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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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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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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22:51 |只看該作者
第220章 燦若煙花 (三)

    “相信我,今天長安城所有的寺廟都是一樣的。”黃梓瑕壓根兒不留給他僥倖的機會。

    周子秦嘆了口氣,將手中香燭乾淨利落地往天井中的香爐裡一丟,然後轉身向著外面擠去:“走吧走吧。”

    擠出去的一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津津樂道即將被奉迎入長安​​的法門寺佛骨。

    “等佛骨進京那天,我一家老小必定要至最後一座浮屠去奉迎!那邊離城郊也不遠了吧?”

    “是啊,本來說要建一百二十座,去迎的人還該更多一些的,可聽說是夔王從中施壓,減到了只有七十二座,所以最後一座也離京城也三十里了。”

    “別說三十里,三百里我也要去!”

    “這夔王真是被龐勳的鬼魂作祟,怕佛骨進京麼?為什麼平白無故要減浮屠?礙著他什麼了?”

    黃梓瑕在旁聽見,還只微微皺眉,周子秦已經抬手指著那人喊了出來:“喂,你說什麼……”

    黃梓瑕一把拉住他,低聲說:“別理他們!”

    周子秦悻悻地一甩袖子,兩腮氣鼓鼓地看著那幾人。

    周圍十分吵鬧,那些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周子秦,還在議論著:“誰知道呢……聽說夔王還一心想阻攔建浮屠的,後來是今上堅持,才保留了這麼些。”

    “據說,夔王真的鬼迷心竅,要顛覆天下啊!冬至那日,鄂王因被他威壓逼迫,竟在大明宮跳樓死了!”

    “是啊是啊,我也有所耳聞!鄂王爺為江山社稷而死,感天動地,因此在半空中飛升了,大明宮當時千人共睹!在場所有人都下拜恭送鄂王化仙! ”

    “對對,我也聽說了!此事絕對真真兒的!我三姑夫的大姨的侄兒就在宮中御林軍,他當時就在翔鸞閣下,那是親眼所見!”

    “我也聽說了!可是不能啊,夔王掃叛徐州、平定南詔、北抗沙陀,大唐社稷能有今日,他居功甚偉,可居然是……包藏禍心這麼多年?”

    “聽說,是夔王當年在徐州時被龐勳鬼魂所纏,在他的身邊埋下了惡咒。如今惡咒漸漸發作,他已經迷失常性,被冤魂附身,外表雖還是夔王,可內裡卻已經是龐勳惡魂,要傾覆大唐天下了!”

    旁人趕緊壓低聲音,打斷他的話:“你要死啊!這種話也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們難道沒聽到?整個京城都在說呢,人盡皆知的事情!夔王如今被罷免一切職務,說明皇上也察覺他狼子野心了,是不是?”那人雖然梗著脖子這般說,但終究還是不敢再說下去了。

    周子秦瞪著那群人,小聲嘟囔:“怎麼搞的……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言,居然還愈演愈烈了?”

    黃梓瑕拉起他的袖子就走,而後邊幾人已經轉移了話題,繼續說著迎佛骨的事情:“聽說啊,佛骨一路所經,無數人頂禮膜拜。真是佛法無邊啊,有人擎著火把跟了半日,松明子燒完後,手上流滿松脂,整隻右手都燒起來了,可他就是沒有感覺到痛,還舉著燃燒的右手為佛骨引了好長一段路!”

    “真是虔誠信徒啊!必能成就大道,為我佛接引至西天極樂!”

    周子秦一邊翻著白眼,一邊問黃梓瑕:“這世上還真有人不怕痛哦?”

    “世間人追求種種,有為名而斷情絕念的,也有為利不懼刀山火海的,為什麼不能有為信仰赴湯蹈火的呢?”黃梓瑕徑自往前走,微微皺眉道,“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自己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真到了那一步,或許你我也會有烈火焚身而甘願忍受的時刻吧。”

    周子秦想了想,看著周圍唾沫橫飛說著種種神蹟的那些人,搖頭說:“我可不行,我怕痛。”

    “有時候,信仰與追求,會讓人可以不懼一切。”黃梓瑕說著,抬頭望著面前烏壓壓的人群,彷彿自言自語般又說,“就如中了攝魂術般,不懼死亡,無視破滅,只會朝著最終的那一個目的,奮不顧身地前行。”

    周子秦吐舌道:“攝魂術哪有這麼嚴重,就像沐善法師對禹宣,還不是要先利用他自己本身的心魔誘導。他也算是最厲害的攝魂法師了吧?但我就不信他能憑空讓我起害你的心。”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對,其實只是人敵不過心魔,才會陷入偏執怨恨。平白無故的話,怎麼可能會有攝魂術的可乘之機?”

    他們說著,好容易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到了寺廟門外。

    但更多的人流卻在往裡面湧動,擦著他們的肩跨過門檻入內。旁邊一個老人經過他們身邊時,忽然轉頭看了他們一眼,驚喜地問:“你們是……行英的朋友吧?”

    黃梓瑕轉頭一看,居然是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那個一直臥病在場的老人,她只與周子秦在到張行英家裡時見過一兩面,卻記性這麼好,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

    他們趕緊行禮,問:“老伯身體可好?”

    張偉益看來精神不錯,笑呵呵地說道:“將養了半年多,我自己以前又是大夫,自己給自己用藥這麼久——唉,看來還是醫術不精啊,到現在才能出門。”

    “哪裡,老伯是京中名醫,自然妙手回春。”

    旁邊張行英的哥哥笑道:“不知道會在這裡遇到你們,不然行英肯定要跟來的。”

    周子秦趕緊問:“對哦,張二哥今天應該也是休息的,他上哪兒玩去了?”

    “呆在家裡休息呢,他如今跟了夔王,也難得有幾日假期,讓他多睡一會兒。”張偉益笑著,又看向裡面,“人夠多的……你們上完香了? ”

    “什麼啊,壓根兒沒擠進去,所以就出來了。”周子秦說著,又擔憂地說,“老丈,我看您還是別進去了,萬一被人群擠到了哪裡可不好。”

    “是啊,爹你坐著,我幫你進去上香,佛祖不會怪罪的。”

    張偉益見兒子這樣說,便手握著香燭在殿外遙遙拜了三拜,然後跟他們到旁邊找了個供人休息的條石坐下。

    張行英的哥哥雖然正當壯年,但擠進去也費了不少勁兒,許久都沒擠出來。三人坐在那裡等得無聊,張偉益便問黃梓瑕:“黃姑娘,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家那個案子麼?”

    黃梓瑕掩嘴而笑,說:“記得啊,那時我還很小呢,跟在我爹身後去你家查看線索時,還被您呵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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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43:58 |只看該作者
第221章 燦若煙花 (四)

    “是啊,那時我一家蒙冤,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結果刑部來人說有人發現了此案的疑點,要過來翻案重審。老丈我一看提出疑點的人竟然是這麼小一個小姑娘家,扎著兩個小鬏兒就來了,頓時覺得上天戲弄,氣得差點一口氣背過去嘍……”張偉益說起當年事情,猶自哈哈大笑。

    周子秦立即起了好奇心,趕緊問:“怎麼回事?跟我說說吧?”

    黃梓瑕隨口說:“沒什麼,張老伯的一個病人去世了,對方有權有勢,急怒之下遷怒於張老伯,就誣陷他下獄,連當時在藥房幫忙的張大娘也被牽連了進去。”

    周子秦怒問​​:“這混賬病人家是誰啊?怎麼醫不好病還要怪大夫?還連大夫家人也要牽連?”

    黃梓瑕挑眉看看他,只說:“又不是只此一例。”

    周子秦頓時想起皇帝殺御醫,還要殺他們家人的事情。其實皇帝明知道同昌公主當時被刺中心臟,絕難救活的,卻還是遷怒於太醫,甚至牽連到親族數百人。

    他嘆了口氣,說:“做大夫可真難啊。”

    三人便也都不再談論此事了,張偉益想起一件事,又趕緊問:“對了,黃姑娘,我想問一下,先帝賜給我的那幅畫,我還能拿回來嗎? ”

    周子秦問:“是那幅上面烏漆抹黑三個墨團團的畫嗎?如今還沒還給你?”

    “沒有啊,本來說與同昌公主府那個案子無關,要還給我們的,可後來不知為什麼,就再也沒提起了。”張偉益唉聲嘆氣道,“我行醫數十年,這被召入宮替皇上診治,也是人生最輝煌的頂峰了,本想抱著先帝賜給我的畫入土的……”

    黃梓瑕想著那上面的三團塗鴉,耳邊又想起李舒白曾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先皇繪畫用的是白麻紙,而黃麻紙,通常是宮中用來草擬諭旨的。

    那墨團的下面,如果隱藏著東西,那究竟會是什麼呢?

    她還在想著,周子秦已經拍著自己的胸膛保證:“本來就是先皇上次的御筆,於情於理都該歸還給老伯嘛!這個您交給我,我去大理寺和刑部跑一圈,看看究竟是送到哪邊去了。其實這東西與案件只是擦邊關係,到時候費點口舌,應該能拿回來的。”

    “哎喲,那我就多謝小兄弟啦!”張偉益頓時大喜,拉著周子秦的手連連道謝。

    “沒啥,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古道熱腸,樂於助人!”

    黃梓瑕無語搖頭,見張大哥終於從寺廟裡擠出來了,便起身說道:“畢竟天氣寒冷,老伯趕緊回去休息吧,您還要好生將養身子呢。”

    “你說,那麼一幅亂​​七八糟的圖,是誰會拿走啊?我到現在都不相信這是先皇的手筆呢。”

    在回去的路上,周子秦念叨著,思忖該去哪兒尋回那幅畫。

    黃梓瑕微微皺眉道:“不是畫。”

    “哎?不是畫嗎?我就說嘛,上次我們看出來的三個影跡模樣,真是亂七八糟,得勉強想像才能扯上一點關係。”

    “不,我的意思是……”黃梓瑕見周圍行人寥落,並無人注意這個角落,才壓低聲音說,“宮中的黃麻紙,多是拿來寫字的,而畫畫時用的,該是白麻紙。”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問:“所以,你的意思是……”

    黃梓瑕與他對望,點了一下頭。

    “先皇得的是怪病,在臨死前已經分不清黃麻紙和白麻紙的顏色了,所以拿錯了?”

    黃梓瑕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不是!”

    “那是什麼?”周子秦眼中充滿求知欲地看著她。

    黃梓瑕無奈說道:“先皇久在病榻,當然是身邊人幫他拿的紙張。就算他意識恍惚辨不出顏色,難道身邊那麼多人都認不出來?”

    周子秦點頭,若有所思:“所以……其實當時先皇是在——寫字?”

    “對,而且,很有可能,寫的是非常重要的諭旨。”

    周子秦瞪大眼睛,問:“那麼諭旨的內容是……三團墨跡?”

    “我敢肯定,諭旨的內容必定是隱藏在被塗鴉的那三團墨跡之下。”黃梓瑕神情凝重道,“可為什麼會被人塗改,又為什麼會被作為畫而賜給受詔進宮診病的張老伯,我就不知道了。”

    周子秦興奮地一拍她的背,說:“不用想了!等我們拿到那張畫,我用菠薐菜調配的那種藥水一刷,後來塗上的那層墨會先消退,我們就可以瞬間看見後面呈現出來的字跡……”

    “然後,整張紙上所有的墨跡全部褪色,消失無蹤?”黃梓瑕問。

    周子秦遲疑了一下,說:“呃……這個,好歹我們看到了被掩蓋住的先皇的諭旨啊。”

    “然而這麼重要的證物,就會永遠消失,再也不可能出現了。而你看到了,又有什麼用呢?若這東西真的很重要的話,你說的話,或許無人相信呢?或許對方因此而對你下手,要置知曉秘密的你於死地呢?”

    周子秦發出類似於牙痛的吸氣聲:“不會吧……這麼嚴重?”

