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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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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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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3:29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十四長街寂寂(一)

    大唐長安有兩個外教坊,琵琶琴瑟等藝人在外西教坊,位於光宅坊,離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並不遠。

    黃梓瑕跑到教坊,那裡面因是樂舞伎人們聚集所在,所以門口還有個婆子坐著嗑瓜子,看見她過來了,便抬手攔住了她:“這位小公公,您找誰呀?”

    黃梓瑕趕緊向她行禮,說:“不好意思啊婆婆,我要進內去找錦奴。”

    “哎喲,今天可巧,一個找錦奴的,又一個找錦奴的。”婆子說著,拍拍衣裳上的瓜子殼站了起來,問,“你不會也是什麼東西借給錦奴了,現在聽說她跟人跑了,所以過來取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問:“還有人在我之前來了?”

    “可不是麼,天仙似的一個姑娘家,我老婆子這輩子沒見過第二個。”老婆子明顯年​​紀大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那眉眼,那身段,就算是畫裡走出來的仕女跟她比,都差一份光彩靈動呢。”

    “是那婆婆可知道她的姓名?”黃梓瑕趕緊問。

    “不知道,反正比你這個空口白話的小宦官不同,人家可是拿著錦奴當年寫給她的信來的。我老婆子可識字!”

    眼看這婆子沒有放她進內的意思,黃梓瑕只好陪笑著從荷包裡掏出自己的部分經費給婆子:“婆婆,您看……我也是奉命而來。我們王爺把個頂要緊的東西給了錦奴姑娘,現在知道她跑了,正氣頭上呢,我這趟要是拿不回東西,王爺可不把我給打出府去?”

    “哎喲,那可不成,老婆子我平生心善,最見不得人受苦的。”老婆子一個小銀錠落懷,頓時眉開眼笑,“來來,我指給你看錦奴的那個房間——就在二條東頭第三間,我們這邊一個時辰不到就要關門落鎖了,你趕緊找找。”

    黃梓瑕陪著笑應著,趕緊尋往二條東頭第三間。到了那邊一看,錦奴房間的門居然大開著,有兩個小丫頭正在門口說話。

    黃梓瑕趕緊上去,問:“兩位,請問剛剛那位仙女似的姑娘呢?”

    那兩個丫頭回頭看了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宦官服色,便笑問:“喲,你是哪邊的人呀?內教坊的人?還是諸王府邸的公公?”

    “可不就是我家王爺有東西落在錦奴姑娘這兒了,現下她不見了,王爺讓我來找找他送給錦奴姑娘的一件東西,雖然東西不稀罕,但卻是王爺舊時珍愛…… ”黃梓瑕誠懇地說,“聽說先來了位極美麗的姑娘?”

    “可不是呢,錦奴本來也挺好看的,誰知還有那麼漂亮的一個妹妹。 ”左邊的小丫頭說道,又朝里面看了看,嘟著嘴說,“不是說去旁邊買點零用什麼的嗎?怎麼還沒回來呢? ”

    “是啊,我還急著看她那幅畫呢。”另一個丫頭皺眉道。

    黃梓瑕詫異問:“什麼畫?”

    “就是那個,傳說中什麼六女的,據說揚州有幾個伎樂藝人就是從其中悟出了樂舞道理,最後成了一代傳奇的。”

    黃梓瑕啞然失笑:“雲韶六女?”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可你是個小宦官,也要看那張畫悟道嗎?你又不學樂舞。”

    “……”黃梓瑕無語,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傳言是從哪裡來的。她心想著那個帶著畫過來的美人必定是程雪色,在心裡暗暗詫異,為什麼陳念娘沒有第一時間與她過來找自己。

    那兩個丫頭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未回來,便嚷著要走了。黃梓瑕問她們:“錦奴的房間可以進去嗎?”

    “可以呀,她走的時候,值錢的和重要的東西應該​​都拿走了,沒拿走的也被坊間的人分光了,個個說得好聽,幫錦奴先收著,其實還不個個自己收用了?我看裡面呀,八成沒啥東西留下了。”

    “話雖如此,權當碰個運氣了。”黃梓瑕說著,告別了她們,走進門去,四下看了看。

    錦奴的房間十分雅緻,花窗上糊著玫瑰紅色薄紗,內室與外廳之間隔了一扇珠簾。正門進去是小廳,花窗後有燈光透進來,原來坊內已經上燈了。

    窗下設著一幾一榻,几上擺著幾個小玩意,白瓷瓶中供了兩支石榴,如今已經枯萎,落了一桌花瓣與葉片。

    她在旁邊小椅子上坐下,一邊考慮著這個案情,一邊等候著程雪色。

    天色越來越暗,窗外的燈照進來顯得更加明亮。程雪色一直沒有回來。

    黃梓瑕終於等不住了,決定還是先查看一下。她站了起來,先走到櫃子邊,就著窗外的燈光,打開來看了看。

    果然如那兩個小丫頭所說,裡面的好東西似乎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幾件衣服被翻得亂七八糟。又查看了桌椅床榻等,並無收穫。那個剛剛大家說走進來的姑娘,似乎帶著東西又離開了。

    她沉吟著在室內走動著,目光掃過各個角落,終於在角落看到小小的一點亮光,在窗外透進來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明亮的反光。

    她趴在地上,伸手從角落花架的下面,拿到了那塊反光的東西。

    半塊銀錠。

    和在雍淳殿裡拿到的那半塊差不多大小,切口和光澤都顯示,這半塊銀錠應該能和那半塊銀錠湊成完整的一塊銀錠。

    她將銀錠揣在懷中,然後仔細地又將屋內搜尋了一遍,確定再沒有遺漏了,才帶上門。

    趕在教坊閉門之前出來,黃梓瑕一個人站在光宅坊前四下一看,長安城即將宵禁,如今已經四下無聲,也找不到可以僱的馬車。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腳向著夔王府走回去。

    長安萬戶寂靜,只聽到鼓樓傳來長安的閉門鼓,一聲聲響徹初夜。她加快了腳步跑過京城的街巷,光宅坊是城北,靠近大明宮與太極宮,卻並不熱鬧,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迴聲在街頭迴盪。

    後面傳來喝問:“是誰?這麼晚還在這裡是為什麼事?”

    黃梓瑕回頭看見追上來的京城巡邏,便解釋說:“我是夔王府的宦官,因有事耽擱了,所以才急匆匆趕回去。”

    聽說是夔王府的,對方的態度明顯好了一點,問:“有辦事手札之類的嗎?”

    “不用手札了,我認識他,他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後面有人說。

    黃梓瑕聽見這聲音,不由得便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回身向他躬身行禮:“王都尉。”

    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今天敬業地在這邊巡視呢。

    王蘊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她,卻並不顯得高傲,反而面容溫和,聲音柔緩:“楊公公,今天下午還見你在王府門口無聊看天,怎麼大晚上的卻忙到現在? ”

    “嗯……錯估了自己的腳程,還以為自己能在宵禁前趕回去的。”看來在錦奴的房間裡,真的呆太久了。

    王蘊點點頭,示意其他的巡邏護衛按照事先的路線,去別的街巷巡視,然後抬手拍拍自己那匹馬的屁股,說:“上來吧,我送你回王府去。”

    “哈……這個就不需要了吧,大人公務繁忙,哪裡敢這麼有勞您送我。”她僵硬地笑道,行了一禮就趕緊往前疾步走去。

    身後馬蹄輕響,王蘊的馬又跟了上來。

    她轉頭看他,他眼望著前方,溫和地說:“最近京城不太平靜,我陪你一起走吧。”

    “多謝……王大人。”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便不再說話了。

    長街寂無聲,各坊在街角的燈在夜色中靜靜地亮著。偶爾風來,燭火微微顫動,整個長安的燈光似乎都在風中流動,明明暗暗,順著風來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籠罩著整個長安城。

    他們向著夔王府走去,王蘊騎著馬,黃梓瑕走在街邊,他的馬訓練有素,也是溫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與黃梓瑕始終保持著平行的節奏。

    他們踏過水波般的燈火,穿過長安筆直寬闊的街道。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千樓萬闕被燈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貴族聚集處,偶爾有幾家作樂的弦歌,順著風輕送到他們耳邊,歌女的喉音柔軟嬌媚,似有若無地在夜色中傳來一兩句——

    珍珠簾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黃梓瑕正在邊走邊茫然出神,忽聽得王蘊含笑道:“夏天還沒到呢,怎麼先上秋霜了。”

    黃梓瑕呆了呆,才回過神來,原來他說的是那個女子唱的歌。

    她說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側臉看了看她,說道:“嗯,是我太拘於外物了。”

    黃梓瑕既然開了口,便又問:“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瑯琊,都尉近來應該會很忙碌吧,怎麼今日還來值夜?”

    “家中上下那麼多人,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時時盯著。”他說著,又抬眼望著面前的夜,說,“而且,我喜歡長安的夜色,比白天時,顯得沉靜而深邃,一座座樓宇被映襯得彷彿瓊樓宮闕,可內裡隱藏著什麼樣的景色,卻令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窺見全貌。”

    “身在其中,自然就會迷失其中,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著她微微而笑:“楊公公說得對,旁觀者自然清楚。”

    遠遠近近的燈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其中另有她所不知的含義。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酸痛。這個王蘊,這樣對她一個小宦官,絕對不對勁。

    可是,他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還是持懷疑態度?若說以後要提防的話,應該從何處下手?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只說:“我快到了,王大人請回吧。”

    “嗯,下次可別這樣忘記時間,在外面太過逗留了。”

    他勒馬停在街心,目送著她離去。

    黃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門,敲開門進內去。關門時她回頭看向王蘊。

    他依然駐馬望著她,在夜色與燈火的籠罩下,臉上的神情,一如春風和煦。

    也不知他停馬駐留了多久,身後有另一個人騎馬緩緩行來,問:“蘊兒,你什麼時候回去?家中事務尚多。”

    “馬上回去。”王蘊撥轉馬頭,尾隨著他回家,問,“爹,你今日怎麼親自出來了?”

