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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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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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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09:09 |只看該作者
第200章 花萼相輝 (三)

    王蘊皺眉說:“沒有人了,那邊歌舞撤走之後,所有人手都到了這邊,如今空無一人。”

    李舒白皺眉問:“偌大一個殿閣,怎麼會無人當值?”

    “護衛大都在下面,上來的不過數十人,而聖上與重臣都在這邊,所以眾人自然全都守在了這邊,無人去理會那邊的空殿。”王蘊說著,側過目光看了黃梓瑕一眼,神情複雜,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黃梓瑕微覺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對面的李潤已經大喊出來:“統統不許過來!你們再走一步,本王就跳下去!”

    正要奔往那邊的護衛們,只能全部停下了腳步。

    李潤站在翔鸞閣後的欄杆上,抬起手,指向李舒白,聲音略帶顫抖,卻清晰無比。他說:“四哥……不!夔王李滋——你處心積慮,穢亂朝綱,今日我李潤之死,便因被你威逼,走投無路!”

    李舒白聽著他的厲聲呵斥,卻只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夜風之中,望著對面的他。

    夜風捲起碎雪,粘在他髮上,肌膚上,冰涼如針,融化成一種刺骨的寒冷,鑽進他的身體。

    萬千寒意逼進他的骨髓,讓他整個人在瞬間無法動彈。

    李潤的話,讓所有人都在瞬間想起京城的傳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

    站在他的身後的黃梓瑕,清晰看見他在一瞬間鐵青的臉色,還有,眼中絕望的憤恨。她的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搐動起來,一股冰涼的寒意在胸前瀰漫開來——

    真沒想到,致命第一擊,竟來自鄂王李潤。

    來自這個總是溫和微笑、神情縹緲的少年王爺 ,來自與李舒白最為親近的七弟,來自這個前幾日還託他們調查母親被害真相的鄂王李潤。

    李舒白站在棲鳳閣外,看著對面翔鸞閣之中的李潤,聲音依然沉穩,氣息卻略帶急促:“七弟,四哥不知平時何處冒犯了你,讓你生出如此猜疑。你先下來,我待會兒慢慢向你解釋。”

    “解釋?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狀若瘋狂,“四哥,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你自出征龐勳之後,已經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你不是夔王李滋,你是被龐勳附身的惡鬼!我今日若不死,落在你的手中,只會比死更難!”

    李舒白將手按在欄杆之上,手掌不自覺地收緊,因為太過用力,那手背的青筋都隱隱爆了出來。他對著李潤大吼道:“不論如何,四弟你先冷靜下來,從那裡……下來!”

    “夔王李滋——不,龐勳惡鬼!我今日將以我殘軀,奉獻大唐!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祐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他說著,從自己懷中掏出大疊白紙,上面是一條條相同的黑色字跡,只是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麼。

    他將手中所有的紙往空中撒去,夜風吹來,片片白紙頓時如暴雪般四散而去。

    “你當年曾送給我的東西,今日我當著你的面盡皆焚化,以祭當年你我之情!”

    他手中的火折一亮,最後看了李舒白一眼。火折的光芒明亮,照出他臉上扭曲與詭異的笑容。他口中厲聲叫道:“大唐將亡、山河傾覆、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最後“夔王”二字出口,他的身體後仰,整個人便自城闕的欄杆之上向後墜落 ,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唯有那一支火折,落在地上,轟然大火燃起,一片火光。

    翔鸞閣之上,再無鄂王李潤的身影。

    李舒白立即向著翔鸞閣狂奔而去。

    王蘊則衝著左右御林軍發令:“快去翔鸞閣的台闕之下!”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眾人皆知他的意思,棲鳳、翔鸞兩閣都在高達五丈的台基之上,鄂王跳下後絕無生還之理,御林軍過去,只能是幫他收撿屍體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踏著薄薄的雪向著那邊奔去。李舒白步伐極快,越過前面的士兵,疾衝到了翔鸞閣。

    一片火光映著翔鸞閣,地上早已潑好黑油,是以火起如此迅猛,劇烈異常。李舒白當年送給他的東西,全都在火中付之一炬,盡化灰燼,唯有那串自回紇海青王處得來、李舒白轉贈給李潤的金紫檀佛珠,木質堅硬,尚未燒朽,還在火中焱焱吐光。

    黃梓瑕奔到翔鸞閣前,看見李舒白佇立在火前,一動也不動。

    她走到欄杆邊向下看了一眼,見下面的人尚在搜尋,不覺微皺眉頭。回頭見李舒白悲慟茫然,還站在火前盯著那串金紫檀佛珠,便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王爺節哀,此事有詐。”

    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此時驟然遭逢大變,就算他素日冷靜決斷,也終於無法承受,一時不知如何才好。聽到黃梓瑕的話,他才在寒風之中微微一凜,回過神來,緩緩轉頭看她。

    她低聲說:“下面,沒有鄂王李潤的屍身。”

    李舒白睫毛一顫,立即轉身,大步走到欄杆邊向下看去。

    欄杆上積了薄薄的雪,除了兩個腳印之外,其餘一無所有。他們越過欄杆向下看,翔鸞閣下大片空地,左右御林軍在大塊青石板地上搜尋著。然而別說屍身了,就連一滴血都沒有看見。

    李舒白收回目光,與黃梓瑕對望。

    兩人都想起了,李潤在跳下去時說的那句話——

    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祐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

    沿著長長的龍尾道向下,含元殿前後左右俱是大片廣闊的平地,由大塊打磨光滑的青石鋪設。為了展現大明宮的宏偉遼闊,除了道旁的石燈籠之外,其餘沒有陳設任何東西。

    然而,就在這樣沒有任何阻掩的地方,他們上百人眼看著從翔鸞閣上躍下的鄂王李潤,卻並沒有落到下面的地上。

    從翔鸞閣到地面,他彷彿消失在半空,無聲無息,就如一片微塵飛逝,煙雲離散。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兩人疾步走下龍尾道,在翔鸞閣下的廣袤平台上,看見騷動慌亂的人群。

    遍地都是李潤撒落的字條,有些被眾人踩在了雪泥之中,也有些正被人拿起,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字跡。有人辨認出了字跡,卻只趕緊把字條丟掉,誰都不敢念出聲。

    黃梓瑕彎腰撿起一張紙條,拿在手中,迎著旁邊跳動燃燒的松把火光,看了一眼。

    細長的字條上,窄窄一條字跡,凌亂的十二個字————

    大唐必亡、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是他們曾在鄂王府的小殿中見過的,被陳太妃刻在檀木桌上的那些字。

    鄂王李潤竟將它臨摹了無數份,在此時撒在宮中。

    她心口急劇跳動,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她轉頭看見站在身後的李舒白,他的目光定在這張紙條之上,神情沉鬱。

    她便將這張字條胡亂塞在自己的袖口之中,低聲說:“我帶回去看一看。”

    旁邊有人低聲嘀咕著:“難道,鄂王捨身為社稷,所以太祖太宗顯靈,真的在半空中昇仙了?”

    旁人趕緊悄悄以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即閉嘴,不敢再說了。

    王蘊過來見過李舒白,目光在他身後的黃梓瑕身上掃了一眼,神情略有僵硬,說:“下官並未找到鄂王的蹤跡。”

    李舒白環視四周,問:“當時在這邊當值的御林軍呢?”

    “當時這邊……並無御林軍把守。”王蘊皺眉道,“雖然依律是要守衛的,但這邊高台離地面足有五丈,又無出入口,絕不可能有人上下的,守在下面又有何用呢?所以製度名存實亡,幾十年沿例而來,都沒有人在這邊看守的。今晚御林軍也都把守在龍尾道及各出入口,並沒有分人手在這裡。”

    李舒白舉目四望,又問:“你是第一個到來的人?”

    “是,我領著眾人過來時,這邊大片空地之上,薄薄的積雪完好無缺,別說鄂王的身體,連腳印也不曾有半個。”

    跟在王蘊身後的御林軍眾人也都紛紛附和,保證當時雪上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在平台下抬頭看上面,翔鸞閣已經亮起了燈火,五丈高的台闕,牆壁光滑,附著一些均勻細碎的雪花,也沒有留下任何刮擦過的跡象。

    皇帝已經親自到來,他站在鄂王李潤跳下的地方,往下俯視。

    李舒白的目光,與他不偏不倚對上,高遠的燈火照亮了他面容上的陰鷙,跳動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顏,讓他在一瞬間,如同陰沉可怖的神魔,正在俯瞰整個宮城。

    三更鼓響徹整個長安城。

    冬至夜已經過去,凌晨時分,所有的車馬離開了大明宮。

    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馬車之內,車內點了琉璃燈燭,在馬車的行進中微微晃動,光芒搖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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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18:59 |只看該作者
第201章 花萼相輝 (四)

    黃梓瑕靠在車壁上,望著李舒白。耳邊只有馬車上的金鈴輕微而機械的聲音,其餘,便是長安城入夜的死寂。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打破這寂靜,卻又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只能沉默望著李舒白,讓燈火在他們兩人身上投下濃重陰影。

    “該來則來,無處可避。不是麼?”李舒白的聲音,終於低低響起,依然是那種清冷得幾乎顯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靜,“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給了我這致命一擊。”

    “我想,或許這並不是出於鄂王的本心。”黃梓瑕將那張拓印字條從袖中取出,仔細端詳著,緩緩說道,“不久前,鄂王還托王爺幫他查陳太妃的事情,若他早已設計好對王爺下手,又怎麼會在當時便提起此事,打草驚蛇,讓我們及早防備呢?”

    李舒白點頭,默然道:“是,大約我們想法一樣,七弟或許是和禹宣一樣,中了攝魂術。然而……是誰敢以鄂王為刃,用以傷我?”

    黃梓瑕望著他,卻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其實兩人心中都已有答案,只是不願,也不能說出口。

    琉璃燈緩緩搖動,光焰在搖曳間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燈火暗暗照進,朦朧而恍惚。李舒白轉過了話題,說道:“還有,七弟究竟去了哪裡?他明明當著我們的面自城闕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半空之中的?”

    黃梓瑕低聲道:“我想其中必有機關——只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

    “我們當時,真的看見他站在了欄杆上,是嗎?”

