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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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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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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20:42 |只看該作者
第210章 死生契闊 (一)

    她跟著王皇后回到蓬萊殿,向她行禮告辭。

    王皇后面無表情地示意她退下,未曾洩露任何情緒。彷彿她只是帶著她在御苑之中走了一圈般。

    黃梓瑕撐著傘一個人走向大明宮的大門口。雨雪霏霏的陰暗天氣,她回頭遠望含元殿。雲裡帝城雙鳳闕,棲鳳與翔鸞兩閣如同展翼,拱衛著含元殿,氣勢恢宏的大唐第一殿,在繁密的雨雪之中,若隱若現,如同仙人所居,不似凡間建築。

    她的目光投向翔鸞閣。想像著那一夜李潤自上面墜下的弧線。就算那一夜有風,也不可能將一個跳樓的人吹得無影無蹤。翔鸞閣下偌大的廣場,青磚鋪地,積雪薄薄,一個跳下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消失呢?

    她閉上眼,回憶著當時見到的情形,暗夜,細雪,火光,飛散的紙條……

    臉頰上微微一涼,是一片雪花沾染到了她的臉頰之上。

    黃梓瑕茫然睜眼,在毫無辦法推算李潤消失之謎時,她將自己的思緒推向另外一邊——究竟是什麼原因,能讓當朝鄂王拋卻性命,出來指正與他關係最好的夔王?

    她的眼前,立即出現了剛剛所見的,皇帝病發的情形。

    皇帝病重,太子年幼,夔王勢大……

    她緊握著傘柄的手微微顫抖。雖然早已猜測到內情,但一旦被撕開遮掩,明明白白顯露出內裡真相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了懼怕。

    眼前雨雪中的大明宮,朦朧間在她的眼中化為海市蜃樓。表面上的玉宇瓊樓全部化為驚濤駭浪。這天下最大的勢力,無論外表如何金碧輝煌令人傾迷,可內裡的暗潮,卻足以將任何人吞噬,連泡沫都不會泛起一個。

    “梓瑕,這麼冷的天,怎麼站在這里許久?”

    身後溫柔的聲音響起,她知道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的王蘊。她回頭朝他點點頭,默然撐傘走出大明宮高高的城門。

    王蘊給她遞了一個護手皮筒,又隨手接過她的傘,幫她撐住:“趕緊把手揣著暖一暖。”

    黃梓瑕將手揣在皮筒中,摸著裡面柔軟的羊羔毛,一時朝他看了一眼。雪下得密集,雨點已經成了霰子,打在傘上聲音極響。他低頭看她,渾沒感覺到右邊肩頭落了薄薄一層雪。

    走在他左邊的黃梓瑕默然低下頭,兩人在雨雪之中一起走出大明宮,上了馬車。

    馬蹄聲急促響起,他們穿過長安的街道,向著永昌坊而去。黃梓瑕壓低聲音,輕聲問他:“你知道攝魂術嗎?”

    王蘊微微皺眉,問:“你是指,控制他人意志的那種妖法?”

    黃梓瑕點頭。

    王蘊頓時了然,問:“你懷疑鄂王是受人控制,才會當眾說那些話,並跳下翔鸞閣?”

    黃梓瑕又點一點頭,問:“你在京中日久,可曾知道有誰會此種法門?”

    王蘊皺眉道:“這種邪法傳自西域,如今西域那邊似乎也戰亂頻仍,斷絕了根源。此法中原本就少人修習,如今我只知道你上次在蜀郡指出過的那個老和尚沐善,其他我倒真不知道。”

    黃梓瑕點頭。當今皇帝在深宮之中長大,封王之後也一直在鄆王府中深居簡出,他斷然不可能會接觸到此種邪法。而皇帝身邊若是有這樣的人存在,必定早已用在他處,否則當初也不會在眾多僧人之中單單看重除了攝魂之外一無長處的沐善法師。

    而,就算真的又找到了擅攝魂術的人,皇帝真的會為了處置李舒白,而捨棄自己的一個親兄弟嗎?鄂王李潤,在所有兄弟之中是最溫潤最與世無爭的一個,他真的會被選為犧牲品嗎?原因僅僅是因為他與李舒白的感情最好?

    黃梓瑕暗自搖頭,覺得這些設定都不合常理。她的目光看向王蘊,卻發現他也正在看著自己,他們在這並不寬敞的空間內四目相望,有一種尷尬的情緒緩慢滋生出來。

    她低下頭,有意尋了一個話題問:“之前鄂王自翔鸞閣躍下之後,王公子應該是第一個到達閣下的人?”

    王蘊點頭,又說:“為何還要如此疏離地稱呼我呢?叫我蘊之就行了,我家人朋友都是這樣叫我的。”

    她默然垂眸,緩緩點了一下頭。

    “那……叫一聲聽聽?”他戲謔地問。

    黃梓瑕遲疑了一下,終於輕輕點了一下頭,微啟雙唇,叫他:“蘊之……”

    王蘊見她面容低垂,病後初癒的臉頰蒼白如一朵俯開的白梅花,心口不覺如水波蕩過。那些輕微的漣漪迴盪在他的身體內,令他的思緒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握住了黃梓瑕的手。

    黃梓瑕的纖掌在他手中輕微動彈,似乎想要縮回去。但他卻握得更緊了,低聲叫她:“梓瑕。”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蓮萼般的小臉上,一雙清露似的眼睛。她的臉頰雖微有泛紅,但那雙眼睛卻是湛然純淨,望著他時,毫無半分神思。

    她的心思,不在這裡,不在他的身上。

    王蘊只覺得心口那種滌蕩的漣漪在瞬間平息了下去。他默然放開了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

    黃梓瑕將自己的手縮回袖中,五指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上的衣裙。

    “你想問什麼呢?”王蘊緩緩開口問,“想知道當晚我的所見,想要和王公公一起調查鄂王那個案件,想要替夔王洗清污名,是嗎?”

    “是啊。”黃梓瑕毫不猶豫的承認,反倒讓他一時詫異,無法回應。

    她抬頭看他,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笑意:“王公公當時不是說了麼?王府小宦官要避嫌,但前蜀郡使君之女、瑯琊王家長孫的未婚妻黃梓瑕可不需要。”

    王蘊心口那抹冰涼,因她的“未婚妻”三字而煙消雲散。他凝視著她問:“然而,你終究還是一意要為夔王做事。”

    她點頭說:“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夔王於我有大恩,如今他遇到難處,我縱然結草銜環,也要報答他的恩德。”

    王蘊不再說話,只點了點頭。

    就在車內氣氛變得幽微之際,馬車徐徐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王蘊隔著車壁問前面的車夫。

    “前方雨雪路滑,有一輛馬車傾覆在路上,附近坊內人正在搬運馬匹和車廂,請公子稍等。”

    王蘊“嗯”了一聲,抬頭看外面正是太清宮,又見人群一時不會散開,便對黃梓瑕說:“好像聽到裡面的鐘鼓聲了,我們到太清宮裡看看,是不是在打醮?”

    黃梓瑕便下了車,跟著他一起到太清宮內去。道士們都是熟悉王蘊的,上來延請他入內,笑道:“王公子來了,請容我等敬奉香茶。”

    王蘊與黃梓瑕跟著他們進入暖閣一看,兩人都怔了一下。

    夔王李舒白已經坐在那裡喝茶了。想來也是,他的車馬只早他們一步離開大明宮,這邊道路堵塞的時候,他應該也是被迎進太清宮來了。

    可已經撞在了一起,再轉身出去自然不好看。

    王蘊低頭微笑看了黃梓瑕一眼,忽然攜住她的手,領著她向李舒白走去,說道:“王爺今日也在此處,真是幸會。”

    李舒白沒有回答,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黃梓瑕的臉上,連他牽著的手都沒多看一眼。他凝視著黃梓瑕,神情尚未變化,眼中的光芒卻一時恍惚,縱然是素來處變不驚的人,此時手腕也微微一顫,手中的茶盞輕輕一晃,已經滴了兩滴茶水在他的手背之上。

    他垂下眼,將手中茶盞輕輕放在桌上,然後抬眼看著攜手而來的他們,神情平靜得幾乎僵硬:“蘊之,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托王爺鴻福。”他說著,拉黃梓瑕在自己近旁坐下,又問,“下官未婚妻黃梓瑕,王爺該認識,不需介紹了吧?”

    李舒白冷冷一笑,目光依然盯在黃梓瑕的身上,緩緩說道:“自然認識,我曾與她破解當初你族妹失蹤之謎,也曾破過同昌公主暴亡一案,更曾帶她南下蜀地,助她洗雪冤屈,祭奠家人。”

    黃梓瑕聽得他聲音平緩,卻不由覺得心口泛起一陣瀰漫的酸楚,只能垂下頭,怔怔望著手中的茶盞。

    王蘊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啊,多承王爺厚愛,為我未婚妻梓瑕洗脫冤仇。不日我們將回蜀地成婚,屆時不知是否能過來向王爺辭行,不如就趁今日巧遇,先行謝過王爺。”

    他分明有意在“梓瑕”面前加上“未婚妻”三字,李舒白何嘗不知曉他的用意,當下只冷冷一笑,目光轉向黃梓瑕,見她只低頭不語,頓覺胸口一陣血潮湧上來,讓他氣息噎住,一時心跳微微一滯。

    “何必客氣呢?”李舒白後仰身體,靠在椅背上,緩緩說道,“本王也曾虧欠黃梓瑕許多。至少,在有人意圖行刺時,本王當時重傷瀕死,是她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若沒有她的話,本王如今已經不在人世。”

    聽他這樣說,“意圖行刺”的王蘊頓時眸色沉了下來,雖然還敷衍笑著,但尷尬的氣氛還是籠罩住了三人。

    “而且……”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黃梓瑕身上,又徐徐說道,“你未婚妻當初為洗雪冤屈,自願進了本王府中做末等宦官,有文書憑證,如今還登記在夔王府卷宗之中。如今本王倒想問問王統領,你要娶本王府中的宦官,又要如何對本王交代?”

    王蘊沒料到李舒白居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不由得反問:“王爺的意思,如今黃梓瑕還是夔王府宦官?”

    “畫押名冊尚在,未曾註銷。”李舒白淡淡說道。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她是身懷冤屈,才會化身小宦官進夔王府,尋找機會為父母親人復仇。如今水落石出,王爺又何苦追究她當時的托詞呢?”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相信每個觸犯律法之人都有苦衷,但若因此而不加追究,又要如何維護夔王府律令森嚴,朝廷又如何樹法立威,令行禁止?”

    他們二人面色平和,一副親善模樣,唇槍舌劍卻毫不相讓。黃梓瑕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明知道此事是因自己而起,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沉默坐在旁邊。

    王蘊無奈問:“王爺的意思,是要阻止下官與梓瑕這場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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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20:57 |只看該作者
第211章 死生契闊 (二)

    “何曾阻止?本王只是想知道,蘊之你究竟要如何娶走我府中登記在冊的宦官?”