    王麟嘆了一聲,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麼?”

    王蘊默然點頭,兩人兩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解決了。”他平靜地說,“用藥消掉了一些血肉,應該無人再能認出。”

    “親自動手的?”

    “當然不是,找了個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說,“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稱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後我會找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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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3:41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十四長街寂寂(二)

    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王家的府邸已經遙遙在望。他們進了門,門房幫他們牽走馬,父子二人沿著迴廊,一直往內院走去。

    寫著橫平豎直的一個“王”字的燈籠,在地上灑落暈紅的光,讓這座冷清的宅邸,也顯得有了些許暖意。

    王麟走著,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王蘊。

    王蘊不明究底,站在燈下看著自己的父親。

    王麟看著面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王蘊,臉上露出欣慰又感傷的神情:“蘊兒……其實我並不想你的手上沾上血腥。”

    王蘊抿住自己的唇,看著父親良久,說:“我是王家人,所有王家的風雨,我都將站在最前面抵擋,殞身不恤。”

    王麟抬手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嘆道:“好孩子……可惜王家這一代,只有你一個。”

    “族姐雖然是女子,但她堅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后之位,她為了我們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蘊說。

    王麟的面上顯出變幻的神情,皺眉許久,才點頭說:“是啊,她畢竟也是王家人……”

    王蘊又說道:“如果阿若沒有出事的話,她也會是出色的夔王妃。”

    “是啊,王家這一輩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沒有她這樣出色得讓夔王爺都一眼看上的女子了。”王麟嘆道,“當初皇上還是鄆王的時候,受邀到我們家飲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見這個世上,能吸引人的,永遠都是奪目的特出容顏。”

    王蘊聽著父親的感嘆,望著簷下懸掛的紅色燈籠,不自覺便想起了黃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歲的時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看著那抹銀紅色的纖細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軟而氣韻清遠。

    那種清遠的氣質,讓他沿著記憶檢索,那時年幼的黃梓瑕在他的腦海中,緩緩回頭,然後……

    面容居然和那個楊崇古合二為一,變成了同一個人。

    黃梓瑕和楊崇古,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宦官;一個嬌嫩,一個清致;一個肌膚白皙自信張揚在舊時宮苑中瑩然生輝,一個身體羸弱面有菜色在夔王的身邊謹小慎微。

    ——明明是一個王府的小宦官,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讓他聯想到黃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讓他覺得感覺異樣。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和黃梓瑕一樣善於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緝畫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經悄悄遣人去打探過楊崇古的身份,發現他的來歷清楚明白,從九成宮到夔王府,甚至連當初入九成宮中時畫下的押都還在——只是那時的楊崇古還並不識字,只在紙上畫了個圈。

    還有,更無法質疑的證明是,夔王李舒白。

    質疑夔王身邊的楊崇古,不啻於冒犯夔王。

    他想著那個令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一瞬間恍惚。但隨即便聽到父親的聲音:“蘊兒,如今王家凋蔽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會覺得蒙羞……如今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讓王家恢復昔年的榮光,也至少,不能讓王家斷了在朝中的勢力!”

    王蘊鄭重點頭,說:“我們家如今宮中有皇后,朝中有爹您在,並不算弱勢。”

    “你錯了,其實在朝中和宮中,王家影響最大的人,並不是皇后與我們。”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無得意之色,問,“你忘了,還有一個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換代嗎?只是大家都忽略了,那個人,也姓王。”

    王蘊低頭,默然無聲,許久,才說:“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運送走之後,你得去拜訪他了,以免他忘記我們家族。”王麟說著,想了想,又說,“他喜歡養魚,記得給他帶幾條過去——紅色的小魚最好。”

    “不知道膳房還有沒有吃?”

    回到夔王府的黃梓瑕感覺到一陣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幾個春盤,中午喝了幾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沒有粒米下肚,現在真是餓暈了。

    她捂著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灶台冰冷,空無一人。

    “這日子沒法過了……”黃梓瑕恨自己沒有早向魯大娘打探一下東西放哪兒,導致現在她一走,自己壓根兒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櫃裡找到兩個乾巴巴的蒸餅。黃梓瑕一手一個,一邊往嘴巴里塞著一邊往自己住的偏院廂房走去。

    走到院門口一看,自己屋內竟然亮著燈。她愕然,趕緊走到門口一看,驚得差點連手中的胡餅都丟掉了——

    那個,那個,那個坐在裡面一副悠閒自在挑燈夜讀的人,不就是夔王爺李舒白嗎?

    她站在門口發楞,李舒白已經抬頭看見她了,抬手朝她勾了勾。她手中捏著兩個各咬了一口的蒸餅挪進來,問:“王爺……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他沒說話,只微微一抬下巴,示意旁邊一個食盒。

    她遲疑地提起來,打開將裡面的東西端出來——

    一盞貴妃粥,一碟蜜製馓子,一碗白龍曜,一份箸頭春,還有她最喜歡的蝦炙和雪嬰兒,居然都還尚有熱氣。

    她看了李舒白一眼,見他理都不理自己,立即扔了手中的蒸餅,拿起食盒中的象牙箸先給李舒白那邊擺了一雙,剩下一雙自己立即抄起來,先把箸頭春紮起一隻。

    箸頭春是京中最近風行的菜,原料也沒什麼的,不過是烤鶉子而已。但這只鵪鶉醬料用得十分地道,火候掌控完美,再加上她現在真的是飢腸轆轆,連撕帶扯瞬間兩隻下肚,才鬆了一口氣,恢復了正常速度,開始細嚼慢嚥。

    李舒白也放下手中的書,問:“有什麼進展?”

    她不說話,只將懷中那半錠銀子拿出來,放在桌上,說:“錦奴的房間裡找到的。 ”

    李舒白拿過來,將銀錠翻過來,仔細端詳著。

    銀錠的背面,鑄著兩行字,第一行是“鄧運熙宋闊”,第二行是“十兩整”。

    黃梓瑕又從胡床的抽屜中取出之前那半塊銀錠,遞給他。

    兩塊銀錠嚴絲合縫,組成一整塊。背後的字也終於完整了,是“副使梁為棟鄧運熙宋闊,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十兩整”。

    李舒白放下拼在一起的銀錠,抬頭看她:“在哪裡發現的?”

    “她屋內的花架下。”

    “不應該。”李舒白肯定地說。

    “是啊,她的屋內已經被很多人翻過,花架那麼明顯的地方,不應該還有遺漏的銀錠存在。”黃梓瑕說著,又喝了一口貴妃粥,才說,“所以,應該是剛剛離開的程雪色留下的。”

    “程雪色?”李舒白終於有點動容,“她進京了?”

    “對,但是,我沒見到她,只是聽教坊的人說有個極美麗的女子帶著一幅畫到錦奴房中。但等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錯過了,那也沒辦法。”李舒白微一皺眉,又問,“陳念娘為何沒有告知你?”

    “或許是錦奴與程雪色感情甚好,所以她先去尋錦奴了?”黃梓瑕若有所思,又說,“但陳念娘對憶娘的事情,應該是最關切的,怎麼說也該會立即帶著她過來我這邊。”

    李舒白點頭,說:“陳念娘畢竟在鄂王府,明日我們可以去直接找她。”

    “嗯,除此之外,我今日查看了一下教坊外的地勢,發現了一個地方。今天天色太晚,可能不好尋找東西,如果我們明日過去,必定能有所發現。”

    “看來明天又會是你忙碌的一天。”他說著,見燭光暗淡,便合上自己的書卷,拿起旁邊桌上的剪刀,剪去已經燒得捲曲的燈芯,將桌上擺著的燈燭挑亮了一點。

    搖曳燭光之下,靜室內一片安靜。黃梓瑕吃著東西,一抬頭見李舒白正在暈紅的燭火下看著她,不由得一時遲疑。

    李舒白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執起象牙箸挑了幾根雪嬰兒中的豆苗,放在自己面前的碗中。

    黃梓瑕遲疑了半天,才終於艱難地說:“多謝……王爺幫我留了飯……”

    “不必了。”他打斷她的話,又瞧了她許久,才慢悠悠地說,“我始終相信,餵飽了的馬才能跑得快。”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說:“王爺高瞻遠矚。”

    “所以,明天跑快點,記得王家馬上就要運送王若回瑯琊的事情。”

    “是……”說到王家,她想起了今晚遇見王蘊的時候,手中捏著筷子,眼望著搖曳的燈火呆了一下,然後還是聰明地選擇了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 —

    反正,似乎是與本案並無瓜葛的一次偶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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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3:54 |只看該作者
第42章 十四長街寂寂(三)

    第二日天氣晴好,初夏的天空湛藍高遠,明亮得簡直刺目。

    黃梓瑕按照約定,去馬房與李舒白碰面時,他已經騎了一匹矯健的黑馬,正在小步跑著,活動筋骨。

    黃梓瑕站在圍牆下看著他,他一襲灰紫色繚綾單衣,偶爾光線轉側,可以看見上面暗藏著密織的青紫色聯珠紋,襯在煙青色碧空之下,顯得高遠而清渺。

    見她過來了,他挽住馬韁,抬起馬鞭指指後面的馬廄:“挑一匹。”

    黃梓瑕看了看,將前次她騎過的那匹白馬解開,躍上馬鞍。她上次去找周子秦時,騎的是另一匹馬,帶的是這一匹白馬。這匹馬性子溫和聽話,腳程也快,一路跟在她身後不疾不徐到周府,一點都沒有散漫的樣子,真是深得她心。

    李舒白也很欣賞她的眼光,帶著她往外走時,說:“這匹馬不錯,是我以前經常騎的,名叫‘那拂沙’。”

    “奇怪的名字。”黃梓瑕說。

    “據說'那拂沙'在大宛的意思是性情高貴溫柔的意思。它一直十分聽話,但也因此容易被人接近、被馴服,所以也容易忘記自己屬於誰。”李舒白微皺眉頭,似乎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但隨即又抬手拍了拍自己跨下那匹神駿又傲慢的黑馬,說,“和它比起來,這匹'滌惡'就好多了。”

    “滌惡?”

