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力寶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1
發表於 2016-12-23 16:01:46 |只看該作者
第240章 繁花相送 (二)

    他不答,只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馬車由北向南穿過大半個長安,進入修政坊。就在接近宗正寺亭子之時,停了下來。

    王宗實將車門推開,示意她下車:“從右旁門進去。”

    黃梓瑕應了,從旁邊的小門進去。小門外的幾個侍衛想要阻攔,黃梓瑕抬手示意了一下王宗實那邊的馬車,他們便放行了。

    數日不見,河灣的梅花開得更加燦爛,鮮豔繁盛,灼如雲霞。

    黃梓瑕從林下慢慢走近李舒白所在的小樓,踏上空臨水面的走廊。足音輕響,悠久迴盪。

    就在走到廊下轉彎處,她繞過一樹粲然盛綻的梅花,看見李舒白站在廊下望著她。

    天碧如藍,水清如鏡,水上水下兩片梅花夾岸盛開。整個天地錦緞鋪裝,輕微的風自他們的身邊經過,這些錦繡的花朵便一簇簇起伏抖動著,落下雪也似的片片花瓣來。

    他們隔著一天一地的落花,望著彼此。明明距離上一次見面才數日,卻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他周身清雅高華的氣質並未被磨損,略顯沉鬱的雙眸與身上遠山紫的鏡花繚綾,如此時霧嵐縈繞,反倒讓他整個人沉澱出一種更內斂的韻味。

    而她瘦減了三分,連日的奔波與煎熬,讓她顯出明顯的蒼白憔悴。春水碧的衣衫穿在身上,卻似弱不勝衣。

    他向她走來,穿過雪片也似的落花,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說:“梓瑕,春日尚早,還須多穿衣服。”

    她沒想到再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也只能輕輕“嗯”了一聲,只覺一層水汽已漫上雙眼。

    他以手將她瘦削的肩膀圍住,抱了一會兒。四周水聲潺湲,落花無際。點點花瓣在水上蕩起無數漣漪,一圈還未散去,另一圈又蕩開,弧紋圈圈圓圓,竟不能停息。

    許久,李舒白才輕輕放開她,挽著她的手帶她進屋,說:“你近來奔波勞累,又遭逢種種變故,而我卻在此享受悠閒,不能幫你,真是問心有愧。 ”

    黃梓瑕搖頭道:“王爺艱難處遠勝於我,我只是……只是胡亂奔波,毫無頭緒,不知何從下手。”

    李舒白微微搖頭而笑,抬手給她斟了一杯茶,遞到手中。他以三指持茶盞,默然凝望著她,低聲問:“你也看到了,如今局勢發展,遠非我所能掌控。若我現在再說一次,讓你離開京城,遠避是非,你可願意嗎?”

    黃梓瑕望著他的手指,這持盞的姿勢,她曾刻骨銘心。碧綠的茶湯與秘色瓷的茶盞,被他三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拈住,在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未曾看見他的面容,先從馬車座下的櫃子鏤花縫隙中望見他的手,春水梨花的顏色與姿態。

    那個時候,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

    怎麼也想不到,狼狽不堪被他從座下拖出的她,會有一天與他成為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在大廈將傾之時,攜手風雨,不離不棄。

    所以她搖了搖頭,只問:“若我遠離風暴,在風平浪靜處等待,你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不會讓我空等嗎?”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許久,緩緩搖頭,說:“我不敢保證。”

    她唇角上揚,露出一個雖然艱難、卻無比堅定的微笑,說:“那麼,我還是在這裡吧。至少,能離你近一點。”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著她的鬢髮,說:“其實,我真不想讓風雨侵襲到你。”

    黃梓瑕抬起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問:“你知道……張行英的事情了?”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知曉。”

    “那麼,你知道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今日在開遠門城牆上跳樓身亡的事情了嗎?”黃梓瑕又問。

    李舒白眼中波瀾不驚,只淡淡地“嗯”了一聲,說:“聽說他死前痛斥我要顛覆朝廷,看來天下人對我的成見,可能要更深了。”

    黃梓瑕愕然,急問:“此事發生不久,我更是直接從開遠門坐馬車過來的,王爺竟已經知道了?”

    “嗯,我自有消息來源。”李舒白說著,又沉吟片刻,才點頭道,“真是一手好棋。七弟之死令我在朝中無法立足,而張氏父子之死,令黎庶之民完全接受了我惡鬼附身的說法。看來我數年的經營、再大的功勞,在他面前終是不堪一擊。”

    黃梓瑕說道:“天下悠悠眾口,本就容易誘導。他能利用,我們也自然能用,更可作為反擊。”

    李舒白卻只微微一笑,說道:“如此雕蟲小技,查探起來也自昭然若揭。剝掉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附庸和輕信流言的愚民,最大獲益者便會是傳播流言的源頭。所以對方可用,但我們卻絕不可輕易動用。”

    黃梓瑕點頭,又皺眉說道:“然而王爺也該知道,如今各節度使已有異動,我擔心……”

    “振武節度使李泳的事?”李舒白漫不經心,說道,“放心吧,他一介商賈出身,行軍打仗時手下兵將都不歸心,成得了什麼氣候。”

    黃梓瑕看著他的神情,急道:“若聖上因此而歸罪於你,怕各鎮節度使與你又牽連,你又要多擔一份罪責!”

    “已經擔了許多,不在乎再多一份了。”李舒白怕她多思多慮,便轉過了話題,說,“這段時間來,種種事情我都想過,但惟獨想不通的是,那日在翔鸞閣,七弟究竟是如何在我們面前消失的。”

    “他的消失,必有機竅。但,那個身在幕後導演了這一場好戲、令他消失的人,才是關鍵。我相信,那個人必定也是設計了張行英與張父之死的兇手,畢竟,如此同出一轍的手法,實在是令人不能不聯繫到一起。”

    黃梓瑕說著,抬起自己的右手,按住髮簪的捲草紋,將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她以髮簪在面前小几上細細地劃了一條線,然後將自己的手指貼在線的末端,說:“如今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裡,而一開始溯源而上,應該是從最早的— —”

    她的手指回溯到線的起點,定在那裡:“岐樂郡主之死開始。”

    李舒白卻搖了搖頭,說:“不,應該是從四年前,我前往徐州的時候開始。”

    黃梓瑕點頭,但隨即又搖頭,輕聲說:“又或許,是從十多年前,先皇去世的那一日開始。”

    李舒白點頭,她在線的開端輕輕一點:“先皇駕崩之日,小紅魚。”

    然後,又到第一個刻度:“徐州,龐勳之亂,符咒。”

    第三個刻度,去年夏末,岐樂郡主之死。

    情勢急轉直下,發生的一切越來越密集。第四個刻度,去年冬至,鄂王失蹤。

    第五個刻度,大年初一,鄂王之死。

    第六個刻度,今日,張行英與其父之死。

    而在這些大的事件之外,黃梓瑕又添上無數小事件——

    沐善法師的小紅魚、則天皇帝當年的匕首、張偉益當年受賜的先帝御筆……

    她手握著玉簪,默然看著那條淺淺畫在几上的線,以及上面越來越密的刻度標記,只是看著,想著那每一點後面代表的事情,便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李舒白亦垂眼靜靜地看著那條線,看那條線的痕跡,就如一支越射越近的利箭,如今已迫在眉睫。

    他遮住目光的睫毛微微一顫,彷如被無形的箭刺中,忍不住閉上眼停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問:“你今日,怎麼進來的?”

    “是王宗實帶我來的,他說,要送我一份大禮。”

    “你我相見,也算大禮嗎?”他抬眼看她。

    黃梓瑕略一思忖,正要說話,李舒白已經抬手止住了她。

    他拿起旁邊的一條帕子蘸了茶水,一下將那條淺淺的白痕抹掉。黃梓瑕尚不解其意,正想詢問,卻聽到外面已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有人走上了臨水的走廊。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躲到裡面去,然後將她的杯中茶倒到自己杯中,用帕子擦乾茶杯覆在茶盤之中。

    腳步聲近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陛下,走廊近水濕滑,還需當心哪……”

    黃梓瑕正躲在旁邊耳室的窗下,自然聽出這是皇帝身邊徐逢翰的聲音。而他陪著過來的人,自然便是當今皇帝了。

    十數人從她身前的窗外經過,腳步雜沓,她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放輕了呼吸。

    李舒白起身到門口迎接,皇帝看著周圍環境,說道:“四弟,此處真是景緻非凡,不知住起來感受如何?”

    李舒白應道:“坐看花落,臥聽泉聲,此中盛景,無法言說。”

    皇帝點頭輕把他手臂,說:“如此景色,甚好。今日朕過來,特意討你一杯茶喝。”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著,請他上座,親為點茶。在選取茶杯時,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滑過了剛剛黃梓瑕喝過的那一杯,給他取了另一個。

    皇帝始終神情和藹,面帶笑意端茶,卻只在鼻下輕嗅,說道:“世間萬事,觸類旁通。四弟心生靈竅,萬事俱佼佼出眾,就連煎茶之味也比他人更雋永。 ”

    “陛下謬讚,只是這周圍環境清幽,顯出茶水真味而已。”李舒白不動聲色道。他垂目看著手中的茶,那裡面倒了半杯黃梓瑕喝過的茶,他素有潔癖,本是從不碰他人東西的,但此時,他見皇帝不肯沾自己煮的茶,便慢慢將她喝過的茶飲了下去。

    皇帝笑了笑,抬頭看了徐逢翰一眼。他會意,與一群人退到屋外,遠遠避開。

    腳步聲遠去之後,皇帝才開口,說:“現下無人了,咱們也親近一些,四弟叫我大哥便是。”

    “臣弟不敢。”李舒白立即推辭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2
發表於 2016-12-23 16:02:03 |只看該作者
第241章 繁花相送 (三)

    “有什麼不敢的,皇家難道便無兄弟了麼?”皇帝放下茶盞輕嘆道,“我們兄弟十數人,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以至於朕登基至今,只剩得你我與九弟……朕卻萬萬沒想到,你與七弟誤會橫亙,竟一致於斯……”

    見皇帝語帶哽咽,傷感至中途語塞說不下去。李舒白淡淡道:“陛下是誤會臣弟了。臣弟與七弟,雖受人挑撥而有所誤會,但斷不至於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

    皇帝沉吟望著他,緩緩說道:“然而人人都說,那日在香積寺後山,你當眾殺害了七弟……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為鄂王作證,證明你殺了他。”

    李舒白垂目看著手中茶杯,靜默不語。

    “四弟,七弟一向敬你愛你,你們二人平日也是相處最融洽的,可你究竟做了什麼,會令最信任你的七弟,寧願捨了自己一條性命,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指你的罪行?”他聲音低沉,強抑悲苦,“四弟,你又究竟要做什麼,可以讓你連七弟的性命都罔顧?”

    “陛下的意思,是認為臣弟謀害了七弟?”李舒白靜靜問道。

    “朕不肯、不願、也不敢相信!”他皺眉說著,聲音哀苦,“可在翔鸞閣,七弟對你的痛斥,朕是親眼目睹;你在香積寺殺害七弟,又有上百神策軍作證,你叫朕,又如何能相信你?”

    許是情緒太過激動,皇帝說完這幾句話,喘息便劇烈起來。

    “臣弟只想求問陛下一件事。”李舒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靜道,“當日在翔鸞閣上,七弟當眾跳下那麼高的閣樓,自然並無生還之理,可又為什麼,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又出現在了香積寺後山之中?”

    皇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蒙上了一層陰沉神色。他盯著面前神情平靜的李舒白,徐徐說道:“或許,是列祖列宗在天有靈,庇佑他逃得一劫吧。”

    “陛下乃一國之君,也信這些蒙蔽野老村童的怪力亂神之說麼?”李舒白目光澄澈,口氣如此時風行水上,水流雲靜,“實則是,一個人,無論他是庶民還是皇親國戚,都只有一條命,絕對不可能死兩次。所以,若七弟在翔鸞閣痛斥我而自盡是真,那麼,在香積寺眾人看見被我殺死的,必定就不是七弟;而如果香積寺後山死的那個是七弟,那麼在翔鸞閣痛斥我要顛覆江山的,必定不是七弟——陛下,您說是嗎?”

