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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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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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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5:01 |只看該作者
第180章 二十 灼眼芙蕖(一)

    “如果是這樣的話,如何解釋傅辛阮信上的'繡球蝴蝶'畫,以及'將庭前桂花盛囊送來'句呢?你可還記得,齊判官宅中的廳堂前,恰好就有一株桂花樹。”黃梓瑕說到這裡,沉默片刻,終於還是說,“之前,節度府受邀去當舖購買物甚時,曾有一個雙魚手鐲,未曾記錄便被被當舖送給了某人。而當時,正在齊騰擔任節度府判官不久,他必定會到場——手下的人怎敢當著長官的面向當舖掌櫃討要手鐲,又堂而皇之拿走呢?我想,能拿走的人,必定就是齊判官。”

    提到雙魚手鐲,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口猛地一顫,有些如同鈍刀割肉般的疼痛,在胸口緩緩蔓延開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後的禹宣,而他也隔著燈光遠遠地看著她,那眼中,有極其模糊的東西,深遠幽暗。

    她慢慢地轉過臉去,然後又抬手拿起桌案上的暗藍色荷包,說:“齊騰是傅辛阮情郎的最大的證據,就在於,這個荷包。”

    暗藍色的舊荷包,在她的手中毫不起眼,甚至和周圍那些精緻的詩箋、畫卷有些格格不入。

    “這個荷包,我們從齊騰書房的廢紙簍中拿到,當時裡面空無一物。”說著,她舉著荷包示意站在人群後的一個人,“湯升,你還記得當日你在雙喜巷與你的姑姑湯珠娘見面的時候,她從包裡取出的那個荷包嗎? ”

    湯升一直站在人群最後,他身材瘦削,形容猥瑣,壓根兒也沒人在意他,此時驟然被黃梓瑕點到,他在眾人目光之下,頓時顯得手足無措:“啊?這個……這個荷包?”

    黃梓瑕點頭:“當日你曾說,你的姑姑本想從包裡取荷包給你,但又塞回去了,可有此事?”

    “是啊,才拿了一半,就塞回去了,說什麼:'還是帶到城裡去打一對銀簪子'吧,結果呢,人就死在半道上了,什麼銀簪子,壓根兒也沒見到!”湯升晦氣地說著,仔細一打量她手裡的荷包,又驚訝地“咦”了出來,說:“你手裡的這個荷包……好像,就是她當時拿出一半的荷包嘛!”

    黃梓瑕反問:“你確定?有沒有看錯?”

    “沒看錯,絕對的!我當時還以為她給我好東西呢,所以死死地盯著看了,我看得很仔細,記得很牢靠!”

    “好,所以這個出現在齊判官廢紙簍中的荷包,正是傅辛阮身邊僕婦湯珠娘死後,身邊不見的那一個。”黃梓瑕說著,目光轉向公孫鳶,“公孫大娘曾在傅辛阮死後,給湯珠娘塞錢,讓她幫自己取走一個鐲子,而齊判官當然也可以在官府搜查封閉傅宅的時候,讓湯珠娘幫自己放一些東西進去,比如說,他從溫陽那邊悄悄拿來的手書。同時,因為湯珠娘是傅辛阮身邊唯一的人,就算傅辛阮再深居簡出,就算齊判官再謹慎小心,瞞得了別人,卻絕對瞞不過湯珠娘。所以,齊判官為了隱藏行跡,設計遮人眼目的殉情案,第一個要收買的,就是湯珠娘的口風。湯珠娘收了齊判官的錢之後,收拾了東西要回老家過安穩日子,但齊判官自然不會容許這樣一個人存活於世,於是他自然選擇了,在她回老家的路上,將她推下山崖,永絕後患!”

    范元龍與齊騰平時交情不錯,此時在無可辯駁的事實下,還是弱弱地插了一句:“楊公公,或許……湯珠娘是失足墜崖而死?或者是,遇上劫匪呢?”

    “若是失足墜崖,她身上的荷包又如何會被齊判官丟棄在廢紙簍?若是劫匪,為何驗屍時她的包裹整整齊齊,只少了一個荷包?而且范公子別忘了,當時正是夔王爺在山道遇險那幾日,西川軍封鎖了進出口,放進去的人寥寥無幾,更嚴禁任何人騎馬進入——而就在那一日,差不多湯珠娘墜崖的那個時刻,夔王身邊的這位侍衛張二哥,卻在山崖邊也被一個騎馬的人撞下了山崖!而當時連進山搜尋的西川軍都大多是徒步,能騎馬進入裡面的人,我想,西川節度府判官,應該能是一個吧。”

    范應錫臉色十分難看,趕緊先向夔王告罪,然後對站在他身後的張行英拱了拱手。

    張行英忙還禮,不敢輕受。

    “我一直在想,兇手為何在殺害湯珠娘之時,一定要將這個荷包取走?後來我想到湯昇說的一句話,才終於明白了過來。”黃梓瑕看向湯升,“當時你姑姑把荷包塞回自己包袱裡,說,'還是我先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吧',對不對?”

    湯升點頭:“沒錯,一字不差!”

    “先'帶'到漢州去,'打'一對銀簪——齊判官給湯珠娘的,不是錢,而是銀子。”黃梓瑕說著,指著這個荷包,“小小一個荷包,可能半貫錢都裝不下,但因為是銀子,所以就能塞下一兩錠。齊判官要收買湯珠娘,自然需要不少錢,他日常在節度府中經手大小事務,自然能接觸到庫銀,收買湯珠娘時攜帶幾貫錢自然不方便,於是直接便給了湯珠娘銀子。然而每錠銀子上都會鐫刻著來歷,若他不收回,傅辛阮的僕婦屍身上出現一錠節度府的銀子,說不定會引火燒身,所以他必定要追回,決不能遺漏在外。 ”

    眼見證據確鑿,齊騰犯案已經無可辯駁,范應錫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痛罵道:“可恨!可惱!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在我府上多年,我竟不知他如此心機深沉歹毒!殺人嫁禍之事做得如此順手,滅口消跡又如此輕描淡寫!”

    周子秦也看向自己妹妹周紫燕所在的碧紗櫥,嘆了一口氣,喃喃說道:“幸好我妹妹還未出嫁。”

    眾人只顧唾棄惡人,替周家僥倖,倒像是完全忘記了公孫鳶和殷露衣。黃梓瑕轉頭看向她們,見她們面如死灰,但恐懼之中又隱約透出一種扭曲的快意,在心裡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說:“公孫大娘,我最早覺得傅辛阮不應該是殉情,是在看見她的衣櫃時——當時她櫃中無數艷麗華服,最後死時卻穿著一件半舊的灰紫色衣衫……我想無論哪個女子,要與情郎攜手踏上不歸路之時,都會選擇打扮得漂漂亮亮得飲下毒藥,而不是那麼匆忙潦草。”

    “是……阿阮她,最喜愛鮮豔明麗的服飾。”公孫鳶終於緩緩地開口,聲音哽咽嘶啞,她的身軀也微微顫抖,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種出塵的嬝娜之感。她按著胸口,用力地呼吸著,終於還是努力地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阿阮她……個性也像個孩子一樣,無所顧忌,肆無忌憚……她可以毫不猶豫拒絕自己最好的歸宿,拒絕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只因對一個我們從未見過面的,連她自己也只見過寥寥數次的人念念不忘——溫陽……不,齊騰,天真的阿阮還以為他是軟紅千丈,游絲軟系,誰知他卻是纏在她臂上的一條毒蛇,在平時柔若無骨,貼膚遊走,卻會在不防備的時候,露出世間最毒的利齒……”

    黃梓瑕沉默地看著她,沒有接話。而周子秦忍不住,問:“你和齊騰見面機會好像也只有那一次,為什麼你卻立即就會覺察到事實真相而進行報復呢?”

    “阿阮她曾給我寫信,煩惱地說,溫陽的左手背上,長了六顆鼠痣,頗為難看……於是我教她,用旱蓮草搗出汁水擦鼠痣,幾次就能好了,但是旱蓮草會在肌膚上留下黑色痕跡,十分難看,得過幾日才能褪去。”公孫鳶靠在欄杆上,長長地呼吸著,那聲音雖依然嘶啞,身影雖依然微顫,但終究,還是鎮定了一些,“在義莊,我見到了阿阮的屍體,發現了她手上的痕跡,然而我偷偷看了驗屍檔案,發現並未提及溫陽手上有鼠痣的事情。而後來,我在上衙門詢問案件進展的時候,忽然發現,原來那個即將迎娶周郡守千金的齊判官,他的左手背上,剛好有六個小點疤痕,看起來,就是鼠痣剛剛被擦掉的模樣。我偷偷地打聽了齊騰的家世,發現與阿阮之前信上說過的一模一樣,而且在風塵中混跡,我們自然也知道,許多人都會冒充他人姓名去眠花宿柳,於是我便尋了個機會,直接向他盤問……”

    說到這裡,公孫鳶陡然激動起來,胸口起伏許久,才將那狂亂的氣息壓下去,狠狠地說:“他不但承認了,還嘲笑阿阮,說她是個蠢貨,他外面足有十幾個相好的,她居然毫不知情,以為他在她面前發誓說再不做浪子行跡,就真的說斷就斷了,居然絲毫不起疑心……”

    她說到這裡,激動得以頭觸柱,眼淚簌簌而下,哽咽道:“我小妹阿阮,她十二歲便名揚天下,編曲編舞天下無雙,就連長安教坊的老樂師們都要請教她,稱她一聲'六姑娘'才請得動!阿阮這樣聰明靈透的人,她怎麼可能沒有覺察到情郎的異樣?誰都知道她忍下這一切是為什麼,而他居然說她蠢……這該碎屍萬段的混賬……”

    殷露衣抱住她的手臂,將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肩上,閉眼不語,只有眼中淚迅速地滲出來,濡濕了公孫鳶的衣裳。

    黃梓瑕低聲說道:“雖然你們心情我能理解,可這世上,畢竟沒有擅自動手殺仇家的道理,官府會幫你們洗清冤屈的……”

    “哼……齊騰就是你們官府的人,就算你們調查出了真相,最後又真的會追究他嗎?”公孫鳶說著,揚起下巴,臉色鐵青,卻倔強而堅定地說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小妹被他殺了,那麼就由我這個做姐姐的來追討!就算賠上我自己這條命,又有什麼好說的,公孫鳶活在世間問心無愧,死而無憾!”

    黃梓瑕默然無語,緩緩退回到李舒白身後,說:“我只揭露真相,其餘事宜,非我所能。”

    真相大白,眾人卻都不發話。

    周庠身為郡守,咳嗽一聲,說:“公孫鳶雖然殺了齊判官,但……那齊判官三條人命在手,甚至僅僅為了製造殉情假象就殺了有秀才功名在身的溫陽,律法難饒。”

    他正在暗自慶幸女兒沒有嫁給這個狼心狗肺之徒,所以頗有點同情公孫鳶。

    而王蘊心知公孫鳶就是王皇后的大姐,自然也微笑道:“公孫大娘也算是為她的小妹復仇,這一腔熱血,豪邁慷慨,似乎頗有古俠士之風啊。”

    這兩人幫公孫鳶說話,而范應錫卻怒道:“自古以來,殺人償命不假,但償命也要官府出面,若人人為報私仇便能私下殺人,肆意恩仇,那麼,律法何用,官威何存?”

    見他大義凜然,滿口朝廷律法,周圍眾人都啞口無聲,只能聽他慷慨陳詞:“何況齊騰是我府中判官,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身死人手,豈非公然無視我西川軍,讓我軍蒙受奇恥大辱?”

    雖知范應錫如此惱怒,有一半是因為公孫鳶在范元龍身上擦拭刀子,嫁禍於他,但一抬出西川軍來,眾人頓時都不做聲了。

    李舒白也不說話,只垂眼看著手中的茶,置若罔聞。

    見眾人都一片安靜,等著他定奪,李舒白便將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淡淡說道:“按范節度所言,此事既然關係如此重大,可在成都府衙門初審之後再做定奪。本王雖身兼大理寺卿一職為聖上分憂,但畢竟不熟悉地方事務,不便插手。”

    見他說得滴水不漏,眾人便都只俯首稱是。

    公孫鳶與殷露衣暫時被收入監中,帶離了現場。周子秦體貼地叫人給她們闢個乾淨點的女囚室,又讓人來收拾了所有證物,準備封存入庫。

    “今日一番推論十分精彩——楊公公,你在成都府解開的這一樁奇案,真是神妙非常。”夜色已深,但李舒白並不起身,只坐在水榭之前,靜靜地轉頭看身旁的黃梓瑕,問,“不知接下來,還有什麼餘興節目?”

    周庠頓時露出牙痛的表情——這都時近三更了,燈籠裡的蠟燭都換了一茬,百轉千迴的案子都破了兩個,夔王居然還無意安歇,還要看節目?