    “在大宛是白晝的意思,不過它這模樣,叫滌惡也沒錯。”他與她差了半個馬身,兩人縱馬上台階,出了府門,黃梓瑕也不問去哪兒,只跟著他往西而去。

    “滌惡的性子就壞多了,當初我馴服它用了三天四夜,熬到第四夜凌晨,它終於受不了,向我曲下了前蹄。”李舒白雲淡風輕地說,“這輩子,再沒有另一個人能駕馭它。”

    黃梓瑕端詳著滌惡,還在盤算自己騎上它的可能性,滌惡長睫毛下的眼睛一橫,右後蹄已經向著她踹了過去,而且狠準穩非常,一下子就踢中了那拂沙的馬腹,那拂沙痛嘶一聲,往前竄了一步,黃梓瑕差點沒掉下來,氣怒之下,也抬腳狠狠踢向了滌惡。

    滌惡脖子被踢,正在暴怒,李舒白一收它的韁繩,它竟也乖乖緩了下來,只是鼻孔中還噴著粗氣,顯然十分鬱悶。

    黃梓瑕看著滌惡悻悻的樣子,不由得用馬鞭指著它,哈哈大笑出來。

    她身遭變故,平時總是鬱鬱寡歡,此時第一次在他面前縱情歡笑,令李舒白微覺詫異,不覺向她凝望許久。

    她的笑顏在此時的初夏陽光中絢爛無比,彷彿此時天下的日光都在她清揚的眉宇間閃耀,光華不可直視。

    他如同怕被陽光灼傷的一般轉過自己的臉,不敢再去看她。

    黃梓瑕不明就裡,睜著疑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輕咳一聲,說:“走,去鄂王府。”

    鄂王李潤依舊在那個佈置精緻得有些刻意的茶室與他們見面,聽李舒白提起要見陳念娘時,一臉詫異,問:“四哥怎麼今日會問起她的事情?”

    “有些許小事要詢問她。”

    李潤無奈道:“真是不巧,陳念娘已經走了。”

    “什麼?陳念娘走了?”黃梓瑕頓時愕然,李舒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問李潤:“什麼時候走的?”

    “昨日。她收拾東西離開了鄂王府,是不告而別的,只留下了一封信,我去叫人拿來給你們看看。”

    陳念娘的信立即便送來了,說是信,其實只是一張素箋,上面寫著寥寥數字——

    鄂王殿下賜鑑:

    自蒙王爺收留,常思大恩大德永世難忘。唯如今老婦心願已了,自此離京永不再回。日後山高水長,定當遙祝王爺殿下福壽綿長,千秋萬歲。

    陳氏念娘頓首。

    字跡十分娟秀,只是透出一種潦草,有種倉促而就的感覺。李舒白將這封信掃了一遍,然後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心願已了”那四個字上,沉吟許久,才交還給鄂王,說:“既然如此,想必以後再見念娘的機會也十分渺茫了。可惜我琴藝未精,還想再向她學習一陣子呢。”

    鄂王李潤微笑道:“那也沒什麼,內外教坊多是琴師,也有極出色的高手。對了,昨日是望日,我依例進宮向太妃請安時,陳念娘曾託我說,太妃最喜琵琶,當年揚州雲韶苑中有一張雲韶六女的畫像,有人說其中有琵琶深味,太妃若是喜歡的話,她過幾日進呈給太妃賞玩。不過我今日進宮與太妃一說,太妃只笑道,一幅畫有什麼好看的,便拒絕了。”

    李舒白問:“然後,你自宮中回來時,陳念娘便已經走了?”

    “嗯,所以若是太妃真有興趣,我還無法拿出那幅畫了。”李潤笑道。他脾氣確實極好,眉眼間笑得疏朗散漫,對陳念娘此事顯然毫無芥蒂。

    李舒白便點頭,說道:“既然人已經走了,那麼找她是找不到了,今日又讓七弟親手煮茶,真是多謝了。”

    “哪裡話,三哥能來,我求之不得。”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李舒白才帶著黃梓瑕出門。

    直到送他們出門的李潤被遠遠拋在後面,李舒白才勒住馬韁,與黃梓瑕一起站在長安的街頭,駐馬停了許久。

    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許對此事的揣測。

    李舒白問:“你昨日說要去查探的,是哪裡?”

    “光宅坊外水渠。如今天色還早,那邊或許有提水的人,還是下午再去比較好。”

    李舒白點頭,抬頭沉吟片刻,撥轉馬頭向西而行,說:“我們去西市。 ”

    黃梓瑕輕揮鞭子,在那拂沙的屁股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問:“哦?這回又去看變戲法?”

    他不回答,只問:“你覺得這個案件,目前最大的疑點和難點是什麼?”

    黃梓瑕毫不猶豫道:“這整個案件雖撲朔迷離,但依我看,最大的疑點就在於,王若是怎麼從固若金湯的雍淳殿之中、怎麼從兩百人的重重護衛中,忽然消失不見的。明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進了東閣就能讓人消失不見的,到底是什麼手法?”

    “對,王若的消失,應該是整個案件的關鍵,若解開了這個謎團,或許此案就能提綱挈領,正中要害。”李舒白鬆挽著馬韁,任由兩匹馬徐徐行去,說道,“近日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或許因為我們上次在西市尋訪時看過的那個戲法對我們影響太深,因為鳥籠裡有機關會令小鳥遁逸,因此總是往雍淳殿是否有機關暗道等地方著想。”

    “但人的思考方向總是這樣,一個大活人,在一個幾乎沒什麼家具的室內,可供出入的方向有幾個地方?上面,是懸掛著宮燈的藻井,別說沒有天窗,甚至沒有屋梁。四面牆壁,兩面是堅實土牆,毫無縫隙,還有一面開著一道門,通向正殿。當時殿門大開,只要有人出來,門口的侍衛不必說,當時候在殿內的宦官們肯定會看見。最後一面牆開著窗戶,窗外有侍衛把守,確定沒有任何人出來。然後便是下面,地道或者密窖,我們也沒有發現。”

    李舒白下結論說:“一個四面八方被鳥籠般嚴密包圍的房間內,人就這樣消失了。”

    “嗯,幾天后,出現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卻不是消失的那個人。”

    兩人低聲議論著,已經到了西市。

    他們將馬匹拴在西市監管處,匯入西市的喧鬧中,緩緩地隨人流前進。

    西市內依舊是繁華熱鬧的景象,百業千行,珍奇集聚,蘭陵美酒,碧眼胡姬。當今皇上帶動起來的奢靡之風,正在大唐的長安城內瀰漫。

    那個賣魚缸的店老闆依舊坐在那裡逗魚,對上門的客人愛理不理的樣子。李舒白買了與上次一樣的魚食,回頭見黃梓瑕用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本來懶得解釋,但走到門口時還是說:“那條魚喜歡這種魚食,最近好像胖了。”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嘴角在微微抽搐,說:“我們還是去看看那對變戲法的夫妻吧。”

    那對夫妻果然還在街邊變戲法,這回來了個雞蛋變小雞的戲法,雖然黃梓瑕一看就知道不過是偷梁換柱的手法,但毛茸茸的小雞在地上亂跑時,她還是覺得挺可愛的,幫助他們把滿地亂跑的小雞捧起來放到箱籠中。

    人群散去,那個妻子一看見她就抿嘴一笑,目光卻向著李舒白瞟了一眼,問:“這回又要學什麼戲法嗎?”

    黃梓瑕說道:“上次你教我們的那個把鳥兒變不見的戲法,至今也沒用上——馴不好鳥兒,沒轍呀!不知你們有沒有什麼戲法,比上次那個簡單方便就能完成?”

    那女子一笑,回頭招呼自己的丈夫:“把那個鳥籠拿來,還有那塊布,對,就是黑色那塊。”

    那女子將黑布抖了抖,示意確實是輕飄飄一塊沒有藏任何東西的黑麻布,然後將布蒙在了空鳥籠上,抬頭望著黃梓瑕,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笑。

    黃梓瑕知道這是戲法秘密,自然不能這麼簡單就傳授給自己,於是伸手向李舒白——廢話,末等宦官本月的薪俸還沒發呢。

    她眼神一動李舒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隨手就從荷包中取出一個小銀錠遞給她。

    那變戲法的女子得了錢財,頓時滿臉生輝,右手抓起箱籠中一隻小雞靠近被黑布覆蓋的鳥籠,左手輕輕掀開鳥籠上的黑布,在黃梓瑕和李舒白的注視下,她將黃色的小雞塞入了黑布覆蓋的鳥籠之中。她五指如輕彈琵琶般張開,離開鳥籠,示意自己兩隻手都已是空空如也。

    而她的身後,黑布連動了兩下,看來那隻小雞是真的進入鳥籠當中了。

    戲法娘子向著他們微微一笑,然後將鳥籠上的黑布一揭,只見籠內已經空空如也。

    黃梓瑕下意識地提起鳥籠,仔細看著裡面,但裡面真的已經空無一物,而且這鳥籠製作粗糙,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機關暗道等手法。

    戲法娘子笑道:“這是個沒有動過任何手腳的籠子,這小雞也是剛剛從蛋殼中孵出,沒有經過任何訓練。而且,這個戲法的手法非常簡單,無論什麼人,只要知道了其中的奧秘就一定能學會。”

    黃梓瑕和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同時落在戲法娘子手中提著的那塊布上。那黑布的里面,有一個東西正在喁喁而動。

    戲法娘子微微一笑,將黑布抖開,只見黑佈內側赫然有個小口袋,那隻黃色的小雞正從小口袋中鑽出頭來,茫然而無辜地看著面前的他們。

    竟是這樣簡單的手法,黃梓瑕不禁失笑,喃喃道:“原來如此……”

    話未說完,她的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片段——

    仙遊寺中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的預言;蓬萊殿中蹤跡全無的刺客;墜落在假山下的那一支葉脈金簪;被重重守衛水洩不通的雍淳殿……全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貫穿,蜿蜒曲折,在她的大腦中迅速連接起來。

    這種脈絡貫通豁然開朗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彷彿承受不住那種窺破天機的震撼,整個人都陷入了恍惚。

    李舒白見她站在當場一動不動,便抬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誰知她竟依然沒有反應,他只好拉過她的手,牽著她的袖子轉身就走。

    她的手纖細而柔軟,就像一隻小小的幼鴿靜靜臥在他的掌中。

    莫名的,他覺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沁出一點汗來。

    黃梓瑕迷迷瞪瞪跟著他走到一棵榆樹下,才長出了一口氣,說:“我要去找周子秦。”

    李舒白緩緩放開她的手,微微皺眉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要證實一下我的猜想,所以,需要周子秦的幫忙。”她說著,又抬頭看他,問,“你要先回府去嗎?”