    他的聲音明明如此平緩柔和,可皇帝卻皺緊眉頭,抬手按著太陽穴,靠在身後憑几之上,咬牙閉上了眼。

    “陛下聖明決斷,若要定臣弟的罪,那麼臣弟只好問,究竟臣弟何罪?臣弟是在翔鸞閣逼死了七弟,還是在香積寺被人目擊殺了七弟——究竟哪一個,才是臣弟的罪名?”

    皇帝額上青筋暴露,許久,才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這兩個罪名,又……有何區別?”

    “自然是有區別的。”李舒白不緩不急,替他點了第二盞茶,聲音清澈緩慢一如此時窗外流泉,“若陛下將臣弟定罪為在翔鸞閣逼七弟自盡,然則七弟不久便出現在了香積寺,所以臣弟此罪名並不成立;若陛下定罪為臣弟在香積寺內殺害鄂王,然則翔鸞閣上以死污衊臣弟的是誰?焉知此次不是又再次借死污衊?所以此案,又非得再行問審追探不可了。”

    話已至此,李舒白看著對面臉色極為難看的皇帝,唇邊甚至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陛下,看來七弟之死,就中實在有太多疑點,臣弟注定不能就此糊里糊塗地為七弟抵命。”

    皇帝手按幾榻之上,從口中慢慢擠出數字:“你想……怎樣?”

    “臣弟不才,天下之大,信我者亦應有一二。臣弟雖身在此處引頸就戮,但陛下得給天下人一個心服口服的罪名。否則,天下萬民必將洞悉其中真相,到時,怕是會引發朝野議論,徒增麻煩。”他淡淡說完,不再開口,只望著面前的皇帝,等待他的回應。

    一室安靜中,窗外水風驟起,亂花回聚,漣漪微微。

    任由落花如雪,他坐在皇帝面前,身形不變,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依然是那樣沉鬱平靜。

    而皇帝的面容,則更加難看,甚至泛出一種鐵青的顏色。他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額頭有點點細汗冒了出來,連身體都無法抑制地微顫了一下。

    見他如此痛苦,李舒白便起身要幫他輕按太陽穴,說:“陛下有疾在身,又何必親自照臨臣弟?讓人通傳一聲,召見便可。”

    皇帝按著頭低低呻吟,將他剛剛碰到自己太陽穴的手一把打開,虛弱地朝外面叫:“逢翰——”

    他聲音既輕,也未提起氣息,但本應遠避在外的徐逢翰卻立即奔進來了,一見皇帝這個樣子,趕緊從袖中取出藥瓶,給皇帝倒了兩丸丹藥,以茶水服下。

    李舒白冷眼旁觀,等徐逢翰扶皇帝在榻上倚坐,他才走到徐逢翰身邊,低聲問:“陛下龍體欠安,你為何不勸阻陛下出宮事?”

    徐逢翰苦著一張臉,說道:“夔王殿下,陛下關心王爺您,早就要召見王爺詢問此事。然而宮中人人勸說陛下,王爺被禁足於此,又民怨極大,陛下過來看顧甚是不宜。因此陛下才瞞過宮中所有人前來看望王爺,實是兄弟情深,老奴又如何勸阻得住啊!”

    李舒白望著榻上扶額皺眉的皇帝,輕嘆一口氣,也不再說話了。

    直等皇帝這一陣頭痛過去,徐逢翰才小心問:“陛下,是否要起駕回宮?”

    皇帝以幾不可見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李舒白平靜無波地朝他一躬身:“臣弟恭送陛下。”

    黃梓瑕屏息靜氣,等到皇帝離開許久,也未能動彈一下。

    直到李舒白走進耳室來,在她旁邊坐下,她才恍然長出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後背已經濕了薄薄一塊汗跡。

    李舒白輕拍她的肩,低聲說:“陛下殺心已起,你趕緊回去吧,以免徒惹麻煩。”

    黃梓瑕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顫聲問:“那你呢?”

    “我都說了,我在此處引頸就戮,坐以待斃。”他抬手回握住她的手掌,輕輕地與她十指交纏,臉上又露出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 “我若跑掉,那麼天底下人人都說我是殺害鄂王的兇手了,就算活得一條命,可我名聲受污,七弟莫名慘死,又有何意義?”

    黃梓瑕凝望著他恬淡而堅定的面容,不由得問:“真相,難道比性命還重要嗎?”

    李舒白不由得笑了出來,他抬手撫撫黃梓瑕的額發,笑問:“天下第一女神探,怎麼能問出這樣的問題?”

    黃梓瑕咬住下唇,默然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對……無論真相是什麼,無論幕後黑手的勢力有多大,我所能做的,始終只有追尋真相,還地下的鄂王殿下一個安寧。”

    “何況,此次真相如何,還關係著我的安危,不是嗎?”他笑著凝望她,想想又有點遺憾地搖搖頭,說,“其實你在王蘊身邊,也算是比較安全的一個選擇。畢竟,如今你要面對的力量,比你所想像的,更為強大百倍。”

    “我並不害怕。其實當初在離開蜀地時,我一個人北上長安,追趕你的腳步,那時候我就想過了——”黃梓瑕托著下巴,靠在窗口望著外面落花如雪,又回頭看一看李舒白,看著他凝望自己的幽深眸子,慢慢說道,“那一步踏出,這輩子,我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順理成章地嫁入高門世家、平靜無瀾的安穩人生、相夫教子的下半生……所有一切,都在她騎上那拂沙,向北飛馳的那一刻,被她永遠拋棄掉了。

    此後,她的人生,將走上另一條道路。她的前方霧嵐繚繞,雙腳所踏之處,有時芳草,有時荊棘。前方雲開霧散時,或是懸崖,或是坦途——

    然而,無論面對的是什麼,她都將昂頭面對,縱有萬難千險亦不懼。因為,這是她選擇的路。因為這條路上,她一路相隨著的,是李舒白。

    她還記得去年山南水北相送她的紅葉如花,燦爛炫目。而如今她真的坐在李舒白的身邊,已是花落如雪。

    “無論如何,至少,我們今日在一起,你,我,還有無數花開。這歲月,至少也沒有被辜負了。”

    “這份禮,你可還滿意麼?”

    在回去的馬車上,王宗實不動聲色地問她。

    黃梓瑕向他低頭致謝道:“是,梓瑕多謝王公公。”

    若不是今日聽到皇帝與李舒白的對話,她怎能知道皇帝已對李舒白撕下遮掩,起了殺心,又怎能知道李舒白的處境,已是如此艱難。

    雖然李舒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暫時消解了危勢,然而只要有心追究,總有藉口。如今朝野已被煽動,世人正對李舒白滿懷疑惑,欲加其罪,簡直是再簡單不過。

    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王宗實問道:“你知道,陛下今日為何親自來看夔王?”

    黃梓瑕沒回答,只抬眼看向他。

    “我說過了,如今各路節度使都有異動,神策軍雖足以坐鎮長安,但各地駐軍卻只能靠夔王節制。如今皇上重病,太子年幼,如此情勢之下……”他說到這裡,微瞇起眼打量著她的神情,“不知陛下如今對夔王的態度如何?”

    長安道路平坦,馬車一路行去只微微輕晃。黃梓瑕沉默端坐,只簡短說道:“陛下……似乎急於解決此事。”

    王宗實端詳著她的神情,見她並無其他話語與表情,才說道:“放心吧,縱然他是帝王,有很多事情,也並非隨心所欲。”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是。”

    “而且,此事背後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不僅陛下可做,你,我,甚至……”王宗實的目光,向身後的修政坊看了一眼,才不緊不慢地以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好多人,都會抓住機會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3
發表於 2016-12-23 16:02:14 |只看該作者
第242章 落霞成綺 (一)

    永昌坊雖在大明宮近旁,但如今正在黃昏時間,家家晚煙,戶戶閉門,一時坊間竟顯得冷落了。

    王宗實送黃梓瑕到王宅門口,馬車一停,王蘊卻從裡面出來了。原來他已在裡面等候她多時了。

    王蘊看見王宗實,不覺略為尷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車門,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

    王蘊看著他的馬車,對黃梓瑕笑道:“我早說吧,天下之大,王公公只欣賞你一個,日常連我都不太搭理。”

    黃梓瑕低下頭,疲憊地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茬。

    宅中人心細,早已備下晚膳,分量正是兩人的。王蘊理所當然地與她一起用膳。

    天邊落霞如火,正回照在小軒之中,他們周身通紅一片。王蘊望著對面她被霞光侵染成金色的容顏,幾乎移不開目光。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目光,便將自己的臉轉開了,吩咐人去取了燈來。

    霞光逐漸暗淡,幽藍夜幕開始降臨這個天地。他們在燭火與霞光之下,相對而坐。還是她忍不住,開口問:“不知今日過來,可有要事?”

    王蘊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銀箸,說道:“一來,是恭喜你洗脫了罪名,順利指認真兇,得脫牢獄之災。”

    黃梓瑕垂下眼睫說道:“全仗王公子……蘊之幫我,不然我如何能從大理寺出來呢?”

    “我本想直接去對張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說,你必能妥善處理此事,因為我便交由你自行處理。”王蘊說著,十指交扣,望著她又說,“其二,如果順利的話,夔王一兩個月後便能安然無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爺,甚至,有可能聲望更隆。”

    黃梓瑕頓時愕然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問:“此話當真?”

    “當然了,我怎麼會騙你?”他看著她驚喜疑惑交織的面容,神情變得複雜起來,那雙凝望著她的眼睛中,也流露出萬千不能言說的情緒,“其三… …梓瑕,時近春日,地氣已漸漸和暖。若我此時陪你回蜀地,你看……時間是否適宜?”

    他笑意淺淺,唇角弧線如此溫柔,凝視著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略帶不自然的羞怯,而那扣起的雙手,則洩露了他內心難以完全掩飾的緊張。

    黃梓瑕雙眼愕然微睜,但隨即,又低下頭去。她垂下睫毛遮掩自己的目光,也遮掩住了他凝視自己的眼神。

    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依然還是柔和的,卻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意味:“這樣,等你我回來時,夔王也剛好可以回府。這豈不是,好事成雙?”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在圓弧之中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那兩顆殷紅色的相思豆,圓潤晶瑩,還帶著微暖。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與王蘊結伴回蜀,自然是回去祭奠告慰她的父母兄長,然後由黃氏族老出面送嫁,王家便要正式迎娶她了。

    皇帝今天去看李舒白時,明顯已現殺機,恐怕拖不了多久,他必定要置李舒白於死地。如今局勢這般危急,他們已經被進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方。而王蘊既然這樣對她說,相信必是有把握,在他們成親歸來的時候,就是李舒白脫難的時刻。如今他們面臨的,已經是這樣的局勢,她不知道瑯琊王家能有什麼辦法,但他既然這樣承諾,便是絕對會有把握,不可能失手的。

    好事成雙——她的終身,他的自由 ,只在她這一念之間。

    然而她緊緊捏著那兩顆紅豆,在這綺色霞光之中,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蘊眼看著她的遲疑與惶惑,一瞬間只覺得心中閃過難以抑制的怨憤,但隨即他便將自己的面容轉了過去,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讓她看見眼中流露的東西。

    他想起李舒白當初對自己說的話,在他刺殺李舒白的任務失敗之後,深憂自己會牽連到家族時,李舒白笑著激他,說:“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難道你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其實那時他已經知道,若是真的應了他的話,自己那張解婚書一寫,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無法擁有與黃梓瑕在一起的機會了。然而,他還是假意上當了,為了保全自己與家族,他以一紙解婚書換得了李舒白北上回京的承諾。