    “這……請夔王稍待,下官立即去安排官伎前來樂舞助興……”

    李舒白抬手止住周庠的話,站起身來,說:“本王到成都府後,一向叨擾范節度與周郡守。今日既然周郡守沒有準備,那麼,今晚便由本王替你們準備一場餘興節目,請各位移步觀賞吧。”

    眾人頓時愕然,想不到夔王竟會準備一場節目,邀請范節度和周郡守觀看。而等到了節目現場之後,眾人就更驚訝了——地點,居然是在周子秦所住的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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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5:18 |只看該作者
第181章 二十 灼眼芙蕖(二)

    李舒白與眾人步入西園之後,回頭看了看跟過來的人。

    范應錫四下打量著這座小園;周庠一臉疑惑;沐善法師精神萎靡,卻還強打笑容;王蘊正拉過一個初生的薜荔隨意看著;禹宣故地重遊,沉默而平靜。

    黃梓瑕跟在眾人的身後,慢慢進入園中,看著荷葉在黑暗之中泛出的薄薄微光。侍女們高燒紅燭,挑亮牆角的千枝燭燈座,照亮廳堂。李舒白坐下後抬頭看周子秦,他點點頭,雖然有點疑惑,但還是說:“已準備妥當。”

    知見荷塘之上的遊廊中,兩盞高懸的燈被取下,而那座千枝燭燈座則被移到廊上,在前面放置了一座紗屏。

    眾人按夔王示意,紛紛在家僕們搬來的椅上坐下,看著那紗屏。正不解何意,卻見一個老藝人往紗屏旁一坐,手裡拿個小鼓敲了兩下。就著千枝燭的明亮燈光,他將手中一個小本子翻開,開始唱起來:

    “長安舊事亂紛紛,今日閒話說與君。城西有坊名光德,一樁案件辯偽真。”

    他一邊唱著,一邊在白紗屏上展示長安各坊的圖像,轉眼又翻出花紅柳綠,小橋門戶,然後一隊人馬噠噠騎過小橋,到了一戶人家門口。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皮影戲藝人,要給他們演一場戲呢。

    范應錫和周庠等都料不到夔王居然喜歡這個,還半夜邀請他們來看,不由得啞然而笑,又心想或許另有用意,於是又定神認真觀看。

    門口大開,騎馬的差役們下馬入門。門戶翻轉成內堂模樣,赫然是一條女子身影,掉在橫梁之上。

    “光德坊內出命案,年輕媳婦把命喪。仵作差人俱驗畢,證據確鑿要結案。只因一言不相合,滿腹悶氣無處放。輾轉難眠暗投繯,自尋短見實可嘆。”

    一位紅衣官員邁著方步緩緩走來,在堂屋坐下。身後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繡花衣襖,一對丫髻,十分可愛。

    老人用蒼老的聲音,模仿著小孩子的聲音,居然也真有幾分天真意味:“爹爹,爹爹,等等我。”

    紅衣官員回頭看她一眼,一甩袖子:“小丫頭片子,到這裡作甚?爹爹身為刑部侍郎,正要來聽取結案陳詞則個!”

    看到這裡,禹宣忽然低低地“啊”了一聲。

    王蘊瞥了他一眼,然後才若有所悟,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說:“原來……是那樁案子啊。”

    皮影戲老人翻著書頁,念著書上的字。而手下的小女孩也在紗屏上轉了一圈,說:“爹爹,我不愛悶在家裡看書,也不愛跟著娘學刺繡,我要學就學窺破生死、診斷陰陽的大本事! ”

    “呵呵呵,小丫頭片子,好大的口氣!”父親合著鼓點,連揮了三下衣袖,“走,走,走!去和路邊的小野孩子玩兒去!等爹爹結了這個案件,再帶你回家。”

    老頭兒功夫真是不錯,一轉眼,手下又翻出看熱鬧的數個人來,每個人的聲音都各不相同,嘰嘰喳喳地圍觀著。

    有手裡捧著一匹布的商人說:“好教諸位得知,這家娘子出嫁時,沒在我家買嫁衣料子,出嫁時穿的那件嫁衣顏色不正,才釀此慘禍!”

    有手裡拿著一串首飾的商人問苦主:“大郎,昨天下午,你家娘子在自己店中定了一對銀釵,如今她死了,你可還要不要?”

    有手持批命布幡的算命先生,捋著山羊鬍子說:“天機不可洩露啊!吾早已算出你家今年該有紅白喜事,可惜你沒有早來找我,果然逃不開這一場慘劇哪…… ”

    這下就連周庠等人都已經看出來了,原來演的正是當初黃梓瑕十二歲時破的第一個案件。

    果然,在亂紛紛的人潮退去之後,紅衣官員提筆說道:“看來此案已結,定是自盡無疑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邊再度翻出穿著花襖的小女孩,叫道:“爹爹且慢!”

    她爹爹一愣,轉頭看她,問:“乖女兒可是餓了?”

    “不是。”

    “可是渴了?”

    “也不是。”

    “可是要回家了?”

    “更不是。”

    “可惱也,快快玩去,不可在此打擾爹爹公務!”

    “爹爹,這位娘子絕不是自盡的,而是死後被人假裝成自盡的模樣——她其實是被人害死的!”

    紅衣官員頓時身體一陣顫抖:“女兒呀!你小小年紀,為何口出妄言?這斷案審案之間曲折離奇,豈是你一介童子可以查知?”

    “然則爹爹啊,莫非你未曾聽到這人的話麼?”小女孩的手指向旁邊,那裡立即出現了剛剛那個首飾商,“爹爹,你曾經在家與同僚聊天的時候,說起人之將死,心如死灰,那麼,你見過哪個心如死灰的人,會在自盡前還去首飾店裡定制銀釵的?而且,還只是挑選了樣式,並沒有拿到手呢!'”

    “哎——呀! ”紅衣官員又在紗簾前誇張地顫抖起來,老頭兒也開始唱起來:“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言可解仇怨恨。黃家有女名梓瑕,天南海北聲名振! ”

    隨著老頭兒的手一轉,小女童已長成嫻靜少女,走過千山萬水,來到開著芙蓉和蜀葵的成都府。

    在鮮花簇擁之中,故事結束。老頭兒放下了手中皮影,站起來向眾人鞠躬行禮:“諸位,老頭兒為大夥兒演的這一段皮影戲,數年前流傳於長安,今因種種事由,多已不演。蒙周捕頭來請,臨時翻閱戲稿再演,生疏之處,還請諸位諒解!”

    “甚好,甚好。”周庠笑道。

    千枝燭燈座被重新移回室內,一室明亮之中,李舒白回頭,冷眼旁觀眾人神情。夔王親點的餘興節目,誰不說個好字,唯有禹宣坐在椅上,一動不動,那目光還定在走廊之上,那裡早已扯下白紗屏,唯有一廊空空的黑暗,幽深恍惚,令人膽顫。

    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甚至隱隱浮現出一種鐵青的可怕顏色,令他那張俊美的面容,如同石雕般,不帶半點生氣。

    周圍人都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離他最近的沐善法師站起,拍了拍他的肩,低聲說:“禹施主,影戲已畢,何不醒來?”

    禹宣茫然而恍惚,慢慢地抬頭,正要看他,卻被黃梓瑕打斷:“法師,戲還未完,你何不安坐一旁看戲?何必妨礙王爺要看的這一場餘興節目?”

    沐善法師悚然一驚,知道她已經看透自己的用意,於是輕宣了一聲佛號,不得不退讓在旁。

    李舒白示意黃梓瑕,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望著在千枝燭的明亮燈光下的禹宣,那暖金色的燭光如同一層尚未凝固的黃金,在他那蒼白俊美的面容上緩緩流動,顯出一種詭異扭曲的美麗來。

    她的心口,也如那種流動的顏色般,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幾乎令她窒息。這混雜了驚懼、迷惘、怨恨與惆悵的痛苦,灼燒著她的胸口,幾乎令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但她終究還是開了口,以全身的力氣,張開了自己的雙唇。

    真奇怪,開了口之後,彷彿就有了一條銀河,自她的心口流出,潺潺地,冰涼地流過她的喉嚨,於是,那灼燒著她的心口的痛楚,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深埋在地底一整個冬天后終於破土而出的新芽的力量,讓她不顧一切,就像直視正午的陽光一樣的,直視血淋淋呈現在面前的一切,哪怕會自己的眼睛會被刺瞎,也在所不惜。

    “諸位,那是黃梓瑕平生破的第一個案件。一個案子結束,一個罪犯受到懲罰,然而,另一個故事,卻又開始了。”她的聲音略有喑啞,卻十分穩定,平靜得幾乎帶著一絲冷酷的意味,“若不是夔王爺當初曾看過卷宗,告訴了我後續事宜,我也不會知道——原來一時怒火中燒而勒斃妻子的這個新婚丈夫,自幼喪父,下面有一個弟弟。母親孤苦無依,日夜背著幼子、帶著長子織布,熬得三十幾歲便瘦小枯乾,白髮早生。一個寡婦拉扯大兩個孩子,期間艱辛自不必說,終於熬到長子十八歲,居然時來運轉,長子聰明無比,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賺了點本錢,又藉了些錢盤下了一家酒肆。他經營有方,酒肆生意紅火,也隨即有人做媒,娶了漂亮的一個妻子。眼看全家老小苦盡甘來之際,卻誰知因一場拌嘴,飛來橫禍,兒子勒死了兒媳,又偽裝成自盡,事情敗露之後,國法難逃,被斬殺於街頭。那酒肆自然被債主追上門來,變賣還債,連家中的東西也被搜刮一空。那寡母辛辛苦苦熬忍十幾年,眼看過了幾天好日子,卻忽然一夕之間,兒子死了,媳婦死了。她承受不住這打擊,在大兒子被問斬的那一日,陷入瘋癲……”

    她說到這裡,儘管竭力克制,但終於還是忍不住,看向禹宣。

    她看見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幾乎連她都能體會到那種血脈絕望地在體內流動的感覺。

    但她咬一咬牙,狠狠地轉開目光,幾近殘忍地繼續說了下去:“瘋了之後的母親,在某一夜,吊死在了屋內,她媳婦曾掛過的那個地方。她的小兒子那時十四歲,早上起床後,在空蕩蕩的屋內,看見母親的屍體懸掛在樑上。也不知是被嚇壞了,還是怎麼的,他抱下母親的屍體,守了三天三夜,愣是沒有吭聲也沒有動。若不是鄰居們覺察不對勁後破門而入,他也必將死在母親身邊,無聲無息。”

    沐善法師輕誦一聲“阿彌陀佛”,默然站起,似乎不忍聽下去,想要離開。

    站在前面的周子秦抬手攔住他,說:“大師,既來之則安之,且留禪步,聽完再走如何?”

    沐善法師無奈,垂眼又在椅上坐下。

    黃梓瑕沒有在意下面的動靜,她依舊緩緩地,幾近殘酷地說著那個故事:“鄰居們將已經昏迷的小兒子送到醫館,幫忙將他的娘親埋葬在了亂墳崗上,大兒子的身邊。小兒子的一條命,終究還是救了回來,但因為垂死救回來,在醫館中恍恍惚惚,狀若痴傻,某一天離開了醫館,走得不知所蹤——大約是,成為了成千上萬個街頭乞兒中的一個。”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頓了許久才說:“這是夔王爺所見的,案宗上的所有記錄。而——在我最近到了成都府之後,我遇見了另外的幾個案件,忽然之間,又似乎拼湊出了這個故事後面的部分。”

    一室皆靜。范應錫和周庠雖然不太清楚她此時講述這個多年前的案件是為什麼,但見李舒白端坐在椅上,凝神靜聽,於是也都不敢動,只坐在李舒白的左右,仔細聽著。

    “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所以,請各位姑妄聽之。”黃梓瑕說著“猜測”與“姑妄”之類的詞,但臉上的表情卻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說的,事關重大,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人人都屏息靜氣,大氣都沒人出。

    “那小兒子,或許在數年前的一場災荒中,隨著饑民南下了。當時很多人的落腳點,就在成都府。時間漸漸過去,他也逐漸清醒過來,但流落異鄉,孤苦伶仃,他一個孩子終究是無力回到長安的,只能留在成都府街頭乞討為生。然而,他聰慧過人,一心向學,本來在家中已經開蒙,於是在書塾撿來幾本舊書,又在牆角下偷聽先生的講課,不多久,便超過了正經唸書的那些學生,令先生們讚歎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於……”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終於不由自主地微顫了一下,“連當時新任的川蜀黃郡守都聽到了他的名聲,在見面交談之後,驚為天才,於是,將他收為義子,帶回府中。”

    聽到此處,周庠與范應錫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而一直像一柄標槍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後的張行英,更是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

    李舒白靜靜地聽著,一直凝望著外面重重的荷影。

    王蘊手上的扇子早已放下,他專注地望著黃梓瑕,幾乎都忘了眨眼。

    唯有禹宣,他依然維持著那個動作,坐在椅中。周圍跳動的燭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層扭曲的光,讓他在忽明忽暗之間,慘淡無比,也,可怕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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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二十 灼眼芙蕖(三)