    李舒白哼了一聲,對她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只給了兩個字:“不回。”

    “那王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周子秦?”

    他一臉淡漠,轉身去找自己的馬:“反正沒事,去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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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發表於 2016-12-22 00:04:06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十五樹影照水(一)

    周府的門房一看見他們,立馬滿臉堆笑:“楊公公,您來啦?這位是……”

    門房陪著笑向李舒白點頭示意,李舒白坐在馬上並不下來,只說:“你進去,我在外面等你。”

    黃梓瑕便翻身下馬,隨手將馬繫在門口的系馬石上。門房笑著對她說道:“少爺吩咐過了,您以後直接到他住的地方就行,來,我給您帶路。”

    黃梓瑕謝了他,跟著進了周府。一路行到靠近花園的角落,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落。

    院門大開著,裡面兩個小廝坐在葡萄架下翻花繩,周子秦的聲音隱隱傳來:“我……我說阿筆阿硯,你們過來幫我扶一下好不好?”

    “少爺,不是我們不幫你,實在是那東西真瘆的慌,我們哪敢去碰啊!”那兩個小廝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對付手上紅繩。

    周子秦氣急敗壞的聲音連門外的黃梓瑕都可以聽到:“你們這兩個混賬,寧可玩那麼娘裡娘氣的東西,也不來幫幫少爺我……唉喲我骨頭都要斷了… …”

    門房司空見慣,淡定地對黃梓瑕笑了笑就走了。黃梓瑕進了院門,衝著裡面喊:“周子秦,快點出來,有急事!”

    周子秦的聲音從房內傳出,如臨大赦:“崇古,救命啊!快點……江湖救急!快來幫我一把!”

    黃梓瑕看了看依然無動於衷在翻花繩的那兩個小廝,走到傳出聲音的廂房門口一看,周子秦正被一男一女兩個銅人壓著,痛苦不堪地趴在地上,手上卻還死死抱著一個白骨骷髏,不肯撒手。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只能進去先把那兩個造型古里古怪的銅人拖到旁邊去。銅人半實心,十分沉重,累得她一時坐下了。

    周子秦今天穿著一身碧綠底繡著煙紫芍藥花配大紅腰帶的蜀錦袍子,即使在地上沾了灰塵也依然鮮豔得刺眼。他從地上爬起來,摸著那個骷髏欣慰地說:“幸好沒壞,不然我要心疼死了——這可是我出了二十兩銀子才讓人幫我找來的完整年輕人骷髏頭,你看這優美圓潤的弧線,這整齊潔白的牙齒,這深邃的眼窩……”

    黃梓瑕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你怎麼搞成這樣的?”

    周子秦心疼地撫摸著懷中骷髏,說:“就是拿這個骨頭的時候,腳一滑就摔倒了,然後兩個銅人受到震動就倒了下來。為了保住我的寶貝骷髏頭,我只能奮不顧身飛撲搶救——幸好當初沒有叫人做實心的,不然我今天非死在他們身下不可!”

    黃梓瑕看了看他懷中潔白完美的骷髏頭骨,對於這位相貌俊美身體健康個性開朗的侍郎公子為什麼至今沒有定下親事有了深刻的理解——沒有哪個女子會希望和骷髏頭爭奪丈夫懷抱的。估計這也是他被丟到家中最偏僻角落的原因吧。

    “對了,崇古,找我有什麼事?”

    黃梓瑕問:“你還記得那幾個死在毒箭木下的乞丐嗎?”

    周子秦頓時抱著骷髏跳了起來:“當然了!我……我怎麼可能忘記啊!我一定會查出他們的死因的!”

    “我已經有了一些頭緒,你想要知道的話,過來幫我做件事。”黃梓瑕示意他把頭骨先放下,然後站起身往外走,“記得換件輕便粗布的衣服,越破舊越好,千萬別穿著你現在這身大紅大綠的錦袍出去!”

    周子秦從府中弄了匹馬,三個人縱馬向著長安城東北而去。

    沒走幾步,周子秦趕緊拉著自己的馬靠近黃梓瑕,問:“崇古,你說,對那幾個乞丐的死已經清楚了?”

    “嗯,已經有了頭緒。只要等一個人出現就可以了。”黃梓瑕點頭,肯定地說。

    “等一個人?誰啊?”周子秦趕緊問,“是不是特別重要的人?”

    黃梓瑕微微點頭:“如果我所猜想的沒錯的話,只要她來了,這樁困擾我們多日的案子,基本就能解開了。”

    “是什麼人啊,能起到這麼重要的作用?”周子秦驚愕地看著她。

    她笑一笑,只說:“其實也只是我一個剛具雛形的設想,人還沒看到呢。”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她卻不再說話,只讓周子秦自己猜去。滌惡性子燥烈,搶著走在前頭,那拂沙緊跟在後,而周子秦的那匹馬只能乖乖落在最後。

    三匹馬前後魚貫,一路沿著長安的街道行去。周子秦忽然一拍腦袋,在他們後面大聲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說要過來的那個人是誰了!”

    黃梓瑕詫異地回頭看著他,他一手挽馬韁,一手揮在空中,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她,一副興奮憧憬的模樣:“是不是一個女子?”

    黃梓瑕微有詫異:“嗯,是的。”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對。 ”

    “一個十六七歲的,十分美麗的少女!”

    “應該……很美。”這一點黃梓瑕倒是不太確定了。

    “果然我猜中了!”周子秦興奮地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問,“那,黃梓瑕什麼時候來?”

    “……啊?”她愕然看著他,說不出話。

    “就是你說的,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一過來就能讓整個案情水落石出的,除了黃梓瑕還能有誰?”

    李舒白在前面的馬上,沒有回頭,但是黃梓瑕還是看到了他的肩膀微微抽了一下,像是竭力忍下了即將爆發出來的笑。

    她騎在馬上,簡直無語望天。

    真有點不敢想像周子秦知道面前的自己就是黃梓瑕時,會不會掉下眼淚來。

    在靠近太極宮的時候,他們棄馬步行,找了一條偏僻的巷子。

    周子秦看著後面的三匹馬,問:“我們的馬不會有事吧?”

    李舒白往前走,隨口說:“有滌惡在,敢偷馬的人就要先作好丟掉一條腿的準備。”

    黃梓瑕和周子秦互相看著,都看到彼此抽搐的嘴角。

    黃梓瑕帶著他們走到右外教坊所在的光宅坊,停了下來。

    周子秦拉著身上從花匠那裡借來的衣服,一邊跟著黃梓瑕順著小河走動,一邊疑惑地問:“崇古……這裡好像離乞丐們死的地方有點遠啊……”

    “你別引人注意,我看一看。”光宅坊在太極宮鳳凰門外,黃梓瑕遠望宮城與外教坊出入口,揣測著最短路線,又轉到旁邊灌木成堆無人注意的地方,看了一下周圍石塊翻動的痕跡,再指了指流經這裡的那條水渠,對周子秦說:“跳下去吧。”

    周子秦目瞪口呆:“崇古,第一,現在天氣還沒到游泳的時候,第二,我水性不是很好……”

    “不需要很好,這里水又不深,你只需要下去摸個東西上來就行。”她說。

    李舒白似乎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抬頭欣賞著周圍的風景。

    周子秦又問:“崇古,你什麼東西掉下去了?我叫人幫你撈起來……”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我要找一件證物,和那幾個乞丐的死有關。”

    她話音未落,周子秦已經開始脫衣服了。

    這回輪到黃梓瑕抬頭望天,李舒白在旁邊淡淡說:“都叫你穿這樣的破衣服了,你還脫什麼?”

    “哦,也對……”周子秦又把衣服繫上了,“王爺,崇古,以後要下水你們早說啊,我去借個水靠。”

    “別廢話了,我們這事一定要機密,萬萬不能被人知道。”黃梓瑕伸出雙手比了一個琵琶的長度,“應該有這麼大的一個東西,也許是包裹,反正只大不小,你找找看。”

    “好。”周子秦撲通一聲跳下水,一個猛子扎到渠裡去。

    李舒白站在岸邊,舉目望著藍天白雲和郁鬱蔥蔥的榆槐,感慨說:“天光雲影,煙嵐散盡,景色不錯。”

    黃梓瑕在岸邊找了塊比較平的青石坐下,覺得自己對周子秦威逼利誘的這種調調越來越像李舒白了,不由得心裡升起一種傷感。

    不多久,周子秦從水底冒出頭,大口喘氣,說:“這條溝渠好深啊,而且水也挺髒的,下面全都是淤泥水草,找東西看來有點難。要不我叫幾個人來,把這附近水域給仔仔細細地篩一遍?”