    “是,他真的站在欄杆上。”黃梓瑕抬手按住自己的簪子,按住簪頭上的捲紋草,將裡面的玉簪從銀簪中拔了出來,在自己的衣上緩緩畫出一個凹型。如同鳳凰展翅的形狀,含元殿前相對延伸而出的兩座高閣,棲鳳閣和翔鸞閣,與含元殿正形成一個“凹”字。

    她將自己的簪尾點在最外的一點上,回憶著當時情形,皺眉說道:“棲鳳閣和翔鸞閣一樣,都在五丈高台之上,台邊沿的欄杆,圍著整個翔鸞閣。他在離我們較遠的,後面那處欄杆之上——這是他自盡時,我察覺到的第一個疑點。”

    “若他真要在痛斥我之後跳樓自盡,那麼,他應該選擇的,理應是前面的欄杆、靠近棲鳳閣那邊的欄杆。因為那裡正好是棲鳳閣遙遙相望的地方,他在跳樓墜落時,我們所有人都會眼看著他自高空摔下,從而更加引起當時在場眾人對我的痛恨與駭怕,而不應該選擇一躍便消失的後方欄杆。”

    “對,除非,他有什麼理由,迫使他一定要在後面的欄杆上演這一場戲。或者說,在後面的欄杆上,有可以動手腳的地方。”

    “沒有動過手腳。”李舒白緩緩搖頭,說道,“鄂王墜樓,我們立即追過去的時候,欄杆上積的那一層薄雪上,只留下一處痕跡,那是七弟踩在上面的腳印。其餘的,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默然點頭,她手中的簪子又在衣上畫下第二個點,說:“第二個疑點,便是在翔鸞閣旁邊,他身前燒起的那團 火。”

    李舒白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將靠在車壁上,低聲說:“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自己臨死前焚燒掉,很好地渲染了恩斷義絕的場景。”

    “我不相信,悲憤之下殞身不恤的鄂王爺 ,還會想著在那個時候上演一出這樣的悲情戲碼。除非,這對他的消失,有幫助。”

    李舒白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一串在火中吐著光焰的金紫檀佛珠。李潤性子安靜,篤信佛教,所以他拿到這東西之後,便立即想到了這位七弟,轉手贈送給他,卻沒想到,如今他連這東西都不肯留下,將之一併焚燒殆盡。

    他靜靜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說:“而且,那東西必須要迅速焚化,所以他要在地上潑滿黑油,在瞬間將一切化為灰燼。”

    “而第三個假設,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鄂王死了,他縱身躍下台闕之時,就是喪命之刻。只是有人為了'屍解飛升'之語,所以將他的屍體藏了起來。而能做到此事的人,當時應該就在翔鸞閣下,或者說,將當時閣下的人都調集到含元殿之前,而刻意忽略高台之下守衛的人。”

    王蘊。今晚負責御林軍調集與安排的人。

    他們的心中,都不約而同想到他。

    負責大明宮防衛的左右御林軍,今晚正是王蘊在統領,在鄂王李潤從翔鸞閣跳下之時,第一個率眾到翔鸞閣後尋找鄂王屍首的人,正是他。也正是他,認為高大五丈的台闕是絕對不可能有問題的,因此只在龍尾道和各處進出口設置了兵馬。而翔鸞閣在停止了歌舞之後,所有侍衛全部調離,使鄂王李潤有機會獨自進入翔鸞閣,導致慘劇發​​生。

    三個疑點說完,黃梓瑕將玉簪插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再不開口。

    李舒白沉吟許久,才說:“所以如今,擺在我面前最大的問題,不是七弟的死,也不是他究竟如何消失、消失後去了何方,而是,我究竟該如何應對,他身後的那個人。”

    黃梓瑕點了點頭,目光在琉璃燈下含著明燦的兩點光芒,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而他推開車窗,側耳傾聽著後面的馬蹄聲,然後又將車窗關上,緩緩的轉頭看她,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她輕輕地搖頭,說,“就算我人走了,心魂也在你身邊,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她的目光中倒映著他的面容,清晰可見,澄澈無比。

    李舒白亦望著她,望著她眼中清湛的光,清晰的自己。

    至此,再說什麼都是多餘。

    燈光被琉璃重重折射,暈出水波般的光芒,在他們的周身恍惚晃動。只此一刻,外界一切都成虛無,至少他們在一起,這片刻寧靜,將所有即將來臨的風雨隔絕在外。

    夔王府已在面前。

    他們下了車,站在府門口等待著後面的宮車到來。

    來的人,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宦官徐逢翰。他親傳皇帝口諭,今日夔王辛勞,又恐寒夜受驚,可在家休養旬日,朝中事宜可交由他人代勞,待日後再行安排。

    一句話,便剝奪了李舒白所有職權。

    他卻十分平靜,命景恆陪徐逢翰在花廳敘話,又遣人到書房收拾了各部送過來的文書,將它們封好後存到門房,準備明日一早就發還給各部。徐逢翰拿了封賞,看看門房那一堆公文,暗自咋舌,但也不敢說什麼,立即就上車離開了。

    黃梓瑕陪著他走過九重門戶,回到淨庾堂。

    堂前松柏青青,薄雪之下透出淺淺綠意,在燈下看來,越見秀挺。

    黃梓瑕與他輕握一握手,說:“也未必是壞事,好歹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握著她的手,停了許久,才說:“是啊,不過是回到四年前而已。”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微微笑了出來:“我可不信。”

    他也笑了出來,一夜的沉重壓抑,終於也稍微沖淡了一些:“依然是天羅地網,依然是網中那條魚。只可惜,這條魚如今更肥的同時,身上的鱗片也變硬了。”

    所以,到底是漁夫網走這條魚,還是魚掀翻了這艘船,還未可知。

    黃梓瑕如今的身份,依然是王府的小宦官。

    不過因為大家都知道楊崇古已經變成了黃姑娘,所以也不適合再住在宦官們隔壁了,所以已經住到了淨庾堂不遠的院落中。

    回到住處時,已經是五更天了。守夜的侍女長宜看見她便趕緊幫她打水清洗,又說:“昨日冬至,府中發了錢物,不過黃姑娘你按府例還是末等宦官,所以拿到手的東西比我還少呢。明天得趕緊找景翌公公問問去,很快就要發年貨了,到時候又拿最少一份!”

    黃梓瑕笑著搖了搖頭:“再說吧,我孤身一人在府中,拿了年貨又有何用。”

    何況,誰知道還有沒有這一個年能過。

    長宜見她似乎十分疲倦,便也不再說了,只送她入房休息。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困倦之極,可是躺下卻無法合眼,只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外面漸漸亮起的天色,眼前閃過無處幻象。

    鄂王李潤飄渺如仙的面容上,眉心一顆殷紅的硃砂痣。

    被凌亂地刻在檀木桌沿上的那些字,又被轉拓到字條上。

    字條被飛散在風中,與零星的飛雪一起瀰漫在整個大明宮中。

    他站在欄杆上,轉過身往後一跳,消失在夜空之中。

    無從清理的頭緒,無法查明的真相,那些消失在大火中的,又究竟是什麼——

    黃梓瑕按著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僵直地躺在床 上,望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就算該來的總要來,但她卻無法坐以待斃,任由那些瀰漫的謎團 ,將自己覆蓋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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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19:15 |只看該作者
第202章 神策御林 (一)

    長安北衙禁軍幾經演變,如今神策軍為首,御林軍居其次。

    一身宦官服飾的黃梓瑕,經過神策軍營部,來到御林軍處,求見王蘊。王蘊調到御林軍之後,很快便擢升為右統領,如今真是青雲直上,春風得意。

    黃梓瑕遞上名紙,求見王蘊。她隔著營帳,看向旁邊正在操練的兵士們,以為總得過得片刻王蘊才會出來,誰知王蘊早已從裡面出來,將名紙遞還給她:“別用楊崇古的名紙了,下次跟人說一聲你叫黃梓瑕,直接進來就行。”

    黃梓瑕略有詫異,不知他為何這麼快。

    “剛剛從神策軍回來,一轉身便看見你了。”他示意她與自己一起進內。軍中小跟班十分機靈,早已煮好了茶,送了上來。

    王蘊將室內爐火撥旺,端詳著她眼下的淡淡黑影,說:“昨日那場劇變太過駭人,我也是一夜難眠。”

    “我今日過來,正是為了此事。”黃梓瑕垂眸看著手中茶水,低聲說,“有求而來。”

    他微微瞇起眼睛看她,一寸一寸地審視她的神情,許久,才笑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如何才會對自己最有利。”

    黃梓瑕默然抿唇,低聲說:“是,然而,世間有些事,縱然明知螳臂當車,縱然萬千人在前,我亦不得不往。”

    茶水微澀,如鯁在喉。王蘊望著她低沉而決絕的神情,只覺得自己氣息哽在喉口,心中無數話語,卻都無法說不口。

    “理由呢?”他將手中茶杯輕輕放下,將自己的目光轉向窗外,看著彤雲密布的雪後天空,問,“他是你什麼人,你又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他是自己的什麼人,自己又是他的什麼人……

    那些往事在她面前一閃而過,無數片段彷彿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承諾,卻早已不容置疑。

    黃梓瑕深吸了一口氣,以低沉卻平靜的聲音說:“他曾陪我南下蜀郡,替我昭雪所負冤屈,更助尋找殺害親人的真兇,了結這一樁血案——今生今世,此恩難報。”

    “今生今世……”王蘊笑著,卻終究有些黯然,“我終究是欠缺了這樣一個機會。”

    黃梓瑕默然低頭,沒有回答。

    他始終不甘心,又問:“在你上京伸冤的時候,一開始,你就是準備找他的嗎?黃家在這邊有族人,而我……當時更是你的未婚夫,為什麼你卻去尋找他的幫助?”

    “只是機緣巧合,張行英幫我混進儀仗隊,被他發覺。”她垂下頭,捧著茶杯,脖頸深深地埋下去。然而她知道,即使沒有當時下決心求助李舒白,她也是不可能去找王蘊的。因為她當時的罪名,是為了情郎而殺害全家。

    王蘊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兩人都陷入沉默。終於還是王蘊幫她添茶,微笑著解開此時尷尬,說:“那你今日來意我可真不猜出了。”

    黃梓瑕抬頭看著對面神策軍營,說:“之前,在太極宮時,我曾與王公公有一面之緣。蒙王公公不棄,曾教我如何飼養阿伽什涅,使我順利尋回被我誤放的小魚。”

    王蘊頓時明白她的意思,便說道:“王公公身為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多年,深得皇上信賴,是以求訪者絡繹不絕。他不勝其煩,日常並不出門,也不大到軍營來,更不輕易見人。”

    “正是知道如此,所以我才來找王統領,請您幫我寫個字條,或許能得見他一面。”

    王蘊微微皺眉,說:“王公公雖然也姓王,但並未同出一脈。滿朝盡知,他與我瑯琊王家,來往並不頻繁,你要求見他的話,為何來找我? ”

    “是嗎?”黃梓瑕以清澈澄淨的目光望著他,聲音雖輕,卻帶著十分肯定的口氣,“然而他既一力支持王皇后,我想必定也會與你家相熟。至少,你是王家佼佼者,他必定會欣賞你。”

    王蘊不由得笑了出來,他長得十分俊美,笑起來更是分外好看,如破曉熙陽,如破冰春風。他以右手撐著下巴望著她,輕笑道:“不,王公公最欣賞的,還是你。”

    他忽然笑語,黃梓瑕微覺得詫異,只睜大眼睛,想知道他後面要說的話。

    然而王蘊卻不再說了,只起身對她說:“你稍等片刻,我馬上便來。”

    果然只是片刻,王蘊脫了軍服,換了一身黑狐裘,與她一起出外。

    “走吧,王公公住的地方,離這邊不遠。”

    灰色的天空之中,密布的彤雲變得越發沉重。王蘊與她各自上馬,向著大明宮以北的建弼宮而去。

    昨日薄雪已融,偏又重被嚴寒凍成冰茬,黃梓瑕自馬上俯身看那拂沙的蹄子,又輕輕揉了揉它的鬃毛,以示安慰。

    王蘊回頭看她,見到她俯頭時鬢髮上沾染了幾點碎冰,又很快融化了,在她的面頰上偶爾閃出一兩點明亮的光。

    他轉頭看著她臉上那點刺目的光,放緩了馬韁繩,與她並排齊驅。明知道自己一抬手便能幫她擦去,可那隻手就是無法伸出去。

    他心中暗自湧起一股煩躁鬱悶,自己也不明白為何的,揮鞭催促胯下馬往前疾馳。

    前方建弼宮旁萬木蕭瑟,林中湖畔,一帶矮牆迤邐,門口兩株柿子樹,連鎮宅石獸都沒有。王蘊抬手遙指,說:“到了。”

    黃梓瑕還以為王宗實會住在守衛森嚴的高牆大院之中,誰知他所住的地方居然如此簡陋,不由得有些詫異。

    王蘊輕叩門扉,有許久才有個少年過來開了門,看見是他,懶懶地說:“這麼早,公公還未起身呢……咦,她是誰?”