    “一個孤兒,得了郡守的悉心培養,從此人生截然不同。他進入了府學,得到了最好的夫子最悉心的教導;他在蜀郡成為名噪一時的才子,受到眾人追捧;他溫柔細心,處處愛護黃郡守的女兒,讓她忘卻了一切地愛慕他;他在三年後,考取了舉人,春風得意,從此即將踏上青雲之路——他知道,他不再需要利用仇人了。於是他搬出了郡守府,送給了黃梓瑕一隻鏤空的雙魚玉鐲。”

    周子秦聽到雙魚玉鐲兩個字,愣了一愣,然後趕緊跑到旁邊的房間將它取來,放置在桌上,說:“小心,這上面可有劇毒。”

    “一個,帶有劇毒的鐲子。”黃梓瑕卻毫不畏懼,將它輕輕拿起來,展示給眾人看,那鐲子光華流轉,萬千縷燈光從鏤空的地方射入,又從鏤空的地方折射而出,千重光彩,無法描摹。

    她深吸了一口氣,指著裡面的八個字,說:“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鐲子,是根據那塊玉的紋理而設計,這字又是他親手刻上去的,可以說,這鐲子天下獨此一個,絕無第二個。在黃梓瑕逃出後,我們從傅辛阮那裡找到它。周子秦檢驗發現,傅辛阮與溫陽,殉情所用的毒,絕非仵作當時驗出的砒霜。他們中的,是極其珍貴稀有、在深宮之中流傳下來的,鴆毒。”

    這下,不但周庠與范應錫低呼出來,就連王蘊都是臉上變色。皺起眉頭。

    “而由此,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在黃郡守一家遇難時,黃梓瑕也將禹宣所送的這個鐲子戴在手上,片刻不離。而這鐲子,也是傅辛阮臨死前所戴的。而當時中毒而死的人,又都是顯露出砒霜中毒的模樣。這兩者,是否有什麼關聯?”她將鐲子慢慢放下,低聲說:“因此,周子秦去查探了黃郡守一家的墳墓,重新掘屍檢驗,剪下三人頭髮帶回——果不其然,他們同樣死於鴆毒之下!”

    她的目光,透過所有驚愕詫異的人群,落在了禹宣的身上,一字一頓地說:“黃郡守一家和傅辛阮,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兩種人,最後卻死於同一種稀少的毒藥之下。所以,很大的可能性,鴆毒就來自,禹宣親手製作的這個手鐲之上,這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

    禹宣的身體劇烈顫抖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抬手用力摀住自己的太陽穴,竭盡全力想在保持自己坐在那裡的姿勢。可沒有用,他的太陽穴與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來,他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可下唇都被咬青了,他也無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喘息。

    黃梓瑕望著他這種瀕死般的痛苦,卻一聲不吭,只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怨恨與悲痛,在顫抖的呼吸中,一點一點地擠出胸口,不讓自己的意識被那些東西撕裂。

    一片暗流湧動的騷亂。

    “崇古,我有疑問。你曾讓富貴舔過你觸摸過這鐲子的手,我也曾檢驗過這鐲子的外面和里面,事實證明,它是無毒的。”周子秦出聲,打破了此時壓抑的氣氛:“而且,禹宣送黃梓瑕、齊騰送傅辛阮這個手鐲,都是在出事之前好幾個月。我想問,如果真是這個鐲子被下了毒的話,那麼,這鐲子上的毒難道有時有,有時沒有嗎?又或者,送出去的鐲子,還可以調整什麼時候下毒嗎?”

    “是,這鐲子的毒,確實是可以控制的,只需要,很小一個動作。”黃梓瑕說著,將這個鐲子慢慢地拿起來,放在眼前,凝望著它。

    那兩條通透鏤空的小魚,活潑潑親熱熱地互相咬著彼此的尾巴,追逐嬉鬧。細小的波浪在它們的身邊圓轉流淌,因為鏤空所以顯得極其通透明亮。

    她望著這兩條魚,輕聲說:“因為玉質不好,所以為了增加明透度,中間鏤空了。有無數的雕鏤與空洞,難以令人一個個查看。而這個時候,只要將一丁點鴆毒封存在鐲子內部的鏤空處,待稍微乾掉之後,用薄蠟糊住,便絲毫不會洩露。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或許一輩子,這一點劇毒都將陪伴著主人,一直無人知曉。”

    她垂下眼睫,將目光從鐲子上面移開,那已經在她心口扎了半年多的刺,在血肉模糊的疼痛中,卻讓她的思緒越發清晰,甚至變得冰冷寒涼,整個人悚然緊張,支撐著她的軀體,讓她站得更加筆直而穩定。

    “黃郡守家出事的那天,天降春雪,梅花盛開。”

    禹宣在下午過來尋她,送了她一枝綠萼梅。在她笑語盈盈接過梅花的時候,或者在她與他在後院採摘梅花的時候,又或許,在她與他抱花攜手的時候,他用指甲或者花枝在鐲子上輕輕一刮,蠟塊掉落,那藏在鐲子之中的鴆毒,便徹底地袒露出來。

    隨後,禹宣離開,黃家人聚在廳堂親親熱熱吃飯。她身為家族中最受寵愛的女兒,一貫會給所有人一一盛好湯,將湯碗送到客人面前。

    而那一日,因為她鬧得不愉快,所以她聽了母親的勸告,親自到廚房,將那一海碗的羊蹄羹從廚房端到廳堂。

    出了廚房的門,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一路長廊。

    海碗沉重,若再加上蓋子,實在無法這樣一路端過去,於是便捨了碗蓋,她一路捧去。

    冬日的湯水熱氣蒸騰之中,她手上的鐲子熏得濕潤。偶爾碰撞在湯碗之上,叮的一聲輕響——

    那濕潤的水汽滴下來,帶著無人可逃、無藥可救的鴆毒,匯入了一整碗羊蹄羹之中。

    如他所願的是,她給每個人殷勤奉湯賠罪,鴆毒在每一個碗裡擴散。

    未能如他所願的是,她因為鬱積悲傷,沒去舀那略帶腥羶的羊蹄羹。

    他以她為利刃,借她之手雪了自己家破人亡之仇,也使得她像當年的他一樣,孤身一人,流落天涯。

    黃梓瑕說到此處,屋內已是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禹宣身上。

    他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襟,因為用力地按壓太陽穴,額前的亂髮散了幾綹下來,被汗沾得濕透,貼在蒼白的面容上,異常的黑與異常的白,觸目驚心。

    而黃梓瑕卻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凝固在空中,唯有口中的話,輕輕緩緩,卻不容置疑:“而手鐲上,那麼多孔洞。你為了保險起見,怕一時難以尋找到有毒的地方,於是,必定會用蠟封上多個地方。在那一日,你或許打開了一個,或許是兩個。但必定會多留下一兩個——因為,齊騰在救你的時候,很可能從你那邊知曉了這個鐲子的事情。在他下決心想要殺掉傅辛阮,以迎娶周郡守女兒的時候,他想到了這個方法,便從當舖要了手鐲過來,然後將溫陽騙到傅辛阮家中,以同樣的方法,刮開了一個毒封,讓傅辛阮親手調好毒羹,死於非命。而我,也在昨天試驗的時候,打開了最後一個。”

    周子秦立即點頭,恍然大悟道:“是的!難怪當時你用指甲在裡面一挑呢。要不是你現在說起,我都不知道這是幹什麼!”

    而禹宣沉重地喘息著,直直地盯著黃梓瑕看,許久,許久,才用嘶啞的聲音,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不可能……”

    黃梓瑕微抬下巴,等待著他的辯解。

    他緊咬下唇,低低地,用嘶啞的聲音問:“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殺人,那麼你告訴我,出現在我房內的,那封自白信,又是什麼?”

    眾人不知所謂的自白信是什麼,但見禹宣臉上那種悲痛而茫然的神情,都覺得他應該是不知其事,頓時不由低頭接耳起來。

    李舒白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說道:“那封信,我倒記得。”

    他拿了紙筆過來,以衛夫人小楷字,寫下了那封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餘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一模一樣的字,就連兩個“頁”之間的兩橫,也如那封信上所寫一般,一橫佔了半格,剩下一橫又分了剩下半格,狀如添筆。

    他將這幅字展示給眾人看,范應錫立即說道:“這……這寫的是黃郡守的女兒啊!難道這是她的自白書?”

    周庠點頭道:“正是啊,看這內容,父母撫養十數年,一夜之間只剩了她一個,手上又沾了鮮血,全是因愛而起——這不就是黃郡守的女兒,黃梓瑕的自白書麼?”

    禹宣默然點頭道:“而且,我與黃梓瑕常在一起,十分熟悉她的字跡,這……確實是她親筆所書無疑。”

    “你確定嗎?”黃梓瑕用力深吸一口氣,將這張自白書拿在手中,“請問你是什麼時候,拿到這張自白書的?”

    禹宣望著她堅定的眼神,那裡面毫無猶疑的神情,讓他一直秉持的想法,終於開始動搖起來:“在……黃郡守的墳墓建好的那一日,今年的四月十六。”

    “那麼你拿到那封所謂‘自白信’的情況,是不是你在墓前自盡,被齊騰所救的時候?”她反問。

    禹宣點點頭,在這一刻,因為她口中的“自盡”二字,他忽然覺得後背一僵,有一種冰涼無比的尖銳痛感,沿著他的脊椎而上,最後狠狠刺入他的腦中——

    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恐慌,讓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那麼,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現的?你說是你在被救回家之後,忽然出現在案頭的。可毫無異樣的家中,到底會是誰潛入,什麼也不幹,單單只給你送了這麼一封信?”

    禹宣的氣息,沉重而擠出,彷彿瀕臨死亡的獸。他看見了自己最害怕的東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進逼,降臨,直至將他徹底摧毀。

    黃梓瑕的聲音,清晰而決絕,一字一句,傳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後,三月至京,四月黃梓瑕身在京城,正隱姓埋名、協助王爺破解王妃失蹤案,何曾有機會給你傳送信件?”

    她的目光,緩緩轉向沐善法師,淡淡說道:“法師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稱頌。人人皆知您佛法無邊,能轉變人的心緒思路。所以我在想,禹宣當時為何而自盡,齊騰又為何而請您到剛剛被救回的禹宣身邊,而您又對禹宣做了什麼,我也能猜出一二。”

    沐善法師雙手合十,看著夔王的神情,那一雙眉毛倒掛下來,一副悲苦的模樣:“阿彌陀佛……齊施主當日邀我上門,說是朋友欲尋短見,請我救他一命。我過去時,禹施主果然性情激烈,難以遏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豈能坐觀,於是便讓他忘卻了當前最可怕的那場前塵往事。”

    千枝燭燈座燦爛無比,在此時的夜風中搖曳出萬千亂影。

    眾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卻都無法出聲,只看著他的面容。他望著沐善法師,臉上僅存的一點希冀,就像春雪般漸漸消融,只剩得絕望與痛苦一點一點蠶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顏色,留下一片慘白。

    在一片死寂中,黃梓瑕只覺得心口茫然的痛,茫然的恨,可又比茫然更讓她覺得絕望。

    她望著禹宣,望著這個自己少女時曾不顧一切愛過的男子,忽然因為心口的絕望而大慟,幾近狂亂的情緒,讓她抓起李舒白寫的那張自白書,向著禹宣狠狠扔了過去:“是啊,你忘卻了,連自己曾經做過的所有惡行,都忘了!”

    她身體顫抖,思緒紊亂,喉口呵呵作響,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來:“你寫下自白書,放在自己屋內自盡,卻還妄想著保存自己的名聲,只敢用黃梓瑕的字跡寫!這分明就是,你自己親手寫下的自白書,卻在你忘了一切之後,作為黃梓瑕的另一個罪證,牢記在心中!”