    “你說呢?”黃梓瑕抬眼看向天邊。陰沉沉的彤雲壓在長安之上,一片灰濛蒙的霧靄,揮之不去,散了還聚。

    “那幅畫,鄂王的母妃陳太妃曾有一張仿圖,即使在患了瘋病之後,還依然偷偷藏著。所以我想,也許鄂王在翔鸞閣上的所作所為,與此畫也有不可分割的關聯。”

    周子秦頓時臉都白了:“這……這很有可能!所以那幅畫,實在是太……太重要了!”

    “所以,第一,我們得找到那張畫;第二,我們得妥善保護它,絕對不能受損;第三,在不受損的情況下,還要剝離上面塗上去的那一層墨,顯露出下面的字跡。”

    黃梓瑕三點說出口,周子秦的臉上露出痛苦與快樂並存的表情:“這麼有難度的挑戰,我喜歡!”

    黃梓瑕問:“準備如何下手?”

    “當然是——去易記裝裱鋪,抱那個老頭兒大腿,看看能不能套出剝墨法之類的絕學了!”

    他拍著胸口,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黃梓瑕便說道:“那就祝你馬到成功了。”

    “放心,交給我!”周子秦說著,轉身走了一步,又想起什麼,趕緊退回來,說,“崇古,我能不能問個好像很嚴重的事情?”

    黃梓瑕點頭,看著他問:“什麼?”

    “就是……萬一我們把上面那團塗鴉剝掉後,發現下面空無一物,壓根兒先皇就是駕崩之前神志不清,亂塗了一張畫……”

    “先皇御筆那麼多,宮中收藏著幾十上百幅呢,若真是亂塗的,毀掉了反倒是好事,免得流傳出去,你說對嗎?”

    周子秦點頭,但還是說:“崇古,這可是先皇遺筆哎……”

    黃梓瑕十分認真地看著他:“有人連展子虔的畫都潑了硃砂,你覺得哪個更嚴重呢?”

    “也是啊……反正就算毀了,我只是為了保全先皇的名聲而已。”周子秦立即轉過彎來,揮揮手向著前衝去,“崇古,等我好消息!”

    “西市不在那個方向!”

    “廢話!大年初一誰家店鋪開門啊?我直接去易老頭兒家堵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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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44:12 |只看該作者
第222章 萬劫不復 (一)

    大年第一天,長安街道寥落。除了各大寺廟道觀之外,長安百姓都窩在家裡,哪兒也不去。要直到初三開始,各家才開始互相宴請,走親訪友。

    黃梓瑕一個人向著永昌坊走去,在寂寂無人的巷陌之中,她向著王宅走去,卻發現有個長得頗為清秀的少年,正在巷口與兩個小孩一起玩毽子,一邊得意洋洋地數著:“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旁邊的小孩兒都急死了,說:“你快點啊,我們都等著玩呢!”

    “你們不懂了吧?踢毽子,別人還沒停下來,你們都不能玩的……”

    黃梓瑕不由得笑了,叫他:“景恆,你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搶小孩子毽子玩?”

    “啊,黃姑娘你可算回來了。”景恆這才停了腳,把足尖上的毽子丟還給那些小朋友們,然後朝她走來,“王宅的人怎麼沒一個會說話的,看上去怪陰森的。”

    “人家又不是自己願意當聾啞人的,不會說話也是無可奈何。”黃梓瑕說著,見他已經走到旁邊槐樹下,解開繫在那裡的兩匹馬。一匹是栗色馬,還有一匹是那拂沙,一解開韁繩便歡快地朝著她跑了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抬起的手。

    黃梓瑕撫摸著那拂沙的脖子,問:“去哪兒?”

    “城南滈河。”

    滈河與潏河同在長安之南,匯聚處便是香積寺。

    冬日的滈河平緩清淺,兩岸煙柳早已落盡了樹葉,光禿禿的枝條在尚凍著薄冰的河岸上飄拂。黃梓瑕看見舒朗長枝下站著的身影,清風吹動他一身的白衣,挺拔秀逸,如同玉樹憑風,赫然就是李舒白。

    她縱馬奔到他面前,然後自馬上跳下,抬頭看他,問:“王爺找我可有事麼?”

    李舒白向她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皺眉許久卻不開口。

    黃梓瑕看他的模樣,忽然明白了他這般遲疑踟躕的原因。她的目光望向後面的香積寺,低聲問:“找到鄂王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

    “走吧。”黃梓瑕牽過馬韁,毫不猶豫,重又翻身上馬。

    李舒白的滌惡自然不肯跟在那拂沙身後,幾步就越過了它,還得意地打著響鼻斜睨它。

    黃梓瑕拍了滌惡的頭一下,抬頭看向李舒白:“王爺速度可真快,我們昨夜剛剛討論過,今日就發現鄂王的蹤跡了。”

    “好歹我手下有這麼多人。”李舒白揚頭看向香積寺,沉聲道,“而且,長安雖大,但他能去的地方,也就這麼幾個。”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心裡閃過一絲疑惑,卻並沒出聲。

    他看出了她的遲疑,說道:“我……不想一個人去見他。”

    她轉頭看他,清晰地看見他面容上的恍惚遲疑。她明白,在一切都還未水落石出之時,他與鄂王李潤兩人,確實不知如何單獨相見。

    “我不知道,我和七弟見面時,究竟要如何做,又該如何說……”李舒白輕嘆了一口氣,眼望著蒼蒼遠山。黃梓瑕看見他側面的輪廓,清朗秀美如遠山近水,只是這麼好看的面容上,蒙著一層似有若無的猶疑,彷彿煙嵐籠罩,雨絲風片。 “我……真的有點害怕,怕聽到真相,怕他是真的恨我,又怕他是受人所制,怕那個幕後黑手的真相……”

    “你不是曾對我說過嗎?”黃梓瑕放緩了那拂沙,凝視著他,“該來則來,無處可逃。還不如直面即將到來的一切,至少——”

    她從馬上伸手,輕輕覆蓋住他的手背,聲音清澈而平緩:“我始終在你身邊。”

    他曾對她說過無數次的話,此時由她口中說出,讓他不由自主地翻過手掌,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兩人一起向著香積寺而去,一路上香客絡繹。在山門處下馬,他們跟著人流沿階向著山上而去。

    香積寺是長安名剎,寺內高塔巍峨,殿閣莊嚴,今日又是大年初一,香客如織,氤氳香煙籠罩在各殿之內,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穿過熱鬧非凡的各殿,到了香積寺後山。小道無人,一路過去盡是落葉枯枝。在小徑的盡頭,有個人手持一柄掃帚,在緩緩掃著路上的枝葉。

    李舒白望著那個身著布衣,一心一意在掃地的男子,在松下停下了腳步。

    黃梓瑕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個人。這個低著頭,穿著粗布僧衣,卻還未剃度的人,約莫二十來歲模樣,皮膚瑩白純淨,五官十分秀美。他的額頭正中,不偏不倚長了一顆硃砂痣,襯著他雪白的皮膚和墨黑的頭髮,顯出一種異常飄渺的出塵氣息來。

    平時看慣了他身著綾羅綢緞,朱紫衣服,而如今一身素色布衣,不加紋飾,卻似乎更加襯托出他的氣質。

    他掃著地,一階一階,認真而近乎虔誠地掃下去。

    而他們也沒有聲張,只靜靜地站在小徑的另一邊,看著對面的他。

    樹葉已經落完,寒風帶下了幾根枯殘的細枝,落在李潤已經掃過的地方。他回頭看了看,便又拿著掃帚往回走去。

    走了兩步,他終於察覺到什麼,緩緩回頭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定在李舒白的身上,因為極度的震驚與恐懼,面容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起來。他呆立在那裡,手中的掃帚輕微的“啪”一聲,掉在了台階青石之上。

    遠處的鐘聲,悠悠傳來,在幽壑山林之中隱隱迴盪,崇山峻嶺的回音一層層蕩漾在他們的耳邊,久久不絕。

    李舒白向著他走去​​,步履略有沉重,但一步一步卻走得毫無猶疑。他向著李潤走去,李潤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轉身,想要逃離。

    而李舒白已經走到他的身邊,淡淡吟道:“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李潤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軟下來,虛弱地靠在身後的松樹之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李舒白直視著他,緩緩地說:“七弟最喜歡的王摩詰詩句。如今你得償所願,居住在王維詩意中,四哥是不是應該恭喜你呢?”

    李潤靠在背後鬆樹上,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可任他如何努力,臉上突突跳動的肌肉與越睜越大的眼睛,還是洩露了他心中的恐懼與憤恨。

    李舒白看著面前這個全然陌生的弟弟,只覺得心口一陣鈍痛,讓他一時喉口哽住,竟再也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走到他的身後,向李潤行禮:“見過鄂王爺 。”

    李舒白這才鎮定心神,問:“七弟為何要獨自隱居於此呢?那日你從翔鸞閣消失,震驚了朝野上下,也使四哥我備受質疑。直至昨日,四哥才打聽到香積寺後山冷僻居處,冬至後一天來了一位居士,頗有幾個身手利落的武士在保護——我想或許就是七弟你了,因此才過來拜訪。”

    黃梓瑕環視四周,卻不見保護李潤的武士,想來應該早已被李舒白遣人解決了。

    李潤咬緊牙關,站在他們面前,始終不肯開口,只用一雙悲憤哀戚的眼睛,死死盯著李舒白。

    李舒白見他這樣,嘆了一口氣,說:“七弟,今日四哥只想來問一問你,這些年來,我可曾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

    李潤目光如利刃如寒冰,含著無限怨毒。這目光讓黃梓瑕想起王宗實,毒蛇般的冰冷目光,居然如出一轍。

    “誰是……你的七弟?”

    李潤終於開了口,聲音艱澀而蒼涼,一字一字從喉口擠出,怨毒無比。

    李舒白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目光直視著他,卻沒有說話。

    李潤用力呼吸,想要將自己胸口那種激憤壓下去,然而他呼吸顫抖,口鼻中噴出的稀薄霧氣遮掩著他的面容,看不出他究竟是害怕多一些,還是怨恨多一些。

    他聲音含糊地說:“李潤此生,只想找一個安靜之所,研讀佛藏……卻沒想到……沒想到只因想留下瞻仰一眼佛骨,竟就此失去了逃生之機…… ”

    李舒白聽他語不成調,言語破碎,便打斷他的話,說道:“七弟,走吧,無論你心中對四哥有何成見,無論你有何害怕恐懼之事,還請你隨我回去,還我一個清白,或者,說清楚究竟四哥有何罪過,讓你對我有所成見。”

    “跟你回去?”李潤臉露慘笑,緩緩退了一步,低聲問,“我還能回得去嗎?”

    黃梓瑕不動聲色地站在他的身後,免得他轉身逃離,驚動其他人。

    而李潤卻沒有回頭,並沒有逃跑的樣子。他只是盯著李舒白,一步步緩緩後退著,聲音乾澀而艱難,沙啞得如同不是他自己一般:“四……不,李舒白,你種種手段,騙得了朝野所有人,卻終究露出馬腳,騙不過我!”

    李舒白見他如此執迷不悟,又不說究竟如何,只能向他走去,說道:“七弟,你不必一一控訴我,先好好將一切都說清楚!”

    “別過來!”李潤右手一翻,一柄寒光微微的細長匕首,已經抵在他的脖子之上。

    黃梓瑕在他的身後,看見李舒白的面容,在瞬間變成鐵青。他停下腳步不敢再過去,只有眼中流露出無限恐懼,他咬牙控制住自己胸口狂湧的恐懼,一字一頓地說道:“七弟,放下!”

    他卻一手以匕首指著自己心口,一手抬起直指李舒白,歇斯底里地大吼出來:“李舒白,今生今世,你總會得報應!”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匕首已經朝著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進去。

    李舒白疾衝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然而那柄匕首鋒利無比,他對自己下手又如此狠辣,匕首已經深深插入胸口。

    李舒白瘋一般地抱住李潤倒下的身體,狂亂地怒吼著問:“為什麼?為什麼?究竟有事情值得你去死?”

