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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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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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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22:09 |只看該作者
第250章 一念飄忽 (三)

    還有人說道:“但我看,如今朝廷尚有需要夔王的地方,我聽說啊……”說到這裡,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眉毛挑動,顯然對自己掌握了最新消息而感到興奮,“朝廷要讓夔王去壓制振武軍呢!”

    “不可能吧?振武軍出事了?”

    “說不准的,畢竟前幾天不是還在說振武軍在大力擴充軍備麼?難道是反了,所以朝廷要平叛?”

    “好傢伙,那龐勳本就是亂軍出身,如今去打振武軍,那不是亂軍打亂軍,亂成一團 了?”

    眾人都哈哈笑起來。黃梓瑕聽他們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全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便牽著馬準備離去,誰知一陣都曇鼓聲傳來,吸引了眾人注意,大家紛紛往那邊湧去。

    黃梓瑕順著眾人擠去的方向看去,卻是那個常在綴錦樓說書的中年男人,說書人果然是哪兒有熱鬧就往哪兒湊,這回又神采飛揚地設下小鼓,擠到街頭來了。

    畢竟是專業耍嘴皮子的,這鼓槌一掄,開口就是不一樣,先講一段太宗皇帝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事,結果被人唾棄道:“能不能講點好聽的?來點香豔的!”

    在眾人心照不宣的低笑聲中,說書人也只好說:“那麼,就來與各位講一個前朝隋煬帝的荒誕事兒。那文帝暮年,身懷重病,煬帝入內侍疾,偏巧看見了捧著藥湯而來的宣華夫人。只覷得一眼,頓時魂飛魄散,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美人兒……”

    “然後文帝駕崩,煬帝送了同心結給宣華夫人,收了先帝妃嬪夜夜笙歌荒淫無道——聽了幾百遍了,你再換個新的!”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黃梓瑕卻忽然臉上變色。

    她的腦中,迅速閃過在鄂王府的香爐中扒出來的那幾條絲線,那殘餘的樣子,分明是燒得殘破的一個同心結。

    同心結、匕首,玉手鐲。原來……這就是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三樣東西,內里共同的涵義!

    她一瞬間只覺得恐懼無比,眼前世界模糊,所有人都往後退散,眼前唯有淡淡一抹街道的痕跡存在。彩棚遮天,日光照得街道鮮豔無比,就像是淡紅的血色鋪天遮地。

    她面容蒼白,不由自主地攥緊手中的韁繩,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僵立在牆角一動不動。許久,許久,她覺得自己聽到沉重的呼吸,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不由畏懼而警惕地看向左右,卻發現身旁人人都只漠然走過,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正是她自己的。

    此生此世,她經歷過無數的案件,各種兇殘可怕的手段手法,不計其數。然而這是她第一次站在人群之中冷汗涔涔,竟在瞬間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太過可怕的真相,讓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臉色難看得甚至連路人都側目而視。

    她靠在牆角,在長安最熱鬧的時刻,在周圍期待佛骨祥瑞的人群之中,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般僵硬冰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神智漸漸清醒過來,身旁的那個說書人已經換了一段夔王力抗沙陀來犯的故事,怎奈他講得賣力,聽眾卻不買賬,紛紛說道:“夔王如今都犯下這等事了,你換個人講講!”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靠在牆上,沒有餘力離開。

    “諸位,我今日講這段,可有原因!”那說書人站在彩棚之下,臉也被映得紅紅的,一股興奮之意,“這沙陀來犯,並非一次兩次,諸位可知前日振武軍消息?他們敗退五十餘里,連大營都被人給端了!”

    在嘩然聲中,聽眾們紛紛沮喪道:“敗退又如何?如今大唐國運衰弱,邊關敗仗又豈止一回?早不是當年氣象了。”

    說書人正色道:“當初沙陀敗於夔王之手,令他們對夔王是聞風喪膽,自此不敢妄動。可如今夔王有難,眼看性命難保,這沙陀就又趁機來犯!這是欺我大唐無人啊!此等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徑實是令人痛恨!”

    聽者們頓時群情激奮,更有人排眾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夔王該率我大唐將士直取北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那些跳梁小丑看看我大唐的厲害!”

    “對,沒錯,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一說到外敵入侵,百姓立即被煽動,此刻那夔王殺害鄂王的事早已被拋諸九霄雲外,眾人只幻想著夔王北赴戰場之後,如何片刻擊潰沙陀,甚至直取王庭驅趕他們至大漠,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餘力……

    “再者,好教諸位得知,這夔王殺鄂王一案,各位不覺得匪夷所思,詭異非常麼?這其中隱藏的奧秘,待在下與各位細細道來——”

    後面更加聳人聽聞的揣測,神神怪怪,又引得眾人一片嘩然。黃梓瑕神思恍惚地繼續牽馬慢慢前行,心下只想,王家的行動確實夠快,前日剛剛說過要扭轉輿論,此時就已經開始了。

    她抬頭看見修政坊已在眼前,便將自己的馬繫在旁邊柳樹上,又給旁邊看馬人囑咐了要添些草料,然後往宗正寺亭子而去。

    到門口之後,她靜靜站在巷子外側的角落,一株槐樹正擋住她的身影。

    日頭越升越高,她站在樹後,只覺得自己的手腳越來越冷。

    她的心頭,一直盤旋著那個同心結,那把匕首,還有那個碎掉的白玉鐲。

    若有人此時看見她,必會發現她雙唇顫抖,滿臉恐懼。

    就算已經明白了所有來龍去脈,可她依然還是覺得恐懼。恐懼於這覆滅的人性,恐懼於未知的局面,恐懼於自己將無法親手揭開這一切真相,還李舒白一個清名。

    她竭力控制自己,咬著下唇站在那裡,靜靜等待。

    直到將近辰時,有整齊列隊的御林軍來到,領隊的人正是王蘊。

    “聖上手諭,宣夔王入宮覲見。”

    守衛不敢怠慢,驗看了手諭之後,趕緊放王蘊進內請夔王出來。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槐樹之後,以蟠曲的樹幹擋住自己,只露出半個面容,靜靜等待著。

    片刻,李舒白便即與王蘊一起出來了。他神情略為蕭肅,一身石青色錦袍更顯沉鬱,此時忽然受皇帝召見,面容上依然無喜無憂,飛身上馬時也不見得任何異樣。

    她看見他的側面,那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曲線,完美得猶如遠山曲水。她不敢眨眼,只怔怔地盯著他,近乎出神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幾乎要將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記住,將他髮絲的每一絲顫動都牢牢印在心上。

    她一聲不吭,默然咬著下唇,目送他催馬向前。

    只是,在無聲無息之中,他卻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轉頭,看向黃梓瑕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如此銳利,似乎能穿透樹幹,將她的身軀拉到自己的面前。

    黃梓瑕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了一下,藏在大槐樹之後。幸而他只略略停了一下,便收回了目光,催馬前行。

    直到他去得遠了,黃梓瑕才緩緩鬆了一口氣,背靠在槐樹之上。她背對著遠去的李舒白和身後眾人,想著那些可能將要永生永世都腐爛在自己心底的真相,怔怔的,佇立了許久,終於只是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神情欣慰而苦澀。

    “王公公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變動就在今日。”她自言自語地說到這裡,卻再也說不下去了,“然而……”

    然而,正因為如此,她虧欠王家便越多了。

    她在風雪之中離開李舒白的身邊,原以為,可以利用王蘊打探到王家與此事的關聯,進而追查幕後的情況。可誰知一步步走來,她沒料到自己會蒙王家如此多的恩惠,也沒有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今的局勢,到了她放棄自己最後的退路之時。

    是王蘊、更是王家一力助她,使得她步步深入看到此案的真相,夔王出了宗正寺,案子有了轉機,而她,又如何能背棄自己曾許下的承諾,背棄王家?

    她知道,只要憑藉這一線機會,李舒白就能逃離所有網籠,從此天南地北,任他馳騁,再也不會受困危局。

    相忘於江湖,或許這也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

    而她如今,唯一能選擇的,就是在知道他平安之後,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再也不見面。

    因為,就算他們見了最後一面,她也不知道如何說再見,如何說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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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
發表於 2016-12-23 16:22:21 |只看該作者
第251章 御香縹緲 (一)

    佛骨進京之日,徐逢翰於四更天便領百名宮女、百名宦官出城十里之外遙拜。等到卯時,天色漸亮,便看見遠處香煙繚繞,迎佛骨的佛樂聲與誦經聲遠遠傳來,正是昨夜在最近一座浮屠中修整的迎送佛骨隊伍已經起身了。

    皇帝為迎佛骨,組織了大隊儀仗,剪彩綢為幡與傘,佛具上均飾以金玉珠翠瑪瑙,計用寶珠不下百斛。儀仗隊從京都長安到法門寺三百里間,車馬晝夜不絕。附近村落所有人早已得知了消息,此時跟著儀仗,手持著香花香燭夾道奉迎,一聽到佛號聲,頓時個個拜伏於地,更有人激動得痛哭嚎啕,捶足頓胸。

    禁軍引導,宮人樂舞,民間樂班轟轟烈烈,排了數十里長的隊伍。在震天動地的聲響之中,佛骨迎入城內,京中所有人聚集於大街之上。連朝廷都停了衙門事務,大臣們狂奔而出,滿道皆人。長安城寬逾五十丈的朱雀大街上,人頭攢動,只見烏壓壓一片跪倒在路邊頂禮膜拜。

    後面看不見的人無法爬上去,只能攀著柱子簷角爭睹。長安的香燭早在多日前已被爭搶一空,人人手中香燭點燃,長安城香煙繚繞,燈燭遍地,戶戶香案,人人膜拜。

    在這喧鬧混亂之中,還時有激動的人刺血灑地,焚頂燒指。更有人斷臂供養,贏得身邊信徒敬仰,抬到後方跟隨在佛骨之後,多受佛光普照。滿城癲狂之中,佛骨終於到了大明宮安福門。

    在安福門外接佛骨的人,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居然會是夔王李舒白。

    “這……這不是惡鬼附身,最是懼怕佛光的夔王麼?”

    “他也敢接佛骨?他也配接佛骨?”

    “陛下為何被蒙蔽眼目,讓這樣的人前來奉迎?”

    然而這樣的疑問冒出來不久,很快便被另一種街頭流傳的新說法壓倒:“前幾日你們沒聽說嗎?夔王謀害鄂王一事另有內情!”

    “還能有什麼內情?鄂王死在夔王手下千真萬確,還能有假?”

    “聽說,鄂王才是被惡鬼纏身,意圖謀害聖上!夔王為保社稷,與他爭執不下,鄂王才臨死都要反咬一口!”

    “依你說來,難道還能是鄂王自殺污衊夔王不成?”

    “別的不說,夔王多年來為社稷為江 山,平了多少亂,出生入死多少次?聽說這回沙陀進犯,西北岌岌可危,夔王又要臨危受命,奔赴北疆了!”

    “這……這可不妥!夔王被惡鬼附身,萬一有異心呢?”

    “有沒有被惡鬼附身,端看他能不能平安接下這佛骨,不就知道了?”