    眾人不知她為什麼這麼激動,一時都是大駭。

    李舒白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卻什麼也沒說,只回頭對眾人道:“黃郡守及夫人對崇古有大恩。”

    眾人紛紛點頭,趕緊做出嘆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著黃梓瑕,那一張慘白的臉上,黑洞洞的眸子毫無亮光。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搖頭,用喑啞的聲音說道:“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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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5:41 |只看該作者
第183章 二十 灼眼芙蕖(四)

    黃梓瑕聽著自己顫抖的呼吸聲,張大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發出來。她只能狠狠地瞪著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裝黃梓瑕的字……那時,我想要追隨郡守一家而去,心緒激盪,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寫下那種字體,完全是無意識的……也可能,是我那時在心裡,一直,一直在想著……她。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無數遍替她抄寫文章,我可以連錯字也和她錯得一樣……”他說著,那艱難的聲音,雖依然乾澀,卻顯得越發清晰起來,“還有,你之前說,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黃郡守一家了,於是搬出了郡守府……其實,不是的。我那時候,並不知道……那個一句話讓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黃梓瑕……”

    他流落為乞兒,一路隨著流民南下,後來在成都府被書塾裡的幾個先生接濟,引薦給郡守黃敏。

    黃敏十分鍾愛他,見他流亡中連自己名字都記不真切了,便給他取名禹宣,又將他帶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陽里,他第一次見到了黃梓瑕。

    背陰中生長的苔蘚,第一次遇見日光下肆意綻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黃梓瑕迷了眼睛,幾乎無法直視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幫她撿拾懷中掉落的菡萏,碰觸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頭仰望著她。

    她的眼中倒映著他的面容,清晰如鏡。他從此下了決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雙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僅有三年。雖然母親懸樑自盡的那一日還時常在他夢中出現,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長,有了吃飽穿暖的生活,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簷,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

    還有,他傾心仰慕的那一個少女,黃梓瑕。

    三年後他考中了舉人,春風得意地回到義父母的身邊,他想自己或許終於能有機會了,於是試探性地,向義父母提起了,想要與黃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沒有想到,一夜之間,義父母就做出了決定,讓他搬離郡守府,去往蜀郡給他置辦的宅子。

    相比於熱烈明晰地與父母爭執的黃梓瑕,他對義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離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慶祝他喬遷新居時,相熟的一群人約他出來喝酒,一直鬧到入夜。外面的雪細細下起來,他離開醉得東倒西歪的朋友們,一個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繞了遠路,到郡守府的外邊,在熱熱鬧鬧的街市之上,仰頭看一看黃梓瑕的小樓。

    小閣之上的燈火,熄滅了。

    他傾心愛慕的那個女子,已經安歇了。

    他含著笑,站在雪地裡,回頭看著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買賣的人也都收拾了東西回家了。唯有街邊一個唱皮影戲的老人,還在紗屏之前,演著小短戲。

    他本已經走過去了,又憐惜老人不易,轉回來在紗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錢。他聽到老人唱到“長安光德坊”,記憶中那些遙遠的東西,被微微觸動了。

    於是他站在雪中,抬頭看完了整齣戲。

    大雪紛紛壓在他的髮上、肩上,他卻毫無知覺。

    他看著自己家破人亡的這一場血淚,成為了街上的一齣戲,成為別人口中一個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讚嘆一聲“黃梓瑕年少聰慧”。

    黃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綻放的奪目花朵。

    他的兄長殺妻案,本已經要結案了。他的一家,苦盡甘來,終於看到了未來的曙光——

    可為什麼,十二歲的她在旁邊喊了一聲“爹爹”。

    他的母親懸掛在橫梁之上,似乎還在輕輕晃蕩。窗外初升的朝陽斜斜地從窗櫺外照進來,染得他母親的整個身子、他家整個破敗的屋子、他所處的整個天地,都是一片血紅。

    他剛從夢中醒來,還迷茫的腦子,只餘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親的身前,呆呆地抱著她的腿,發現她已經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親死後,沒日沒夜織布操勞,終於將他們兩人養大的母親;雖然家境貧苦,可依然咬牙送他開蒙,還給他買上好筆墨的母親;曾笑著對他說,我們一家人以後團圓美滿,開心過日子的母親;在哥哥被處斬之後瘋癲狂亂的母親,無聲無息地吊死在了他睡夢之時。

    他沒有家了。

    他把母親從樑上搬下來,把她拖到床上,仔細妥帖蓋好被子。他把眼睛閉上,靠在她的身邊,想著,就像睡著一樣,永遠也不要睜開了。

    然而這一夜的雪,沉沉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彷彿又感覺到了,自己那時冰涼得彷彿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開門出來,看見他之後嚇了一跳,趕緊給他拍去身上的雪,卻發現下面的雪已經化了,又重新凍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膚深深地凍在了一處。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見她的面容。

    他傾慕的女子,他荒蕪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黃梓瑕。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愛。

    那一夜的寒冷,讓他病了許久。

    他不想再見黃梓瑕。她過來探病的時候,他將書本壓在自己的臉上,任憑她唧唧喳喳怎麼逗弄他,他也依然沒和她說一句話。

    她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於是沮喪地坐在他的榻邊,問,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般出去就疏遠了,不理我?

    他閉上眼,沉沉地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地離開了,因為他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所有驕傲。而他也第一次沒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們之間。

    因為他想,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身體稍好一些之後,他到明月山廣度寺,去聆聽佛法。

    在那裡,他遇見了齊騰,為他引見了沐善法師。不知為什麼,在心裡藏了那麼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爛在心裡的那些東西,卻在沐善法師的笑容之中,全都傾訴了出來。他說到黃梓瑕,說到黃郡守,說到自己的母親。

    最後沐善法師問,你心裡有一條毒龍,既然無法抑制,何不讓它大顯神威,以求終得內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師的禪房,走過粉牆遊廊。

    他看見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詩——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然而,他已經沒有辦法。他心裡那條劇毒的龍,已經夭矯地衝出他的身體,叫囂著激盪他全身的血脈,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鮮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講述到這裡時,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師身上。

    “阿彌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還望以毒攻毒,一舉摧毀心魔,誰知你竟會錯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場大禍!”沐善法師垂目低頭,合十道, “當初在齊施主家中看見禹施主,老衲還以為你是還未忘卻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尋短見,卻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殺恩重如山的義父母了!”

    李舒白見他立即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知道他必定早已準備好說辭,其中必定有內情。但此時禹宣案件尚未完結,他也不說破,只冷眼旁觀。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師,他蒼白的面容上浮出一絲絕望的笑意,烏青的唇形狀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覺慘淡。

    他離開了廣度寺,買了一塊玉,重又去討好她。在與她商量設計玉鐲的時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間閃過齊騰隨身攜帶的那一條阿伽什涅。

    鮮紅如血,飄忽如煙。

    阿伽什涅,龍女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就兩條魚吧。”他在紙上畫了兩條圓轉的小魚,慢慢地說,“你和我就像這兩條小魚一樣,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轉成一個循環,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從齊騰的手中拿到了鴆毒,點在了鐲子內部的三個小凹處,將蠟燭滴上,削平,似有若無的三點微黃,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顏色之中。

    這不祥的鐲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聽說黃家有意將她與王蘊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時,他與她打賭,誘使她如往常般買了一包砒霜。在雪後梅開的那一日,他看見了她的叔叔和祖母來訪,猜測他們必定是來催促婚事的,於是他在幫她抱過滿懷的梅花之時,捏一捏她手上的鐲子,不動聲色地找到魚眼,用花枝挑開了那一處的蠟。

    她與祖母攜手同去,親親熱熱,笑顏如花。

    他抱著滿懷的梅花,從她家的花園中走出,走過他曾長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閣,走過他們初見時的枯殘荷塘,走出郡守府。

    在寂落無人的後巷,他佇立在長空之下。初春的雪風滌蕩他的整個身體,他感覺到寒冷,卻並未移動腳步。

    他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仰頭看著天空。

    懷中的梅花,順著他無力垂下的雙臂墜落於地。紅色粉色,鮮血與胭脂,俱墮泥濘,暗香隕落。

    彷彿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親冰冷的屍體旁,一動不動。

    他去晴園參加詩會,又是清談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覺得自己幾乎支撐不住了,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他的異樣。他其實沒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裝不下去了,於是癲狂地掙脫所有人,回去一動不動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著報喪的消息傳來。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義父母死了,而黃梓瑕,他們說,成為了黃家唯一倖存的人。

    他收拾了她數日前寫給他的情書,前往西川節度府,上交給對黃梓瑕深懷宿怨的范應錫。他的兒子多次被黃梓瑕揭發,因為他竭力救護才倖免於難,而他的侄子正是因為黃梓瑕,流放不毛之地,回歸無期。

    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務的范應錫,不必通過中央便能處置川蜀一切事務,他立即坐實了黃梓瑕毒殺親人之名,並在她出逃之後,上報朝廷,請求四海緝捕毒殺川蜀郡守黃敏兼四位親人的黃梓瑕。

    他心願已了,在奔走籌措,替黃郡守一家修建好墳墓之後,寫了一紙遺書,於墳前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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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5:53 |只看該作者
第184章 二十一 永生永世(一)

    “那封遺書,就是你以為是我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嗎?”

    黃梓瑕聲音喑啞,緩緩問。

    禹宣閉上眼,用力點一點頭,說道:“是。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必死,誰知卻被齊騰救回,他勸我既然已經除掉黃郡守,便為范節度所用,必將前途無限,我拒絕了他,只想就此而去。而後,我陷入昏沉,再度醒來,已經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惡行。也許是我的潛意識要保護自己,於是我不停地說服自己,一切都是你做的,證據確鑿——我越來越固執地認為你殺了父母,甚至覺得自己曾親眼見到你手握砒霜,還比如……”

    他咬牙,慢慢地,艱難無比地說:“我回到家中,看到放在我桌上的遺書。那裡面的內容,讓我以為,寫的是你。”

    十數年教養,一夕間波瀾,滿門孤身,一手鮮血。所愛非人,種種孽緣……

    是他,也是她。

    一樣的人生,同樣的際遇,輪迴循環,如那玉鐲上兩條小魚,相互銜著彼此的尾巴,糾纏往復,永難分離。

    “我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不出這是你寫給我的,還是我寫給你的。卻沒想到,我們都是學衛夫人的小楷,我一直偷偷幫你抄書,模仿慣了你的字,連那個錯別字都一模一樣了……”

    他的聲音,嘶啞哽咽,與平時那種清越溫柔,已經迥異。他慢慢地站起來,那一雙蒙著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著她。

    他蒼白的面容如同冰雪,白色肌膚上唯有兩點黑色的眼眸,一痕淡青的唇色。就像是描繪於粉壁上的人物,徒具了完美無缺的線條形狀,卻失卻所有的顏色,沒有任何活人氣息。

    他那一雙眼睛深深凝視著她,就像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跪在她的面前幫她撿拾菡萏時,抬頭看她,迷了雙眼。

    那時擦過他們耳畔的蜻蜓都已死去,所有荷花都已不復存在,唯有這一雙眼睛,這眼中含著的一切,永不改變。

    時光這麼成全,讓淪落的乞兒變成傾絕天下的男子,讓天真無邪的她變成驚才絕豔的少女。

    命運如此殘酷,讓這一生一世之中的兩個人,成為互相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成為彼此命裡最大的仇敵。

    “阿瑕……”他輕輕說著,向她伸出手。

    旁邊的李舒白和王蘊,雖然知道黃梓瑕的身份,但周子秦等人卻一概不知,見他忽然叫楊崇古為“阿瑕”,都是詫異無比。

    而黃梓瑕站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沒有抬手去碰他伸過來的手。

    他那蒼白無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輕聲說:“是,我永遠也……觸碰不到你了。”

    禹宣死於那日凌晨。

    因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獄的時候,獄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東西,再過來收監。

    他已經記起了一切,自然也記得自己藏鴆毒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著獄卒們到監獄裡去,彷若無事。

    他坐在黑暗的監牢之中,等待著黃梓瑕父母一樣的死法,靜靜地,感受這無藥可解的劇毒侵蝕自己的身體。

    萬千亂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臟六腑攪成一團,痛到了極處,連手指頭也無法動彈,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但也只是一瞬間,便什麼意識也沒有了。死亡降臨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軟綿綿的當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紅之中,他蜷縮在牢獄之中,茫然抬頭,看見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恣意而驕傲的花。

    明月透過狹小的鐵窗照在他微笑慘淡的面容上,也透過鏤雕五蝠的窗櫺照在黃梓瑕的身上。

    半年來的奔波疲憊已經卸下,所有日夜繃緊的神經也已經鬆弛。她睡在窗下,平靜而舒緩,鼻息輕微。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叔叔和祖母。他們在桂花樹下,喝著桂花酒,笑著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著碧綠如青絲的茸茸草尖奔向他們。

    日光明燦,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們一家人的身上、頭上,也在桌上鋪了一層。濃稠如蜜的甜香在他們的周身縈繞,就像是一個緩緩轉動的漩渦,她在裡面望著家人們的笑容,有些暈眩,又覺得從未這樣開心快樂過。

    她有點詫異地想,還沒有喝桂花酒呢,怎麼就醉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日光這麼暖,香氣這麼甜,輕風這麼軟。她支著下巴,望著大家。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不知道在說什麼,但只要大家都開心就好了。

    黃梓瑕,依然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穿著輕羅窄袖的淺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麗,名滿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艷陽與花香中笑著,卻忽然覺得寂寞起來,心裡空落落的。

    不知為什麼,她緩緩站了起來,轉身往前默然走著。走出了桂花香徹的這一個地方,走出了溫暖舒適的這片天空。

    夏日的荷風獵獵吹來,她看見了站在對面的禹宣。長風之下,翻轉的荷蓋之前,他身上鍍著一層灩灩的水光。

    柔和的銀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剛剛剝去筍衣,還含著薄薄一層白色新粉的綠竹,清頎勻長,不染半點凡塵。

    他含笑望著她,伸手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風徐來,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鬢髮。

    這是凝固了的她的夢境,風雨永遠不會侵襲到這一角落,未來似乎永遠不會來。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她伸出手,握住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手掌。