    所以,在安國寺遇見凍暈的黃梓瑕,將她帶回王宅時,他幾乎是在感謝上天給了他這個機會。她固執地要解開李舒白身上的謎團 ,他又豈能不知道她想藉助瑯琊王家的力量。可,她一意要幫助李舒白,他也只好當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畢竟,他安慰自己說,自己也曾經利用過她,就當兩下扯平吧。

    其實兩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知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思。只是,竟都這樣隔了一層紙,誰也不肯去戳破,刻意地維護著這層捅不破的窗戶紙。

    直到現在,他在她的沉默之中,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望著窗外殘留的最後一絲暗紫色霞光,開了口:“還有第四件事,你肯定會想聽一聽的。”

    “不……不必聽了。”黃梓瑕打斷他的話。她抬頭看著他,露出一個比此時的霞光還要黯淡的笑意,“春暖花開,南下蜀地正是好時候。”

    王蘊沒料到她竟會一口應允,一時反倒愣住了。

    而她既已說出口,像是鬆了一口氣,又緩緩的,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是啊,我們總是要成親的,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而夔王,若你能幫他脫離此難,也算是替我還了他人情,從此之後,我們便是……兩不相欠,再無其他了。”

    王蘊見她神思恍惚,目光始終望著窗外晚霞,那些話竟不似講給他聽的,而是講給她自己的。他心裡湧起異樣的傷痛,但面上還是對她露出了溫柔笑意,他伸手握住她無力垂在懷中的手腕,將她的右手從那兩點紅豆上拉開,低聲說:“第四,各節度使的蠢蠢欲動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京城近日就將會有輿論,點明各鎮諸侯在夔王死後便再難壓制的事實。到時候只要聖上對夔王下手,便無異於自毀長城。我相信,陛下不會不忌憚此事的。”

    黃梓瑕的腦中,剎那間閃過李舒白曾對她說過的話。李舒白似是不贊成此舉措的。但他主要是怕己方放出風聲,會被人循此而尋到源頭,反而容易引火燒身。此次既然是與夔王府並無太大瓜葛的王家,查起來自然不著頭緒,難以追溯。

    因此她只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王蘊見她點頭,便低頭一笑,他雙手合攏,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靜靜地握了許久。

    最後一抹斜陽的顏色金紫,太過艷麗無匹,以至於眼看著就要消散。他握著她的手看著窗外落霞,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而虛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竟似再無一絲力氣。

    那天晚上,黃梓瑕坐在燭光下,將自己腕上的金絲紅豆脫下來,收入了錦囊之中。

    她將那個錦囊放在自己枕下,靠在床上怔怔望著窗外夜色。正月嚴寒,呵氣成霜,窗外浸在寒氣之中的星月顯得越發光芒凜冽。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屋內滑過,停在桌上的那一對小紅魚上。往日無比安靜的兩條魚,今日卻亢奮地在水中游來游去,圍繞著水底的一顆紅豆。

    和她手上剛剛脫下的那兩點紅豆一樣鮮亮的紅色,一樣圓潤的形狀,讓她的心口猛地跳起來。

    她支起身子,走到桌前仔細看那點紅色。

    原來是無數顆小魚卵整齊地聚成一團 ,被粘在水晶瓶的底部,半粒米大小,就像一小滴鮮血沉在水底一般。

    她呆了呆,將自己的手伸入水中,去觸碰那一團魚籽。阿伽什涅本就只有指節長短,魚籽更是細小至極,塵埃般一撥就散,散開後就更加難以尋覓,只如一道血跡在水中彌散,似有若無,似聚還散。

    她想起王宗實將這對魚送給她的時候,曾對她說道,這魚繁殖極難,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魚卵,所以世間稀少。只是魚卵難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生卵時可告訴我,我親自來收取。

    她將水晶瓶端起,仔細地看著下面沉澱的魚卵,腦中一閃而過在蜀地時曾偷聽到的,齊騰對禹宣說的話。他說,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不經意的話,卻讓她在這個瞬間,毛骨悚然。這看似無知無覺、自生自滅的小魚,在這一刻看來,彷若鮮血凝結而成,其間陰森可怖之處,令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水晶瓶,連退了好幾步。

    許久,她才將桌上燈一口吹熄,藉著窗外淡淡的月光,退回到床 上。可水晶瓶中的小魚依然興奮無比,攪動得瓶中水波蕩漾,那波光散在室內,一層詭異的光線波動,讓人越發不安。

    黃梓瑕又起身將這水晶瓶移到月光照不見的角落,然後才安心躺下。

    她想著父母的死,想著禹宣的死,想著鴆毒,想著李舒白的符咒,慢慢蜷縮起身子,閉上眼睛。她伸手到枕下握住那個錦囊,將它貼在自己臉上。柔軟的錦緞襯在她的肌膚上,幾乎感覺不到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存在。

    她在心裡想,選一條最簡單的路吧,已經牽連了太多她捨不得的人,也太累了。

    反正一輩子怎麼走,都會走完的。

    陪著自己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只要李舒白能有不一樣的人生,只要她身邊重要的人不再因她而身陷慘劇,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靜靜地伏在枕上,閉上了眼睛。

    在恍惚之中,她聽到溫柔輕喚她的聲音:“梓瑕,梓瑕……”

    她睜開眼,看見站在床前的李舒白。他正俯身凝望著她,月亮的逆光自他的身後照來,將他的輪廓深深映在她的眼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4
發表於 2016-12-23 16:12:53 |只看該作者
第243章 落霞成綺 (二)

    她感到虛弱無比,伸出手,輕輕地叫了一聲“王爺 ”,便在瞬間流下眼淚來。他伸手過來要碰觸她,手卻在半空中化為血紅色。她愕然發現原來站在對面向她伸出手的人,竟是禹宣。他張口叫著“阿瑕”,口中鮮血噴出,還未落地卻化成了萬千蹦跳的阿伽什涅和魚卵。那些蹦跳的紅魚轉瞬間凝聚成一柄利刃,刺入胸口,那是鄂王李潤,他一手將匕首刺入自己心口,一邊狂笑著,一邊化為漫天的火光。那是他在翔鸞閣上燃起的火,蒸騰而上,扭曲了整個夜空,令一切都變得詭異非常……

    黃梓瑕渾身一震,猛然驚醒,窗外已是大亮。

    枕下錦囊尚在,水晶瓶中小魚依舊。

    新的一天已經到來,等待她的,還有無數詭秘疑團 。即使疲累得不想起身,她也依然要面對這一切,無法偷安。

    她披衣起身,取筆墨寫了封信,落了周子秦兄長家的地址,讓家中的僮僕送過去。

    等她梳洗完用早膳時,周子秦已經迅速跑過來了,坐在她對面,欲言又止。

    黃梓瑕給他盛了一碗粥,遞給他。周子秦捧著粥碗看著她,然後猶豫地問:“你寫信給我,是說……想讓我注意關照滴翠?”

    黃梓瑕點頭,說:“我很擔心她,怕有人傷害她,更怕她自己會傷害自己。”

    周子秦為難地看著她,遲疑片刻,才說:“滴翠她……”

    “她怎麼了?”黃梓瑕心中一驚,立即問。

    “本來我也不想告訴你的,怕你難過……但昨日我去城南義莊祭奠張二哥時,遇見了過來認屍的張大哥,他,他整個人都垮了,哭著說,弟弟死了,父親也死了,連滴翠也不見了……”

    黃梓瑕急問:“怎麼會不見了?”

    “就是……張老伯偷偷出門後,張二哥的兄嫂和滴翠一起去尋找,結果他們找到了城樓下,而滴翠卻不知去了哪兒……反正,一直都沒有回來。”周子秦支著額頭,一臉淒惶,“我一大早就去打聽過了,張大哥說,滴翠沒回來……”

    “沒回來……”黃梓瑕沉默片刻,然後問,“你去各大衙門打探過了嗎?”

    滴翠的父親犯事之後,皇帝親口下諭要殺她。大理寺雖只敷衍地發了一兩張圖影在城門口掛了幾天,但畢竟她是海捕要犯,如今卻忽然消失,怕是兇多吉少。

    “沒有!我馬上去問。”周子秦趕緊說。

    “記得避諱滴翠的身份,先隱晦問問看是否有孤身女子。”黃梓瑕囑咐他。

    他點點頭,然後又想起一件事,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問她:“你最近見過王爺嗎?”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嗯”了一聲。

    “王爺還好嗎?”他趕緊問。

    黃梓瑕輕聲說:“還好。”

    “還好?不好啦!”周子秦打斷她的話,滿臉焦急,“最近京城沸沸揚揚,說的都是夔王要……要死了!”

    她輕輕抿唇,問:“為何?”

    “你還記得迎奉佛骨的事情嗎?”

    她點了一下頭。

    “當初要建造浮屠迎佛骨進京時,王爺是一力反對的,後來減了數量之後才施行,京中人都說,是因夔王被惡鬼附體所致!”

    “最後不還是修建了沿途七十二座麼?”

    “百姓傳說,一百零八座足以鎮壓天下邪魔,七十二座僅能消災解難。夔王從中作梗,減去三十六座,就是為了保命呀!”周子秦抬手一指牆外,滿臉焦急道,“如今這謠言愈演愈烈,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再加上之前鄂王之死、昨日張二哥父子之死,我聽說……昨夜有十數坊百名耄耋老者聯名上書,請求朝廷無需再按律施行了,為安撫鄂王在天之靈,定要從速誅殺邪魔呀!”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緩緩問:“這麼說……這聯名書,此刻應該已經送到了陛下的面前?”

    “可能是吧……只是不知最後陛下會如何處置。”周子秦雙手合十,祈禱道,“只希望陛下終究念在夔王多年功勞上,不要信那些混賬鬼話,還是讓此案交付大理寺或刑部方可。”

    “但願如此。”黃梓瑕喃喃道。實則,她知道此事是斷不可能的。皇帝對夔王早已起了殺心,這封信一奉上,正好推波助瀾——甚至,連為何那群人會上書,可能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她搖搖頭,卻只說:“大理寺,刑部,誰敢審此案?崔尚書,或王尚書,有誰剛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王公公呀,他不是以宗正寺之名,在審查此案麼?而你正是幫他偵查此案,不是麼?”

    “宗正寺畢竟不是朝廷司法衙門,目前我一人孤身查案,助力皆無,開展此案本就困難重重,而且,此案涉及兩位王爺,滿朝勢力盤根錯節,處處掣肘,又能從何處下手呢?”

    “我會幫你的!我們……我們先從那個剝墨法下手!”周子秦正襟危坐,說道,“前次我去堵那個易先生的門,逼他說那個剝墨法,他居然還不想教我,我在他那邊打滾求了一整天,他終於開口說,這是他不傳之秘,除非是他入室弟子才肯傳授的。”

    “後來呢?”黃梓瑕知道他胡攪蠻纏的功力天下第一,絕對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果然,他立即湊近她說道:“我立馬去操辦六禮束脩,然後下跪敬茶磕頭拜師,當天下午我就把那秘法給掏出來了!”

    黃梓瑕不知該佩服還是鄙視,最後她選擇了低頭默默喝粥:“那你怎麼之前沒有和我說過?”

    周子秦聽她這樣一說,臉上又有點沮喪:“別提了,最後弄到手的那法子,對那張符咒沒用。”

    “你說說那個法子?”

    “是這樣的,要去除符咒上的硃砂,需要將被硃砂染過的紙在火邊微烤,在畫變熱的時候,不斷用軟布蘸白醋吸紙張,同時保持以文火熏蒸,以免紙張過濕變爛。若是厚的紙還好,薄的紙便徹底無救了。而為了從厚紙之中徹底吸出硃砂而不破壞紙張,一般需要斷斷續續黏吸一天一夜。等去除所有顏色之後,然後再在室內煮茶,蒸熏一天,便可以去除紙上醋味。”

    黃梓瑕思忖道:“也就是說,起碼要兩天一夜時間?”