    鼓樂依舊震天,遍地黃沙之上鋪設的絨毯已到盡頭。宮中的紅緞鋪到宮門口,接佛骨的徐逢翰與主使李建一起將佛骨引到紅緞之上。在那裡,夔王李舒白正佇立於宮門正中。

    他一身紫衣,略有消瘦的面容在初春的長天之下瑩然生輝。他站在玉階之下、紅緞之上,身形挺拔頎長,皎若玉樹臨風而立。這樣的風姿,令誰看見了,也只能硬生生打消掉惡鬼附身這樣的念頭。

    在萬人注目之下,李舒白向前走了三步,取過身邊人遞上的線香,敬拜盛放佛骨的巨大舍利塔。然後接過淨水,以柳枝蘸水灑地,迎接佛骨入宮。

    就在他灑水完畢之時,籠罩在長安城之上的繚繞煙霧忽然被風捲過,天空薄雲乍開,日光自空中灑下,不偏不倚正照在他的身上,金光燦爛,灼然生輝。整個世間彷彿只有這一縷佛光,穿越了天地,打開了人間界,只為籠罩在他的身上一瞬間。

    滿城的人都呆立在長空之下,就連樂隊與舞隊也忘記了奏樂歌舞,看著他九下柳枝拂過,天空雲朵閉攏,彷彿剛剛那片刻的日光籠罩只是幻覺般,不復存在。

    “是……是佛光,神蹟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先顫巍巍喊出這一聲,然後就如潮水般,所有人都被感染了,個個喃喃念著“佛光神蹟”,向著佛骨與佛骨前的夔王敬拜,就連剛剛還在爭論夔王是否惡鬼附身的人,都彷彿徹底忘記了,只知道涕淚橫流,投入地為這場神蹟添油加火。

    “我就說,夔王能走到今日,他的運氣,真的很不錯。”

    站在宮門內的王宗實,遠遠望著外面這一場熱鬧,口唇微動,以只有身後王蘊聽見的聲音,低聲說道:“這勞民傷財的一場好戲,居然得益的會是夔王。”

    王蘊點頭,說:“這些天來,我們在外面散播的輿論,遠不如今日這一剎那的陽光來得有用。”

    “這才是世事好玩好笑之處,不是嗎。”王宗實唇角一抹冷淡的弧度,不動聲色的抬眼,看向站在殿前的皇帝。

    他臉色鐵青,神情異常難看,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的疾病,還是因為那一束日光。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將此事先丟在腦後,因為佛骨已經到了階下。他下階迎接,倉促之間腳一扭,差點摔下台階去,幸好緊隨他身後的王皇后及時扶住了他,才得以倖免。

    王皇后對他低聲道:“陛下當心。”

    他也顧不上她了,只一步步向著佛骨神龕而去,激動得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王皇后示意隨身的宦官扶好他,一邊提醒皇帝可行佛禮敬拜了。

    帝后焚香禱祝,一路迎佛骨進入宮中新整修過的佛堂,寶幢經幡上綴滿了珍珠,佛前供花用各色玉石雕刻,金冊經書,沈檀木魚,連蒲團都是金線繡成三十六瓣蓮花紋。

    佛骨舍利要在宮中由皇帝親奉三日,各衙門也休息三日。所以朝臣敬拜之後,各自出了大明宮,向著府邸而去。

    李舒白一路出了大明宮,沿途與不少官吏見到,眾人都向他行禮,但多踟躇不敢太過接近。他也不以為意,待走到宮門口準備上馬車時,卻有人在後面叫他:“王爺 。”

    他回頭看去,原來是王蘊,他如今負責宮中安全,今日因迎佛骨故而輕裝,正在馬下向他行禮。

    李舒白也向他點頭示意,問:“別來可好?”

    “多承王爺關心,一切都好。”王蘊將馬韁丟給身邊侍衛,走近他拱手道,“恭喜王爺得脫羈絆,重返殿堂。”

    李舒白淡淡一笑,說道:“也恭喜蘊之你,聽說好事將近了?”

    王蘊對他靈通的消息毫不驚異,只說道:“是,待佛骨事了,便是我成親之時了。”

    “陛下準備將佛骨留在宮中供養三日,這麼說,三日後你便要出發去往蜀地了?”他不動聲色問。

    王蘊點頭,朝他微微一笑:“待我去蜀地迎她過來之日,便是我們在京城成親之時。”

    彷彿被最尖銳的針刺中,李舒白的睫毛微微一顫,氣息也猛然一滯。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聽到一聲悲鳴。長空中忽然有一隻孤鳥飛渡而過,遠遠貼著宮闕簷角,向著遠方獨自飛去,身影不知落在遙遠的何方。

    他抬眼望著那隻孤飛的鳥,目送它去往天際,眼中滿是幽渺的孤寂。許久,他才收回目光,緩緩說道:“她畢竟曾是我身邊人,如今好事已近,我竟不知道。”

    王蘊看見他神情如此,便強壓下心中波動不安的情緒,拱手笑道:“王爺恕罪!梓瑕與我忙著籌備婚事,竟將王爺疏忽了。”

    李舒白背手望天,默然不語。

    王蘊聲音溫柔,絮絮說道:“前日她剛試了嫁衣,有些許地方需要修改,今日可能是與裁縫繡女商量去了。因為她沒有問,所以我也沒來得及與她說王爺的喜訊。”

    李舒白不想聽他與黃梓瑕籌備婚禮的事情,抬手止住他,說:“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告訴她吧。畢竟,她當初在蜀地也曾救過我,我們也算是……交情匪淺了。”

    王蘊眼眸深黯,拱手對他說道:“多謝王爺厚意。但之前在蜀地時王爺曾對下官說過,希望給梓瑕自由。如今她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們也正在忙碌之中,王爺又何必令她多生煩憂呢?”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王蘊的身上,頓了一頓,便轉了過去,只說:“本王只是略盡故人之誼,即使蘊之你覺得不合適,但我與她相識一場,有些話不得不與她交代清楚。”

    他的聲音固執得近乎冷酷,王蘊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絕。

    “我曾對她許過的諾言,如今還未兌現。我總要給她一個說法,不是麼?”

    他再沒有看王蘊,背轉了身上馬車,便示意起行。

    這種一意孤行的態度,讓王蘊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才終於恍然回神。眼看李舒白的馬車已經離了宮門,一路東行。他大步走向身後的侍衛,翻身上馬,什麼也不說便揮鞭縱馬而去。

    被他拋下的御林軍們在身後面面相覷。他身邊的那個小侍衛趕緊催馬追上他,急聲道:“統領,陛下有旨,命你這三日妥善安排宮中防衛,寸步可不離大明宮!”

    王蘊頭也不回,只說道:“我去去就回。”

    “這……這可是聖旨,陛下要是臨時找你有事,那……”小侍衛急了,伸手要去抓他的馬韁。

    “走開!”王蘊一聲不吭,揮鞭抽在他的衣袖上。小侍衛覺得火辣辣的一陣疼痛,只能愕然縮手看著王蘊,不知道這個平素一直溫和寬厚的上司,為什麼會忽然發作。

    但看見他臉上的慌亂與急躁,小侍衛又趕緊勒馬停下,不敢再問,只呆呆地看著他縱馬疾馳,直穿過外宮門,向西而去,轉眼消失在揚起的煙塵之中。

    安安靜靜的永昌坊,正是午間,家家戶戶炊煙裊裊,籠罩得這樣的冬日略帶青灰色。王蘊從街巷之中打馬走過,只覺得周圍一片靜謐,只有些遙遠的輕微聲音,自門窗之間隱約傳出,但傳到他周身,卻都已經聽不分明。

    他在王宅門口下馬,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黃梓瑕所住的小院中,看見房門緊閉著,門前的臘梅開得正好,金燦燦的顏色塗在這荒蕪的院子中,顯得天地格外明亮。

    他深吸一口氣,卻覺得自己胸膛的跳動越發劇烈。他慢慢走到門前,抬手輕敲房門:“梓瑕,在嗎?”

    “在的,你稍等片刻。”裡面傳來她低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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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22:32 |只看該作者
第252章 御香縹緲 (二)

    王蘊提著的心,因她這一聲而頓時落了下來。他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望著眼前的臘梅,唇角浮出一絲笑意。

    不過片刻,黃梓瑕開了門,走到他的身旁。

    他回頭看她,見她一身銀紅色的衫子,袖口與領口可以看出裡面的緋色中衣,深淺色相配,頗為好看。他不由得注目多看了兩眼,輕聲微笑道:“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穿的也是銀紅色的衣服。”

    黃梓瑕本想說第一次見面時,自己好像是穿著小宦官的服飾,過來教授王若王府禮儀。但話未出口,她隨即便想到,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應該是在自己十四歲時,大明宮中。鄂王曾經說過,當年王皇后召見她時,王蘊曾拉著他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妻,那時的自己,確實是穿著銀紅色的衣衫。

    想到十六歲的王蘊拉著鄂王偷看自己的場景,黃梓瑕心頭不由得湧起一陣感動中混合著感激的複雜情緒,低聲對他說道:“是啊,難為你居然還記得我當時模樣。”

    王蘊微笑著,深深凝望著她,輕聲說:“緋色配銀紅,正如晚霞映梅花,這麼美麗……我當然不會忘記。”

    黃梓瑕低頭,轉開話題:“衣服總要配同色系的好入眼。”

    “是啊,可不能像子秦一樣。”王蘊說著,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聽說過,他娘親眼睛不好,看淺色和暗色都弱,所以自小便喜歡給孩子穿花花綠綠的豔色衣服。現在長大了,其他兄弟都拒絕穿母親給選的衣服了,只有周子秦還樂呵呵地穿著,好像已經固定了這種穿衣服的習慣,即使自己穿也是那閃亮的配色。”

    黃梓瑕默然點頭,腦中又閃過一個無法忽視的記憶——鄂王從翔鸞閣跳下的那一夜 ,紫色的錦衣之中,為何獨樹一幟穿了一件黑色中單?

    “其實,因為子秦,所以我以前還有點擔憂,在聽說未婚妻擅長查案之後,我甚至想,每天接觸這些的女子,會不會是個兇惡可怕的母夜叉,這可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才放心。”

    聽到他的輕笑聲,黃梓瑕也跟著他在臘梅花下抿嘴一笑。可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什麼。

    王蘊見她臉上淺淺的笑意,只覺得胸口氣息灼熱滌蕩,不由走到她身後,自後方輕輕伸手將她擁住,聲音溫柔地在她耳邊說道:“那時我跟在你的身後,一路走過那條開滿凌霄花的走廊,心中忐忑又緊張。直到你在走廊的盡頭一回頭……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我的人生圓滿了。”

    他輕擁著她,俯下的頭貼在她的髮上,溫熱的氣息瀰漫在她的髮間,讓她的身體僵硬,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

    一貫溫柔的王蘊,此時卻緊緊抱住了她,不讓她掙脫自己的懷抱。他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響,但高牆之內一片安靜,似乎沒有其他聲響傳到這邊。

    他按著她的肩,將她近來越顯纖瘦的身子扳過來,低頭凝望著她的神情。她略帶緊張的面容上,那眼中流露出的不安與暗藏的感傷,幾乎要灼傷了他。

    他卻沒有如往常般放開她,只抬手輕按她的肩膀,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如今你我雖有波折,但終究還是得成眷屬……梓瑕,我此生於願已足,定不會負你。而我,也望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心意。”

    黃梓瑕聽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之中,隱藏著微微顫抖的聲調,似是在恐懼,又似是在懇求一般。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與他的語調一般,顫抖了起來。

    她一直垂在腰間的手,不由自主地,緊攥住自己的裙子。手抓得太緊,顫抖得幾近痙攣,可她終究還是沒有放開自己的手,終究還是無法順理成章地抱住擁自己入懷的這個人。

    她閉上眼睛,任由他緊抱住自己。

    王蘊的手撫上她的頭髮,讓她將臉靠在自己的胸前。他面朝著庭前,隔著臘梅花看著前方的院落,依然是安安靜靜,毫無變化。

    他的手握緊了她垂下的髮絲,在柔軟微溫的髮間,一點冰涼碰在他的指間。是一枝銀質的簡單髮簪,簪頭是碧玉雕成的捲草紋,看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枝簪子而已。

    他便沒有理會,只俯頭將面容埋在她馨香的髮間。他的手慢慢滑下去,收攏雙臂,緊緊將她貼在自己懷中。

    王蘊離開的時候,轉頭看院中,卻只見她站在廊下目送他,臘梅花影幻化成一片迷離的金色,映在她的面容身上。她深陷在燦爛顏色之中,卻只浮出一絲蒼白的笑意,勉強送他。

    他默然對她點了一下頭,轉身沿著走廊一路行去。

    廊上的魚依舊無知無覺,在牆上鑲嵌的琉璃片之後緩緩遊曳。日光從後面照進來,在它們的身上流轉,金色紅色白色的鱗片閃耀著詭異又美麗的光線,在這條走廊中晃動。

    他想著她隱藏在花影后的蒼白笑容,茫然地走過點點光芒。就在走出門之時,啞僕拉了拉他的衣袖,口中呀呀地叫了兩聲。

    王蘊看了他一眼,見他以手比劃著:“剛剛有人來找她。”

    王蘊的目光轉向裡面,慢慢地動著嘴唇,無聲問:“什麼人?”