    王蘊見李舒白步步進逼,不留餘地,雖然他性子溫厚,卻也忍不住了,反問:“那麼,王爺又準備如何強制我未婚妻留在王府做宦官?”

    李舒白瞥了黃梓瑕一眼,問:“據我所知,你們之間曾有一封解婚書?”

    王蘊亦望著黃梓瑕微笑道:“戀人之間,分分合合本是常事,我們之間,婚書有,解婚書也有,但最後又沒有了——此事又有幾人知曉呢?只要我們之間心意相通,一切自能消彌。”

    黃梓瑕在他們的注目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許久,她一咬牙,站起身對王蘊說道:“不知道路清出來了沒有,我們去看看吧。”

    王蘊朝她微微一笑,對李舒白拱手道:“王爺恕罪,梓瑕似乎不願在此久候,我們就先告辭了。”

    李舒白聽他親親熱熱地叫著梓瑕,再看黃梓瑕垂眸站在王蘊的身後,兩人氣質容貌都是出眾,一對璧人相映生輝。

    他心口那陣灼熱血潮又一次翻湧上來,再也無法抑制,緩緩站了起來,說:“雨雪交加,這麼糟糕的天氣,何須兩人出去查看呢?楊公公不能稍留片刻,為本王解答一下疑問麼?”

    王蘊聽他這樣說,略一遲疑,便向黃梓瑕點頭道:“我去看看吧,你再坐片刻。”

    室內只留得李舒白與黃梓瑕兩人,外面的雨雪依然沒有停息的意思。風從敞開的門外吹進,陣陣寒冷。

    侍立在外間的景恆想了想,還是沒有關上門。

    李舒白與黃梓瑕隔著一爐茶對坐,一室沉默。

    她終於聽到他的聲音,低沉輕喑:“不是與你說過了嗎?王家如今岌岌可危,覆巢只在朝夕,你為何不聽我的勸告?”

    黃梓瑕強自壓抑自己,以最冷淡的聲音說道:“王爺不是命我離開嗎?如今我依命離開了,至於前往何處,又何須王爺操心呢?”

    “天下陽關大道無數條,我也曾給你指過最便捷的一條,為何你卻偏偏要走這條獨木橋?”李舒白手指在桌上輕點,似有薄怒。

    “予你砒霜,或許予我是蜜糖呢?看各人從哪個角度來看了。”黃梓瑕低聲道,“王家有什麼不好,數百年大族風雨不倒,就算有什麼危險,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至於如你說的那麼嚴重?”

    “你如此洞明之人,怎麼會不知道即將到來的風暴會是如何急劇?可你偏偏還要投入這個漩渦的最中心點,究竟是為什麼?”他微瞇眼睛,凝視著她。

    黃梓瑕在他的逼視之下,只覺心亂如麻,連與他對視的勇氣也沒有,只能倉促站起,說道:“我……要去看看王蘊了……”

    他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她不必回頭,也知道他正在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你還是一意孤行地想幫我,想著要從王家下手,打開目前這個僵局,查出真相,替我洗清所有罪名,是麼?”

    他站在了她的身後,貼得那麼近。他低低俯頭,呼吸輕輕噴到她的脖頸後方,讓她全身都不自覺地起了一層毛栗子,有一種危險來臨的恐懼,又充滿未知誘惑的緊張與惶恐。

    她聲音顫抖著,猶自輕聲抵賴說:“不……與你無關。我只是,覺得王蘊……他很好。”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很好,所以,你離開了我,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懷抱。所以你已經住在他準備的宅邸內,與他同車出入,攜手出現在我面前?”

    黃梓瑕心裡湧起一陣激烈的波蕩,她想反駁,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否認。他說的一切歸根到底都是事實,他毫不留情,一針見血。

    因為理虧,因為詞窮,因為深埋在內心無法說出口的那些話,黃梓瑕的身體,終於微微顫抖起來。她的眼睛泛紅,急促的呼吸讓她的氣息哽咽。

    “對,我……會和他在一起,反正你也不懂!”她用盡最後的力量轉過身,仰頭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顧咬牙說道,“我會和王蘊成親,過幸福美滿的一生,我是我,你是你,黃梓瑕壓根兒與李舒白無任何瓜葛!”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盯著她,那眼眸中深黯的神情,幾乎可以將她的魂魄吸進去。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驟然間身體前傾,已經被他狠狠拉入懷中,用力抱住。她尚未來得及驚愕與慌亂,便已聞到了他身上沈水香的味道,令她的腦子在瞬間一片空白,整個人仿似自高空下墜般,再也沒有任何力氣。

    他將她抵在身後的柱上,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她還未來得及出口的、那些傷人又更傷己的話,被全部堵在口中,再也無法洩露一點聲息。

    她的手無力抬起,抵在他的胸口,想要將他推開,可身體卻就此失去了力氣,只能任由他親吻自己,溫熱柔軟的唇瓣在自己唇上輾轉流連,這麼粗暴的動作,這麼溫柔的觸感。

    身體熱得近乎暈眩,就連眼睛也不由自主閉上了。她聽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邊急促迴盪。她茫然恍惚,心想,真奇怪啊,為什麼這個平常冷淡之極的人,此時和她一樣,僅僅因為唇齒間的親密相觸,便身體灼熱,呼吸凌亂,神情恍惚。

    彷彿只是一瞬,又彷佛過了一生那麼長。他輕輕放開她,氣息尚不均勻,只定定地看著她。他雙唇微動,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任何話。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右手,以手背擋住了自己的唇,默然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而他深深地呼吸著,強自壓抑著胸口那些洶湧的血潮,壓抑自己心頭那些幾乎要將自己淹沒的狂熱。許久,他才勉強平緩了呼吸,以略帶沙啞的嗓音低聲說:“去南詔等我吧,我已經給你準備好文書了。”

    她無力地靠在柱子上,搖了搖頭,輕聲說:“不。”

    他皺起眉,詢問地盯著她。

    她的手背觸到自己微有腫痛的唇瓣,臉頰不由得滾燙紅熱起來。她摀住自己的臉,低聲說:“皇上病重了,已經十分危急。”

    他微微皺眉,問:“你怎麼知道?”

    黃梓瑕抬頭望著他,聲音低微:“只要王家願意,宮裡的一切秘密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所以?”

    “所以,我會藉助王家的力量,繼續追查鄂王消失之謎。而王爺您,在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請不要成為阻礙我的力量。”

    她仰望著他,那眼中的堅毅光華,讓她如明珠熠熠,站在她面前的李舒白一時竟覺目眩神迷,無法直視。

    他嘆了一口氣,倒退了兩三步,靠在旁邊窗櫺上,目光卻依然定定望著她:“如果我不願意呢?”

    “無論你如何說,如何做,我都會堅持自己的本心,不會動搖。”黃梓瑕聲音堅定,毫不動搖,“而我知道,我所認識的夔王李舒白,一定會做我身後那個堅實後盾,幫助我破解所有一切難題。”

    李舒白將目光轉向窗外,朔風寒徹,雨點夾雜著雪花自長空之中墜落 而下。灰黑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而不可觸及,雪花還未落地便已融化,一地冰涼寒氣直撲入窗櫺之內。

    受冷風所激,他睫毛微微顫動。他緊抿著嘴唇,沉默看著外面的雨雪,卻一言不發。

    “梓瑕。”有人輕叩敞開的門,聲音溫柔如三月陽春,彷彿可以融化此時的冰雪。

    黃梓瑕回頭看見王蘊,不知內情的他微笑著站在門口,說道:“我剛去看過了,道路已然暢通,我們可以回去了。”

    黃梓瑕默然看向李舒白,見他的目光依然在窗外,看著那彷彿永不止歇的雨雪紛紛墜下,一動不動,連轉過目光看她一眼的跡像都沒有。

    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沉默地朝他的側面行了一禮,轉身隨著王蘊走了出去。

    脫離了裡面的溫暖,外面冷風驟然撲面而來,她不由自主地背過臉去,閉上了眼睛。

    王蘊回頭看她,見她眼圈忽然泛紅,裡面蒙上了一層薄薄霧氣。他愣了一下,然後輕聲問:“梓瑕,你怎麼了?”

    黃梓瑕望著眼前陰暗背景中繁急的雨雪,慢慢地抬手摀住了眼睛,輕聲說:“沒什麼……風雪真大,迷了眼睛。”

    王蘊事務繁忙,送她到門口便回去了。

    她一個人順著那條養著無數小魚的走廊,來來回回地徘徊著,也不知走了多久。

    為了防止魚被凍在水中,牆壁的夾層地龍連接後廚,些微的暖氣被引到這裡,讓牆上的魚缸保持不凍。

    李舒白曾對她說過,魚是懵懂而無知的生物,七彈指之前的記憶,再怎麼刻骨銘心,七彈指之後便會全部拋諸腦後,再也不留任何痕跡。

    乾淨利落,殘忍又快活。

    王宗實說,願我來生,做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黃梓瑕徘徊在它們之中,各種色彩波光粼粼地在走廊間閃耀,神光離合乍陰乍陽。她走到盡頭又回到起點,看著自己養在走廊盡頭的那個水晶瓶,裡面兩條阿伽什涅偶爾碰一碰對方,又各自離散,再相逢的時候,是不是又是一場全新的邂逅。

    她將頭抵在牆壁的花磚之上,磚上透雕的花蔓糾纏紛亂,難理頭緒。她想著李舒白,想著他抱著自己時那雙臂的力度,想著他身上沈水香的氣息,想著那一刻貼在一起的雙唇,迷夢裡似幻如真。

    她雙唇微啟,呢喃著那個名字,可聲音還未出口,便已經消失在了空中。她背靠著牆壁,側耳傾聽周圍的聲音。無聲無息之中,唯有自己急劇的心跳聲,小魚躍動的波喇聲,雨雪落下的沙沙聲。

    或許是一夜輾轉難眠,或許是前幾日的病還未痊癒,她睜著眼睛熬到第二天,那種驚冷怕寒的病症,似乎又加重了。

    宅中的奴僕雖然都是聾啞人,但對她照顧得確實周到,一早便熬了藥送過來給她喝,又做了清淡早點清粥小菜。她喝了兩口半夏紫蘇粥,抬頭見外面明晃晃一片,原來雨早已停了,雪下了一夜 ,園中已經積了大片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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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21:08 |只看該作者
第212章 死生契闊 (三)

    她正怔怔地端著碗看雪,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說是喧嘩,其實家中人都不出聲,只聽到門口有人大喊:“崇古,你出來啊,我知道你在這裡!你上次跟我說過到這邊找你的!”

    黃梓瑕聽到這個聲音,也不知該好氣還是該好笑,真難為隔了兩個院子,周子秦的話語居然還能這麼響亮。她轉頭示意身邊的僕婦,讓門房放周子秦進來。

    周子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衝進來,大吼:“崇古,怎麼回事?你身邊怎麼盡是些聾啞人?”

