯示是凶器所刺。但當時我們立即將現場幾乎所有人細細搜身,卻都沒有發現吻合的凶器,而且,在水中沒有打撈起來,在現場也沒有任何發現,這說明——凶器,肯定還在現場,只是,被妥善地藏起來了。 ”

    周子秦又迫不及待了,趕緊出聲說:“可是崇古,衙門眾多捕快已經在這邊搜檢了好幾天了,毫無所獲啊!到底凶器,被藏在哪裡了?”

    “這個,還要靠你幫忙呢。”她說著,湊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拍著自己的腦袋大吼:“我怎麼沒想到?果然我是大笨蛋啊!”

    他也不說什麼,直接轉身急沖沖地奔去,看方向正是衙門那邊。

    周庠只好尷尬地向李舒白告罪:“犬子無狀,這來來去去的都不打一聲招呼……”

    李舒白放下茶盞,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子秦天真爛漫,不拘世俗,本王最欣賞他這一點。”

    周庠趕緊裝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口中哪裡哪裡,豈敢豈敢地念叨著。

    范應錫看一看自己的兒子,雖然面無表情,卻分明將臉偏轉了半寸,免得他出現在自己眼角的余光中。

    等到周子秦回來時,眾人發現他手中牽了一條又瘦又醜的土狗,臂彎中還搭著一件衣服,正是范元龍當日穿過的那件衣服,當時被擦過了血,又沾上了酒污,早已被范元龍當場脫下丟掉了,誰知居然還被衙門保留著。

    周子秦蹲下來,將那塊擦過的血污送到狗的鼻子前,摸著它的頭說:“富貴,聞一聞這上面的血,趕緊去找找!找到了給你吃肉骨頭! ”

    那狗聞了又聞,壓根兒一點都不懂周子秦的意思,還以為是給牠吃的,張大嘴巴把布頭咬在口中,嚼了兩下。

    “哎,你這笨狗……”周子秦趕緊把衣服從它的口中扯回來,看著上面兩個牙齒洞,頓時鬱悶了。

    “我來吧。”黃梓瑕無奈說道,接過他手中的狗,揉了揉狗頭,帶著它沿著灌木叢,向當初碧紗櫥所放置的地方而去。

    就在她走到某兩塊青石板之間時,她停下了腳步,富貴繞著她的腳走了幾圈,見她沒動,便在地上不停地聞嗅,東拱一下西蹭一下,最後忽然精神一振,朝著一條石縫就大聲狂吠起來。

    黃梓瑕盡力製住它,轉頭對眾人說道:“將這塊石板撬起。”

    周子秦頓時呆住了:“崇古,你異想天開呀!這石板足有幾百斤重,兇手殺了人後哪有時間將它撬起來壓凶器?再說兇手也沒這麼大的力氣啊!”

    黃梓瑕搖頭道:“不,凶器不在青石板之下。”

    “那我們撬青石幹嘛?”

    “因為,藏凶器的那個地方,如果青石還在的話,我們是無論如何也摸不到的。”

    周子秦也不廢話,立即就叫倆捕快趕緊找了撬棍和木槓過來了,然後蹲在地上比劃著兩塊青石問她:“撬哪塊比較好?”

    “隨便,小的那塊吧。”黃梓瑕說。

    “隨便……?”周子秦嘴角抽了一下,但隨即便比劃著小塊,示意他們動手。

    這邊在弄著,旁邊一群人看著。

    公孫鳶與殷露衣臉色鐵青,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可李舒白身邊的氣氛卻一點都不壓抑,范應錫正拉著沐善法師過來與李舒白敘話。上次李舒白過去時化了妝,因此兩人現在還算初次見面。范應錫把沐善法師吹成天上有地下無的大德高僧,李舒白也只說在京中聽過他的名字,今日本來是無需法師到場的,但聽說明日禪步外出,怕自己趕不及相見,因此才借法師與齊判官有交情,請他過來一見果然寶相莊嚴,非同一般。