    “對,但是之前你和夔王說過,那張符咒有好幾次不到半天便變了顏色,肯定不可能是用這個法子。”周子秦煩惱地捧著自己的頭。

    “而且,夔王記憶驚人,那張符咒若被如此折騰,他怎麼可能不會覺察?”黃梓瑕微皺眉頭,沉吟片刻,才緩緩說:“或許,是我們一直都想反了。”

    “什麼反了?”周子秦趕緊追問。

    “或許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將符咒抹去的方法,其實還有更為簡單的手法……”她說著,緊緊皺起眉頭,“只是如今看不到夔王那張符咒,一時之間,我也無法肯定自己的猜測。”

    “夔王那張符咒如今在哪兒?”

    “應該還在王府之中,語冰閣內。只是如今夔王人在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無法回王府去拿東西。”

    周子秦想了想,一拍腦袋說:“我把我那個盒子拿去,悄悄替換了夔王的盒子,然後送到夔王身邊去,這不就行了?”

    黃梓瑕覺得有點好笑:“為何要拿個盒子偷偷摸摸去調換?如今那符咒已經並不要緊了,你託人和夔王說一聲,請他給你寫張條子到王府取東西,豈不是更好?”

    “哦……這倒也是啊。”周子秦說走就走,立即站起來,往外走去,“就這麼說定了,等我拿到那張符咒,送過來給你查看。”

    黃梓瑕頗有些無奈地看著他跑向門口。對於這個來去如風的周子秦,她也只能喊了一聲:“一切小心!”

    話甫出口,她忽然怔在那裡,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讓她一瞬間想到了什麼,但又虛無縹緲,似乎抓不住。

    她口中喃喃地重複著周子秦剛剛的話:“拿自己的盒子,去調換夔王的盒子……”

    她猛地跳了起來,大叫一聲:“周子秦!”

    周子秦已經走到屋外,聽到她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又轉回來:“怎麼啦?”

    “你等一下。”她說著,拔出自己頭上的簪子,在桌上劃了起來。周子秦大惑不解,知道這是她的習慣,也只能靠在門上,眼看著她畫得亂七八糟,但是力道甚輕,在桌子上也留不下什麼痕跡。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放棄了。

    黃梓瑕已將手中的玉簪收回銀簪之中,站起來對他說:“走吧。”

    “去哪兒?”周子秦問。

    “梁記木作鋪,去找那個孫師傅。”

    正月裡本是木作舖的淡季,但梁記卻依然生意興旺,多個院子堆滿了上等木料,眾人一邊做著一邊聊天:“這回又是誰家的,搞這麼大陣仗? ”

    “是瑯琊王家要娶媳婦了,就是那位皇后的堂弟、王尚書的兒子、御林軍的右統領王蘊。聽說啊,娶的是原刑部侍郎、後來調任蜀地為郡守的黃使君女兒。”

    眾人頓時個個點頭讚歎:“哦,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呀!”

    周子秦頓時把愕然的目光投向黃梓瑕。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5
發表於 2016-12-23 16:13:04 |只看該作者
第244章 落霞成綺 (三)

    黃梓瑕也沒想到今日在這邊居然會遇上此事,聽這些人談論自己與王蘊的婚事,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背轉了身去,感覺傷愧難當。

    周子秦偏又湊上來,小聲說:“原來你是來看自己嫁妝的啊?”

    黃梓瑕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又羞又急,瞪了他一眼,轉身就進屋去找那個孫師傅了。

    周子秦聽到身後人還在議論:“可一般來說,嫁妝都是女方家準備,怎麼如今是王家來做啊?”

    “唉,黃使君一家只剩得孤女一個啦,誰為她準備這個?還不是王家準備好,到時候送到城郊迎親隊中,剛好可以讓她風風光光地嫁入王家嘛。”

    “這黃家姑娘雖然遭際坎坷,但能遇到這樣的夫家,真是有福氣啊!”

    周子秦默然轉頭,見黃梓瑕彷若未聞,只走向埋頭在擺弄墨斗斧鑿的孫師傅。他趕緊趕上兩步,跟在她身後。

    黃梓瑕的目光,像上次一樣從孫師傅製作箱籠的木台上掃過,凌亂放置的斧子刨子與碎木塊、木屑一起混雜,令人想不到那些精緻的箱籠盆盞都是出自這裡。

    孫師傅一眼就認出了周子秦,趕緊打招呼道:“來啦?今天要做什麼?”

    周子秦看看黃梓瑕,見她看著木台不語,便說:“我今天主要是跟著她來看看的。”

    “哦,是嗎?”孫師傅搓著手笑道,“公子上次買了我的那個盒子,用起來還好嗎?”

    “挺好的。”周子秦隨口說。

    “就是嘛,我師傅當年也跟我說過,學好一門手藝,自有金山銀山。當然了,像他老人家那樣的發大財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托各位客官的福,有口飯吃就行啦。”

    黃梓瑕聽他這樣說,便問:“你師父雖是長安城出名的木作,財源滾滾自然是不在話下,但畢竟手藝人,應該也挺辛苦吧?”

    “誰說不是呢?他老人家忙活一輩子,也都是小打小鬧,後來在三四年前才買了家鄉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他跟我說啊,不做啦,回家好好過日子去了……”他嘆了一聲,搖頭道,“可惜師父沒有這個命,在回鄉的路上遭遇匪人,一家老小都……唉!”

    周子秦問:“那地和宅子呢?”

    “被他族人分掉了吧,我也不清楚了。”

    黃梓瑕淡淡說道:“真可惜啊,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普通人一輩子也掙不到的身家,他忽然之間就擁有了,卻終究沒有福氣消受。”

    “是啊,可能是師傅存了一輩子的錢……可我平時真看不出來。”孫師傅說著,又討好地看著周子秦笑,“要不,這位少爺再做一個那種盒子?”

    “得了,我要那麼麻煩的盒子幹嘛?那盒子開鎖都需要折騰半天,只適合記憶特別好的人,我才做不到開關自如呢。”周子秦唾棄道。

    黃梓瑕看了看屋中佈置,問:“孫師傅,你師傅的遺物,可還在嗎?”

    孫師傅搖頭,說:“他都準備離開京城了,哪還留下什麼東西?只將自己所有的工具都留給了我,說自己以後再也用不上啦。”

    黃梓瑕問:“可以讓我看看你師傅的那些工具嗎?”

    “哦,可以,不過有些我這些年已經用得磨損了,還有些被我扔了……”他將他們帶到後面,蹲下來打開工具箱,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地上。

    黃梓瑕的目光在已經殘舊的魯班尺、墨斗、棉線等上面一一掃過,落在幾塊蜂膠之上:“木匠還用這個東西?”

    “是啊,師傅用這個,我也覺得奇怪啊,而且還是不太黏了的蜂膠,裡面似乎摻了木屑。”孫師傅解釋道,“我剛剛入行的時候,師傅就跟我說過,有些木匠手藝不到家,榫頭接得不好,時有鬆動,為了糊弄客人,就往接頭處填蜂膠。這樣客人剛拿回去的時候是牢靠的,但是用了不久,蜂膠鬆脫,榫頭在榫眼裡不結實,輕則桌椅搖搖晃晃,重則散架。我師父當時還驕傲地說,他自出師以來,三十來年,從沒用過蜂膠!”

    黃梓瑕用手指去輕戳蜂膠,放了多年,如今天氣又是嚴寒,早凍成硬邦邦的黑塊了,裡面摻雜著許多木屑,十分難看。

    周子秦在旁邊說:“看來,你師父手藝也不到家嘛,這麼多年了,終究還是用上了。”

    孫師傅惱羞道:“沒有的事!我師父手藝特別出眾,絕對沒有問題!或許是用在別處呢!”

    “那還能有什麼用?這上面這麼多木屑,一看就是在木台上用過的。”周子秦反問。

    孫師傅漲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黃梓瑕敲了一小塊蜂膠下來,用旁邊油紙包皮好,站起身說:“多謝孫師傅啦,我想你師父是出名的木作,必定是有其他用處,絕非尋常所用。”

    “就是嘛……”孫師傅悻悻道。

    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周子秦跟在她身後,問:“你拿著這東西幹嘛?”

    “沒什麼。”黃梓瑕淡淡說道,“或許,這就是那個盒子開啟的秘密了。”

    “什麼?蜂膠能開啟那個盒子?”周子秦頓時失聲叫出來。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跟在她身後,穿過滿院忙碌的木工們,見她頭也不回往外走,只急得趕緊問:“崇古你說說呀,到底怎麼回事來著?”

    黃梓瑕卻再不發一言,只快步走出這大片院子,站在初春清冷的風中,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回頭看他:“子秦……”

    周子秦趕緊湊上去,就差搖尾巴了:“崇古?”

    “你還記得我們去年中秋那日,在蜀地破過的那個箜篌樂伎案嗎?”

    “哎?就是徒弟郁李殺了師父碧桃那個案子?”他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提起蜀地的案子來。

    她望著天邊雲霞,點頭說:“當時,我們觀察到碧桃的手背上有一條新刮痕,斷定她手上一定有個東西被脫下了,是嗎?”

    “是啊,就是那個男人送的纏臂金嘛,害得她們師徒相殘,唉,真令人惋惜,兩個女子都長得挺漂亮的呢。”周子秦的重點必然是放在憐香惜玉上。

    “其實這世間的一切,只要想辦法,必然都找到相應痕跡的,對嗎?”黃梓瑕回頭望著他,日光在她身後照過來,她在逆光的襯托下,那一雙眼睛格外明亮,顯得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就比如說,無論是匠人隨機釘下的八十根小銅棍,還是夔王隨手放下的八十個混亂無序的字碼,只要是有心,都可以留下痕跡的,不是嗎?”

    周子秦仔細思索著,有點迷惘地看著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重點就是,蜂膠?”

    她點了點頭,輕輕說:“對,然後,我還要求證最後一件事。若這件事是真的,那麼,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她說著,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那一雙眼中,卻先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在這樣的冬日薄弱陽光之下,暗淡蒙塵的長安顯得頹敗晦暗,街邊落完了葉子的樹無精打采地站著,全世界好像唯有她的面容上發著光彩。她眼中那種執著堅毅不肯退縮的光芒,令周子秦覺得熟悉又陌生,有一種敬畏又憐惜的心情,在他的胸口滋生,卻讓他無從說出口,只能默然望著她,說: “結束了……就好了。”

    他送她回去,在辭別之後一個人穿過長安的街道,看著日光暗淡的半陰天空。

    他忽然想到了,為什麼會覺得黃梓瑕那種眼神,令自己覺得熟悉。

    有一年冬天,他和一幫混得很好的御林軍們相約,一起前往遠郊圍獵。冬日平原之上,他們縱馬馳騁,驅趕著鹿群進入包圍圈,然後圍圈射殺。驚慌失措的梅花鹿在奔跑中一隻只倒下,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利箭穿透身軀的命運。

    他們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最後剩下的那一隻鹿,在同伴的屍體之中,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縱馬而來的所有人。

    鹿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濃長睫毛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碩大,幾乎可以清晰看見倒映在裡面的持箭開弓的身影。

    不知被什麼情緒所驅使,周子秦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地望著那隻鹿。

    在鹿群的屍體之中,它纖長的四肢和頭頂漂亮的四杈角顯得分外顯目。十來個人都將弓弦拉滿,對準了它。

    就在臨死的那一剎那,它奮力一躍,越過所有死亡的同伴,向著前方疾奔而去。有兩支箭擦過了它的身子,漂亮的皮毛上血跡淋漓,它帶著傷消失在山澗之中,就此再也不見。

    唯有當時那雙眼睛,依然留在周子秦的記憶當中。

    就如,他所看見的黃梓瑕的那雙眼睛一樣,瀕臨絕望而終究不肯低卻的執著光芒。

    他一瞬間覺得恍惚,世間一切彷彿都離他很遠,也似乎無法再走近。他只能靠在身後的一棵樹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他在心裡想,不知她能不能像那隻鹿一樣,最後拼死縱身一躍,終究脫出了重重圍困,奔向自己的世界?