    黃梓瑕只聽得腳步聲響,已經有人從山徑另一邊跑來了。她雖然在極度震驚之際,但還是大急跑去李舒白身邊,急聲道:“王爺快走!有人來了!”

    李舒白這才悚然驚覺,周圍已經有人圍了上來,而且還是一隊訓練有素的衛士。他本是極其警覺的人,然而此時心神激盪,卻竟然完全察覺不到已經被人圍住。他咬牙抱住李潤的身體,站了起來。

    黃梓瑕急道:“鄂王爺刺的是心臟,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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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45:24 |只看該作者
第223章 萬劫不復 (二)

    李舒白明知自己應該丟下李潤立即離開,然而他平日與李潤最好,兄弟親善,多年投契,如今他一夕死在自己面前,讓他心神大亂,抱著他的身體,感覺他身體明明還是溫熱的,血脈還在他四肢軀體中汩汩流動,又讓他如何放手將七弟丟在地上?

    黃梓瑕大急,一拉李舒白的手臂,讓他將李潤的身體放在地上,然後拉著他立即向後方逃跑。誰知李潤竟用力抓緊了李舒白的手臂,盡了最後的力氣,死死握住,就是不肯放開。

    李舒白抓住李潤的手腕,看見他死死盯著自己的雙眼,那雙眼中,盡是怨毒仇恨,至死不休。

    他只覺心口冰涼,一瞬間所有的血都湧上自己的頭,太陽穴突突跳動,讓他在瞬間意識模糊,忽然在心裡想,難道我真的做過對不起七弟的事情?難道我真的罪無可恕,犯下了自己也不知曉的罪行?

    只這一瞬間的恍惚,他最後的機會也失去了。

    一條紫色人影疾奔而來,攜帶著凌冽寒風落在他們的面前,赫然就是王宗實。身後上百神策軍精銳已經趕到,團團 圍住了他們。

    奄奄一息的李潤,艱難地將自己的目光轉向王宗實,喉口呵呵作響,卻終於提起最後一口氣,以幾乎不像活人的聲音,嘶聲說:“夔王李舒白……殺我! ”

    他最後一個字出口,氣息頓絕,那直指著李舒白的手,也自松落,直摔在李舒白的懷中。李舒白卻只低頭看著他合上的眼,一動不動,再沒有力氣伸手去握住。

    王宗實冰涼的目光落在李舒白與黃梓瑕的身上。李舒白身上的白衣已經沾染了李潤的鮮血,如同數枝殷紅的梅花怒放在白雪之中。

    王宗實慢慢往前邁了一步,聲音冷得如同冰水相激:“敢問夔王,為何要殺害自己的親弟、本朝鄂王?”

    黃梓瑕立在李舒白的身邊,心中湧起的恐懼讓她的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不知究竟是誰設計了這樣可怕的羅網,這一步步走來,即使他們用盡辦法,終究還是落到了這一步。

    李舒白垂眼望著懷中李潤的屍身,沒有理會王宗實的問話。過了許久,終於將他輕輕放在枯殘的荒草之中,站起來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問:“如果本王說,鄂王不是本王殺的,你會信嗎?”

    王宗實搖頭,抬手指著周圍的神策軍士,說:“王爺殺害鄂王,鄂王親自指認兇手,此事我神策軍百餘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那走吧。”李舒白淡淡說道。

    黃梓瑕急了,向著王宗實疾步走去,說道:“王公公,此事還有內情,請容我細查現場情況!”

    王宗實看著她,唇角似有若無地扯起一個弧度:“黃姑娘為何身在此處?”

    “她與此事無關,早已於多日前與本王決裂,出走後住在永昌坊一處宅邸之中。”李舒白走過王宗實的身邊,微微一停,又低聲說道,“至於那個宅邸是誰的,本王也不知道。”

    王宗實明白他的意思,若追究起黃梓瑕,那他自己也逃脫不掉。他便對身後幾人說道:“黃姑娘是天下知名的神探,讓她檢驗一下現場自是再合適不過。你們可以留兩個人幫助黃姑娘查驗現場,其餘人護送夔王回京。”

    黃梓瑕目送李舒白離開,見他身材依然挺拔,步履平緩,才略略放下了心。

    她走到李潤的屍身邊,挽起自己的窄袖,半跪下來檢查了一遍。

    死去的李潤肌膚更顯瑩白,肌體尚溫,那顆硃砂痣在眉心紅得刺目。這麼美的一張面容,可惜肌肉微微扭曲,死得如此慘烈。

    他雖穿了一身布衣,但棉布產自西域,他這件又是精心紡織,絮了棉花在內,實則比絲綢衣物還要昂貴。即使他一心向佛,隱藏在這香積寺後山,可終究還是與普通僧侶不同。

    她將那柄匕首自他心口拔起,李潤心跳已絕,心口一個血洞,只湧出些微血液。她將那柄匕首拿在手中,看清那形狀時,心已自一沉,待將上面的鮮血拭淨,看到那上面“魚腸”兩個古篆,更是覺得心口劇震。

    魚腸劍,本是李舒白隨身之用,後來在蜀地遇襲之時,李舒白交給了她。她一直隨身帶著,直到那次與他吵架後離開夔王府,因為走得倉促,將所有東西都留在了他那邊,後來也只託人拿了自己一些東西,這柄短劍也自然依舊在夔王府中。

    而如今,李潤竟然不知從何得來,用這柄魚腸劍自殺了。

    朝中自然有許多人知道魚腸劍為李舒白所有,這一樁殺鄂王的罪行,連物證都坐實了。

    果然,一看見她手中的短劍,旁邊兩個留下來的士兵立即便認了出來:“魚腸劍!這不就是夔王隨身佩戴的短劍嗎?”

    另一人點頭道:“是啊,應該就是那柄劍了。”

    黃梓瑕將魚腸劍交給他們,勉強抑制自己心口的震動,問:“你們也知道魚腸劍?”

    “誰不知道啊?當初夔王平定徐州之亂回朝後,當今皇上親自賜給他的。神威、神武那群人那段時間還常拿這個來誇耀的,自以為有了御賜武器,就能壓我們一頭似的。”

    另一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拿起魚腸劍,愛不釋手地摸了摸,說:“真是好鋒利啊。”

    “看來,京城傳說是真的,夔王真的……已經被龐勳附身了。鄂王戳穿了他的陰謀,這下就被他殺人滅口了。”

    黃梓瑕正在搜檢李潤的衣袋,聞言便冷冷說道:“如今一切尚未定論,切勿信謠傳謠。”

    那人趕緊閉了嘴,把魚腸劍妥善收好了。

    李潤是來掃山徑的,身上一無所見。黃梓瑕便起身,向著他居住的那件小屋走去。山徑旁還丟著那把掃帚,她將它撿起看了看,是把普通的掃帚,便放在了門邊,走進了屋內。

    屋內的陳設簡單到了簡陋的地步,一桌一櫃一床 ,一個架子上堆了幾卷書籍,矮床上被褥整潔,櫃子中幾件衣服。被褥與衣服都是新的,顏色都顯暗淡,與青燈古佛倒是契合。

    黃梓瑕將屋內翻看了一遍,毫無所得,只能站在屋內看著狹小窗外投進來的些許亮光,閉上眼睛幻想了一下李潤在這裡的生活。

    一個出生後即錦衣玉食的王爺 ,在眾目睽睽之下給自己素來親善的兄弟加上了謀逆罪名,然後詐死逃離,隱居於佛寺後山,將自己的人生歸於青燈古卷。

    就算是他一心向佛,欲逃脫塵俗,那麼,為何又要託他們查訪母親當年舊事。而他與夔王之間,又到底發生了什麼,值得他用自己的性命去誣陷自己的四哥?

    黃梓瑕站在這陰暗的屋內,聽著外面松濤陣陣,如同狂怒的海浪。她想著鄂王這決絕的死,李舒白身上的血,符咒上那一個亡字,身墮沉沉迷霧,怔怔站在屋內良久,竟無法動彈。

    那兩個士兵在外催促,黃梓瑕只能從屋內走了出來。呼嘯的風陣陣波動,吹拂過林間,松風的轟鳴淹沒了她的耳朵,她幾乎無法控制地戰抖起來,不由自主地抬手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風,自人世間碾壓而過,世間一切在這巨大的力量之前盡成齏粉,無人能擋。

    正月初一,一年全新的開始。

    黃梓瑕回到長安時,天色已暗。長安的百姓正在歡慶。到處都是炮竹聲,到處都是張燈結彩。

    頑皮的小孩子提著燈籠追前逐後,姑娘的髮髻結繫著彩花,滿街見面的人無不笑呵呵地拱手互相道喜。

    素不相識的人,看見她茫然失措地在街上走過,都暗自避開。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這麼喜慶的一天裡,卻偏偏失魂落魄,蒼白如鬼。

    黃梓瑕來到永昌坊,站在門口許久,終究還是進了王宅。

    王宗實已經在裡面等她,看見她從門口一步步走進來,他不動聲色地捧茶啜飲著,坐在那裡說道:“我之前說過會幫你查清此事,你何必如此著急,自己前去涉險呢?”

    黃梓瑕垂首,低聲道:“請公公恕我心急,也多謝公公今日救我。不知夔王接下來會如何呢?”

    王宗實將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說:“夔王的事情,我們已經稟報皇上。如今此事由宗正寺處置,暫時夔王先居住在宗正寺,不回夔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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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發表於 2016-12-23 15:45:36 |只看該作者
第224章 萬劫不復 (三)

    羈留宗正寺,就是等同監禁了。

    黃梓瑕又問:“那麼,公公今日出現在香積寺後山,時候如此湊巧,不知又是為何而剛好在那裡?”

    “說來湊巧,本來今日神策全軍休息,但在中午時忽然接聖上之命,說有朝臣凌晨到香積寺搶頭香時,聽到一人蹤跡,貌似鄂王。他已火速命身邊人去護衛,但考慮到他失蹤時的情形,又讓神策軍立即出發去接他進宮,務求——不要讓人傷及他。”

    王宗實說到此處,臉上露出一個冰涼的笑意,說道:“皇上聖明,可惜我終究還是負了所託,無法自夔王手下救得鄂王。”

    黃梓瑕默然向他一拜,說:“多謝公公多日來收留,夔王是我恩人,如今恩人有難,我想或許該回去幫他。”

    “他如今已經身陷宗正寺,你又如何幫他?你以為群龍無首的夔王府,還有人能助你調查此事嗎?”王宗實說著,緩緩站起,走到她的身邊,用那雙冰冷的眼睛盯著她,不再說話。

    黃梓瑕默然抿唇,知道他說的都是實情,她如今,卻是沒有任何辦法去救李舒白。許久,她終於虛弱開口,說:“還請公公明示,教我如何報恩。”

    “我說了,我很欣賞你——在我看來,與你相同年紀的那些所謂青年才俊,甚至王蘊,都抵不過半個你。”王宗實低頭端詳著她,看著她沉默的側面,搖頭道,“若你能成為王家人,則是我王家之幸。”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著,默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當然了,你出爾反爾,答應會考慮作王家媳婦,又跑去與夔王攪在一處,這讓我覺得很不高興。”

    黃梓瑕終於開口說道:“我只是答應考慮,並未答應此事。”

    “呵呵,跟我玩這種小心思,終究無濟於事。”王宗實冷笑著,負手踱到窗前,望著窗外初懸的燈籠,慢悠悠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避無可避,“現在給我一個確定的回答吧,究竟你願意眼睜睜看著夔王去死,還是願意為我王家所用,王家助你去幫夔王一把。”

    黃梓瑕思忖著,許久,才問:“這背後的勢力如此龐大,王家,真的能助夔王一臂之力嗎?”

    “這個,得看你,不能看我們。”王宗實的目光定在窗外,沒有轉頭看她,語氣也彷如自言自語,“我只能答應,幫你介入此案,給你查訪的機會。”

    黃梓瑕站在堂中,在這樣的孤夜,寒燈照在她的身上,將她身影拉得細長。

    也只有這支離的影子伴著她了。她如今在天下,孤身孑立,旁顧無人,又如何抗擊面前巨大的風暴?