    “不認識的一位貴人,他走到小院門口,便返回了。我見他沒有進內,便也沒有驚動公子和黃姑娘。”

    王蘊的面容上,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淡淡笑意,目光卻是冰冷的。

    那啞僕想了想,又示意他先別走,從屋內拿出一幅裝裱好的捲軸,遞到他面前。

    王蘊慢慢打開,看了一眼。捲軸是幅畫,畫上有三團類似於塗鴉的墨團 ,形狀怪異,看不出什麼具體模樣。

    啞僕比劃著:“是剛剛來的那位公子留下的。”

    他點了一下頭,慢慢地將畫卷好,遞還給啞僕,無聲地微動嘴唇:“過一個時辰再給黃姑娘。告訴她,是個奴僕送來的。”

    啞僕連連點頭,將這幅畫收好。

    “再有人來,便告訴他們,黃姑娘忙於婚事,不喜見客。”

    王蘊什麼也不再說,拍拍啞僕的肩,便轉身離開了。

    春天將到,雖依然是春寒料峭,但地氣已經溫暖起來。

    彷彿一夜之間,小庭的春草便冒出了一層,綠色鋪滿了庭前。而昨日開得正好的臘梅花,卻在陽光之下略顯衰敗,那種明透的金色花瓣,一夜 之間似乎變得暗沉起來。臘梅那種微帶檀香的氣息,也在這樣的天氣之中顯得綿軟稀薄。

    黃梓瑕將小几移到庭前,在花蔭之下揮筆在紙上勾勾點點。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溫暖洋溢,偶爾有一兩朵臘梅花掉落在她的身上,她也沒有理會,只提著筆沉思。

    外面有僕人的腳步聲急促傳來,未等她抬頭,周子秦的聲音已經傳來:“崇古,崇古!”

    黃梓瑕將筆擱下,站起來迎接他:“子秦。”

    周子秦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懷裡抱著個大箱子,朝她點頭:“快幫我搭把手,好重啊。”

    黃梓瑕幫他將那個箱子放到廊下,問:“這是什麼?”

    “你猜?”他得意地把盒蓋打開。

    黃梓瑕仔細一看,裡面橫七豎八地躺著手腳和頭顱。她頓時扶額:“什麼啊?”

    “喏,你不是和王蘊快要成親了嗎?這個是我送給你的賀禮。”周子秦一臉惋惜肉疼,“哎,真是捨不得啊!可畢竟是你要成親了嘛,我怎麼能不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送給你。”

    黃梓瑕無奈蹲下去,拼湊著那些頭顱和軀體四肢。東西入手沉重,以白銅做成,中間空心,關節處可以連接轉動,比之前壓著周子秦的那個銅人可方便多了。

    “你看,周身共刻了三百六十個穴道,肌肉脈絡都刻好了,還用黃銅鑲嵌出血管和筋絡。”他說著,又把那個軀體胸腹前的小銅門拉開,一個個取出裡面用木頭做成的五臟六腑,“怎麼樣?栩栩如生吧?我親手雕刻好又漆好的!”

    黃梓瑕臉上露出不忍促睹的表情:“這個……我可能不需要吧,我早已熟悉了。”

    “不是給你的,給你將來的孩子的!你想啊,將來你的寶寶一出生,就抱著這個銅人一起玩一起睡,自小就對人體瞭如指掌,結合了我的仵作本事和你的探案能力,將來長大了還不成為一代神探,名揚天下?”

    黃梓瑕無語:“子秦,多謝你有心了……”

    雖然,她覺得小孩子還是騎竹馬、玩遊戲比較好一些。

    “不客氣啦,咱倆誰跟誰呢?”他有些肉疼地拍著胸口道。

    黃梓瑕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示意下人幫她把箱子搬到屋裡去。周子秦坐在欄杆上,一低頭看見了几案上的紙,便拿起來看了看。只見上面寫著:

    阿伽什涅、符咒、鄂王之死、張家父子之死、先皇駕崩異象、陳太妃瘋癲事。

    周子秦詫異地問:“這是什麼?”

    黃梓瑕淡淡說道:“是我已經查知的事情。”

    “什麼?這麼多你都知道真相了?”周子秦愕然將那幾個事情看了又看,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激動得口水都快噴到她的臉上去了,“快告訴我啊!崇古,求你了,我要知道真相!”

    “不,我不能告訴你。”黃梓瑕搖搖頭,低聲道,“子秦,此案太過可怕,你知道了真相,無異於引火燒身,對你有害無益。”

    周子秦大吼道:“無所謂!我一定要知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不可以。”黃梓瑕抬手打開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認真地看著他,說道,“子秦,我無父無母,自是已經不在乎。然而你父母兄妹都在,你若出了什麼事情,萬一連累到他們,你準備如何是好?”

    聽到父母兄妹,周子秦頓時呆住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問:“真的……真的有這麼嚴重啊?”

    黃梓瑕緩緩點頭,輕聲說:“連夔王都被牽連其中,無法自保,你對自己,可有信心嗎?”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只能搖頭:“還……真沒有。”

    她嘆了一口氣,想了想,站起身到內堂去拿出一個捲軸,說:“你看。”

    周子秦打開一看,精心裝裱的厚實黃麻紙上,赫然是三團形狀怪異的塗鴉。他頓時愕然:“這不就是……張老伯幾次三番託我尋找的先帝御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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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
發表於 2016-12-23 16:22:42 |只看該作者
第253章 御香縹緲 (三)

    “我想,應該是在夔王府,所以你去各個衙門都打聽不到。”

    周子秦瞪大眼:“夔王送來的?”

    “嗯,我想應該是他。”她說著,又將捲軸迎著日光看了看。但在濃墨之下,厚實的紙張之後到底有什麼,無論誰也看不出來。

    周子秦抓耳撓腮:“這三個塗鴉的背後是什麼,也挺讓人著急的……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這個,你倒是真的可以知道。”黃梓瑕將這個捲軸又捲起來,遞到他的手中,“來,我們去你那邊,把上面的墨給洗掉,看看藏在下面的,究竟是什麼。”

    “……你不是說,這個東西很重要,不能毀掉嗎?”他拿著捲軸,小心地問,“我上次說過的,在上面的墨被菠薐菜秘製的汁水消掉之後,下面被遮蓋住的墨跡可能會顯現出一剎那,但也只有一剎那而已,很快的,下面那一層墨也會立即被消融殆盡,絲毫不存的……”

    “無所謂了,事到如今,毀不毀掉都已經沒有意義。”黃梓瑕嘆了一口氣,到屋內去拿了一件斗篷披上,遮住自己的身軀,“走吧,我們把這最後的一層,揭出來。”

    大明宮的佛堂之內,御香縹緲。木魚聲與誦經聲交織,經幢香花掩映著盛放佛骨舍利的寶函,香煙裊裊中滿堂莊嚴神聖。

    王皇后走到趺坐在佛前的皇帝身旁,輕輕跪坐下來。待聽得他誦完那一卷經書,灑過一次淨水之後,才輕聲道:“陛下休息一下吧。這三日來,陛下除每晚在偏殿小睡三四個時辰之外,每日都在佛骨舍利前禱祝。誠然這是陛下虔誠,但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畢竟陛下如今身抱微恙,佛祖洞查世事,自會體諒。”

    皇帝放下手中經卷,轉頭看她,見她臉上滿是關懷,不由得嘆了口氣,點了點頭伸手給她。

    王皇后趕緊扶住他的手臂,將他攙起。誰知他坐得久了,站起來時一個趔趄,幾乎撲倒在地。

    王皇后趕緊抱住他,和他一起撲在蒲團上,總算都沒摔傷。周圍的僧侶起身圍上來,將他們攙扶而起。

    皇帝正攜著皇后的手笑嘆:“這身子骨,真是不行了……”話音未落,忽然眼前一黑,便扶著額頭倒了下去。

    王皇后和身邊人一把抱住他,發現他的面色青白,嘴唇烏紫,竟已經不省人事。她急得立即叫道:“傳太醫!快!”

    身邊人立即奔出,前往太醫院。

    王皇后抱著皇帝的身體,感覺他的身軀在微微痙攣。她心中咯噔一下,額頭頓時滲出細細的汗珠來。她咬住下唇定了定神,緩緩抬手,取過旁邊一枝燈燭來,撥開皇帝的眼皮照了照,卻發現瞳孔渙散,收縮緩慢。

    她的眼睛頓時在瞬間瞪大,直到強迫自己深呼吸數次,才勉強鎮定下來。她將皇帝的頭靠在自己的臂彎之上,轉頭緩緩地叫道:“長慶。”

    她身邊的大宦官長慶趕緊應了一聲,俯頭要聽她說話。

    皇帝卻已經恍惚醒轉,他無力地抓著王皇后的手,嘴唇動了幾下,可聲音虛弱無力,在周圍的慌亂之中,王皇后一時沒聽清楚。

    “陛下,您……慢慢說。”她俯下頭,將耳朵湊到他的唇邊。

    他嘴唇蠕動,艱難地發出幾個字:“夔王……”

    王皇后點頭,仰頭對長慶說道:“召夔王進宮。”

    皇帝又抓緊她的衣袖,嘴唇顫抖,如風中之燭。他已經無法發出聲音,只艱難地以口型,做出三個字————

    “殺了他。”

    王皇后看著他的嘴型,微微點了一下頭,轉頭叫住正在往外走的長慶:“免了夔王,你讓御林軍王統領去請神策軍王中尉來。”

    大明宮咸寧殿,在太液池以西,地勢平坦之處。

    王宗實與王蘊步入此處,已是夕陽西下時。女官長齡在前殿等候著他們,一見他們過來,立即將他們延請到後殿。

    王皇后正坐在床邊,雙手緊握著皇帝的右手,默然出神。待長齡喚她,她才轉頭看向他們,抬手背沾了一下眼角,說:“陛下龍體不豫。”

    王宗實走到床前看了看皇帝,見他面色淡黃,神智微弱,便俯身喚他:“陛下?”