    王蘊說道:“她是黃梓瑕。”

    “哦。”他隨口應著,轉身便進去了。過不多久才從後院出來,抓了一把松子給王蘊,說:“我們坐這兒聊會兒天吧,黃姑娘自己進去。”

    “你去吧。”王蘊便朝黃梓瑕點一點頭,與那少年靠在欄杆上,居然真的剝起松子來了。

    黃梓瑕便推開門,向著裡面慢慢走去。

    門後廊下,便是一池清水,在這樣的雪天之中,依然青萍碧綠,水上甚至還有稀疏荷葉,一兩枝小小菡萏鑽出水面。

    她踏著水面橫橋,走到荷塘對面的小閣之前,看見站在那裡的王宗實,一身素錦常服,清瘦修長。唯有那一雙眼睛,銳利而陰沉,定在她身上時,讓她悚然而驚,生出一種莫名的畏懼。

    王宗實也不說話,只轉身引她入內,在閣內坐下。

    屋內迎面就是一個巨大的琉璃缸,比她的身量還要高,缸中紅色黑色的魚來來去去,緩慢遊曳著。室外天光照在琉璃與水波、魚鱗之上,四下折射,隱隱波動,使得室內籠罩著一層詭異而美麗的光線。

    地龍溫暖,室內氣息如春,所以王宗實只穿了一身薄錦衣。而黃梓瑕從外面的寒風中進來,頓時覺得一陣發熱。王宗實示意她到屏風後解了外面的狐裘,等她出來時,發現他已在窗下小几上斟好了兩杯茶,青瓷小盞中兩汪碧水,小爐尚在裊裊冒著熱氣。

    她在王宗實面前坐下,向他低頭致意。

    王宗實久在室中,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在粼粼的水光之下,更顯出一種異樣光華。黃梓瑕只覺得此人一身陰寒氣息,不敢直視,只能低頭抿著茶水。

    聽到他的聲音,如冰水相激:“夔王可安好?”

    黃梓瑕低聲道:“很好。”

    “呵。”他冷笑一聲,將杯中茶輕輕放在几上,盯著她問,“然則黃姑娘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黃梓瑕平靜說道:“夔王所飼阿伽什涅,近日頗為不安,所以我私自前來求教王公公,想知道如何安撫已被驚動的小魚?”

    “天氣驟變,雨雪霏霏,魚兒經不起乍暖驟寒,若有變化都屬正常。”他聲音輕緩,只是嗓音冰涼,畢竟帶著一股難以抹除的寒意,“只要,那條魚還乖乖呆在水中,沒有縱身躍出,便是平安無事。”

    黃梓瑕的眼前,驟然如疾電閃過,鄂王李潤自翔鸞閣躍下的那一道身影。

    她知道王宗實在朝中耳目眾多,何況昨晚那場慘劇,早已傳遍整個京城,他自然早已知曉。她轉過頭,將目光在琉璃缸上掃過,望著面前水中輕快遊曳的魚兒,輕嘆道:“公公明鑑,我只想知道,為何這魚兒明明活得如此自在,卻偏偏要縱身一躍?他不惜性命,又以何故殉身?”

    “我未曾見過夔王的魚,又未曾馴養過它,如何知道其中緣由?”王宗實起身走到魚缸前,以手輕敲琉璃壁。那裡面的魚兒早紛紛聚攏在他的手指之前,看來便如黑色的灰燼與紅色的血流同時順著他的指尖在流動一般。缸內的魚兒被琉璃扭曲了身影,分明顯出一種模糊的詭異來。

    “再者,夔王的魚,與我又有何干?”

    黃梓瑕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夔王的魚,與公公的魚並無不同。他的魚既已躍出,我想或許公公的魚,也未必會一直乖乖地在魚缸中生活著——畢竟,公公也知道如今天氣不太好,怕是已經變天了。”

    王宗實那雙陰鷙的眼睛,微微瞇成一條細線。他瞇眼端詳著她,一字一頓,緩緩地問:“然則,你又如何知道,我並不是讓魚兒異常的,那詭異天氣呢?”

    “公公護持著這麼多魚,如此龐大的一個家族,我相信您一定會比較傾向於維持原有天氣,不願有損自身所珍視的魚群,您說……是嗎?”黃梓瑕亦起身走到他身邊,望著水中聚了又散的小魚,唇角揚起一絲輕微的笑意。

    王宗實以手指輕叩琉璃缸,沉吟許久。他抬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黃梓瑕,看見她站在被水光折射後隱隱波動的光線之中,沉靜而明透,如同珠玉溫潤生輝。

    他凝視著她,那慣常的陰寒目光也似乎柔和了一些。他回身在窗前小几坐下,重又親手給她斟了一盞茶。

    黃梓瑕跪坐在他面前,低頭恭恭敬敬地接過,將茶盞捧在掌心之中。

    王宗實又替自己添了一盞茶,不動聲色說道:“然而,我卻委實不知近日氣候為何如此古怪,更不知道,繼此次突變之後,又會有什麼魚異常,又以什麼方式異常。”

    “就連公公也不知預兆麼?”黃梓瑕望著他問。

    王蘊追擊刺殺夔王,雖然是機密,但王宗實怎會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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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
發表於 2016-12-23 09:19:21 |只看該作者
第203章 神策御林 (二)

    而王宗實面對著她的追問,卻只微微一笑,在此時的隱隱水波之中,那笑意,也顯得有些詭秘:“就算知道,又有何必要告知你?你已經不再是我們王家的人了。”

    黃梓瑕沉吟許久才說道:“我還以為,如此時勢之下,公公也會擔憂自己的魚兒被殃及。”

    “會,但是我並不想託給一個外人。”他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支頤,緩緩說,“王家的媳婦,與夔王府宦官,兩相比較,可信賴的程度,可就差太遠了。”

    黃梓瑕默然看著他,並不說話。

    而他端詳著她的神情,那張陰沉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只是在室內波動的水光之中,略顯扭曲,讓她更覺陰寒。

    “重新考慮與王家的婚約,我讓你插手調查此事。”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已經快到午時。

    她牽著那拂沙到馬廄,給它添了草料和豆子,轉頭看見滌惡顛兒顛兒地湊過來蹭那拂沙的脖頸。

    她揉揉滌惡的頭,卻被它兇惡地一把甩開,她頓時有點無語,輕拍了一下它的頭,說:“真是的,咱們也算出生入死了,居然還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它與你可有深仇大恨,怎麼會輕易給你面子?”身後有人說道,“畢竟,你一大早就拉著那拂沙出去了,它正鬱悶呢。”

    黃梓瑕不必回頭,也知道是李舒白。心裡稍微湧上一絲緊張,她轉頭對著他微笑道:“這麼說,還是我對不起它了?”

    李舒白掃了那拂沙身上的泥點一眼,吩咐人將它清洗乾淨,然後又對黃梓瑕說道:“換身衣服,剛好用午膳。”

    黃梓瑕乖乖點頭,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終究還是心虛地解釋說:“早上……我去找了王宗實王公公。”

    “哦。”他平淡地說,“我如今無事一身輕,也該像你一樣出去走走。”

    見他不介意,她才鬆了一口氣,又說:“我去探了探口風,王公公應該與此事無關。或許,還能成為王爺助力。”

    李舒白頓了一頓,回頭看她,低聲說:“我們兩人,向來不打交道。”

    黃梓瑕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他望著她清澈的眼,又長出了一口氣,說:“我不想讓你為了我而擔憂。”

    天氣嚴寒,他呵出的白氣在空中飄散,化為虛無。

    “又何須擔憂呢?”黃梓瑕默然挽住他的手,輕聲說,“王爺在朝多年,立身持正,毫無可指摘之處。他們實在無法拿住你的錯處,也只能以神鬼之說迷惑世人,企圖以此中傷王爺。但虛假妄誕之說,總有源頭,我們正好可以藉此機會,找到幕後黑手。”

    李舒白低頭望著她,搖頭道:“不會僅止如此。之前在蜀地,我們曾遭遇過刺客,你覺得,如今我處於這種境地局勢,正是下手的大好時機,對方會放過這個機會嗎?”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王爺的意思,他們還會……”

    話音未落,他們聽到旁邊傳來腳步聲,是景翌進來,稟報說:“剛剛神策軍左護軍中尉王公公遣人來告知,未時正將上門拜訪王爺,請王爺撥冗接見。 ”

    李舒白的目光看向黃梓瑕,黃梓瑕眨眨眼:“你們不是從不打交道麼?”

    李舒白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狼狽模樣:“我怎麼知道?你知道他來幹什麼嗎?”

    黃梓瑕給他一個無辜的神情,表示自己真不知道他過來幹什麼。然而就在此時,她腦中一閃而過,想起王宗實最後對自己所說的話。

    她默然低頭,李舒白見她忽然安靜下來,也不說什麼,只緩緩握緊了她的手,說:“聖上在這麼多朝廷重臣中,單單選中了與我素無瓜葛的王宗實作為說客,自然只能有一個理由。”

    黃梓瑕詢問地看向他。

    “因為他是神策軍左護軍中尉,如今京城之中,連兵部手中的兵都不及王宗實一半。如今京城之中敢於施壓於我的,他應該是唯一一個。”

    黃梓瑕當即明白過來,問:“聖上要奪你兵權?”

    “嗯,如今北衙禁軍之中,除神策軍與御林軍之外,便是當年由我自隴右遷來的軍隊組成的神武、神威軍主力。而如今節制各鎮節度使的南衙十六衛,原本自安史之亂後便已名存實亡,也是在我征徐州之後,與各節度使重建了番上製,於各折衝府值京的軍隊基礎上組建的,也只有我能控制。”他微微皺眉,低聲道,“所以,我雖沒有私軍,但確實是朝廷心腹大患。”

    黃梓瑕忍不住說道:“當初你建這兩支力量,增長皇室力量節制王宗實時,皇上定是支持的。”

    “是啊,然而皇上如今選擇的人,並不是我。”他默然垂下眼睫,望著自己與她緊握在一起的雙手,神情微有黯然,“我何嘗不知韜光養晦才是立身之道?然而皇族式微,多年來我只能在朝中鋒芒畢露,處處攬事——然而看來,終究還是走錯了路。”

    “你沒有走錯。若沒有你一力挽回皇家的威勢,這天下又有誰能節制王宗實?順宗、憲宗、敬宗無不喪於宦官之手,天下只知有宦官,不知有皇室,焉知前事歷歷,不會再重演一遍?”

    因她急切的肯定,他終究沉默微笑出來,輕撫著她的頭髮,低低說:“要是聖上能與你一樣想法,那該多好。”

    王宗實過來時,身邊只帶了貼身的那個少年。看似輕鬆寫意,只是一次尋常的來訪。然而他坐定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卻讓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不由得皺起眉來。

    他說:“下官此來,是聖上的意思。”

    李舒白便問:“不知聖上有何吩咐?”

    王宗實靠在椅背上,唇角似笑非笑一絲弧度,說道:“原本此事與我無關,然而京中誰敢來輕易冒犯王爺呢?最後這個苦差事,竟落到我頭上了。”

    “這麼說來,該是件十分要緊的事情了。”

    “王爺也知道,昨日那樁事情,如今早已傳遍朝野行在。此種紛紛擾擾對王爺並非好事,而要杜絕愚民之口,又絕非易事——畢竟,鄂王譴責的,可是夔王殿下穢亂朝綱,傾覆天下。”

    李舒白沉默聽著他的話,一言不發。

    見他不接話茬,王宗實不動聲色站起,向他行禮道:“如今三年戍期已到,南衙十六衛正要陸續換將,王爺若肯讓朝廷節制各將,又放出神威、神武二軍兵權,朝野天下定將知道王爺並無謀逆之心。那麼,相信謠言定可立時平息,讓村民愚夫知曉王爺忠君愛國,耿耿此心……”

    “你都說是村民愚夫了,他們心中如何揣測,與本王又有何干?”李舒白臉上難得露出笑意,慢悠悠打斷他的話。

    王宗實的唇角也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弧度:“下官固知夔王不肯輕許。然而聖意難違,王爺如今又受千萬人指摘,若依然無動於衷,怕是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吧?”

    “天下萬萬千千的人,老少賢愚莫衷一是,本王又如何顧得過來?”李舒白依然唇角含笑道,“何況王公公想必也該知道,本王最近頻遭刺殺,若連手中這些人也握不住,怕是遲早要身陷危機。世人誰不顧惜自身?本王如今無奈,也只好先負了天下人了。”

    “若王爺不點頭,那我也只能如此回復聖上了。”王宗實向他拱手行禮,“只又有一事,因大理寺不便涉入,因此聖上特吩咐下官與刑部協同調查,還請王爺不吝賜教,方便我等行事。”

    李舒白自然知道是什麼事,他也不說破,只點一下頭,說:“這個當然。”

    “鄂王殿下之死,與王爺是否有何關聯?”