    十指交纏,心心相扣。

    她低下頭,看著他的手。

    這修長的手掌,勻稱的骨節,握住她的手時,那種恰到好處的力度這麼熟悉。溫柔,又不鬆懈;包容,卻不用力。

    她笑著,抬頭看著微笑的他,看著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華的男子,笑著搖了搖頭。

    她放開他的手,緩緩的,將自己收回的那隻空空右手緊握成拳。

    她說:“再見。”

    在荷塘之前,長風之中,她仰望著禹宣的面容,笑著濕潤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見。”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從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氣還未散去,金風卻已經徐徐吹來。

    整個世界通透明淨,光彩生輝。她依然身在當年住過的小樓之中,郡守府花園之內。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外面。

    荷塘依舊,薜荔濃綠。一株早開的桂花樹,已經吐蕊綻香。沒有夢中那麼濃稠,被輕風遠遠送來,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卻發現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麼。

    小樓被封存了半年,裡面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在原來的地方。她用昨日壺中剩下的水給自己梳洗完畢,打開衣櫃,挑了一件素絲的衣服,足躡素絲履,毫無紋飾。長久以來習慣了束胸,如今解開了,她反倒有點不適應。

    然後她打開自己的妝台,支起已經有些鏽蝕陰翳的銅鏡,梳了一個最簡單的髮髻。沒有蘼蕪她們在,她其實不太會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時候,也都穿男裝,省卻很多煩惱。

    她的手指從妝奩中一支支簪子上滑過,在李舒白送給她的那支銀簪上停了許久,終究還是拿了一對簡素的白玉簪給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對小小的南海珠耳環。

    她從小閣出來,像以前一樣站在門前的平台上,望著面前的小園。

    郡守府的後花園,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經無人能攜手與她一起走過。

    她踏著迴廊,在初秋的風中,向著前方走去。輕薄的衣裳被風吹起,如碧波迴盪,如細柳低垂。

    轉過迴廊,她看見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獨自對著棋盤。張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則滿臉鬱悶地趴在欄杆上,顯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對手,已經徹底放棄了和他對弈的想法。

    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

    他的嘴巴越張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呆呆地望著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們襝衽為禮,盈盈下拜,他的嘴巴還未合攏。

    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臉上平靜無波,唯有唇角露出一絲溫柔弧度。就像在荒蕪山野之中,轉過一個山道,驀然望見了一枝初綻花朵的神情。

    周子秦托著自己即將掉下來的下巴,結結巴巴地問:“崇……崇古?”

    黃梓瑕微微側頭,向著他點頭一笑。

    “你你你……你好好一個宦官,為什麼要打扮成一個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驚嚇過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樣,臉都紅了,“別……別離我這麼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點受不了……”

    她只能問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時候,你未曾聽到嗎?”

    “我、我……我以為他是眼前又出現了幻象,在向著夢想中的黃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再說了,你當時不是沒理他……沒伸手麼?”

    黃梓瑕只能放棄了和他溝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來到棋盤邊。

    李舒白握著手中棋子,抬頭凝視了她許久,然後放棄了這一局,伸手去取棋盒,將棋子一一收回,示意她坐下:“睡得好嗎?。”

    “嗯……很好。”她坐在他的對面,輕聲應道。

    周子秦無比小心地慢慢蹭過來,一臉驚嚇過度的模樣,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她,只差用一個小指頭戳一戳看看是不是活人了。

    黃梓瑕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別看了。楊崇古,就是黃梓瑕。”

    周子秦一聽這話,抬頭一看漫不經心的李舒白,再轉頭一看神情詭異的張行英,頓時扁著嘴,鬱悶地喊了出來:“你們就是這樣,永遠把我排除在外!你們誰都知道真相了,連張行英都知道了,就瞞著我一個!我們還能不能愉快地做好朋友了?”

    “對不起,子秦。”黃梓瑕嘆了一口氣,說:“因為四海緝捕,所以王爺才助我隱姓埋名,假扮宦官。其實我也是擔心身份洩露後會給你惹麻煩,並非有意瞞著你。”

    “你真是……真是……”他喃喃地說著,然後又跳了起來,鬱悶一掃而光,興奮地叫出來,“真是太好啦!”

    亭中其他三人都無語地看著他,他在亭中又蹦又跳,欣喜萬分:“太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煩惱終於徹底解決了!”

    張行英忍不住問:“你人生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就是,我一直在想,在我大唐天下,查案推理這一行,到底是黃梓瑕比較厲害呢,還是楊崇古比較厲害呢?如果有一天他們遇見了,誰會佔上風呢?”周子秦眼睛亮閃閃地望著黃梓瑕,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這個問題一直纏著我!我最近糾結得都快瘋掉了,茶不思飯不想,覺都睡不好了!如今知道你們就是同一個人,我感覺我又可以吃三大碗飯,睡到中午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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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發表於 2016-12-23 09:06:05 |只看該作者
第185章 二十一 永生永世(二)

    黃梓瑕無語地和李舒白對望一眼,又如釋重負。

    “不過,就算你不告訴我真實身份是為我好,可是還有一件事——”周子秦回過神來,又開始不依不饒地鬧脾氣,“別的不說,就說禹宣當年那個案子,夔王上次只說記得他的掌印,其他什麼也沒說,你卻一下子就能發現他的身份,所以後來,你們肯定又交流了很多,又沒有帶上我!”

    “真的沒有再交流過了,這還需要嗎?”黃梓瑕嘆道,“五年前,光德坊,我平生破過的第一個案件,自然記得非常清楚。涉案的人肯定不會是禹宣,而他也沒有被判刑,卻在卷宗上留下過手印封存。若是證人是不會收歸最後檔案的,所以,他必定是犯人家屬。再回憶一下當年那個案件的兇手親屬,一切便都清晰了。”

    “……為什麼你一分析,就什麼都很簡單似的。”周子秦沮喪地在他們旁邊坐下,想了想,又問李舒白,“王爺,我們商量一下吧,公孫大娘和殷四娘怎麼辦? ”

    李舒白平淡地說道:“這個問你父親。一切自有朝廷法律依例判處,何須我們商量?”

    “可是,可是她們都是美人,殺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都那麼出類拔萃。她要是死了,《劍氣渾脫舞》說不定就斷絕了……”

    “你沒聽說過,先皇當年殺羅程的事情嗎?”他問。

    “好……好吧。”周子秦又沮喪地低下頭,說,“可……可是真的需要這麼嚴格按照律法來嗎?”

    “我會提點范應錫,讓他不要給你爹施加壓力,一切秉公處理。但其餘的,都只能看律法。”

    “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嘛……”周子秦嘟囔道。

    黃梓瑕一看他的模樣,立即問:“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違反條例的事情?”

    “噓……其實我還不是為了你嘛。”他說著,前後看了看,見周邊無人,他才從懷中拿出一個用白布包好的圓圓扁扁的東西,神秘兮兮地遞給她,一臉想要邀功的表情。

    黃梓瑕一看便知道那是什麼。她慢慢伸手接過來,將外面白布打開。裡面是一個鐲子,瑩潤而通透,雕著兩隻互相咬著尾巴的小魚,親親熱熱,甜蜜可愛。

    她手中握著這個鐲子,沉默不語。

    “按例,這個是要封存入庫的嘛……但是,但是昨晚我想這個是黃梓瑕的東西,以後我說不定可以在蜀郡找到她,到時候把這個給她當見面禮好了,於是我就……”他把手指壓在唇上,小心地說,“反正入庫後幾十年也不會有人去查點的,應該沒人發現!”

    黃梓瑕緩緩轉動著鐲子,讓它的光彩在自己的面容上徐徐滑過。

    李舒白見她沉默不語,便說:“昨晚,禹宣在獄中自盡了,服下了鴆毒。”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彷彿沒聽到一般,神情平靜。

    只是,她的眼前忽然暗了下來,遠處流雲,近處花樹,全都在一瞬間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清晰了。唯有眼前這個鐲子,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輝,令她眼睛都灼痛起來。

    她強自壓抑住自己的氣息,抬起左手,用手肘倉促地擋住了自己的雙眼,讓眼裡尚未流出來的東西被衣裳迅速吸走。

    李舒白坐在她的對面,默然看著她,卻什麼也沒說。

    她捂著自己的眼睛,誰也看不見她的表情。就連近在咫尺的李舒白,也只聽到她的呼吸聲,長長的,壓抑而用力。

    不知過了多久,她放下自己的手,面容已經平靜了下來,連眼睛也唯有一痕微紅。她望著李舒白,慢慢的,用乾澀的聲音說:“我要去拜祭我的親人。”

    “我陪你。”李舒白彷彿什麼也沒發生,站起來。

    她走出亭子,在假山最高處的斷崖之上,慢慢伸出右手。

    五指輕輕一放,輕微的一聲脆響。那個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玉鐲,在下面的石頭上粉碎。

    鏤空的薄脆小魚,就此化成一片晶瑩碎末,永難再收。

    周子秦衝到斷崖邊一看,頓時快要哭了:“崇古……這可是我偷出來的呀……”

    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肩,說:“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我拿走了。”

    周子秦這才鬆了一口氣,想想又說:“不過還好,這個鐲子又不名貴。傅辛阮那邊不是有個非常好的玉鐲嗎?那個也被封存了,有人問起就把它拿出來頂一頂好了。”

    李舒白略一思忖,說:“偷一個是偷,偷兩個也是偷,不如你把它也取出來吧。”

    周子秦驚呆了:“為……為什麼?”

    “傅辛阮的遺願,要把這鐲子交還給原主。”李舒白淡淡說道,“而我,剛好認識那個人。”

    她拒絕了唾手可及的富貴榮華,準備洗盡鉛華做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然而終究,這腳踏實地的夢想,她也得不到。

    周子秦見他這樣說,便點頭,說:“沒問題,交給我——不過其實王爺你想要的話,和我爹說一聲就行了……”

    李舒白搖頭,說:“越少人知道越好。”

    周子秦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好吧……那如果洩露了,我爹要打死我的時候,王爺可要記得替我收屍呀……”

    “放心吧。”李舒白淡淡地說,“我親手給你寫悼詞。”

    荒林之中,坐北朝南,夕陽斜暉暖融融地照在墓地之上。

    墳墓非常整潔,除了幾片落葉之外,乾淨得簡直與人家庭院無異。石刻香爐內灰燼尚在,石鼎中淨水充盈。

    禹宣將一切都弄得十分妥帖,所以他們的祭掃,也只是做了個樣子,便擺下了案桌。

    黃梓瑕在父母的墓前深深叩拜,沉默祝禱。

    李舒白站在她身旁,凝望著她低垂的側面。

    她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卻有著清靈明淨的氣質,倔強固執的神情,讓她迥異於所有他曾見過的女子。

    這世間,有萬千模樣的女子。然而他望著她,在心裡想,或許人生之中,再也遇不到任何一個與她相似的人了。

    等她起了身,李舒白問她:“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她望著父母的墓碑,還未開口,周子秦已經跳了出來,說:“當然是來衙門,當我們蜀郡總捕頭啦!崇古……啊不,黃姑娘!只要你肯來,我馬上讓出捕頭這個位置給你,以後我跟著你混,蜀郡所有案件全都交給你,和以前一樣,蜀郡百姓需要你!”

    黃梓瑕無語搖頭:“世上哪有女捕頭。”

    “哎,你怎麼知道呢?則天帝身為女人,都能登基稱帝,你當個女捕頭怎麼了?”周子秦說著,還把李舒白也拉下了水,“何況有夔王在此,蜀郡設個女捕頭還不是輕而易舉?絕對沒問題!”

    李舒白沒有接他的話茬。

    黃梓瑕默不作聲,轉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也正看著她,兩個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都看到彼此的遲疑猶豫。

    大唐天下如此廣闊,可屬於一個女子的未來,又究竟在哪兒。

    周子秦又問:“如今真相大白了,難道你還要回到夔王府,做一個末等宦官嗎?”

    “我……”她微微張口,欲言又止。

    只聽得身旁腳步聲響,幾個老人從旁邊的路上行來。

    黃梓瑕認得是黃氏族中幾個在川蜀這邊的旁支長輩,趕緊上前見過。他們都是黃梓瑕的爺爺叔伯輩,先見過夔王之後,便對黃梓瑕說道:“你父母雙亡,兄長亦歿,如今家中是孤身一人了。女子畢竟不能旁依他姓,還是先回到黃氏族內吧。有許多事情,你不方便,但族中長老自然會替你安排好一切。”

    黃梓瑕默然,低頭不語。

    見她沒回答,輩分最長的一位又說:“你是我黃家子孫中的佼佼者,族中自然好好待你。你爹為官多年,族中也清點了他的資產,你年紀已大,到時候都可帶到夫家去。”

    黃梓瑕喃喃問:“夫家?”

