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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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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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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5:58:31 |只看該作者
第230章 波譎雲詭 (二)

    他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收,那鬆開的十指緊握成拳。幾乎無法抑制的,他的胸口湧上一種溫柔而甜蜜的熱流,讓他全身的血脈都加快了流動。

    他強自克制自己,只壓低聲音,說:“現在見到了,我一切都好,你快回去吧。”

    黃梓瑕站在他的身後,一動不動,只問:“今日上元,王爺……可有什麼需要的嗎?我回去後讓人備好送過來。”

    “沒有。”他生硬地說。

    她默然咬了咬下唇,然後說:“我與子秦去鄂王府檢驗過鄂王的屍身了,他胸前傷口偏向左下,如今已經寫入驗屍冊存檔。”

    “嗯。”他彷彿沒聽出來般,冷淡地應了一聲。

    黃梓瑕見他始終沒有理會自己,便只能向著他又無聲下拜,低聲說:“那,梓瑕告退了。”

    她等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應答,只能站起身,默然轉身向著外面走去。

    聽到她衣裳的聲音,李舒白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轉身看向她。門外落梅如雪,零星的花瓣被風捲進屋內,擦過她的耳畔,撲向他的面頰。那柔軟的一點觸感,帶著她身上的暗香,忽然讓他的心口泛起巨大的漣漪。

    如同狂風捲起波瀾,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將他的意識淹沒。

    他再也忍耐不住,疾步向著她離開的背影走去。在黃梓瑕還沒來得及回頭之時,他已經抬起雙臂,緊緊地擁住她。

    黃梓瑕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幾乎要讓胸口炸裂。她怔怔地站在那裡,感覺到他在自己耳邊輕微的喘息,撩動她的一兩絲鬢髮,似有若無地拂過她的臉頰。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抖起來。她艱難地回頭,輕聲問:“王爺……”

    他在她耳邊呢喃道:“別動……我就想抱一抱你。”

    黃梓瑕閉上眼,輕輕抬手覆在他抱緊自己肩膀的手掌之上。他緊緊擁著她,將臉埋在她的髮上,近乎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氣息,捨不得鬆開哪怕一絲一毫。

    黃梓瑕咬住下唇,許久,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雙手,感覺他的左手似乎輕微地顫抖著,力度也比左手更小一些。她輕握他的左手,將自己的臉靠在他的手背上。

    她記得他說過,以前是慣用左手的,但在得到那張符咒之後不久,就受襲而傷了左手,差點致殘。如今左手雖然恢復,但如今天氣寒冷,這邊又近水潮濕,他的左手恐怕復發傷濕痛了。

    但她也沒說什麼,只輕輕貼著他的手背,閉上眼睛不說話。

    她聽到他低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在耳邊攪動微微的氣流:“王蘊帶你來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的氣息輕微一滯,抱著她身軀的雙手似乎又緊了一分:“他居然肯帶你來看我?”

    “他對我很好。而且,就算他有什麼居心,我也顧不上了。”黃梓瑕在他的懷中回過頭,仰望著他說,“如今此案已經陷入僵局,若他要藉此機會搞什麼動作,說不定對我們來說還是個轉機。”

    他皺起眉,盯著懷中她仰望自己的溫柔目光,問:“萬一轉機沒成,反倒連你也搭上了呢?”

    黃梓瑕的唇角含著一絲淺淺笑意,說:“我會小心的。”

    他嘆了一口氣,鬆開自己的雙手,說:“真想不通,你這般倔強固執的人,我卻為什麼只喜歡你。”

    她低下頭,臉頰燒出薄薄一層暈紅:“隨便你喜歡也好,討厭也罷,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她嫣紅妍潤的臉頰,她感覺到他指尖滑過自己臉頰上的觸感,讓她緊張得無法自已,甚至有一種想要閉上眼睛逃避這種慌亂的衝動。

    但他卻已經放開了手,望著她問:“你還在王蘊那邊?”

    黃梓瑕點點頭,雙手摀住自己的臉頰,企圖讓沸熱的雙頰快點冷卻下來。
  
    李舒白垂眼默然,睫毛下一線憂慮與無奈閃過。但不過片刻,他便轉開了臉,淡淡說道:“也好,你如今若在夔王府中,說不定還會被波及。”

    黃梓瑕搖頭看著他,說道:“我不怕被波及,也會處處小心,不會被波及的。”

    李舒白點點頭,又搖搖頭。但終究他開了口,只是說:“你回去吧,安心等我。”

    黃梓瑕走出他居住的屋舍,沿著走廊一路回去。

    腳步聲在下空的水面輕輕迴響,水面上落了片片花瓣,輕微的漣漪一圈圈蕩開,又很快消失無痕。她看著水面,一路行到走廊拐角,卻看見一樹盛開的梅花之下,站在那裡的王蘊。

    他一身青碧色的衣上,落滿了白梅花,如遠山覆雪,長空抹雲。只是這樣意態悠閒的顏色映襯中,他卻神情恍惚落寞,怔怔地望著眼前低垂盛放的枝枝白梅,不知在想些什麼。

    黃梓瑕心中瞬間閃過一絲緊張,心想,他不會是,剛剛過去看到了什麼吧?

    但她很快又想到,門外的走廊可以放大所有聲音,若他過去的話,他們肯定不可能不覺察到。

    不知為什麼,她還是覺得有點心虛,只能站在廊下,輕聲叫他:“王公子。”

    王蘊回過神,緩緩回頭看她,唇角也隨即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這麼快就回來了?”

    黃梓瑕點頭,跟著他一起沿著梅林間的小徑往外走去。

    落梅如雪,他們滿身滿頭都是花瓣。王蘊抬頭看著重重花枝,隨口說道:“前幾日還是冰封雪凍,這幾日春氣一暖,馬上就萬千花發了。”

    “是啊,地氣冷暖,萬物俱知。”黃梓瑕若有所思道。她抬手輕撫花枝,開得正盛的花朵自她的指尖一朵朵滑過,枝條搖晃中片片花瓣凋落。

    王蘊回頭看她,明燦日光自花枝之間射下,一片耀眼光華籠罩住了她。而他的目光隨著墜落的花朵看向她抬起的手臂,一片輕薄的白梅花瓣正從她的袖口滑了進去。

    她似乎沒有感覺到,依舊往前慢慢走去。

    而他的心卻不受控制地跳起來。他望著她微抬的手,望著她的袖口,一瞬間只怔怔出神。他在心裡忽然想,今生今世,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能握住她的手臂,順著她的皓腕而上,幫她取出那一片白梅花瓣?若真的有這麼一天,那又會不會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刻?

    出了宗正寺,王蘊要回御林軍,剛好順便送黃梓瑕回夔王府。

    就在黃梓瑕跟著王蘊上馬車的時刻,後面忽然有人大步走出來,問:“黃姑娘,你怎麼在這兒?”

    黃梓瑕回頭,看見正從街邊快步來的張行英。他走到她身邊,目光警覺地盯在王蘊身上,壓低聲音問她:“姑娘怎麼和他在一起?是來……探望王爺麼?”

    黃梓瑕十分詫異:“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行英趕緊說:“我今日休息,所以在城中轉轉,曲江池這邊賞梅的人多,看能不能找一找滴翠的蹤跡。”

    黃梓瑕輕聲說:“我想,她如今還得隱藏行跡,大約不會到人這麼多的地方來,何況她應該也沒有心情遊賞吧。”

    張行英點了點頭,卻並不氣餒,說:“是,那我先送姑娘回去吧。”

    黃梓瑕微一思忖,回頭看王蘊,說:“王公子,今日真是多謝了。我還有點小事要去辦,就不勞煩王公子了。”

    王蘊隨意道:“我也要去御林軍那邊處理一些事務,恕不相陪了。”

    等到王蘊的馬車離開,張行英急得拉起黃梓瑕的衣袖,將她拖到旁邊無人的小巷中,急問:“他帶你來這里幹嗎?黃姑娘,你難道不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黃梓瑕見他神情焦急懇切,心中微微一動,臉上卻只不動聲色,搖頭道:“沒什麼問題吧?王公子是幫我去見王爺 ,一切都很順利。”

    “順利就好……我真擔心你出事。”張行英默然,左右回顧看無人在側,才輕聲說:“景毓曾對我說過,之前在蜀地設伏的,很可能與王家有牽連。”

    黃梓瑕沒想到他會在此時對自己說起這事,她抬眼看著他,見他眼神懇切,滿是擔憂地看著自己,才緩緩問:“此事……你與王爺說過麼?”

    “是,我早已與王爺提過,但他未曾有什麼表示。畢竟,景毓公公也只是猜測,並無確切證據。”張行英說著,又悄悄望了王蘊一眼,壓低聲音說,“如今王爺出事,王公子卻肯幫你涉險,我……我也很想相信他,但又怕有什麼問題……”

    黃梓瑕默然點頭,張行英的猜測是有道理的,畢竟王蘊私下帶她過去探望夔王,若是被人發覺,定然沒有她的好果子吃。

    然而,她終究還是笑了笑,說:“王爺如今罪名那麼大,多犯私下探望這麼一樁輕微罪名又有什麼關係?而我身為王府舊人,私探主上,無論按律還是按舊案,被發現不過杖責二十而已,不至於出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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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發表於 2016-12-23 15:58:46 |只看該作者
第231章 波譎雲詭 (三)

    “總之……這次沒事就好了,下次你得擔心點。”張行英鬆了一口氣,說道。

    黃梓瑕心中雖對他有所懷疑,但見他說得至誠,又想著張行英以往對自己的幫助與關切,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說:“張二哥,多謝你如此關心我。”

    張行英搖搖頭,說:“沒什麼,我也不能幫到王爺和你什麼,只能每日徒勞擔憂。”

    黃梓瑕想起一件事,問:“對了,你在端瑞堂是否有認識的大夫?尤其是擅看骨傷科的。”

    張行英想了想,說:“有一位何大夫和我爹是好友,他一手接骨的工夫京城馳名。”

    “不知道他今日坐堂嗎?我想去找他開點藥。”

    “姑娘受傷了?”張行英立即問。

    黃梓瑕搖搖頭:“我去抓一點傷濕痛的藥,給別人呢。”

    端瑞堂畢竟是百年老店,坐堂的大夫就有數十位。今日何大夫可巧就在,聽她說是陳年老傷,陰濕發病,便開了個方子,讓她拿去藥堂配藥。

    端瑞堂的藥櫃一字排開,十幾位抓藥的伙計手提秤桿,正在忙碌。

    畢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藥房,光抓藥的地方就是五間房子打通,七八十個藥櫃一字排開,又高又大,高有丈餘。矮的地方要蹲下去抓藥,高的地方甚至需要拖個小梯凳墊著才抓得到。

    張行英靠著自己在這邊臉熟,將自己的方子先遞了上去。伙計看了看方子,皺眉說:“麻黃今日已經用完了,正著人去後面藥堂拿,要不你們先去後面小房間裡等等?一會兒就到。”

    張行英點頭答應了,帶著黃梓瑕繞過藥櫃,到後面一個小房間裡去。這里胡亂堆著一些粗製的草藥,瀰漫著一股草藥香氣。

    張行英說:“這裡是端瑞堂炮藥的地方,不過是應急用的,所以平常也沒什麼人來,我們先坐一會兒吧。”

    黃梓瑕點點頭,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張行英等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兩人獨處一室有點尷尬,又站起身,說:“我去看看麻黃送到了沒有。”