    “不行。”黃梓瑕蹲在岸上,嚴肅認真地說,“不是早就說過了,為了不打草驚蛇,這事還是我們兩人慢慢找比較好。”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雙臂扒在岸上,仰頭看著她:“可這麼長一條河,靠我一個人摸一個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簡直是大海撈針啊。”

    “別擔心,從路程、方向、隱藏行蹟等各個方面來說,這裡都應該是兇手的第一選擇,我覺得應該就在這裡了。”

    “……明明這里和乞丐們倒斃的曲江池相距很遠,八竿子打不著啊……”周子秦還在嘟囔著,黃梓瑕伸出右手在他頭頂一按,於是周子秦又被按回了水中,想說的話化為咕嚕嚕一串水泡,全部都淹沒在了溝渠中。

    周子秦手舞足蹈在水中沉了一會兒,又氣急敗壞地冒上來:“楊崇古你這個混蛋,也不打聲招呼,我,我的腳被水草拖住了!”

    “啊?不會吧!”黃梓瑕頓時也急了,“對不住啊,來,伸手給我,我把你拉上來。”

    “纏得很緊,重死我了……”周子秦說著一邊拼命地甩腳,黃梓瑕抓著他的手往上拽,兩人你拉我拽,許久才終於讓周子秦擺脫了腳上的重物,爬了上來。

    兩人都有點脫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

    “什麼水草這麼堅韌?你這麼的大個人都差點被拖進去。”

    “別提了,重死了,跟布一樣纏在我腳上。我當時在水下一看,這麼大團黑影——”周子秦伸出雙手比劃了一個懷抱的姿勢,“纏在我腳上甩都甩不掉……”

    黃梓瑕看著他比劃的大小,若有所思地又比劃了一下自己剛剛做的那個大小。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

    黃梓瑕看著他,他看著黃梓瑕,兩人面面相覷許久,周子秦才站起來撲通一聲跳到水渠裡,一個猛子又扎了下去。

    就在黃梓瑕準備接他從水中摸出來的東西時,周子秦又忽然從水里鑽出來,大喊:“快!快點!有大發現!”

    “什麼發現?”黃梓瑕看了李舒白一眼,在心裡盤算著他下水去幫忙的可能性。

    “剛剛水太渾濁了我只看清個影子,現在水中髒物沉澱了下來,我真的看清楚了!不止包裹!還有一具屍體!”

    此言一出,連李舒白都頗有詫異,問:“屍體?”

    “對!而且還是無頭屍,我看清楚了,絕對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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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4:17 |只看該作者
第44章 十五樹影照水(二)

    那纏住周子秦腳的,果然是包裹一個。裡面有琵琶一把,衣服兩件,首飾盒一個,大石頭一塊。

    同時,水中拖出來的,還有無頭女屍一具,被綁著另一塊石頭。周子秦割了石頭上的繩子,將她拖上了岸。

    “累死我了。”周子秦爬上來,癱倒在岸邊的草地上,呼呼大喘氣。

    “沒有這麼重的石頭,東西怎麼能沉下去呢?”完全沒有感覺到愧疚的另外兩人,已經蹲在屍體旁邊研究了起來。

    無頭女屍在水中浸泡時間顯然不長,雖然泡得皮膚翻白,但還並沒有太過腫脹。她身上穿著極其艷麗柔軟的羅裙,從那細柔的腰肢和修長的四肢來看,顯然是個年輕而苗條的女子。

    “子秦,你對屍體比較熟悉,來說說這具屍體。”李舒白轉頭對周子秦說。

    周子秦躺在地上,有點遺憾地說:“早知道有屍體,你們應該早點跟我說嘛,我沒帶工具。”

    黃梓瑕解釋說:“我也不知道會有屍體,我本以為只有包裹。”

    周子秦爬起來,喘著大氣爬到屍體邊,粗略地檢驗了一下。

    “死者是個年輕女子,生前身高大約五尺三寸左右,身材……非常不錯,在我驗過的這麼多屍體中,她絕對可以排行第一。正所謂豐纖合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說正事。”李舒白不得不打斷他的話。

    “好吧,她是在被兇手割去了頭顱之後,才拋屍水渠的。案發現場應該是在離這裡不遠處,兇手是很有經驗的老手。你看,脖頸上的切口十分整齊,乾淨利落,我看要找這樣的案發現場,估計也很難,這麼有經驗的老手應該能完美處理掉所有痕跡,尤其這附近都是荒草雜樹。”

    “嗯……無頭女屍,確認身份比較難。”黃梓瑕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包裹中那個琵琶看了看。琵琶弦已經斷了,不過那上面螺鈿鑲嵌的牡丹還完好無損,在陽光下顏色鮮活。

    正是錦奴不離手的那把琵琶,她的師父梅挽致送給她的那一把“秋露行霜”。

    首飾盒中有不少珠寶首飾,製作得都十分精巧。 “是錦奴的東西無疑。”黃梓瑕著意看了看第一次見面時錦奴鬢邊戴過的那朵堆紗海棠,然後把首飾盒關上,又翻了翻那兩件濕漉漉的衣服。

    “是錦奴嗎?這麼說倒是十分有可能。”周子秦若有所思問,“有沒可能是被人騙出私奔,結果走到這裡時被殺,屍體和包裹分別綁上石頭丟到河裡?”

    “我看不像。這些東西應當不是錦奴自己收拾的。”黃梓瑕揀著那幾件衣服,說,“雖然挑選的都是最漂亮的幾件衣裙,但卻只有外衣,沒有內衣。一個女子要出門,難道只換外面的衣服就可以了嗎?”

    “有道理啊……”

    “所以凶手只是隨手拿了幾件衣服,意圖偽裝成錦奴私奔的假象而已。”

    “那這具屍體?”

    “錦奴大約身長五尺五寸,你說這具屍體只有五尺三寸,那麼當然不是錦奴了。”

    周子秦依然迷惑:“可怎麼會這麼巧,偏偏就出現在這裡呢?”

    黃梓瑕瞧著他:“你說呢?”

    周子秦看看她,再看看李舒白,“啊”了一聲:“是兇手故意拿來偽裝成錦奴的?”

    “嗯,真正的錦奴——”黃梓瑕平靜地說,“現在應該躺在王若的棺木中吧。”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什,什麼?你的意思是……”

    “對,有人將錦奴的屍體偽裝成王若,企圖藉這具屍體的出現,了結王妃失蹤那樁迷案。”

    “太可惡了!”周子秦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兇手為什麼選中錦奴,還把她害得這麼慘?”

    “因為身材有相似之處吧,畢竟王若挺高的,一般女子都比她矮半個頭,比如這個女子的屍體,雖然無頭,但我們依然可以判斷她基本高矮。只是一個琵琶女的屍體畢竟沒有王妃的重要,官府不會特別在意這個,而且,屍體若是在水中久了,會被水泡得巨大,只要遲幾天被發現,身高就比較難判斷了。”她說著,將琵琶等重新包裹好,示意周子秦拿走,“證物先存放在你那裡吧,我那邊人多眼雜不方便。”

    “哦,好。”周子秦也不管還在流淌的泥水,抱過了包裹,然後又問,“這具屍體呢?”

    黃梓瑕乾咳一聲,說:“要不……你看看能不能帶回你家去?”

    “……你覺得可能嗎?”周子秦問。

    李舒白說道:“直接通知崔純湛,就說你在這邊發現了無頭女屍和一個包裹。至於大理寺怎麼判斷死者身份,你不加干涉就是。還有,記得把所有證物都打包好,明天我們要是叫你,你趕緊帶上。”

    “好吧。”他說著,苦著一張臉求黃梓瑕趕緊去通知崔純湛,自己守著包裹和屍體在那兒等著。

    黃梓瑕和李舒白鑽出水渠旁的灌木叢,沿著荒路走到街坊邊,看到幾個閒人正坐在路邊樹蔭下閒聊。

    黃梓瑕指著水渠那邊喊了一聲:“那邊水里撈出屍體來了!”

    頓時,幾個閑漢爭相跳起來,有的去看熱鬧,有的喊人,有的嚷著報官,頓時一片吵嚷。

    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走到空巷中,滌惡和那拂沙還在悠閒地嚼著地上的草。其實戴著個馬嚼子挺可憐的,壓根兒吃不進幾根草去,可兩匹馬還是無聊地在牆角的幾根雜草上蹭來蹭去。

    他們兩人上了馬,發現就算是一直袖手旁觀的李舒白,衣服也被蹭得一條泥痕一條水跡,斑駁夾雜。不過兩人也不在乎了,騎在馬上緩慢地走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說話。

    黃梓瑕問:“景軼從徐州發消息回來了?”

    “回來了,那枚箭簇消失之時,正是龐勳的餘孽在徐州附近橫行之時。”

    “傳說箭鏃失蹤之時,那個水晶盒的鎖紋絲未動,而存在裡面的東西不翼而飛,是否是真的?”

    “是真。景軼到了徐州之後,把整件事情徹查了一遍,審訊了當時守衛城樓的所有士卒,發現是因為龐勳餘孽買通了守衛,監守自盜,詭托鬼神。”

    黃梓瑕若有所思道:“而在徐州那邊發生的事情,卻轉瞬間就在京城流傳開來,並且還附帶著鬼神之說,看來,這背後必定是有人在操縱這件事情,並且有意地將龐勳的事情扯過來,意圖掩蓋自己真正的居心。”

    李舒白淡淡道:“卻不知這樣只是欲蓋彌彰,弄巧成拙。”

    “嗯,看來又一個猜想,可以對上了。”

    他們隨口談著,走馬經過長安各坊。

    湛藍的天空下,長安七十二坊整齊端嚴,肅立於長風薄塵之中。初夏的陽光微有熱意,照得穿了一身夾衣的黃梓瑕脖頸間有微微的汗。她抬起袖子擦著,順著街道上的槐樹陰慢慢行去,一路想著眼前這樁謎案。

    李舒白隨手遞給她一條折成四方的白帕子,她接過來擦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轉頭看他。

    他的面容在此時的槐樹陰下,蒙著一層淡淡的輝光。五月的陽光從夜間篩下來,如同一條條金色的細絲,變幻流轉。但陽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時,又變成了一點點燦爛的暈光。在這樣迷離變化的光線中,她看見他的神情,慣常的冷漠中,又似乎帶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在一瞬間,彷彿讓他們之間的空氣,都流動得緩慢起來。

    黃梓瑕低頭,默默與他並轡而行。等到接近永嘉坊時,她卻忽然撥轉馬頭,催著那拂沙向北而去。

    李舒白跟上她,問:“去大明宮,雍淳殿?”