    “是啊,瑯琊王家與你不是早有婚約嗎?之前你受冤被緝捕,但王家真是赤誠,竟未曾到我們這邊提過退婚一事。今日一早,還是你的未婚夫王蘊親自前來,說你已洗清冤屈,讓我們及早安頓好你,黃家王家,永以為好。”

    黃梓瑕恍然想起,她與他的婚約,如今尚未解除。其實算起來,他們還是未婚夫妻。

    王蘊的動作,真是快得令人敬畏。

    “如今周郡守已經入住郡守府了,你一個女子漂泊在外真是不宜,還是及早收拾了東西,回到族中吧。”

    黃梓瑕胡亂點了點頭,只覺得心亂如麻,也不知該如何才好。

    族中長輩們都擁到李舒白面前去了,瞻仰著皇親國戚,個個都是笑得跟菊花似的。

    黃梓瑕獨自默然走到墓邊,在青條石上坐下來,茫然看著被人群簇擁的李舒白。

    他們之間,到底算什麼關係呢?

    她曾是王府的宦官,然而如今身份已顯露,她再沒有辦法做回那個末等小宦官,每天跟在他的身邊了。

    他曾承諾過,在她揭露了王若案件之後,會幫她洗清身負的冤屈。而現在,她已經洗淨污名,兩人之間的合作,兩清了。

    他們曾在暗夜山林之中相依為命,曾相擁在一起沉沉睡去,也曾在日光之下攜手前行。

    他對她說過,天上地下,太遙遠了。

    她對他說過,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

    然而說過的話,如同煙雲一般消散在空中;做過的事,如同逝水一般被拋在身後,又真的能算得了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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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6:18 |只看該作者
第186章 二十一 永生永世(三)

    等族老們散去,她辭別了父母兄長、叔叔祖母,騎著那拂沙緩緩沿著山道往城里而行。

    李舒白與她並轡而行,在迎面而來的風中,轉頭看她。

    “梓瑕……”他低聲叫她的名字。

    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

    黃梓瑕轉過頭,望向他的面容。

    他還沒說什麼,滌惡已經躍到那拂沙身邊,兩個人的距離,頓時相隔不到半尺。

    呼吸相聞。

    黃梓瑕窘迫地轉開臉,而他卻在她的耳畔低聲說:“無須擔心,一切有我。”

    黃梓瑕的心口,猛然悸動了一下。

    那些浮雲般來來去去的煩惱憂愁,因為他這八個字,而忽然之間完全消散了。

    她低下頭,想起當初剛剛到他身邊,作為小宦官的時候,也曾擔憂會不會有人懷疑她的身份,而他說,我會幫你解決。

    果然,除了王蘊之外,她的身份確確實實從未受過質疑。

    她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方法。但她相信,他說過的,就一定能做到。因為他是大唐夔王,李舒白。

    跟在他們身後周子秦,騎著“小瑕”溜溜達達地追上來了,問:“崇古,你對王爺笑什麼啊?”

    黃梓瑕把臉轉過去了,不理他。

    “哎呀……總之就是不習慣你是個女人的這個事實,我還是忍不住覺得你是崇古。”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又不住地在她馬前馬後轉著,說,“你看,現在你連以前那支簪子都不戴了,換成別的了,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黃梓瑕默然撫了撫自己的鬢邊,然後轉頭看著李舒白,慢慢從懷中掏出一支簪子。

    瑩潤的玉簪上,簪頭是卷草紋,下面是銀質的簪身。按住了卷草紋,便可以將玉簪拔出,不必散落了頭髮。

    她輕聲說:“我怕放在郡守府裡會丟掉,所以隨身帶著呢。”

    李舒白微微而笑。周子秦真是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了,最後也只能說:“好吧,崇古……你真的就是黃梓瑕的話,那我可想起一件事情,很嚴重的!”

    黃梓瑕詢問地看著她。

    周子秦滿臉憂色:“你是王蘊的未婚妻,可是一直以來你都是王爺身邊的小宦官,這個……回了京城之後別人要是問我,楊崇古哪兒去啦?我要是說楊崇古嫁給王蘊了,那大家會對瑯琊王家長房長孫娶一個小宦官有什麼想法呢?”

    李舒白和黃梓瑕都被他異於常人的思考方向給震驚了,一時竟無法回答。

    “是吧?所以考慮問題要充分,我覺得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很重要,首先,我們要召開一個楊崇古身份揭秘大會……”

    “子秦。”李舒白忍不住問他,“你知道你父親最近又託人去給你提親了嗎?”

    “咦?真的?對方是哪家姑娘?”周子秦立即被分走了注意力,“長得像黃梓……哦,這個不提了。好看嗎?聰明嗎?性格呢?”

    “不知道。只聽說,又被拒絕了。”

    “哈哈哈……習慣了。”周子秦瀟灑一揮手,“不知道為什麼,我來蜀郡才這麼些天,大家就都知道我喜歡摸屍體了!還有人傳說我每天在屍體堆裡睡覺— —我倒是覺得還可以啊,方便驗屍嘛,可其實成都府的義莊很冷的嘛,肯定是睡不著的對不對?奇怪的是大家都相信了,所以我爹要去騙人家女兒,肯定也是騙不到的……”

    雖然周子秦念叨起來沒完沒了,但好歹沒有牽扯到他們,所以黃梓瑕和李舒白也都隨意了。

    進了城,順著石板路一直往前,周子秦一眼就看見了二姑娘,她的羊肉案子赫然又擺在路中間。

    “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姑娘,跟你說了多少次了,獨輪車往旁邊推一推!”周子秦從小瑕身上跳下來,當街叉腰,對著她大吼。

    二姑娘掄著刀子正在剁肉,只瞥了他一眼,鎮定自如:“哦,哈捕頭啊,你最近不是很少上街麼,怎麼又來了。”

    一聽她的話,不知為什麼,周子秦的臉上露出些許緊張與喜悅來:“最近……最近破了一個驚天大案,你沒聽說麼?”

    “聽說了呀,夔王身邊的楊公公從京城趕到成都府,一夜破了三個大案,這三個案件互有關聯,又各自分散,真可謂案中案,謎中謎,千絲百縷,內情驚人——我們蜀郡的捕頭束手無策,全靠人家嘍。”

    二姑娘說著,推起自己的獨輪車往旁邊挪了挪,又剁排骨去了。

    周子秦灰溜溜地埋頭上馬,為了找回場子,又吼了一聲:“好,看來你還沒忘了上次我給你劃的線!就那邊,不許再出來哪怕一寸了!”

    二姑娘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知道了,哈捕頭!”

    周子秦臉上又露出那種緊張與喜悅混合的神情,催著馬趕緊往前走。黃梓瑕看他的模樣,忍不住問:“怎麼了?”

    周子秦臉都有點紅了,結結巴巴地說:“她……她當眾叫我好捕頭嘛,這稱呼,聽起來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啊……”

    黃梓瑕忍不住扶著額頭笑出來:“哈捕頭!”

    “什麼……不是好捕頭嗎?”他這才聽明白,頓時愣了。見黃梓瑕還在笑,他只好抓著她的韁繩,追問,“哈捕頭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看著他笑,還沒來得及說,旁邊有個經過的大娘說:“我們川蜀話中,‘哈’就是傻的意思。”

    一聽這話,就連李舒白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周子秦頓時怒了,丟下一句“你們先走!”轉身縱馬就朝著二姑娘衝去。

    黃梓瑕和李舒白看著跳下馬的周子秦被二姑娘三兩句話噴得蔫蔫兒地蹲牆角,忍不住笑著對望一眼。

    黃梓瑕笑道:“看來,這位彪悍的二姑娘,肯定不怕屍體。”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

    “幹嘛?找我吵架啊?一個大男人,都走出那麼遠了,還為了一個字找我吵架?”二姑娘的聲音遠遠傳來。

    周子秦大吼:“不是!我來……我回來是為了買魚!”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一指旁邊的魚攤子,悲憤地說:“老闆,全部都要了,給我送到衙門去!”

    黃梓瑕看著魚販心花怒放地倒著各種小雜魚,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李舒白問:“想起齊騰那條小紅魚了?”

    “是……”黃梓瑕默然思索道,“按照種種跡象來看,禹宣第一次被沐善法師挑撥要殺害我家人時,那條魚還在。而到了禹宣在我父母墓前自盡,忘卻一切之後,那條魚便不見了。”

    “我想這其中必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然的話,當時齊騰提到那條魚時,禹宣的臉色不會變得那麼難看。即使他想不起來,但那條魚卻在他無意識之中異常深刻。”

    “沐善法師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及早去找他詢問一下?”黃梓瑕問。

    “圓寂了。”李舒白說道。

    她愕然睜大眼。

    “今日凌晨,在他回廣度寺之時,西川軍將他送到寺門口。他禪房在山上,所以便沿著台階往上走。夜黑路滑,他本來年紀就大,從台階上摔下來,去世了。”李舒白皺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命人去找他時,才知道此事的。”

    黃梓瑕低聲道:“不知道齊騰那條小紅魚,和你手中這條,是否有什麼關聯。和王宗實,又是否有關係。”

    “一切謎題尚未解開,然而這些冒出來的線索,又都迅速斷掉了。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所有事的背後,是否都有一隻巨大的、我們所看不見的手在推動。我們看不見它,卻分明能清楚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回頭看著她,終於還是沒有告訴她,自己密盒之中的符咒,已經再次悄悄變了顏色。

    他們勒馬佇立在成都府的街頭,看著長天之下,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

    滿城的芙蓉花開得錦繡一般,大團大團鋪設在萬戶人家之間。世俗的風景一幕幕在眼前流動,鮮活的人生,詭秘的過往,分歧的命運,他們避無可避,唯有直面一切。

    安靜潛伏於琉璃盞之中的小魚,輕躍出水,泛起動盪不已的漣漪。

    ——芙蓉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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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簪 天河傾

第187章 霓裳羽衣 (一)

    月到中秋分外明。

    桂影婆娑,甜香浮動。天剛剛有點暗下來,桂花樹上已經亮起了無數盞薄紗宮燈,影影綽綽倒映在水面之上,玉宇瓊樓,花影風動,一時不知天上人間。

    臨水的小亭之中,歌女們齊聲清唱,近水而發的歌聲比絲竹更為清越。平台之上,三十名身著錦衣的少女正聯袂結袖,翩翩起舞。霓裳霞帔,飾珠佩玉,一時華彩遍生。

    黃梓瑕聽著風送而來的歌聲,與幾個女眷一起坐在軒榭簾後觀看。這裡是西川節度府花園,今日中秋,節度使范應錫在府中宴請夔王李舒白。而黃梓瑕則由范夫人下帖,與黃家幾位女兒一起受邀,前來觀賞霓裳羽衣舞。

    此曲在安史之亂後久已失傳,如今卻有揚州伎家訪得教坊老人後重新編排,據說盡得精妙之處。

    男子在前廳之外,而黃梓瑕與一干女眷在後堂之內。水榭內外隔開一層竹簾,竹簾內又一層紗簾,所以看外面的舞姿也是遠遠的,如霧裡看花。

    一群女人邊看邊閒聊,有一搭沒一搭地欣賞著。

    “梓瑕姐,我哥常在家中提起你呢,昨天還說你是可與他比肩的聰明人,被我臭罵了一頓。和你比,他也配?”周紫燕就坐在她的旁邊,托腮望著她笑道,“我覺得呀,你肯定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子啦!”

    黃梓瑕略覺尷尬,只好低頭道:“哪裡。”

    周紫燕和周子秦一樣,都擅長自說自話,永遠不會被人影響到自己興高采烈的心情:“哪裡都是呀!你長得漂亮,出身世家大族,又是天下聞名的才女。你的未婚夫是瑯琊王家長房長孫,等到你將來嫁入王家後,一輩子美滿如意,可以想見呢!”

    黃梓瑕默然垂首,無言以對,只將自己的目光透過兩層簾幕,投向簾外略顯模糊的王蘊身上。雖然看得不是特別清楚,但那種出眾的風姿,卻足以令萬千女子心折。

    她自小訂婚,卻素未蒙面的這個未婚夫,出身世家,溫文爾雅,舉止言行都令人如沐春風。然而她明知不應該,卻還是無法自已,與被父母收養的孤兒禹宣產生了不應有的感情。

    她給禹宣寫下的情書,成為了她毒殺親人的證據,在她被迫出逃,上京尋求翻案時,遇到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

    她的目光,越過王蘊,落在更遠處的那條身影之上。

    他在滿堂諂媚簇擁的人群之中,尤顯清冷潔淨,優雅特出。夔王李舒白,她生命中的奇蹟,絕望中的救星,讓她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之前的打算,接下了他身邊的第一個謎團,以此為交換,求他幫她回蜀,為家人、為她翻案。

    到如今,他真的帶她回到了成都府,她父母的冤案,也已經真相大白,而她的未婚夫王蘊,卻暗地追殺李舒白至此,更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她與禹宣的感情鬧得滿城風雨之後、在他身為殺手的身份被她毫不留情戳穿之後,王蘊居然還會到她族中,重提那樁婚約。

    他們兩人真的還可能結合嗎?

    多年前定下的那樁婚事,如今物是人非,真的還要遵守嗎?