    她只是一介女子,在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之前,唯有粉身碎骨,零落成泥。

    她眼中忽然湧上虛弱的眼淚,在這樣的寒夜,她無法制止身體的顫抖,她知道自己面臨的深淵,那上面唯有一層至薄的冰面,她一動便是身墜其中,再無復還的機會。

    可墜在深淵中的那個人,是李舒白。

    縱萬千人阻攔,縱前方血途歷歷,縱然她明知自己將被這巨大力量捲入其中,化為齏粉,她也得走這一遭。

    她向著王宗實的背影襝衽為禮,緩緩下拜,低聲說:“多謝王公公。”

    王宗實回頭看她,問:“如何?”

    “我會認真考慮此事,請王公公允我數日時間。”她輕輕搖頭,聲音哽咽,眼中那層水汽讓她眼圈通紅,但她卻始終堅持地不讓裡面的淚水落下來,“待王蘊回來,我會給他一個答復。”

    終究,還是希望自己走到人生盡頭的時候,牽住的,是自己想牽的那隻手。

    她默然向他行禮,王宗實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回過頭來,說:“隨你。你盡可繼續在此處居住,若有任何需要,可來找我。”

    王宗實離開後,黃梓瑕一個人獨立室內。周圍所都是死寂,唯有王宗實送給她的那對阿伽什涅,還在水晶瓶中游曳,攪動水波粼粼,些微的波光在她眼中晃動,映襯著她心中的動盪,無法平息。

    彷彿無法承受這種詭異波動,她走出王宅,外面寒夜星空璀璨冰涼。她仰頭看向高不可攀的這些星斗,天河靜寂,鋪陳在九天之上,人間天上這麼廣袤,她獨自存活在這世間,只仗著胸口這一股灼熱氣息。

    她用力握緊雙拳,任憑指甲深深嵌​​進自己的掌心,微微疼痛。

    她一路向東而去,毫無猶豫。

    穿過無數熱鬧繁華人聲鼎沸,走到門戶緊閉的夔王府門前,她抬手叩響了門扉。

    裡面傳來門房的聲音:“是……哪位?”

    “劉叔,是我,楊崇古。”黃梓瑕提高了聲音說。

    “哦!你回來了!”裡面的聲音頓時響了三分,立即便有人開了小門,劉叔等一群人都在門房之中,正在圍爐說話,人人臉上都滿是驚疑不安。

    劉叔把門一把關上,焦急地問:“黃姑娘,你可聽說了,王爺如今進了宗正寺!”

    “我知道,鄂王之死牽連到了王爺。”屋內緊閉,火爐的熱氣讓她覺得虛弱,她許久未曾進食,今日又遭逢劇變,如今被熱氣一熏,她才發覺自己又餓又累,幾乎站不住了。她接過劉叔遞過來的水喝了幾口,然後問,“我來找景翌的,他在嗎?”

    王府之中,經由蜀地那一場埋伏後,李舒白身邊可用的人已散佚不少,又在成都府經由那一場大火,景毓也沒在其中。王府丞已老,退居府外,如今得力的,唯有景翌和景恆。

    他們三人在一起,黃梓瑕將今日之事和他們詳細說了一下。

    景翌說道:“如今夔王已入宗正寺,神威、神武軍我們無法調動,相當於外援已斷,王府雖配備著數百儀仗隊,但又何足成事?已成孤軍了。”

    景恆點頭,又說:“朝中與王爺交好的人,遠不在少數,尤其是經王爺手提拔起來的那一批人,絕對不會坐視,畢竟夔王府的起落牽涉到他們自己的身家性命,我們若去尋求,必有響應。”

    黃梓瑕緩緩搖頭道:“然而,如今王爺的罪名,實在太過駭人,就算朝臣們聯名上書,可殺害親弟、意圖謀逆的罪名,又如何能保得下?”

    景恆哀嘆著托住自己的頭,說:“是啊,別的都好說,可如今是鄂王爺出頭直指咱王爺,鄂王爺素來與王爺交好,他說的話,最有說服力了。而偏巧他臨死前王爺又在身邊,這事可真是……百口莫辯啊!”

    景翌則壓低聲音問黃梓瑕:“鄂王臨死前,真的親口說王爺殺了他?”

    黃梓瑕點一下頭,默不作聲。

    “這到底……怎麼回事?”景翌皺眉無語。

    黃梓瑕搖頭不語,她又能說什麼,如今京中所有一切傳言都無可辯駁,知道鄂王李潤是自盡的人,唯有她與李舒白,可誰能相信他們?誰會相信鄂王竟以死來誣陷夔王?誰又能相信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恐怕,就連景翌和景恆,也不敢徹底相信這樣的事情。

    黃梓瑕轉換了話題,說道:“此事內中情由,我們根本無從知曉,如今鄂王已薨,也毫無線索能摸索起。依我看來,我們不如從另一個方面下手。”

    景恆瞄著她,有氣無力地問:“哪裡?”

    “鄂王用的是王爺隨身的魚腸劍自盡。這柄短劍,王爺當初曾給了我,後來我又留在了王府之中,不知王爺是如何處置的?”

    “這柄短劍是聖上御賜之物,王爺居然給了你?”景恆睜大眼睛問。

    黃梓瑕隨口說:“當時事起倉促,王爺並未說送給我,只是先給我用一下。我前幾日走後便留在了王府。”

    “哦……可是後來王爺也沒有提起啊。”景恆看了景翌一眼,問,“這東西,可是你收了?”

    景翌看向黃梓瑕,說道:“你走後,王爺一直絕口不提你的事情,直到知道你的去處,才讓人收拾了你的東西送去。當時收拾東西的人是我差去的,我覺得你應該只是和王爺置氣,反正會回來的,就讓人只拿了你隨身的衣物和一些錢物過去,其他的東西我都讓原樣放在你的房間內。如果當時有發現魚腸劍的話,那些人必定會告訴我的。”

    “所以,應該是在我走之後,馬上便被人拿走了?”黃梓瑕抿唇沉思許久,才低低地說,“查一查我走後究竟有誰到過我的房間,當然,也有可能那人是府中侍衛,深夜巡邏時便可悄悄潛入,不動聲色地拿走。”

    “侍衛?”景恆揚眉,自言自語。

    黃梓瑕點頭,她的眼中含著猶豫遲疑,但她深深呼吸著,終究還是開了口,說:“張行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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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
發表於 2016-12-23 15:45:52 |只看該作者
第225章 暗影憧憧 (一)

    景翌和景恆都被驚到了,一時面面相覷說不出話。

    黃梓瑕垂眼沉吟片刻,又說:“其實,我也只有些許揣測而已,還是要兩位先幫我肯定再說。”

    “好,我先去給你找找本月的檔。”景恆說著,起身便出去了。黃梓瑕等著他,一邊托著下巴發呆。

    景翌抬眼瞥著她,問:“想什麼?”

    她挪近了一點,輕聲問景翌:“翌公公,你可有辦法幫我進宗正寺,去見王爺麼?”

    “哦……想王爺了?”景翌挑眉問。

    黃梓瑕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她又氣又急,翻給他一個白眼:“什麼呀!我……我只是擔心王爺在宗正寺過得不習慣。”

    “不會的,你別擔心。”景翌說道,“以王爺的身份,自然不會被留在宗正寺衙門。宗正寺在曲江池邊有一處亭台,用作衙門聚會飲宴用,我去過幾次,梅林雅舍,雖比不上王府,但也算清致,王爺住在那邊應該還可以。”

    見他說得輕巧,黃梓瑕略微放心了點,又問:“可有辦法通融,讓我們見一面麼?”

    “怎麼可能呢?王爺進宗正寺之後,早已傳出口信,所有人等不得私下見他,他也不會見的。”景翌一邊翻著冊子校對各種賬目,一邊說道,“否則,王爺在朝中這些年,威名赫赫,執掌這許多部門,我們明里暗裡多方通融,怎麼可能見不到他呢?”

    黃梓瑕在他對面坐下,皺眉問:“王爺連我不肯見?”

    “不,大約是覺得見了也沒用。而且,你也應該知道,王爺並不希望你捲入他身邊這漩渦之中。”

    黃梓瑕急道:“事到如今,他還覺得我可以獨善其身?”

    景翌抬眼看她,微微挑了一下眉:“說真的,王蘊不錯的。”

    黃梓瑕鬱悶之極,站起來一腳踹在他的案上。他小几上的硯台晃了一下,濺出了兩點墨汁。

    景翌望著她,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說:“好啦,知道你這幾天焦慮至極,和你開個玩笑而已。”

    黃梓瑕悻悻地瞪著他,問:“這些天你這邊有打聽到什麼動靜嗎?”

    “沒什麼,正月朝廷官員都在修整,要到初四才去衙門呢。不過他們倒也不是閒在家中,如今京城暗潮湧動,人人都已經知曉了鄂王之死,等到初四去衙門,又是一場風浪。”景翌面露遺憾地說,“可惜啊,可惜元日陛下又犯了頭疾,免了朝拜和軍仗,不然的話朝廷的這一場熱鬧早就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黃梓瑕看著他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簡直無奈:“別這種期待的樣子好嗎?”好歹這是天大的禍事,夔王府上下數百人很可能一個也逃不掉。

    “長痛不如短痛,遲來不如早來。一想到後天才開始,我有點心焦。”景翌說著,見黃梓瑕已經扶額站起,準備離開了,他才趕緊拉住她袖子說,“哎,別這麼死氣沉沉的好不好?你這樣也於事無補呀!”

    黃梓瑕想起自己和景翌第一次見面,他替自己弄了個楊崇古的身份時,在夔王面前也是這麼隨隨便便不正經的模樣,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只好嘆一口氣,重新又坐下。

    “我知道,你肯定是和景毓比較投緣,哼,他有什麼好的,死板又沉默……”景翌說到這兒,又呆了一會兒,才說,“唉,算了,他都為王爺死了,我也不說他壞話了。”

    黃梓瑕便問:“你和景毓公公應該都是從小在王爺身邊的?”

    “我不是,他是。景毓好像是四五歲就被送進宮了,比我可幸福多了,他從小就在宮裡不愁吃穿的。”景翌一邊說著,一邊又隨隨便便地看著手中的賬冊,一支筆卻毫不遲滯,勾勾點點轉眼翻過一頁。 “我生下來就被丟善堂了,長大點在善堂吃不飽,就去搶別人的東西吃,還把人家打傷了,結果被善堂丟了出來。在街上要飯了幾年之後,忽然有天下雨,把我臉洗得白白的,就有人看上我了……”

    黃梓瑕眨了眨眼,瞬間思索了一下“看上”是什麼意思。

    他瞪了她一眼,說:“別想多了,那人見我手足健全,一張臉長得不錯,就把我帶回去洗洗乾淨,換了件好衣服,賣給了宮使。然後我就被哢嚓一下——”

    說到這兒,他抬頭朝黃梓瑕微微笑起來,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好啦,我就這麼入了宦官這一行。後來在宮中掃了幾天地,忽然聽說夔王府擴建皇上要賞賜幾位宦官,哇,你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擠破腦袋才搶到這個好職位的!”

    黃梓瑕輕聲道:“那也是翌公公才幹過人,才會被王爺看上。”

    “誰說不是呢,我也很努力的,以前我不識字,後來進宮後景毓給我找了本《千字文》,我就對照著開始識字,又經常帶著烤紅薯什麼去討好藏書閣宦官,幾年內就把裡面的書都看完了!”

    黃梓瑕聽著他的童年經歷,心口忽然被觸動,某一個地方的某一點,忽然傳來隱隱的痛。她望著景翌,低聲說:“你的經歷,和我一個……一個認識的人,有點像。”

    “我知道,禹宣嘛。”他滿不在乎地說。

    黃梓瑕愣了一下,慢慢地問:“你也認識他?”