    黃梓瑕“嗯”了一聲,她將頭靠在樑柱之上,覺得室內藥氣濃郁,侵襲了她的周身。外間傳來機械的開關藥櫃抽屜的聲音,還有隱隱的唱名聲。那是伙計們抓藥叫患者的聲音。

    室內溫暖,藥香濃郁,周圍的細微嘈雜聲如同催眠曲。

    半個月來內心煎熬,不曾放鬆過的黃梓瑕,此時緩緩閉上了眼睛。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看見了紛紛墜落的白梅花,看見了一身白衣的李舒白。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輕聲說,別動,我就想抱一抱你。

    如此有力的懷抱,如此溫柔的耳語。

    只是片刻小憩,卻比一場春秋大夢還要香甜。她在幻夢之中,頭越來越低,差點撞到柱子上時,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面前的一具屍體。

    就是剛剛讓她在後面稍等片刻的那個藥房小伙計。他趴在地上,汩汩的血正從他的脖頸出流出。她坐的地方地勢比較低矮,那血眼看著就向著她流了過來,就像一條猩紅色的蛇,緩慢地爬向她的腳。

    她一時之間尚不知是真是幻,直到血流快要碰到她的裙角時,她才覺得腦中一涼,立即提著裙角跳了起來,避開那流向她的血流。

    就在她起身的一剎那,只聽到“當”的一聲,她低頭一看,有一把放在自己裙上的匕首,隨著自己起身便滑落到了地上,而匕首和自己的裙上,全都沾滿了血跡。

    虛掩的門被人一把推開,有人叫著:“阿七,外面都忙死了,你呆這麼久幹嘛……”

    話音未落,他一眼便看見了趴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伙計,還有站在屍體邊尚有點昏沉的黃梓瑕。他手中拿來包皮藥的紙散了一地,愣了一愣,立即大叫出來:“來人啊!阿七……阿七被人殺了!”

    他這一聲喊叫之後,周圍等候的患者們立即便循聲過來,圍了上來。抓藥的那些伙計們更是個個丟下手中的東西,擠開人群鑽進來。

    黃梓瑕一個激靈,昏沉的大腦終於清醒了一點。她正要蹲下去查看那個人的屍身,誰知那個最早進來的人一把抓住她,大叫起來:“你就是兇手!你殺了阿七!”

    周圍的人立即圍上來,有兩人將她雙手反剪,還有人翻出一條繩子就要捆她。

    黃梓瑕掙扎著,吼道:“放開!人不是我殺的!”

    那發現屍身的人指著她,大叫:“除了你還有誰?阿七死在這房間裡,裡面除了你,可還有什麼人麼?”

    “就是啊,我們都在抓藥,一刻都離不開櫃檯。除了你,還有誰進出過這個房間?”

    “沒錯,只有你一個人!”

    在一片喧鬧之中,黃梓瑕張口慾辯,卻忽然想到了什麼,只覺得冷汗沿著自己的脊背滑了下來。

    她在一瞬間呆愣在那裡,就連被他們推搡到牆上,捆上了繩子,也依然沒有反抗,只怔怔地瞪大眼睛,看著站在人群後,在混亂喧囂之外袖手旁觀的那個人——

    張行英。

    他身材高大,前面的人群擁擠走動時,她從縫隙間看見他偶爾露出的面容,平淡得連假裝驚慌與關切的神情都懶得做作。

    直到她被綁著揪出來,眾人議論著要送她去官府時,張行英才分開人群,急匆匆地攔在她面前,說:“各位叔伯大哥,你們千萬不要冤枉好人!黃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和我一起過來抓藥的,怎麼可能會殺人?”

    藥店中一個管事打扮的老人冷哼一聲,問:“行英,你不是不在裡面嗎?你怎麼知道不是她?在這個炮藥房內,除了阿七的屍首之外,就只有她了,你說不是她,那還有誰?”

    “可……可是……”張行英張著嘴,一時也無法再說出話來。他轉頭看著黃梓瑕,結結巴巴道,“黃姑娘她,她不是這樣的人……”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去看張行英的面容,只問那個管事的:“我剛剛在房間內等著麻黃,然後便睡著了。所以,在我睡著之後,有別人進出炮藥房,並非難事!”

    “哼,說得簡單!”老丈抬手一指房門,說,“這房間在藥櫃之後,若有陌生人過來,我們前面在藥櫃上抓藥的人都會發覺,又怎麼會放人進去?就連你,也是行英帶來的,所以才讓你進來坐一會兒!”

    “除了我,難道沒有別人進出了嗎?”黃梓瑕咬緊下唇,目光緩緩落在張行英的身上,慢慢地說道,“至少,張行英一定能進來吧?”

    張行英張了張口,十分勉強地說:“可是……我,我也無法為你作證,因為我想男女授受不親,和你始終獨處一室並不妥,所以出去後一直都沒有回來過。我當時就坐在藥櫃盡頭那邊的小凳子上,聽阿實抓藥……”

    人群中一個應該是阿實的點點頭,說:“我看見張愛哥了。”他是個長得十分矮小的學徒,說話還有些大舌頭,把“二”都念成了“愛”,“張愛哥和我一直在聊天,中間我只去抓了一副藥。”

    黃梓瑕聲音微顫,問張行英:“那麼,他抓藥的時候,你在哪裡?”

    張行英趕緊說道:“我一直都坐在旁邊……我還記得,阿實當時一邊抓藥一邊還念著紙上的藥方呢,因為幾種藥分開太遠,他一邊抓著一邊口中還念了好幾遍,我還記得有白蘞、細辛、白朮、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檀香、丁香……”

    阿實立即點頭,說:“是啊是啊,就是這副藥,沒錯。”

    管事的立即揮手叫人帶她去官府:“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趕緊帶走!”

    一屋子鬧哄哄的,有人哭喊著“阿七”,有人憤怒地咒罵黃梓瑕,更有人重重推搡著她。

    黃梓瑕被他們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張行英趕緊攔在她的面前,對著面前眾人說道:“大家不要太過激動,一切等官府來了再說,我相信黃姑娘不是這樣的人!”

    黃梓瑕被他護著靠在牆角,望著他寬厚的肩背,忽然之間覺得一陣虛弱。她抬手摀著眼睛,強行抑制自己浮上來的眼淚,低低地說:“張二哥……”

    張行英一邊抬手攔著眾人,一邊回頭看她。

    他依然還是那個英武的張行英,然而攔在她面前這個姿勢,依然還是保護她的姿勢。可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她的張二哥了。

    她輕輕地說:“難怪,滴翠叫我……逃。”

    張行英愣了一下,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起來。他繃緊下巴,慢慢地將頭轉了回去。

    黃梓瑕將頭靠在牆上,臉頰碰觸到冰涼的牆面。她被緊緊綁住的雙手辣地疼,但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只怔怔地靠在那裡,一動不動。周圍所有咒罵的聲音和憤恨的目光,在她面前都只是塵埃,而她的心中,只是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和張行英認識以來的一切,歷歷在目,令她不由得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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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
發表於 2016-12-23 15:58:59 |只看該作者
第232章 洛城桃李 (一)

    周子秦溜溜達達地出了西市,左手提著一隻用來解剖的野兔,右手提著一罐清洗血跡的鹵水,向著端瑞堂走去。

    端瑞堂門口圍著一群人,正在議論著什麼,有人口沫橫飛,有人交頭接耳,還有人義憤填膺。

    周子秦是個最愛熱鬧的人,所以立即便上去問:“各位各位,發生什麼事啦?”

    眾人談興正濃,一看見新人加入,立即眉飛色舞道:“不得了啦,端瑞堂發生命案啦!屍體剛剛被抬走!”

    “是啊是啊,你沒看到哦,真是滲人,滿地的那個血污,哇————”

    “最駭人聽聞的是,還是個女犯殺的人!”

    “那個女犯長得還挺不錯的,十七八歲年紀,看起來嬌嬌柔柔的,沒想到下手這麼狠啊,哢一下就割斷了人家的脖子……”

    “阿七真可憐啊,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就靠著他賺錢呢,造孽啊。”

    周子秦神奇的大腦立即轉動起來,興奮地問:“是不是那個死者阿七勾三搭四結果不對人家負責任,被人家姑娘殺了?”

    “看起來不像啊,好像是張行英帶過來的,和阿七應該是無冤無仇才對啊。”

    周子秦一聽到張行英三個字,頓時“啊”了一聲,趕緊問:“是張二哥帶過來的?難道……難道是滴翠?”

    旁人給他一個疑惑的表情:“什麼滴翠?聽說姓黃啊。”

    “十七八歲的姑娘,長得挺不錯,姓黃……?”周子秦喃喃念叨著,然後腦中一個閃念,頓時愕然失色,手一鬆,那隻被他提著耳朵的兔子頓時落地,撒著歡兒就跳走了。

    “黃梓瑕?”他摔開手中的罐子,一把揪住那個人的衣領問,“是黃梓瑕?”

    那人嚇了一跳,趕緊抬手去打開他的手,說:“我哪兒知道啊?就聽說姓黃嘛……”

    “現在哪兒去了?她被誰帶走了?”

    “被……被官府……”

    “京兆府還是大理寺?”

    “好像……好像是大理寺,因為當時大理寺剛好有幾位官吏在旁邊,就直接帶走了……”那人只說到一半,周子秦立即轉身,甩開大步往大理寺狂奔而去。

    大理寺少卿崔純湛苦著一張臉,望著撞開門奔進來的周子秦:“子秦,今日大駕光臨,有何吩咐啊?”

    “崔少卿,還是你懂我,我們就別客氣了,開門見山吧。”周子秦上來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問,“你們這邊是不是來了個女犯名叫黃梓瑕?”

    “是呀。”崔純湛指著自己的臉,“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這麼煩惱?”

    “為什麼?”

    “廢話麼,那幾個不長眼的東西,在街上逛一圈就攬事上身了。你說大理寺犯得著管這事兒麼?推給京兆府不就行了。他們帶回來的這個殺人兇手是誰?是黃梓瑕啊!”崔純湛看了看周圍,那張臉苦得幾乎可以滴出汁來,“你知道黃梓瑕吧?就是當初夔王身邊的那個楊崇古,馳名天下的女神探! ”

    “廢話!我仰慕崇拜她好幾年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周子秦把他的肩膀摟得更緊了,崔純湛痛得齜牙咧嘴:“子秦你輕點嘛……”

    “跟你打個商量,你也知道,黃梓瑕可是神探,她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情?所以,我想肯定是有人在陷害她!你覺得呢?”

    崔純湛若有所思地點頭:“可能吧……如今夔王爺被禁足於宗正寺中,或許有人趁此機會對她下手。”

    “所以,你就把她放了吧,我和她討論一下到底是誰在害她……”

    崔純湛翻他一個白眼:“她是大理寺的犯人,就算是夔王爺親自來了,也不是說帶走就帶走的!”

    周子秦喪氣地放開了他的肩膀,問:“好吧……那讓我去探望她一下總可以吧?”

    “現在就去嗎……”崔純湛還有點猶豫,周子秦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又要開始糾纏,崔純湛趕緊跳開,說:“好吧好吧,我親自帶你去!”

    等他們走到淨室門口時,崔純湛忽然看見有人從前廳進來,向他遙遙拱手,朗聲道:“崔少卿,久違了。”

    崔純湛一看見他,立即丟下周子秦,滿面堆笑向他迎了過去:“蘊之,今日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王蘊快步穿過庭前青石鋪設的廣闊平地,笑道:“實不相瞞,今日登門拜訪,確是有事相求。”

    “哎,蘊之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崔純湛說著,看了看周子秦,把他往淨室方向一推,“子秦,你先去探望犯人吧,我和蘊之好久沒見了,先說會兒話。”

    王蘊聽他這樣說,面容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問:“子秦來探望的,可是梓瑕?”