    黃梓瑕鎮定自若,取過碗盛了一碗粥推到桌子對面,示意他坐下。周子秦一聞到香氣,立即坐下喝了兩碗粥外加四個春盤一碟麻油雞絲,才摸了摸肚子說:“我今天早上吃過了,少吃點吧。”

    黃梓瑕見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來找自己的事,便淡定地低頭喝粥,問:“怎麼啦,找到滴翠了?”

    “沒有啊,音訊全無。真奇怪,長安城就這麼大,你我短短時間都見過她兩次了,可真要找的話,王蘊、張行英、我三個人,加上日常巡邏的御林軍,總該有很多人注意到吧?結果卻一無所獲,你說這不是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的,當時皇上親口下令追查滴翠,她既然能躲過,必定有自己的辦法。”黃梓瑕說道。

    周子秦贊同地點頭,然後又想起一件事,趕緊說:“對了,我今天來找你可是有正事的呀!”

    “你說。”

    周子秦正襟危坐,緊盯著她追問:“我問你,你為什麼會住到這裡來了?你不是一直跟著夔王的嗎?”

    “哦……因為我與王蘊定過親啊。”她臉上神情波瀾不驚。

    “這倒也是啊,我把這茬給忘了。”周子秦一拍腦袋,立即接受了她的解釋。

    黃梓瑕放下手中的碗:“還有其他的嗎?”

    “當然有了。”他的神情更加威嚴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視著她,“還有,你給我解釋一下,你不是一直以破解天下難題為己任嗎?為什麼現在我覺得你有想要嫁為人婦金盆洗手的跡象?”

    嫁為人婦四個字驟然入耳,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心口處鈍痛起來。

    她握緊手中的象牙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表面卻不動聲色,只低聲說:“怎麼會?即使我以後有夫有子,我也依然是黃梓瑕,只要遇上冤案難題,我還是會盡力去追尋真相的。”

    “是嗎?既然如此,鄂王爺那個案件鬧得滿城風雨,我都快被其中的內幕真相逼瘋了,你卻怎麼還躲在這裡好吃好喝的,不聞不問啊?”

    黃梓瑕扶額,低聲說:“我最近病了。”

    “哦……哦,這倒也是,看得出來,你臉色很不好啊。”周子秦說著,臉上露出一絲愧疚表情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身為你的朋友,我卻一點都沒注意到,別怪罪啊!”

    黃梓瑕點了點頭,勉強朝他笑了笑。

    “其實啊,我本來今天要去夔王府找你嘛,結果夔王這幾天閉門謝客,連我都不見。我就說找你,最後是景恆出來跟我說,你不在王府中,又說自己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邊。我在回來的路上想起你上次說你住在永昌坊的,這不就趕緊找來了!”

    黃梓瑕便問:“你找我什麼事呢?”

    “當然是為了鄂王的事啦!你不覺得很神秘很古怪,其中必有內幕嗎?一想到真相究竟如何,我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我覺得這一趟肯定就是上天冥冥中召喚我來長安的!我彷佛聽到九天諸神對我說,周子秦,天降大任於你,你一定要解開鄂王跳樓自盡之謎,更要解開他屍體消失之謎。”他緊握雙拳,抵在自己的胸前,“我,是上天選中要破解這個案件的人!當然……是和你一起破解。”

    相比於他的狂熱虔誠,黃梓瑕冷靜多了:“你有什麼線索嗎?”

    “當然——沒有。鄂王跳樓那天我都不在大明宮內啊。”周子秦有點沮喪,但隨即又振作起來,“不過沒關係,我已經去找過崔純湛崔少卿了,他不是暫代夔王主管大理寺事務麼?”

    “崔少卿怎麼說?”

    “他麼,一說到鄂王此案,就擺出了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你也知道的,此事毫無頭緒,神神怪怪的,他能從何查起?簡直是絕望了。所以我說想幫大理寺查查看這個案件,他就問我往常不是專擅檢驗屍體的嗎?如今鄂王在半空中飛升為仙,要如何偵查?我就擺出了八大可能性、十大查探手法……最後他給我寫了個條子,讓我去找王公公問問看是否能進入鄂王府查探。”

    黃梓瑕知道周子秦胡攪蠻纏的能力天下無雙,估計崔純湛當時是被繞暈了,壓根兒沒餘力去聽所謂的可能性和手法,只想寫張條子打發這位大爺趕緊走人就好了。

    “對了,條子拿到手了,可這案子的主管是王宗實,如今我們唯一的難題就是還要去找王公公……聽說他經常不在神策軍中,上哪兒找他去呢?”

    “我去找吧。”黃梓瑕低聲說。

    周子秦詫異地看著她:“你行不行啊?聽說王公公可是個彪悍人物,在朝廷上連瑯琊王家的面子都不給,你能以什麼身份去套近乎?”

    黃梓瑕自然知道,瑯琊王家與王宗實的關係,在朝中並無任何人知道,所以也不說破,只說:“你先去鄂王府等我,記得去借兩件適合我們穿的公服,大理寺的和刑部的都可以,我待會兒就到。”

    一個時辰之後,他們在鄂王府門口回合,周子秦拿著崔純湛手書,黃梓瑕拿著王宗實的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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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09:21:27 |只看該作者
第213章 死生契闊 (四)

    鄂王府如今人心惶惶,從門衛到侍女,看見他們進來都是戰戰兢兢,雖然個個陪著笑臉迎接,但那種樹倒猢猻散的感覺,還是籠罩著整個王府。

    黃梓瑕先去了陳太妃的靈位之前。太妃的靈前依然如常供奉著香燭供品,殿內一切東西照舊擺放,所有一切都和她上次來時一樣。

    黃梓瑕在靈前跪拜,雙手握著線香,低聲禱告。

    睜開眼睛,她手持線香來到靈前那個足有一尺半直徑的高足爐鼎之前,將手中線香插入香灰之中。

    線香輕微的一聲,斷在了香灰之中。黃梓瑕感覺到本應柔軟的香灰之下,有一些硬硬的東西硌到了線香。

    她不動聲色,以剩下的半截線香將香灰撥開一點,看見黑灰色的香灰之中,一點明亮的光芒透了出來。

    她將香灰撥好,掩蓋住下面的東西,若無其事地尋個鬆軟的地方將線香插好,然後​​問旁邊的侍女們:“鄂王爺每天都會來這裡給母親上香嗎?”

    侍女們都紛紛點頭,說道:“是的,王爺 事母至孝,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來這邊祭拜,從無例外。”

    “王爺出事的那天……也是如此嗎?”

    “是,王爺早起過來祭拜了。因為那日冬至,所以王爺還未天亮就來了,將自己關在殿內。我們當時都在門外候著,我記得……王爺約莫過了一刻時辰才出來。”

    “是啊,當時我們還說,王爺真是至孝,冬至日依例祭祖,王爺就格外認真。”

    黃梓瑕點頭,又問:“鄂王爺最近見了那些客人?”

    “我們王爺一向好靜,訪客本就不多。自前月夔王來訪之後,他更是閉門謝客,除了府中人之外,從未與任何人接觸過。”

    黃梓瑕微微一怔,問:“也未曾出過門嗎?”

    “沒有。”所有人一致搖頭,肯定地說:“奴婢們也都勸過王爺,讓王爺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但王爺卻一日日消沉黯然,一開始還去園子裡轉轉,後來除了這邊,幾乎連殿門都不出了。”

    “是啊,之前王爺雖然不太出門,但偶爾也去附近佛寺中與各位大師談談禪、喝喝茶的,可從沒像那段時間那樣的……可見王爺可能那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幾個侍女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情緒一傳染,就連旁邊的宦官們也開始抽泣。

    周子秦對女人哭最沒轍,手足無措地看著黃梓瑕。她對周子秦使了個眼色,便說道:“如今我們奉命前來調查此事,定會給鄂王府一個交代。請各位先出去,容我們在殿內細細尋找是否有關係此案的物證。 ”

    一群人都退下之後,周子秦去把門關上,而黃梓瑕早已到了香爐之前,用手帕摀住自己的口鼻,將旁邊鳳嘴箸拿起撥了撥灰。

    鬆軟的香灰之下,她先撥出了那一個發光的物體,是一把匕首。她將它拿起,在香爐沿拍了拍,浮灰揚走之後,露出了明晃晃的匕身,寒光刺目。

    周子秦一看之下,頓時愕然失聲叫出來:“是那柄匕首啊!”

    匕身四寸長,一寸寬,刃口其薄如紙。只是這匕首似乎已經被人狠狠砸過,匕身扭曲,鋒刃也已經捲曲,唯有寒光耀眼,依然令人無法直視。

    黃梓瑕緩緩將它放在供桌之上,說:“對,與之前在蜀地,公孫大娘的那柄匕首,一模一樣。”

    “據說這是寒鐵所鑄,太宗皇帝一共鑄造了二十四把,然而除了最出色的那柄之外,幾乎全都已經散逸了。而唯一留存的那柄,似乎就上次給了則天皇后……”

    “如今這柄匕首已經被砸得面目全非,也認不出是否是公孫大娘用以殺齊騰的那一柄了。”黃梓瑕說著,又以鳳嘴箸在灰中撥了幾下,勾出一團破爛東西來。

    是一條燒得只剩小指長的紅絲線,顏色十分鮮豔,即使蒙了灰,但拍去浮灰之後,依然紅得耀眼。

    周子秦見黃梓瑕還在灰裡繼續扒拉,一時急躁,說:“這麼多灰,得扒到什麼時候啊?我來。”

    他提起爐鼎的一個腳,直接就將裡面所有東西倒在了地上,大蓬的灰塵頓時瀰漫開來。

    黃梓瑕無語,說:“你這是對陳太妃不敬。”

    “啊?會嗎?反正陳太妃已經死了好幾年了,不會介意的。”周子秦說著,拿了旁邊一支竹籤香在灰裡開始翻弄起來。

    黃梓瑕也只能無奈跟著他一起翻找著。

    不多久,裡面所有的異物都被理了出來。一柄砸得面無全非的匕首;幾條火燒後殘留的紅絲線;幾塊光潔的碎玉,拼在一起正好是一個玉鐲子。

    “而且……你不覺得很熟悉嗎?”黃梓瑕將其中一塊碎玉拿起,遞給周子秦看。

    周子秦見這灰裡扒出來的鐲子光潤水瑩,不由得讚歎道:“真是好玉啊,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哦,不對不對,我之前不是曾幫你們從蜀地證物房裡偷出兩個鐲子嗎?一個是那個雙魚的,被你打碎了,還有一個傅辛阮的,那玉質可真是天下絕頂……”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手中這塊碎玉,又看了看其他被黃梓瑕拼在一起的那幾塊,正是一個手鐲模樣。他頓時目瞪口呆:“難道……就是那個鐲子?”