    “本王也很想知道,畢竟本王與鄂王自小一起長大,兄弟感情不可謂不深。”他不動聲色,臉上只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本王自認從未做過對不起鄂王的事情,誰知他竟會在死前如此散佈謠言,令天下人誤會本王,實在是令人不解。”

    黃梓瑕聽著他平淡的講述,想著鄂王自城闕躍下那一夜他的悲慟,不由自主地便覺得感傷起來。

    其實,他或許是這個世上最在乎鄂王的人了,可如今卻只能以如此平淡的態度,去述說他的七弟。

    王宗實微闔的眼睛在李舒白的面容上一掃,又垂了下去,問:“不知王爺最後一次與鄂王見面,是什麼時候?”

    “月初。”

    “當時鄂王對王爺的態度,可有何異常?”

    “並無。”

    “王爺可以將當時的情形,與下官複述一下麼?”

    “我將陳太妃流失在外的一個手鐲送還給他,他拿回去供在了母親靈前。”

    李舒白一個多餘的字也不說,但回答又確實配合,讓王宗實最後也只能站起身,向他行禮道:“多謝王爺。下官立即要去鄂王府,查看是否有可用證物,以盡快還王爺清白。”

    李舒白略抬了一抬手,以示送客。

    王宗實直起身,目光在黃梓瑕的身上一輪,那始終冰冷死板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淡淡笑意,說:“黃姑娘,不知那件事,你可考慮清楚了麼?”

    黃梓瑕沒想到他會當著李舒白的面突然問起這件事,頓時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王宗實雖已有三十多歲,但他素日保養得宜,肌膚蒼白如玉,此時微微笑起來,竟隱隱有王蘊那種春柳濯濯的風采。只是那一雙眼睛,依然是冰冷而鋒利的,令人脊背發寒:“若你考慮好了,便與我一起到鄂王府中,參與調查此事吧。”

    黃梓瑕踟躇著,目光落在李舒白的身上。

    李舒白自然不知道黃梓瑕與王宗實之前談過的話,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沒有發問,黃梓瑕卻已經感到心虛,只能怯懦地低頭望著自己的足尖。

    王宗實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呈現出來:“請王爺體諒,若黃姑娘還是您身邊的小宦官,便需避嫌,自然不能涉及此案。因此她過來找我,答應會考慮與王蘊的婚事,這樣她便是王家的媳婦、御林軍右統領夫人、刑部尚書的兒媳婦,身份便不需避嫌了,自然現在就能與我們一起去調查此事。”

    “不必了。”李舒白將目光從黃梓瑕的身上收回,輕描淡寫地說,“此事有王公公與王尚書親自過問,夔王府還有什麼擔憂的?何必還要弄個小宦官在其中礙手礙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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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發表於 2016-12-23 09:19:35 |只看該作者
第204章 神策御林 (三)

    “既然如此,一切由王爺自行定奪。”

    王宗實再次行禮,轉身不疾不徐地離開。

    室內只留下李舒白與黃梓瑕,李舒白抬手示意面前的位子,讓她坐下。

    黃梓瑕忐忑地坐在他面前,默然垂眸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她心亂如麻,又不知如何解釋,正在茫然遲疑之中,終於聽到李舒白問:“為什麼?”

    “我……並沒有答應。”她趕緊解釋道,“他對我說,重新考慮與王蘊的婚事,便能讓我介入此案。我當時是求見他,想看看是友是敵的,又如何能一口拒絕呢?所以便敷衍地說了我會考慮的——可誰知他竟在王爺面前曲解我的話。”

    “那麼,你又為何要擅作主張,跑去見王宗實?”李舒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想到另一件事,又不禁嗓音也冰冷起來,“你見不到王宗實的,除非,是王蘊帶你去。”

    她嘴唇微動,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

    “那你是不信我,還是質疑我的能力?我李舒白,還要一個女子相幫?”他冷冷地問,聲音隱含怒氣。

    黃梓瑕抿唇搖頭,抬頭定定地看著他,聲音雖低,卻終究還是解釋道:“你雖一力維護,不想讓風雨侵襲到我,可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承擔一切。我不要做你人生中錦上添的那一朵花,我只意做與你並肩攜手的一棵梓樹,風雨來的時候,我們能相互遮蔽風雨。”

    他緩緩搖頭,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縱然我一個人存活於世,面對整個世界的繁華無限,卻忘不了你,可怎麼辦呢?”她抬頭仰望著他,輕聲問,“你難道不認為,目前這樣的局面,王家是我們最好的伙伴嗎?”

    她纖長睫毛下,一雙眼睛明亮如春日朝露,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那裡面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身影。這一刻,他不必問也知道,她的眼中,他比身後整個人間更重要。

    他只覺得心口某一根弦猛地顫了一下,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雙手,想要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此生此世,再也不要與她分離。

    可,她是風中的輕煙,溫泉上的雪花,柔弱易摧的幽蘭。

    輕輕一觸,便會煙消雲散,柔弱如此。

    那一日,王蘊對他說過的話,在他的耳邊隱隱迴響——

    “王爺下一步準備如何打算?可曾想過黃梓瑕在您身邊,會遇到什麼事情?您覺得自己真能在這樣的局勢下,護得她安然周全?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釐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他這一生中,從未曾保護過什麼人。數年來風雨,他身邊的人,死傷無數,所有一切都是尋常,可如今,那些暗殺、刺客、毒藥、機括、攝魂……都有可能在她的身上一一

    即使她名滿天下,聰慧無比,可她依然只是纖細柔弱的十七歲少女。縱然她想做一株枝繁葉茂的梓樹,又如何能抵得過雷霆震怒,天火燒焚?

    他終究還是將自己的臉轉開了,避開她春露般清澈的一雙眼睛,起身走到門前,望著庭前松柏。

    他們都沒發覺,外面的雪已經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陰沉的天空,鵝毛大雪,不管不顧地往下落,鋪了一地碎玉。

    他望著外面的大雪,忽然開口,沉聲說:“你走吧。”

    黃梓瑕慢慢地站了起來,有點恍惚地問:“什麼?”

    “若你為了我而去向王家求助,那麼即使幫到了我,又有什麼意義?你以為這是在幫我,其實卻是讓我成為他人笑柄。”他的目光定在那些大雪之上,眼看著整個庭院鋪出一片雪白來,“我向王家施壓,終於換得你自由,你如今為何又要毀了我的計劃,橫生枝節?”

    “可我覺得,我們如今面對的力量之強大,很可能已經超乎了我們的想像。所以,為了我們都能全身而退,就算用了你不齒的手段,就算會對不起王家,我都會願意去做,而且,我會做得很好!”她按住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強迫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因為我相信,這樣對王家、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就算用了些手段,但只要最後到達了我們想要達到的彼方,不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嗎?”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李舒白的聲音低沉而疏離,聽起來有著冰冷的意味:“我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離開。你在這裡,反而成了我的軟肋。”

    “為何覺得我會成為你的軟肋?只要你願意,我也能伴你馳騁,追上你的步伐。”她輕咬下唇說道,“你不用故意激我,我也不會成為你的負累。”

    他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外界的風雪。屋簷隔絕了紛飛霜雪,卻無法抑制寒意侵襲。

    “我說了,你走吧。”他轉回身,走到案前,鋪開了一張白紙,以玉尺鎮住。 “京城寒冬,氣候惡劣。但如今南詔還是遍地花開,氣候如春。那邊的駐軍都是信得過的人,你可以拿著我的信與夔王府令信南下先去賞花,再等我歸來。”

    黃梓瑕一言不發,只將玉尺一把推開。白紙頓時卷攏,令他無法下筆。

    他卻只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再次以玉尺將紙鋪平,淡淡說道:“蜀地也好,江南也好,甚至隴右也行,你喜歡哪裡?”

    “不要趕我走。”她手按在案上,聲音微顫,“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們都平安。”

    他將手中筆擱下,直視著她:“梓瑕,你以為他們會不知道,你是打擊我最好的辦法?如今我送走你,是為你好,也是為我好。所以,你一定要儘早離開。”

    “沒有解開鄂王那個案件,我不會離開。”她搖著頭,目光堅定地凝視著他,“只要我得到王宗實的允許,參與查探這個案件,我就一定能解開鄂王消失之謎,也能幫你洗清污名,更能知道符咒和小紅魚的究竟!”

    “不可能。我不會讓你涉險。”他一口斷絕了她所有的可能。

    “為什麼?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心?!”黃梓瑕見他如此堅持,心口怒火上湧,不由得抓起桌上玉尺,狠狠拍在他的紙邊。誰知玉尺薄脆,被她一拍之下,頓時斷為兩截。而斷掉的上半截直接飛出去,在地磚之上頓時摔成粉碎,清脆的斷響在殿內驟然響起。

    這尖銳的一聲,彷彿在他們的心口也劃出一道尖銳的口子。李舒白丟開了筆,冷冷問:“可笑的自尊心?”

    “沒錯,就是你所謂的男人尊嚴,覺得好像接受了我的幫助,自己就沒有了面子一樣!你這樣偏責於我,就能對如今的局勢有幫助嗎?”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什麼?”

    他冷笑道:“無需你為我做什麼。若你肯乖乖聽從我的話、聽話地呆在蜀郡、聽話呆在府中,我倒要省心得多。”

    她不敢置信,不敢相信他會如此遷怒於自己。她搖著頭,緩緩退了一步,顫聲問:“你的意思……這一切,是我的錯嗎?”

    李舒白見她臉色蒼白,唇色青紫,也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情緒太過悲愴所致。他雖然聰明絕世,可畢竟不了解女子,所以也不知如何應對。見她神情如此,只覺得心口劇痛,但又不得不硬起心腸,說:“梓瑕,人貴自知,不要讓我後悔遇見你。”

    黃梓瑕的臉上浮起一層慘淡笑意,喃喃問:“所以,連我們相識一場,也要變成錯誤了嗎?”

    李舒白搖頭,只說:“你去收拾一下,待雪停之後便前往南詔吧。”

    “好……我會離開你。”她最後丟下這一句,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便出了門,徑自穿過庭中紛紛揚揚的大雪,向著外面走去。

    頭也不回,快步穿過庭院,幾乎是在奔離。

    李舒白抬頭看著她踏雪而去,只覺得心中萬千雜亂思緒,抬筆只寫了兩個字,便覺無法下筆。

    他嘆了一口氣,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她走過的腳印痕跡早已被雪覆蓋,松柏已經只剩了形狀,下面青翠顏色絲毫未能洩露。整個庭中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與他的心一樣空蕩無憑。

    黃梓瑕快步穿過重重庭院,向著大門奔去。

    眼睛灼熱滾燙,裡面的東西已經無法再存蓄,撲簌簌地滑落下來。

    風冷刺骨,她卻彷彿完全沒感覺到,疾步走過三重門庭,九轉迴廊。

    眼前的景物,在風雪之中只剩下模糊一片。她心裡只想著自己丟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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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19:45 |只看該作者
第205章 神策御林 (四)

    雪下得極大,小宦官盧雲中坐在夔王府的門房之中,正烤著火爐剝花生,看見風雪中她從迴廊後出來,不由得大驚。他趕緊站起來,拉著她到火爐邊,看著她凍得青紫的臉色,頓腳說道:“哎喲,就算不穿狐裘,好歹披個斗篷啊!你要是凍著了,我們王爺那邊可不好交代!”

    她木然低頭,說:“不用交代了。”

    “啊?”盧雲中不解地看著她。

    “我有急事,必須得走了。”她抬手在腕上,扣住那條穿係紅豆的金絲,想要將它取下。然而在火光映照下,她望著這兩點如血的紅豆,又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還是垂下了手,任由它滑落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盧雲中趕緊問:“這麼大雪天你去哪兒?叫馬車送你呀!”