    “廢話,你知道京城裡的包皮打聽是誰嗎?你覺得盧雲中愛說閒事嗎?那都是我這邊漏出來的一點點邊角料而已。”景翌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說,“你還沒回京,禹宣的事情我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黃梓瑕轉開了臉,也轉開了話題:“所以……毓公公與你素來關係很好,還對你有恩?”

    “什麼恩啊,這混蛋只是想讓我多分擔一些事情而已。”他說著,又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終於說,“是啊……若是沒有他的話,可能……可能我還渾渾噩噩做小宦官呢。”

    黃梓瑕看著他說到景毓時,眼中那薄薄的霧氣,遲疑著,覺得有點難以啟齒。

    景翌一下子就看了出來:“有話你就說,是不是和景毓有關?”

    “嗯……”黃梓瑕慢慢點頭,然後問,“你覺得,景毓平時,有什麼地方表現得……不對勁嗎?”

    景翌呆了呆,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賬冊。他抬眼望著她,緩緩問:“什麼意思?”

    黃梓瑕也不再遮掩,說:“意思就是,我懷疑他。”

    “因為他求王爺讓張行英留作貼身侍衛?”

    “不僅僅只是這一點。比如,我與王爺當時易容隱藏在蜀地客棧之中,可張行英與景毓,偏偏就選中了那一間;在他們過來之後不久,縱火設伏就開始;王爺貼身攜帶那張符咒時,並無任何變化,而在放入盒子之後便開始變化,而當時他的身邊,景毓已死,唯有一個張行英……”

    “你讓我想一想。”景翌抬起手阻止了她的話。

    黃梓瑕便不再說話,只坐在旁邊看著他。

    他神情凝重,想了許久,終於緩緩地說:“三年前龐勳之亂,因那張符咒的出現,王爺左手差點傷殘。那之後,他身邊所有人都換了一回,而我與景毓,就是在那個時候被選過來的。”

    “他之前,可能接觸過什麼人嗎?”

    “不可能,因為那一回選人,是王爺直接抽取了一個行宮的檔,然後自己過去,按照那上面的名字,隨便指了幾個,大小美醜都不顧。事先誰也不知道他是過去找王府宦官的,更不知道他會選中誰,連王爺自己也只是看著名字隨便亂指的。”他說著,拍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幸好我當時的名字不錯,引起了王爺的注意。”

    “這麼說,一切都只是湊巧,與你的才幹無關嘍?”黃梓瑕便隨口問,“你以前叫什麼?”

    “二狗子。”

    “……”黃梓瑕還在無語,他又想了想,站起來端起桌上燈燭,說:“來,說什麼也沒用,我們去看看景毓的遺物。”

    景毓的房間就在隔壁,在燈燭照耀下,可以看見他的住處十分寬敞。進門處設著桌凳,左手耳室,右手臥室。景毓喜歡石雕,桌上几上窗上都陳設著各種石雕,大小不一,但都保養得十分乾淨。

    “景毓在王府中舉足輕重,所以與他有來往的人著實不少,你看這個桃花石筆筒,就是崔純湛送給他的。”

    黃梓瑕拿起來看了看,見只放在毫不顯眼的地方,便又回頭看其他石雕,心想,大理寺少卿也只是被這麼隨意對待,不知其他東西又是誰送的。

    景翌看出了她的想法,便說:“景毓處事謹慎,所有給他贈送財物的,他都列好清單給賬房,送禮人、估價、時間等滴水不漏,反正王爺肯定不會拿走的,只會讓他繼續保管著,實質東西還是在他這兒呢。”

    黃梓瑕點頭,又將屋內的東西都看了一圈,拿起一個雕鏤精緻花紋的石球看了看,覺得重量不對,似乎是中空的,便試著拔了一下,果然是扣得緊緊的兩個半圓,拇指大的石球被雕鏤得只剩薄薄一層,中間挖空了可以裝東西。

    景翌說:“這是景毓最喜歡的玩意兒,可以用絲絛穿了掛在腰上。你說別人都掛金玉珠寶的,他掛個石頭,豈不是好笑麼。可被我笑了好幾次後,他就揣在懷裡了,還是不肯離身。”

    黃梓瑕仔細看著球中,說:“好像有水漬。”

    “是嗎?也是哦,這東西做得這麼精緻,裡面放上水應該也不會漏出來。不過這麼小一點能裝什麼呢?潤嘴唇都不夠。”

    黃梓瑕轉著小球,看著那上面乾掉的水跡,默然不語。許久,才若有所思問:“他不是隨身帶著的嗎?那麼,怎麼沒有帶到蜀地去,卻把這麼喜歡的東西留在了這裡?”

    “是啊……我當時看著他帶走的,怎麼又出現在這裡了?”景翌也想起來,皺眉道,“難道說,有兩個一模一樣的?”

    “兩個?”黃梓瑕手捏著那個石球,轉頭看他。

    “是啊,會不會他帶走的是一個,留下的其實是另一個?”

    “兩個,一模一樣的……”黃梓瑕自言自語,然後忽然睜大眼睛,不自覺地又重複了一句,“一模一樣的兩個……帶走了一個,留下了另一個……”

    景翌看著她,問:“怎麼說?”

    “沒什麼……我好像,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臉色蒼白,但在這青白的面色之中,卻又帶著欣喜的明亮之色,彷彿雲破天開,日光乍升。

    景翌瞄著她,終於說了句好聽的話:“是不是經過我的指點,感覺豁然開朗?”

    黃梓瑕無語:“多謝你指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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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46:08 |只看該作者
第226章 暗影憧憧 (二)

    景恆是個能幹的人,很快張行英的資料便被他從名冊中調出,送到了黃梓瑕的手上。

    張行英的資料,一清二白,毫無瑕疵。

    父親行醫,當年是端瑞堂名醫,曾入宮替先皇診療。母親已逝,上有兄嫂,如今經營呂氏香燭鋪。三代親族內並無罪犯。

    張行英在京城普寧坊長大,十八歲報名候選夔王府儀仗兵,並通過重重甄選順利進入王府。但在不久後因為疏忽而被逐出。之後在京城端瑞堂為學徒打雜,又因故離開,本擬入京城防衛司,未果,出京四處遊歷。於蜀地扈從夔王有功,重新回歸王府,成為王府近身侍衛之一。

    黃梓瑕將這寥寥卷宗看了又看,字裡行間,看到了張行英與自己的無數過往。

    若沒有張行英,她不可能混入長安,更不可能遇見李舒白,求得他的幫助,順利南下為自己家的冤屈翻案。

    他是如此重情重義、心懷熱血的好男兒,對重病的父親盡孝,對他們這群朋友重義,對心愛的滴翠不離不棄。他身材高大,卻十分靦腆,一緊張時說話就結結巴巴;他有恩必報,明知自己會擔罪責,也要幫她混進儀仗隊入長安;他心思單純,暗戀滴翠許久,都只敢偷偷地經過門口望一望她……

    黃梓瑕只覺得自己腦中嗡嗡作響,她不敢想,卻不得不去想。這世界這麼可怕,群狼環伺,敵我混淆。誰知道隱藏在自己身邊最深的那個人,會是誰。

    她將張行英的捲宗交還給景恆,準備離開王府時,先去了淨庾堂,給琉璃盞中的小魚餵了一顆魚食。

    魚實在太小,芝麻大的魚食,她以指甲碾碎,然後撒在水上讓它吞食。她看著魚食,想起這還是今年王若那個案子時,她與李舒白兩次去西市找那個變戲法的人,順便買下的那一種魚食。

    她還記得李舒白那時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不自然模樣,說,這種魚食,小魚似乎很喜歡。

    當時她只是在心裡暗笑,可現在想來,她以後,或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那樣的李舒白了。

    今生今世,他僅存的那一點孩子氣,已經在這樣的局勢中,蕩然無存了。

    她手握著琉璃盞,無言中俯下身,將臉靠在桌上。她望著碧藍透明的琉璃盞,裡面紅色的小魚被藍色渲染出一種艷麗的紫色,在宮燈的金色光芒之中,小魚全身蒙著一層異樣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她拔下自己頭上的釵,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又在旁邊畫了小小的一個圓。

    這大圓,如同巨大的車輪,正向著小圓碾壓而來。她與李舒白正是這面臨粉碎命運的小圓,如今她們手中唯一有力的東西,只有那個傷口——鄂王自盡的證據。

    而那巨大的力量,是天地巨掌,是兄弟鬩牆,是朝野億萬人,是鬼神之力。天河傾瀉,長空破碎,她們縱然粉身碎骨,終究還是無處可逃。

    這麼懸殊的力量,天地之間,還有誰能救他,誰能重挽天河,補闕日月。

    這毫無希望的壓制,讓她氣息急促,胸口疼痛如刺。她握著琉璃盞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裡面的小魚受驚,撥喇一聲輕躍出水面。

    黃梓瑕怕自己將小魚傾倒在地,便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手,將琉璃盞放在了桌上。她深深地呼吸著,將自己這種難以抑制的悲苦慢慢派遣出內心。

    她起身走出淨庾堂,走向枕流閣。

    黑暗之中就著星月之光,她看見冰封的荷塘之上,殘荷根根支離,如同蓑衣老鬼。在冰面之上,還留存著前日煙花遺跡,一層層灰燼被凍在冰面之上,形成灰暗的影跡。

    黃梓瑕走下台階,伸出一隻腳,踏在冰面之上。

    不知道這冰面有多厚,她踏上去,是否會就此墜入,被冰水覆沒,從此再也不需要面對這些洶湧如潮的可怕未來。

    然而她只緩緩一怔,便將自己的腳收了回來。她轉身走入閣內,將那個放置符咒的木盒取了出來。

    與上次在木匠那邊看見的一樣,九九八十一個空格,八十塊字碼。這上面的字,毫無邏輯順序,那一次湊巧拼成的這個盒子,就算是製作這個盒子的工匠,也斷然不可能在那倉促之間記下這毫無聯繫的八十個字。

    她的手在上面移動,被她帶動的字碼,如同拼圖般一個一個移動,那些混亂的字在她面前一個個移動,卻始終是打不開的盒子,堅牢無比。

    她嘆了一口氣,將盒子放回原處,卻看見了一條映在書架旁邊的影子。

    她轉頭看去。張行英站在門口,面目晦暗地看著她。廊外懸掛的宮燈逆光斜照,將他的面容模糊成一片黑影,唯有那一雙眼睛中,一點亮光盯著她。

    黃梓瑕只覺得有一股冰涼的氣息從她的腳跟升起,直衝腦門。她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氣息,將雙手緩緩收了回來,不動聲色地轉過身看他:“張二哥。”

    張行英走進來,問:“黃姑娘,你在找什麼?”

    黃梓瑕若無其事地說:“我想看一看那張符咒,不過看來這盒子很難打開。”

    “嗯,這盒子是王爺重要的東西,如今王爺不在,你還是最好不要動吧。”張行英說著,抬手去將盒子往架子裡面推了推。

    黃梓瑕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朝外走去,一邊疲倦地問:“張二哥來這裡什麼事?”

    “今日我負責王府巡邏。”張行英皺起眉頭,又說道,“你回來了,就早點歇息吧。就算你為王爺殫精竭慮,但總不能不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了,多謝你,張二哥。”黃梓瑕點點頭,低聲說,“但我還得回去,不能待在這裡。”

    張行英用擔心的目光看著她,說:“外面似乎已經宵禁了,我送你過去吧?”

    “這倒沒關係,我有王府令信在。”黃梓瑕說著,與他一起踏著枯乾的草莖向廚房走去,“張二哥,你經常值夜嗎?”

    “還好,五天輪一次。”他說著,仰頭看著滿天星斗,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雖然王爺不在府中,但我們畢竟還是要盡忠職守,以免王爺回來之後,又憂心毫無章法的府內。”

    黃梓瑕點點頭,說:“對啊,總不能他不在,王府就亂了。”

    張行英忽然停下腳步,低聲問:“黃姑娘,你可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見到王爺 ?”

    黃梓瑕默然搖頭,說:“我哪裡認識宗正寺的人呢?”