    范應錫和沐善法師都十分欣喜,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氣氛融洽無比。

    周庠則向王蘊詢問起京中故舊,又問了自己認識的王蘊的叔叔、伯伯、堂哥、堂弟的近況,足有十多人,足夠他關心一兩個時辰的。

    范元龍則溜到周子秦身邊,一邊看著他們撬青石板,一邊對周子秦哀嘆,那兩個美人如果真是兇手,那可實在太可惜了,怎麼也得找個機會,在牢獄中上手了再說——自然被周子秦兩個大白眼給頂了回去。周子秦雖然對美女仰望崇拜,但對這種色狼最鄙視不過。而且同為荒誕無行官家子弟,他喜歡的是屍體,和范元龍這種人差別可大了,會理他才怪。

    小塊的石板果然省時省力些,幾個人一會兒就把石頭掀開了,一個空空的凹洞呈現出來,周圍只剩下石板與石板之間些許泥巴,其餘全無東西。

    周子秦請了黃梓瑕過來,指著石板下的泥土問:“這下面,要挖下去嗎?”

    “不必了。”她說著,借了周子秦的手套,蹲下來在石板周圍的泥土中摸過,然後準確無比地取出了一根東西,並隨手取過旁邊范元龍那件衣服,將這沾滿泥土的東西擦拭乾淨。

    裡面的東西一顯露出來,周子秦頓時叫了出來:“凶器!”

    一寸寬,四寸長,看起來只是一塊狹長鐵片,但刃口其薄如紙,所以才能插入這兩塊石板之間窄小的縫隙間,毫無阻礙。這鐵片鋒利無比,燈光映照在上面,那閃現出來的光芒幾乎令人眼睛都睜不開,百煉鋼,寒霜刃,令人膽顫。

    黃梓瑕將這凶器與擦在范元龍身上的那兩塊血跡比較了一下,大小嚴絲合縫。

    她將它放在戴了手套的手上,​​呈到眾人面前,說道:“昔年,太宗皇帝曾賜武才人馴服獅子驄的三件器物,鐵鞭、鐵鎚和匕首。那柄匕首本是太宗隨身之物,當時是海外送來的寒鐵,鑄成二十四把,唯有一把尤其出色,被太宗選中,隨身佩帶。傳說海國寒鐵永不生鏽,縱然百年之後,也依然鋒刃如初,不可逼視。”

    等眾人一一過目,她才將這鐵片放回水榭的案桌之上,淡淡地說:“後來,這把匕首在開元年間,成為公孫大娘所有之物。她當時起舞,手持一長一短兩把劍,長劍為'承影',今已失落,短劍便是那柄寒鐵匕首。然而關於承影,另有一個傳說,不知大家是否記得?”

    她的目光轉向李舒白,李舒白博聞強識,對所有經書典籍過目不忘,自然說道:“《列子湯問》中有云,孔周有三劍,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但後又有傳,說含光與承影本為孿生,含光在承影之內,為無形無影之劍,承影只是其外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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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4:50 |只看該作者
第179章 十九 雪泥鴻爪(三)

    黃梓瑕點頭,說道:“由此,我也思索日久。公孫大娘行走天下,一個女人,四處危機,難道只以木劍護身?而在那日舞劍完畢之後,因為范公子責難,因此王蘊王公子曾聞過那柄木劍的把手,據說,有土腥氣。”

    王蘊見她看向自己,他靠在椅上先向她綻開一個笑容,然後才點頭,說道:“確有此事。”

    “我也查看過劍柄,上面在面向劍身的那個面上,沾有些許泥土。若是如公孫大娘所說,您只是將劍丟在地上的話,只會在把手側面沾上泥土,又如何能沾到劍身那邊呢?何況當時水榭地面如此乾淨,您最後那個動作臥在地上尚且衣服十分乾淨,怎麼劍柄上反倒有泥土?”黃梓瑕說著,將那片雪亮利刃又再度拿起,將尖刃朝下,指著上面的橫截面說道,“諸位請看,刃身這裡設計凹槽,又有卡槽小洞,我想,這匕首應該與我的簪子一樣,內有乾坤。 ”