    而那隻負傷逃入山林的鹿,最後,又究竟活下來了沒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6
發表於 2016-12-23 16:16:25 |只看該作者
第245章 冠蓋京華 (一)

    王蘊在那日晚間到來。

    黃梓瑕正在窗下小酌,看見他過來,也不起身,只朝他點頭示意,給他也倒了一杯酒遞過去。

    王蘊在她面前坐下,看著她蒼白面容上因為飲酒而浮起的兩瓣桃花,不覺有些詫異,說:“原來你喜歡獨自喝酒。”

    “不,這是第一次。”她說著,抬起一雙略帶暈紅與恍惚的眼睛望著他,聲音微顯模糊,“我聽說,有時候這世上萬事艱難,真的承受不住時,喝一點酒醉一場,或許明日一切就都有轉機了。”

    王蘊看著她在燭光下迷離暈眩的面容,桃花似的顏色之上,清露般的眼睛此時散了光芒,比她平時看著他時明亮清晰的那種目光,更顯得動人千百倍。

    他嘆了一口氣,抬手將桌上的酒壺取走,說:“好了,那麼到此也就夠了,你睡一覺就好。”

    “上一次喝酒,還是你在京城防衛司時呢。”她說著,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她的眼睛一直望著桌上搖動的燭光,於是那一點燭光也就長久地在她的眼中搖曳,盈盈秋波之中的一點星光,讓王蘊忍不住望著那點星子,就像被吸住了般,移不開目光。

    他記得,那時候黃梓瑕被周子秦帶過來,和防衛司一幫兄弟喝酒。盛夏中午,天氣燠熱,雖然他幫她擋了大部分酒,可她還是兩頰暈紅,面若桃花——也許是天氣炎熱,也許是她就是喝酒容易上頭的體質。

    結果,就這一次,她便被夔王抓住了。在王蘊的記憶中,那是第一次看見夔王發怒——就因為這種小事。

    那時已經覺得很不對勁的他,到現在,望著面前她神情恍惚的面容,忽然明白了,當時自己的心中,那不安定的恐慌,究竟是為什麼。

    黃梓瑕抬眼看他,搖了搖頭,說:“放心吧,只是一點淡酒。我只是想喝酒,但是並沒有想讓自己醉一場——我如今面對的事情千頭萬緒如此復雜,又如何能讓自己逃避發洩?”

    王蘊默然望著她,輕聲說:“若真的承受不住,我幫你。”

    “多謝你了。”黃梓瑕頷首說道,“不過你御林軍那邊事務繁忙,我又如何能讓你放下那邊的事情替我操心呢?”

    “你我如今什麼關係,你又為何這樣見外?”王蘊望著她,無奈說道,“但我也知道,自己幫不了你。在這一點上,我甚至不如子秦,好歹他能與你一起查案,一起解謎,而我確實沒有他的本事。”

    “何須如此說呢?子秦固然有他的長處,但你也有這世上無人能匹的能力。”

    “只是……”他想說,只是在那個人的面前,自己的能力又算得了什麼。但有些話不該說的,他也只是在心裡過了一下,然後便搖頭繞開了話題,說,“我有個消息告訴你,你一定會開心振作的。”

    黃梓瑕點頭看著他,問:“什麼?”

    “今日我例行巡邏,在大理寺旁邊,看見了一個人。”他的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溫柔地看著她,“你猜,是誰?”

    黃梓瑕看著他的笑意,略一思索,然後不由得失聲問:“滴翠?”

    “對,就是呂滴翠。”王蘊點頭微笑道,“雖然我惱怒張行英陷害你,但知道你一貫關心那位呂姑娘,所以便讓其他人先行,自己下馬悄悄跟著她,想過去看看她在這邊要幹什麼。”

    黃梓瑕心下雖然焦急,但見他神情自若,知道應該是好事,才放心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只望著他期待下文。

    “我見她在大理寺旁邊的巷子中徘徊,臉上神情盡是絕望。我還在想是不是將她私下帶過來見你時,卻見旁邊出來一個人,抓住她的手臂就將她拉到角落,問她,你怎麼還敢在這裡徘徊?”王蘊說著,壓低聲音問,“你猜,這個人又是誰?”

    黃梓瑕這下可真不知道了,只能搖了搖頭,說:“在有司衙門旁邊出現的人,又認識呂滴翠的人,可著實不多……是張行英的熟人麼?”

    “是韋保衡。”王蘊低聲道。

    黃梓瑕不由得失聲“啊”了出聲,但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與滴翠確實相識,令她也只片刻詫異,便問:“韋保衡將她帶走了嗎?”

    “嗯,呂滴翠當時哭道,自己是欽命要犯,如今連張行英也死了,她要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一死百了。但韋保衡勸她說並無意義,最後終究還是帶走了她。但他們卻不是往廣化里而去,是往永嘉坊而去。之後我便回去了,沒見他們去了哪兒。”

    黃梓瑕微微皺眉,思忖片刻才說:“永嘉坊為夔王府和昭王府所在,日常官民來往甚多,若要藏人,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嗯,我已私下叫人去打探此事,若有消息便及時告訴你。”

    黃梓瑕點頭。更深夜闌,她起身收拾桌上酒菜,給他換了幾碟糕點果子,又取過小刀,為他剖了兩個橙子。

    橙子汁水豐盈,沾染到了她的手指之上,她起身倒水在盆中洗手。等她回身落座時,卻見燭火之下,他一直在看著自己,目光中倒映著火光,明亮灼灼。

    她不由得一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問:“甜嗎?”

    “嗯。”他應著,抬手給她遞了一片。

    黃梓瑕咬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待回味久了,又略帶苦澀。

    她默默吃著,低垂的臉龐上,睫毛在微微搖晃的燈光下映出一片朦朧陰影,半掩住她的神情。

    王蘊覺得心口湧起一種甜蜜摻雜著不安的情緒,情不自禁便說:“你的嫁衣交由長安最有名的金繡坊在做,他們那邊十餘個繡娘日夜趕工,已經即將完工了,這幾日便會送來給你。”

    黃梓瑕的手微微一顫,一滴橙汁便落在了桌面上。她停了停,扯過旁邊的絲帕擦去,輕輕點了一下頭,說:“真是對不住……別家姑娘,都是自己替自己裁剪嫁衣的……”

    “我的妻子與眾不同,普通人都會做的,有什麼稀罕?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王蘊說著,唇角含著最溫柔的一彎弧度,輕聲說道,“如今夔王那個案子,是交由王公公辦理的,你若能幫得上他,便是對王家莫大的貢獻。嫁衣有無數女子都能做,可這件事,普天之下,舍你其誰呢?”

    黃梓瑕本不想提起某些事,但他既然已這樣說了,她便輕聲說道:“今日,我去了梁氏木作坊,也聽到了木匠師傅們所說的事情,梓瑕……十分感念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說過了,你我之間,不要這麼生分。畢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即將成為夫妻,正是一體同心。”王蘊望著她,目光溫柔明亮,“梓瑕,還有件事情,我務必要請你在婚前便答應我。”

    黃梓瑕略一遲疑,不知他要自己在婚前答應的是什麼,究竟是徹底忘卻李舒白,還是在婚後放棄自己所擅長的一切?

    然而此時她坐在他面前,正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她神情微動,也只能強行壓制下胸中所有的遲疑不安,應道:“請王公子吩咐。”

    他凝視著她低垂的面容,柔聲說:“梓瑕,我們成親後,可千萬不要變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婦。我想,夫妻便是連理枝,比翼鳥,一世相纏,鴛侶偕老,我們要成為世上最親密無間的一對,所以……你不許再這樣冷靜自持,守禮拘謹了。”

    他聲音溫柔,口吻如此悱惻,令黃梓瑕只覺心頭湧上無盡的愧疚與傷感。可她終究只是一瞬間情緒波動,很快便強抑住自己喉頭的酸楚,向著他低頭,艱澀地應道:“是。”

    雖然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但春天畢竟是來了。周子秦騎著馬,一路行過京城的大道時,這樣感嘆。

    路邊的柳樹已經綻發出嫩綠的小芽,路邊的草芽初長,藏在灰色的枯葉之中,遠看只有一層薄薄的綠色。

    “已經二月初了,風似乎也柔和起來了。”他自言自語著,從垂墜的柳絲下穿過,向著永昌坊而去。

    手持紙鳶的孩子從他的身邊跑過,歡呼著要去尋塊空地放紙鳶。周子秦一回頭看見一個孩子手中的蝴蝶紙鳶,立即大喊一聲:“餵,你!那個小孩兒,對……就是你,過來過來!”

    那小孩忐忑地拿著自己的蝴蝶跑到他身旁,怯怯地問:“哥哥,你有什麼事呀……”

    “怎麼搞的,紙鳶是你這麼做的嗎?拿過來!”他說著,將他的紙鳶拿過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放在食指上給他看,“頭重身輕,左右不穩,放得起來才怪!我幫你調整一下。”

    他說著,摸出馬身上的小刀,把紙鳶上的小木棍修整了一遍,然後才滿意地丟給他:“去吧,以我多年逃學放紙鳶的經驗,你這紙鳶絕對能飛得又高又穩!”

    他還在自鳴得意,巷子口傳來一個人的擊掌笑聲:“子秦,你還是如此孩子氣,一點沒變。”

    周子秦轉頭一看,趕緊跳下馬:“王統領。”

    王蘊笑道:“還是和梓瑕一樣,叫我蘊之吧。”

    周子秦也不在意,看著那些跑開的小孩兒,說:“你以前在瑯琊,近年才到京城,當然不知道我當年的威名啦,國子監逃學去放紙鳶的,都是我帶頭!”

    “知道,韋大人一說起你就心絞痛,他家四五個子侄全都被你帶壞的。”王蘊口中說笑,腳下卻不停,示意自己身後人跟上。

    周子秦一看他身邊的人,立即了然:“是送東西給崇……黃姑娘的?”

    “嗯,我們下月便要前往蜀地,所以許多事情都要趕在離京之前安排好。”王蘊笑著一指帶來的箱籠,說,“這些東西,總要先給梓瑕過目。”

    今日送來的,是四季衣服和各式披帛、絹帕、布巾、被褥等。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那件費了許多人工的嫁衣。

    黃梓瑕在內堂打開箱籠驗看,並與金繡坊跟來的婦人商議大小長短等是否需修改。可巧這件嫁衣她穿上竟無一處不妥帖,就像是貼身做的一樣,那婦人嘖嘖讚歎道:“王公子眼光真是不錯,他指了一位繡娘說,與她身量差不多,我們便量了她的尺寸來做,果然一般無二。”

    黃梓瑕只低頭不語,手指撫過上面精細刺繡的翟鳥。她父親曾是蜀地郡守,王蘊身為御林軍右統領,父親王麟又是尚書,她的嫁衣自然便是翟衣。成雙成對的翟鳥在青綠色的羅衣上鮮活動人,配上花釵更是莊重華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7
發表於 2016-12-23 16:16:38 |只看該作者
第246章 冠蓋京華 (二)

    她放下翟衣,又拿起成親時障面的鏤金玉骨白團扇看。扇面以金銀線雙面刺繡,正面是合歡,反面是萱草。扇柄下的流蘇編成九子同心結,正是與嫁衣同色的青碧。

    她怔怔望著那個同心結,眼前恍惚出現了在鄂王府的香爐中,她和周子秦發現的那些被燒得只剩殘蹟的絲線。

    那把匕首,那隻玉鐲,那個同心結,她究竟還有沒有辦法在人前揭開這個秘密,讓一切真相大白?