    “子秦那邊,有辦法嗎?”他又問。

    黃梓瑕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張行英嘆了口氣,然後說:“也不知道王爺如今怎麼樣了,在裡面是否需要什麼東西,我們又該不該去打理一下。”

    “這些我們哪裡知道呢?一切只能靠景翌他們打理了。”黃梓瑕說著,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問,“你有什麼辦法呢?”

    張行英也是搖頭,兩人都是沉默。

    張行英送她出了王府,站在門口目送她一路西去。

    黃梓瑕走出許久,回頭看去,發現張行英還站在街口,一直注視著她。見她回頭,他朝她揮揮手,說道:“黃姑娘,一路小心。”

    她點點頭,裹緊身上斗篷往前走。

    她默然走著,寒風迎面,長安各坊的燈火,在眼前漸顯模糊。通紅的燈光讓她想起成都府的那場大火。

    在火場之中用自己身軀為他們打開一條逃生之路的景毓,臨死前握著張行英的手,殷切看著李舒白的目光,至今還在眼前。

    她想著那目光,忽然之間渾身顫抖,虛汗直冒。

    她的右手不自覺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企圖將自己這種可怕的念頭壓下去。

    但她終究無法拋開,冷汗沿著脊背緩緩滑下來,全身冰冷,腦子卻越發清晰起來。

    那張符咒,李舒白隨身攜帶的時候,不曾會出現什麼異狀,而藏入那重重的密盒之中後,便開始變化,冒出詭異的紅圈。

    總得有個身邊人,而且,在那個人死之前,一定要找好下一個繼任的人。

    奄奄一息的景毓,以最後絕望的目光看著李舒白,將張行英交託在他的身邊。當時景毓唇邊那一絲欣慰的笑意,曾讓她濕了眼眶,而如今想來,卻讓她冷汗涔涔。

    難道——

    為他們付出生命的,最後卻只是陰謀中奮不顧身的那一顆棋子?

    沉默靦腆、高大可靠的,她所有朋友中最為單純的那一個人,真的,會做出令她不可想像的事?

    黃梓瑕回到王宅,不知是凍的還是為什麼,意識有些模糊。僕婦們趕緊給她打來熱水,又給她生了旺旺的火爐,被褥中塞了湯婆子,伺候她睡下。

    然而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還在眼前重演,讓黃梓瑕根本無從入眠。

    幻象糾纏著她,她整夜輾轉反側,看見李潤將那柄魚腸劍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口;看見景毓最後那一抹慘淡的笑意;看見張行英在端瑞堂曬藥的地方高高揚起手臂翻抖著晾曬的草藥;看見滴翠在小巷的盡頭給她留下的那個記號——

    北,左下角被包皮住的一個北。

    不太識字的滴翠,不知從何而學來的這一個字,寫得那麼怪異,她卻一眼就領會了這意思。

    她知道了什麼,讓他們盡快逃離,不要捲入這個可怕漩渦。可惜她不信滴翠,也完全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如何巨大的陰謀。如今天地翻覆,她再想起滴翠的那一個字,才明白,滴翠早已預先知曉了這場風暴。

    黃梓瑕僵直地躺在床 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逼迫自己再深入一點。

張行英……張二哥,他真的是潛伏在他們身邊的一著埋伏嗎?在必要的時候,他真的會出來給他們致命一擊嗎——不,那偷出魚腸劍,讓鄂王自盡來誣陷夔王的行為,本來就是給李舒白的致命一擊。只是,這究竟是他幹的,還是別人幹的,如今,一切都並無證據。

之前,在蜀地的時候,她曾與李舒白隱約察覺到張行英的可疑之處,但也只是隱約感覺而已。如今她唯一懷疑張行英的憑證,只是景毓,還有滴翠。他自己本身,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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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46:22 |只看該作者
第227章 暗影憧憧 (三)

    黃梓瑕捂著眼睛,感覺到頭部的劇痛。她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一定會崩潰發瘋。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拋開一切先休息。不論如何,明日又有十二個時辰,可以讓她去尋找絕望中的希望。

    周子秦作息很好,每天早睡早起,今天也不例外。

    不過起床後對著鏡子一照,發現自己臉色挺難看的,他還是嘆了口氣:“都怪崇古,昨天夔王出了這麼大事,我一聽到消息就趕緊去永昌坊找她,她居然不在!究竟是怎麼回事啊,我想了一夜都快想破腦袋了!”

    因為沒睡好,所以他開門出去時,身體都是搖搖晃晃的,眼睛也才睜開了一半。而站在廊下的人一聲“子秦”,卻讓他嚇得幾乎跳起來:“崇……崇古?”

    黃梓瑕披著一件紫貂斗篷,站在他房門之外。見他嚇得緊貼在門上,便問:“怎麼了?”

    “你你你……平時有事都是我去找你啊,怎麼今天你過來找我了?”周子秦說著,再一看她的面容,頓時更加驚愕了,“怎麼回事啊?我還以為我的臉色夠難看了,怎麼你比我還難看?”

    黃梓瑕沒有回答,只單刀直入地說道:“我找你有事,關於夔王。”

    “我昨天就找你想打聽這件事了,結果等你到酉末都沒回來!”

    “我昨晚要去查訪​​一些事情,所以回去較晚,還差點被宵禁的士兵盤查了。”

    周子秦讓她先到自己家花廳坐下,然後火速去廚房端了吃的過來,先給她讓了碗薏米粥。

    “我吃過了。”黃梓瑕搖頭。

    “再吃點,你看你的模樣。我跟你說,不吃飽東西,壓根兒沒法做事,更別說還是大事。”

    黃梓瑕聽他這樣說,便接過他遞來的粥,舀著吃了幾口。

    “趕緊跟我說說,昨天是怎麼回事?全京城都在傳,說大年初一夔王把鄂王給殺了!我一聽到都快懵了,這怎麼可能!”周子秦急得抓耳撓腮,又去撓桌子,差點把那黑漆的几案都抓出幾條痕來,“你快說啊!”

    黃梓瑕捧著粥碗,皺眉問:“全京城都知道了?”

    “是啊,聽說夔王被下宗正寺了,鄂王屍身送歸鄂王府了!”周子秦急得連東西都顧不上吃了,嘴裡劈裡啪啦只說,“聽說是神策軍百餘人親眼所見!夔王一劍捅在鄂王心口,鄂王當時氣息未絕,就抓著夔王衣襟,對著後面趕​​來的人慘叫,夔王殺我!”

    黃梓瑕點了點頭,低聲說:“是,鄂王確實如此說。”

    周子秦真的跳了起來,連筷子被他帶得掉在他的腳背上他都顧不上了,只急問:“夔王殺人了?鄂王污衊他所以他一怒之下殺了鄂王?不可能啊夔王向來冷靜怎麼可能……”

    黃梓瑕將粥碗放下,抬頭看他:“你坐下,好好聽我說。”

    “好……好吧。”急得七竅冒煙的周子秦,也只能再度乖乖坐下,只伸長了脖子,探頭望著她,恨不得直接把她要說的話從肚子給掏出來。

    “夔王是被冤枉的。”黃梓瑕考慮到周子秦肯定不會輕易接受鄂王自殺以陷害李舒白的事實,所以為免他過度震驚,只簡短地說了最重要的這一點,“雖然凶器,確實是夔王的魚腸劍。”

    極度震驚的周子秦,此時終於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夔王府有內應,居然敢偷出魚腸劍陷害夔王?”

    “對,而且,還應該是王爺十分親近的人。”

    “景翌?還是景恆?景祐好像在蜀地失散了,他回來了嗎?”周子秦還在思索著,黃梓瑕又問:“你還記得,上次我們遇見滴翠的時候,她在小巷的盡頭給我們留下的那個記號嗎?”

    周子秦用力點頭:“記得記得!可是我到現在也想不出那是什麼意思啊……”

    黃梓瑕取過筷子,蘸著薏米粥,在桌上寫了一個北字,又在右下兩邊畫了個包皮邊。

    周子秦看著這個標誌,說:“對,就是這樣的,可是這是什麼意思呢?是說她在城北,讓我們去找她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又用筷子在那個∟形狀的一豎上方,加了一個點。

    周子秦看著加上了一點的這標記,頓時嘴巴越張越大,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逃!”

    黃梓瑕點頭,說:“對,這是滴翠給我們留下的消息,逃。只是她認識的字本來就少,寫得不規範,那一點又可能因為太小而我們未能注意,於是就變成了這樣一個怪異的符號了。”

    “那她為什麼不說呢?”周子秦問。

    “我想,必定是有原因的,但究竟如何,還是要找到滴翠再問了。”

    周子秦若有所思:“不對啊,崇古,滴翠只是一個普通民間女子,而且還是戴罪之身。可她從哪裡知道將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情,從而給我們發出警示呢?”

    “是啊,當今皇上連太醫及家人都遷怒,又如何會放過她這個兇手的女兒?”黃梓瑕長嘆一口氣,說,“像她這樣的身份,她卻能預先知曉將要發生的事情,知道我們將會遭遇的局面,並且留言警示我們——你猜她消息的來源,會是何處?”

    周子秦思索著,然後,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看向黃梓瑕,欲言又止許久,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聲音顫抖地問:“張……張二哥?”

    “嗯,唯一的可能,對嗎?”黃梓瑕聲音平靜中略帶疲倦。

    周子秦徹底驚呆了,他盤膝坐在她面前,兩眼發直,嘴巴幾次蠕動著張開,卻終究還是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我都不敢想……那個人是張二哥。”黃梓瑕說著,嗓音也微微波動起來,心緒紊亂,氣息不勻,“若不是他,那最好,可如果是他……”

    “怎麼可能會是張二哥?”周子秦激憤地打斷她的話,“崇古,他可是張二哥啊!他,他和我們出生入死,他還不止一次救過我們,他一直深愛滴翠……你怎麼可以懷疑他?你怎麼可以懷疑我們的張二哥?!”

    黃梓瑕咬住下唇,卻難以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她只能別開臉,不去看周子秦那幾乎要哭出來的臉,哽咽道:“子秦,張行英也是我的張二哥,我……和你一樣難受。”

    周子秦見她這樣難過,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終還是小聲地安慰她說:“至少,至少現在還沒有肯定,不是嗎?可能張二哥不是的……”

    黃梓瑕用力點了一下頭,兩人沉默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黃梓瑕深深呼吸著,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才又說:“子秦你看,如今我與夔王,已經走到這樣的境地。身邊幾無可信之人,也幾無可靠之人了… …”

    周子秦低聲但堅定地說道:“你放心,至少,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

    “是,我們如今,正需要你的幫助。”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抬眼注視著他,說道:“你身份特殊,或許能有機會成為檢驗鄂王遺體的人。我希望,到時候你能查驗出蜘絲馬跡,幫我們一把。”

    黃梓瑕的話,讓周子秦如夢初醒。他茫然點頭,顯然還在極度震驚之中:“好,如果叫我去的話,我一定會好好查驗的……”

    話音未落,外面已經有人跑進,叫道:“少爺,少爺!”

    周子秦轉頭看他,還是一臉僵硬模樣:“什麼?”

    “刑部常來的那個劉知事來了,還帶了一個宗正寺的吳公公,聽說是請你去鄂王府。”

    周子秦看了黃梓瑕一眼,震驚又恍惚地說:“好,我馬上去。”

    他起身往外走去,黃梓瑕在他身後說:“子秦,拜託了。”

    他點了一下頭,快步走出去了。

    “驗屍啊……”

    周子秦的反應大出刑部與宗正寺的預料。這個人生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驗屍的周子秦,今天忽然轉了性。他盤膝靠在憑几上,一臉苦惱的模樣:“刑部這麼多仵作,幹嘛來找我?”