    黃梓瑕正在恍惚之際,耳邊忽然傳來眾人的驚呼聲。她回頭一看,原來場上所有女子都已成為背景,唯有當中一個彩繡輝煌的女子,正在縱情旋轉,小垂手舞姿如流風回雪,顧盼生姿。遍身輕紗羅綺飄舞,如雲如霧,簇擁著她的面容,似蕊宮仙子,容光照人。

    周圍所有人都驚嘆不已,直等到彩雲斂住了月光,她的身影被眾人遮掩,眾人才回過神來。

    有人問:“這領舞的是誰啊?”

    “還能是誰?就是那個揚州來的舞伎嘛……也有人說是從蒲州來的。總之,她應該是之前殺人的公孫大娘的姐妹,她在范節度面前曲意奉承,據說范節度已經答應饒過那兩個女犯了。”

    黃梓瑕頓時想起一個人,不由失聲問:“蘭黛?”

    “對,好像就是這個名字!”

    黃梓瑕望著人群中若隱若現、翩若驚鴻的蘭黛,不覺有些感慨。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三的蘭黛,最擅軟舞,在眾姐妹中也最講義氣。在梅挽致失蹤之後,是她多方輾轉,尋回雪色撫養;如今公孫大娘和傅辛阮出事,也是她跋涉千里過來救人。

    旁邊人繼續說道:“聽說她也是有夫有子的人了,居然還這麼不自重,大庭廣眾之下濃妝豔抹跳舞為人取樂,她丈夫竟不管嗎?”

    又有人嗤笑道:“賣藝商女,哪知道羞恥?把這樣的女人娶回家的男人,定然也是下九流的行當。”

    幾位夫人終於找到了共同話題,臉上光彩畢現,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而周紫燕等幾個小姑娘則又羞怯又好奇地打量著蘭黛,都看得入神。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在霓裳羽衣曲的飄渺樂聲之中,茫然走到欄杆邊,呆呆望著水底圓月。

    水風輕緩,漣漪將月亮的影子拉長又壓扁,動盪不寧。她靠在欄杆上,聽到有個略顯清冷的聲音在她身邊輕輕響起:“花好月圓,為何抑鬱不樂?”

    她轉過頭,隔著紗簾看向李舒白。那邊的人也正被蘭黛的舞所吸引,唯有他注意到了她一個人走到這邊。

    黃梓瑕低下頭靠在欄杆上,隔著簾子向他緩緩挪近了兩三寸,輕聲說:“只是懷念家人。”

    李舒白默然轉頭凝望著她。她看見他的側面在月光下輪廓秀挺,那一雙望著她的眼睛,隱隱映著波光,如同落著明燦星子。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在她的身邊響起:“死者長已矣,生者且加勉。你家人必定也希望你在世上過得開心快樂,不願看見你長久沉浸在傷感之中。”

    她慢慢點頭。微風吹來,紗簾徐徐飄動,與她心中的不安一起動蕩起伏。而圓滿的月亮在他的左肩,將他的人影投在她身上,頎長挺拔,如此穩定可靠。

    她只覺得心口漫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胸中瀰漫著蕩漾如煙的水汽,眼前世界開始不安定地扭曲起來,比此時風送的樂曲還要飄渺。

    他們都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此時圓月東昇,在樓閣屋頂之上灑下遍地清輝。耳邊是琴簫笙管,霓裳羽衣曲繁音急節十二遍,三十位舞伎越舞越急,三十團錦繡在水面旋轉,如風如雲。

    舞影凌亂,笙簫繁急之中,但李舒白聽著,卻微微皺起了眉頭,輕輕“咦”了一聲。

    黃梓瑕便問:“怎麼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道:“第二把箜篌似有金聲雜音。”

    霓裳羽衣曲為大型器樂陣,此次成都府官伎幾乎傾巢而出,設有琵琶二,古琴二,箜篌二,瑟一,箏一,阮咸一。還有觱篥二,笛兩管、笙兩管與簫一管,鐘、鼓、鑼、鈸、磬等,二十多人的班子,都依例坐在舞台邊演奏。

    黃梓瑕連那邊的人都看不清,更不解他的金聲雜音是指什麼,便也只掃了一眼,隨口說:“大約是彈錯了。”

    李舒白轉頭對她一笑,也不再說話。

    兩人倚欄,隔簾同看著對面的歌舞。燈火照徹亭台樓閣,水面倒映著旋轉如風的舞姿,上下兩處繁花相對盛開。波光粼粼,桂香微微,盛景韶華。就在此時,忽然聽到湖邊遠遠傳來一聲驚叫,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黃梓瑕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發現是水岸邊的菖蒲地傳來的。一個粗使下人狂奔過來,大喊:“救命啊!死人啦!”

    一聽到“死人”二字,周子秦反應最迅速,早已一個箭步沖向了水邊。

    水榭中的一干女眷早已嚇得個個撫胸,除了黃梓瑕和周紫燕,都是驚慌失措。黃梓瑕直起身子,向簾外看了一眼,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平靜和緩:“走吧,過去看看。”

    她點了一下頭,便掀起簾子下了台階。

    後面與她一起來的舅母正在惶急之中,趕緊隔簾對著她急問:“梓瑕,你上哪兒去?”

    “我去看看死者。”黃梓瑕對她略施一禮,便立即轉身向著菖蒲叢生之處快步走去。

    舅母在後面頓足:“你一個女子,去看什麼屍首啊……”

    黃梓瑕沒有理她,依然疾步趕往現場。

    周子秦正蹲著菖蒲之中,檢查著一具俯臥女屍。屍體的頭浸在水中,肩膀和胸部在水中若隱若現,腰部在泥漿地上,兩隻手則向前插在泥水中,就這麼彆扭而奇怪地死在了水里。

    “崇古,你快來看看這具屍體!”周子秦正在一籌莫展之際,看見她來了,趕緊招手。他還是習慣叫她楊崇古,她是個女子的事實,好像他一直都無法接受。

    黃梓瑕走到屍體的腳部,發現前面已經是軟泥,自己穿的絲履和百褶裙都不方便,便站住了腳,接過旁邊捕快手中的燈籠,照向那具屍體。

    死者是個體型略豐的女子,頭髮梳成百合髻,發上全是泥漿,一件滿是淤泥的衣服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周子秦將她翻過身,將那雙陷進泥水的手也拉了出來,用水洗淨。

    那女子年約十歲,肌膚白淨,五官端正,生前應該長得不錯。她的雙手修長纖細,只是在淤泥中弄出無數細小傷痕,而且還有一道新刮的傷痕,從手背一直延伸到食指骨節下。

    黃梓瑕將燈籠緩緩上移,又看向女屍的面容,見她臉上還留著污殘的鉛粉痕跡,便說道:“子秦,去叫今晚樂班的管事來,讓他認一認是不是他們那邊的。”

    “啊呀!碧桃!你死得好慘啊!”

    樂班管事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一張臉扭曲得令人不忍促睹。

    周子秦問:“她是你們班的?”

    “是啊,碧桃是我們這邊的,她和大家一起到了這邊之後,說是時間還早,去園中轉轉,結果臨上場了還沒回來!幸好跟著她過來的郁李也學過霓裳羽衣曲,所以我們就讓郁李替上了。”

    黃梓瑕看向那個郁李,見她個子嬌小,正捂著臉在哭泣,一邊哭一邊哀叫著:“師傅啊,師傅……”

    她還在打量著,旁邊周子秦已經湊過來,說:“崇古,這個案子很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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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6:48 |只看該作者
第188章 霓裳羽衣 (二)

    黃梓瑕看了他一眼:“怎麼會?”

    “你看,有很多蹊蹺之處!第一,死者臉朝下趴在水邊死亡,死因應該是被人抓住了頭髮摁到水里嗆死才對,但是這個死者碧桃的頭髮,雖然有些散亂,但絕沒有被人揪過的痕跡。”

    黃梓瑕點頭。

    見她沒有反駁,周子秦精神煥發,立即接下來說第二個疑點:“第二,將她頭按在水中的兇手,必定應該是蹲在或者跪在她身邊才對,可她的身邊當時沒有任何腳印,難道那人是蹲在她身上的?這可​​怎麼使力啊?”

    黃梓瑕略一思索,問:“那你認為接下來怎麼著手?”

    “我認為啊,首先,我們應該把所有人的鞋子和衣服都檢查一遍,有泥漿的或者濕掉的,先抓起來審問一番,力氣大的男人重點關注。”

    黃梓瑕反問:“你不是說,現場沒有腳印嗎?”

    “那……可能是有什麼辦法消除了吧?”

    黃梓瑕蹲下去,以手中的燈籠照著碧桃,並將她的袖子捋起,指著她的手腕,問:“你看到這些疤痕了嗎?”

    周子秦點頭,說:“大約是淤泥裡有沙石什麼的,擦到了。”

    “除了沙石的痕跡呢?”

    周子秦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指著那條細長的、從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根的傷痕,說:“這條……看起來應該是另外的。”

    黃梓瑕側頭看了看他,示意他再想想:“推測一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傷痕,如何刮出來的?”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有人從她的腕上拿下了一個東西!肯定是在當時刮傷了她。”

    “嗯……”黃梓瑕點頭,又問,“碧桃是不是你們樂班中的第二把箜篌?”

    管事的立即點頭,說:“正是!”

    “所以,今晚代替碧桃演奏第二把箜篌的,正是郁李?”

    “是啊,霓裳羽衣曲排有兩具箜篌,碧桃是第二具。沒有獨奏,只作呼和,所以我們才敢讓郁李替了。”

    黃梓瑕將目光轉向正在哀哭的碧桃,緩緩說道:“所以,我想郁李姑娘該說一說自己為何要殺死師傅,你們覺得呢?”

    她語出突然,讓樂班中所有人都呆住了,郁李更是掩面痛哭,失聲叫了出來:“我……為什麼是我?我冤枉啊……”

    周子秦大驚,轉頭見黃梓瑕臉上神情確切,才疑惑地繞著郁李轉了一圈,悄悄地回來湊在黃梓瑕耳邊問:“崇古,你是不是看錯了?她衣服乾乾淨淨的,鞋子上也沒有泥濘,就只袖口有點泥巴。而且她整個人比碧桃小一圈,那一雙手看來也沒什麼力氣,一點都沒有能把死者按在水中的跡像啊!”

    黃梓瑕一言不發,走到郁李的身邊,將她的袖子捋了起來。

    在袖口之下,赫然是一個繞了足有五六圈的纏臂金,戴在她的手腕之上。

    旁邊的幾個樂伎頓時叫了出來:“這是碧桃的纏臂金呀!她前幾天還和我們炫耀過呢,說是那位才子陳倫雲送給她的!”

    郁李下意識將戴著纏臂金的手臂捂在了懷中,可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只能惶急地哭道:“這……這是師傅借我戴的……”

    “是嗎?你師傅對你可真好,不但在這麼重要的時刻失蹤成全你,而且還將別人送給她的纏臂金也藉給了你————卻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

    黃梓瑕的目光,轉向樂班管事:“你們樂班平時管得這麼鬆散麼?在演奏時還能戴手飾?”

    管事的趕緊說道:“這……我們可都是三令五申的,在每一個樂伎剛開始學習的時候就說過了,彈撥樂器時,絕對不許戴手飾,吹奏樂器時,絕對不許戴垂耳環與長垂首飾。所以上場前都要先收起來的,免得到時影響演奏。”

    “是啊,如果是一個鐲子,或是手鍊,或許就能不動聲色地藏在懷中。然而,一個纏臂金,如果揣在懷裡,肯定會凸出一大塊,馬上就會被人發現。更何況,她師傅剛死,纏臂金就出現在了她的手上,豈不更是證明自己是兇手?所以唯一的辦法,也只能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了。幸好,往上推一推,下垂的袖子就能可以擋住它,是嗎?”黃梓瑕說著,將她的手放下來,說,“所以,你顧不上演奏時所有手飾都不能戴的規矩了,因為你只能這樣藏起這個纏臂金。可惜你運氣不太好,偏偏遇上了夔王,又偏偏在演奏時,不小心讓纏臂金碰了一下箜篌絲弦,被夔王聽到了。”

    李舒白與眾人也已經到來,正在聽她解案,此時便說道:“正是,當時是霓裳中序快要結束時,我聽到第二把箜篌有金聲雜音,而黃姑娘應該也是由此猜測而來。”

    眾人望向李舒白的目光頓時滿是驚慕。第二把琴原為和音,並不主奏,音聲也隱藏在其他樂聲之後。誰也料想不到,他只憑這一聲便能判斷出是哪具樂器出了異響。

    也有人敬佩地望著黃梓瑕,居然能僅憑寥寥蛛絲馬跡,便迅速推斷出了兇手。

    樂班有人說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們落座時,找不到碧桃,是郁李跑去找的,回來後又說自己找不到————是不是就在那個時候,她把碧桃按在水里淹死了?”

    “可是不對啊。”樂班管事哭喪著臉,問,“郁李個子這麼嬌小,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她真的能一個人把碧桃按在水里淹死,然後又氣定神閒地回來嗎?”