    “嗯”。黃梓瑕還清楚地記得,她與李舒白將這個鐲子送歸鄂王時,他曾無比珍惜地供在母親的靈前。可沒想到,就這麼幾天,這個鐲子已經化為一堆碎玉。

    “不管如何,只要是對本案有關的,都先保存好吧。”周子秦最擅長這種事情,馬上就將所有收拾出來的東西都揣在了自己的袖中和懷中,看起來居然還不太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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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同心絲結 (一)

    將殿內又搜索了一陣,黃梓瑕著重查看了當時她發現的陳太妃梳妝桌上刻的那十二個字,然而那裡已經被人削去了,除了新木的痕跡,一點字跡也未留下。

    出了後殿,他們對侍立在外面的宮人們說:“不好意思啊,剛剛在查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把香爐打翻了。”

    “呀,那你們馬上進去收拾。”一個年長的宮人趕緊吩咐侍女們。

    黃梓瑕向她拱手行禮,問:“大娘是這邊的女官嗎?”

    那宮人朝她施了一禮,說:“奴婢月齡,十餘年前便隨侍太妃,太妃因病移駕鄂王府後,奴婢也一起跟了過來。”

    黃梓瑕趕緊說道:“原來是月齡姑姑。之前在宮裡見過長齡、延齡兩位姑姑,曾聽她們提起月齡姑姑您。”

    “嗯,我們幾人同時進宮的,當時感情不錯。”她點頭道。

    黃梓瑕又問:“姑姑是一進宮便跟了陳太妃?”

    “奴婢本是趙太妃宮裡的,當時陳太妃身邊缺少人手,於是就被調去了她宮中。陳太妃性情脾氣都好,與奴婢也十分投契,後來奴婢便成了她身邊人。”

    黃梓瑕點頭,又說:“我想向姑姑打聽一些太妃的事情,姑姑可有空麼?”

    月齡點頭,引他們到旁邊小廳坐下,親手給他們奉了茶,才問:“不知兩位可想知道些什麼?奴婢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十多年前,陳太妃病起突然,當時姑姑可在她身邊麼?”

    月齡點頭,嘆道:“當年太宗皇帝的徐妃,在太宗皇帝駕崩之後,重病不用藥石,終於追隨太宗皇帝而去,奴婢常以為是癡人。可誰知,奴婢跟隨的陳太妃,竟比徐妃還要執著癡情,先皇駕崩之後,極度悲戚之下,竟自……如此瘋魔,真叫人又感嘆,又敬佩。”

    “這麼說,陳太妃確實是先帝去世之時,開始得病的?”

    “是啊,奴婢親眼所見,宮中多少老人都知道的。那一日晨起還好好的,還如往常般親自熬藥送去。奴婢還記得那日跟隨太妃進殿,看見宮中許多陌生面孔。太妃當時見王公公在旁,便詢問他今日是否有什麼要事。”

    黃梓瑕驟然聽到“王公公”三字,便問:“是神策軍護軍中尉王宗實公公?”

    “正是。他當時尚且年少,二十出頭吧。先帝剷除馬元贄之後,宮中換了一批人,他是最得先皇心意的,所以才會年紀輕輕便被委以重任,於本身對宦官戒備的先皇來說,實屬難得。”

    黃梓瑕點頭,問:“王公公如何回答?”

    “王公公說,聖上沈痾不起,內局召了各地僧侶進京祈福。其中有位叫沐善法師的,實為大德高僧,如今正替聖上祈福。太妃捧著藥湯十分為難,不知是否該進去打擾儀式……”當日情形,月齡清楚說來,歷歷在目,完全不假思索,“王公公便說,他正要進內,恐怕太妃不知祈福儀式,驚動了反倒不好。說著,他又看看太妃手中湯碗,說,另有名醫替聖上診治了,這藥不要也罷了。”

    黃梓瑕若有所思問:“所以……那一碗湯藥,先皇未喝?”

    “不,太妃搖頭說,陛下的病一直都是她料理的,這藥也一直都在喝,就算找了新的大夫,這一碗藥,還是先喝完吧。王公公便道,既然如此,那麼奴婢也不多言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所以,太妃還是進內去,餵先皇喝下了那碗藥?”

    “是啊,奴婢跟進了前殿,但內殿未能進去。可惜先皇病勢已重,非藥石所能救……而太妃也終究還是太過執念,以至於迷失了神智…… ”她說著,聲音哽咽,只顧著擦眼淚,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黃梓瑕給她倒了盞熱茶,勸她喝下,不要太過悲傷。

    月齡喝了茶,又靜坐許久等氣息平順,才問:“不知二位此來可有發現?我們王爺的案子,究竟有無頭緒?”

    周子秦一手端茶,一手摸著自己的頭,神秘兮兮地說:“當然有啊,我們已經有了重大發現!”

    月齡趕緊詢問:“可是與夔王有關麼?”

    “呃……這個事關機密,我們得先回大理寺稟報。”周子秦接收到黃梓瑕的眼色,十分機靈地改口。

    月齡還在遲疑,黃梓瑕又問:“姑姑,之前聽侍女與宦官們說,從夔王拜訪,將那個手鐲送還之後,鄂王爺在冬至日之前,都未曾出門?”

    “是,確實沒有出過門,奴婢還勸過他呢,可王爺心事重重,意志消沉,誰說話也聽不進去……”月齡說著,長嘆了一口氣,輕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淚。

    “既然王爺沒有出門,那麼,府中可有來訪者?”

    “沒有。之前倒是有幾個閒人上門相邀,但是王爺一律未見。”

    黃梓瑕沉吟點頭,思忖片刻,又問:“可有人送東西上門麼?”

    月齡微微皺眉,還未來得及說話,她身後一個宦官說道:“說到這個,倒是有的。就在冬至前幾天,有人送上門來的。”

    “這是王爺殿中的伽楠。”月齡介紹道,“因奴婢向來多在後殿,王爺身邊這些事情,或許你們問他更好。”

    伽楠是個十分機靈的小宦官,開口如竹筒倒豆子似的,順順溜溜又口齒分明。他說:“冬至前大約三四日吧,我正和大家在門房那裡烤火聊天,結果外面有個面生的宦官人過來,給我們送了這個盒子,又附了張名帖說是夔王府上的人,請我們送交王爺過目。因是面生的,我們也不敢直接就送去,所以就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是一個同心結,用紅絲線編成的,色澤鮮亮,上面還綴著流蘇,十分漂亮。”

    周子秦暗自摸著懷中那幾條燒得支離破碎的絲線,若有所思問:“夔王送鄂王一個同心結,是什麼意思?”

    伽楠撓撓頭,一頭霧水道:“王爺之間的事情,奴婢等當然不知道啊,所以我們當時檢查盒子看並無其他,就將盒子和同心結原樣放好。奴婢捧著盒子進呈王爺,他看了同心結之後,也是十分不解,聽說是夔王府送來的,便隨手收好了,也沒說什麼。”

    黃梓瑕點頭,問:“只有這一次嗎?”

    “還有一次呀,是冬至前一日。王爺心情不好,整日悶坐殿內,又把我們都趕了出去,奴婢本該在殿內應值的,那天就只能坐在廊下吹冷風了,凍得夠嗆。就在這個時候,門房又送了個盒子過來,說又是前天那個人送來的。奴婢說不會又是同心結吧,他搖頭,說是一柄匕首。”說到這兒,伽楠下巴一抬,朝著旁邊另一個小宦官努了努嘴,“沈檀最喜歡舞刀弄棒的,所以一聽說是匕首,就趕緊打開看了。我們王爺脾氣好,什麼時候都沒訓過我們,再者又是匕首,凶器啊,我們總得先看看吧……”

    沈檀嚇得臉色都白了,連瞪了伽楠好幾眼,伽楠卻只顧著興沖沖地講述當時情形,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神色:“然後我們就在廊下把盒子打開一看,紫色絲絨上一柄匕首,真的是好厲害,寒光閃閃,令人眼睛都睜不開的匕首!嚇得我連退兩步,腿肚子都打彎了……”

    沈檀沒轍,也只能在旁邊說道:“是啊,那柄匕首確實是稀世奇珍,我當時還在想,夔王與我們王爺果然兄弟情深,連這樣的絕世神兵都送給我們王爺了。”

    周子秦撓頭道:“送一柄絕世匕首,那也還說得過去。但送一個同心結,又是什麼意思呢?”

    “是啊,我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黃梓瑕向眾人行禮辭別,說:“子秦,我們先走吧,”

    周子秦趕緊和她一起向眾人告別,兩人上馬離去。沿著長安的街道一路往回走。

    走到僻靜無人處,黃梓瑕對周子秦說道:“就這樣吧,我先回永昌坊去了。”

    周子秦頓時愕然,問:“什麼?你一個人回去?我們現在有了大發現,應該趕緊去見夔王爺啊!”

    黃梓瑕心口猛地一跳,將臉扭開低聲說:“我……我不去。”

    “哎……”周子秦一看她的神情,頓時大疑,問,“你怎麼啦?你臉紅什麼?”

    “……沒,沒有啊。”她略微慌張地抬手擋住自己的臉,卻感覺臉頰上越發熱熱地燒起來。在周子秦的逼視下,她只好窘迫說道,“可能是被風吹的……”

    “多抹點面脂嘛——對了,上次我給你做的那個面脂好用嗎?”周子秦問她。

    她鬆了一口氣,趕緊把話題轉了過去:“挺好的,比外面買的確實好多了。”

    “下次給你做個蘭花香氣的,王蘊喜歡蘭花。哎……不知道二姑娘喜不喜歡桂花香的那種呢,我都還沒問過她就走了……”周子秦說著,看見她臉頰上紅暈尚在,在日光下皎若桃李,不由自主地便說道,“崇古,你要是個女子……哦哦,你本來就是女子……”

    他似乎覺得她是個女子這個事實讓他十分失落,扁了扁嘴,才又說:“好啦,走吧。”

    黃梓瑕還未反應過來,問:“去哪兒?”

    周子秦已經從馬上探身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馬韁:“夔王府呀!”

    黃梓瑕咬住下唇,往回扯自己的韁繩:“我不去呀……”

    “為什麼不去啊?不是說自己以破解天下疑案為己任嗎?怎麼今天查了一通,最後你還不去找夔王商議一下?我們今天可算有重要發現吧?”

    黃梓瑕無奈地看著他,目光中甚至帶著一絲哀求:“子秦,你別問了,我……我不能去見夔王……”

    吵了架,分了手,又有了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她現在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李舒白。她曾破解過無數奇案,人人稱她聰慧無雙,可如今,她卻完全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神情去面對李舒白,該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該做的第一個動作又是什麼……

    她心亂如麻,雙手揪著馬韁繩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大家都這麼熟了,什麼不能去見啊,趕緊走吧。”周子秦不由分說,將她的馬扯過來,還順便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走吧走吧!”

    馬吃痛之後,立即向前狂奔。黃梓瑕緊伏在馬背上,氣得大叫:“周子秦,你幹什麼?!”