    她搖了搖頭,只看著前方街道問:“王公公走了?”

    “剛走,和你正是前後腳呢。”盧雲中看著雪上尚且留存的車轍痕跡說道。

    黃梓瑕再也不說什麼,起身跑下台階。盧雲中嚇了一跳,還在後面叫她,她卻已經加快腳步,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他張大嘴巴,怔怔看了一會兒,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兩個噴嚏,趕緊回頭,跑回火爐邊繼續烤火去了。

    縞素長安,一片蒼茫。

    黃梓瑕在肆亂風雪之中,循著王宗實車馬痕跡,艱難走出永嘉坊。

    雪下得雖大,但畢竟王宗實過去不遠,而車馬一直朝北,然後痕跡便斷在了興寧坊安國寺門前。

    安國寺原名清禪寺,是會昌六年才改的名字,她小時候在長安,老人們還在稱呼它的舊名。而如今,這麼大的雪,馬蹄和車輪必定打滑,他們必定要進內避雪去的。

    她便也走到寺門口,顧不得拂去衣上雪花,用力拍著緊閉的寺門。裡面傳來起落很快的奔跑步伐,她知道這必定不是僧人的,而該是神策軍或御林軍的——王宗實與王蘊一起到來,各自帶領了一隊人馬。

    大雪紛飛,刺骨寒冷,她本就氣血有虧,此時又在雪中跑得太過劇烈,靠在門上,覺得眼前發黑,身體虛弱無比,雙腳根本無法再支撐自己站下去。

    她慢慢順著門滑下,坐倒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她的右手緊抓著自己的左手腕,摸到了那條金絲之上,正偎依在一起的兩顆紅豆。

    光滑,溫暖,輕輕貼在一起。

    就算她用手指撥開了,它們依然不屈不饒地滑落在一起,無論另一顆在哪裡,只要輕輕一點力量,它們就會順著中間的圓,向著對方緊緊靠攏,難以離分。

    而就在剛剛,她對送這兩顆紅豆的人說,我會離開你。

    她抬起手,摀住自己的臉,大顆的眼淚湧出她的眼眶,鹹澀冰涼,滴滴墜地。她全身發抖,凍得面色青紫,只能無力蜷縮著,以冰涼的手抱住自己的身子。

    大門打開,腳步聲中,有人疾步向前,一件尚帶著體溫的黑狐裘,輕輕地擁住她顫抖不已的身體。一雙溫暖寬厚的手,握住了她冰涼僵硬的手。

    她茫然地陷入突如其來的溫暖之中,抬頭看向面前人。

    王蘊在她面前彎下腰,遞給她一塊雪白柔軟的絲帕。

    他脫了外衣給她,只穿著玄黑色圓領夾衫,黑衣上以銀線繡了隱約的麒麟紋路,落了一兩點細雪,更顯出他身上那種晉人烏衣子弟的風華。

    她嘴唇微微動了動,喉口艱澀,即使再努力,卻也說不出任何字。眼前漫漫黑翳湧上來,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抓著他手中的絲帕,喃喃地說:“他……他不信我……”

    王蘊擁緊她,低聲問:“怎麼回事?”

    她慘淡的臉上,一雙眼睛光彩俱無,還沒等再吐出第二個字,便一時失去了意識。

    胸臆那口氣一鬆懈,黑暗徹底淹沒了她。

    等到她醒轉,已經在王蘊的懷中。

    他抱著她大步穿過走廊,進了室內。

    這裡是知客僧備下的禪房,裝飾簡單,一几一榻而已。屋內燒著旺盛的爐火,火上煮著一壺正在沸騰的熱茶。

    她全身都虛脫了,毫無力氣,任由王蘊將她放在榻上,又移了火爐過來,將火撥旺。見她不言不語,只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盯著自己,他便又給她倒了一碗熱燙的茶。

    她偎在溫暖的爐邊,將熱茶捧在掌中,燙燙的溫度漸漸傳遍了全身,才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復甦融化,重新在體內流動起來。

    剛剛侵蝕著她、彷彿要將她埋葬的風雪,明明還在外面肆虐,卻已然恍如隔世。

    她這才發現,之前他遞給她的絲帕,還在自己的手中。她慢慢地以那條絲帕摀住了自己的雙眼,那帶著他體溫的絲錦溫暖包皮容,彷彿在這樣的雪天之中,他帶著一個春日艷陽來到,柔軟地籠罩住她。世間嚴寒被他逼退在千萬里之外,而他就是那融化了冰雪的暖陽,在她面前灼灼升起。

    他扶著她躺下,為她拉攏蓋在身上的狐裘,聲音低沉而柔和:“我隨王公公而來,走得慢了一點,被風雪困在廟中,卻想不到,你也會在此時到來。”

    黃梓瑕轉頭看著他的微笑面容,雙唇微顫,想說什麼,卻又喉口哽住,無法出口。

    王蘊以那雙溫柔的眼睛望著她:“這麼壞的天氣,怎麼孤身一人在外面?也不多穿點衣服,可要凍壞的。”

    黃梓瑕默然低頭,他的溫存觸痛了她心裡最柔軟的一處傷口,讓她的眼睛忍不住濕潤,一層水汽立即蒙住了面前的一切。

    她艱難的,如同呢喃般在喉口發出一點細微聲響:“因與你的婚事,我們起爭執了……我如今這樣,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他是誰,她沒有說,他也不問,只給她加了半盞熱茶,遞到她的手上。

    他用那雙溫柔的眼睛凝視著她,輕聲說:“在給你寫解婚書的時候,我曾想過,這世上有兩種夫妻。一種是情深緣淺,縱然恩愛非常,情根深種,可終究不能相守白頭——就如我,我願守著當年婚約,一世與你廝守,但你喜歡了別人,與我並無連理之緣……我亦無可奈何。

    黃梓瑕聽到他“喜歡了別人”一句,心中只覺一陣苦澀翻湧而起,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誰。

    世事命運,無法預測。她的心曾付給禹宣,也曾託給李舒白,然而曾身為她未婚夫王蘊,本該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能愛的人,卻始終沒有緣分。

    王蘊見她始終低頭沉默,緩緩又說:“還有一種,便是情淺緣深。我眼見眾多親戚朋友便是如此。夫妻二人同床異夢,各懷心腹,一世夫妻亦不曾有過半分情意,最後落得一對怨侶相伴終生,縱然生同寢死同穴,究竟又有何趣?而——你若嫁給了我,會不會亦是如此?”

    黃梓瑕只覺心中大慟。她想著王宗實問她的話,關於重新考慮與王家的婚約;她想起李舒白最後的話,她將會成為他的累贅——

    其實,她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他趕她走,只是為了不拖累她,是為了不讓自己身邊的危局影響到她。

    所以,她才更要離開他,哪怕他不贊成,她也要朝著心中所想而去,義無反顧。

    “所以當時,我給你那一張解婚書,讓自己放開你,寧可落得我情深緣淺,也不願讓你情淺緣深。可如今,我覺得自己,似乎是錯了…… ”

    王蘊一直低沉溫柔的聲音,此時終於因為難以抑制的情緒,微微顫抖起來:“梓瑕,我如此珍愛你,你卻被別人一再傷害,讓我,真不甘心!”

    他輕顫如呢喃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迴盪,讓黃梓瑕含在眼中的淚,又開始湧了出來。

    她恍惚茫然地抬頭,隔著淚水看著面前這個清逸秀挺的男子。他本是她命中註定攜手共度的人,有著春風般溫柔和煦的氣息。她一步步走下去,命運的波瀾終究將她推向了與他越來越遠的地方。而錯過他,究竟會不會成為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而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而現在,我後悔了,我想,與其讓你去經歷悲哀痛苦,還不如讓我任性妄為,一意將你留在自己身邊,至少永遠不會,有讓你孤身被風雪侵襲的那一日。”

    因他這一言,黃梓瑕茫然失措地以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無法控制地握著那條金絲紅豆,握著這圓潤如珠、殷紅如血的相思子,含在眼中的淚,終於無法控制地滑落下來。

    而他抬手幫她擦去臉上淚水,低聲問:“你能否給我一個挽回的機會,將那封解婚書,還給我?”

    她捂著自己的面容,不敢抬頭,不敢看他飽含深情的目光,不敢聽他溫柔的話語。她在心裡暗自怨恨著,黃梓瑕,你何其幸運,能得到這樣一個人的關愛;而你,又何其殘忍,還準備以此為契機,騙取王家的幫助。

    見她只是將自己的面容埋在手中,身子微微顫抖,什麼話也不說。王蘊便也不再說話,只將她的肩膀輕輕摟住,讓她偎依在自己的肩上。

    許久許久,他才聽到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似乎是答應,又似乎只是呼吸不順暢的,一點輕微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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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發表於 2016-12-23 09:19:58 |只看該作者
第206章 雨雪霏霏 (一)

    黃梓瑕的身體一向很好,然而這一次,終於沒有捱過去,生了一場大病。

    她與王蘊就算是未婚夫妻,住到他家也是不合適的,何況如今那一紙婚書已然無效——她的解婚書放在了蜀地,顯然無法交還給他,但王蘊也不以為意。

    他將她安頓在永昌坊一個宅邸之中,照顧她的僕婦和下人們都十分可親模樣,看見她便點頭而笑,只是都不說話。

    見她似有疑惑,王蘊便告知了她一聲:“都是聾啞人,你不必和他們說話。”

    她點點頭,在心裡想,這會是王家的哪裡呢?

    御林軍日常忙碌,鄂王出事之後,京城戒嚴,御林軍更是長守宮城,王蘊偶爾過來也是匆匆一面,便馬上又要離開。她在宅邸內休養,直到那一場雪都融化殆盡,天氣大好,才覺得不再見風驚冷,可以裹上厚厚的衣服,出去走一走。

    出了庭院往花園走,小園的遊廊壁上,大塊青磚雕刻挖出許多凹洞,封了一塊塊薄透的大水晶,裡面蓄著水,養著各式各樣的小魚。她慢慢穿過遊廊,左手邊是蒼翠的桂樹,右手邊是一條條魚在壁上搖曳游動,縱然美麗,也顯得詭異非常。

    她忽然明白了這應該是什麼地方——必定是王宗實當初置辦的宅邸。

    她正望著牆壁上一條孤單困在水晶之中的小魚發呆,身後傳來一個含笑的聲音問:“好看麼?”

    她回頭看見王蘊,他正站在淡淡日光之下看著她,唇間笑容溫柔。

    她朝他點了一下頭,露出一個暗淡的笑容。

    他見她臉色蒼白,氣色依然不好,便過來幫她攏了攏斗篷,俯頭對她說:“這里風大,找個避風處曬曬太陽吧。”

    她默然點頭,與王蘊順著曲廊一路行去,她隨口問:“這裡是王公公的宅邸嗎?”

    王蘊點頭,說:“他如今住在建弼宮那邊,與神策軍駐地較近,這邊便一直空著,也是他讓我帶你過來暫住的。”

    她的口氣輕鬆自然:“不知王公公與你,究竟是什麼關係?”

    王蘊略停了一停,便說道:“他是王家的分支,隨那一脈的先祖遷出後,那一支幾乎全毀於戰火。他被虜去淨了身,之後便被送進宮做了宦官,後得先帝信任,主持神策軍事務。”

    瑯琊王家向來清貴自持,而王宗實已是宦官,自然不便讓他認祖歸宗。這些年來王家雖人才凋蔽,依然能在朝中佔一席之地,除了王皇后之外,自然也有王宗實的一份功勞。只是他們絕口不提此時,朝中竟無人得知,如今最有權勢的宦官,竟然是來自瑯琊王家。

    黃梓瑕低聲道:“這是王家秘事,你原可以不用告訴我。”

    “你既然問了,便知道我肯定會告訴你的。”他含笑望著她,眼中滿是包皮容寵溺,“何況,你也是王家人,也該知道的。”

    她不覺有些心虛,咬住唇,輕輕地將頭偏了過去。

    王家的僕婦十分聰慧,早已在走廊盡頭叢生的紅涼傘前設了座椅,放好了手爐。紅涼傘早已掛果,經了霜雪之後越發艷麗,綠葉紅果暗藏點點白雪,讓這寒冬都顯得可愛起來。

    王蘊將鎏金手爐用錦袱包皮好放入她懷中,輕聲說:“把手塞進去暖著,可不能再受涼了。”

    她點點頭,將手摀在錦袱之內。

    日光正暖,照在她身上,曬久了覺得懨懨欲睡。

    王蘊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大不了就是說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她後來問:“你今日不用去應卯?”