    郁李拼命點頭,哭道:“是啊!我只是羨慕師傅的纏臂金好看,師傅才取下來給我戴一下的,我……我只是戴一戴她的纏臂金而已,怎麼就成殺人兇手了?”

    “是啊,她這樣嬌弱的女子,可要怎麼殺人啊?又怎麼迅速掃除自己的痕跡?”周子秦也點頭,說,“崇古,要不我們謹慎點,再查一查?”

    “不需要了,我現在就可以將當時情況重演一遍。”黃梓瑕說著,打量了周子秦一眼,說,“周捕頭,請幫我找一個願意配合的人吧。”

    周子秦拍拍胸口:“不用別人了,我就行。”

    黃梓瑕眨眨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周子秦今天是受邀來共度佳節的,所以並未穿著公服,只見他一身湖藍色蜀錦袍,上面繡著玫紅團花,腰間系一條黃燦燦的腰帶,掛著紫色香包皮,綠色荷包皮,銀色鯊皮刀……渾身上下足有十來種顏色。

    黃梓瑕頓時覺得,這個人太需要被按進水里好好浸一浸了————要是能把這一身鮮亮刺眼的顏色洗掉最好。

    “來。”她簡單地朝他一揮手,然後將郁李手腕上的纏臂金取走,帶著周子秦走到湖邊菖蒲地。

    她示意周子秦抬手,然後說:“天氣有點冷了啊,現在下水不知會不會冷?”

    周子秦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說:“上次在長安幫你下水撈屍體的時候,應該比今天更冷吧……不過我現在要下水去撈東西嗎?”

    “稍等一下。”她說著,將手中的纏臂金一丟,剛好丟在了淺水中。纏臂金雖然在水底淤泥中陷了一半進去,但水深不過半尺,即使在燈光之下,憑著金子的反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周子秦詫異地看著她,問:“這是幹什麼?”

    黃梓瑕說:“要不你把它撿回來?”

    周子秦恍然大悟,趕緊走到菖蒲中間去,走到一半卻發現自己的腳差點陷到軟泥裡去了,於是又有些猶豫。

    黃梓瑕回頭看看李舒白,他會意,走過來抓住周子秦的手腕,說:“我拉住你。”

    “好!”周子秦立即握住他的手,腳踩泥地,身子前傾,向著水中的鐲子抓去。

    黃梓瑕向李舒白使了個眼色,李舒白同情地看了無辜的周子秦一眼,然後忽然放開了他的手。周子秦本來就身子前傾,這一下頓時向前栽倒。

    周子秦正要驚呼,泥水已經倒灌入他的口中。就在他胡亂扑騰時,李舒白又雙手倒提起他的腳踝,他頓時整個人臉朝下趴在了淤泥之中。然而腳踝被人抓住提起,他已經失去了全身所有力量,手在淤泥之中又無處受力,就算會游泳也沒用,一片大大小小水泡冒出,人就被嗆迷糊了。

    李舒白趕緊將他拖出來,他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坐倒在菖蒲之中,跟螃蟹一樣茫然吐著泥水。

    黃梓瑕拿了毛巾給他,蹲在旁邊看著他,問:“子秦,還好吧?”

    他一邊擦著自己的頭髮,一邊狼狽地打著噴嚏,說:“還……還好。”

    其實能好麼?旁邊郡守周庠看著自己的兒子,都快哭了。只是因為下手的人是夔王,也只好臉上陪著苦笑,吩咐身邊人說:“趕緊拿身衣服來,給捕頭換上吧。”

    黃梓瑕轉頭看向郁李,她已經癱倒在地。黃梓瑕緩緩說道:“是你袖口的泥巴痕跡,讓我想到這種殺人手法的。雖然你事後肯定努力刮去上面乾掉的泥,但依然留有淡淡一條痕跡,而這種痕跡,又剛好與她鞋沿的輪廓相同。試想,你去抓她腳的原因是什麼呢?”

    郁李面如土色,喉嚨乾澀,呵呵說不出話來。

    周庠將一腔怨氣都發洩到她的身上,命身後的捕快將她拉起:“這等欺師滅祖喪盡天良之輩,給我帶回去,好好審問!”

    樂班幾個姐妹看著她,都是潸然淚下,說:“郁李,你何苦這麼想不開……”

    “是……老天不公!”郁李被拖著離開,絕望地尖叫道,“我和她差得了什麼?她那麼蠢,學了十來年才是第二把箜篌!而我只在旁邊看著就比她彈得好!她不過是長得比我好,憑什麼天天踩在我的頭上……”

    黃梓瑕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若是珍珠,總會被人發覺光華,又何苦如此偏激呢?”

    見她開口說話,抓住郁李的捕快們便停了一停。郁李的目光定在碧桃的屍身上,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哽咽道:“她……她每天欺凌我,我可以忍,可是,她明知我仰慕陳公子,她還故意每天纏著他,在我面前炫耀他送的纏臂金……”

    她的目光蒙著一層死灰,在黃梓瑕臉上轉過:“我……我事先曾將此事翻來覆去謀劃了好幾個月,還以為肯定是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在你面前,處處都是破綻,一眼就可以被看破……”

    黃梓瑕默然不語,眼望著捕快們將她帶下。

    周子秦在她身後,一邊擦著剛洗淨的頭髮,一邊嘆道:“這姑娘真是想不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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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7:00 |只看該作者
第189章 霓裳羽衣 (三)

    黃梓瑕回頭看了他一眼,默然點頭,輕聲說:“碧桃,郁李。這麼相近的名字,她們應該是一起進入樂班的。可如今一個得管事的賞識混成了紅人,一個卻號稱弟子、實為婢女。她們同進同出之際,當然也一起認識了以風流聞名的陳倫雲。這微妙的關係,維持到現在,然後……”

    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纏臂金上。

    “陳倫雲送給碧桃的纏臂金,成為了壓垮郁李的最後一份力量。”

    “可見這世上,感情糾葛最是傷人。”身後有聲音緩緩傳來,他控制得很好,可以讓她聽得清楚,卻又不足以讓人聽見。

    這溫柔和煦的聲音,讓黃梓瑕怔了一下,才回頭看他。

    王蘊就在她的身後,顯然一直在她身後,眼看著她破完整個案子,才終於開口。

    他的目光在此時燈下暗暗的,帶著一種幽微的光彩,深深凝視著她。

    黃梓瑕在他的目光之下,覺得心裡虛落落的,不由自主低下了頭。

    而他淡淡的,彷若無事地說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人的緣法與歸宿,何苦又多惹事非?終究,反落得傷人傷己。”

    她只覺得心口猛然一顫,雖明白他的意思,卻終究無力反駁,只能靜靜埋下頭,一言不發。

    圓月西斜,已過三更。

    一場盛宴落得如此收場,范應錫臉色十分尷尬。幸好黃梓瑕片刻間就查明真相,讓眾人嘆為觀止,一時連那傾倒眾人的霓裳羽衣舞都被眾人遺忘了。

    眾人出了范府,各自回家。黃梓瑕與舅母上了車,卻聽見有人在身後叫她:“梓瑕。”

    黃梓瑕回頭,看見王蘊微笑站在門口的燈籠之下,仰頭看著車上的她,輕聲說道:“我明日會去你族中,商議些許事情。屆時若你有空,我們能說上三兩句話也好。”

    黃梓瑕身子微微一僵,低頭向他行了一禮,也不說什麼,轉身輕輕放下了車簾。

    她的車簾放下,王蘊臉上那種溫柔笑意也消失了。他仰頭望著深藍色的夜空,明月西沉,滿空星子更顯璀璨。

    這世上,遙不可及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總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許是,太過明亮的,所以才會顯得難以觸及。

    就像,他曾以為自己伸手可及的女子,如今卻變成了遙遠天河中一顆最奪目的星辰。於是,那種明燦的光便如同燒在了心口,令他每日輾轉,心心念念,難以忍耐。

    他回身上馬,準備回王家去。瑯琊王家有一支親族遷到川蜀,在這邊也頗有產業,他身為王家瑯琊本家長房後人,自然無人敢怠慢。

    胯下馬似乎也有點睡意,慢悠悠地邁開步子。耳聽得金鈴聲響,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夔王的車馬從旁邊過來了,便撥馬避在一旁。

    暗夜的街道上,只有一盞街角的光暗暗亮著。李舒白已掀開了車簾,叫了他一聲:“蘊之。”

    王蘊向他點頭致意:“王爺 。”

    “今日中秋,節度府這一場熱鬧,本王尚覺意猶未盡。近日恰得了一餅好茶,蘊之可有興趣,與我螢窗試茶?”

    王蘊從容微笑,說道:“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王爺既然有此雅興,下官敢不從命?”

    李舒白也不再說什麼,示意他跟上。行不多久,前方便是敦淳閣,如今李舒白暫住的地方。

    敦淳閣是當初玄宗為避安史之亂時,到蜀地後擬建的行宮。只是宮宇未成,他已被肅宗皇帝尊為太上皇,接回長安去了,剩下了尚在規劃中的敦淳宮。蜀地便將它縮小了形制,修建完成後,改名為閣,成了蜀地官府園林。這回夔王駕臨,蜀郡趕緊將其修繕一新,供其臨時居住。

    王蘊隨著李舒白進入春化堂內,奉茶完畢,所有人退下,就連張行英也被屏退。

    宮燈明亮,照在他們身上,兩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卻都不肯說破,只心照不宣地談論​​了一些朝中瑣事。同昌公主近日已葬陵寢,送葬隊伍長達二十多里,朝臣也有人說葬禮踰制的,於是皇上加封她為衛國文懿公主,又與郭淑妃在宮門口哀哭送葬,自此再無人敢進諫了。

    “眾御醫的家人呢?”王蘊問起。因同昌之死,皇帝遷怒御醫救護不及,韓宗紹及康仲殷等二十多個御醫被殺之後,又要將他們親族三百多人收押下獄。李舒白以大唐律令無此先例,大理寺不予處置,皇帝便轉交由京兆尹溫璋,讓他必要連坐。

    “御史台不敢進言,丞相劉瞻親自向聖上求情,但被面斥而出,如今已被罷相,貶官嶺南。溫璋判了那三百餘人流放,最近被人告發說是收受了賄賂所以輕判,我看聖上不會輕饒。”李舒白隨意說了些事,他雖然身在蜀地,但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朝廷局勢。

    王蘊嘆道:“朝廷大事,風雲翻覆,種種波瀾真是令人無法預料。”

    李舒白隨手取過茶盞給他點茶,微笑道:“如今朝堂之中,固然風雲變幻,然而一切都還在我意料之中,唯有一件事,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舒白在京中引領一時潮流,點茶、蹴鞠、馬球種種都是高手,點茶的湯花也是均勻而細膩,久久不散。王蘊以三指托盞端詳欣賞著,問:“不知王爺所無法預料的,又是何事?”

    “我還記得,三年前秋日,我成名不久,在曲江池邊,我們初次見面。我當時還以為你會參加第二年的科舉,誰知你卻是打聽到我要去塞外抵禦沙陀,想隨我從軍。”

    瑯琊王家向來清貴,慣於以文出仕,李舒白當時也是十分詫異,問:“為何從戎?以你的家世和助力,在朝中必定如魚得水。”

    “我不想走那條別人替我鋪設好的陽關大道,也許走一走先祖們刻意避開的那條路,會比較有趣。”

    那時初秋的艷陽下,王蘊還是少年,面容上的神情卻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一生終將到達的彼岸。

    他上報朝廷的隨行護衛中,多了王蘊的名字。仲秋時節,他們到了大漠邊緣,在烽火台上遠望千里邊關。衰草斜陽之中,孤煙直上,長河蜿蜒。

    他們縱馬在沙漠之中行軍,追殺來犯的沙陀軍,有一次興起追擊直至月上,數十騎踏著夜色浴血回營。胡地八月即飛雪,天邊殘月尚在,沙漠之中已經紛紛揚揚下起大雪,鐵衣寒光透骨冰涼。一騎當先的李舒白回頭遠望,放緩了自己馳騁的速度,解下馬上的酒囊,遠遠地拋給他。

    一口烈酒下去,全身的血都開始灼熱燃燒。寒氣驅散,因為剛剛的勝利,一群人的精神異常亢奮,興高采烈地在荒瘠的草地上扯著破鑼嗓子唱起歌來。

    王蘊與這些人唱和不起來,只騎馬望天,一路跟著他們回營。隴右行營遙遙在望,營口那棵白榆樹在雪中依稀可辨。王蘊拂去身上雪片,忽然心有所感,念了一句“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菸。”

    “所以,那一次擊退沙陀,凱旋回京之後,我就再也不帶你上戰場了。”李舒白緩緩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而你這一生,是盛世繁花中清貴的瑯琊王家長子。一柄稀世寶劍,就算再鋒利,在戰場上也不如一把儀刀,風沙與鮮血只會消磨掉它的鋒芒,甚至折了這良才美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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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26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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