    “放心吧,不會摔下來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哈哈大笑,“你看你看,這不就到了?”

    黃梓瑕抬頭一看,果然已經到了夔王府。她翻身下馬,轉身就要逃走,誰知身旁卻有人叫了她一聲:“黃梓瑕。”

    她聽到這清泠疏淡的聲音,身體頓時一震,雙腳就再也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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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同心絲結 (二)

    她慢慢轉過頭,看見李舒白的馬車正停在門口,他推開車門走出來,站在車上看著她,居高臨下,逆著光,一時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站在原地,呆了許久,才低低叫了他一聲:“王爺 ……”

    門衛已經鋪好了台階,他從車上走下來,一身青蓮色的衣服,比平時的衣物都要鮮明,令她不由自主地仰望著他,彷彿他是一輪熠熠生輝的朝陽,正在自己的面前升起,令她捨不得移開自己的目光。

    他一步步走近她,他的手已經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臉頰。但遲疑了一下,他又將手緩緩放下了,只默然注視著她,許久,才說:“過來吧。”

    黃梓瑕低下頭,默然跟著他往王府內走去。

    周子秦跟著他們往裡面走,一邊說:“你看你看,之前還一個勁兒喊著要跑,怎麼現在又這麼乖了。”

    黃梓瑕無力地瞪了他一眼,繼續埋頭往裡面走。

    剛一走到淨庾堂,等下人將茶奉上,周子秦立即四下看了看,然後把門一把關上,從自己的懷中掏出東西就往桌上放:“匕首,絲線,碎玉……”

    李舒白喝著茶,一言不發地看著。

    周子秦說道:“這是我們剛從鄂王府中找到的,王爺猜猜是在哪兒找到的?”

    李舒白看看那上面的灰跡,問:“是鄂王在陳太妃的靈前香爐中焚化的?”

    黃梓瑕捧著茶盞,低頭看著那三樣東西,說:“是啊,而且如果是平時弄的話,估計很快就會被發現了。據說冬至那天,鄂王在出門前在靈前閉門許久,我想……應該就是那個時候,他毀掉了這三樣東西。”

    “匕首,是公孫大娘的那一把嗎?”李舒白又問。

    黃梓瑕搖頭:“不知,因為我們不知道其餘二十三柄寒鐵匕首是否與公孫大娘那柄一樣。如果是一樣的,那也有可能是那二十三柄中的一柄。”

    “等我們回蜀地去查一查,看看證物房中的那柄匕首是不是還在,說不定就能知道了。”周子秦說著,有點煩惱地嘆了口氣,“不過蜀地離這裡一來一去也要好幾天呢。”

    “我會盡快遣人去查看。”李舒白說著,終於放下茶盞,認真看了一下桌上的東西,“這鐲子,應該確定是我們送到鄂王府的,從傅辛阮那裡拿來的鐲子。”

    周子秦說:“是啊,我就覺得很奇怪啊,為什麼鄂王會將傅辛阮的東西在母親靈前砸碎,又埋到香灰裡去呢?不對不對,應該是,為什麼王爺你們要將這個鐲子送給鄂王呢?”

    黃梓瑕默然看了李舒白一眼,沒有回答。而李舒白則隨意說道:“這是鄂王母親的愛物,鄂王在母親去世後送給傅辛阮的。”

    周子秦頓時撟舌難下,一臉“發現了絕大秘密”的神情。

    黃梓瑕的目光從匕首、玉鐲與同心結上一一移過,然後說:“還有一個同心結,都是在冬至前幾日,有人假託夔王府的名號,送到鄂王府的。送東西的人似乎並不忌憚別人查看,所以也沒有封匣子,是門房查看過後,確定沒有危險,才轉交到鄂王手中的。”

    “不是我。”李舒白淡淡道。

    周子秦猛點頭:“當然不是王爺啦,可是,究竟是誰冒充的,送了這幾個東西又有什麼用意呢?”

    “尤其是同心結……這到底是什麼用意呢?”黃梓瑕沉吟道。

    李舒白沉吟片刻,轉頭看黃梓瑕問:“除此之外,你們今日在鄂王府還有什麼發現?”

    黃梓瑕不敢看他,只抬手按住挽髮的那支簪子,從銀簪之中抽出白玉簪子,在桌上輕輕畫了一個圈,說:“鄂王府中人人都說,自上次夔王過來送還鐲子之後,鄂王就閉門不出,再沒見過任何人。可當時王爺帶我一同前去,我絕對清楚地知道,鄂王與我們毫無芥蒂,而且還托我們查探他母親的病因。我相信,那時候鄂王絕對沒有被人施過攝魂術——然而就在他閉門不出的這段時間,他卻對夔王爺心生芥蒂,並且不惜身死,也要給王爺加上最大污名,以求讓王爺陷入萬劫不復境地。”

    李舒白微微點頭,卻沒說什麼。而周子秦則瞠目結舌問:“崇古,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說,鄂王閉門不出所以並沒有被人攝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己心?”

    黃梓瑕又在桌上畫下一條線,與第一個圈堪堪相觸:“除非,有人在他出府門與冬至祭天那段時間,給他下了攝魂術。那麼這樣一來,我們需要查的,就是他在半天時間內,能接觸到的任何人。”

    她又畫下第二條與那個圓相連的線:“還有,或許鄂王府中有某一個人,長期潛伏在鄂王身邊,擅長攝魂術。”

    李舒白搖了搖頭,抬手將那一條線劃掉,說:“不可能。若有這樣的人,不會派他潛伏在鄂王府中——畢竟,他對於政局的影響,著實微乎其微,用在別人身邊,肯定會有用許多。”

    “那麼,還有一種可能。”黃梓瑕在圓上又展開一條線,說道,“鄂王早已被人下了攝魂術,只是一直潛伏著,未曾發作。而匕首與同心結或許是一種暗示,在收到這兩樣東西的時候,攝魂術便會發作,控制他按照別人的意志作出針對夔王的事情。”

    李舒白微微皺眉,許久,才說:“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法,世間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這樣的高人,還需要特地尋找沐善法師進京嗎?”

    “嗯……微乎其微,但也算一種可能性。”黃梓瑕說著,又皺眉道,“而此案最大的謎團 ,應該在於鄂王的身體,又如何能在半空之中消失。”

    周子秦問:“有可能是第一個跑到城樓下的人,把屍身藏起來了嗎?”

    “第一個跑到翔鸞閣下的人,是王蘊。”黃梓瑕淡淡說道,“他當時不是一個人去的,身後還跟著一隊御林軍。而他們跑到下面時,發現雪地上一點痕跡也沒有,絕對沒有東西落到下面的跡象,更沒有人來去的腳印。”

    周子秦皺眉思索許久,一拍桌子,說:“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麼鄂王要在翔鸞閣的另一邊跳樓,而不是在前面當著你們跳下了!”

    黃梓瑕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因為啊,他在樓閣下上搭了一個架子,或者是在牆上掛了一個軟布兜之類的,你們看著他似乎是從欄杆上跳下去了,可事實上,他是跳到了架子或者軟布兜上,所以毫髮無傷。”周子秦洋洋得意,一臉洞明天下事的神情,“而在跳完之後,棲鳳閣那邊一片大亂,趁著你們繞過含元殿追跑時,他收拾起架子或軟兜,悄悄就跑了!”

    黃梓瑕說道:“本來是可以這樣猜測,但是,那天剛好下了一場薄雪。我與王爺當時是最早到達的之一。但當時我就已經查看過欄杆,那上面的雪原封不動,均勻無比,絕沒有發現懸掛過軟兜的痕跡。”

    “那……搭在外面的架子呢?”

    “後來我們也下樓去查看了,在鄂王跳下的地方,牆上空無一物,粘在牆上的雪末十分均勻,沒有被任何東西碰過。”

    “好吧,那我再想想……”周子秦喪氣地說著,又看向黃梓瑕,“其他的,崇古還有什麼發現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說:“或許可以追查一下那個送同心結和匕首的人,但是既然是冒充的,很有可能是化妝的,恐怕也不容易查到。”

    “要不,我們順著那個盒子去查一查?”周子秦想了想說,“我記得在那個盒子的角落裡,似乎看見過‘梁’字,應該是梁記木作鋪製作的。”

    黃梓瑕點頭:“可以去問問。”

    周子秦見自己的意見得到她的肯定,頓時興奮了起來,跳起來就說:“那還等什麼?趕緊走啊。”

    黃梓瑕“嗯”了一聲,站起來跟著他要走,但情不自禁地又回頭看了李舒白一眼。

    李舒白望著她,將手中的茶盞放到桌上,說:“稍等片刻。”

    黃梓瑕與周子秦便坐在那裡,一盞茶還未喝完,李舒白已經返回了,換了一件珠灰色繡暗紫鏡花紋的瑞錦圓領服,以求不太顯眼。

    他們三人前往梁記木作鋪。年關將近,東市人頭攢動,梁記木作鋪門前也是一片熱鬧景象。雖然這里東西價格較別的店都要昂貴一些,但東市本就接近達官貴人所居處,又兼東西製作精美,許多平民人家也都趁年節時來買一個妝台粉盒之類的,所以門口人極多,真是客似雲來。

    他們走到店中,看到櫃檯上陳設的那種盒子,大小形狀正與鄂王府中的那個相同。周子秦便問:“掌櫃的,最近有什麼人來買這種盒子啊?”

    掌櫃的給他一個“白痴”的眼神,說:“今日至今已經賣出了五十多個,你問啥時候的啊?”

    周子秦頓時無力地趴在了櫃檯上。喃喃地念叨著:“五十多個……”

    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起來,然後說:“掌櫃的,我之前在你們這邊買過一個九宮格木盒,是霍師傅做的。如今還想再定做一個,不知那位師傅在嗎??”

    掌櫃搖頭:“霍師傅去世都快四年了。不過,他的徒弟如今在我們這邊,繼承了師傅的手藝,相當不錯,應該能做一個差不多的,你要嗎?”

    “請帶我們去見他,我與他商議一下盒子上刻的字。”

    “哦,請。”掌櫃的立即叫了個小伙計來,那眉飛色舞的模樣,讓黃梓瑕和周子秦大致猜到了,那個盒子應該能讓他賺很多錢。

    梁記木作鋪店面在東市,東西卻是在城南的一個院子中製作的。李舒白上次已經來過一次,這次跟著小伙計過來,也是輕車熟路,直接便往院子東首一個小房間走去。

    說是徒弟,其實也已經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了,正無精打采地埋頭刨木頭。

    伙計敲了敲敞開的門,說:“孫師傅,有人找你做九宮格木盒。”

    那孫師傅頓時精神一振,臉上也笑開了花:“哦喲,好久沒有客人做這種盒子啦,是三位要做?”