    “嗯,我再去確認最後一件事,此案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已經查明一切了?”他微有詫異,看著身旁的黃梓瑕。槐樹稀落,樹蔭退去,金色的陽光遍灑在他們身上,他看見與他並肩而行的黃梓瑕身上,蒙著一層明亮迷眼的光,彷彿不是來自此時即將西斜的陽光,而是自身體中散發出來一般。

    他微微錯神,一直看著黃梓瑕。而她從殿門直入,穿過前殿,順著青磚平路走過假山,然後在靠近內殿的地方蹲下,指著一塊假山石,說:“就在這裡,我撿到了王若的那一支葉脈簪。”

    李舒白緩緩點頭。看著她抬手按住頭上的銀簪,按住捲葉,抽出裡面的玉簪,在青磚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白色痕跡——

    “前殿,後殿,中間假山。這裡……”她的簪子在假山處畫了一個圓,圈住一個最高點,“就是王若的葉脈金簪丟失的地方。”

    李舒白指著外殿的迴廊:“這是,是我們站著的地方。”

    “對,外殿迴廊上,十步一人,目光始終盯著內殿門口。而假山之內,是窗外的侍衛,目光不曾離開過窗戶。”她摘下旁邊的一片葉子,將手中的簪子擦乾淨,然後迅速而輕巧地插回銀簪中,仰頭向著他揚起唇角,露出一個明亮皎潔的笑容,“此案已經結束了。”

    李舒白默然站起身,環顧四周。黃昏已經開始籠罩這裡,暮色即將吞沒明亮的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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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4:31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十五樹影照水(三)

    他們走出雍淳殿,上馬從角門出了大明宮。在即將走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才忽然開口問:“這麼說,已經可以確定雍淳殿的屍首是錦奴了吧?”

    她聲音輕快:“是,可以確定了。”

    “現在這具新出現的屍體呢?”

    “我也基本有數了。”她胸有成竹,轉頭看著他,說,“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三年前,您在徐州救下了那兩個少女。”

    李舒白立住了滌惡,站在此時的初夏天氣中,長久思索著,沒說話。

    許久,他才終於微微一揚眉,轉頭用一雙深邃而幽遠的眸子望向黃梓瑕,低聲問:“難道說……竟然會是那人?”

    黃梓瑕點點頭,說:“除此之外,其他人沒有任何機會。”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對於大唐朝廷來說,絕對又是一樁風波。”

    “也沒什麼,本朝歷來都很寬容的,不是嗎?”黃梓瑕長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

    李舒白沉吟許久,說:“如果我勸你放棄,你覺得如何?”

    黃梓瑕沉默著,輕咬下唇看著他,說:“這件事,本來就因你而起,若你想要放棄的話,我亦無話可說。”

    “但……難道就真的這樣算了嗎?”他坐在滌惡身上,仰望遙不可及的長天,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目光,深邃而遙遠,彷彿是要望及長空最遠處,看到那裡最深的景緻,“埋葬這樣一個秘密,你會覺得不甘心吧?”

    “和秘密無關。”黃梓瑕跟隨著他的目光,靜靜地望著天空,說,“我只想說出真相,為冤死的馮憶娘、錦奴,還有那幾個無聲無息死在崇仁坊的乞丐討回一個公道。”

    李舒白仰頭不語,只看著葉間的光線一點一點變化,眼看著,又將是日近黃昏。

    他緩緩地開口,說:“事實上,如果幕後主凶是那個人的話,說不定這次你揭露元兇,還是你的大好機會。”

    黃梓瑕詫異地睜大眼看他。而他回頭看她,神情微邈和緩:“我會幫你促成此事。你只需要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如實說出來——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

    她微仰頭望著他。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滌惡與那拂沙回到熟悉的夔王府,正在歡欣地交頸摩挲。而騎在馬上的他們,也不覺漸漸貼近,彷彿連對方的呼吸都可以感覺到。

    黃梓瑕下意識地撥轉那拂沙,與他離開了半尺距離,低聲說:“多謝王爺。”

    夕陽下,兩人的身影長長拖成兩條線,明明距離那麼近,卻始終存著一塊空隙,難以填補。

    白色的靈幡在陰雨天中緩緩隨風輕擺,紙錢在院間如雪花般飄起落下,道士們輕誦太上往生咒,伴隨著閒雲等人的哀哭聲,王家蒙在一片肅殺哀愁之氣中。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到來時,瑯琊王家的哀事已經開始。

    王若的靈位放置在靈堂正中,靈前擺放著著香燭供品。雖然王若的死事出突然,但王蘊是極其能幹的人,做事有條不紊,一切哀禮在倉促間也打理得井井有條。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在靈前上香完畢,王家一眾向他行禮致謝。他還禮後向著王蘊說道:“事發突然,你近日必定辛苦了。”

    王蘊今日穿著一件素絲單衣,外面罩了一層麻衣,但死者畢竟只是自小來往不多的族妹,雖然面上似有隱憂,也不見得多悲切,只說:“是我分內之事。”

    靈堂內侍女啼哭,氣氛壓抑,李舒白與他走到門外,站在簷下台階之上,問:“她父母兄弟未曾趕到麼?”

    “事發突然,哪裡趕得及反應?只能是先遣人回家中報喪,讓她家人出瑯琊迎接了。”

    李舒白又問:“倉促之間可有墓地?”

    “之前族中姑婆替自己過擇一塊墓地,已經修葺好的,如今先讓給她了。”

    李舒白默然,目光轉而向後,看向放置在靈堂後的棺木。露出一角的黑漆棺木已經蓋好,顯然是不准備讓人瞻仰遺容了——那樣一張臉,也確實沒必要。

    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分明感覺到,彼此都在考慮如何能順理成章開口,攔下這具即將被運送出京的遺體。

    正在兩人準備開口時,外面門房跑進,上氣不接下氣地到王蘊面前,勉強讓自己說話順暢一點:“少……少爺!皇上和皇后前來致祭了。”

    一聽這個消息,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也覺得詫異。王皇后畢竟是王家的人,過來拜祭族妹還算情有可原,但皇上過來,又是為了什麼?

    唯有王蘊淡定自若,顯然宮里人早已知會過他家。

    不過,等一看到王家上下全忘了哀切,一個個整肅衣冠到門口迎接御駕,甚至幾個族中的年輕人還面露喜色時,黃梓瑕頓時了然了。

    難怪宮中傳說,皇帝性子溫和平順,與他相比,王皇后則更有威儀,凡是王皇后所求,他一律應允,從不拂逆。譬如上次王皇后要宮城防衛司與夔王府侍衛兩百人同時在雍淳殿護衛王若,也只需一句話,皇上便准許了。京中玩笑傳言說,“今上崇高,皇后尚武”——兩人的相處模式,赫然就是高宗與武后的翻版。

    所以,就算王皇后為了王家的聲勢,請皇上與她一同到王家致祭,那也不是什麼難事,估計只是一句話而已。

    帝后此次到來是微服,只帶了數十人隨侍。兩人都是素白緙絲常服,皇帝戴了白紗帽,皇后頭戴著粉白色珠花步搖,通身的素淨卻越發顯出她墨染般的頭髮,點漆似的雙眼,胭脂薄薄沾染的唇,顯得整個人如畫中飄渺的神子,太過美麗反而令人無法明確地看清她周身一切。

    帝后一起到靈堂,皇后給王若上了一炷香,皇帝則找刑部尚書王麟略問了一下此案進展,知道至今依然沒有頭緒,便不悅地說道:“大明宮中出這樣的事情,真是亙古未有。卿身為刑部尚書,又是王家中流砥柱,相信定會對此案多加心思,不至於最後拖延成積年陳案吧。”

    “是,卑職與大理寺崔大人一直有聯繫,目前他亦是束手無策。”王麟是死者親屬,按律不能主持此案,因此崔純湛才是本案的負責人。

    皇上揮揮手示意他退下,抬頭看見李舒白,便面露微笑,示意他跟自己出外。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隨著兩人走到靈堂外,脫離了那青煙繚繞的環境,頓覺舒適不少。

    皇上說道:“四弟,此次王家女之事,你有什麼想法?”

    李舒白說:“命運無常,天時往往出人意料。”

    皇上看了他一眼,說:“朕在宮中,也聽得許多傳言,說此事與龐勳有關云云,你意下如何?”

    李舒白搖頭道:“恐怕未必。”

    “哦?四弟心中是對此案已經有了把握?”

    “我日常忙碌,倒並未有什麼發現,只是我身邊的​​宦官楊崇古,對於此事已經有了一些想法。”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趕緊躬身行禮。

    “楊崇古,不就是上次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小宦官嗎?能從別人寥寥幾句話中就清晰準確地了解這麼一樁疑案,這可是個人才啊!”皇上也是對她記憶猶新,“不知這回,他又有什麼發現?”

    “以她看來,此事牽連極廣,時間從十六年前至今,地域從長安到揚州,絕非寥寥數語所能概括。”

    皇帝神情略有詫異:“之前聽說龐勳舊部復仇,朕已經十分驚訝,如今聽起來,似乎隱情比這個更加深廣?”