    皇帝只眨了一下眼,表示自己聽到了。

    王宗實站在床前,看向王皇后。王皇后神情已經恢復,只淡然說道:“陛下旨意,召夔王進宮殺之。”

    王蘊神情劇變,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看向皇帝。

    而王宗實則將雙手攏在袖中,慢悠悠說道:“也好,十數年前,我們就該殺了他的。”

    王皇后握著皇帝的手,緩緩說道:“如今因鄂王之死,殺夔王是名正言順。只是這個人,卻不好殺。”

    皇帝的目光,轉向王宗實。

    “近日,阿伽什涅正好產卵,這許多魚卵,若賞賜給夔王一二,也是他身蒙皇恩。”王宗實皺眉思忖道,“只是,所謂師出有名,陛下仁德之君,處置一個人總該光明磊落。以奴婢看來,陛下可藉佛骨而昭彰夔王惡行,令天下人皆知其可殺、必殺之處。”

    皇帝唇角動了動,扯出一個微彎的弧度。

    這表情在殿內已經漸暗的光線之中,顯得猙獰而可怕。

    一直握著他手的王皇后,因他這個詭異笑意,而不自覺鬆了一鬆手,但隨即又握緊了。她轉頭問王蘊:“如今御林軍在宮中的,有多少人?”

    王蘊呆了一呆,才說道:“今日在各宮門當值有五百二十餘人,若要不知不覺再調動人馬進宮門的話,恐怕只能在酉時和卯時換衛時再調集三四百人,再多的話,或許就要被其他兵馬司察覺,進而讓夔王得了風聲。”

    “這麼說來,是千人不到。若夔王沒有防備還好,若有防備,恐怕不足用。”王皇后皺眉道。

    王宗實神情平淡地說道:“無妨。等夔王進宮之後,我會立即調集神策軍進宮,到時候即使夔王有所覺察,也來不及了。只要他人在宮中,還怕他飛天遁地而去?”

    王蘊靜立在他們的身後,身形一動不動。他沉默地看著面前三人,默然抿緊自己的雙唇。

    他想起自己對黃梓瑕的承諾,她已經答應與他攜手此生,而他也答應過要幫她解救夔王。

    如今她已試好嫁衣,準備與他一起南下蜀地。

    而他卻正在準備,殺掉夔王李舒白。

    他只覺得心口冰涼一片,腦中嗡嗡作響。心裡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問,怎麼辦,怎麼辦?

    殺了夔王之後,如何才能瞞過她,讓她不會察覺到自己殺害夔王的事實?

    怎麼可能瞞得過?她是黃梓瑕,是輕易可以洞明他所有心思的人。就算他可以騙得她一時,夔王一死,天下人盡皆知,他又如何能騙得她一世?

    只這一剎那,他只覺得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忽然明白過來,無論夔王死或者不死,他既然被選中參與這個陰謀,至此,便已經背棄了黃梓瑕,他們之間將永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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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
發表於 2016-12-23 16:22:54 |只看該作者
第254章 御香縹緲 (四)

    王宗實彷彿看出了他的不對勁,抬手輕拍一下他的後背。

    王蘊悚然一驚,立即想到,如今是皇帝彌留之際,王家今後幾十年的氣運皆繫於此,他又如何能分心去管別的事情?

    他勉強收斂心神,將一切都拋諸腦後,只專注地望著皇帝。

    只見王皇后定了定神,俯身輕聲問皇帝:“陛下對於儲君,又有何示下?”

    聽她提起儲君二字,皇帝的呼吸沉重,他死死地盯著王皇后,許久,又將目光轉向王宗實,喉口呵呵作響,許久才擠出兩個字:“儼兒……”

    王皇后立即明白他是信不過自己,畢竟,太子李儼雖然是她一手撫養長大,但以前她與惠安皇后是姐妹,如今卻已被戳穿身份,自己只是一個與王家毫無關係的人,與太子李儼的關係也已經不再親密。

    她握著皇帝的手,在床前跪下,含淚說道:“陛下放心,儼兒是我姐姐的孩子,朝中人盡皆知。他又早已立為太子,長我的杰兒五歲,自然比七歲的杰兒更合登大寶。而且,儼兒母親是王家長女,只要朝中有王家在,他必能安然登基。”

    王宗實見勢,也點頭道:“陛下放心,他是故惠安皇后的獨子,也是陛下嫡長子,老臣等定當竭力,扶助幼主。”

    皇帝這才出了一口氣,他將目光轉到王皇后的臉上,呼吸又急促起來。

    王皇后看著他的神情,卻不解他的意思,便湊到他面容之前,低聲問:“陛下還有何吩咐?”

    皇帝怔怔地盯著她,望著她明艷照 人的姿容許久,才閉上了眼,緩緩搖了一下頭。

    王蘊騎馬向著永昌坊而去,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長安已經宵禁,千門萬戶一片寂靜,只有他的馬蹄噠噠敲打在街道的青石上,隱隱迴盪。

    他抬頭遙望天際,下弦月細彎如鉤,金紅色的月亮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中,就像一掐帶血的傷痕。

    他駐足望著這抹月牙,只覺得夜風吹來,身上寒冷至極。

    王宅之中,人聲已靜,唯有黃梓瑕的室內亮著一盞孤燈。他輕扣門扉,隔著門問:“梓瑕,可歇下了嗎?”

    “還沒有,你稍等。”裡面傳來黃梓瑕起身的聲音,隨即便過來開了門。王蘊見她衣衫整齊,頭髮一絲不亂,便知她未休息,便問:“怎麼還未休息?”

    “明日便要隨你入蜀,正在點檢東西。”她說道,“雖然常覺得自己身無長物,但不知怎麼的,收拾起來卻也頗有一些丟不下的。”

    王蘊往屋內看了看,看見她收拾的兩三個包皮裹都散開在榻上,裡面有衣服與各式雜物,卻並沒有那個捲軸在。

    他遲疑了一下,卻也不問,只說:“我正是想來跟你說一聲,明日我們恐怕無法出發去蜀地了。”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問:“宮中出事了?”

    “不……不是。”王蘊立即搖頭道,“只是明日正要將佛骨舍利送出宮到各寺廟供養,到時候估計又是一場忙亂。我始終還是無法順利脫身,這不,今日被抓住了,讓我明天非去不可呢。”

    黃梓瑕端詳著他強自露出笑意的面容,又轉頭去看天邊的斜月,沒說話。

    王蘊見她只是看著月亮,便猶豫了一下,說:“那……我還有事,趕緊先回去了……”

    “是和夔王有關嗎?”黃梓瑕淡淡地問。

    王蘊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什麼?”

    “沒什麼,隨口說的——我在街上聽說他從宗正寺出來了,還主持了接佛骨儀式。所以我想,你這大半夜還在忙碌,是不是與他有關。”

    王蘊皺眉,下意識地矢口否認:“不,與他無關。”

    黃梓瑕看著他的神情,只微微笑了一笑,也不說話。

    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便又立即解釋道:“其實我是在想,我才是你的未婚夫,你應該關注我才對,不然,我可是會喝醋的。”

    黃梓瑕聽著他戲謔的話,不由得默然低頭,說:“是……”

    “沒事,開玩笑的。看你這局促的模樣。”王蘊說著,輕輕握了一握她的手,說,“這幾日外頭迎佛骨,怕是有人會趁亂滋事,你在家中多休息。”

    “好。”她任由手被他握著,乖乖地應了。

    這乖巧的模樣讓王蘊只覺得心動,彷若紮手的玫瑰花終於被剪了下來,去除了所有的利刺,供養在水晶瓶之中。如今的黃梓瑕,也難得成為柔弱而溫順,安靜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他忽然之間起了僥倖的心理,心想,或許她不會知道的。或許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夔王的幫助,她已經知道人世風雨的可怕。所以她會放棄過往的一切,將那些案子和屍體拋諸腦後,選擇一條安安穩穩的道路,陪著自己走下去。

    或許她會對外面的一切充耳不聞,做一個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改朝換代了也漠不關心,就連舊主出了事,也不會生出太多嗟嘆。

    黃梓瑕送王蘊出了門,在黑夜之中佇立良久。

    王蘊走到巷口,回頭再看她。她一襲淺色衣裳,站在黑夜之中,朦朧的夜色侵襲了她的身影,只留下淡淡一抹淺影,就像是被黑暗遮蓋的世間,唯一的留白。

    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讓他想奔回她的身邊,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但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他撥轉馬頭,向著前方而去。

    這些年來,關於她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如泉水般流過。從懂事開始知道的,自己那個早已定下的未婚妻;到十四五歲時,第一次聽到她的事跡;十六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她,看見她側面的線條,與低垂的凌霄花一般迷人;十九歲時知道她為了另一個男人而毒殺全家時,羞恥又憤恨的心情;去年春日的重逢,即使她扮成小宦官,但他的眼中還是在瞬間將她的輪廓與記憶相融……

    到如今,她愛過一個人,又愛上另一個人,卻依然不愛他。

    這個世上,最有資格得到她的他,卻一直得不到她的心。

    王蘊穿過長安夜色沉沉的街道,看著天空那輪血色殘月,一瞬間忽然有個念頭冒出來——

    或許,只有夔王死了,自己才有機會吧。

    這個念頭一出來,讓他不由自主地猛地一勒馬韁,彷彿自己也不敢置信。但隨即,他的心口又猛然跳動起來,他深深地呼吸著,仰望著天空這輪血月,甚至連唇角都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想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肯定和皇帝當時那抹猙獰的笑容,一模一樣。

    然而這又如何。從此之後,這個世上,再無她心裡那個人了。

    “梓瑕,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無可奈何。”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催馬向著大明宮而去。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在這樣的星辰夜空之下,只是口唇微動。所有的聲音,還未出口,便已經消散在夜風之中:“無論如何,明日之後,你便只有我一個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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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23:06 |只看該作者
第255章 宿昔煙痕 (一)

    長安。殘月已降,星辰漫空。

    初春的夜風凜冽無比,七十二坊萬籟俱寂。

    半夜響起的叩門聲,讓夔王府的門房們驟然驚醒,驚惶不已。不知道在王爺好不容易回來了,又怎麼會有人半夜叩戶。

    懷著忐忑的心情,他們打開小門,看向外面的人。

    星光之下披著斗篷的身影,修長纖細。簷下的宮燈光芒淡淡,照在她的面容之上,映出她蒼白的臉頰和明淨的雙眼,讓門房們都駭得叫起來:“楊公……黃姑娘?你怎麼會夤夜至此?”

    “我來見王爺。”她低聲說著,將自己的斗篷帽子掀下,往裡面走去。

    有人為難地看著天色,但機靈的已經趕緊往後面跑了,往裡面通傳進去:“黃姑娘求見王爺!”

    今日淨庾堂值夜正是景翌,聽到聲音立即起身,整理好衣服跑了出來,竭力壓低驚喜的聲音:“黃姑娘!”

    黃梓瑕向他點點頭,輕聲問:“王爺歇下了?”