    李舒白說道:“對,做一個九九八十一格的九宮格密盒。”

    孫師傅頓時樂得眼睛都只剩了一條縫:“九九八十一格?那價格可不低啊,一格一百錢,加上密盒機構,共需……十貫。”

    李舒白點頭,說:“沒問題,什麼時候可以過來設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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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同心絲結 (三)

    見他這麼乾脆,孫師傅立即大獻殷勤,馬上起身到後面櫃子中抱出一個九宮盒,說:“我這邊就有一個,師傅去世之後,我抽空按照他說的法子做的,半年多才完工呢。只是這東西價格昂貴,又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被人拿鋸子或者斧子一劈就完了,所以做好後也沒有客人上門……哈哈,只有客官您這樣的雅人才懂得欣賞啊。”

    李舒白唇角略微一彎,說道:“沒什麼,我也只是看看究竟有沒有人會對這東西有興趣。”

    那九宮盒已經弄好了所有框架,只有上面鑲嵌字體的洞眼還是空著的,等待著那八十一個字嵌上去。

    周子秦沒見過九宮盒,便低聲問黃梓瑕:“這是什麼東西?怎麼用的?”

    孫師傅聽到了,便大聲說道:“這可是我師父當年的絕技啊!我師父有二絕,一個是蓮花盒,一個就是這個九宮盒。客官你看啊,這九宮盒的上面有九九八十一個小指甲大的空格,每個空格下有洞眼。這八十一個空格搭配八十個木格子,格子底下有長短不一的小銅棍。只有這八十根銅棍的長短與原先設定的一樣,才能打開這個盒子,也就是說,這是個八十字的密鎖盒。”

    周子秦目瞪口呆:“八十個字……那放字也得費不少勁兒啊!”

    “沒事,八十一個空格子,八十個木格子,所以這些開鎖的木格子是可以在空格中順著軌道移動的,只要隨手亂推幾次便可以徹底打亂了次序,鎖起來是很方便的,當然打開就有點難。”

    “可要記住八十個字的次序,也很難吧?”周子秦問。

    “所以,一般來說,大家都是設個九格、十二格,頂多三十六格的,八十一格的話,除非是一段自己背熟的典籍中的話,或者乾脆設一幅畫,到時候拼圖,不然可真夠嗆的。”他說著,笑問李舒白,“客官要設什麼?”

    李舒白淡淡說道:“沒關係,你這裡有什麼預先刻好的,我自己隨便擺好就行。”

     “那客官可一定要弄首詩,或者拿張紙記下來,不然的話,忘記了那可就只能把盒子毀了。”說著,他捧出一堆的指甲蓋大小的字碼,放在他的面前,“幸好,我還留著當時學雕工時刻的這些字碼,不然的話,客官還得等上半個月讓我刻字。”

    李舒白隨手撿起那些字就往盒子上面放,孫師傅見他放的是“家遇戶裡雙氣若只為筍……”雜亂無章的一堆,趕緊伸手阻止,說:“客官,趕緊抄下來,不然忘記了可就白費了這十貫錢了!”

    周子秦拉開他的手說道:“別擔心,他過目不忘,一次就能記住的。”

    “真的假的……”孫師傅不敢置信地問,“這本事,聽說可是本朝夔王獨一份啊。”

    周子秦得意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背:“放心。”

    不一會兒,八十個字放好,只留下左下角一個空格。

    孫師傅問:“這可確定了?”

    李舒白掃了那上面的字一眼,說:“可以了。”

    孫師傅拿了一張油布,將盒子表面蒙得緊實,然後將盒子翻過來,將所有字碼朝下固定在滑軌之內,然後取了一大把細銅棍,在字碼的後面釘入銅棍。

    八十一根銅棍釘好,有高有低,有歪有斜,有釘在字碼左上角的,有釘在右下角的,還有釘在中間的,就像一片長短不一的草尖,雜亂無章。他又看向李舒白:“客官,銅棍都是我隨手打的,我就按照這個高矮間距安設鎖芯,保證天底下您獨一份,絕沒有八十根鎖芯長短一模一樣的道理對不對?若是您信不過,也可自己再敲打一下長短。”

    “我來我來。”周子秦抓過錘子,胡亂找了幾根小銅棍敲打了幾下,問李舒白,“怎麼樣?”

    李舒白點一下頭,孫師傅便掄起胳膊將一塊鋼板嵌到盒子上,按照那些長短疏密不一的銅棍開始設置鎖芯,一根根縱橫交錯的銅棒被連接在一起,每一個點的交匯處就是一根字碼後的細銅棍,八十個點被匯聚於一處,牽動四面的十六根鋼條,哢的一聲,徹底鎖死了盒子。

    他將九宮盒翻過來,掀去上面的油布,雙手奉給李舒白:“客官,請打亂上面的字碼次序,全天下便唯有您可以開這個盒子了。”

    周子秦不服氣地說:“說實話,不就是八十個字碼嘛,我要是一個一個試,多試幾次肯定也可以試得出來的。”

    “客官您開玩笑呢,這八十個字符,就是六千四百種排列方法,而這六千四百種排列,每一種都需要您移動八十個字符,也就是說,您得動五十一萬多次,才能保證打開這個盒子,您若是不知道密書的話,可真夠有閒工夫去試的。”

    周子秦頓時咋舌:“五十一萬次……好吧,這可夠難為人的。拿個斧子劈開算了。”

    黃梓瑕從李舒白的手上接過這個盒子,端詳許久,問:“上次你那個盒子,也是這樣做成的麼?”

    “是,我親自來設的字碼,也是毫無聯繫的八十個字,做好後便直接將字序打亂了,沒有任何人曾接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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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發表於 2016-12-23 09:22:16 |只看該作者
第217章 同心絲結 (四)

    “所以……”她沉吟地看著手中這個盒子,雜亂無章的八十個字,完全隨意釘上的八十根細銅棍,搭配了裡面完全不可能相同的鎖芯。這應該是世上絕不可能被人破解的一個密盒,然而,那裡面深藏的東西,卻總是一再變化,究竟是哪裡,能有讓人鑽進去的紕漏?

    她的手指在密盒上敲了敲,聽到沉悶的聲音。孫師傅立即說:“這其實是一個銅盒子,只是外面貼了木板而已。這東西,這做工,真對得起十貫錢!”

    黃梓瑕點頭,難怪覺得入手這麼沉。

    她的目光又從孫師傅做活的台上掃過,雜亂堆放的工具,檯面上散亂的木塊木屑鋪了一層。剛剛包皮裹過盒子的油布被丟棄在了上面,還有剩下的許多塊字碼散亂丟棄著。

    並未有什麼發現。黃梓瑕覺得盒子沉重,便隨手遞給了周子秦,他乖乖地抱住了。

    李舒白身上當然沒有帶那麼多錢,不過他拿了個銀錠子,孫師傅雖然要拿去換,但算下來又多了些錢,頓時眉開眼笑,連連道謝地送他們出門。

    周子秦抱著九宮盒感嘆說:“這麼散漫邋遢的大叔,東西做得可真精緻,這盒子真不錯。”

    “送給你了。”李舒白隨口說。

    “……可以換字碼嗎?這八十個字毫無關聯,我怎麼記得住啊?”周子秦苦著一張臉問,“而且好像這盒子還不能改換字碼的?”

    “當然不行,鎖芯固定了,就永遠也不能改換了。”

    “所以這世上只有這一個,字碼不能換,永遠獨一無二?”

    “是啊。”李舒白淡淡說道,將目光轉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也正在看他,兩人四目相對,她不由得臉上一紅,趕緊將臉轉開了。

    李舒白只覺得心口微微蕩漾起來,就像有一泓湖水在那裡不斷波動般。他放緩了腳步,兩人落在周子秦身後,拉開了一點距離。

    兩人都不說話,只各自看著路邊的樹。雪後初霽,積雪簌簌自枝頭上掉落,碧藍的天空映著枯枝與白雪,臘梅香氣清冽。

    他們並肩徐行,偶爾她的左手與他的右手在行走間輕輕碰一下,隔著錦繡衣紋,似乎也可以觸到對方肌膚的溫暖。

    他終於忍不住,輕輕叫了她一聲:“梓瑕……”

    她聽到他在叫自己,可臉卻埋得更深了,臉頰上的紅暈嬌豔如玫瑰。

    李舒白望著她低垂緋紅的面容,只覺得全身的血沸熱地流動起來。他情難自禁,伸手將她的手腕緊緊握在掌中。

    黃梓瑕心口猛地一跳,想要將自己的手抽回。可是他溫熱的掌心熨貼著她微涼的手腕,那金絲上垂墜的兩顆紅豆,在瞬間輕輕撞擊著她手腕跳動的血脈,讓她全身的力氣都消彌於無形,只能垂下手,任由他牽住自己。

    但也只是片刻,因為周子秦很快便發覺了他們落在後面,他轉過頭看他們,問:“怎麼走得這麼慢啊?”

    她窘迫地甩開了李舒白的手,兩人的衣袖驟然分開,彷彿剛剛只是廣袖相觸而已。

    黃梓瑕絞著雙手,低聲問:“要和子秦說一說你那個符咒的事情嗎?”

    李舒白看著周子秦像少年樣蹦蹦跳跳的身影,默然搖頭說:“算了,多一個人知道,多拖一個人下水,又有什麼好。”

    她點點頭,又問:“這個九宮盒,目前看來,似乎沒有下手的辦法,更何況這個盒子的里面,還有一個蓮花盒。要打開這兩個盒子,對裡面的符咒動手腳,簡直是萬難。”

    李舒白點頭,低聲說:“前次你也去證實了,要去除鮮血樣的硃砂痕跡,需要的時間絕對不短。而我,有時候也有意一天多次拿符咒出來查看,對方怎麼敢用兩三天才能奏效的手法呢?況且,我母妃去世、我左臂受傷差點致殘那兩次,前後拿出來看的時間絕對不超過十個時辰,符咒便發生了變化。而'殘'字上的紅圈,是隨著我的傷勢變化而漸漸變淡直至最後消失不見的,我想,對方不至於膽大到這種地步,敢時常拿著我的符咒出來弄掉一點顏色吧? ”

    黃梓瑕輕嘆了一口氣,口中呼出淡淡的白氣,將她的面容包皮圍在其中,顯出一絲惆悵:“看來,離此案結束,或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李舒白見她雙眉緊蹙,不由得抬手撫向她的眉心,勸慰她說:“沒什麼,無論如何,我相信我們最終能撥雲見日。”

    黃梓瑕見他神情堅定,目光中毫無疑懼,覺得那一顆虛懸的心也落回了實處。她凝視著他,彎起唇角緩緩退了一步,說:“今天也算是有收穫,回去後我會好好理一理……王爺若想到什麼,也請告訴我。”

    李舒白微微皺眉,問:“你還是要回那邊去?”