    黃梓瑕心裡想著,就如大團的亂麻塞在胸口般,覺得幾近窒息。她坐下來,手按著那柄扇子,在這一刻彷彿終於才明白過來——

    這是她自己同心結,這是她自己的障面扇,這是她自己的嫁衣,這是她,即將要面對的親事。

    兜兜轉轉,從禹宣到李舒白,最後,終究她還是回到了原處,選擇自己並未愛過的、卻注定是她歸宿這一個人。

    她的心口劇烈起伏,到最後,終於再也承受不住,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無法控制地跌坐在椅上,呼吸沉重,眼眶瞬間轉成通紅。

    服侍她穿嫁衣的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覷許久,才有人問:“是衣服太緊了,勒到姑娘了麼?要不要鬆一鬆衣帶?”

    黃梓瑕咬住下唇,搖了搖頭,顫聲說:“不,我只是……我只是興奮歡喜,有些暈眩……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

    她一個人跌跌撞撞進了內室,將所有人關在門外。她靠在門上深深呼吸著,想要將胸口那些沸烈的酸楚給壓下去,然而終究,黑沉沉的暈眩淹沒了她。她雙腿無力,再也撐不住身軀,沿著身後緊閉的門慢慢滑倒。

    她屈膝坐倒在門後,許久許久,才彷彿明白過來,緩緩抱住自己的雙膝,坐在冰涼的地上,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切。

    她覺得自己什麼都看見了,又覺得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她的目光只是木訥虛浮地自面前的東西上一一掠過,然後落在空中虛無的點上。

    她也不知自己坐在地上呆了多久,直到外面敲門聲傳來,王蘊的聲音隔著門問她:“梓瑕,金繡坊的人要回去了,你可還有什麼要吩咐她們的?”

    她恍惚應了一聲,只覺得眼睛痛得要命,眨一眨眼,睜得太久的眼睛酸痛難忍,竟流下兩行眼淚來。

    她抬手擦去淚痕,閉上眼深深呼吸著,然後才盡量以平穩的聲音回答:“不需要了,我一切都滿意。”

    王蘊覺得她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對勁,但只頓了一頓,便去對那些人叮囑了些許小事,打發她們離開了。

    等他一回頭時,發現黃梓瑕已經從內室出來,平靜的一張面容,只是略微蒼白,久不見天日的顏色。

    她佇立在那裡望著他,就如一枝水風中靜靜開落的菡萏。王蘊想在她臉上尋找一絲歡喜的模樣,卻終究沒有找到。

    在他們好事將近的時刻,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在滿懷期待,心熱如火。

    就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他心中湧起的,不止是傷感,還有惱怒。他將臉轉開,在旁邊榻上坐下,一言不發。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唯有周子秦茫然無知,看看兩人,然後問:“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去蜀地啊?”

    黃梓瑕看向王蘊,他淡淡說道:“再過幾天吧,最近可能還會下雪,過山路時恐怕不便。”

    “這倒是哦,我建議你們啊,要不再等等,煙花三月南下是最好的,還可以看沿途風景,就當遊玩,一時就過去了。”周子秦說著,又有點苦惱地拍拍頭,“不過,我還想跟你們一起回去呢,如果真的要等到三月的話,會不會太遲啊……”

    王蘊笑了笑,說:“是啊,萬一你那個未婚妻見你老是不回去,結果就解除婚約了,看你怎麼辦。”

    原本是句玩笑,誰知周子秦卻頓時緊張起來:“說的也是啊……這,這可大事不好!”

    黃梓瑕安慰他道:“放心吧,你離家不過一兩月而已,怎麼會馬上就解除婚約呢?”

    周子秦緊張道:“但……但是我離家的時候說了是不要成親所以跑掉的,可現在我才明白,我要找個妻子真的還挺難的,沒人願意嫁給我的!二姑娘……我現在想想二姑娘真的挺不錯的!”

    見他這樣焦急,黃梓瑕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相信你兄長早已知道你的心意了,他會向你父母說明的,不會耽誤你。”

    “但願如此……”他愁眉苦臉地坐在王蘊身邊,說道,“現在你們要成親了,將來親親熱熱一對,我一個人剩下可怎麼辦?總得找個人陪我玩呀!”

    黃梓瑕一愣,不自覺地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她,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對上,都看見了彼此眼中復雜的神情。

    一種尷尬而壓抑的情緒,無形地瀰漫在他們周圍。

    黃梓瑕默然轉過頭去,轉開話題問:“子秦,你今日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哦!是有件事,我差點忘記了。”周子秦趕緊說,“城南義莊的郭老頭兒,我和他交情不錯的,所以他昨天下午託人來跟我說,張行英一案,大理寺那邊已經結案了,張父的案子也已經記錄在案,所以今日就要叫張大哥他們把屍身領回去了。”

    黃梓瑕沉吟片刻,問:“這麼說,如果還要查什麼的話,我們最好今日就去?”

    “還有什麼可查探的嗎?張行英誣陷你的事,不是已經水落石出了嗎?”王蘊在旁邊問。

    周子秦點點頭,說:“是啊,沒什麼了。再說,就算埋下去了……”

    就算埋下去了,他們真想查的話,也不是不能和以前一樣,偷偷挖出來查看一下——就是那感覺噁心了點。

    他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往內室走去,說:“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周子秦“咦”了一聲,喃喃道:“這個……”

    他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將目光轉向王蘊。只見王蘊起身走到黃梓瑕的身邊,低聲問:“梓瑕,你剛剛試完嫁衣,就去驗屍嗎?”

    周子秦這麼遲鈍的人,也終於想到了自己不對勁的感覺是怎麼——總覺得,這樣似乎有點不吉利。

    但黃梓瑕抬頭看著王蘊,低聲說:“蘊之,我心裡有些東西還沒落地,終究覺得不安。眼看屍體就要下葬了,若我不去看一看,我怕錯過最後的機會,以後追悔莫及。”

    王蘊低頭看著她,她眼中那固執的神情讓他終究無法,只能嘆了一口氣,輕輕撫一撫她的肩頭,說:“我陪你去。”

    他們去的時間正好,城南義莊的郭老頭兒正和自己收養的小瘌痢頭往牛車上搬裝屍體的大布袋子。

    周子秦趕緊跑上來大喊:“郭老頭兒,等一下等一下!”

    郭老頭兒一看見他,趕緊把袋子丟下:“周少爺,您來啦?這兩位是……”

    “是我朋友。”周子秦簡單說了句,又轉頭看看四下,問,“張家沒有人過來領屍體走?”

    “有啊,他家老大之前跟我說過了,在鋪子定了兩具薄皮棺材,但是還沒送到,讓我先幫忙給送到城南葉子嶺去。”郭老頭兒摸摸自己懷中凸起的一塊,顯然那是張家給他的錢,面帶滿意的笑容,“他爹和弟弟都死得不體面,所以讓我別送他家了,直接送墳地去。”

    黃梓瑕看著牛車上那兩具屍體,只覺得心中無限淒涼,不由得背轉過臉,仰天長長呼吸著,強忍住眼中灼熱的東西。

    周子秦說道:“不過,現在屍身還沒出義莊的門,官府還可以查探的,對不對?”

    郭老頭兒點點頭,說:“只是大理寺已經結案……”

    周子秦趕緊給他塞了半貫錢,說:“沒事,我事後去補一張檔,現在我們要再看一看這屍身。”

    郭老頭兒示意小瘌痢頭把屍體又拖回去,目光落在王蘊身上,見他一團溫柔和煦的模樣,心裡就有些詫異,心想怎麼這樣的公子哥兒也來看屍體?再一看黃梓瑕,更是下巴都快掉了,愕然拉過周子秦低聲問:“你……要帶著他們驗屍?”

    周子秦點頭:“對,我都回家把驗屍的箱子帶過來了,你可別說不行啊。”

    “那個……那個姑娘,也要驗?”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8
發表於 2016-12-23 16:21:36 |只看該作者
第247章 冠蓋京華 (三)

    “廢話,這事兒沒她還不成呢。你可知道人家是誰?”周子秦豎起一個大拇指,得意地說道,“論驗屍查案,她若數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你就吹吧!”郭老頭兒給他一個唾棄白眼,“天下第一的,自然是當初黃使君家的姑娘、後來跟在夔王身邊的楊公公了。”

    “真不巧,我帶來的這位,就是黃姑娘。”周子秦得意洋洋道。

    郭老頭兒頓時傻了​​,不住地打量著黃梓瑕,嘖嘖稱奇。王蘊看著郭老頭兒那模樣,微笑著一拍黃梓瑕的肩,說:“走吧。”

    等他們進去了,郭老頭兒又拉住周子秦的袖子,壓低聲音問:“這麼說,這位一起來的公子,如此豐神俊朗、玉樹臨風的模樣,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夔王殿下?可是我聽說夔王殿下如今被羈在宗正寺吧……”

    周子秦愕然看著他,問:“這是御林軍王統領,怎麼會是他?”

    “哦?不是啊?”郭老頭兒臉上頓時顯出遺憾來,“我還聽說,夔王與楊崇古聯手破解了數個疑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還有人傳說,夔王二十多了還沒娶親,就是在等這個王妃呢。”

    “什麼嘛……亂七八糟!”周子秦驚愕地聽著,茫然地說。

    “就是啊,坊間傳說,真是亂七八糟。”郭老頭兒趕緊賠笑。

    周子秦無語地背著自己的箱子走進停屍處。為了保存屍體,這裡厚牆小窗,光線十分暗淡。

    他從明亮的戶外乍一進來,眼前一片黑濛濛的。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來,看見昏暗之中,黃梓瑕的面容,蒼白如冰雪。

    周子秦呆了許久,終於漸漸地明白過來。

    明白了,她站在夔王身後時,那種因為知道自己萬事無虞而毫不憂慮的自信;明白了,夔王在她說話做事之前,總是先一步替她安排好一切的默契;明白了,在他們偶爾對望之時,無需說出口便已經靈犀相通,只留他一個人猜測不出的秘密……

    忽然之間懂得了他之前從未覺察過的東西,他有些手足無措。夔王與王蘊,都與他相識匪淺,黃梓瑕在他的心中,更是幾乎超越了所有人。而如今,這三人忽然之間在他面前呈現出一個複雜的局面,讓他一時腦子一片空白。

    王蘊看了他一眼,問:“子秦,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他使勁拍拍自己的頭,強迫自己把所有念頭都趕出腦子,然後趕緊放下箱子,取出裡面的手套和蒙面布巾遞給黃梓瑕之後,才慌裡慌張地戴上薄皮手套,“這裡有點黑啊,把屍體移到那邊窗下吧。”

    就著窗口射進來的光線,他取出箱中薄薄的刀子,合在掌中向著張行英鞠了一躬,喃喃說道:“張二哥,抱歉啊,我們也是想替你查明真相,看看究竟你的死,是不是有冤屈……”

    王蘊在旁邊說道:“據我所知,張行英是自殺的,又事先誣陷梓瑕,證據確鑿,還有什麼驗屍的必要呢?”