    “嗯,現在都什麼時辰了?而且之前宮裡來了消息,陛下召王爺明日一早進宮。”

    黃梓瑕走到門口,輕叩門窗。景翌看了看外面,機靈地拉著其他人一起煮茶去了。

    只剩下黃梓瑕站在門前,還在想著要不要叫一聲時,門已經打開。李舒白站在門內,靜靜地看著她。他只穿著純白的深衣,無任何紋飾,連頭髮也垂在肩頭,未曾梳起。門前懸掛的燈燭明亮,燈光流瀉在他身上,使他周身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熒光,格外顯目。

    許是剛從夢中醒來,夜風徐來,廊下懸掛的宮燈微晃。他凝視著她的目光在水波般的燈光下,也緩緩蕩漾著,水光瀲灩。

    黃梓瑕在門外向他襝衽為禮,低聲說:“深夜到訪,還請王爺恕梓瑕冒昧。”

    他點了一下頭,卻沒有回答,只看了她許久,才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臂。

    隔著衣袖,他感覺到她柔軟的肌膚,微微的溫熱,才恍然而笑,自嘲道:“真是的,我還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跳,一種奇異的溫熱瞬間湧滿了她的胸臆。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這要是夢,也不錯。”

    李舒白微微而笑,牽著她的手往內走去。

    黃梓瑕跟著他進內去,兩人在榻上坐下。他隨手拿了一根簪子將頭髮挽起,一邊問:“怎麼了,宮裡有什麼動靜?”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站起身接過他手中的簪子,又拉開抽屜取過梳子,對著鏡子幫他梳頭。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抬頭看著她。

    她若無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繼續幫他梳頭,慢慢挽成髮髻,說:“王爺忘記了?之前在蜀地,您受傷的時候,都是我幫您梳頭的。”

    李舒白從鏡中凝望著她,明亮的銅鏡映照出她低垂的面容,如一朵黃昏中低垂的蓮花。而那雙被睫毛半遮半掩住的眸子,便是花瓣上最清澈明淨的露珠。

    他情難自禁,低低說道:“那時你我朝不保夕,狼狽不堪,可現在想來,卻是我此生最難得的一段美好時光。”

    黃梓瑕睫毛微顫,抬起頭從鏡中望著他。

    他們的目光在銅鏡之中相遇,就像是在望著彼此終生的宿命走向般,久久無法移開。

    許久,黃梓瑕才低頭幫他束好頭髮,插上玉簪,輕聲說道:“明日一早,王爺不要去宮裡。”

    “為什麼?”

    “王蘊今日過來通知我,明日我們無法啟程去蜀地了。”黃梓瑕垂下雙手,站在他的身後,緩緩說道,“理由是,明日他要將佛骨舍利送出宮到各寺廟供養,到時候會忙得無法脫身。”

    “明日你們去蜀地的行程早已定下,佛骨舍利明日移交京城寺廟也是早已定好。怎麼可能會忽然之間就無法脫身了呢?”李舒白不願再隔著一層鏡面說話,轉過身,直接望著她說道。

    黃梓瑕輕輕點頭,說:“聖上早已病重,此次接佛骨祈福若再無起色的話,恐怕就會儘早……對王爺下手。”

    李舒白看著她微笑問:“難道,他不顧振武軍之圍了?”

    “王爺自然比我更清楚,沙陀多年來始終都盤桓在北方,每年冬季時缺衣少糧便南下劫掠。但他們自前次被王爺擊潰之後便大不如前,如今恐怕極難威脅到朝廷,只是邊關的幾支散兵游勇而已——而如今朝廷所要面對的,卻是整個天下。皇位的交託只在一夕之間,聖上病重,太子年幼,而夔王您,已經坐大。”

    李舒白沉默地看著她,她望著他的雙眼,滿懷擔憂與恐懼。他知道這全都是因自己而起,便微微一笑站起,輕拍她的肩頭說:“別擔心,我看局勢不至於如此可怕。”

    “王爺是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對聖上太有信心?”黃梓瑕不由得急問,“難道您在朝中這麼多年,還不相信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的事情?我不信您會如此天真!”

    他緩緩搖頭,微笑道:“放心吧,沒有你想的這麼天真,也沒有你想的這麼可怕。”

    黃梓瑕一時語塞,連氣息都急促了三分。她垂下眼睫,想要轉身就走,但還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王爺,請您一定要相信我這一次……”她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來,仰頭看他,“畢竟,此事關係重大。我不想……不想王爺涉險,更害怕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沒有幫上您。若您因我的原因而遭遇任何事情,今生今世,我定會留下遺憾,無法原諒自己!”

    李舒白俯身看著跪在地上的她,唇角露出一絲淺淺的弧度,輕聲問:“那麼,你認為我該如何做呢?”

    黃梓瑕抬手抓住他的雙臂,仰望著他,急切道:“王爺天縱奇才,定然能替自己安排下最好的一條路,只要……只要不去涉險就好!”

    “我就說,你太天真了。”他深深地凝望著她,見她的雙臂還無意識地把著自己手肘,便笑了一笑,伸展雙臂將她一把抱起,橫托在臂彎之中,就像托著一朵雲般輕巧。

    黃梓瑕愣了愣,臉頰騰地一下便紅了,掙扎道:“夔王殿下,我和您說的,都是正事……”

    “我也和你說一說正事。”他說著,將她請放在榻上,在她身邊坐下,“首先,我不喜歡你在我面前懇求的模樣。你之前不是曾對我說過嗎?你願做一株梓樹,站立在我的身旁,共同櫛風沐雨,扶持蔭庇。”

    黃梓瑕倚靠在榻上,抬起手肘擋住自己的雙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其次,我實在是罪有應得,難怪陛下欲除之而後快。”李舒白輕撫她的頭髮,輕聲說,“你知道振武軍私自擴張的事情,可又知道其他各鎮節度使也已各有行動的事嗎?”

    黃梓瑕愕然睜大眼看著他:“所以……”

    “是啊,自四年前龐勳之亂開始,借聯合節度使平叛的機會,我的人已逐漸滲透入了各鎮軍中。而我徵調各鎮兵馬入京,成立神武、神威二軍,又依照舊制重建了南衙十六衛。陛下自有察覺,當然早已痛悔自己養虎遺患,而我們於蜀郡遇刺的時候,我也知道他已經無法再容忍我了——如今各鎮節度使均已或多或少受我箝制,京中也有我掌控的精銳,陛下為天下而除掉我,豈不是英明決斷?”

    黃梓瑕聽他這樣說,才鬆了一口氣,輕聲問:“是王爺安排的?”

    “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李舒白淡淡道,“我只是在剛冒火星的柴堆上,加上一瓢油而已。”

    黃梓瑕也不知是喜是憂,壓低聲音,口唇微動:“王爺不怕會控制不住局勢?”

    李舒白看她露出如此表情,便抬手輕輕彈了彈她的眉心,說:“放心吧,我既能燃起這堆火,便能壓下去。”

    “既然王爺早有安排,那麼如今是我多慮了。”黃梓瑕見他如此肯定,才鬆了一口氣,低聲道:“是啊……無論如何,情勢緊急時,有些非常手段,也不得不用。”

    “情勢確實已經到了不得不發之時,明日王蘊也確實會很忙。因為今日酉時,守衛宮城的御林軍在換防時,滯留了一批在宮中,估計是以備明日之用。而今日下午陛下在佛堂祈福時,忽然召了王宗實覲見,你猜,是什麼大事,讓他不惜打斷自己在佛骨前的祈福,也要動用這神策軍的頭領呢?”

    黃梓瑕喃喃問:“京中能調集的神策軍,有多少?”

    “至少五千到八千人。其實也不一定用得上,宮中御林軍若加上兩次換衛時的人,也不下千人,到時候對付我和幾個府兵,自然是綽綽有餘。 ”

    黃梓瑕點了點頭,又思索片刻,說:“那麼,我願跟著您一起走。”

    李舒白微微挑眉,訝異地看著她。

    “來此之前,我早已收拾好東西,一切都準備好了。”她抬手一指自己放在門後的包皮裹,輕聲說,“我想,若形勢真的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麼,至少王爺這些年在京中鋪陳的力量,可供最後一刻逃脫京城。而我,願隨侍您左右,永不分離。”

    他凝望著她,輕聲問:“王蘊呢?”

    她咬了咬下唇,低聲道:“我……對不起他。但一開始我們便有過約定,我願送還他的解婚書,而他願助您脫困。可如今,他沒有遵守約定,反而成為了我們的對立面,這約定已經無效了。”

    李舒白見她臉上的神情堅定,不由得嘆了口氣,說:“梓瑕,你真狠心。”

    黃梓瑕怔了怔,聲音也不由得軟弱下來:“是……可若我不對他狠心,他便要對您狠心。如今走到這一步,我注定無法顧得兩頭,只能選擇我自己要追隨的一方……”

    “不,我是指,你對你自己,太狠心。”李舒白的手輕輕地順著她的脊背滑下,然後收緊雙臂將她擁入自己懷中,緊緊抱住,“你將自己當做什麼?可以為了我而將自己付給王蘊,又可以拋卻一切跟我逃離。你這麼聰穎的女子,難道不知道,這樣跟了我的話,以後你將什麼也得不到,以後只剩得亡命天涯。若有個萬一,我出了事,或我拋棄了你,你將沒有任何辦法可想?”

    “我不會讓您拋棄我的。”她輕輕的在他的耳邊說著,聲音恍惚迷離 ,卻又莫名堅定。

    他聽著她在自己耳邊的呢喃,不由得微笑出來。他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身體的灼熱讓喉口略顯乾澀沙啞,低低說道:“你對自己,可真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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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
發表於 2016-12-23 16:23:21 |只看該作者
第256章 宿昔煙痕 (二)

    黃梓瑕聽著他急促的呼吸,感覺到散在自己耳畔的炙熱氣息,她的身體輕輕地顫抖起來:“不,我是……對王爺您有信心。”

    “你確實該有信心。”他緊擁著她,因為急促的呼吸與劇烈的心跳,連話語都開始含糊,“因為我,好像已經屬於你了。”

    黃梓瑕一時迷惘,不知道他的意思。

    而他將自己的臉深深埋在她的髮間,語調如同囈語:“在你與我置氣,去尋求王家幫助的時候,我一夜都沒有睡著。我帶著那條阿伽什涅在枕流閣前坐了一夜,看著月光在冰面上反射,亮得刺目,讓我怎麼都沒有睡意,總覺得你下一刻就會踏著這亮光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說後悔了,回來了……真好笑,是不是?”

    黃梓瑕將臉埋在他的胸口,貼在他身上的耳朵聽著他急促的心跳,輕輕地說:“不,若是你離開我的話,我也一定會這樣一夜一夜 等你回來。”

    “知道你與王蘊即將南下籌備親事,我在修政坊得到消息,幾乎快要瘋掉。當時我便在心裡暗暗下了決心,若是你們啟程南下的那一天,聖上還沒有允許我出來,我就不顧一切殺出宗正寺去找你……”他收緊雙臂,擁著她的力道更重了半分,“無論如何,我也要將你奪回來,永遠不放開你……”

    黃梓瑕感覺到他雙臂的力量,緊得讓她微有疼痛。但她的面容上反而露出了笑意,抬手緊緊地反抱住他的腰。

    “還有……那一日之後,我心裡有些願望,翻來覆去,難以啟齒,無人可訴。但今夜,我想和你說一說,因為我擔心,再不說的話,或許以後沒有機會了。 ”

    黃梓瑕在他懷中點了點頭,又問:“你說的,是哪一日?”