    “是呀,我可不能前功盡棄,畢竟,王家已經許諾讓我調查此事了,這可是多難得的機會啊。”她說著,又退了一步,目光卻還定在他的身上,“有發現的話……可以叫個人給我送信。王宅的下人都是聾啞人,你得在信封寫上黃梓瑕親啟的字眼。”

    李舒白點了點頭,沒說話。

    她又退了一步,最後才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對著周子秦揮手:“我走啦。”

    周子秦依依不捨地與她揮手道別,然後喃喃地說:“真是的,無論她和我們相處如何融洽,可最終還是要回到王家去啊——沒轍,誰叫王蘊是他未婚夫。”

    李舒白抿唇不語,快步越過他往前走去。

    “咦,怎麼忽然就不理人啦?”周子秦趕緊抱著盒子追上去:“王爺 ,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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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發表於 2016-12-23 09:22:28 |只看該作者
第218章 燦若煙花 (一)

    黃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卻發現王蘊已經坐在堂前等她。

    她忽然感到自己剛剛被李舒白握過的手灼灼地燒起來,讓她感覺到一陣心虛。

    而王蘊卻朝她微微而笑,依然是那一派光風霽月的溫柔模樣,讓她覺得心下稍微安定,又覺得更加虧欠愧疚。

    她在他面前坐下,小心地問:“今日御林軍得閒麼?這麼早便過來了。”

    他點頭說道:“是啊,天氣這麼冷,聖上龍體欠安,最近都不上朝,宮中也無需時時高度警戒著。”

    黃梓瑕見爐水已經冒了蟹眼,便洗手碾茶,替他點了一盞茶。

    他陪在她身邊看著茶水,又忽然問:“這麼冷,怎麼還要出去?在家裡畢竟暖和些。”

    她低頭弄茶,平淡地說:“周子秦找我,我們一起去鄂王府看了看,查找一下線索。”

    “難怪穿著男子服裝呢。”他笑道,接過她遞來的茶,細品其中的暗香與苦澀,一時怔怔出神,沒再說話。

    黃梓瑕便問:“茶弄得不好嗎?”

    “很好。”他說著,又轉頭看她,臉上浮起淡淡笑意,“在鄂王府查了這麼久,一直待到現在?”

    黃梓瑕低頭品茶,淡淡“嗯”了一聲。

    王蘊望著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問:“那麼,去城南又是為何呢?”

    原來他早已知道自己去了城南。黃梓瑕只覺得脊背微微一僵,待回憶了一下,確定自己與李舒白在回來的路上肯定無人跟蹤,才神情平淡地掠了掠頭髮說:“夔王的那張符咒,你知道的,背後必定有人動了手腳。周子秦一定要拉我去夔王府,我也沒辦法,只能跟著他們一起去城南查看了一下放符咒的盒子,看是否有可乘之機。”

    見她反應如此平靜,王蘊也笑了,說:“子秦就是這麼荒誕,從不管他人想法。”

    黃梓瑕低頭,再不說話。

    王蘊看著她低垂的側面,猶豫許久,說:“我要回瑯琊一段時間。”

    黃梓瑕抬眼,詢問地看著他。

    “即將過年了,我這個長房長孫,自然要回去祭祖的,每年如此,沒有辦法……”他說著,以期盼的目光看著她。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遲疑了半晌,終於還是避開了他的目光,說:“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王蘊見她如此說,忍不住探頭湊近了她,在她耳邊問:“你……不準備和我一起去嗎?”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氣息輕輕地噴在自己耳畔,一種異樣的酥麻感覺。她覺得異常緊張,忍不住別開了臉:“我……以什麼身份去呢?哪有……還未過門的女子,先陪未婚夫過去祭祖的?”

    王蘊不由得笑了出來,輕輕抬手替她理了理鬢髮,低聲說:“是我異想天開了……是啊,這怎麼合適?”

    黃梓瑕沉默低頭,感覺到他的指尖輕輕擦過自己的臉頰,一種異樣的觸感。

    她心口升起一種不安的情緒,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子,往後避開他的手指。

    而他的手卻往下滑去,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低下頭凝視著她,那眼中蒙著一層濕潤水汽,深深地看著她,問:“我要走了,你…要送我嗎?”

    天色已近黃昏,外間的雪色映著天光,金紫顏色絢爛地蒙在他們身上。這瑰麗的顏色也讓王蘊的面容染上了一層彷彿是傷感,又彷佛是眷戀的神情,他俯頭望著她,微啟淡色的雙唇,輕聲叫她:“梓瑕……”

    他的聲音迷離 而帶著一種搖曳的神思,讓黃梓瑕的身體不禁輕輕顫抖起來,不自覺地盡力向後仰去,避開他那幾乎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輕按住她瑟瑟發抖的雙肩,俯下身去,卻看見了她眼中瞬間蒙上的一層水汽。

    她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只能緊閉上眼睛,顫抖的睫毛蓋住了她湧上來的恐慌,卻無法遮掩她身體的戰栗。

    他的呼吸陡然沉重起來,在全身汩汩行走的灼熱血液彷彿瞬間冷卻了下來,夕陽收起了迷離旖旎的金紫色,昏暗籠罩在室內,她明明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清晰地看到她。

    他的唇終於只是落在她的額頭之上,就像一隻蝴蝶輕觸一朵初綻的荳蔻花,一瞬間的接觸,便分開了。

    黃梓瑕呆了片刻,發覺並沒有其他動靜,才慢慢睜開眼睛。

    王蘊輕輕放開了她,轉頭站起,聲音略有沙啞:“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一個人留在京城,可要小心。”

    “我……會的。”她咬住下唇,含糊地說。

    “那麼,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王蘊說著,轉身就往外走去。

    黃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後,送他走出花廳。

    小庭積雪皚皚,冷風吹來,王蘊走到門口,略微停了一下,才轉頭看她,見她低頭默然,一張蒼白的面容如夜風中的芙蓉一般,下巴蓮萼尖尖,纖瘦可憐。

    那種讓他覺得惱怒的情緒,在這一刻又漸漸退卻了,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幫她攏了攏衣領,輕聲說:“長安冬天這麼冷,你可一定要注意照顧好自己。”

    她抬頭望著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嗯,你也是,此去一路勞頓,切記要處處小心。”

    他點頭,握一握她的手,說:“趕緊回去吧。”

    黃梓瑕點頭,卻一直站在門口,目送著他離開。

    王蘊離開長安,前往瑯琊後,天氣越見寒冷。到除夕那日,天空晴朗,卻依然寒氣凌冽。

    王家的僕從照顧人十分妥帖周到,宅中燈籠彩緞都早早掛好了,大門換上新桃符,新窗紙上貼了對對紅艷窗花,桌布錦袱也都換了簇新的顏色顏色,使這座冷清宅子之中,煥發出一種喜氣洋洋的過年氣氛來。

    黃梓瑕受了眾人多日照顧,也給每個人都包了紅封。

    她一人孤身在長安,無依無靠,只聽著外面的爆竹聲,沉沉地坐在桌前。

    極遠處圍牆外,似乎有小孩子的笑聲傳來,千門萬戶的這一日,都是熱鬧而團圓的。而這個小宅子內,所有人都是無聲無息,唯有她點起一柱清香,遙祝家人在天之靈。

    時近入夜,她孤燈對著桌上那一對阿伽什涅,只覺清冷孤寂,無法忍耐。起身到外面看看,穿過走廊,隱隱約約的歡笑聲似有若無。她駐足在這個波光粼粼的走廊之內,卻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寒夜之中清晰無比。

    銀河低垂,長空星辰熠熠。

    她想起自己破解了王若那個案件之後,從太極宮出來,抬頭看見星空之下,長身玉立的那個人。

    同樣的星子,同樣的她仰望著,而那個人,今夜卻不知身在何處。

    她的手按在微溫的牆壁之上,在琉璃之上輕輕撫過。好奇的小魚湊到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琉璃,一層迷幻般的顏色,清清楚楚地看見,卻永遠觸碰不到。

    她不由得將額頭靠在上面,凝望著它們。頭頂的燈光十分溫暖地覆蓋著她,水波粼粼,在她的面容上虛浮地一層層轉過。

    走廊盡頭,僕婦含笑走過來,將手中一封信遞給她。

    她接過信,看上面的字,並無落款,只寫著黃梓瑕親啟五個字,字跡陌生。

    她只覺得心口微微一動,趕緊拆開來看。裡面的素白箋紙上只寫了一個字————來。

    清逸秀挺的一個字,無比熟悉,讓她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來。她將信握在手中,快步穿過走廊,向著大門口走去。

    除夕夜,家家庭燎,火光映照,寂靜無人的街巷隱約微光。她看見站在星空之下的李舒白,些微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面容,在他那如同雕琢出來般美好的五官上投下金紅色的陰影,可就連陰影也是這麼明亮好看。

    黃梓瑕轉頭見王家的僕婦拿了斗篷出來,便趕緊接過,順便擋住了她的目光。她謝了僕婦,催促對方進門之後,才裹緊貂絨斗篷,向著李舒白走去。

    茸茸的貂毛簇擁在她的雙頰邊,顯得她的面容更加纖小可愛,她仰起臉看他,在旁邊隱約火光的映照下,雙頰嬌豔,不可逼視。

    李舒白凝視著她道:“抱歉來晚了,剛從宮裡回來呢。”

    黃梓瑕忙問:“有發生什麼嗎?”

    “沒有。只是除夕照例召皇親國戚進宮觀儺舞,賜椒酒而已。”他說著,幫她將遮擋住眼睛的幾縷絨毛撥開,對她說道,“來,帶你去看個東西。”

    她跟著他走出永昌坊,向東而行。

    一路上爆竹聲聲,笙歌陣陣,節慶的氣氛圍繞著整個長安城。長安各坊今夜都高懸燈籠,徹夜不熄。除夕免宵禁三日,所以雖然夜深了,街上還有童子在嬉鬧,更有抓了棗兒瓜子坐在門口吃著,炫耀爹娘給自己的東西。

    黃梓瑕看到,便隨手摸了摸自己的袖中,發現還有一個未發出去的紅封,便取出來,遞給了李舒白,說:“送給你的,討個吉利。”

    李舒白接過,倒出來一看,薄薄一片金葉子,最普通不過的那種。想必她是為身邊人準備的,年節討個彩頭。他將金葉子塞在袖中,唇角含笑,說:“多謝,沒想到你身家如此豐厚,看來做一輩子末等宦官也無所謂了。”

    “全托王爺的福,我族中無人敢侵吞我爹娘留下的遺產。”她說著,又不覺嘆了口氣,仰頭看天空億萬星辰,輕聲說,“不知他們在那邊,如今過得怎麼樣,是不是也正在一起親親熱熱地過年……”

    “會的,他們會在那邊關注著你,而且,你會成為他們的驕傲。”李舒白說著,輕輕抬手撫在她戴著斗篷帽子的頭上,“別擔心。”

    黃梓瑕點著頭,只覺得眼中溫熱一片,眼淚似乎要掉下來了。但她強自抑制,又用力地呼吸著,讓它們還未掉下來,就全都湮沒於眼中。

    她跟著李舒白,在滿天星光之下,走向夔王府。

    在枕流閣之前的曲橋上走過,殘荷的上面,似乎有一些網狀的東西分佈著。只是在黑暗之中,她看不太清楚,便問李舒白:“那是什麼?”