    “是。而且,幕後的主使人,甚至可能會影響到朝廷和皇家,牽連到數百年的世家大族。”

    皇帝望著身後的靈堂沉吟,緩緩地說:“不過是一個女子的死,身後,竟然會有那麼巨大的隱情?這可千萬不要錯判了。”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道。

    皇帝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目光頗有深意。

    靈堂內,煙霧繚繞,一片哀戚。

    二十四名道士的一百零八遍太上往生咒已經誦念完畢,道長右手持桃木劍,左手金鈴輕晃,長聲發令道:“地暗天昏,五帝敕令,呼雨駕雷,神鬼遵行。即行啟程,跋涉鄉關,諸怨解除,血光彌消,青蓮定慧,神魂永安。急急如律令。”

    周圍等候的八名壯實家丁應了一聲,拿著麻繩一起上前,要捆了棺材,抬出大門。

    “等一下。”

    一個聲音在堂上響起,聲音並不響,但眾人都聽出這聲音的來源,一片寂靜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出於對他的敬畏,稀疏的人聲頓時消彌。

    他走到靈堂內,抬手在棺材上輕撫了兩下,又從袖中取出一條白玉鑲金手鐲,說:“這本是我準備好要在新婚之日替王妃添作妝奩的,誰知王若為人所妒,以至於在重重守衛中香消玉殞。此事詭異非常,自然是人力所不能為,我深知王若是為我所累,被龐勳鬼魂所害。因此這個手鐲還是要讓她帶入地府,讓世人都知道,雖然王若在生前未曾做我的妻子,但死後我依然願給她一個承諾!”

    在場眾人無不愕然,沒想到這位京中傳說冷淡無情的夔王李舒白,居然對已經慘死的準王妃情意如此深重。

    王麟趕緊說:“多謝夔王厚愛,瑯琊王氏感激不盡!我們這便開棺……”

    “夔王這一片心意,真是讓人感慨。”有另一個聲音緩緩打斷王麟的話,那聲音溫柔醇厚,與主人一般無二的令人如沐春風。是王蘊出了人群,向著李舒白行禮,說道,“然而阿若如今屍身不堪,恐怕已經戴不上王爺的金玉手鐲了。”

    李舒白淡淡道:“是以我在那一批首飾中選中了這件,金扣可以解開,應該可以戴上。”

    他將手鐲解為三截,遞給黃梓瑕:“我記憶中的王若是艷若桃李的美人,她如今的模樣,我不想看。”

    黃梓瑕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看來摸女屍手掌這個重任,最終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但見堂上一片安靜,而王蘊也沒有再固執反對。幾個家奴抬起棺蓋,挪開一條一尺來長的縫隙,讓黃梓瑕伸手進去。

    黃梓瑕拿著手中的金鑲玉手鐲,摒息靜氣地摸進去,然後握住女屍那已經潰爛不堪的手。

    初夏季節,屍體已經微有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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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4:43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十六假作真時(一)

    初夏季節,屍體已經微有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說吧。”李舒白漫不經心道。

    而黃梓瑕卻沒有他這麼輕鬆寫意,她放開女屍的手臂,走到堂上跪下,說:“啟稟皇上,奴婢在戴手鐲時,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此事事關重大,又兼涉宮廷之事,奴婢請屏退所有無關人等,以免口舌是非洩露。”

    皇上略一思索,點頭首肯。

    王麟微微皺眉,揮手示意一干奴僕退下。

    一時間,堂上人紛紛退下,眼看只剩下帝后,王麟,王蘊以及李舒白和黃梓瑕。

    黃梓瑕卻對著退出的人說道:“閒雲,冉雲,你們二人留下。”

    閒雲冉雲都是一驚,呆呆地回身看著她。

    黃梓瑕卻沒有再與她們說話,只回身站在堂上,將手按在棺木上,說:“皇帝陛下,皇后殿下,以我看來,這屍體恐怕不是王家姑娘!”

    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本來坐著的王皇后更是震驚地站了起來。

    李舒白也是一臉詫異的模樣,說:“不得胡說八道,這屍身從宮中送回王家府上,自然一直有人守護,怎麼可能變成別人?”

    王麟趕緊說道:“是啊,這幾日靈堂中一直有人照看,而且法事不斷,屍身怎麼會有變?再者,這屍身的模樣,還有誰能偽造?”

    黃梓瑕說道:“請王大人恕罪,我認為屍身在宮中出現時,或許就不是王姑娘的屍體。”

    王麟微有慍怒,還想說什麼,王蘊站在他身後,微微皺眉,抬手點了一下父親的手肘。

    王麟悚然一驚,便將目光轉向帝后,不再說話。

    皇上面露不解,只打量著那具棺木,思忖著李舒白剛剛與自己說過的,關於王若的死背後的情由。

    而王皇后面色沉靜,不疾不徐地問:“你是叫楊崇古?”

    “是,奴婢楊崇古,夔王府宦官。”

    “之前聽說你破解了京城四方案,所以看來是個會解案的聰明人。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這屍身不是王若?”

    “回皇后,奴婢之前奉命向王若姑娘講解王府律,曾接觸過多次,記得她的手掌纖細小巧。而這屍身的手掌,卻比她的手要大多了。”

    “你可知她因中劇毒而死,身體腫脹?”

    “腫脹的只是肌肉皮膚,卻絕不可能令骨骼增大。這女屍的手掌骨骼,比之王若的要大許多無疑。”黃梓瑕放開那隻手,直起身子,說,“當時替王若驗屍的,便是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他對於屍身的手掌骨骼必定清楚,皇上皇后可召他來問一下當時的驗屍結果。”

    王皇后一時沉吟,王麟趕緊說道:“楊公公,移棺吉時即將過去,你再阻攔著,莫非是有意為難我們王家?何況,阿若的遺體出現在失蹤之處,身長年紀衣服首飾無一不合。這手掌因為中了毒,有所變形增大也是正常,你如此揣測,莫非是想讓阿若無法入土為安,死不瞑目嗎?”

    王皇后聞言,點頭嘆道:“吉時不可錯過。楊公公,我王家的姑娘遭此不幸,已經令人不忍,你何必橫生事端?”

    “奴婢不敢。”黃梓瑕低頭道,“只是既然屍身有異,我覺得還是詳加細查較好,免得魚目混珠。”

    “崇古說得有理。”李舒白終於在旁邊開口說道,“並非是我包庇府上宦官,既然此事存疑,瑯琊王家百年望族,祖墳墓地中英靈無數,又怎麼可以入葬來歷不明的屍身?不如讓周子秦過來再驗證一下,如果確實不是,那也是好事,至少說明王若還有存活於世的希望,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王皇后蹙眉,轉頭看皇帝,他揮手,說:“去宣周子秦吧。”

    周子秦早就按照黃梓瑕的囑咐,將一切有關的東西都早已收拾好了。所以這回過來,可謂準備充分。他捧著上次的檔案,身後那兩個隨從阿筆和阿硯抬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沈重的箱子,放下後便趕緊行禮退出。

    周子秦向帝后行禮之後,立即興致勃勃地捧著當時的驗屍檔案說:“上次我與楊崇古驗屍後,將詳細情況了記錄下來,女屍當時驗訖:死者某女,身長約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遍體膿血。死者牙齒齊全,頭髮光澤長及腳踝,全身無外傷,應系中毒身亡。除此之外,還記錄有尚無法判斷的手骨較大等問題,但當時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我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暫時在檔案中提了一句。”

    周子秦合上檔案,又說:“不過,在崇古提出死者手掌似乎偏大的問題後,我事後針對此事尋遍京城老仵作與骨科名醫,又跟著殺豬匠到屠宰場學習查看了半日,並幫助濟善堂處理街頭倒斃的屍身,並徵得一位垂死的病人同意,在他死後解剖了他的屍身……”

    終於就連皇上都有點受不了,開了尊口:“說重點。”

    “是,我結合庖丁解牛篇章,發現肌肉,經絡和骨頭的相接,走勢,脈絡都是有規律可循的,所以,有了骨骼之後,只要按照肌理走向還原,便能還原死者模樣。雖然頭顱的肌肉複雜,我一時還沒能掌握,但依照手掌骨骼還原,絕對沒有問題。”

    皇帝已經不想聽他囉嗦了,抬手說:“你去弄好,不要太慢了,朕等著呢。”

    周子秦從箱中取出塗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種薄皮手套,遞了一套給黃梓瑕。

    黃梓瑕默默接過,心想,我這只剛剛已經穿過女屍肌肉與皮膚的手,雖然洗過手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還有戴手套的必要麼?

    不過看周子秦那種名正言順要她幫忙的模樣,她也只能戴上,幫他扶著女屍的手,讓他細細地摸索女屍的手掌骨骼,畫出上百個點與幾十條線。

    帝后與其他人已經撤到正廳用飯了。周子秦打開箱子,拉開一個格子,裡面是一種較硬的黃泥,他按照紙上的點線圖,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幾根細鐵絲接好。然後再取出較軟的一種黃泥,又揉又捏,一條條一片片蒙覆在裡面的黃泥骨骼上,最後等泥土稍乾,又取出幾張白色薄紗,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魚膠仔細妥帖糊好。

    他將這只假手放在黃梓瑕面前,頗有點得意:“怎麼樣?”

    黃梓瑕拿起來端詳,手掌修長,手指有力卻並不粗壯,薄薄的白紗下隱約透出黃色,與真人手掌極其相似,遠看一時可以亂真,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真的與她當初注意過的錦奴的手一般無二。

    “真是神技啊!”黃梓瑕讚歎。

    “那是!我都說了,我可是要成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後一定讓黃梓瑕對我刮目相看!”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到一邊,把其餘誇獎他的話吞到肚子裡去。

    王蘊親自送了午膳過來,主食是櫻桃畢羅,配著四道涼菜兩道熱菜和一大碗湯。現在正是櫻桃時節,櫻桃畢羅風味奇佳。黃梓瑕吃了兩個,見王蘊一直看著自己,摸了摸臉問:“餡兒沾臉上了?”