    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散在她耳邊的氣息更加灼熱急促。他聲音微顫,艱澀而困難:“那日起,我便在心裡輾轉反復地想,若有一日,我能握你的手,想不鬆開便不鬆開;若有一日,我能擁你入懷,想不放開就不放開;若有一日,我能再次親吻你,無論是你的手,你的臉頰,還是你的雙唇……”

    黃梓瑕的臉頓時通紅,她瞬間明白了他所說的那一日,是哪一日;也立即明白了為什麼他說這願望難以啟齒,無人可訴。

    她下意識地掙扎著,想要脫出他的懷抱,背轉過身去。然而他抱得那麼用力,她的掙扎反而讓他得隙。他按住她的肩膀,俯頭吻上她光潔的額。

    她只閉著眼睛不敢睜開,顫動的睫毛在燈下陰影淡淡,映出暈紅色的痕跡。

    他輕柔的吻漸漸往下,順著她的臉頰親下來。在燦爛的燈光之下,她的雙唇是桃花與玫瑰調和的顏色,溶化了一整個春天凝聚而成的明艷,令人心動。

    然而他凝望著她緊張的面容,許久許久,終究只是輕輕在這明豔的春日上輕觸,便放鬆了自己雙臂的力量,低嘆道:“好了,別怕。”

    黃梓瑕迷茫又訝異地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他。

    他抬手輕撫她的面頰,低聲說:“我不知會不會死在明日,又何必徒惹你越陷越深。”

    “無所謂了。”黃梓瑕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輕輕道,“我今晚既然來到這裡,就是想告訴王爺,您活著,我也活著;您去往北疆,我也作為小宦官去北疆;您若有不測,我也不會獨活。”

    李舒白凝視著她,翻手將她的手掌握住,放在唇邊親了親,聲音略微喑啞:“別這麼任性,梓瑕。這世上,或許你是最清楚我目前困境的人。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不能體會其中的可怕之處。”

    “我當然知道。”黃梓瑕緩緩搖頭,說道,“您身邊所有的一切怪異之事——先皇咯血時吐出的小紅魚、徐州城樓上拿到的符咒、陳太妃的瘋癲與留下的暗示、鄂王詭異的失蹤與死亡……當我想通了這一切之後,我便明白了,自己面對的,是這世間最強大、最可怕的力量。可王爺,縱然以我微軀,只能螳臂當車,我也希望能在車輪碾下之時,讓它稍微地偏差那麼一點點,或許只需一點點,就能讓這輛瘋狂碾壓世間一切的車子,轟然倒塌。”

    聽她如此說,李舒白微微一怔,神情凝重地問:“你已經知道這所有案件的真相了?”

    “是,我已將這所有詭異難解的案件都整理出來,並且,理清了其中​​全部脈絡,也知曉了一切手法。”她在明亮流瀉的燈光下望著他,目光清澈明透,毫無猶疑。

    李舒白望著她的雙眼,看著她倒映自己身影的眸子,忍不住心頭的悸動,拉著她靠在榻上,低語道:“好啊,反正離上朝還有一點時間,你先給我說一說,那張符咒的事情。”

    黃梓瑕沒料到這樣的情形下,他會先說這樣的話。她遲疑著,將自己的頭偏過來靠在他的肩上,問:“你不累嗎?不準備籌備一下其他事情?”

    “沒什麼好籌備的。今日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來。在這之前,我想先聽你將我此生最大的疑團解開。”他說著,輕輕地抱一抱她的肩膀,又低聲說,“揭開了秘密,又有你在我身邊,無論要面對的是什麼,我都安心了。”

    黃梓瑕默然偏轉頭看他,然後坐直身體,說:“王爺把那個盒子取出來吧。”

    李舒白又輕輕抱了抱她的肩,然後才起身到旁邊去,捧出那個盒子,放在她的面前:“這符咒變幻無常,每每暗示我的遭遇,如此詭異非常。不知這短短時間,你可解釋得清楚麼?”

    “你我皆是不信鬼神之人,只要知道是人動的手腳,便有什麼詭異難解的?”黃梓瑕將手按在盒子上,說道:“這符咒的手段看來複雜,但其實只需要十分簡單的手法,便可做到。比如說,兩張一模一樣的符咒,與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

    說及此處,彷彿捅破了最後一層紗,李舒白頓時明白過來,“唔”了一聲,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您曾說過,在徐州剛剛得到符咒之後,並未在意,將它隨意收藏而已。我想此時必定有人搶在軍中報知您母妃死訊之前,在您和他的兩張符咒的'孤'字上同時蓋了紅圈————因為,要製造一樣的筆劃,只能以蓋章的形式,否則您定會發覺筆劃有細微差別。在您第一次發現了符咒的異狀之後,對方又安排了刺客行刺,而那人也在另一張符咒之上,圈定了殘字——”黃梓瑕手持著那張厚實的符咒,輕輕說道,“周子秦從易氏裝裱行的老師傅處得知,書畫上常有調和了白醋和茶葉灰的朱墨,茶葉可吸掉醋味,兩者又都可以吸色,這樣調和出來的朱墨,放置一段時間便會自然褪色,只留下淺淡痕跡。所以,若您當時遇難,符咒固然可棄,而您若真的在刺殺中成為殘疾,他亦可趁著朱墨尚未褪色之時,以另一張以普通朱墨圈定'殘'字的符咒調換,永不褪色。但因您恢復良好,那顏色便自然漸淡,不須再管了。”

    李舒白點頭道:“然後,我便開始重視這張符咒,因為信不過普通的鎖,而特地去定制了這個九宮盒。這盒子開鎖需要的時間極長,又在製成盒子時隨機組裝一個八十個我自己事先也未曾想過的字碼,還以為這樣便能時刻在眼皮底下防範,誰知,卻依然還是被動了手腳。”

    “是,表面上看來,若不知道字碼的排列順序,要開這個鎖需要幾萬次的嘗試,就算背下了開鎖字碼,也需要將全部打亂的字碼一一對上才能開,實在快不起來。而這盒子時刻處於王爺眼皮底下,當然沒人有這麼大的膽子、這麼多的時間去費力打開這盒子,偷換符咒。”黃梓瑕點頭道。

    “然而,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便不同了。景毓和張行英等近身的人,只要有機會進出,片刻之間,便可將盒子調換,無人覺察。而即使他在調換時,來不及將另一個盒子上打亂的字碼排成一樣,也可以說是自己打掃時字碼在盒面上滑動所致,並無大礙。”李舒白說著,又思忖道,“只是,那盒子上的開鎖字碼都是我隨機所放,製造盒子的師傅可能掃過一眼,但我不信他能在那一剎那間記住八十個字。”

    “是啊,過目不忘是夔王殿下的獨門絕招,天底下只有您一位。若那個木匠師傅有這樣的本事,又何須一輩子汲汲營營,最後莫名身死呢?”黃梓瑕說著,從自己帶來的包皮裹中取出一塊堅硬的東西,放在他的面前,“這是我在木匠的遺物中尋找到的,放在他送給徒弟的工具之中。”

    李舒白拿起那塊東西,微微皺眉:“蜂膠?”

    “是,正是蜂膠。一般來說,手藝拙劣的木作才會拿來填塞榫頭縫隙所用,而一位名馳京城的木匠,又如何需要這種東西呢?”黃梓瑕坐在他面前,托腮望著他問。

    李舒白望著她的目光,徐徐出了一口氣,說:“拓印。”

    黃梓瑕點頭:“是。景毓為您尋找木匠之時,早已買通了他。在最後一道工序完成,讓您過來自行鑲嵌字碼之時,他已在木台上鋪好薄薄一層軟蜂膠,上面撒上木屑。待到您排好字碼,他將字碼朝下,釘入小銅棍中時,木刻的字碼受到壓力,便隔著油布和木屑,將一個個凸出的痕跡印在了蜂膠之上。等您拿著這個盒子離開之後,他原封不動掀掉油布,鏟起蜂膠,掃掉上面的木屑,便立即可以看出您當時隨手排好的字碼是什麼。然後,他便可以原樣做一樣字碼一模一樣的盒子,交給景毓。”

    李舒白點頭道:“如此,兩個完全相同的盒子完成,而裡面的蓮花盒更是只有二十四個點,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機巧盒,製作一個一模一樣的更是簡單。景毓每次只要將符咒做好手腳,放置好之後,換掉我原來那個便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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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23:34 |只看該作者
第257章 宿昔煙痕 (三)

    黃梓瑕點頭,說道:“景毓公公多年來,必定十分小心。符咒的細微處或有差別,但因顏色常有變化,故此不易察覺。而九宮盒的維護保養,他也得謹小慎微,因為小小一個磕碰便會造成兩個盒子有了差異。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對於記憶超群的王爺您來說,可是個致命的漏洞。”

    李舒白輕嘆,說道:“但我最佩服的,還是他善始善終,多年來始終一顆赤誠忠心,就算死,也是為我而死。”

    “然而在死之前,還為您安排了一個接替自己的張行英,不是嗎?”黃梓瑕輕聲說道,“我一直懷疑,或許,他們的改變,與沐善法師也有關。”

    李舒白輕輕點頭,說“嗯……張行英若是沒有入蜀的話,或許他現在,依然過得不錯。”

    黃梓瑕支著下巴,低聲說:“然而沐善法師已經在一切真相出來之前,死掉了。死得那麼是時候,使一切都只能猜測,不能證實了。”

    “但張行英污衊你的時候,沐善法師已經死了,這一次變化,又是如何而起的呢?”

    “是小紅魚。”黃梓瑕輕輕的,但篤定地說道,“之前在景毓公公的房中,我看到了他那個中空的小石球,尚有水漬。我想,景毓一定是將魚卵放在了裡面,在最後的時刻,選中了張行英,讓他被阿伽什涅附身。”

    李舒白點頭,目光落在案上靜靜睡在水中的小紅魚身上:“一念飄忽,偶爾出現在橫死者身旁的,阿伽什涅……”

    他在明亮的燈下望著她,看著她通透的眸光與清澈的神情,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才能控制住自己心口因她而起的劇烈跳動:“所以現在……便是揭開一切的時機了?”

    她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說:“對,這個案件,已經結束了。”

    卯時將至,天色雖還昏暗,但也已經到了要進宮朝聖的時刻了。

    李舒白整好衣冠,身邊人幫他理好卷冊笏板等。他帶著人走到門房處,黃梓瑕已經站在那裡等他。

    她再次穿上了宦官的服飾,玄色衣裳,青色絲絛,緊緊挽起所有頭髮,以紗帽罩住。一張略顯蒼白的素淡面容上,加濃了眉毛。他身邊的楊崇古,又回來了。

    李舒白向她點了點頭,身後人將所有東西一併交給黃梓瑕。她接過箱籠,準備上馬跟隨。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她便只能乖乖地下馬,隨著他一起進入馬車。

    “初春寒冽,況且天色尚未放亮,你倒是頂得住?”等她如常在那個小矮凳上坐下,他才嘲譏地問。

    黃梓瑕抱著放雜物的箱籠望著他,眨了眨眼,卻笑了出來。

    他瞟了她一眼,沒說話。

    她自顧自地說:“好像回到了去年一樣……舊日重現。”

    李舒白抱臂靠在車壁上,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那時候,某人躲在我的車上,被我當場揪出指破了身份,還死皮賴臉不肯下車,反倒求我幫忙。”

    “然而用了一年時間,我終究還是遵守了約定,幫王爺找出了這阿伽什涅的秘密,不是嗎?”她看看一如既往置在案頭那一條小紅魚,托腮問他。

    李舒白凝視著她,微微點頭,說道:“我這一生,與很多人做過交易。但是與你的這一樁,是我最划算的。”

    “如今這局勢,尚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幫上你,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划算呢?”黃梓瑕問。

    “就算你幫不上我,我此生能與你因此相遇,也已足夠。”

    他口吻淡淡的,卻彷如在黃梓瑕的心口揚起巨大波瀾。她仰望著他,只覺得無數溫暖湧動身畔,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馬車緩緩停下,大明宮已經到了。

    李舒白起身走出車門,站在車上遙望著面前被宮燈照出隱約輪廓的大明宮,又回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抱著箱籠從車內出來,與他一起並肩站在那裡。

    晨風凜冽,呼嘯而來,獵獵而去。

    李舒白握一握她的手,說:“走吧。就在今天,演一場好戲給所有人看。”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自丹鳳門而入,一直向北。

    過龍首渠,進昭訓門,沿龍尾道一路而上,含元殿便呈現在眼前。左右如同拱翼的棲鳳、翔鸞雙閣金碧輝煌,而含元殿則坐鎮其中,在黎明破曉前的墨藍天色之中,更顯恢弘壯麗,氣象萬千。

    其實皇帝近年多在宣政殿朝會,但今日正送佛骨出宮,滿朝滿宮之人都齊聚恭送佛骨,故此開啟了含元殿。

    在殿閣之下的王蘊,藉著龍尾道上連貫的懸燈,一眼便看見了黃梓瑕。他不由得臉色大變,立即走近她的身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黃梓瑕手中正提著箱籠,抬頭看見他,只是微微詫異,便向他屈膝低頭施禮:“王統領。”

    王蘊臉色鐵青,竭力壓低聲音問:“你如何會來到這裡?”