    “咦……”刑部劉知事簡直有一種衝動,想要轉頭看一看窗外,今天的太陽是不是綠色的,“周少爺您驗屍的功底可稱天下無雙,至少,京城您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

    “跟你說實話吧,我找了個未婚妻,她不喜歡我驗屍,所以為了不打一輩子光棍,我連蜀地捕頭的事情都不管了,跑回來想謀個正經事兒做做。”周子秦一臉嚴肅,講得跟真的似。

    劉知事哭著一張臉,說:“周少爺,這事兒沒您的話,還真不成……這回驗的屍,可不是普通人的……”

    周子秦面露驕傲的神情:“不是普通人的,我平時驗的還少嗎?同昌公主,王家的族女,公主府宦官……”

    “是鄂王殿下的遺體。”劉知事不得不明說了,“您也知道,我們刑部那些仵作,都是粗手笨腳的,檢一次屍體就跟殺了一次豬似的。可鄂王的遺體,能這樣弄麼?再者,不說此事關乎朝廷皇室,鄂王爺的遺體,也是那些人可以看得的?”

    周子秦心裡想,黃梓瑕真是料事如神,果然他們找上自己了。這燙手山芋,終究還是丟過來了。

    既然知道他們要叫自己去驗鄂王了,他也就裝出一副震驚的模樣,眼睛嘴巴張得圓圓的,表示自己無比哀悼又受寵 若驚:“什麼?是鄂王爺 ?”

    “正是,不知周少爺……”

    “鄂王爺與我頗有交情,他此次驟然離世,實在令我痛徹心肝——”周子秦嘆了一口氣,表示自己要去拿工具,“總之,我萬萬不能讓鄂王爺的身體遭受玷污,這事我一定義不容辭!”

    他跑到自己房間,去收拾自己的箱子。錯眼一晃看見有個瘦弱的少年站在旁邊,便問:“我的工具箱呢?”

    那少年將旁邊的一個箱子提起交 給他,說:“走吧。”

    他一聽這聲音,頓時呆住了,這略帶沙啞的低沉少年音,曾是他無比熟悉、獨屬於那個人的,等他再回頭一看,看見一張面色蠟黃,眼角微微下垂的陌生少年面容,頓時呆住了:“你……你誰啊?”

    “楊崇古。”黃梓瑕淡定地整好身上的衣服,“向阿筆借的衣服,還算合身吧?”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問:“誰幫你易容的?”

    “我自己。你屋內亂七八糟的東西這麼多,我找出來用了。”她說著,徑自往外走。

    周子秦趕緊背著箱子追上她,問:“你去哪兒?”

    “你來收拾東西了,當然是去鄂王府驗屍了,不是麼?”

    周子秦趕緊點頭:“那……你還是我的助手?”

    她點頭:“是啊,輕車熟路。”

    “周少爺什麼時候多了個助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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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58:04 |只看該作者
第228章 暗影憧憧 (四)

    馬車一路行去,劉知事打量著這個眼角下垂一臉晦氣的少年,猶豫著要不要讓他接觸此案。

    周子秦拍著胸脯說:“廢話啊,我現在是蜀郡總捕頭,身邊能沒有個幫手嗎?何況崇……小蟲他很厲害的,雖然年紀輕輕,但已經盡得我的真傳!”

    宗正寺的人則問:“周少爺都有助手了,怎麼還自己背箱子?”

    周子秦嚇了一跳,看著自己懷中的箱子目瞪口呆:“這……這個……”

    “我倒是想幫少爺背呢。”黃梓瑕在旁邊啞聲說:“可少爺的箱子裡無數獨門絕密,他怕我學走了,以後長安第一仵作就要易人了。”

    旁邊兩人覺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地點頭,只是看著周子秦的目光未免就有點輕視的意味了。

    “才不可能!少爺我的本事,你沒有二三十年學得去嗎?區區箱子算什麼?”周子秦抵賴著,一邊暗暗對黃梓瑕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黃梓瑕垂著眼,依然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神情。

    路途並不遠,不一會兒已經到了鄂王府。

    黃梓瑕曾多次來到這裡,但此次鄂王府與她常日來的並不相同。府上正在陳設靈堂,上次已經憂慮重重的鄂王府眾人,此時知曉了鄂王確切的消息,個個絕望而無助,府中到處是哀哭一片。

    一日之間,兩個王府都遭逢巨變,所有的人都面臨著覆沒的危險。

    黃梓瑕垂下眼,目不斜視地跟在周子秦身後,進了後堂。

    鄂王的屍身正靜靜躺在那裡。她已經搜檢過這具屍身,如今需要肯定的,只是那個傷口——這方面,她身為一個女子,實在沒有周子秦方便。

    周子秦取出薄皮手套戴上,檢查著李潤的屍身,一邊隨口說道:“驗——”

    黃梓瑕早已準備好了筆墨,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下來。

    鄂王遺容尚安詳,肌肉有些微扭曲狀,雙目口唇俱閉。遺體長六尺許,體型偏瘦,肌膚勻白,心口有一血洞。身著灰色棉衣,素絲履,軀體平展舒緩。背後與關節處略顯青色屍斑,指壓可退色,似現皮紋紙樣斑,眼目開始渾濁,口腔黏膜微溶。

    死亡時間初斷:昨日申時左右。

    死亡原因初斷:利刃刺中心臟,心脈破損而死。

    傷口形狀……

    周子秦說到這裡,遲疑地停了下來,看著傷口沉吟不語。

    黃梓瑕捧著冊子看向那個傷口,問:“怎麼樣?”

    他的目光看向旁邊的劉知事和吳公公,見他們也正在關切地看著自己,便又轉頭看著黃梓瑕,張了張嘴,一臉猶豫。

    黃梓瑕手中的筆在硯台中添飽了墨,平靜地看著他,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見她神情無異,才凝重地說道:“傷口狹長,應為短劍或匕首所傷,方向……微朝左下。”

    黃梓瑕不動聲色,將原句一字不漏寫上,然後擱下筆,輕輕吹乾墨跡。

    劉知事起身走過來,看著上面的字樣,問:“有什麼異常嗎?”

    “劉知事你看,這個傷口啊,它……”周子秦正說到此處,只覺得衣袖被人輕輕一拉,他微一側頭,看見了身旁的黃梓瑕,雖然她假裝收拾桌上的東西,只抬頭瞥了他一眼,但那張目光中的憂慮和凝重,卻讓他迅速閉上了嘴巴。

    他看見她嘴唇微啟,以低若不聞的聲音說:“自保為上,切勿多言。”

    周子秦在心中嚼著她這句話,忽然在瞬間明白過來。

    連夔王都無法對抗的力量,他又如何能在此時一口說穿?這真相一說出口,他與身邊的黃梓瑕,便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周子秦只略一遲疑,便說:“這傷口看來,應該是用十分鋒利的刀子所傷,劉知事你看啊,傷口如此平整如此完美,你以前可見過麼……”

    劉知事見他伸手在那個血洞上撫摸過,就像撫摸一朵盛開的鮮花一樣溫柔,頓時覺得毛骨悚然,趕緊退開一步,說:“我哪見過?你知道我在刑部是管文職的,怎麼可能接觸這些?”

    “也是,劉知事是文人,聽說詩寫得刑部數一數二嘛。”周子秦勉強笑著,恭維道。

    劉知事得意地搖頭:“不敢不敢,當初令尊在刑部時,在下忝居刑部第二。”

    周子秦只覺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趕緊假裝興奮,示意黃梓瑕遞上驗屍單子,問:“劉知事對此驗可有疑義?”

    劉知事看了一遍,見上面清清楚楚,記得與周子秦所說的一字不差,便讚了一聲“好字”,示意周子秦先簽字,然後自己提筆在右邊寫了,宗正寺那位官員也在旁邊押了自己名字。

    將謄寫好的驗屍單子交給劉知事,黃梓瑕將原本放回箱中。依然還是周子秦背著箱子,兩人出了鄂王府。

    刑部的人與周子秦再熟不過,送他們回家的車夫還給他抓了一把栗子,問:“周少爺,你爹如今在蜀地可還好?什麼時候回來看看刑部上下一干人啊?大家都很想念他呢。”

    “哦,他……他如今剛到蜀地,忙得要命,我看得過段時間了。”他說著,彷彿是怕外面的冷風,趕緊鑽到車內。

    黃梓瑕爬上馬車,發現他坐在馬車內的矮凳上,正在發呆。

    她叫了一聲:“子秦。”

    周子秦“啊”了一聲,手一抖,剛剛那捧栗子已經從他的手中撒了一地。

    黃梓瑕看了他一眼,蹲下來將栗子一顆顆撿起來。車內狹窄,她蹲在地上,看見他的手,還在劇烈顫抖。

    她打開他的手掌,將栗子塞進他的手中。

    周子秦緊張地聽了聽車外的動靜,然後拼命壓低聲音,問:“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鄂王是自盡的?”

    她點了一下頭,說:“所以我之前沒有對你詳加說明。此事絕難言說,但我知道你一看便能明白的。”

    “廢話啊!鄂王的傷口微偏左下,這只能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兇手是左撇子,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自己以右手持匕首自盡的!”

    黃梓瑕冷靜道:“還有一種可能,是有人自後方抱住鄂王,右手繞到他的胸前刺下。”

    “對,這樣也能造成左下方的傷口,可問題是,鄂王在被刺之後,還對著趕來的眾人喊出夔王殺我這樣的話,這說明,他當時是有餘力掙扎的!所以若有人自後方制住他時,他一掙扎,身上必有損傷痕跡,而且雙手必然會下意識地反抗,可鄂王沒有,他全身上下完全沒有受損痕跡,排除了這個可能!”

    聽他說得這麼激動,聲音也越來越響,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壓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周子秦拼命咬住舌頭,硬生生將自己的話堵住。他瞪大眼睛,不敢再說話,只瞪著黃梓瑕,等她給自己解答疑問。

    黃梓瑕卻閉上眼睛,靠在車壁上,再不說話。

    急了一路的周子秦,一到自家就趕緊跳下馬車,往裡面跑去。

    黃梓瑕跟著他走到後院,他將門一把關上,又把門栓死死插好,然後​​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問:“你快說啊!鄂王為什麼自殺?夔王為什麼會成為凶手?鄂王為什麼臨死前還要對眾人說是夔王殺他?”

    黃梓瑕拂開他的手,坐在他屋內的鏡子前,一邊用清水將自己臉上易容的那些東西洗掉,一邊將昨日情形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然而問:“你覺得,這世上,有什麼辦法能讓鄂王連性命都不顧惜,寧可拼卻一死,也要讓夔王身敗名裂,陷入絕境?”

    周子秦呆呆地坐在她面前,臉色鐵青,呆滯許久才張了張嘴唇,問:“攝魂術?”

    黃梓瑕點點頭,卻不說話。

    “可是,攝魂術也不可能憑空施展啊?無緣無故,鄂王怎麼會忽然就對夔王恨到要以命換命?再者,上次不是說鄂王已經寸步不離王府三個月了嗎?誰能給他施法?”