    說著,她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按住,捏住卷紋草的簪頭,將裡面較細的玉簪取了出來,只留了外面的銀簪套在發間,給眾人看清楚,又將裡面玉簪插回去,然後再將放在桌上的,公孫大娘帶來的那柄長木劍取過,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後一按上面較為光滑的一處花紋,按捻下去,果然,輕微的啪一聲,劍身與劍柄已經分離,裡面卻不是實心的,有一個薄薄的空間。而劍柄之上自有溝扣,黃梓瑕將手中的利刃對準卡扣,各洞對齊後左右轉動,終於安了上去。

    公孫大娘的面色,終於徹底變成慘白。她與殷四娘靠在一起,連身子都開始虛軟,兩人只能緩緩地靠在欄杆上,唇色青紫,雙唇輕顫,卻說不出任何話。

    “不知道……大娘以前是否殺過人呢?你膽子很大,而且也夠聰明。挑選了這樣一個最為混亂也最為安全的時間,充分利用了舞蹈和作案器具——當然了,一個擅長戲法的四娘,可以替您安排一切細節——然而,在現場這麼多人的眼皮底下,明知只要有人一回頭就會發現黑暗中你的身影,你卻依然願意放手一搏。而且,準確,狠辣,在這麼倉促的時間之中,還能一刀刺入齊判官的心口,沒有令他發出任何聲響,也沒有卡到肋骨。甚至,在刺到心口的同時,你還轉動匕首攪了幾下他的心臟,令他沒有任何反應,立即死亡。連近在咫尺的碧紗櫥內的周家姑娘,也未曾覺察到任何聲響。”黃梓瑕聲音冷靜而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甚至帶點冷漠,“當然你的運氣也很好。在開場的時候,齊判官本來坐在前面,你當時本沒有機會接近,但你當時說,此舞旖旎可與心上人同賞之後,齊判官正在討好周家姑娘,於是便真的將自己的椅子移去,去往最後的碧紗櫥旁邊。而在你殺人的時候,范公子當時正在嘔吐,臭氣被風吹送過來,掩蓋了血腥氣,也使得周家姑娘正好掩鼻轉過身去,目光正好避開了你。”

    公孫鳶站在燈下,燈光照著她的身軀,如一枝風中寒蘭,纖細無比,蕭瑟無比。

    “你在殺人之後,本應立即將匕首帶回木劍之中的,然而安回劍刃需要一些時間,並不像拿下來這麼容易,而且在黑暗之中要對準釦子絕對很難,又容易洩露裡面有血的事實,所以你不得不放棄這把匕首。而如果就這樣將它插入石縫中,則必定會有血沾在石板上或滲出土外,被人發現,而剛好範公子吐完了醉倒在地上。你自然惱恨他輕薄無行,於是乾脆用他的衣服匆匆擦乾血跡,然後將它插入石縫之中,最後拿走劍柄,直接套上,天衣無縫……不是麼?”

    在眾人一片安靜之中,公孫鳶死死咬住下唇,強止住自己雙唇的顫抖,許久,才勉強用喑啞的聲音問:“那麼……齊判官與我無冤無仇,我… …有什麼理由,要殺他?”

    “無冤無仇嗎?”黃梓瑕說著,將手上所有公孫大娘的物事都收了起來,轉而朝周子秦點點頭。

    周子秦會意,立即到旁邊將一些東西拿出來,放在了水榭的桌子之上。

    被他放在桌上的東西,簡直是形形色色,亂七八糟——

    一個暗藍色的荷包;一份鐘會手書的冊頁;一張青松撫琴畫卷;一疊各種形制的俗艷詩箋……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黃梓瑕將這些東西逐一展示給大家看,說:“這是我在齊判官的家中發現的,覺得不對勁的東西——第一,是這一疊的詩箋。這些詩箋全部來自於成都府梧桐街,幾乎都出自風塵女子之手,用的名字是溫陽。”

    范元龍愕然問:“溫陽?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個人嗎?他收到的詩箋,怎麼會在齊判官的家中?”