    周子秦趕緊點頭:“王兄真是料事如神!”

    王蘊轉頭對崔純湛說道:“不如一起去吧,我也正是為這個女犯而來。”

    崔純湛張了張嘴,顯然他此時才依稀想起,這個黃梓瑕,似乎就是王蘊的未婚妻。他立即明了王蘊的來意,在心中暗暗把帶回黃梓瑕的多事手下罵了一百遍,然後頗有點尷尬地說:“走吧,我們一起去瞧瞧。”

    大理寺淨室之中,新收的女犯黃梓瑕正安靜地坐在矮床上,盯著看著又高又窄的窗戶,安靜得如同雕塑。

    天氣不太好,窗外只透進一些淺灰的光,一室暗淡。門被打開時,他們只看見她面容沉靜地坐在矮床上,側面是極其柔美的輪廓,在窗外依稀的光芒中,如同煙水一般朦朧。

    周子秦性子最急,立即大叫出來:“黃姑娘,你完蛋啦!你怎麼犯下這麼大的事情啊!”

    黃梓瑕聽到他的聲音,才回過頭來看向門口,見周子秦已經衝了進來,王蘊則一臉平靜地站在門外,只有一雙眼睛定在她的身上,不曾移開。

    她長出了一口氣,站起來向他們走去:“你們怎麼來了?”

    周子秦趕緊說:“我剛好路過端瑞堂,就聽見一大群人說張行英帶來的一個姑娘殺人了!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滴翠呢,沒想到居然會是你!”

    王蘊卻什麼也沒說,任由周子秦嘰嘰喳喳說一大串。但黃梓瑕自然知道,他與自己分開的時候,恐怕已經叫人關注自己的行蹤了。

    見他們說話,崔純湛便說自己還有公務,先行離開了。

    周子秦一把抓住黃梓瑕的袖子,忙不迭地問:“怎麼回事?你幹嘛要去殺藥店抓藥的小學徒?”

    黃梓瑕反問:“你覺得呢?”

    “不知道啊!難道是他見你一個單身姑娘所以想欺負你?不對啊……張行英怎麼不幫你啊?”

    王蘊則說道:“子秦,你別搶話,先讓梓瑕說。”

    周子秦趕緊點頭,順便將室內的矮床拍了拍,就坐了上去。

    黃梓瑕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與細節各種都說了一遍。她說得十分仔細,等到停下時,已經時近黃昏。小吏給他們送來了燈盞,在淨室內投下一團跳動的光,但總算勉強驅走了陰暗。

    窄小的淨室內,潮濕灰暗。室內本蒙著一層寒意,此時火光將他們三個人的身影拉得扭曲又詭異。

    周子秦趴在放燈盞的小几上,又沮喪又驚愕又難以置信地問:“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是張二哥殺了人,陷害你?”

    黃梓瑕緩緩點頭,說:“是。但我現在還沒想明白,他究竟是如何一邊在櫃子盡頭那邊與那個阿實作伴,一邊又過來殺了人。”

    周子秦一拍桌子,連上面的燈盞都跳了一跳,光芒陡然一暗:“我知道,肯定是那個阿實被他買通了!”

    “看起來,不像。”黃梓瑕搖頭。

    “總之,其中必有原由,張行英也必然脫不掉關係。”一直靜靜傾聽未曾說話的王蘊,此時終於開口,說道:“而且,我相信只要梓瑕能再調查一下,應該就能發現事實真相,一舉洗清自己的冤屈。”

    黃梓瑕微微點頭,說:“可我目前身陷囹圄,沒有辦法脫身,縱然再怎麼坐在這裡苦思冥想,依然沒有辦法。”

    “最好,還是去現場看一看,尋訪一下,對嗎?”王蘊說著,向周子秦看去,“對了子秦,你不去查驗一下那屍身和凶器嗎?”

    “屍身和凶器……”周子秦眼睛一亮,立即站了起來,“說得對!我馬上去看看!”

    “屍體已經送到義莊去了,你現在出城又何必呢?”門外傳來崔純湛的聲音,他笑著在門口示意他們,“不早啦,二位就在大理寺用膳吧,廚下已經備好酒菜了。”

    周子秦站起來,示意黃梓瑕:“走吧。”

    黃梓瑕苦笑了一下,沒有起身。王蘊知她如今是待罪之身,又是個女子,與他們一起吃飯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因此只拍拍周子秦的肩,說:“梓瑕陡遭大變,想必沒有胃口,我們先去吧。”

    他們三人離開了,門被關上,淨室內又只剩下黃梓瑕一人。

    黃梓瑕靜靜坐在矮床 上,也不知過了多久,覺得背有點僵痛,便靠著牆呆呆坐了一會兒。只聽到門外鑰匙的聲音,燈籠的光照進來,卻是王蘊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進來了。

    橘黃色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紙,照亮了斗室,也照著王蘊的面容上的微笑,比這一掬燭光還要平靜溫柔。

    他將帶來的食盒打開,取了四碟小菜、一盞雞絲湯、一碗菰米飯出來,擺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又給她遞上筷子,說:“餓了許久吧,先吃東西。”

    黃梓瑕挪到幾前垂首坐下,接過他手中的筷子,問:“周子秦呢?”

    “他果然還是按捺不住,連夜去查驗屍首了。”

    “哦。”黃梓瑕點了點頭,先捧起那碗湯喝了一口。天寒地凍,淨室森冷,一碗熱湯下去,全身都似乎暖了起來。她不由得捧著這碗湯抬眼​​看面前的王蘊,看著他在燈光下溫潤如玉的笑顏,與此時捧在手中的湯一般暖和。

    她一瞬間恍惚地想,如果沒有他的話,自己現在會如何呢?

    王蘊見她呆呆看著自己,不由得抬手在自己面前揮了一下,問:“怎麼了?”

    “哦……沒什麼。”她趕緊低下頭,拿起筷子吃東西。

    王蘊靜靜坐在那裡,等著她吃了一大半,才問:“我讓人關注你行蹤,真的只是因為如今局勢危險,別無其他意思。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黃梓瑕搖了搖頭,說:“沒事……那,我私自跑去替夔王買藥,你會生我的氣嗎?”

    “會。”他靜靜地說。

    黃梓瑕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筷子,抬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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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發表於 2016-12-23 15:59:26 |只看該作者
第233章 洛城桃李 (二)

    他在搖曳的燈光下凝望著她,那眼中有一兩點跳動的明亮,如同水波一般不安定。他低聲說道:“因為,你應當要告訴我,讓我替你去做的。為什麼在這種非常時刻,還要親身涉險呢?”

    他溫柔的話語,讓她呆了呆,不知該如何反應。許久,她才捏著筷子,低頭遲疑地說道:“因為我不知道……連端瑞堂也可以成為這麼凶險的地方。”

    王蘊不由得笑了,他凝望著朦朧燈光下的黃梓瑕,不知道是否燈光的原因,她的臉頰上暈著兩片紅霞,讓一直蒼白的她此時顯得嬌豔無匹。

    王蘊只覺得心口悸動,難以自抑的,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初綻桃花般的面頰。

    但就在他的手即將觸到她的肌膚之中,她的面容忽然轉開了,目光看著窗外說道:“似乎已經很晚了。”

    他又豈能聽不出她的意思。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停了停,然後才尷尬地垂下來,假裝收回她面前的空碗,取走了一個碟子。

    氣氛變得微妙起來,黃梓瑕吃飯的動作已經開始僵硬起來。

    王蘊也不說話,直等到她吃完後收拾碗筷時,他才說:“雖然很不想說出口,但梓瑕,你今晚必須得盡快做一個決定。”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默然無言。

    “因為,我能保得出我的未婚妻黃梓瑕,卻保不出夔王府的宦官楊崇古。”他緩緩說著,目光凝視著她,一瞬不瞬,就連她睫毛的顫動都收在眼底,“所以梓瑕,我需要一個承諾。”

    黃梓瑕垂下睫毛,那細密濃長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思,也給她的面容上遮了一層淡薄的陰影。

    燈光搖曳,一室動蕩的暖橘黃色,卻終究無法給她帶來真正的溫暖。這樣孤寂的寒夜,這樣絕望的處境。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之時,幕後的力量已經露出了猙獰的爪牙,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她抬頭環顧四周,堅冷的囚室,高而小的鐵窗,如今身陷此處,彷彿已經到了絕路,再也沒有曙光會出現在她面前了。而不偏不倚的,王蘊卻在她的面前搭建了一條虹橋,在懸崖絕處,讓她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

    是的,希望。她的,也是李舒白的。

    若她放開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他們會就此覆沒在長安的暗夜之中,就此無聲無息如泡沫破滅,就如從未在這個世界存在過一般。

    黃梓瑕默然收攏十指,緊緊地握緊自己雙手,即使指甲掐進了自己的掌心,也毫無感覺。

    她閉上眼,低聲說:“一切……任憑王公子安排。”

    “還是王蘊厲害,居然能從大理寺把你保出來。”

    第二天周子秦到永昌坊王宅,見她完好無損地呆在這裡,頓時膜拜不已:“你捲入的可是殺人案!”

    黃梓瑕精神萎靡,她昨日陡遭劇變,通宵未眠,面容憔悴不堪。聽他的驚嘆,她卻只默默捧著一卷書看著,沒有接他的話茬。

    周子秦見她在看書,便湊過去,問:“你在看什麼書啊?”

    “《歸內經》,一本醫術。”黃梓瑕說道。

    周子秦詫異地問:“怎麼一大早在看這樣的書?”

    “不啊,看了一夜了。”黃梓瑕將其中一頁折好,掩卷放在桌上,說,“昨晚從大理寺回來之後,王蘊幫我從胡大夫的案頭打包皮送來了二十多本醫書,這是其中一本。”

    周子秦有點迷惘:“胡大夫是誰?”

    “就是昨天那個阿實抓藥的方子,是胡大夫開的。”

    “你通宵熬夜看了二十多本醫術?看那個大夫案頭的書?你幹嘛啊?”周子秦更摸不著頭腦了。

    黃梓瑕沒說話,只緩緩將手按在那卷醫書上,說:“沒什麼,我只是有些許想法,證實一下而已。”

    周子秦見她似乎沒有要說的,也只好放棄了追問,岔開話題說:“現在夔王面臨這樣的局勢,恐怕連你出事了都不知道呢。幸好有王蘊在啊,不然的話,你可就糟糕了。”

    黃梓瑕默然點一下頭,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暗啞低沉,充滿了疲倦之感:“是啊,我終究沒有辦法孤身一人對抗這世上最大的力量。”

    而且,在這樣的覆巢之下,她還要時刻確保自己的安全。畢竟,如今李舒白已經陷入了最壞的境地,若她再不保護好自己,又如何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周子秦皺著眉頭說:“是啊,萬萬沒想到張二哥居然會……會對你下手啊!即使是你說的,可我也……先存疑吧。”

    黃梓瑕不置可否,只說:“是啊,如果不是他就最好了,畢竟,這只是我最壞的猜測。”

    周子秦趕緊跳到她面前,盤腿坐下,問:“你也不是很確定是嗎?你仔細​​想想,除了張二哥之外,是否還有什麼人有機會殺那個阿七?”

    黃梓瑕捧茶不語,許久,手中的茶也似乎冷了,她才輕輕放下,問:“你昨天去查了那個阿七的屍體嗎?”