    他這才說:“王公公說待會兒要來探病,我擔心你一個人見他會不自在。”

    黃梓瑕閉眼靠在椅背上,說道:“不會啊,王公公很和藹。”

    王蘊只笑了笑,見她似有疲倦,便起身說:“走吧,我們去看看他來了沒有。”

    他們到內堂稍待一會兒,便看見王宗實在僕從的接引下過來了。

    堂外的明亮日光映在他的身上,明亮得刺眼,顯得王宗實更加蒼白冰涼,一種病態的不染微塵模樣。

    他進來,只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們隨意,一邊轉身示意身後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宦官,讓他送了東西上來。

    “聽蘊之說,你喜歡吃櫻桃畢羅,我特命人做了,你嚐嚐味道可好?”

    王宗實說話的語調慢條斯理,又親手分了畢羅到碟中,送到她的面前。可這麼親切的舉止,卻總有一種森冷的感覺。黃梓瑕不敢與他目光相碰,只低頭說:“現在的時節,能有櫻桃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王蘊笑道:“在驪山溫泉邊種植的,以黑紗障和燈燭調節晝夜,櫻桃樹便會以為春天已至,便誤時開花結果。櫻桃保存不易,又從那邊快馬加鞭送,加上路上折損的,真正能吃的也不多。”

    黃梓瑕驚異道:“這可比當初楊貴妃的荔枝更珍貴了。”

    王蘊點頭:“蜀地瀘州一帶的荔枝最好,明年五月,我們就可一起過去了。聽說荔枝掛果也是很美的。”

    “嗯,綠葉紅果,如瓔珞垂墜,讓人捨不得採摘。”

    “你去過瀘州?”

    黃梓瑕微點了一下頭,輕聲說:“當初曾有個案子,就發生在荔枝園中。”

    王宗實聽著他們的話,也開口問:“黃姑娘迄今為止,辦過多少案子?”

    她想了想,還是搖頭說:“數不清了。”

    王宗實微瞇起眼看她:“但我想,你這些案子之中,除了你家人那一件最讓你刻骨銘心之外,恐怕還有一件,該算是最危險的吧。”

    黃梓瑕略一思索,點頭道:“是。夔王妃失蹤的案件。”

    若不是種種勢力盤根錯節,互相之間博弈糾纏,她早已經不在人世。

    “你不是運氣好,是眼光好。你對於政治雖未深涉,但嗅覺卻十分靈敏。最重要的是,你有一種夔王也望塵莫及的本事,縱然他能將所有紛繁複雜的線索瞬間記憶入腦,但你卻能在其中迅速地尋找到最關鍵的那一點,追本溯源,一著制勝。”王宗實的聲音很緩慢,依然是那種冰涼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冷漠而又恍惚,“從蘊之父親那裡知道,你一舉揭發了我們十幾年的佈局,又全身而退的時候,我便覺得你是個可用之才。不是因為你的斷案偵破能力,而是你這種借勢發力的平衡能力。你憑藉皇帝對王皇后微妙的感情,維持住了這個天平,自己卻站在這個槓槓的正中間,毫髮無傷——這一方面,或許是夔王的幫助,但最重要的,還是你自己天生的嗅覺與敏銳。這一點,即使我在你這個年紀,也無法做到。”

    黃梓瑕抿唇沉默片刻,才抬頭勉強笑道:“王公公謬讚。實則是那時我親人俱喪,心如死灰,所以並不懼死,任意妄為。我只是蒙頭亂撞,能僥倖活命,全是運氣而已。”

    “官場上的人,有運氣也是一種本事。儘管你冒犯了我們王家,但在我知道你就是蘊之的未婚妻黃梓瑕時,我依然覺得,如今的王家,能遇上你,也是一種運氣。”王宗實唇角一絲飄渺的笑意,緩緩說道,“在蘊之前往蜀地之時,我曾對他說過,若不能得到你,便毀了你……”

    王宗實的目光轉向王蘊,王蘊點頭,又遲疑道:“但終究,我無法與你為敵,也無法傷害你。”

    黃梓瑕心下掠過無數過往虛影,想到他與自己過往的一切,知他所言不虛,心中不覺又是感動又是悲哀。許久,她才勉強說道:“我知道……一直以來,多承王公子關照。”

    王蘊搖頭微笑:“為何說這麼見外的話?”

    他停了停,又問:“你可還要介入鄂王的那個案子麼?”

    黃梓瑕默然低頭,說:“夔王之前曾幫我洗清親人冤屈,如今我雖然已不在他身邊,但畢竟承了他的恩,若有機會,我也該竭力報答。”

    王宗實冷笑不語。

    王蘊則說道:“此事皇上正交由王公公負責,你如今還需休養,等身體好些了,還需你幫助王公公呢。”

    她微微點頭,低頭看盞中櫻桃畢羅殷紅晶瑩,與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相映彷彿,讓她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腕,將自己手上那兩顆紅豆,悄悄藏在了衣袖之中。

    她的心口,有無數低暗的雲氣裊裊瀰漫,一種莫名的酸楚讓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喉口哽咽,幾乎連呼吸都無法持續下去。

    王宗實冷眼看著她的神情,說:“黃姑娘一人獨居此處,恐怕會寂寞,姑娘家應該都喜歡點小玩意,因此我特意為你準備了一件小禮物。”

    王宗實果然摯愛養魚,送給她的也是兩條紅色小魚,養在清水凌凌的水晶瓶之中,拖著薄紗般的尾巴搖曳,赫然是一對阿伽什涅。

    “這魚繁殖極難,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魚卵,所以世間稀少。但我自天竺一位高僧那裡學得秘法,繁育了一批。”他說著,將水晶瓶遞給她,又說道,“阿伽什涅好在生命力極強,只要不離了水,平時給點吃的,便能活過百年。你可隨便養著玩,只是魚卵難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生卵時可告訴我,我親自來收取。”

    黃梓瑕將水晶瓶收起,起身謝了他,說道:“公公真是愛魚之人。”

    王宗實看著那兩條在瓶中游曳的小魚,徐徐道:“願我來生,也能如魚一般,無知無覺,無記無憶,就此在淺水中活過一世。”

    黃梓瑕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好,即使凍出了一場病,但不幾日也痊癒了。

    雖然王宗實送了她兩條小魚,但黃梓瑕對魚並沒有那麼喜愛,整日在室內對著小魚更是不可想像。王蘊分身乏術,來看黃梓瑕的時間也都十分倉促,更不可能帶她出去轉轉。

    既然只是借住,黃梓瑕也便換上男裝隨意出去走走,在熟悉的長安街道上,漫無目的散步。

    時近年關,東市西市滿是人,紛紛擾擾的流言早就傳遍了長安。她聽到無數人在講述夔王逼死鄂王的那一場慘劇,有添油加醋的,有捕風捉影的,但所有人都說,看來夔王是真的被龐勳附身,要傾覆李唐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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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發表於 2016-12-23 09:20:08 |只看該作者
第207章 雨雪霏霏 (二)

    如今夔王推卻了一切事務,深居簡出,不理外界紛紜,而朝廷也正不知如何處置此事,尚在商議。局勢膠著,連帶著長安的氣氛也沉沉壓抑,所有人都在議論此事。

    有人詭秘道:“依我看,夔王怕是真被鬼神所迷啊,不然的話,鄂王如何會拼將一死,揭發夔王?”

    也有人激憤道:“夔王定是被冤枉的!這些年他輾轉徐州、南詔、隴右,哪一次不是為李唐天下征戰?”

    更有人似有內幕:“此事另有內幕,只是我不敢說,連朝廷也不敢說。你們可知此次風波最重要的一點何在麼?當然就是——鄂王跳樓,在半空中飛化消失了!”

    於是圍繞著鄂王消失之謎,眾人又開始爭吵,到底是先帝還是太祖顯靈、究竟是屍解還是飛升、他是位列仙班了還是肉身成佛了……

    眼看一群人爭論得不可開交 ,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幹一場了,黃梓瑕便結了賬,走出了茶棚。

    天氣寒冷,辦年貨的人卻多,西市一片熱鬧繁華。她走走停停,經過那家易氏裝裱行時,往裡面一看,那個被周子秦毀了畫的老頭兒還在打盹,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黃梓瑕料想他的畫或許真的已經修復了,但她站在門口許久,又想,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張符咒,那些出現又消失的血色紅圈,是屬於夔王李舒白的,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想著,輕輕轉著自己腕上的紅豆,默不作聲地準備轉頭離開。

    就在她邁步的時候,有人跳出來,一下拍在她的肩上:“崇古!我可算找著你了~”

    在大冷天還這麼活蹦亂跳的人,自然就是周子秦了。

    黃梓瑕都有點不敢相信了:“子秦,你怎麼會在這裡?”長安這麼大,怎麼偏偏自己出來一趟就遇到了他。

    周子秦得意地笑道:“當然是我料事如神啦!哎,前幾天我去王府找你,結果聽說你離開了,我一時真不知道究竟要上哪兒去找你。後來一想,你說不定會來看看那張展子虔的畫究竟能不能修復,所以我就一直蹲在這兒等著,等了好幾天啦,無聊死我了,不過可算把你揪住了!”

    黃梓瑕苦笑道:“那可真湊巧。”其實她真的只是無意中走到這裡的。

    周子秦還沉醉在料事如神的自我陶醉之中。黃梓瑕便問:“那幅畫弄好了嗎?”

    “好啦,前幾天昭王府的人來取畫時,我在旁邊看到了,真的是毫無痕跡,宛然如新!”

    “用了多久?”

    “三四天吧……第四天的下午我看見易老頭兒把它拿出來的。”

    “哦……”她應了一聲,轉身向著前方繼續走去。

    前面不遠,便是呂氏香燭鋪。

    她抬頭看向前方,驟然看見了站在呂氏蠟燭鋪對面樹下的,那條熟悉身影。

    滴翠。

    她戴著一個帷帽,站在樹下,朝里面偷偷看了幾眼,然後轉身貼著牆邊,慢慢地走著。

    黃梓瑕恍然想起,上一次,她在這裡曾見過滴翠。那時她還以為自己是一晃眼看到了個相似的女孩子,認錯了人。可如今,她卻肯定地認出來,即使她戴著帷帽遮去了自己的面容,但那身影確確實實就是滴翠。

    周子秦的眼睛瞪大了,悄悄地在她耳邊問:“你覺得……那個姑娘的背影是不是有點像……”

    他話音未落,黃梓瑕已經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

    滴翠也知道自己應該隱藏行藏,因此腳步不停,只往小巷中行去。在走到一條無人的巷口之時,她在巷子中間,而黃梓瑕在巷口,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呂姑娘。”

    她身體一顫,猛然驚起,向著前方巷尾狂奔而去。

    黃梓瑕趕緊追去,說:“你別慌,我是……是楊崇古啊,夔王府的小宦官,你還記得我嗎?”

    周子秦也大喊:“是啊是啊,我是周子秦啊!張二哥的好朋友,你別怕啊!”