    “還有,他究竟是如何從翔鸞閣跳下的空中消失的……”黃梓瑕閉上眼,搖了搖頭,低聲說,“這案子,如此可怕,如此詭異,我如今……真是不知到底才能繼續走出下一步……”

    周子秦也是一籌莫展,只想著這可怕的案子,他呆呆地望著黃梓瑕,彷彿看到她身後,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在緩緩旋轉。如同巨獸之口,血腥與黑暗從中蔓延,如同萬千條刺藤爬出,在還未來得及察覺的時候,她已經被緊緊縛住,正一寸一寸被拖入其中,無法逃脫。

    冷汗自周子秦的額頭滴落,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以顫抖的聲音叫她:“崇古……”

    她洗淨了自己的雙手,側過頭看他。

    他顫聲說:“逃吧……我們逃吧……”

    黃梓瑕垂下眼,看著自己手上殘存的水珠,想著滴翠給他們留下的那一個“逃”字。到了此時此刻,終究,連周子秦這樣大大咧咧的人也知道,面對如此可怕的力量,唯一的出路,只有逃離而已。

    但她閉上眼,緩緩的,艱難地搖了搖頭。

    “子秦,多謝你。但我若逃了,夔王怎麼辦?躲在陰暗角落苟活於世,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在至親死亡,她被誣為凶手的時候,她寧願北上長安,拼死尋求一線微渺希望,也不肯接受這樣的人生。

    而現在,她也是一樣的選擇。

    “我要的,是和我摯愛的人在日光下生活,我們攜手而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如果不能有這樣的人生,那麼……就算我死了,又有何足惜? ”

    周子秦看著她蒼白面容上如此堅定的神情,一時之間,只覺胸口激盪。他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地點一點頭。

    她也是情緒激動,許久說不出話來,只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到裡面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又將解下的那件紫貂斗篷披上,準備離開。

    他送她走到庭前,看她穿過重門而去。外面的寒風呼嘯,她裹緊了身上的斗篷。即使披著這麼厚重的貂裘,她的身材依然修長纖細,在此時的風中,恍如一枝易折的紫菀,卻始終在凜冽風煙之中搖曳盛綻,不曾畏懼。

    他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在心裡明白過來,她是黃梓瑕,她不是楊崇古。

    她是一個少女,她是肌骨亭勻、面容姣好,從髮梢到指尖,全都柔美可愛的女子,黃梓瑕。

    他已經永遠沒有那個可以稱兄道弟的小宦官楊崇古了。

    不知是遺憾,還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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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58:18 |只看該作者
第229章 波譎雲詭 (一)

    黃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中。天氣嚴寒,宅中人都呆在室內,顯得冷清無比。

    她一個人經過遊廊,斜陽從柱子外照進,她穿過柱子的陰影,出現在日光之下,很快下一步又被柱子的影子掩蓋。她茫然無覺地往前走著,在乍明乍暗的光線之中,不知自己該前往何處,又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麼。

    毫無頭緒,毫無方法。在煎熬中,她自己也不知如何捱過一個個日子。

    直到某天入暮時傳來的笙簫管笛聲,讓她忽然驚覺,原來已經到上元節了。唐朝上元休沐三天,今日正是十四。

    黃梓瑕也是徘徊無緒,便走出了王府,往永嘉坊之外而去。

    滿街都是絢爛花燈,如同一長串的明珠連綴在夜色之中。提燈賞玩的人群熱熱鬧鬧地嬉戲歡笑,猜著各家門前的燈謎,也提起自己的燈,讓別人猜這上面的謎題。

    有簡單的謎題,也有極難的,許多人站在那裡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黃梓瑕一步步走過,眼睛在燈上滑過,未曾有絲毫停滯。

    忽然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問:“取杜甫詩云,人生七十古來稀。打一成語,捲簾格。”

    黃梓瑕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只覺得心跳驟然一停。這元宵的喧囂忽然之間也似退卻了老遠。

    她緩緩回過頭,看見滿街如晝的燈光之下,站在她身後含笑望著她的王蘊。

    他依然是一身清和溫柔的模樣,笑吟吟地低頭看著她,詢問地“嗯?”了一聲。

    黃梓瑕望著他,慢慢地說:“少年老成。”

    “對!就是這個。”王蘊恍然大悟道,“剛剛看見一戶人家的燈謎是這個,我一路思索未解,沒想到你一下子猜出來了。”

    黃梓瑕見他言笑晏晏,一時語塞,不知他是否已經與王宗實碰過頭,講過那件事情。

    而他含笑看著她,說道:“你看,我剛剛正要去尋你,就遇見你往這邊來了,你看,這是否就是心有靈犀?”

    她垂下頭,避開他的眼睛也避開他的話題,只問:“這麼快就回京了?”

    “嗯,我想到你獨自在京中過年,恐怕會孤單無趣,所以等祭祀結束後便立即趕回了。”他在橘色溫暖的燈光下凝視著她,輕聲說,“你好像瘦了,最近操心的事情很多吧?”

    黃梓瑕點頭道:“是……鄂王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了吧?”

    “在回京的路上,一路都是各色人群在議論此事,想不聽到也難。”他與她一起往家中走去,皺眉道,“怎麼可能?夔王絕不可能犯下這種事。”

    “是啊,此事詭異之處,難以言喻。”黃梓瑕想著種種令她無法解釋的非常之處,皺眉嘆道。

    王蘊側過臉看她,輕聲問:“我聽王公公說,你當時就在近旁——那麼,以你看來,確實是夔王殺了鄂王嗎?”

    黃梓瑕搖頭,堅定地說:“夔王怎麼會做出此事。”

    “是啊,此事果然詭異非常。夔王與鄂王感情最好的,可為何鄂王會當眾說他要傾覆天下,穢亂朝綱;而夔王又為何要殺死鄂王,真是令人難以捉摸。”王蘊見她神情堅決,毫不遲疑,便又問:“你了解此事嗎?”

    黃梓瑕沉默片刻,才說:“我相信此間必有內幕。”

    “我也是,我不信夔王會殺鄂王。就算會殺……他應該有千萬種方法,令所有人都無法覺察。”他說著,低頭凝視她,輕聲說,“只是此案如今更加撲朔迷離,你要追查此案的話,又要更加辛苦了。”

    黃梓瑕聽著他溫 柔的口吻,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轉身以背朝著他,不敢再面對著他:“我與王公公坦白了,我……對不住你。”

    “我知道,王公公與我也提起此事。原來你對於我們複合之事還有疑慮。”王蘊的聲音略略壓低了一點,似不經意地以淡淡口氣說道,“沒什麼,畢竟是終身大事,慎重決定才是正確的,不是嗎?而且,我也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當初還不是在蜀地追殺過你?”

    那時候,他可是一意要置他們於死地。如今又與李舒白化干戈為玉帛,但她卻終究也不知道他存的心,是真是假。這一番他與對她的呵護,是確實為了共同的利益,還是與虎謀皮,又有誰知道。

    只是她抬頭看見他如此誠摯的眼神,一時竟無法懷疑他的用心,只能深深地愧疚起來。

    “其實,在你來到我身邊,答應重新考慮我們婚事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他笑了笑,將目光投向旁邊風中搖晃的燈籠,“梓瑕,我知道今生今世,要得到你的心是困難重重。但我聽說,緣由天定,分在人為,所以還是想竭力去試一試。”

    黃梓瑕只覺得眼睛一熱,那裡面有東西似乎要奪眶而出。

    她竭力忍耐,望著那些遠遠近近的燈光不說話。

    王蘊又說:“我會盡力幫你的,只是如今王公公對於你尚存疑慮,我想或許王家不會幫你太多。”

    黃梓瑕深吸了一口氣,說:“鄂王死的時候,王公公來的時機,也十分湊巧。”

    王蘊柔聲道:“相信我,此事與王家無關。”

    黃梓瑕將頭別開,只點了一下,卻沒說話。

    “我今日進宮覲見了皇后殿下,她亦讓我這樣對你說。王家數百年大族,深諳生存之道,如何會涉入這種詭譎政鬥之中?相信聰慧如你,肯定也已經知道,幕後主使究竟是誰。”

    黃梓瑕緩緩點頭,沉吟片刻,又緩緩搖頭:“不,我還並不知道,究竟隱藏在幕後的一切,是如何連串在一起的。”

    “以你的能力,只要你能放手去調查,盡可迎刃而解。”王蘊輕嘆道,“如今你只是無力接觸到最核心的那些線索而已。”

    “我一介黎庶,進不了宗正寺,連夔王都見不到,又談何線索呢?”她情緒低落地佇立在燈海之中,滿街的燈卻照不亮她低垂的面容,只投下淡淡的陰影,蒙在她的側臉之上。

    風中微微晃動的燈籠投下了水波般的光芒,在她的臉上緩緩流轉。王蘊凝望著她的側面,在於是這光彷彿也照在了他的心口之上,令他心口水波般浮動。不由自主地,他便說道:“明日我帶你去見夔王吧。”

    黃梓瑕愕然回頭看他,心中的驚異反倒比欣喜還要多。她沒想到他竟會幫自己去見夔王,囁嚅許久,才啞聲道:“如今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夔王,你幫我去見他,或許會因此惹上麻煩……”

    “這倒沒什麼,明天是正月十五,宗正寺並不是什麼刑獄,按律,即使是犯案的皇親國戚,在這一日也是可以探望的。何況夔王天潢貴冑,節慶給他送點東西,又有什麼打緊?”他神情輕鬆,口氣也並不凝重,“而宗正寺如今說得上話的官吏,我頗認識幾個,到時候去打一聲招呼,我擔保沒問題。”

    黃梓瑕抬頭,見他笑容坦蕩,便咬住下唇緩緩點了點頭,說:“是……只要不牽連到你就好。”

    王蘊略一思索,說:“明日辰時初,我過來接你。”

    第二日辰時,日光稀薄。王蘊帶黃梓瑕去往曲江池。

    夔王李舒白身份尊貴,何況鄂王案又無從下手,自然不能關押在宗正寺衙門內。唐朝多個衙門都在曲江池邊建有自己的亭台,用以本衙門聚會遊玩,宗正寺亭子在修政坊內,夔王目前正居住在其中。

    他們由北及南穿越長安城,來到修政坊。

    宗正寺門口不過十來個護衛,看見他們過來,正準備攔住詢問,後面卻有人輕咳一聲,眾人頓時散開。是一個中年男子迎出來,朝著王蘊拱拱手。兩人神情輕鬆地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進門,黃梓瑕便跟了進去。

    過了前堂,前面正是曲江池支流,​​一個小小的河灣,遍植梅花。此時正是梅花開放之時,暗香隱隱,花枝繁密,掩映著一排屋舍,十分雅緻。

    見這裡比自己設想的要太多,黃梓瑕也略微放心了一點。那中年人帶他們進內後便不見了,只有幾個侍衛奉茶退下後,那個中年人才笑問:“蘊之所來何事?”

    王蘊說道:“今日上元,小侄從瑯琊帶了些許手信,特送給伯父品嚐。”

    那人接過東西,客氣了幾句,目光又落在黃梓瑕身上。

    王蘊又說道:“小侄與夔王也有舊日情誼,往年照例都有一份送他的,如今聽說他在這邊,因此也順便帶過來了——薛伯父您先幫我看看,小侄年輕不經事,不知這兩份東西,究竟哪份給昭王、哪份給夔王好?”

    他將兩個錦盒打開,那位薛伯父與他心照不宣,便低頭看了看盒中,見一尺來長的錦盒內,一個放的是拇指長一個小葫蘆,光滑可愛,拿來賞玩再好不過;另一個盒子放的是一方掌心大的澄泥硯,清光幽淡,十分雅緻。

    兩件東西都十分小巧,裡面絕藏不下什麼東西。但薛伯父還是都拿起來賞玩了一下,然後才笑容滿面地放回去,說:“昭王小孩子脾氣,自然是愛葫蘆,送夔王硯台也很合適的。”

    “多謝伯父指點。”他一邊道謝,一邊將硯台交給黃梓瑕,說,“我和伯父坐一會兒,你替我送去吧。”

    “是。”她應了一聲,將盛放那個硯台的小錦盒捧起,向著後方走去。

    在侍衛的帶領下,黃梓瑕穿過怒放的梅花林,來到河灣邊的走廊上。侍衛們停了下來,示意她一個人過去。

    走廊架設在河岸之上,下面中空,她的腳踏上去,聲音輕輕迴盪在水面。暗香浮動在她的周身,裙裾拂過廊上花瓣,響起輕微的沙沙聲。

    她走過兩三間屋舍,來到正中的房舍門口,還未進去,便看到李舒白站在門內,正凝視著她。

    他一身毫無紋飾的白衣,清逸秀挺如外間盛綻的白梅,唯有那一雙深黯的眸子,凜冽如夜半寒星。

    她向著他微微而笑,向著他盈盈下拜:“王爺。”

    李舒白大步走來,將她的手腕握住,一把拉進屋內,劈頭便問:“你過來幹什麼?”

    黃梓瑕沒有回答,只含笑問:“你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我了吧?”

    李舒白皺起眉,將她的手放開,轉頭避開她的笑臉:“不是讓景翌他們告訴過你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嗎?”

    黃梓瑕將那個錦盒放在几上,然後走到他的身後,輕聲說:“可,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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