    “查過了,兇手是個老手啊,一刀割斷了喉嚨,我敢斷定,當時血都噴出有三尺遠——哎,你當時真的就在裡面?怎麼沒被驚醒?”

    “我想應該是被人下了藥,所以才會睡得那麼死。只是當時因為就在砲藥室內,所以我沒有覺察到那種迷藥的氣息。”黃梓瑕說著,給自己換了一盞熱茶,又捧在掌中,才問,“那把凶器匕首,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查一查的?”

    周子秦搖頭:“沒有,匕首是西市的普通貨,二十文錢一把的那種,而且還有點鏽跡。估計買來放著很久了,從這上面是找不到可以追尋的線索了。”

    黃梓瑕又問:“傷口有什麼疑點嗎?死者身上有什麼地方能洩露兇手的特徵嗎?”

    “沒有,乾淨利落,就只一刀。”

    她不再說話,只靜靜地想了想,說:“走吧,我們去端瑞堂。”

    周子秦嚇了一跳,問:“你還敢回端瑞堂去?昨天你可在那裡鬧了命案啊!”

    “我得回去看一看,究竟有沒有辦法,能讓人從藥櫃的盡頭走到炮藥房之中殺了人,卻還擁有不在場證據。”黃梓瑕說著,起身到後堂去,挑了些黃粉和膠水,將自己的臉抹得黃黃的,又用膠水將眼角扯得耷拉下來,唇角和眼角都抹上膠,等到自然乾裂,便擠出了條條細紋,看起來平白老了足有十來歲。

    她戴上襆頭,換上男裝,穿著靴,與周子秦一起騎馬出門。周子秦簡直嘆為觀止:“你這樣的裝扮,讓我感覺……好像崇古又回來了一樣。”

    “黃梓瑕,和楊崇古,本來就是同一個人。”黃梓瑕說著,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就像奉旨驗屍的周子秦,和周使君家的公子一樣,也是同一個人。 ”

    “嗯,這倒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嘛,有些人知道你這個身份,但有些人就只知道你另一個身份,說不起他們聊起來的時候,一個叫黃梓瑕,一個叫楊崇古,卻不知道各自口中的人,就是同一個你呢哈哈哈……”

    周子秦說著,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黃梓瑕隨意聽著,與他一起打馬向前。

    但就在忽然之間,她猛然一勒馬韁,停了下來。周子秦詫異地回頭看她,卻見她只是怔怔地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看,不由得問:“怎麼啦?想到什麼了?”

    “身份……不同的身份,卻有相同的交集點……”黃梓瑕喃喃地念叨著,一動不動。

    周子秦見她這樣出神,有點摸不著頭腦:“對啊,有時候,不同的身份,可能是同一個人嘛。”

    “也有時候,不同的東西,代表著同一件事,對不對?”黃梓瑕問。

    周子秦撓撓頭:“這個……怎麼說?”

    “比如說,如果給你三樣東西,對聯,爆竹,火盆,你會想到什麼?”

    “過年呀,這還不簡單?”周子秦天真無邪地看著她。

    “對,那麼,如果是——”黃梓瑕騎在馬上,慢慢收緊手中的馬韁,一字一頓地說,“同心結,匕首,玉鐲子呢?”

    “哎?這不就是……不就鄂王在母親的爐前毀掉的那三樣東西嗎?”周子秦問。

    “是啊,這三樣東西,其實,全都代表著同一件事……”黃梓瑕的臉色本已塗得蠟黃,此時更是慘白鐵青,連嘴唇都顯出一抹青紫來,“所以,鄂王才會受了誤導,產生了——即使拼了自己的命,也要將夔王置於死地的執念!”

    周子秦看著她的臉色神情,有點緊張:“你別嚇我啊……這,這三樣東西,可以代表什麼?”

    黃梓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彷彿要把那些可怕的念頭全都趕走,可終究那令人恐懼的真相還是纏繞住了她,就如毒蛇般緊緊附體,無法揮脫。

    她用力按著自己的頭,閉著眼睛熬過太陽穴那抽搐般的刺痛,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周子秦在旁邊擔憂地抓住她的馬韁,免得她掉下來,一邊急問:“你沒事吧?小心點,千萬別摔下來了。”

    黃梓瑕點了點頭,俯下身抱著馬脖子,在馬背上靠了一會兒,然後才坐直了,深吸一口氣,說:“走吧,去端瑞堂。”

    周子秦打馬走在她的右側,卻老是忍不住轉頭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黃梓瑕心緒紊亂,也無心管他,只一個勁兒埋頭向前走。

    周子秦一會兒看看天空的雲,一會兒看看街邊的樹,一會兒又看看她,最後終於忍不住,還是開口問:“黃姑娘,我能不能……問你件事?”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轉過臉看他。

    周子秦望著她,結結巴巴地說:“我心裡,還……還想到一個可能性……”

    他臉上滿是忐忑恐懼的表情,黃梓瑕心下了然,緩緩地問:“其實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也中了攝魂術,所以,這個案件,也很有可能是我以為自己睡著了,其實卻是在失去意識的時候殺了人,對嗎?”

    周子秦見她神情如此平淡地說出自己是兇手這樣的猜測,不由得瞠目結舌,艱難地點了點頭,說不出話。

    黃梓瑕想說什麼,但在一瞬間卻忘記了自己該說的話。她勒馬站在街心,一股針尖般的寒氣直刺入她的脊椎,讓她的身體僵硬得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她忽然之間想起,那一日她揭穿了禹宣所犯下的罪行,讓一直以來追尋兇手的禹宣,陡然知道原來自己便是自己要尋找的兇手時,他那種比死還絕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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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
發表於 2016-12-23 15:59:42 |只看該作者
第234章 洛城桃李 (三)

    而如今,她也不知道,究竟自己正在探尋的,是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

    無上的恐懼讓她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她的臉色難看得連周子秦都心驚肉跳,連忙說:“黃姑娘,別擔心啊,這……這只是我隨便猜測而已……”

    黃梓瑕勉強鎮定心神,低低開口,說:“不是我。”

    周子秦趕緊點頭附和:“是啊,怎麼可能是你呢……”

    “從之前禹宣的那一次案件來看,攝魂術並不能無緣無故讓一個人起殺心,只能對本就有嫌隙的人起一個誘導作用。它能加重仇恨戾氣,卻並不能平白製造仇恨。而我不覺得一個藥店裡抓藥的小伙計能與我有什麼仇怨,值得攝魂術鑽空子的。”

    “就是嘛,當然不可能是你。”他說著,又想到一件事,艱難地開口問,“那個……如果張二哥真的是兇手的話……滴翠該怎麼辦?張老伯一直纏綿病榻,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又該怎麼辦……”

    黃梓瑕只覺得心亂如麻,許久才勉強說道:“滴翠應該是知道的。畢竟,她曾對我們發出過警示。”

    “但願……但願此去,我們能發現事實真相,兇手不是你,不是張二哥,而是另外有什麼辦法能讓人悄悄進入炮藥室……”周子秦說著,神情沮喪得都快哭了,“我不想你出事,可也不想張二哥出事;我不相信你會做這樣的事情,可我也不相信張二哥會做這樣的事情……”

    黃梓瑕咬住下唇,低聲說:“我又何嘗希望這樣的結局?可……子秦,真相就是真相,無論這結果,最終觸及的是張二哥,還是我自己,我都只能去追尋唯一的那一個真相。”

    黃梓瑕與周子秦去得很巧,大理寺正在取證。幾個大理寺的小吏一邊錄取口供,描寫現場情況,一邊埋怨:“這種小事何必攬上身?讓京兆府查去不就行了?”

    也有人低聲說:“哎,此事雖然看起來只是個小伙計的死,但據說可牽扯到夔王府,你說這是小事麼?”

    “我怎麼聽說是牽涉到了瑯琊王家?聽說殺人的那個女子,是那個挺有名的黃梓瑕,王統領的未婚妻……”

    “黃梓瑕不就是化名楊崇古,在夔王府做小宦官的那個麼?之前黃使君在刑部任侍郎的時候,與大理寺常有來往,我還見過他一面呢……”

    “總之,此案不是小事,接下了就接下了吧。”有人一句話總結了他們所討論的事情。

    周圍早已被肅清,只留下幾個被傳來問口供的,黃梓瑕一眼便看到了張行英。他是昨天的重要見證人之一,自然也被叫來問訊。

    藥房中就這麼幾個人,黃梓瑕與周子秦一進來,馬上便引起了大理寺眾人的注意。有人立即就認出了周子秦,趕緊站起來朝他拱手:“子秦,你被崔少卿叫來過來幫我們的忙?”

    “這個,崔少卿倒是沒有跟我提過。”周子秦搖頭,“完全出自於我對破案的愛好,和對真相的執著追求!”

    “子秦還是這麼敬業熱情!”幾個人拍著他的肩嘻嘻哈哈,看著黃梓瑕問,“你帶來的這位小兄弟是?”

    “哦,我表弟,他也喜歡看斷案之類的,聽說這裡有個無頭案,跟著我過來瞧瞧。”周子秦含糊地帶了過去。

    “哦,不算什麼無頭案,這案子很簡單,我看基本已經定了。”領頭那位搖頭道,“人證物證俱在,除了那位黃姑娘,沒有其他人有作案的時間和機會的。”

    周子秦回頭看看張行英,見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黃梓瑕的身上,知道他已經認出了黃梓瑕,便趕緊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黃梓瑕,一邊又說:“但是,黃姑娘沒有作案的動機。 ”

    有人笑道:“作案動機這個不好說,一般證據確鑿的話,審一審就有了。”

    還有人笑得更詭異:“就算沒有證據,審一審也會有的。”

    黃梓瑕知道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也不說話。周子秦卻急得趕緊反駁:“這怎麼可以?好人被屈打成招後,真兇豈不是要逍遙法外?”

    “那沒有辦法,我們也是頂著壓力的,有時候上頭一句話,三天內破案,我們能怎麼辦?”

    “就是嘛,比如說上次同昌公主那個案子,要是不太講究,那個錢關索死了就得了,誰還管他?”

    周子秦顯然對這些官場做派還無法習慣,只能氣鼓鼓地轉開臉去看周圍,問:“各位大哥查了這麼久,如今有什麼進展啊?”

    “沒什麼,依然是那個結論。對了,你不是去義莊查看了屍體麼?有什麼發現嗎?”

    周子秦搖頭:“除了一刀割喉,乾淨利落之外,看不出什麼。”

    “哦喲,那個女人下手挺狠的啊。”有人嘖嘖感嘆。

    “畢竟是夔王府裡練出來的,夔王殺兄弟也……”話說到這裡,這人趕緊閉了嘴,呵呵乾笑了兩聲,趕緊抓過旁邊的人問話,以掩飾自己的失言, “你叫阿實對吧?”

    “系……系的。”阿實趕緊點頭。

    “阿七死的時候,你在抓藥?”

    “系,一及(一直)在抓藥,然後還和張愛哥在聊天呢。”他趕緊抬手一指張行英。

    大理寺的官吏們聽著,都笑了出來:“一個大男人,叫張愛哥是怎麼回事?”

    旁邊管事的趕緊出聲解釋說:“阿實說的,其實是張二哥。”

    “小的……小的什(舌)頭有點不得勁……”阿實趕緊指著自己的嘴巴,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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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00:32 |只看該作者
第235章 洛城桃李 (四)

    管事的也說道:“是啊,阿實之前還因為口音,所以將防風錯說成黃蜂,結果進了太多蜂蛹,到現在還丟在藥房沒用完呢。”

    “沒啥沒啥,不是大毛病。”周子秦拍著阿實的背說,“日常不妨礙就行了,你看張二哥就能和你聊這麼久。”

    黃梓瑕在旁邊聽著,目光轉向張行英,淡淡地插上一句:“張二哥和你,平時交往如何?”