    滴翠明明該聽到了,腳下卻只微微一頓,又拼命地往前狂奔而去。

    黃梓瑕大病初癒,追了幾步便氣息急促,胸口痛得要命,只能扶牆停了下來。

    周子秦本來要繼續追向前,但一看見她捂著胸口喘氣,臉色蒼白難看,擔心她的身體,趕緊停了下來,候在她的身邊。

    已經跑到巷尾的滴翠,看見他們停了下來,她也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看。見他們沒有再追來,滴翠猶豫了一下,然後突然蹲下身,撿起地上一根樹枝,在牆上用力畫了幾下,然後轉身就跑。

    黃梓瑕徒勞地叫著“呂姑娘”,她卻始終再不回頭。

    黃梓瑕靠在石牆上,喘了一會兒氣,然後扶著牆一步步往前挪去。

    周子秦早已跑到滴翠畫過的地方,研究著那上面的東西。她慢慢走到巷尾,看向牆壁。

    黃泥糊的牆壁,被樹枝畫出一個泛白的標記。

    是一個字,北。而在北字的左下角,有一個∟符號,將北字包皮了左邊和下面,露出上面和右面兩邊。

    “包皮了半邊的北,是什麼意思啊?”周子秦撓頭問。

    黃梓瑕看著,拾起一根樹枝將它劃得面目全非,幾乎把黃泥刮掉了一層,再也看不出原來模樣。

    周子秦回頭問她:“崇古,你知道嗎?”

    她淡淡說道:“你還記得嗎?滴翠出身於小戶人家,應該不太認得字。”

    周子秦茫然:“不認識嗎?可是……可是她不是剛剛還寫了個‘北’字麼?”

    黃梓瑕只顧著往前走,彷彿沒聽到一般。

    周子秦急了,趕緊跑來抓住她的袖子,說:“不管她寫的是什麼意思,總之,這麼大的事情,我們得趕緊去告訴張二哥家啊!走吧走吧!”

    黃梓瑕看了他一眼,問:“需要說嗎?”

    “怎麼可以不說!張二哥找她都快找瘋了,我們要是還不告訴他,那還能算是朋友嗎?不!就算不是朋友,普通路人也該告訴他啊!”

    黃梓瑕見他急得都快跳起來了,也只能說:“好吧,走吧。”

    張行英今日居然正在家中。

    他開門看見他們,頓時又驚又喜,問:“黃姑娘,你怎麼來找我了?你……你怎麼不回王府了?”

    “哦……最近有點事。”她含糊地回答,“倒是你,今天怎麼不在王爺身邊?”

    “王爺最近都在府中,已經吩咐下來了,左右無事,家在京城的可隨時回家看看。”

    “哦。”黃梓瑕與周子秦隨他進了院內,看著院中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地面,依然清凌凌的水溝,轉移了話題:“你家還是打理得這麼好。”

    張行英隨口說:“是啊,家裡總要乾淨些好。”

    黃梓瑕問:“你爹身體不好,哥嫂又都在香燭鋪,是你打掃的?”

    張行英張了張嘴,然後說:“是,是啊……”

    黃梓瑕看看屋內,輕聲問:“你爹身體可還好?”

    “還好,雖然已是無法痊癒,但將養了這麼久,眼看著該好起來了。”張行英的臉上終於露出開朗神情。

    “那就好啦,老人家的身體,可要小心看護著。”黃梓瑕在院子中的葡萄架底坐下,落完了葉子的葡萄架只剩得幾根夭矯的藤蔓,糾纏在竹架之上。

    周子秦則一把拉住張行英的手,低聲問:“你知道嗎?我剛剛在西市,看見阿荻了。”

    張行英頓時愕然,怔在那里許久,才趕緊跑去將門一把關上,結結巴巴問:“黃姑娘和你……和你看見阿荻了?”

    周子秦用力點頭,說:“可能她擔心我們會洩露她的行蹤,所以一看見我就逃走了。”

    張行英嗔目結舌,許久才慢慢坐下來,低聲問:“所以你們……你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但她應該就在長安,我已經在西市見到了她兩次。”黃梓瑕說。

    張行英趕緊說:“那我,我去找找。”

    周子秦緊張說道:“但她依然還是皇上要怪罪的人,你可要小心點。如今夔王要保你也不便呢。”

    張行英臉色僵硬,只能連連點頭,說:“我知道了,我去找她……”

    從張行英家出來,黃梓瑕與周子秦在路口告別。

    周子秦忙問:“那你現在住在哪裡?我要找你的話,該去哪裡?”

    黃梓瑕想了想,終於只能坦誠說:“我住在永昌坊,王蘊替我找的住處。”

    “王蘊?”周子秦先是眨了眨眼,然後又鬆了一口氣,興奮地說,“你看吧,我就知道王蘊不可能退婚的。說到底,你們畢竟是未婚夫妻嘛。”

    黃梓瑕苦笑,胡 亂點了點頭,說:“有事就來找我吧,坊間第四口水井邊王宅就是。”

    與周子秦分別之後,她一個人向著永昌坊而去。但在走到永昌坊門口時,猶豫了片刻,她又繞過了,向著大明宮走去。

    王蘊今日正在大明宮門口,轉了一圈之後正準備回駐地去,卻見黃梓瑕走了過來。

    他下馬向她走去,笑道:“今日看來精神好多了,長安可還好玩?下次記得要帶個人一起出來。”

    “有你們在,長安自然長久安定,還需要帶人嗎?”她說道。

    王蘊見身後有人探頭探腦,便示意她與自己到旁邊去,問:“怎麼啦?”

    她有點詫異:“你怎麼知道我有事找你。”

    “沒事的話,你怎麼會主動理我的。”他說著,眼中閃過一絲黯淡,但隨即又笑了出來,“來,說一說。”

    黃梓瑕的心中,不覺因為他的笑容而浮起一絲淡淡愧疚。但隨即她便咬了咬唇,問:“皇上最近……對同昌公主一案,可有什麼指示嗎?”

    王蘊思忖道:“自同昌公主入葬陵墓之後,宮中為了寬慰聖懷,都避而不談此事,聖上也該振作起來了吧。”

    “唔……”黃梓瑕若有所思,又問,“那麼,聖上可提過,那個兇手女兒的事情麼?”

    “這倒沒有。只是已經有了旨意,有司應該也會一直關切追捕的事情吧。”

    黃梓瑕默然點頭,王蘊看她的神情,便壓低聲音問:“你見到呂滴翠了?”

    “還不敢確定。但若你在街上巡查的話,是否可幫我留意一二?”

    “好。”他只簡短地應了一個字,卻毫不置疑。

    黃梓瑕感激地望著他,輕聲說:“多謝你啦。”

    “為什麼這麼見外呢?”他低頭望著她,眼中盡是笑意。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波動厲害,也只能低下頭,向他說了告別,默然轉身離開。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麼奇怪。黃梓瑕可以在香燭舖前兩次看到滴翠,而王蘊、張行英、周子秦三人在京城中,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滴翠的蹤跡。

    “那就別找了吧,找到了也未必是好事,或許還帶來麻煩。”王蘊幾天后過來找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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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20:20 |只看該作者
第208章 雨雪霏霏 (三)

    黃梓瑕點頭,見他鬢髮上沾染了水珠,便問:“外邊下雨了嗎?”

    “一點小雪,化在髮上了。”他不經意地拂了拂。

    黃梓瑕看著外面似有若無的碎雪,便將爐火剝旺一些,說:“這樣的天氣,何必特地來一趟和我說這個呢?”

    “因為,想見你了。”他笑著,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端詳許久,又輕聲說,“擔心你每日閒坐無聊。”

    黃梓瑕在他的注視下,微覺窘迫,只能將自己的目光轉向一旁,看著水晶瓶中那一對阿伽什涅,說:“還好,有時候也看看王公公送給我的小魚。”

    “你不會整天閒著沒事就餵魚吧?我看看有沒有長胖。”他笑道,將水晶瓶拿起在眼前端詳著。又轉頭看著她,“糟糕,魚和人都這麼瘦,是不是因為天氣不好老是在下雪?”

    黃梓瑕也不由得笑了,說:“雪花說,我可真冤枉,什麼時候魚長不大也要歸我管了。”

    他笑著看看手中的小魚,又笑著看她。他看著她臉上尚未斂去的笑意,看著那晶亮的雙眼,微彎的雙眉,上揚的唇角,不覺心口湧起淡淡的一絲甜意。

    他輕輕將瓶子放在桌上,低聲叫她:“梓瑕……”

    黃梓瑕微一揚眉看他。

    他卻又不知自己想和她說什麼,彷彿只是想這樣叫一叫她的名字,彷彿只是想看一看她的目光轉向自己時的模樣。

    許久,他才有點不自然地說:“其實,不是來說呂滴翠的事情。”

    “咦?”黃梓瑕有點詫異。

    “是皇后要見你。”

    黃梓瑕頓時詫異,問:“皇后殿下找我?有什麼吩咐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是長齡女官過來傳達的,皇后讓我帶你去見她。”

    在細密的雨雪之中,黃梓瑕跟著宮女走上了大明宮蓬萊殿的台階。

    王皇后安坐在雕鏤仙山樓閣的屏風之前,一襲晚霞紫間以金線的衣裙,耀眼生輝。整個天下也只有她襯得起這樣金紫輝煌的顏色。

    所有人都退下之後,偌大的殿內,只剩下她們二人,顯得空蕩孤寂。黃梓瑕看見鎏金博山爐內裊裊升起的香煙,令殿內顯得恍惚而迷離 ,王皇后的面容如隔雲端,令她看不清神情。

    只聽到她的聲音,平淡而不帶任何感情:“黃梓瑕,恭喜你沉冤得雪,為家人報仇。”

    黃梓瑕低頭道:“多謝皇后殿下垂注。”

    她依然平靜的,緩緩問:“聽說,此次你去蜀地,還連帶破解了一個揚州伎家的案子?”

    黃梓瑕聲音波瀾不驚,專注地說道:“是。揚州雲韶院一個編舞的伎家,名叫傅辛阮,到蜀地之後身死情郎齊騰之手。她的姐妹公孫鳶與殷露衣為複仇而合謀殺了齊騰。如今因蘭黛從中周旋,她們該是保住了性命,最終流放西疆了。”

    “多可惜啊……人家姐妹情深,本可以復仇後照常過日子,大家都相安無事,怎麼偏偏又是你來攪這趟渾水。”王皇后的聲音,略帶上了一絲冰涼。

    黃梓瑕低著頭,纖細的腰身卻挺得筆直,只不動聲色說道:“法理人情,法在前,情在後。若有冤情,衙門有司自會處理,何須私人動用私刑?”

    王皇后盯著她,許久,緩緩站起,走下沉香榻。

    她走到黃梓瑕面前,停下腳步,盯著她許久。黃梓瑕還以為她會斥責自己,誰知她卻輕輕一笑,說道:“那也得遇上你這樣的,才能還他人以清白啊。若是這回,你不到蜀地,你以為傅辛阮的死,真的能有人替她伸冤?而公孫與殷露衣聯手做下的案件,又有誰能破解?”