    “對,而且,在事後我們走訪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館之中,找到了送出這些情詩的人,對方都表明,確實有一個客人叫溫陽,待人體貼,溫柔愛笑,還會做淫詞艷曲——與性格冷淡的溫陽,幾乎迥異。”

    “難道說……”眾人心中不約而同都起了一個念頭,頓時都靜默了,無法出聲。

    “不止如此。請諸位看,這張青松撫琴畫,從紙張質地、繪畫技法和意境來看,都和齊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樣,而據我們所知,溫陽原先懸掛在書房中的,倒確實是這樣一幅圖,只是,在溫陽殉情前後,不見了。”

    黃梓瑕又將另一幅畫拿出來,說:“而這幅繡球蝴蝶,則是我們從溫陽的房間內拿到的。他的家僕說,原先掛在家中的一幅青松圖,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這幅,而我們在他的家中,卻未曾搜到所謂的青松圖。”

    “而齊判官家中,原先懸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蝴蝶!”周子秦點頭,說道:“所以我們有十足的把握,認定他們書房內的這兩幅畫,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靜,常對青松的溫陽書房內,被換上了一幅繡球蝴蝶,而書房中掛著月季、杜鵑的齊判官家中,怎麼會掛上一幅迥異的青松圖?”

    周庠忙問:“那麼,對調這兩幅畫,到底有何用意呢?”

    “這用意,其實就在於一幅畫。”黃梓瑕說著,將從溫陽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給眾人念了一遍:

    “……念及庭前桂花,應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來漸覺蒼白。今啟封前日君之所贈胭脂,幽香彌遠,粉紅嬌豔,如君案前繡球蝴蝶畫……”

    她放下這封信,輕嘆道:“與傅辛阮交往的人,對於平時自己的蹤跡十分留意,他在風化場所用的,一直都是別人的名字,傅辛阮也不例外,她一直都稱呼對方為'溫郎',在給自己姐妹寫的心中,也一直提到'溫陽',所以,這個所謂的'溫陽',小心翼翼地遮掩著自己的行跡,在妓院中從不留下自己的隻字片紙,與傅辛阮的交往,也極少書信,這可能,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傳書——於是他拿過來,作為證據,放在溫陽的身邊,讓溫陽這個替死鬼因為這封信而坐實了與傅辛阮有過交往,同時也用這封信,誘導我們將他們中毒身亡作為'殉情'處理,用以瞞天過海,遮掩耳目。”

    范元龍頓時跳起來,結結巴巴問:“你……你的意思是,這個溫陽,不是真的溫陽……不,真的溫陽,不是這個溫陽?”

    他的話雖然顛三倒四,但是眾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一時在場所有人都呆在當場。

    黃梓瑕點頭,說道:“正是,信上的'溫陽',還有傅辛阮遇見的'溫陽',全都不是真正的溫陽、溫並濟。而有一個人,他的名字與溫陽正是一對,於是他經常便利用這個化名,在花街柳巷之中廝混,所有將情書贈給他的人,都叫他'溫陽'——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實叫齊騰,齊涵越,外號寒月公子。”

    想著齊騰在人前那種溫和從容的模樣,眾人都無法想像他在花街柳巷以另一個人廝混的模樣,而范元龍則問:“楊公公,若照你這麼說,齊判官公然冒充溫陽的名號在花街柳巷廝混,那他難道就沒有想過,或許有朝一日,他會在這邊,被別人發現嗎?而萬一被溫陽撞見,豈不是更糟糕?”