    李舒白微笑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與他一起進入枕流閣之中。李舒白給她提了一個錯金銅手爐,讓她暖著手,然後點亮了火折子,問:“是你來,還是我來?”

    黃梓瑕抱著手爐,說道:“我又不知道是什麼,當然是你來。讓我看看是不是驚喜,值不值得我這麼半夜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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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燦若煙花 (二)

    “那麼你坐著吧。”他說著,走到荷塘邊,晃亮了火折,點燃了垂在那邊的一支香燭。

    他退回到黃梓瑕的身邊,與她一起在閣內坐下,依著軟墊靠在欄杆之上。

    一支支香燭被引線依次點燃,火光蔓延到荷塘之上,忽然之間無數彩光冒了出來。綠色的火光蔓延而上,燒出了無數綠葉的輪廓,在星星點點的綠光之中,紅光、紫光、黃光、白光一起燃燒,噴出明亮的火焰,在綠色的光芒之上,儼然開出了無數朵巨大的牡丹。

    黃梓瑕不由得呆住了,睜大眼睛看著著從下而上燒出的圖案,問:“這是……架子煙花?可是好像與尋常的不一樣啊。”

    “嗯,平常人們一般將花炮做好後,綁成各個形狀然後點燃,未免僵硬了。而我想,以絲線預先結好所需的圖案,然後將各種顏色的火藥塗在絲網圖案之上,一路燒上去,可不就像花樹盛開?”

    他話音未落,那燃燒的牡丹已經瞬間凋謝,火花連同絲線一起燃燒殆盡,然而,煙火已經蔓延到了後面一張設好的絲網,只見祥雲縹緲,仙閣門開,裡面有仙子相對而出,翩翩起舞。火光燃燒只是一瞬間,彩衣的仙子們瞬間凋殘又瞬間明亮,每一次煙火噴出描繪出仙子身影時,她們都會變幻一個動作,身上的衣裙和彩帶也會隨之飄動,流光溢彩,似幻如真。

    黃梓瑕目瞪口呆,問:“這又是怎麼弄出來的?”

    “當然是做了七次,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每一次燃燒的煙火,其實都是不一樣的。只是因為我們從正面看分不清前後,所以就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而已。”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真美啊……”黃梓瑕聽著他的解釋,看著眼前流動閃耀的煙火,目不轉睛。

    仙子遠去,這一幕煙火已經灰飛煙滅,後面開始更為令她眼花繚亂的煙火,如星辰漫天,流光旋轉,然後瞬間一收,化為一點明月。月缺月圓之後,陡然散開,化為點點白光,是飛雪連綿。每一點飛雪又倏忽轉變為一隻蝴蝶,無數光彩耀眼的蝴蝶在荷塘之上扇動翅膀,然後化為滿天的星光,紛紛散落。

    在這奇異而華美的煙花之中,李舒白轉頭看著身邊的黃梓瑕。她正驚喜地睜大眼,看著面前變幻的奇景。煙花光芒變化,使得她面容上也蒙著一層流轉的顏色,彷彿霓虹籠罩,淡淡的紫,淺淺的紅,薄薄的綠,灩灩的黃……

    她明亮的雙眸之中,倒映著整個變幻的世界,眼前這瑰麗的景緻,在她眼中的影子,比他面前的真實場景更令人驚嘆。

    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的唇角露出瞭如此愉快的上揚弧度。他望著她的面容,著迷地看著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過的光彩,偶爾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顫,就彷佛一隻蜻蜓的翅翼在他的胸口振動,撩撥著他的心跳。

    她望著煙火,而他望著她。

    片刻美好,一場奇妙而盛大的煙花落幕,荷塘之上薄冰殘荷,又恢復了寧靜。

    黃梓瑕抱著手爐,倚靠在欄杆上,久久無法回過神來,還沉浸在之前這場煙花之中。

    李舒白輕挽她的手,說:“走吧,餘下的氣味不太好聞。”

    她跟著他,重新順著曲橋走回去時,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那些絲網的餘燼,數著到底有多少層絲網,才能製造出如此動人心魄的剎那美麗。

    就在走到橋頭之時,她忽然“啊”的輕呼一聲,停下了腳步。

    李舒白見她怔怔站在風口,目光盯著空中虛無一點,神情劇變,便問:“怎麼了?”

    黃梓瑕抬手止住他,低聲說:“讓我想一想……”

    他便站在她的身邊,等候著她。

    夜風呼嘯,滿天星斗璀璨無比。永嘉坊是王公顯貴聚集之處,除夕夜,到處都是歌舞,遠遠近近的歌聲傳來,模糊依稀,無從辨認。

    煙花的餘熱讓荷塘表面的薄冰受熱裂開,時有輕微的“哢嚓”一聲。

    黃梓瑕呆呆佇立在星空之下,夜風之中,只覺得整個長空的星辰在一瞬間如同傾瀉而下的明燦雪花,向著她嘩啦啦地撲下來,太過可怕的那些真相,鋪天蓋地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幾乎承受不住,全身都顫抖起來。

    李舒白見夜風徹骨,便牽住黃梓瑕的手,帶著倉皇輕顫的她走到不遠處的語冰閣,關閉了門窗,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讓黃梓瑕坐在旁邊。

    “我剛剛……似乎想到了什麼。”黃梓瑕終於回過神來,敲著自己的腦袋說,“關於鄂王從翔鸞閣上跳下的那個疑案,剛剛一瞬間,我真的好像抓住了什麼……”

    “你別急,我們來理一理。”李舒白移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說,“是因什麼想到的?荷塘?”

    黃梓瑕搖了搖頭,皺起雙眉。

    李舒白又想了想,問:“煙花?”

    “對……就是煙花!”她幾乎急切的,抓住了他的袖子,“當時你跟我說,那個仙子的煙花,因為我們從正面看分不清前後,所以不知道那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還以為是同一張絲網燒了七次,還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

    她的聲音激動,臉上也展露出了一種迷惘的惶惑:“我好像知道了,但又不知道是什麼……但,但分不清前後,肯定是本案的關鍵點!”

    李舒白也是一怔,然後猛然醒悟,急切地握住她的手,問:“你的意思是,我們當時看見的,或許也和今天的煙花一樣,是一場偽造出來的幻象?我七弟…他沒有死?”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我還不敢肯定,但或許,他只是藉助了棲鳳和翔鸞雙閣的地勢,又藉助了我們眼睛上的錯覺,演出了這一場假死飛升的好戲? ”

    李舒白抿唇沉思許久,才說:“那麼,他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燒掉我送給他的那些東西,必定也是有緣由的。不然,他大可以在母親的靈前將一切焚化掉。”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是的!這一定也是一個關鍵點。關係到他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我們的面前。”

    李舒白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他還握著她的手,不知是忘了放開,還是需要她支撐著自己的,以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七弟還活著……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黃梓瑕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掌的微微顫抖,不由得心中一酸,知道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如今知道李潤還活在人世,他自然激動萬分。然而李潤如此設局,卻是為了給他安一個世間最駭人的罪名,又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

    無論如何,只要鄂王李潤還活著,他們就有辦法找到他,總有辦法挖掘真相,找到一切的根源。

    “如今天寒地凍,雨雪交加,我七弟他不知道是否會冒雪遠行,但我想,他還在長安或者城郊的可能性很大。”李舒白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因為激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微微跳動,使他那一向冷靜的大腦,似乎也受到了侵蝕,無法再像往常那般冷靜思考。

    黃梓瑕點頭,說:“既然如今確定了他還在人世,或許我們能夠去查探一下。若是能找到鄂王的下落,相信王爺 一定能洗清冤屈,打開目前的局面。”

    “嗯,城郊的佛寺古剎,我們可重點關注。我如今雖然閒人一個,但手頭還有兩三支人馬,人手是不缺的。”李舒白說著,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將她的手握得太緊了,便輕輕地鬆開了,臉上那種激動與晦暗也已經消失。他輕輕幫她揉了揉被自己握得泛白的手掌,緩緩說,“我總得親口問一問他,到底是為什麼。”

    正月初一,長安城百姓紛紛起個大早,趕往各大佛寺去進香。若是能搶到新年佛前第一炷香,更是所謂“頭香”,讓所有人都爭破了腦袋。但各大佛寺的頭香一般都被達官顯貴預定了,百姓就算徹夜守候也依然輪不到,因此一般人家也都只在天亮後轉到各個寺院輪流燒香而已。

    黃梓瑕昨晚去夔王府看了煙花,又與他商談許久,等回到永昌坊王宅,已經過了午夜。還沒等她睡上多久,就有人在外面拼命拍門了:“崇古,崇古,崇古!起來,起來,起來!”

    天底下這樣的人,唯有那一個,她壓根兒無法對抗。

    所以她只好迷迷糊糊應了,讓他先去外間等著,然後強迫自己起身穿好衣服。

    等梳洗完之後,她到前廳一看,坐在那裡等她的周子秦簡直是輝煌奪目,不忍直視。那一身艷紅的衣服,豔紫的團 花,金燦燦的腰帶,無論哪個都是衝著讓人瞎眼來的。

    她摀住自己的眼睛坐在他的對面:“今天元日……隨便你怎麼穿,我忍了。”

    “不好嗎?很熱鬧啊,我娘一直跟我說,正月裡就要穿得這麼喜慶才好。”周子秦說著,從自己懷中摸出個紅封包給她,“大吉大利,送你個彩頭。”

    “多謝啦,大吉大利,這是你的。”她也將準備好的遞給他。

    “咦,金葉子,看不出你這麼闊綽啊。”周子秦拆了紅封包開心地說。

    黃梓瑕看看他給自己的紅封包,裡面是兩枚吉祥金錢,她只能無語揣在自己袖中:“明明和你一比我就是個窮光蛋。”

    “走吧走吧,窮光蛋,今天的香燭錢我包了。”周子秦豪爽地一拍胸脯。

    黃梓瑕反問:“香燭錢?什麼東西?”

    “咦,正月初一我們當然去燒香啊,你去燒香不買香燭嗎?”

    “……誰說我要去?”

    “不去轉轉你幹什麼呢?大過年的悶在家裡,多冷清啊,還是趕緊跟我出去吧。”周子秦說著,不由分說催促著她趕緊吃完早餐,然後帶著她就出了門,直奔附近的各個寺廟。

    各個寺廟人山人海,簡直讓黃梓瑕和周子秦想起當初薦福寺那場擁擠。不過幸好這回京城的人分散到了各個寺廟,總算還沒有到水洩不通的地步,他們尚可勉強擠到裡面去。

    舉著香燭站在大殿​​門外,擠不進去的兩人面面相覷。周子秦問:“要不我們去旁邊那安國寺上香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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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9 0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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