    阿實說:“張愛哥之前在藥房的,所以常來送藥,我們認得,但係說話不多。昨天……昨天應該系別人都太忙了,所以我們多說了一會兒話。”

    黃梓瑕皺眉思忖片刻,問:“從始至終,他一直都在你的身邊,未曾離開過?”

    阿實點頭,說:“係啊。”

    “你一直都看著他嗎?換而言之,他是否從始至終都在你的眼皮底下?”黃梓瑕反問。

    阿實仔細想了想,面帶疑惑:“系的呀,因為那時候就我一個人閒著……期間我就去扎(抓)了一帖藥而已,我係念一個藥名然後去抓一個的,有時候從這邊走到藥櫃最那邊,又有時候從那邊走肥(回)來,而張愛哥能複述我當習(時)所抓的藥,所以抓藥習(時)他肯定在旁邊的……”

    黃梓瑕沒在意他的口音,只問:“所以,你抓那帖藥的時間,足夠從藥櫃到炮藥室走好幾個來回了,對嗎?”

    阿實連連點頭,又說:“可那習 (時)雖然沒看見張愛哥,可他一及(直)在旁邊聽著呢,後來不繫還、還把那帖藥都講出來了?”

    周子秦看了看張行英,小心翼翼地問阿實:“他當時,看你的藥方了嗎?”

    “沒有!藥方子系收在櫃檯內的,用紙鎮壓著。除非張愛哥走到櫃檯邊,不然他系看不到的。可張愛哥一及(直)都在藥櫃邊,絕對不可能看得見的!”

    大理寺的人也點頭道:“沒錯,既然沒看過那個方子便能說出當時的藥方,那麼必定是當時聽到了。”

    黃梓瑕轉頭看向張行英,緩緩地說:“然而,不知各位信不信,那個方子我雖沒見過,但是,我也能背得出那個方子的內容。”

    大理寺的人和在場所有人都愕然詫異,不知她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走到張行英的面前,問:“張二哥,你昨日所記得的方子裡,都有什麼,你還記得嗎?”

    張行英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嘴唇張了張,艱澀地說道:“有……白蘞、細辛、白朮、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薏苡仁……”

    “白蘞、細辛、白朮、甘松、白殭蠶、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薏苡仁各一兩,檀香、防風各三錢,白丁香六錢,薄荷兩錢。以上所有碾碎為末,拌入珍珠粉。是麼?”黃梓瑕不疾不徐,問阿實。

    阿實瞪大眼拼命點頭:“系……係啊,就係這個方子!”

    周子秦驚愕地問:“你怎麼也知道當時這個方子?”

    黃梓瑕從自己的袖中拿出那本《歸內經》,翻到自己折好的那一頁,給眾人傳閱,緩緩地說道:“世間行醫為生者多不勝數,但名醫卻少之又少。胡大夫行醫多年,卻始終只會照抄書本上的方子而已。這個方子出自《歸內經》,流傳甚廣,基本上學醫者都要背誦上面的許多方子。我相信,父親是端瑞堂坐堂數十年的名醫、自己又在藥房之中呆過的張二哥,在聽到阿實念著前幾個藥名去抓藥的時候,便已經知道這是什麼方子了。”

    大理寺的人頓時面面相覷,有人問:“周子秦,你表弟的意思是,張行英可能在聽了前幾個藥名,猜出了是什麼方子之後,便偷偷離開,到炮藥室殺了人,然後再繞回來假裝自己未曾離開過?”

    周子秦一臉猶豫,看看神情堅定的黃梓瑕,又看看滿臉迷惘的張行英,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又問阿實:“以你當時抓藥的速度,這個空檔,究竟有多久? ”

    阿實驚慌失措,拼命回想說:“我……我也不太清足(楚),這方子這麼長,藥櫃一共七八十排,這……”

    藥堂管事的一抬手示意一排排藥櫃,說:“諸位請看,我們藥堂都是五間屋子打通的,京中第一大藥堂,藥材數千種,有些用得少的還得架梯子爬上去拿。這個方子,就算是熟手,加上研磨也得一盞茶時間,阿實這小子麼……”

    旁邊有人嘟囔道:“這麼說的話,我確實好像感覺到,阿七到炮藥房拿東西的時候,阿實剛好跑到我旁邊抓藥,那毛手毛腳的,還差點跟我撞個滿懷……”

    “所以,阿實抓藥的時候,剛好,就是阿七進跑藥房的時候。”黃梓瑕冷冷地看著張行英,說道,“換言之,你有半盞茶多的時間,可以下手。”

    張行英怔怔望著她,搖頭道:“黃姑娘,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本該替你抗下這個罪名。可我確實沒有殺人,也沒念過這個方子……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承認。”

    大理寺的人一聽到他叫她黃姑娘,頓時都愣住了。周子秦趕緊尷尬地解釋道:“是……因為,因為怕不方便,所以才換了男裝說是我表弟,其實、其實她是黃姑娘啦,你們都知道了吧……”

    不過此時也沒人聽他解釋了,大理寺的人交頭接耳片刻,說道:“雖然你證明了張行英也有作案可能和時間,但他既然說自己之前並不知道這個方子,你又何來證據指認他是背的書上的方子,而不是當時在旁邊聽到的呢?”

    “我既然敢這說,那麼,當然便有證據。”黃梓瑕冷冷說道,“證據很簡單,就是阿實的一句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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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01:00 |只看該作者
第236章 當年宮闕 (一)

    阿實頓時呆住了,他張大嘴巴,指著自己:“我——?”

    “對,就是你,或者說,你的口音。”黃梓瑕將周子秦手中的那本《歸內經》拿過來,擺在他的面前,“請你念一下,這個方子裡的所有藥名。 ”

    阿實呆呆地看著面前眾人,見大理寺的官吏們點頭,他才戰戰兢兢地一個一個念了下去:“白蘞、細辛、白足(術)、甘松、白加(僵)蠶、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芨、薏苡仁……”

    眾人聽著,還沒會意過來,黃梓瑕抬手止住了他:“等一下,請你再念一下這個藥。”

    她的手放在“白芷”那兩個字之上。

    阿實張了張嘴,然後又念了一遍:“白芨……”

    “大家注意到了嗎?阿實的發音有些問題,所以,我剛剛便已經注意到了,他說到'時辰',便會說成'習辰';他說到'一直',便會說成'一及'——所以,我便注意到了,這裡面的一個藥,白芷。”

    黃梓瑕的手指在藥方的“白芷”二字之上,舉起來示意眾人觀看:“剛剛阿實念了兩遍,相信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所發的音,一直都是'白芨'。”

    周子秦與大理寺眾人頓時明了,個個愕然瞪大眼睛,轉而看向張行英。

    而張行英的臉色,也在瞬間僵硬,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黃梓瑕將手中的《歸內經》緩緩合攏,握在手中,緩慢而清晰地問:“張二哥,你說你沒有背過這個方子,又沒看過當時抓藥的那個方子,那麼,你當時聽到的,應該是'白芨'才對。可為什麼,你在證明自己當時在旁邊的時候,會說聽到他口中念著的,是'白芷'呢?”

    張行英呆呆站在那裡,臉色由白轉青,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周子秦僵立在堂上,瞪大眼睛望著張行英,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張二哥……你,你準備如何解釋?”

    大理寺的人向旁邊的差役使了個眼色,四個差役趕緊圍上來,防止張行英有什麼異動。

    張行英卻彷彿沒有感覺到什麼,依然怔怔地站在那裡,神情變幻,拼命在想著什麼,卻無從說起。

    黃梓瑕緩緩說道:“張二哥,還是讓我來講一講昨日的經過吧。在我從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出來之後,你就跟上了我,伺機下手。就在此時,我因為要替夔王買藥,所以正中你下懷,帶著我到了你熟悉的端瑞堂,還將我帶到了炮藥室。室內藥氣瀰漫,你不動聲色地用迷藥將我迷倒,然後出來找人聊天,替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據。因為其他人都在忙碌,所以你選中了與自己並不熟悉的阿實。然後在拉拉扯扯一段時間之後,你等來了他的一張藥方——而且,正是你知道的藥方。你聽了前面幾個藥之後,明白了這是什麼方子,而在另一邊,倒霉的阿七正好進了炮藥室內拿東西,於是你就立即潛進去,殺死了他,並將凶器丟在了我的懷中,然後又立即返回——而這個時候,阿實的那張藥方,還未湊完,他完全沒有覺察到,你已經繞過藥櫃之後,去了炮藥室又返回來了!”

    張行英面色鐵青,他原本高大的身軀,此時也彷彿已經站不住了,微微晃動了一下。

    他身旁的幾個差役立即排開了眾人,而大家也紛紛散開,避之唯恐不及。

    黃梓瑕盯著他,聲音清晰堅定,無比確切:“張二哥,你卻沒有想到,殺人是件如此不容易的事情。原本計劃中應該萬無一失的手法,卻因為你不巧挑上了阿實,因為他不巧口齒不靈便,便導致你的計劃功虧一簣,露出瞭如此大的馬腳!”

    “我不應該……多此一舉的。”

    張行英終於開了口,聲音遲緩艱滯。他目光盯在黃梓瑕身上,卻彷彿是在看著自己的死仇一般,雙眼通紅,目眥欲裂:“我應該,像一開始想的那樣,直接殺了你。”

    他聲音中的怨毒可怕,讓周子秦頓時心驚膽戰地喊了出來:“張二哥,你……你說什麼!”

    黃梓瑕卻沒有回答,她只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倔強盯著他。

    “我真是蠢,為什麼臨到頭了,還要心軟……我原本打算直接在砲藥房殺了你,反正我有不在場證據,就算被懷疑,被帶去訊問一番,我也​​不一定逃不掉……”他咬牙切齒,滿臉悔恨地嘶吼道,“可我卻下不了手!你明明已經被我迷昏在那裡,我只要一刀就可以割斷你的喉嚨,我卻……我卻無法動手… …”

    黃梓瑕閉上眼,轉頭避開他瞪著自己的憤恨目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只覺得喉嚨乾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和阿實聊著天,等待著機會,等到那張我以前被我爹逼著背過的方子,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可同時,我卻發現阿七繞過藥櫃,進了炮藥房。那時我幾乎想要放棄了,我想我的機會轉瞬即逝,而阿七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我恐怕殺不了你了……”他神情狂亂,彷彿陷入瘋狂,周圍四個差役趕緊撲上去拉住他。而張行英卻彷彿並未有所感覺,只依然朝著黃梓瑕叫道,“就在此時,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想……我無法下手殺你,可終究有人能幫我殺你!只要我嫁禍於你,終究你會身陷牢籠,自會有人收拾你!看你還怎麼妄想要去救夔王這個千古罪人!”

    黃梓瑕聽著他的怒斥,只覺得自己的眼睛痛得無法遏制,心口的炙熱疼痛彷彿燒到了眼中,那裡有東西,要制止不住決堤而出。

    她緊緊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著。可縱然她拼命控制住自己即將流下的眼淚,卻無法控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劇烈顫抖的手臂,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整個身軀靠在牆上,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她聽到張行英的嘶吼,如在耳畔一般清晰:“黃梓瑕!你與夔王蛇鼠一窩,我身為夔王府內侍,別人不知,我卻再清楚不過!夔王被龐勳附體之後,密謀傾覆大唐天下,意圖謀反!我心中盡知你們所作所為,可惜人微言輕,無法將你們的罪惡昭彰於天下!”