    黃梓瑕搖頭,說道:“不,齊判官自然有萬全之策,他選擇冒充溫陽,當然不僅僅只是因為對方名字與自己湊巧相對,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都是父母亡故、妻子早逝,還有一點,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在妓館與溫陽相遇。”

    周子秦悄悄說道:“崇古,可是溫宅的下人說,他也偶爾會去煙花巷陌的……”

    “他去的地方,與齊判官去的地方,截然不同——”黃梓瑕說著,從那疊嫵媚詩箋之中,取出那一張藍色方勝紋的詩箋,說道,“在這一堆詩箋之中,這是非常特別的一張,因為,它來自小倌館,是好南風之人所去的地方。”

    眾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又覺得這些事難以出口,只能面面相覷,無法出聲。

    “所以溫陽與傅辛阮,是絕對不可能殉情的。因為,他對女人毫無興趣。他在妻子死後,也從未想過要再續弦,為了隱藏自己的秘密,他每次趁深夜悄悄地去見不得人的地方,又悄悄地回來——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與傅辛阮郎情妾意數年,又怎麼可能給她送桂花,送胭脂,以至於連傅辛阮這樣無數人傾慕的女子,都將自己的一顆芳心送交與他呢?”黃梓瑕平靜而緩慢地冷靜分析著,彷彿她真的是一個宦官,而不是一個十七歲的韶齡少女, “而齊判官知道,溫陽曾用假冒的鐘會手書,企圖騙取……某男子好感的事情。別人或許不以為意,但他是慣於混跡章台的,自然瞭如指掌。他放心地在外以溫陽的名義廝混,又在急於擺脫傅辛阮之時,將真正的溫陽拉了過來,作為替死鬼,替自己了結情債。而這個時候,他當然也要消除溫陽身邊所有足以洩露他秘密的東西,包括,當初那張假的鐘會手書,以及小倌寫過溫陽的情詩。同時,他還千方百計地調換東西,企圖造成溫陽確實曾與​​傅辛阮交往頗深的假象。 ”

    周庠聽著,不由得痛心嘆道:“李代桃僵,瞞天過海,這齊判官,真是心思頗深啊!幸好……”

    幸好,他的女兒周紫燕沒有嫁給這個人。眾人在心裡想。但轉而又想,齊騰與傅辛阮交往數年,一直都好好的,這回痛下殺手,焉知不是為了攀上郡守府的高枝,迎娶郡守千金,為了永除後患?

    “然而,將傅辛阮寫給他的這封信拿來作為證物,有一個漏洞,即信上提到的,案前'繡球蝴蝶'那幅畫。所以,真正擁有這幅畫的齊騰,只能想辦法帶著這幅畫去溫陽家——藉口麼,當然就是同一詩社的人過來祭奠之類的。溫陽家的人大字不識一個,對字畫自然不會關注,所以事後我去問的時候,他們就連畫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都不知道。而齊騰將青松畫偷換回來之後,發現自己書房中原本四幅的畫缺了一幅,十分不協調,剛好青松畫大小差不多,又是植物,於是掛上去暫時先放著——誰知,直到他死,還未準備好另一幅畫,就此留下了痕跡。”黃梓瑕說著,又將兩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放在桌上,說,“為了製造溫陽與傅辛阮親密的跡象,齊騰還做了其他手腳。比如說,將溫陽的手稿,偷了一部分,偷偷藏到傅辛阮的家中。比如說,一些日常手書。然而他偷竊時可能是太過慌亂了,將不該拿走的,也夾雜在了裡面。比如左邊這半部《金剛經》,是我們從溫陽的家中找出來的,而右邊這半部,則是從傅辛阮家中找出的,以證明他們二人確實日常有在交往。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溫陽寫這部《金剛經》,卻是另有其用的。”

    眾人查看溫陽手抄的​​這部《金剛經》的樣子,沐善法師首先說道:“這幾頁佛經,頁邊距留出甚多,看起來,倒有點像是近年流行的蝴蝶裝似的。”

    “正是。溫陽向來自衿書法,因此特意寫的這一份《金剛經》,顯然是要裝訂成冊送人的,所以如何會將這份經書分了一半在別人手中呢?顯然不合常理。”

    周子秦看看公孫鳶和殷露衣,想要命人逮捕時,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趕緊問:“崇古,我有個疑問,還得你解答。”

    黃梓瑕望向他,點了一下頭。

    “有沒有這樣一個可能,冒充溫陽的另有其人,他在殺死傅辛阮的時候,故意栽贓嫁禍給齊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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