    黃梓瑕微抬下巴示意已經上了龍尾道的李舒白:“我隨夔王來的。”

    “他剛出宗正寺,就來找你?”

    黃梓瑕搖頭,說:“不,是你走後,昨夜我去找他的。”

    王蘊死死地盯著她,太陽穴青筋突突跳動。他的臉色太過可怕,旁邊人都不由側目而視,反而黃梓瑕卻面色平靜,只輕聲說:“蘊之,你沒有履行對我的承諾,所以……我也只能有負于你。”

    他如遭雷殛,愕然瞪著她,聲音破碎:“你……你知道了什麼?”

    她聲音極輕,卻也極清楚:“我知道的,就是夔王知道的。”

    “那你們……今日還敢進宮來?”

    “他要來,我便隨他來。”她轉頭看著台階最上方。最前方的李舒白,他在離大殿最近的地方,雖然被後方許多人遮住了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那個方向。 “他既然能豁出性命去尋求真相,那麼,我又何必吝惜自己的微軀?”

    而他卻置若罔聞,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所以,從始至終,你來到我的身邊,就是為了他?”

    黃梓瑕沉默片刻,然後偏開自己的臉,看向城樓下方廣闊的青磚地,說:“我答應與你一起回蜀地時,也是真心實意的。”

    所以,一切的責任,依舊還是歸責於他身上?

    王蘊盯著她的側面,想要反唇相譏,但看著她面容上那悲戚的神情,又什麼都無法說出口,只能悻悻地甩開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我會成全你。”

    朱紫濟濟一堂,只有黃梓瑕是末等宦官,穿著一身玄青色衣服。四更剛過,天色尚未大亮,含元殿亮著無數燈燭,燈火通明。而左右雙閣因為無人,所以只掛了幾盞小燈,也並無人照看。

    黃梓瑕向李舒白一點頭,提起手中箱籠,向著翔鸞閣飛奔而去。她暗色的衣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並不醒目,把守的侍衛們也只關注龍尾道上下的官吏們,並未在意有人在黑暗中奔向了翔鸞閣。

    直到黃梓瑕爬上了欄杆,站在那里大喊一聲“陛下”時,正在殿門口排隊的朱紫大員們才覺得不對勁。

    眾人紛紛轉頭看向翔鸞閣後,卻見黃梓瑕站在最遠的欄杆上,身後便是墨藍的天空,正在風中搖搖欲墜。晨風捲起她的衣袂,直欲隨風而去。

    眾人還未辨認出她是誰時,剛走上龍尾道的王蘊已經看見了她,他呆了剎那,對著她大吼一聲:“你瘋了!快點下來!”

    黃梓瑕抬起手示意他,說:“王統領,請你不要過來,你若過來的話,我便立即跳下去!”

    王蘊身後的侍衛並不知她是誰,立即罵道:“哪來的宦官,這是瘋了?統領,我去把他拉下來!”

    “不……誰也不要過去。”王蘊面色鐵青,抬手止住身後所有侍衛。他回頭去看李舒白,卻見他悠然站在殿門口,在人群之中神情淡淡地看著黃梓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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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宿昔煙痕 (四)

    王蘊頓時覺得心頭一陣火燒上來,正在憤怒無措間,卻聽見身旁幾個大臣悄聲議論:“這……這不就是當時鄂王跳下翔鸞閣的情景麼?”

    “是啊!沒想到舊景重現,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當時鄂王指著夔王說是他逼迫自己,而如今,要跳下去的人卻換成了夔王身邊的小宦官……”

    “這……難道這小宦官,也要如前面那些人一樣,來一場痛訴麼?”說這話的人,語調詭異,顯然不但想起了當日鄂王跳樓時的情景,而且也聯繫到了張行英父親跳下城樓的慘劇。

    “噓,夔王就在此處……”對方竭力壓低聲音道。

    王蘊看著李舒白不動聲色的面容,再回頭看黃梓瑕凌風的身軀,看她在欄杆上搖搖欲墜,他只覺得一顆心提在嗓子眼,卻又不敢動彈不敢喊叫,只能在這邊看著。

    只聽到黃梓瑕的聲音,遠遠傳來:“陛下,諸位大人!我在此重演當日鄂王所做之事,只為了證明,若上天有靈,我亦可屍解昇仙,化為青煙而去。”

    “一派胡言!這小宦官何德何能,也妄想昇仙?”

    然而如此說來……當初已然昇仙的鄂王,又如何會在香積寺後山死於夔王之手呢?

    王蘊的心中,不由得升起這樣的念頭。他回顧左右,看見眾人面上都是如此詭異的神情,知道他們也都與自己存著同樣的念頭。他終於實在忍不住,對著那邊喝道:“你給我下來!這麼高的城樓,你何苦為了點破這麼一件事,而賠上自己的命?”

    “請王統領不必擔憂,也不必到下面去尋我屍身了,因我定會如鄂王般消失的,不留半點痕跡……”話音未落,她已經晃亮了手中火折,一指地上說道,“鄂王焚燒了夔王送給他的所有東西,而我也將隨身的東西一併焚化,諸位,告辭了!”

    隨著話音落下,她往後一仰,便向著身後的黑暗躍了下去。

    手中的火折落地,地上一堆早已潑了油的東西在瞬間騰起火苗,吞噬了面前的黑暗,也映得破曉的夜空陡然一紅。

    王蘊沒料到她會就這樣隨便輕巧地跳了下去,頓時大吼一聲,連眼都紅了,向著翔鸞閣狂奔而去。

    他身後的侍衛們也緊緊跟上。一群人來到翔鸞閣後她跳下的地方時,卻只剩得一堆雜物在熊熊燃燒,一片寂靜。

    他撲到欄杆上往下看,卻見下面被照亮的廣闊青磚地上,空空如也。

    他呆呆地趴在欄杆上許久,看見下面龍尾道附近的兩個守衛,正在燈下站得筆直,才大聲喊:“你們兩個,有沒有看見有人跳下去?”

    那兩個人抬頭看見他,立即喊道:“稟統領,沒有!”

    “沒有?!”王蘊又問了一聲。

    “是,連塊磚頭都沒下來!”

    他茫然地回身,卻看見青灰色的破曉天色之中,有人站在柱後看著他。那人穿著玄青色宦官衣服,面容如玉,正是黃梓瑕。

    見他回頭看見自己,黃梓瑕向他一點頭,叫他:“多承王統領關心。”

    “你……你沒有跳下去?”他心有餘悸,但看見她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又覺得欣慰,臉上的表情也不知該是驚是喜。

    “是啊,一切都不過只是障眼法而已。”黃梓瑕提起那個已經空了一半的箱籠,與他一起走回來。剛剛眼看著她跳下去的那些大臣,見她完好無損地與王蘊一起走回,渾若無事,頓時都詫異愕然。

    李舒白刻意忽視了她身旁的王蘊,只朝黃梓瑕說道:“和諸位大人解釋一下,你,或者說鄂王,是如何消失在翔鸞閣之上的吧。”

    “是。”黃梓瑕向著周圍好奇觀望著她的諸位大員們行禮,然後說道,“其實,這只是一個簡單的障眼法而已。這個障眼法的要求有三點:第一,必須要在黑夜之中完成,因為若是在白天,一眼便會被戳穿,就玩不成了;第二,必須要在事後燒一把火,才能徹底毀滅痕跡,不至於被人發現所玩花樣;第三,身上所穿的,必須是深色衣服,黑色最好。”

    “楊公公,別賣關子了,你趕緊跟我們說清楚吧!”發聲的正是崔純湛,他性子向來急躁,又是大理寺少卿,對於此事最是好奇,“本官當日也是在場目睹的人之一,可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鄂王殿下是如何消失的。”

    “其實此案非常簡單。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鄂王殿下與我,選擇爬上的欄杆是不一樣的。在我們位於棲鳳閣之時,鄂王殿下便選擇在翔鸞閣左側欄杆,這樣對位於右邊的棲鳳閣來說,看過去便是正面最遠處;而我爬上的是翔鸞閣後方的欄杆,對於站在含元殿的諸位大人來說,也是正面最遠處。換言之,這個辦法,只能在面對面時實施,萬萬不能在側面來看。”黃梓瑕說著,從箱籠之中,取出一幅畫,然後抖開,“因為,這個辦法,需要放置一張畫。而畫是平面的,正面看來可以相合,但若從側面看,卻只能看到薄薄一張紙,馬上就會被戳穿!”

    她手中正是一幅黑底的畫,上面留白處與欄杆一模一樣,只是稍小一些。她展開畫後的小木棍,又拉開一個折疊好的小木架壓住,示意給眾人看。

    站在畫側面的人,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而在畫正面的人,卻都震驚地發現,黑色的畫與尚且昏暗的天色融為一體,白色的留白正與後面的玉石欄杆相合,而站上畫後架子上的黃梓瑕,正面看去,就與站在欄杆上一模一樣。

    誰也看不出,其實欄杆的前面,還有另一層畫上去的欄杆。而看似搖搖晃晃的她的身軀,則正是因為下面小木架不太穩定而導致,看起來,卻與站在欄杆上的狀態一模一樣。

    “我想,鄂王當時起身,走向翔鸞閣後,便將早已放在那裡的架子與畫佈置好,然後引起眾人的注意。而他在怒斥夔王之後,目的已經達到,便向後跳去——”黃梓瑕說著,身子仰面往後一撲,立即便消失在了那幅畫之後,“看起來,就像是往後跌下了欄杆,但其實他的身子,就在畫後面的地上,安然無恙。”

    “那麼,這些留下的東西呢?收起的時候,必定會引人注意!”崔純湛立即問。

    “所以,需要一個藉口,比如說——將之前夔王送給他的東西,一把火全部燒掉。紙就不需要說了,木頭都已浸透了油,自然是見火就著,而此時鄂王殿下只需要脫下他外面的紫色衣服往火中一丟,便可以躲在翔鸞閣的暗處了——因為那一日,我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那便是,其他所有人的中衣,幾乎都是白色的,唯有鄂王殿下的中衣,卻是黑色的。紫色配黑色,顯得很暗沉,一般人都不會這樣配,但他偏偏就是這樣穿了,為什麼?”

    “因為……白色的中衣,躲在黑暗中,會十分顯眼……紫色稍好一點,但他若依舊穿著紫色衣服出去的話,一下子就會被人發現。”有人顫聲猜測道。

    “對,所以他選擇穿了黑色中衣,躲在暗處。等到第一批侍衛過來時,他便可以套上準備好的青衣夾雜在其中,趁著混亂下了翔鸞閣,立即可以趁亂出宮,躲往香積寺。”黃梓瑕將東西丟棄,朗聲說道,“所以,所謂的屍解昇仙,所謂的為朝廷社稷而不惜獻身,內幕便是如此。”

    在一片死寂之中,眾人都忍不住悄悄偷看李舒白,卻沒一個人敢將自己心中揣測的想法說出來——

    究竟是為了什麼,或是什麼人指使,會讓鄂王冒著如此大的危險、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去誣陷自己的四哥?