    差役們拼命拉扯制止,可張行英身形偉岸,終究他們也無法徹底制住,反而差點被掀翻。四人只好死死地抱住張行英,給他鎖上鎖鏈。

    被壓倒在地的張行英,雙目盡赤,依然死死地盯著黃梓瑕,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卻依然以嘶啞的聲音怒吼:“黃梓瑕!你與夔王李滋,密謀反叛,欲大亂天下,必然不得好死!我微賤之軀,何患生死?縱然拼將一死,也要讓天下人知道你們的罪行!”

    大理寺眾官吏心驚膽戰,不敢再聽下去,趕緊命人堵住張行英的口。

    卻只聽的張行英冷笑數聲,被掰開的口中忽然湧出一股黑血來。他那雙眼睛始終緊緊盯著黃梓瑕,瞪得那麼大,幾乎要將自己的目光化為刀劍直戮於她。然而那雙眼睛終究還是漸漸地蒙上了一層死灰,他很快便摔了下去,轟然倒在堂上,再也不見動彈。

    差役們剛剛壓制不住他,此時見他忽然倒下,尚且心有餘悸。有人小心地踢了踢他,見他一動不動,才蹲下去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後才驚愕地將他翻過來查看。

    周子秦趕緊跑上去,抱著他連聲叫著:“張二哥,張二哥!”

    他臉色黑紫,氣息全無。

    周子秦呆呆抱著他許久,才抬頭看向黃梓瑕,低聲說:“張二哥……服毒自盡了。”

    黃梓瑕靠在牆上,只覺得眼前一片黑翳,看不清,也聽不清。她只恍惚地“嗯”了一聲,一動也不動地繼續靠在那裡。

    周子秦見她沒有反應,又說了一聲:“和呂老伯一樣,咬破了口中的毒蠟丸死的……真沒想到,他居然學會了這個。”

    黃梓瑕這才彷彿回過神來,喃喃地問:“呂老伯?呂……滴翠?”

    周子秦張了張口,卻不知她在說什麼,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張行英的屍身,在周子秦的懷中,漸漸變冷。

    他和黃梓瑕,心中想到的,都只有一個念頭——

    滴翠,該怎麼辦?

    普寧坊內,安安靜靜的下午。

    老槐樹下依然坐著一群婦人,一邊做女紅一邊嘮著家長里短。幾隻貓狗在暖和日頭下打著架。剛出了年,小孩子們兜里還有幾顆糖,正在歡鬧著玩羊拐子、踢毽子,賭賽著那幾顆糖果。

    周子秦與黃梓瑕來到張行英家門口,隔著落光了葉子的木槿花籬,可以看見裡面打理得乾乾淨淨的院子,葡萄架下水道清澈,裡面還有幾支枯萎而未倒的菖蒲。

    周子秦小心地問:“黃姑娘,大理寺那邊,是不是很快就有人到這裡來告知了?”

    黃梓瑕點一點頭,低低地說:“應該是的。在我的嫌疑撤銷之後,會出具案卷送到他家來。”

    “張伯父……可怎麼辦呢?”周子秦愁眉苦臉道。

    黃梓瑕看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木槿樹籬,只是怔怔出神,沒說話。

    “那……我們真的要進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嗎?”很明顯,周子秦不想做這個傳遞消息的人。

    黃梓瑕遲疑片刻,然後說:“要。不然,我怕大理寺的人來了之後,滴翠反應不及,反而容易出事。”

    周子秦嚇了一跳,問:“滴翠?”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去叩擊門扉。周子秦急了,趕緊拉下她的袖子,問:“你說啊,怎麼回事?為什麼忽然提起滴翠?”

    “在我們發現滴翠的行蹤之後,告訴了張二哥,然後,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滴翠了,是不是?”黃梓瑕注視著緊閉的屋門,緩緩道,“而且,如果沒有和張二哥在一起的話,滴翠又何從知道我們將會遭遇到危險呢?”

    “你的意思是說,其實張二哥一回到京中,就已經與滴翠重逢了?只是,只是他一直沒有告訴我們?”

    “嗯,所以我們告訴張二哥滴翠的蹤跡,只是讓他們防備隱藏而已。這也是我們之後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滴翠的原因。”

    他們正說著,院裡面傳來蒼老的聲音:“誰呀?”

    周子秦趕緊提高聲音,說:“伯父,是我啊,周子秦。之前張二哥帶我們來見過您幾次的,您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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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
發表於 2016-12-23 16:01:12 |只看該作者
第237章 當年宮闕 (二)

    “哦,周少爺啊。”張父樂呵呵地過來開了門,看見黃梓瑕,卻沒認出她是之前來過的楊崇古,周子秦只說:“這也是張二哥的朋友,姓黃。”

    “哦,兩位請進。”張父笑著讓他們進院子來,看了看屋內,準備去煮茶。黃梓瑕開口說道:“伯父別擔心,張二哥和我們提過滴翠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她在這兒的。”

    “這孩子……還是這麼直腸子。”張父略有尷尬,笑道,“不過這也說明你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自然是信得過你們,所以才說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隱藏,請他們進了屋內坐下,對著樓上說道:“滴翠,張二哥的朋友來了,你下來幫忙煮個茶。”

    “哎,我就下來。”她立即便下來了,看見他們坐在堂前,略略施了一禮,有點不太自然地轉身到灶間煮茶去了。

    張父笑瞇瞇地在他們面前坐下,說:“行英今天應該還在夔王府應差吧,不知二位找他何事?”

    周子秦見他這樣問,一時語塞,只能訥訥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望著面前的張父,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許久,只能說:“伯父最近身體可好?看起來精神頭兒很足。”

    “我這病,本來是真難,一日三番藥,每次都要現煎,煎足兩個時辰,還得按時服用,所以我是沒指望斷根了。可滴翠這孩子來了之後,日日四更天起床幫我煎藥,雷打不動服侍我一日三次藥湯。我光喝藥都覺得煩了,可她硬是耐著性子跟我磨,勸我喝,幾個月下來,終於慢慢有起色了。”張父眼望著灶房,感嘆說道,“那次她逃出京城之後,不久便回來了,是擔心沒人幫我煎藥,我的病又會復發啊!你們說,我能把這好孩子往外推麼?就算拼了一家老小,我也得留著她呀!只是當時行英已經下川蜀尋人去了,我們又通知不到,直等到他回來後,才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

    周子秦和黃梓瑕聽著他的話,兩人對望著,都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周子秦更是眼圈都紅了,只是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唇,怕一開口就要哭出來。

    見他們表情奇怪,張父倒是有點奇怪了,見周子秦的神情,更是覺得不對勁,正要開口詢問,滴翠捧著茶盤上來了,他便也先不詢問,只給各人分茶。

    等眾人都喝了幾口茶,張父才問:“對了,周少爺,上次那件事,你可幫我問了麼?”

    周子秦趕緊點頭:“伯父您是說那幅畫嗎?”

    “是啊,這畢竟是先皇御賜我的東西,官府沒收似乎也不好吧?”張父頗有遺憾道,“這畢竟是御賜之物,我此生最大榮耀啊!”

    周子秦皺眉道:“這個真的好奇怪,我倒是去問過,大理寺、刑部、京兆府,我托熟人尋遍了證物房,卻都說沒有在他們手中。”

    張父也只能點頭道:“總該在的,慢慢找好了。”

    黃梓瑕見話題已經岔開,便問:“張老伯,不知當年您進宮診脈的情形,可否具體對我們講講呢?”

    “哦,說起這事啊,可是我此生最榮耀的事情……”說到這裡,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神采奕奕起來,“我記得是會昌六年三月初,有一天黃昏,我正要結束坐堂之時,忽然有人過來找我。我一看是個面白無須的老宦官,頓時就奇怪了,宦官該在宮中御醫處看病啊,何須來找我呢?而那宦官一開口說話,我就真是又驚又喜了——”

    周子秦心知肯定是找他去宮裡的,但他此時思緒混亂,一時竟無法搭話,只靜等著張父繼續說下去。

    張父也不介意他的反應,照舊樂呵呵地說下去:“當時那宦官說啊,我的好友許之緯在宮中任御醫多年,如今陛下誤服丹藥,斷斷續續昏迷了有數月了。他對此並非專精,因我在毒痺這方面經驗豐富,便推舉了我,讓我進宮試試看。”

    周子秦問:“這麼說,張老伯肯定是在宮中大顯身手,終於成功讓先帝醒轉,所以才讓先帝賜下那張御筆?”

    張父略一遲疑,然後說:“這個,說來慚愧,也只救得陛下一時清醒。然後我便離開了。”

    “應該?”周子秦反問。

    張父嘆了一口氣,敲敲自己的腦袋說:“人老了,記憶有些模糊了。尤其是當日情形,可能是我太過激動,結果現在想來反倒恍恍惚惚,似幻如真,記得不清楚了。”

    黃梓瑕說道:“您說一說還記得的就行。”

    “嗯……當時我給陛下施針,也是小心翼翼。身旁眾多宦官侍女看著,還有好幾個妃嬪,所以像臨泣、天沖、風池穴這種,我都不敢下手,連用了十二針,陛下才終於甦醒了過來……”

    周子秦眨眨眼:“那……您記得挺清楚的呀。”

    張父捋著鬍子得意地說:“這是我看家的本事,當然記得。陛下睜開眼看見了我,旁邊的人趕緊說是我施針令陛下醒來的,陛下點了一下頭。然后宮人們便一擁而上,哭的笑的亂成一團。旁邊宦官帶我去領了賞,讓我在旁邊候著,看是不是還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在外面和一群人一起候著……”

    黃梓瑕便問:“在外面等候的人中,是否有一位沐善法師?”

    張父一拍腦袋,說:“好像是有一位大師,但只與我打了個照面,馬上就進殿去了。我一想覺得奇怪,這幾位皇子都候在外面呢,怎麼一個和尚先進去了。”

    “然後呢?”周子秦趕緊問。

    “那位大師進去後不久,幾位皇子也被召喚進去了。我還想候著呢,宦官們說不需我了,我也只好離開。大明宮真大啊,我被一個老宦官帶著往外走,邊走邊看周圍的宮闕,就在走到宮門口時,之緯正在等我,我們談了片刻,後面就有人送了東西過來,說是陛下賞賜。”張父興奮地說道,“賞賜的財帛就不需要說了,真沒想到,陛下剛剛醒來,就給我親手畫了一幅御筆賞賜,真是無上之喜啊,之緯也說,他在宮中擔任御醫多年,也未曾見過誰有這樣的榮幸呢……可惜啊,可惜我剛收到畫,就聽到後面有人奔來,大聲向所有人傳話說,先帝已經駕崩了……唉!”

    周子秦還想打聽一下先帝長啥樣,黃梓瑕給他使了一個眼色,他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來意,頓時心情又沉重起來,默默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只能​​自己開口,說:“張老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終究如此……切勿太過悲傷。”

    “先帝都駕崩十餘年了,我還悲傷什麼?”張偉益漫不在乎,然後才想起,又問,“二位今日到這邊,是來找行英的吧?他回來時間不定,要不,你們去夔王府找找看?”

    “不……不是,老伯,其實我們是來告訴您……”周子秦吞吞吐吐的,黃梓瑕給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與自己到旁邊,低聲問:“或許……我們可以先隱瞞一下,等張老伯的身體痊癒了再說?”