    黃梓瑕低聲道:“天理昭昭,自有公道。”

    “有時候,我覺得你若不出現的話,可能很多事情就會好很多。”王皇后繞著她走了一圈,又緩緩道,“但有時候,若沒有你的話,或許有些事情,永遠都不可能知曉真相。而我——剛好也有需要真相的時候。”

    黃梓瑕向她深施一禮,沉默等待著她下面的話。

    王皇后直視著她,徐徐說道:“至少,你曾替我收好一個頭骨,讓那可憐的孩子可以成為全屍。”

    王皇后的聲音,似乎微微輕顫。她抬眼看見王皇后那雙幽邈的眼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汽,出現在她平靜的面容,令她覺得似乎只是自己的錯覺。

    還沒等她看清,王皇后已經將自己的面容轉了過去:“說起來,你最擅長破解各種不著頭緒的怪事,而京中,如今最轟動的怪事,應該就是鄂王自盡了吧。”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此事怪異之處,令人難以捉摸。”

    “雖然京中人人都在議論,但我想,能看透其中真相的,或許,除了鄂王之外,恐怕也就只有你能找出其中究竟了。畢竟,如今王公公接手了這個燙手山芋,他得給皇上一個交代。”王皇后說著,緩緩向著旁邊踱去。黃梓瑕不明就裡,猶豫了一下,見她不言不語一直往前走,便趕緊跟上了。

    出了蓬萊殿後門,前面是狹長的小道,一路迤邐延伸向前。長齡站在門口等著她們,將手中的雨傘一把交給她,一把撐開遮在王皇后頭上。

    王皇后看也不看黃梓瑕,只提起自己的裙角,向著前面走去。黃梓瑕見她下面穿的是一雙銀裝靴,知道她早已準備好帶自己出去的。幸好今日她進宮時,穿的也是一雙短靴,倒也不怕雨水。

    長齡跟在她身後,便也趕緊撐開傘,跟著她們往前行去。

    一路青石小道,落了一兩點枯葉。雨雪交加的御園中,寒冷與水汽讓所有人都窩在了室內,道上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黃梓瑕跟著王皇后,一直向前走去。

    直到前方出現了台階,王皇后向上走去。她抬頭看向面前這座宏偉宮殿,卻發現原來是紫宸殿。朝野一直說出入紫宸殿必須經過前宣政殿左右的東西上閣門,故進入紫宸殿又稱為“入閣”,卻不料在蓬萊殿後還有這樣一條隱秘的道路進入。

    王皇后帶著黃梓瑕走到內殿門口,長齡便收起雨傘,止住了腳步。王皇后也不看黃梓瑕一眼,顧自走進了一扇小門內。黃梓瑕跟進去才發現,這是一間四壁雕花的隔間,陳設極其簡單,只有一座小榻,榻前一個小几,上面擺了筆墨紙硯。

    王皇后在榻上坐下,隨意地倚靠在上面。

    黃梓瑕見室內再無別物,便只能靜靜站立在旁,見王皇后不言不語,她也不動聲色。

    忽然,隔間的那一邊,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徐逢翰的聲音傳來:“陛下,夔王來了。”

    這聲音很近,幾乎就在耳畔一般。黃梓瑕悚然一驚,轉頭看向左右,卻發現聲音傳自隔壁。

    皇帝的聲音自旁邊傳來:“讓他進來吧。”

    她輕輕走到雕花的隔間牆壁之前,發現雕花之間夾了一層厚不透光的錦緞,看來,隔間與皇帝正殿之間應該是只有一層錦緞兩層雕花,其餘全無隔礙,難怪聲音如此清晰便傳了過來。

    黃梓瑕在心裡想,眾人都說皇帝個性軟弱,身體又不好,朝中事多由王皇后決斷,看來皇帝也直接授意她可以隨時到這邊來旁聽政事了——只是在王皇后被貶斥太極宮之後,她又再度回來,皇帝對她應該也是有了戒心,如今這閣內,似乎也應該很少用了。

    她正想著,外間傳來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清朗澄澈:“臣弟見過陛下。”

    多日不見,再度聽見他的聲音,她頓覺恍如隔世,瞬間怔在了那裡。

    王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靠在榻上閉目養神去了。

    旁邊皇帝與李舒白的聲音清晰傳來,兩人畢竟是兄弟,敘了一會兒家常之後,皇帝才問:“七弟那邊……如今有什麼線索麼?”

    李舒白默然頓了片刻,才說:“陛下遣王宗實調查此事,他也到臣弟處詢問過。但臣弟對此委實毫無頭緒,因此並未能給他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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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20:31 |只看該作者
第209章 雨雪霏霏 (四)

    “嗯……”皇帝沉吟片刻,又問,“如今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種種流言對你極為不利,不知王宗實那邊,又有何對策?”

    李舒白說道:“王公公讓臣弟交付神武神威等兵馬,以杜絕天下人悠悠之口。”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皇帝倒是一時無言,場面氣氛也尷尬了起來。

    黃梓瑕只覺得掌心滲出了些微的汗水,她將頭抵在鏤花隔間牆壁上,心裡想,此事自然是皇帝授意,如今李舒白將此事定義為王宗實擅作主張,不知皇帝又是否會在此時顯露出自己的真意,而夔王今日又是否已經有了全身而退的辦法?

    但隨進又想,李舒白這樣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的人,自己又何必替他擔心呢。

    果然,皇帝終究還是打著哈哈,說:“些許小事,你與王宗實商議便可,朕就不替你勞心了。”

    “多謝皇上。”李舒白說著,略沉默片刻,又說,“臣弟如今推卻了朝中許多大事,雖一身輕鬆,但是對於七弟的案子,還是牽腸掛肚。畢竟王宗實雖是皇上近身重臣,極為可靠,但他之前並未擔任過法司職責,皇上讓他主管此案,或不太適宜?”

    “我知道,若說這種事情,你身邊以前那個小宦官楊崇古,原是再合適不過。”皇帝嘆道,“可也沒辦法,他畢竟是你身邊人,總得避嫌。此外,大理寺與京兆尹都與你關聯莫大,朝臣無人敢舉薦;刑部尚書王麟,然而他之前與皇后之事,朕雖不能明著處理,但他也已經準備告老還鄉;御史台那一群老傢伙只會打嘴仗,遇上這種事早已手足無措。朕思來想去,朝中大員竟無一可靠人選,只能找一個與你平日來往不多的王宗實,畢竟他是宦官內臣,朕也有此事乃朕家事的意思。”

    “如此甚好,多謝皇上費心。”李舒白見他解釋這麼多,便知他是不肯換人的,也就不再說,轉換了話題,“不知王公公是否派人去七弟府上查過了?”

    “應該吧,朕最近心中也因此事而頗為憂心,頭疾發作,並未過問。”皇帝說著,又嘆了口氣,“朕的兄弟本已只剩得你與七弟、九弟,如今七弟又……唉,為何他會尋此短見,又為何在臨死前說出如此驚人之語,傷害四弟你……”

    李舒白默然道:“臣弟想此事必有內幕,只是如今尚還不知道而已。”

    “相信假以時日,此事必定會水落石出。朕不會看錯你,只盼世人到時候也能知曉四弟的真心。”

    李舒白垂眸望著地上金磚,只能說:“臣弟多謝陛下信賴。”

    “只是,朕心中畢竟還是有所擔憂。四弟,如今神威、神武兵已戍守京城三年,按例該換,當年徐州兵卒便是滯留思鄉而譁變,如今你又不便出面——是否該先找他人妥善處理此事?”

    彎彎繞繞到這裡,今日的正劇終於上演。身在隔壁的黃梓瑕也知道,皇帝今日召李舒白來,其實就是想要說這一件事。而話已挑明,李舒白就算再抗拒,又能如何拒絕?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雕花的隔板,感覺到自己掌心的汗已經變得冰涼。

    而李舒白的聲音,也不疾不徐地傳了過來:“陛下既然為天下萬民安定著想,臣弟敢不從命?”

    皇帝一直壓抑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少許,透出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來:“四弟,你果然答應了?”

    “是,陛下所言,臣弟自然莫敢不從。”李舒白起身,向皇帝行禮道,“但臣弟有個不情之請。”

    “四弟儘管說。”皇帝見他彎下腰行禮,便站起身,抬手示意他免禮。

    李舒白抬頭看著他,說道:“神武軍等由臣弟奉皇上之命重建,如今換將只需皇上一聲令下即可。但臣弟於蜀地曾兩次遇刺,雖到了京中,但亦感虎伺在旁,無法輕舉妄動。還請陛下允臣弟將此事推遲數月,臣弟自會安撫士卒,待一切風平浪靜,再行調遣,陛下認為如何?”

    皇帝臉色微變,正要說什麼,冷不防忽然胸口作惡,原先站起的身體頓時跌坐了下去。

    李舒白反應極快,見他身體一歪要傾倒在椅外,便一個箭步上來扶住了他。皇帝呼吸急促,身體顫抖,加之臉色煞白,冷汗眼看著便從額頭冒了出來。

    侍立在旁的徐逢翰趕緊上來,從旁邊抽屜中取出一顆丸藥,用茶水化開了,伺候皇帝喝下。

    等皇帝扶著頭,歪在椅上平定喘息,李舒白才微微皺眉,低聲問徐逢翰:“陛下的頭疾,怎麼較之以往更甚了?”

    徐逢翰低頭哀嘆,說:“御醫都在用心看著,外面民間名醫也不知找了多少個,可就是沒有找到回春妙手。”

    李舒白問:“如今發作頻繁麼?多久一次?”

    徐逢翰還沒來得及回答,皇帝已經說道:“無可奈何,就是老毛病。這頭疾……當初魏武帝也有,縱然他雄才大略,文武雙全,天下之大……又有誰能幫他治好呢?”

    李舒白見他痛得聲音顫抖,卻兀自忍耐,不由得說道:“陛下可擅自珍重,臣弟想天下之大,總該有華佗妙手,回春之術。只要皇上吩咐下去,讓各州府尋訪專精頭疾的醫生進京會診,定能找到對症之方。”

    皇帝抱著自己的頭,呻吟不已。許久,才斷斷續續說道:“罷了,你先去吧。”

    黃梓瑕回頭看王皇后,卻見她依然一動不動倚在榻上,只瞇著一雙眼睛看你這窗外,神情平靜之極,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等到李舒白退下,王皇后才站起身,步履踉蹌地走到皇帝身邊,一把抱住他,淚光盈盈地哀聲叫他:“陛下,可好些了麼?”

    皇帝握著她的手,咬著牙熬忍,可豆大的汗珠還是從他的額頭滾落下來。王皇后一把摟住他,撫著他的臉頰叫道:“陛下,你忍著點……這群無用的太醫,養著他們又有何用!”

    黃梓瑕見王皇后說著,又將自己的手掌遞到皇帝口邊,哭著說道:“陛下可不能咬到自己舌頭,您就先咬著臣妾的手吧!”

    旁邊徐逢翰趕緊將她拉開,說:“殿下乃萬金之軀,怎麼可以損傷?咬奴婢的不打緊……”

    黃梓瑕靜立在旁邊,看著王皇后臉上的眼淚,只覺嘆為觀止。

    皇帝服下的藥似乎起了效果,雖然還用力抓著王皇后的手,但喘息已漸漸平息下來,王皇后與徐逢翰已經將皇帝扶起,給他多墊了一個錦袱。

    皇帝才發覺自己失控之下,指甲已將王皇后的手掐得極緊,她卻一直忍著不吭聲。他嘆了一口氣,雙手握著她那隻手,眼睛轉向黃梓瑕辨認許久,才問:“皇后身後這人……看著不像長齡她們?”

    黃梓瑕趕緊行禮,王皇后不動聲色說道:“是外間新來的小宮女,我帶在身邊熟悉一下。”

    “哦。”皇帝也沒再問,闔上了眼。

    徐逢翰小心問:“皇上可要回內殿休息?”

    他點點頭,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腿。徐逢翰會意,趕緊上來攙扶著他,往後殿挪去。徐逢翰身材雖然算得高大,但皇帝豐潤,他一人扶得頗為艱難。王皇后趕緊去搭了把手,將他送到後殿去。

    黃梓瑕只覺得自己後背,有微微的冷汗滲了出來。

    王皇后今日讓她過來的用意,她終於明白了。

    皇帝的頭疾,已經非常嚴重。不僅視力受損,已經辨認不出她這樣不太熟悉的人,而且連行走也十分困難了。只是還瞞著宮中內外眼線,恐怕只有徐逢翰和王皇后才知曉此事。

    而——他秘而不宣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他還有要完成的事情。如今太子年幼,皇帝一旦重病,皇權的交接自然岌岌可危。而在皇帝的心目中,對這個皇位威脅最大的人,會是誰呢?

    王皇后已經從後殿出來,對她說道:“叫伺候皇上的宮人們都進來吧,皇上安歇了。”

    黃梓瑕應了,快步走到殿門口,通知所有站在外面的宮女與宦官都進來。外面雨雪未停,寒風侵襲進她的衣裳,一身未乾的冷汗頓時冰涼地滲進她的肌膚,令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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