    他後來在香積寺後山之死,又是否,也有著如此深不可測的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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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難挽天河 (一)

    還沒等眾人發問,殿內金鍾玉磬響起,皇帝已然臨朝。

    雖然隔著遠遠的丹陛與裊裊熏香,但下面的臣子們看見皇帝的面容,便個個覺得詫異。三日的祈福絲毫未曾讓他有什麼得益,反而面如死灰,步履蹣跚,幾乎是倚靠在徐逢翰的身上才能挪動步伐。那顫顫巍巍的身形,令眾人不知所措。

    待朝禮行畢,山呼萬歲過後。殿內大學士稟報了剛剛殿前發生的事情,殿內一片安靜,皇帝那異常難看的臉色,更是加重了數分。

    許久,才聽到皇帝的聲音,微弱得只有近在咫尺的徐逢翰才聽得見。他側耳聆聽,然後朗聲說道:“聖上的意思,死者已矣,生者且善自珍重。鄂王已薨,朕不忍聞其過,就此揭過吧。”

    下面的朝臣們頓時嘩然,料不到如此重大的事情,竟就此輕輕揭過,不聞不問。

    就算不聞鄂王之過,可夔王之冤難道便就此消彌了?

    眾人還在揣測,徐逢翰又聽到皇帝聖諭,代為傳達道:“聖上旨意,三日來禱祝不斷,廢寢少食,是以氣力不接,各位卿家無需掛懷。今奉送佛骨出宮,由京城各寺傳送祈福,體沐佛光,為社稷求福祉,為大唐謀永定,敕:李建為傳送使,上殿敬接佛骨。”

    佛骨由李舒白接入宮中,此時宮人將佛骨舍利塔捧出,自然也由他起身,送出殿門。

    舍利塔十分沉重,鏨銀為盒,足有一尺見方,隔著銀盒上鏤空的寶相花,可以依稀看見裡面的鑲寶金槨,金槨內是玉棺,玉棺之內才是佛骨舍利。

    所有大臣跪伏於地,恭送佛骨舍利。

    如三日前迎接佛骨事一般,李舒白依然手持柳枝,在淨水之中蘸水,左手輕扶舍利塔,右手輕揮九下。

    黃梓瑕跪在人群之後,緊盯著楊枝甘霖灑於舍利塔之上。

    然後,李舒白將舍利塔自宮人手中接過,在眾人的注視之中,從殿門口沿台階而下,來到李建面前。

    李建深深叩拜於地,三跪九叩之後,起身接過舍利塔。

    就在舍利塔移開,李舒白要放下自己的雙手時,侍立於旁邊的宮人們一時都“啊”的驚呼出來。

    原來,李舒白的手上,赫然出現了斑斑血跡,十分可怖。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李建舉起舍利塔一看下面,依稀是兩個血手印的模樣,正與李舒白托舉舍利塔的雙手相合。

    他大驚失色,不知所措。眾臣正在議論紛紛,早已有人起身,朝著殿上奔去,拜伏於地:“陛下!夔王雖已證明鄂王死前誣陷,但鄂王畢竟在香積寺死於他手上!他定是被鄂王揭穿真相後懷恨在心,因此惱羞成怒屠殺親弟,正是喪盡天良之人,陛下怎可受其蒙蔽,竟讓他沾染佛骨?眼下……眼下佛骨顯靈,夔王雙手染血,正是天地動怒之勢!”

    這人正是太子身邊的田令孜,太子李儼最聽他的話,立即跟著他一起在殿前跪下。見此情勢,另有多人也紛紛醒悟過來,趕緊擠到殿前,個個附議:“天地動怒,佛骨有靈,正是要陛下及早發落這不赦之罪啊!”

    李舒白皺眉看看自己的手,又轉而看向當時將舍利塔交給他的那位宮人。

    正是皇后身邊的女官長齡。她一見李舒白看向自己,立即跪下,驚恐道:“王爺饒命!奴婢將此物交給王爺之時,上面乾淨無比!不信,不信您看我這手……”

    她顫抖著將自己的雙手呈現在眾人的面前,只見她的手乾燥白皙,絕無任何血跡。

    殿前如此嘩然,又加上太子等人攻訐,皇帝已經命徐逢翰出來問話。見此情形,徐逢翰趕緊讓所有人都回殿內去。

    李建抱著舍利塔,快步往殿內走去。長齡驚惶不已,跟在他的身後。李舒白沿著台階走上去,在經過黃梓瑕身邊時,對她示意,她趕緊跟了上來。

    王蘊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黃梓瑕倉促回頭,看見他黯然絕望的眼神。

    他說:“黃梓瑕,你現在離開,我還能幫你。”

    黃梓瑕緩緩搖了搖頭,將自己的衣袖從他的掌中抽走。

    衣袂飄動,她腕上的金環晃動了一下,那上面的兩顆紅豆,在空中分開一剎那,又隨即順著命定的軌跡滑到一起,輕輕地碰觸在一起。

    她垂眼望著手腕上這兩點緊緊靠在一起的紅豆,輕聲說:“多謝你,但……我必須得去。”

    剛剛已經空無一人的廣闊大殿內,如今重又擠滿了人。

    在丹陛之下,離皇帝最近的地方,是李舒白、李建和長齡。李建驚慌失措地將舍利塔舉起給皇帝過目,說道:“陛下,臣接過來時便是如此,不知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揮了揮手。徐逢翰趕緊拿了巾子給李建,他將舍利塔下方沾染的血擦拭乾淨,然後將巾子交還給徐逢翰。

    徐逢翰自然覺得沾染了血跡的巾子有點膈應,還在想要不要伸手去接回來,黃梓瑕在李建的身後,看著徐逢翰問:“徐公公,奴婢可以看一看這個血跡嗎?”

    徐逢翰愣了愣,待看清她是誰時,又有些遲疑,正回頭看皇帝時,卻發現他目光還盯著無人之處,顯然他反應遲鈍,還沒有察覺到這邊的異動。

    還沒等他請示皇帝,黃梓瑕已經將李建手中的巾子拿了過去,看著上面殷紅的血跡,待看見乾燥處的細微黃色時,又仔細地聞了聞巾子上氣味。

    徐逢翰快步走到皇帝身邊,附耳說話。

    皇帝的聲音微弱地傳來,但足夠前面幾個人聽見:“四皇弟,朕知道你鬼迷心竅,殺害七弟……然而朕還是要你替朕接這佛骨,本意……是捨不得你越陷越深,欲使佛骨洗滌你的神思,然而……然而……”

    他氣力不接,後面已經說不下去。

    田令孜立即喊道:“陛下聖明!夔王狼子野心,雖瞞得過世人,可神佛早知!如今他手捧過的捨利塔滲出血跡,便是佛骨警示,此等手染親人鮮血之人,陛下還要講什麼兄弟親情,顧忌什麼皇室體面?”

    李舒白側過臉,冷漠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田令孜頓時嚇得一個激靈,體若篩糠地跪在那裡,不敢再吱一聲。連他身邊的太子李儼都緊緊抱住田令孜的手臂,嚇得不敢抬頭。

    皇帝停頓了片刻,然後微微抬手,一寸一寸地挪動,眼看微微一頓,正要落下之時,黃梓瑕已經出列跪在階前,清晰地說道:“陛下,這血跡是有人陷害夔王,請陛下明察!”

    皇帝的手頓了頓,緩緩地放下,問:“這是誰?”

    徐逢翰立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楊崇古。”

    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喉口咯的一聲響,牽動唇角的肌肉,露出一個看起來像是憤恨又像是冷笑的詭異神情。徐逢翰還沒來得及體會他的意思,黃梓瑕已經向皇帝叩頭,然後起身舉起手中的巾子,展示給眾人看:“這巾子上,除了鮮紅色的血跡之外,另有淡淡的一些黃色粉末,奴婢剛剛已經聞了一下,確信這是薑黃無疑。”

    “薑黃?”眾人不解其意,還在猜測,黃梓瑕已經取出身邊另一條白色絹巾,以手托著放在舍利塔的下方,然後抬手“啪啪”拍了幾下舍利塔。

    抱著舍利塔的李建頓時面色慘白,連叫:“公公,這……這可是佛骨!”

    黃梓瑕沒有理他,徑自托著白巾走到捧淨水的那個宮人身邊,取過擱在上面的柳枝,蘸了淨水向著自己手中的巾子連灑幾下淨水,然後舉起來向眾人示意。

    在眾人駭然的驚呼聲中,只見她那條剛剛還雪白的巾子,如今已經滿是斑斑血跡,一片鮮紅。

    “這不是淨水,而是鹼水。”黃梓瑕指著宮人手託的淨水,高聲說道,“而在舍利塔的鏤空花紋之間,暗藏了極細的薑黃粉末。這本是坊間神棍神婆尋常的把戲,薑黃與鹼水相遇,便會化為血紅色,看起來就像是流出血水一樣。所以,剛剛夔王灑過淨水之後,再托舉舍利塔,手上便有了這些紅色'血水'!”

    殿上響起一片輕微的嗡嗡聲,在眾人的議論聲中,黃梓瑕向坐在上方的皇帝行禮下拜,大聲道:“陛下垂鑑,此事必是有小人從中作梗,在宮中、在陛下的眼皮底下,企圖蒙蔽聖聽,謀害夔王!懇請陛下明察此事!”

    在滿殿的惶惑之中,皇帝向徐逢翰動了動嘴唇。徐逢翰會意,立即對下面說道:“陛下有旨,奉送佛骨不可延誤,舍利塔照常送出。夔王與宮人等留在殿內,陛下將徹查此事。其他人等,可皆散去——”

    等朝臣們叩拜後依次退去,後面鳳駕到來,王皇后在隨駕的諸多宮女宦官簇擁下,步入殿內。

    隨著她進來的,正是王蘊與王宗實。

    王皇后迎向皇帝,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若有所思地滑過。

    待見過皇帝,皇帝向她輕輕招了招手,她便上前側身坐在他身邊,半扶半靠著他,問:“不知陛下讓夔王留下來,所為何事?”

    皇帝指指長齡,說:“皇后的女官……疑為陷害夔王。”

    王皇后神情不定地看著長齡,問:“究竟怎麼回事?”

    長齡連連磕頭,哭道:“奴婢也不知為何舍利塔內被人藏了薑黃,然後淨水又被換成鹼水,導致發生異狀——娘娘明鑑,奴婢絕不敢做這樣的事情! ”

    王皇后的目光又落在黃梓瑕的身上,知道定然是她破解的這個謎題,便對夔王說道:“此事我倒要與夔王明說。長齡是本宮身邊貼身女官,多年來謹小慎微,未曾出錯。此次也只是想親手摸一摸舍利塔,所以才求本宮允她從后宮送到王爺手上。她對佛骨敬重之極,又豈敢在其中動手腳,搞什麼薑黃鹼水的鬼把戲,陷害王爺?”

    李舒白淡淡道:“皇后殿下言之有理,其實本王也知道,此事絕非區區一個女官敢於下手。”

    長齡這才宛如得活,呼吸也順暢起來,趕緊向帝后和夔王磕頭,便匆匆退了下去。

    王宗實仰頭,將自己的雙手攏在袖中,始終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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