    周子秦有點遲疑地說:“可是,很快大理寺的人就要上門了,你覺得還瞞得過嗎?”

    黃梓瑕微微皺眉,還未說話,外面忽然傳來捶門的聲音,咣咣咣十分用力:“有人嗎?有人在家嗎?”

    張父趕緊應了一聲,準備去開門。

    黃梓瑕抬手示意他停下,然後轉頭對內低聲道:“滴翠姑娘,你趕緊先上樓去。”

    在內堂的滴翠應了一聲,趕緊上樓去了。

    張父詫異問:“怎麼啦?這邊鄰居也時常有來往的,不會擅入我家內堂的。”

    黃梓瑕心亂如麻,只能顫聲說:“張老伯……生生死死的事情,非人力所能挽回,您、您千萬看開些。”

    張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只伸手開了門。

    門外是穿著公服的兩名小吏,看見了他之後便問:“是張行英的家人嗎?”

    張父點頭,趕緊問:“我家行英……怎麼了?”

    “他死了,如今停在城南義莊,你去認屍畫押吧。”

    公事公辦的口吻,毫不留情的簡短話語。張父卻還未回過神來,只呆滯地站在門口,木訥地看著他們,忘了伸手去接他們手中的捲宗單:“什麼?”

    那兩人只把單子往他手中一塞,說:“城南義莊,這兩天你自己或者家裡其他人,盡快去認屍吧,我們等著結案呢。”

    張父怔怔站在門口,一張臉直成青紫,毫無人氣。那兩人見了也有點擔憂,便看了看裡面,問:“老丈,你家裡還有人吧?單子如今送到了,你記得及早過去,我們先走了。”

    張父依然僵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口中只喃喃問:“怎麼……怎麼死了?”

    “他殺人嫁禍,企圖陷害別人。事情敗露之後,畏罪自殺了。總之不是什麼好下場,你趕緊去認屍吧。”那兩人說完,轉身就走。院門外早已圍了一群人,聽到張行英的罪名,紛紛對張家院門指指點點,驚疑不定。

    黃梓瑕見外面人多口雜,趕緊把門一關,然後扶住張父的身軀,急聲叫他:“張老伯,老伯……”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已經僵直地倒了下去。黃梓瑕畢竟是個女子,一時拉不住他倒下的身軀,只能攬著他重重地撞在身後的門上,咚的一聲悶響。

    周子秦趕緊搶上來,扶住他們,卻發現張父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滴翠從樓上小窗內已經看到外面的動靜,她跌跌撞撞跑下來,已經哭得氣息都噎住了,只跪在地上撫著張父的手臂嚎啕。

    黃梓瑕默然站起,覺得自己的肩膀痛得異常,顯然是剛剛在牆上撞得狠了,卻也只怔怔按著不說話。

    眼看著滴翠哭得幾乎要昏死過去,周子秦都有點怕了,趕緊說:“呂姑娘,你別太傷心了,這事……這事也沒辦法……”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想抽走張父手中那張紙,誰知那張單子被他死死攥著,竟是抽不動分毫。他見滴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趕緊抬手擋住那張單子,給黃梓瑕使眼色。

    黃梓瑕忍著肩膀的劇痛,不動聲色地跪下來,準備以衣服下擺擋住那張單子時,滴翠卻俯下身,將張父的手握住,看著那張紙,問:“這是……張二哥死了?”

    黃梓瑕知道她已經在樓上聽到這個消息,也只能點頭,低聲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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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01:23 |只看該作者
第238章 當年宮闕 (三)

    “我就知道……他給自己準備毒蠟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樣……”滴翠喃喃說著,將張父的手又緩緩放下了。她想去扶張父,可她身軀嬌弱,又怎能扶得動他?

    “我來吧。”周子秦說著,將張父一把抱起,送到屋內。黃梓瑕摸了摸他的脈門,脈搏雖然微弱,卻還算穩定,才放下了一顆心,只說:“是氣急攻心,歇一歇會好的。”

    滴翠只望著張父怔怔出神,一言不發。

    周子秦欲言又止好幾次,終究還是開口,問:“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給我們寫下了一個‘逃’字?”

    滴翠點了一下頭,眼圈紅腫,神情木然地說道:“從蜀地回來,我就覺得張二哥不對勁了。他常夙夜憂嘆,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發呆整夜,我怎麼安慰他也沒用;他從我爹那邊翻到了幾顆毒蠟丸,悄悄藏了起來;他……他還曾帶我出去,以我為掩護,與一個少年偷偷說話。”

    周子秦詫異問:“少年?和一個小孩有什麼好說的,值得你不安?”

    “因為……我聽到那個少年說,公公要黃梓瑕,不要再礙事了。”滴翠說著,摀住自己的臉,又哀哀地哭出來,“我知道黃梓瑕就是楊公公……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行英要殺她,可我卻記得楊公公曾在我耳邊,對我說出那一個'逃'字,讓我可以在我爹死後,撿回一條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還她這一個逃字……”

    黃梓瑕臉上化了妝,已經面目全非,但是聽到她這樣說,卻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轉過了臉去,低聲說:“黃梓瑕她……多承呂姑娘你的厚意了。”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又問:“那,那個少年,你可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背後指使張二哥殺黃梓瑕的,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那少年,長得挺清秀的,說著那樣殘酷的話,卻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經心的樣子……我怕極了,我讓張二哥不要,他卻只轉開了眼,說,你不懂……”

    屋內一片安靜,只剩得滴翠的聲音靜靜迴盪,虛浮無力,聽來更顯淒涼:“我是不懂……我不知道,當初坐在小院中吃著我做的古樓子、言笑晏晏的幾個人,難道不應該是朋友嗎?轉眼之間,竟要落得這樣……”

    周子秦想開口安慰一下她,可嘴唇顫抖,眼淚卻湧了滿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輕輕拍著滴翠的肩,也是無言。

    只聽得滴翠喃喃的聲音,輕細軟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張二哥也死了,我又怎麼辦……”

    黃梓瑕心裡一驚,立即說道:“呂姑娘,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張二哥死了……張老伯現在病又復發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也好好照顧張老伯!”

    滴翠面如死灰,垂首看著躺在那裡的張父,眼中淚如雨下,許久,才閉上眼,緩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梓瑕也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可現在腦中一片混亂,她也只能先讓周子秦去西市找張行英的哥哥,然而再三囑咐滴翠要保重自己,照顧好張父,等張行英的兄嫂回來了,又叮囑他們一定要照看好滴翠。

    張行英的兄嫂雖然也是悲痛欲絕,但他大哥還是趕緊到城南義莊去認屍了,大嫂拉著滴翠,與她一起煎藥守爐,時刻不離她,黃梓瑕與周子秦才略微安心,告辭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是沉默,就連周子秦也一言不發,埋頭緘默。等到兩人在街口分開時,黃梓瑕抬頭一看周子秦,卻發現他臉上盡是淚痕。

    她還想開口安慰一下他,卻覺得自己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她默然轉身進了永昌坊,在無人的背陰牆角,她覺得自己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只能靠在牆上,勉強平抑自己的呼吸。

    她抬起手摀住自己的臉,將那上面半乾的淚痕擦去。被隔絕了日光的背陰處,背後的磚牆冰涼,北風如刀,割得她濕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平緩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門之內,照壁外的平地上,一個少年正曬著日光磕著瓜子。一張清秀柔和的面容藏在蓬鬆的狐裘之內,在陽光下越發顯出一種年少的鮮嫩透亮來。

    正是那次她去王公公住處時,那個漫不經心的憊懶少年。

    黃梓瑕看著他,站在陰暗的門廳之內,只覺得骨髓內冒出的寒意,讓她整個人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而那個少年看見了她,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瓜子殼,站起來,說道:“黃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養著無數小魚的走廊內,地龍讓小魚們依然鮮活遊曳,閃動的金色紅色鱗片在水波之中,映襯出各種詭異的光線。

    那種光線正蒙在王宗實的面容之上,他聽到她來到的聲音,緩緩地轉頭看她,一條條彩色小魚的身姿讓水光波動,在他臉上投下恍惚的光線,他蒼白的面容顯得更加難以捉摸。

    直到他從廊下走出,那張臉呈現在天光之下,黃梓瑕才覺得自己緩緩鬆了一口氣,心口那種窒息的壓抑感也似乎輕了一些。

    王宗實向著她走去,臉上露出些微幾乎看不出的笑意,聲音略顯冷淡:“這麼冷的天,黃姑娘還要四處去走動,畢竟是年輕,生機蓬勃哪。”

    黃梓瑕向他略施一禮:“近來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從蘊之處得知了?”

    聽她說“蘊之”二字,王宗實的面色才略為和緩了些,慢條斯理說道:“正是啊,聽聞你捲入了一樁殺人案,蘊之與我商議過。我讓他不必擔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處理——果然,黃梓瑕畢竟是黃梓瑕,輕易便處理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輕輕地“是”了一聲。

    “真是沒有看走眼,就算是我當年,也沒有你這樣的決斷。”王宗實臉上露出一縷冰涼的笑意,聲音細細緩緩,與他蒼白的面容一樣,帶著一股異常的陰森,“乾淨利落,即便是自己舊友,也毫不猶豫,一擊致命——不給傷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作嘔,卻又有無數氣息堵塞在胸口,無法發洩出來。她明知道並非他說的這樣,但張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淚……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經因為這件事,而完全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裡,是否已經永遠的,成為了殺害張行英的兇手。在生死的抉擇之中,她選擇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張行英。

    但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如鋒刃自心口劃過,太快了,連血都來不及滴下,她便已仰頭望著王宗實,說道:“他是不是張行英、是不是我舊友,並無關係;被誣陷的人是不是我,也無足輕重。黃梓瑕只想探明真相,從不顧及牽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實冷笑一聲,但見她臉色沉靜,便也不再說什麼,只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畢,堂上唯餘他們二人,他才說:“張行英之死,原無足輕重。畢竟如今夔王都被監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誰會去在意一個王府的近身侍衛呢?”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只是他與我一向投契,如今為何會受人挑唆,對我下手,也是一樁值得追索的事。”

    “這幕後原因有何難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願你揭發出事實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殺你以絕後患。”

    黃梓瑕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由得握緊了自己的雙手。指甲嵌進掌心,微微一點刺痛,才讓她勉強克制住自己,低聲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測。”

    他目光掃過她的面容,見她不動聲色,才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說:“今日一早,傳來一個消息。我想著這消息太過重大,怕是無法讓人傳達,所以才親自來找你,知會你一聲。”

    黃梓瑕知道這便是他的來意了,便問:“不知是何事?”

    王宗實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聲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節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顧朝廷節制,於北方有蠢蠢欲動之勢。”

    黃梓瑕略一思索,說道:“振武軍節度使李泳,當初是長安商賈,幾番起落,如今節制振武軍,倒是膽量不小,敢於擅自充擴軍營了?”

    “是啊,連他都有了這樣的膽量,其他節度使又豈會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點、動作的幅度小一點,或者瞞天過海的本事大一點而已,你說呢?”王宗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黃梓瑕默然點頭。皇帝病重,太子年幼,節制各節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勢,各鎮節度使只差一個帶頭的,其餘都擬效尤。而如今,第一個已經出現了。

    王宗實見她神色不定,便慢條斯理道:“對於夔王來說,此事著實好壞參半。你以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是好是壞,只在當今一念之間。”

    若皇帝欲借夔王之力撫平各鎮節度使,則李舒白即使身負如今的滔天罪責,恢復往日威勢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覺得夔王坐擁各鎮軍馬,怕太子年幼,皇叔勢大,則很有可能先為新帝解決掉皇位的最大威脅。那麼,李舒白不但不能回復昔日榮光,就連性命怕也堪憂。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陣收緊,連氣息都有些不穩:“公公耳目聰明,又是聖上最信得過的人,不知您可知道聖上的確切意思?”