    “話是這樣說……”周子秦有點為難地看著黃梓瑕。

    “只是萬一而已,畢竟,徹底檢查之後,總是安心一點。”黃梓瑕對王蘊說道,“蘊之,我知你不喜歡剖屍檢驗,你在外間等我們便可。”

    王蘊微微皺眉,但還是點了一下頭,說:“我在外面替你們看著吧。”

    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向他們。周子秦已經解開張行英的衣物,仔細地檢查身上有無傷痕。黃梓瑕按著自己的蒙面巾,示意他將身體翻過來,留神查看上面殘留的痕跡。

    王蘊遲疑了片刻,但終於還是走出去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外面明亮的日光,在心裡想,又有什麼意義,反正她之前,必定已經看過許多屍體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衣服的,沒穿衣服的……

    等一切都結束吧,等到結婚後,她可能就會轉變,再也不接觸這些荒誕的事情了。

    周子秦下刀剖開張行英的胸腹,仔細探查。

    黃梓瑕見他已經將腸胃剖開,便到外間去取過了清洗屍體的大桶,讓王蘊幫忙打了兩桶水進來,將他所有的臟器洗乾淨。

    張行英死去已久,血液早已凝固,但即使如此,她和周子秦在水中一一清洗內臟時,王蘊還是避到了外間。

    他扶著樹覺得胸口作嘔,但運氣良久,還是硬生生強忍住了。等再回頭看見他們用紗布過濾清洗出來的東西時,他終於再也忍不住,連奔了兩步,逃也似的跑到了院子中。

    他們在兩桶水中濾了許久,終究一無所見。黃梓瑕略一思忖,說:“解開氣管與食道。”

    周子秦換了更小的刀,要將肺葉切開,黃梓瑕示意他沿著氣管切開,但依舊一無所見。食道與咽喉之中,也是一無所獲。

    她取了一碗水,將切開的脖子細細沖洗去體液與凝固的血液,然後從口腔而下,順著氣管一路往下搜尋。

    周子秦問:“你是在找他生前吃下的東西嗎?”

    “嗯,我想,應該還沒有腐爛才對。”她說著,然後手停住了。周子秦趕緊湊上去,和她一起以布巾蘸水沖洗那一塊。正是聲門裂之中,那裡有一條小小的,紅色的東西。

    她拿過他箱中的鑷子,從聲門裂之中,夾出一條細小的紅魚。

    只有小指甲那麼長的一條紅色小魚,細如蚊蚋。薄紗般的尾巴卻佔了身體一半。它已經開始腐爛,深凹下去的眼睛如同骷髏。

    周子秦趕緊取過旁邊一個小瓷盒,將它放在其中。

    一直繃緊的神經,在尋到小魚之後,才鬆懈下來。黃梓瑕只覺得自己一頭一身都是冷汗。她抬起手臂,以手肘的衣袖擦去額前涔涔而下的汗,木然地走到旁邊凳子上坐下。

    周子秦已經走到張偉益的身旁,將他的咽喉剖開,如前仔細搜尋。過了不久,他低低地“咦”了一聲,然後從他的喉管中也夾出一個東西,放在瓷盒之中,遞到她面前。

    兩條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紅魚,藏在肌體內的紅色身軀,如此微小,肉眼幾乎難以察覺。

    黃梓瑕看著那兩條魚許久,然後緩緩脫下手上薄薄的皮手套,說:“子秦,你把屍體縫合好。”

    “嗯,我會縫得很仔細的。”周子秦認真地說。

    黃梓瑕向他輕輕點頭,站起身走出停屍處。

    外面日光燦爛,撲面而來的明亮讓她的眼睛一時不適應,瞳孔劇烈收縮,微帶疼痛。

    她緩緩扯下臉上的面巾,靠在門上,長長出了一口氣。

    王蘊站在庭前枯樹之下,見她出來了,便走過來問:“好了嗎?”

    她點了點,過去細細地洗了手,輕聲說:“好了,我們走吧。”

    王蘊看著她蒼白虛脫的神情,有點擔心地問:“太累了嗎?”

    她沒有回答,只踉蹌地往前走去。王蘊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拉著她一步步走出義莊。

    她的手僵硬了一下,但終究還是任由他拉著,帶自己走向外面的街道。

    王蘊送黃梓瑕回到永昌坊,要離開時,黃梓瑕叫住了他。

    等他回過頭來看她,她又思忖遲疑許久,才緩緩說:“若你見到王公公的話,請替我帶一句話,就說,永昌坊內有他要的東西。”

    王蘊點頭,說:“你好好休息。”

    她應了,目送他離開,回身到自己所住的屋內,把養著那對阿伽什涅的水晶瓶拿出來,仔細端詳著。

    細微如塵埃的魚卵依然還在水中,只是昨晚被她撥散了,如今沉在水底,如同一片湮開的淡淡血跡。

    她輕晃著瓶子,凝望著裡面飄動的魚和魚卵發了許久的呆。

    王宗實還未到來,她便先打開抽屜,取出放在裡面的蜂膠看了許久。所有的事情彷彿都已有了雛形,她拔下髮間簪子,在桌上慢慢刻畫那初具的謎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敲開著的門。

    她抬頭看見王宗實站在門口,便將簪子收回髮間,向著王宗實施了一禮:“王公公。”

    王宗實點頭走進來,她走到桌邊,將水晶瓶拿起來給他看。

    “我還以為有什麼事,蘊之對你的事情,可著實上心。”王宗實慢吞吞說著,邁步走進屋內,“原來是阿伽什涅產卵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9
發表於 2016-12-23 16:21:47 |只看該作者
第248章 一念飄忽 (一)

    “是,王公公之前與我說過,阿伽什涅魚卵難以孵化,世人皆不曉其密。因此今早見小魚產卵,我便趕緊告知公公。”

    王宗實看向她手中的水晶瓶,說:“你該告訴蘊之的,我如今並未帶容器過來。”

    “這東西不是到處都有嗎?”她說著,轉頭看了看室內,隨意取過一個罐子,將水晶瓶中的小魚連同魚卵一起倒了進去。然後她又倒了些水在水晶瓶中,伸手到罐子中將那兩條魚撈了回來,放回瓶中。

    她將水晶瓶放回窗口,把罐子遞給王宗實,然後隨便在桌前坐下,取了一塊糕點遞到口邊。

    一直冷眼旁觀的王宗實,此時終於發聲,問:“不洗手嗎?”

    黃梓瑕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說:“那個瓶中水早上剛換的,很乾淨。”

    王宗實微微瞇起眼,盯著她的手指看。

    她的左手食指指尖上,沾了小小一顆魚卵,在她粉色的指甲之上,就像是一粒最細微的紅色塵埃,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而他看著她若無其事,指尖輕碰到了糕點,那一點小魚卵便黏在了糕點之上,混雜在了芝麻之中,再不見蹤跡。

    她輕輕咬了一口,然後看向他,問:“時近中午了,公公可要吃一兩個嗎?”

    王宗實沉吟地看著她,目光不覺又落在那個糕點之上。她恍若不覺,微啟雙唇,準備將剩下的一半塞進口中。

    “放下。”王宗實的聲音冷冷傳來,令她怔了一下,看看自己手中的糕點,又不解地看向他。

    王宗實的眉頭令人幾難察覺地皺了一下,端詳著她的神情,然後才問:“你知道了?”

    黃梓瑕茫然地睜大眼睛看著他:“什麼?”

    王宗實的目光重又落在她手中的糕點之上,卻不說話。

    “這個嗎?”她便舉起手中的糕點向他示意,然後直接將剩下一口吃掉了。本就只有拇指大的糕點,她吃得輕鬆愉快,王宗實的臉色卻頓時變了。

    這個一貫行動遲緩,彷彿冬眠蛇類的王宗實,在一瞬間幾步跨過來,卡住了她的脖子,拍著她的背沉聲道:“吐出來!”

    黃梓瑕乾嘔了兩下,使勁想要掙脫他的手。可王宗實手上勁道極大,她根本無法脫身,在他的箝制之下,終於還是將吃下去的糕點吐了出來。

    “叫人去藥店開蘿芙木和夾竹桃,研末微量口服,每隔兩個時辰一次,一日二錢的量,連服一月。”王宗實放開她,說道。

    黃梓瑕摸著自己被扼過的脖子,有點遲疑地說:“王公公,夾竹桃可是有毒之物。”

    王宗實冷冷道:“這麼一點點,死不了,頂多上吐下瀉不舒服而已。”

    “會有多不舒服呢?比如說,和體內孵出一條寄生的小魚比……哪個會更難受些?”黃梓瑕平靜地問。

    王宗實那張蒼白冷靜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震驚的神情來。他狠狠瞪著面前的她,不敢置信。

    黃梓瑕與他對望著,唇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意來。

    “哼……”王宗實終於壓下心口的震驚與怒火,冷冷道,“你怎麼知道的?”

    “在蜀地,與王公公交好的那個沐善法師,曾經以攝魂術誘導禹宣殺了我的父母。”黃梓瑕靜靜說道,“那個時候,與沐善法師一起策劃這個計謀的齊騰,曾經對禹宣說,你知道那條小紅魚,如今去了哪裡嗎?”

    王宗實冷笑一聲,抱臂說道:“沐善懂什麼?已經孵出的魚,畢竟是水中養慣了的,進入人體中便死了,只能起得一時效果。哪像魚卵中孵出的,可以長久寄生於人身,神不知鬼不覺便改變了一個人。”

    黃梓瑕咬緊下唇,盯著他問:“王公公與張家有何冤仇,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家人的命?”

    “你想多了。”她揭開了他們之間的幕布,他反倒顯得平靜下來,說道,“天底下曉得此魚秘密的,並不只有我一人。”

    她微微前仰,目光一瞬不瞬地註視著他,說道:“然而公公身邊的小童阿澤,曾經與張行英有過聯繫。”

    “張行英亦是夔王身邊之人。”他與她目光相接,卻沉靜非常。

    黃梓瑕默然點頭,若有所思。

    王宗實慢悠悠地理著自己的衣袖,說道:“你明知道,以我的身手,這邊又是我的地方,若被你戳穿了行藏之後惱羞成怒,你便沒有生還的機會。”

    黃梓瑕轉頭看著窗外風中起伏的樹枝,沒有回答。

    “因為你早已確定,我並不是幕後主凶。如今朝廷之中,我最大的、纏鬥最久的對手是夔王,這沒錯——但是,在另一種情況下,我們也可以互相依存。尤其是,如今這樣的情況之下,夔王府與王家,覆滅只是先後之分,對嗎?”

    雖然不願承認,但黃梓瑕還是點了點頭。正如他所說,若朝中沒有王宗實這樣一個人存在,或許夔王早在多年前,就像其他幾個王爺 一樣無聲無息莫名其妙死去了,更不可能崛起於咸通朝。

    “不然,你以為我幫助你,又為了什麼?”王宗實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緩緩掃過,“你是夔王重要的人,也是王家重要的人。無論你將來跟隨夔王,或是嫁給蘊之,對王家而言都不錯,是值得投資的買賣。”

    黃梓瑕沉默片刻,終於站起身,緩緩向他行了一禮。

    “你不必謝我,我確實欣賞你,你若真是宦官楊崇古,我肯定要千方百計把你弄到我身邊。”王宗實說著,唇角第一次泛出一絲真實的笑意來,整個人竟也顯得不太森冷了,“你倒是清楚我對你的顧念,也算得很準,知道我一定會救你。”

    “不,我也只是賭一把而已。畢竟,若我只是追問公公此事的話,肯定是沒有結果的。”見王宗實坦然吐露一切,黃梓瑕也將自己的手指伸出,給他看上面沾染的一兩顆塵埃般細小的紅點,“其實剛剛我的手指上,只是沾染了一點胭脂粉而已,紫茉莉種子磨碎後用胭脂花的汁水染成的紅色粉末,絕對沒有毒的,公公大可放心。”

    “你能從那個齊騰的隻字片語中看出阿伽什涅的詭秘之處,也算難得了。”王宗實一笑置之,又想起一事,說:“之前,我將鴆毒交給齊騰,原是想讓他監視范元龍與沐善法師的,誰知卻被他拿去釀下大罪,此事我亦有錯,還請你擔待。”

    黃梓瑕心中早知,齊騰與王家有關係,鴆毒又是宮中秘藏,自然與王宗實脫不了關係,但見他如此坦誠地向自己說明,反倒不能在說什麼,只能搖頭表示避開此話題。

    “梓瑕也只是心中隱隱有此猜測而已,我想鄂王殿下、張行英父子的種種癲狂,似乎都難以解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當初曾聽過的關於阿伽什涅的傳說,此魚為佛祖前龍女一念飄忽所化。”黃梓瑕轉頭看著水中靜靜遊曳的那兩條小魚,緩緩說道,“一念飄忽……所謂事出必有因,既然有此說法,那麼這小魚,必定與人的意念有關,想必是一種怪異之毒,可以讓人瘋狂?”