    “從來君心難測,何況我區區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實嘲諷地一扯嘴角,又說,“不過也就這幾日了,陛下定會有個決斷的,你只需記得在此靜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聲應了。

    王宗實還想說什麼,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輕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輕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來,跑到王宗實的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王宗實抬眼皮看了黃梓瑕一眼,然後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低聲問:“這麼快?”

    那少年點了一下頭。

    王宗實轉頭看向黃梓瑕,說道:“走吧,帶你去看一場戲。”

    黃梓瑕不明就裡,下意識問:“看戲?”

    “對,一場……讓你預想不到的戲,看了之後,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鬱,情緒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會不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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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3 16:01:35 |只看該作者
第239章 繁花相送 (一)

    馬車一路向西,在開遠門附近停下。

    那裡早已圍了一群人,個個仰頭望著城牆上,議論紛紛。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下了車,抬頭望向開遠門上高大的城牆。

    王宗實冷眼看著她走向城牆,推上了車門。

    黃梓瑕向著前方一步步走去。在城樓旁邊的城牆之上,正有一個老者站在上面。寒風呼嘯,他站在高處風口聲嘶力竭地大吼:“夔王謀逆,屠殺兄弟,天地不容!”

    黃梓瑕慢慢地走近兩步,沉默地在人群之後抬頭看他。雖然那老人的面容已經扭曲,聲音嘶啞得不忍猝聽,但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這是張行英的父親。

    “我兒張行英,身為夔王府內侍,早已覺察夔王叛逆野心!他不肯助紂為虐,斷然拒絕與那等喪心病狂之徒同流合污!如今夔王那賊子已事發被擒,然而府中尚有人企圖救助,我兒欲為國盡忠,擒拿餘孽,誰知卻功虧一簣,反遭他人暗算,如今身死,是我張家之榮!是光耀門楣之事!”

    黃梓瑕聽著他歇斯底里的嘶吼,在周圍人的驚詫議論之中,一動不動,只覺得張偉益身後的日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她覺得一陣暈眩,只能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看見人群中不遠處,有一人回頭看她,正是周子秦。他臉上滿是驚愕慌亂與不敢置信,看見她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向著她這邊擠來,然而周圍的人太過擁擠,他的腳步被阻攔,只能遙遙看了她一眼,然後趕緊又回頭看城牆上的張偉益。

    “蒼天開眼,當今聖上有德,天下黎民只求早日剷除妖孽,還我大唐安靜祥和……”他說到此處,聲音已斷續凌亂不可聞。原來是城牆守衛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已經卡住他的雙臂,要將他拖下來了。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上面的那陣混亂,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一日在翔鸞閣上,鄂王李潤對李舒白的痛斥。

    不同的人,相同的話語,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

    周圍的紛紜議論,正如同群蜂轟鳴,在她耳邊紛亂響起——

    “這麼說,夔王真的要謀反?”

    “誰說不是呢!夔王先殺鄂王,如今又有他府中近衛冒死阻止,可惜功虧一簣,唉……”

    “我就說夔王已被龐勳附身,要傾覆大唐天下,你們之前還不信!”

    “聖上明鑑,夔王已被控制,可府中還在垂死掙扎之人,究竟又是誰?”

    “總不過就是那些閹人宦官之類的,可惜了鄂王與這張家父子為國為民忠心耿耿,竟就這麼被害死了!”

    “要我說,夔王屠殺至親兄弟證據確鑿,這等禽獸不如之人,便是死也不足惜!”

    “哎,夔王在未被龐勳附體之前,好歹於社稷有功,今上仁德,又豈能對他說殺就殺?”

    “就算死罪可免,那也總得給予懲戒,或廢為庶人,或流放或幽禁,不然如何服天下?”

    聽著周圍這民間輿論,她後背的冷汗,隱隱地冒出來。整個人一瞬間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究竟是在那日的棲鳳閣之上,還是在開遠門城樓之下。

    猛聽得周圍眾人齊聲尖叫,有些婦人小孩的聲音更是尖厲淒慘。黃梓瑕卻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她只是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城牆上的張偉益甩脫了所有試圖抓住他的兵卒們,在瘋狂的吼叫中縱身一躍,向著下面義無反顧地撲去。

    快得,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黃梓瑕的腦中,卻空白了許久。

    整個天地一下子閃成黑色,然後又換成白色。許久,眼前才有漫漫的灰黃色湧上來,將前面的顏色一點一點染回來。

    她木然的,在驚惶散亂的人群中站著,一動不動。

    有人往前湊去看熱鬧,也有人嚇得往後疾跑,似乎怕聞到血腥味。有人大喊:“死了死了,死得好慘,腦漿都出來了!”也有人抱著哇哇痛哭的小孩子,趕緊輕聲安慰。

    直到混亂基本結束,除了屍體旁邊一圈人之外再無其他,黃梓瑕才僵硬地往前走去。擠成一堆的人群見她神情可怕,嚇得紛紛讓路,暗自猜測裡面的應該是她認識的人。

    黃梓瑕走到人群中,發現周子秦正蹲在張父屍體旁邊發怔。見她過來,他呆呆看了她一眼,才脫下自己的外衣,將張偉益的臉遮蓋住,然後走到她身旁站著,許久,一言不發。

    周圍的人見如此,也都漸漸散去了。

    京兆府的人終於過來了,因張偉益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城樓自盡,案情簡單,周圍人都可作證,因此京兆府中的人只簡單記錄了一下旁證。領頭的恰好與周子秦之前有過數面之緣,便拉過周子秦,小聲問:“子秦,我聽說,此事與夔王有關?”

    周子秦愣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說:“是……張老伯臨死之前,確實是痛斥夔王。”

    “說些什麼?”他又問。

    周子秦皺起眉想了想,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事情太過突然,我又情緒激動,一下子忘記了具體的話語……你可以去問問周圍的其他旁觀者,畢竟,總有幾百上千人聽到了張老伯的話吧。”

    京兆府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不想轉述關於夔王的惡言,便也不勉強他,朝著他拱拱手,然後說:“既然如此,我先去詢問一下其他目擊人等。”

    京兆府的仵作也早已佈置好白布涼傘,就地開始檢驗張父的屍身。

    “確係高處墜亡無誤。”仵作初步檢驗之後下了結論,又請周子秦過去檢視。周子秦今日遭逢兩重劇變,異常沉默,草草與他一起再驗了一遍,確是墜亡。頭部撞得血肉模糊,頸椎折斷,立斃。

    “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他跳下來的呢,這死因還有疑問麼?”仵作說著,在驗屍單子上簽了名姓。

    另有人說道:“死因好說,只是這跳城樓的原因,可真不好說……要往陳詞單子上寫麼?”

    領頭的搖搖頭,說:“難寫,我看先回去請示了再說吧。”

    周子秦失魂落魄地轉身看向黃梓瑕,卻見她那張之前還恍惚的面容,已經沉靜下來。

    她緩緩說道:“子秦,你去問一問,張老伯是怎麼上的城樓。”

    周子秦應了一聲,轉身向著城樓台階處走去。不一會兒他轉回來,與正在搜檢張偉益遺物的士兵說了一句,然後將其中一個令信拿走,出示給黃梓瑕,低聲說:“是用這個令信上去的。”

    黃梓瑕看了看,原來是王府軍的令信,自然是張行英所有。

    她抬手接過令信看了看,低聲說:“這東西,自然應該是張二哥隨身攜帶的……怎麼會在張老伯的手裡?”

    “是不是……張老伯去義莊認屍時,拿到的?”

    “這種公家之物,義莊必定早已保管好或送往王府,不會留在屍體身上的。”黃梓瑕又想了想,搖頭說,“不,這短短的時間,不夠張老伯從普寧坊到義莊再回到普寧坊旁邊的開遠門。”

    周子秦遲疑著,低聲問:“你的意思是……張二哥沒死之前,這令信早就已經在張老伯的身邊了?”

    黃梓瑕輕輕地點頭,聲音艱澀道:“嗯,恐怕是早已準備好了……如果張二哥失手而死,張老伯就上城樓當眾宣揚此事——總之,必定要掀起一場滔天風浪,不能倖免。”

    周子秦不由駭得倒退一步,只是喉口彷彿被人扼住,竟說不出任何話來。

    “我也不知夔王何德何能,值得對方這樣狠絕……張老伯,與我們又有何瓜葛,為什麼連他也要被牽涉在內?”她喃喃說著,慢慢轉過身,說,“走吧,事已至此,一步步只會走向更絕望的境地。”

    周子秦忍不住追上她,問:“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王爺又……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說:“別問了,子秦。我們所要面對的勢力,實在太過可怕,我現在只擔心……所有我重視的一切,都會被捲入這漩渦之中,所有我在意的人,都會一個個身不由己成為對抗我的棋子……”

    周子秦默然凝視著她,雙手攥緊又鬆開,最終,他艱難地,卻無比凝重的,一字一頓說道:“但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無論這世上的人都在說什麼,無論有多少人背棄你,周子秦,永遠相信黃梓瑕。”

    黃梓瑕的眼睛瞬間通紅,那裡面的熱潮無法抑制,即將決堤。她仰起頭,深深地呼吸著,良久,才平抑了自己心口急促的跳動,努力壓抑住自己喉口的氣息,低低地說:“多謝。黃梓瑕,也永不會讓周子秦失望。”

    城牆外的街巷之中,王宗實的車還在等著她。

    他端坐在車內,袖手看著她,一言不發。等到馬車起步,才慢悠悠地問:“有何感想?”

    黃梓瑕低頭沉吟片刻,問:“王公公早已得知此消息,當時若要阻攔,或許……還來得及?”

    “你都沒想到的事情,我怎麼會想得到呢?”他唇角扯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她一眼,又說,“何況,張家父子與我有何關聯,若不是為了你,我又何必操心?”

    “多謝王公公垂愛,梓瑕感激不盡。”她垂目說道。

    車身隨著行走而微微起伏,黃梓瑕隔窗看見外面馬上的那個少年,清秀的側面輪廓,偶爾漫不經心地抬手碰一碰頭頂下垂的樹枝,一臉天真無邪。

    見她看著外面,王宗實便說道:“他叫阿澤。十數年前我撿到他,當時還愛附庸風雅,給他取名為雲夢澤,但如今覺得,還是阿澤順口。”

    黃梓瑕問:“王公公貴為神策軍護軍中尉,權傾當朝,身邊卻只有這麼一個小童常伴身邊,不會覺得不便麼?”

    “凡事親力親為,才算活這一場,不然又有什麼意思?”他眼皮一撩,又說道,“何況我又有什麼事情?雖奉聖上之命查探鄂王被殺一案,但如今聖上不問,我也無從下手,一切倒都落在你身上了。”

    黃梓瑕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看著他不動聲色的神情,便也不說什麼,將目光從阿澤的身上收了回來。

    王宗實一哂,忽然說道:“送佛送到西,再送你一份大禮也無妨。”他輕叩車壁,吩咐車夫道:“去修政坊。”

    車夫應了一聲,立即驅馬轉了個彎,向南而行。

    黃梓瑕問:“王公公要帶我去見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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