    “不,不會致人瘋狂。”王宗實緩緩搖頭,說,“而且,它雖是一種毒,但也並不致死。”

    黃梓瑕皺眉道:“我在蜀中時,曾見人種植阿芙蓉,據說是西域傳來可治百病之草。但阿芙蓉入藥甚好,若多食便有飄飄欲仙之感,眼前迷離幻覺異彩紛呈,甚至有人因此成癮喪命。”

    “對,阿伽什涅亦是如此,它會使人執妄,無限加重心中重視之事,進而偏執狂妄,滿懷執念,至死方休。”

    黃梓瑕點頭,思索片刻又問:“可以用它來掌控他人麼?”

    “不能。阿伽什涅只能加重服食者本心,無法憑空造出任何思緒來。”

    黃梓瑕問:“所以,即使我剛剛服下魚卵,也不會受人操控、更不會認為夔王危及社稷,進而千方百計要殺害他,是嗎?”

    “自然不可能。阿伽什涅只會加重你心中最重視之事,比如,維護夔王不顧一切的執念,進而影響你對他人的懷疑,比如,認為我是謀害夔王的兇手,所以不顧一切與我拼命。”王宗實冷笑道。

    黃梓瑕神情自如,向他笑了笑,說:“公公饒過梓瑕吧。”

    王宗實微微一哂。

    黃梓瑕心中思忖著,王宗實否認自己殺害張行英父子,又說自己身邊的阿澤也是暗藏的眼線,這等於是已經明示她真正的幕後真兇是誰。

    只是張家父子中了阿伽什涅蠱毒之後的狂熱激憤,竟是害怕夔王顛覆大唐,恐怕這與他家那幅畫、或者說與張父當年在皇宮中的所見所聞,也有關係?

    她還在思索,王宗實又說:“關於夔王,我有一事可告訴你。”

    黃梓瑕點點頭,轉頭看著他。

    “或許你也聽說了,京城有數十坊的老者聯名上書,請求嚴懲夔王,想必這幾日,就是陛下如何處置夔王的關鍵時刻。”王宗實坐在桌前,慢悠悠說道,“然而你或許不知道的是,今日陛下頭疾發作,太子前來侍疾,哭得幾乎暈厥。陛下問他為何如此傷心,他說,四皇叔謀奪天下,兒臣擔憂失去父皇庇佑之後,難以自保。”

    黃梓瑕臉上不由得變色,低道:“太子身邊人實在險惡。”

    “是啊,太子年幼,他懂什麼?還不就是被身邊人挑唆。那個田令孜,身為太子最貼身的宦官,志大才疏,覬覦神策軍已久,還以為是個人上位就能保得京畿平安。”王宗實語調陰冷,臉上表情卻依舊平淡,只慢條斯理地說著,就像隨口閒聊一般,“不過是服侍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孩子,得了些寵幸而已,還教太子殿下叫自己'阿父',陛下居然也能一笑置之,不當回事。”

    黃梓瑕在心裡想,天子旁落,大權久在宦官手中。先皇宣宗蟄伏多年方才斬殺馬元贄,當今皇帝更是十多年依賴王宗實,若不是夔王憑一己之力崛起,恐怕如今長安,依舊是宦官一手遮天之勢。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50
發表於 2016-12-23 16:21:59 |只看該作者
第249章 一念飄忽 (二)

    只是宦官畢竟是宦官,就算再囂張跋扈,終不可能謀朝篡位成為天下之主。但夔王卻是王爺 ,出身地位均足以坐天子位。皇帝若一直平安強健也就罷了,如今他行將大去,夔王卻正在年富力強之時,十二歲的太子又能如何對抗如此強敵?

    黃梓瑕自忖,若自己與皇帝異位而處,那麼,她恐怕也無法避免對李舒白的揣測。畢竟,李舒白唾手可得的,是九州天下,萬民朝拜。

    她只覺得自己的後背,細細一層冷汗冒了出來。怎麼想,都想不到皇帝留下李舒白的理由。

    而王宗實也不說話,只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黃梓瑕勉強定一定神,然後才接他的話頭說:“公公又何須將田令孜放在心上?此人根本不足為懼,只仗著太子自小與他親近,未曾得勢便張狂,也是一介愚人。而陛下應該是覺得,對於太子來說,身邊是一個愚蠢而張揚的宦官,總比深沉而內斂的好。”

    “收拾起來,比較不那麼費勁,是嗎?”王宗實冷笑著,拂了拂自己的衣服,說,“就比如,陛下花了十四年時間,可終究,還是收拾不了我。”

    黃梓瑕默然無語,實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此話。

    “陛下明知我與夔王素來見解相左,卻偏將此事委託我,自然有他的用意。”他站起身,悠然自得道,“至於那些無知愚民聯名上書,你不需要管,我既然受命主管此事,怎麼可能會為那些無知升斗小民所影響。”

    黃梓瑕隨他站起,尚未開口,他已從袖中取出一封奏疏示意她,說:“這聯名上書,依你之見,如何處理為好?”

    黃梓瑕低頭道:“陛下既令公公處置此事,想必公公定能妥善處理,梓瑕不敢妄言。”

    王宗實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向外走去。

    黃梓瑕隨他走到屋外,外面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冷戰。

    王宗實本來最是怕冷,此時卻望著外間的枯枝禿樹,長身直立,聲音平靜而冷淡:“接下來這段時間,會是長安最熱鬧也最混亂的時期。佛骨不日就要進京,到時候肯定會全城轟動,而我也準備,勸說陛下讓夔王在此時出宗正寺,去迎接佛骨。”王宗實淡淡望天,說道,“不是人人都說夔王為惡鬼附體嗎?那就讓人看一看,他究竟敢不敢去接這個佛骨。”

    黃梓瑕心中一凜,問:“陛下會答應嗎?”

    “會的,首先他能不能重回昔日煊赫,還要看是否能過佛骨那一關。這一番劫難,夔王能不能過,還是個問題呢。”王宗實側臉看她,面露冷笑,“再者,今早接報,沙陀進犯我邊關,振武軍正在死守。可憐李泳辛辛苦苦擴充軍隊,一夜之間被打得丟盔卸甲,全部白忙活了。彷彿舊事重演一般,兩年前沙陀進犯,各鎮節度使也是如此節節後退。而那時率軍北上擊敗沙陀的人,正是夔王。”

    “這麼說,朝廷如今是真的需要夔王了。”黃梓瑕強自按捺住心口的洶湧,勉強鎮定道。

    王宗實瞟了她一眼,又說道:“別高興得太早。之前,徐州平定了龐勳之後,夔王不是自此之後,便不能再用左手了麼?”

    黃梓瑕默然抿唇,緩緩點了一下頭。

    “你又焉知一切平定之後,這次夔王失去的,會是什麼?無論他立下什麼功勞,能抵消得掉他殺害兄弟的罪名麼?”王宗實拂拂衣袖,感慨道,“有時也頗覺可惜啊。可惜我十來年經營,終究抵不過夔王天縱英才。他在夔王府不聲不響蟄伏九年,我還以為他這輩子就這麼完了,注定和他之前那些兄長們一樣,無聲無息死在王府之中——誰知道,他竟能抓住龐勳之亂,一下子就活過來了。”

    黃梓瑕默然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口中舒出的薄薄白氣,沒有回答。

    “此次夔王又到生死攸關之時,然而我看近期北方局勢變動,陛下的身體又如此,不出二三日,陛下一定會有所行動,夔王出修政坊也不晚了——畢竟,是死是活,是殺是用,都已經沒時間拖下去了。”王宗實的話,讓她眼睛微微張大,而他卻似乎全沒注意到她,只彷彿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人這一輩子,講究的是個命,需要的是個運。他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上蒼安排的那一場叛亂,聖上急於尋求壓制我的力量。叛亂讓他脫穎而出,聖上的扶助讓他擁有機會,他天縱奇才終於一路走到現在。”

    他說著,回頭朝黃梓瑕冷冷一笑:“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命運是否已經到頭,就看你的了。”

    黃梓瑕只覺心口洶湧,有些澎湃的東西扼住她的喉口,令她無法呼吸,說不出話。

    “據我所知,蘊之是非常喜歡你的。”王宗實面容異常蒼白,望著她的陰冷眼神之中,卻分明地多了些許難以察覺的同情,“黃梓瑕,你這麼聰穎的一個人,應該知道如何選擇自己最好的人生。”

    黃梓瑕僵硬地低頭,說道:“是,梓瑕知道。”

    長安城幾乎在一夜之間便變了模樣。

    沸騰的百姓不僅灑掃門庭,還自發到各條街道上灑水清掃。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自己做的努力是無用的——城中富戶早已去運了最純淨的黃沙過來,一遍遍篩過之後,就等著當日黃沙鋪地,奉迎佛骨。然而不過片刻,他們又發現黃沙也不算什麼,因為早已有人傾盡身家買了數百丈波斯絨毯,準備到時鋪設於佛骨經過的路上以供踩踏。

    長安城熱鬧非凡,皇帝詔令建造的小浮屠塔和彩棚樓陳設在每個路口,城中富戶以水銀為池,金玉為樹,街上遍地彩棚,連樹上也已經被人纏滿了錦緞,正是遍地生輝,只待佛骨。

    黃梓瑕穿著一襲窄袖布衣的男裝,騎馬行過長安。街坊熱鬧非凡,她只能下馬牽著,慢慢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聽街邊人們議論著即將到來的盛事——

    “這回的佛骨,迎到長安之後,又該是天下太平,萬民安樂了!真是人人喜見此事啊。”

    “這話可不對,當年憲宗皇帝迎佛骨的時候,那韓愈不是不識時務出面阻攔,結果當日被貶嗎?這回可也有個人,對佛骨不敬呢!”有個老者捋著鬍子說道。

    旁人都恍然大悟,問:“老丈的意思,是夔王意欲阻撓迎佛骨事?”

    “可不是嗎?這夔王從一開始便對此事不滿,阻攔陛下建浮屠迎佛骨,你說此事與他何干,為何先是不贊成迎佛骨,後又減少所建浮屠,千方百計阻攔聖上?”

    “我倒也有聽說傳言!”有人詭秘道,“據說,那夔王身邊,有一張怪異的符咒,其上附著龐勳陰魂。這張符咒啊,每逢殺戮便血光大盛,夔王就是仗此橫行,平南詔,敗沙陀,全憑著龐勳陰兵!”

    坊間傳言,荒誕如此,黃梓瑕不由得無奈,勒住了馬站著聽了下去。

    那人見眾人都被怪力亂神吸引,認真傾聽,不由得口沫橫飛,說得更是天花亂墜:“夔王卻沒想到,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張符咒助他成事,可也在暗暗吞噬他的心智,到如今,龐勳惡鬼附身,他已經神智全失,意圖謀反了!”

    “難怪他竟殺害鄂王,全不顧手足之情!”

    “皇家有何手足之情?何況他府中的近身侍衛也出來指證,夔王深意,正是要謀奪天下,區區一個兄弟,他又如何會放在眼裡?”

    在眾人的嘆惋聲中,剛剛那老者也說道:“不錯,所以老夫也與其他眾老一起,聯名上書,直達天聽,要求陛下重國法,輕功績,務必要使罪惡昭彰,兇手伏誅啊! ”

    “老丈暮年,尚且一心為國,真是佩服啊!”

    在眾人的讚揚聲中,也有人質疑道:“然而夔王當初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對社稷實有大功,若說被迷了心智,那也功過相抵,罪不至死吧? ”

    “夔王自然罪不至死,甚至對江山社稷有功,可如今夔王的軀殼之中住的已經不是他自己,而是龐勳,這奪舍惡鬼死了,又有什麼關係!”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9-30 11:1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