    他搖頭,說:“我還以為你們會吃不下的,沒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還吃得這麼香。”

    “要是再多點肉就更好了,我無肉不歡。”周子秦邊吃邊說。

    王蘊這樣優雅自持的人,也不由嘴角抽搐了下。他轉頭看著旁邊的棺木和假手,說:“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給你多弄點。”

    他們匆匆吃完飯,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說帝后修整完畢,讓周子秦帶著東西去燕集堂。

    阿筆和阿硯不敢有半點埋怨,抬著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黃梓瑕叫來閒雲,兩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過的房間,拿了一個鐲子出來。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廣廈華屋,朱門生輝,大小足有五個開間。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鋪著織金牡丹錦袱,帝后已經安坐其上。堂下陳設著兩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與王麟在左右的上首坐下,王蘊站在父親的身後。其餘閒雜人等,全部已經屏退。

    黃梓瑕向王蘊要了個托盤,將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面,呈到帝后面前給他們看。而周子秦則將自己的手掌覆在那隻假手上面,對比了一下大小,說:“諸位請看,這手掌的長度,與我這個男人的手掌都小不了多少,只是手指骨骼稍微纖細,手指細一點而已。這雙手,應該是一雙明顯比其他女子要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留下的薄繭。”

    黃梓瑕看著閒雲和冉雲,問:“閒雲,冉雲,你們來證明,你們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們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後閒雲開口說:“可能……可能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王蘊沉聲打斷她們的話:“照實說!”

    “是……”閒雲頓時慌了,趕緊說,“姑娘的手十分纖細柔軟。當初素綺姑姑來教導姑娘宮中禮節時,還曾經誇過她的手……”

    “就算你們不說,還有更直觀的證據。”黃梓瑕將之前拿來的王若的手鐲取出,將那雙假手慢慢捏彎成一個戴手鐲的姿勢,再強行套下。薄紗內尚柔軟的黃泥被勒得變形,但依然套不下那個鐲子。

    黃梓瑕手中舉著那個鐲子,說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鐲子,根本套不上這隻手。”

    眾人面面相覷,而王蘊反應最快,說道:“如果這具屍體不是我妹妹,那麼此案必定還有隱情。第一,不知道她現在何處?第二,這具突然出現的屍體,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處,我雖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黃梓瑕將那隻假手放回托盤,擲地有聲地說,“不過,這具被誤認為王姑娘的女屍身份,我卻知道是誰。”

    堂上寂靜無聲中,黃梓瑕轉而問周子秦:“根據剛剛你描下來的骨骼大小,你再說一下女屍雙手的細節。”

    周子秦點頭,舉著自己描的骨骼點線圖,說道,“女屍手掌總長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長,與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壯。女屍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摩挲留下的薄繭。”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這兩個地方的繭,一般人不會有,唯一能具有的,只有一種人,那就是,琵琶藝人。”黃梓瑕做了一個左手按琵琶弦,又說持琵琶撥子的動作,“所以,左手指尖會有薄繭,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著撥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會留下繭子。”

    王麟皺眉道:“可是,天底下彈琵琶的人這麼多,上哪兒可以確定一個已經連面貌無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卻不難知道。”黃梓瑕掰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說,“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剛巧失蹤了一位琵琶藝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經在教坊外發現,裡面只有幾件外衣和首飾,明顯並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也是中了毒箭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個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錦奴!可……可錦奴是中毒死的嗎?”

    “正是,錦奴曾經在宮裡向皇后和趙太妃講述過自己的過往,那時我們都看過她的手,確實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說明那具女屍必定是她。而且她畢竟已經找到屍體了,就在她的包裹旁邊……而且,那具屍體並沒有中毒的跡象,是被人斬首而死。”

    “不,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錦奴。被拿來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錦奴的屍體。因為錦奴死的那一夜,正與崔大人,我,周子秦等人在綴錦樓聚會。在結束時,我們打包了幾份菜送去崇仁坊給幾個乞丐,結果,那幾個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毒箭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結舌:“什麼?前幾日那幾個乞丐的死,也與我們……與此案有關?”

    黃梓瑕怕他又想著多做解釋,橫生事端,便打斷他的話說:“其實準確來說,那幾個乞丐的死,與錦奴有關。因為毒就下在當時錦奴收拾的那一盤櫻桃上,而她當時也說手有點痛癢,並說是櫻桃梗扎到的原因。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當時正好中了毒,並且染在了那盤櫻桃上,間接毒死了那幾個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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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十六假作真時(二)

    周子秦忙問道:“當時錦奴一直與我們同座吃飯,並未離開,吃的東西也與我們一樣,怎麼我們安然無恙,而她就中了劇毒?”

    “因為,她是一名琵琶藝人。”黃梓瑕嘆道,“不知你還記得不,她在彈奏琵琶之前,還試了幾個音,然後埋怨說,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發得不清透了。於是她取出一盒松香粉,撮了兩把慢慢塗抹琴弦與琴軸,是嗎?”

    周子秦點頭。

    “所以,只要兇手在松香粉中摻入一點浸過毒藥的竹屑或硬一點的木屑,錦奴在塗抹捻壓時自然會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膚或指甲縫。那些細微的傷口加上劇毒,她壓根兒感覺不到疼痛,只會感覺到一點點麻癢。但毒箭木號稱見血封喉,雖然只是些微毒藥,但時間一長,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處之後,手上的毒便會順著手慢慢傳遍全身。她會陷入昏迷,最後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死去,身體腫脹,再也看不出面目——剛好,可以拿來假冒王姑娘的遺體,讓真正的王姑娘藉此逃遁,從此徹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眾人議論紛紛,皇帝也是滿臉驚奇,問:“兇手這麼煞費苦心弄一個假屍體過來冒充王若是為什麼?又是怎麼讓王若在宮中消失的?為了什麼目的?”

    黃梓瑕應道:“剛剛奴婢破解的是第一個謎團,即王姑娘的屍體,到底是誰。如今一切跡像都已經揭示,這屍體是錦奴而不是王姑娘。請皇上皇后容許我再揭開第二個謎團,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蹤的,又是如何被換成錦奴的。”

    李舒白忽然開口,對周子秦說:“子秦,之前弄假手和作證辛苦你了,你也該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臉不解:“可是,楊崇古還沒破解謎團……”

    李舒白沒再說話,只瞇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雖然單純,卻並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悟了,馬上收拾好東西,說:“草民告退!”

    等周子秦離開,黃梓瑕關好門,皇帝才微微點頭,說:“此事朕也聽皇后說起過,這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大活人憑空在重重防衛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后皺眉,恨道:“必定是龐勳殘部,毋庸置疑!”

    黃梓瑕搖頭,說道:“此案紛紜多日,所謂的龐勳作祟之類的傳言,只是兇手扯來當做障眼法的工具,其實他與此案,歸根結底,並無任何關係!而真兇,以奴婢看來,應該就在這個堂上。”

    她這一番話清楚明白,擲地有聲,令聽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后冷笑道:“放肆,難道你意指兇手就在我們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憑藉著自己多日來的調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釋所有事情的推斷,至於兇手,奴婢只講事實,不曾考慮其他。”

    “如果不是龐勳所為,而是我們之中的某一人是兇手的話,那麼,你又想說是誰?”王麟環顧堂上寥寥數人,氣急質疑道,“當初阿若失蹤,那可是在京城防衛司與夔王府近衛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過宮中人,或是信不過我兒子帶去的兵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過那些護衛?”

    李舒白微微皺眉,開口說道:“請王尚書不必擔心,楊崇古必定不是這個意思。”

    黃梓瑕不卑不亢說道:“王姑娘失蹤時,我與夔王爺也在當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相信著夔王爺和京城防衛司的諸位。”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皇帝抬手,安撫眾人道,“先聽楊崇古說說自己的推斷吧,等他說完之後,大家若有什麼質疑的地方,到時再問不遲。”

    “多謝皇上!”得了皇帝的首肯,黃梓瑕便不再理會其他人,只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說道,“王若的失蹤案,固然撲朔迷離,但在失蹤之前,還發生了一件更讓人覺得難以解釋的事情——她在蓬萊殿休息時,為何會有宮人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之中,去冒險刺殺她?而且在我聽到內室響動,立即跑進去查看時,那個刺客已經失去了蹤影。蓬萊殿外毫無遮蔽,全是平坦地勢,可比我早一步的長齡等女官尚能看見黑影越窗而逃,我只遲了一步便蹤跡全無,難道說世上真的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人瞬間消失?

    “然而我在事後反復思索,才發現這個只出現了一瞬間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皇后殿下採取了一個舉動,那便是,將王姑娘遷往雍淳殿。”

    王皇后冷笑道:“這麼說,我疼惜阿若,意欲為朝廷和夔王保護夔王妃,是做錯了?”

    “不敢,奴婢並未說此事是皇后的錯,奴婢的意思是,正是因為當時王姑娘身處重重包圍之中,反倒促成了這樁疑案的發生。因為,雍淳殿是一個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適合作為王若憑空消失的舞台,是整個宮中,看起來最嚴密,實際上最適合那個消失戲法的地方——”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薄紙,展開在眾人面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備下的雍淳殿地圖。

    她按住自己發間的銀簪,拔出中間的玉簪,在紙上描繪示意,對堂上所有人說道:“雍淳殿原本被拿來作為內庫,四面高牆牢不可破,而且皇后又請皇上調集了兩百兵馬集聚此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也造成了魚水混雜,局勢反而混亂。而王若又分明有意地在失蹤前走出閣內向王爺致謝,讓我們注視著她走回閣內,然後消失在一個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嚴密安全的地方。”

    她的簪子在最中間的內殿東閣畫了個圓圈,顯示這是重重守衛的最中間:“在她失蹤之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眼看著王若走進閣內,她卻在轉瞬之間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才能避過所有人的目光,瞞天過海消失的?”

    堂上一片寂靜,就算是早已知曉內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貫注,聽她破解這個此案最核心的詭計。

    “然而其實我們一直被誤導了。就算設想一萬個可能,也根本無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我在西市街頭受到一個戲法藝人的啟發,才發現這個失蹤案的真相——並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東閣消失,而是一開始,王若根本就未曾進入過東閣!”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卻聽說,包括夔王與你,還有當時把守在殿內的幾十名護衛,全都是眼看著王若進入內殿東閣的,她明明在當場眾多人的注視下走進了閣內,你現在又說她並未進入,難道說,當時所有人都出現了幻覺?”

    “並非幻覺。因為王尚書您不知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內庫改成居所之後,為了改換那種古板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內外殿的間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內殿的地方,陳設了一座假山?”

    “但這座假山十分矮小,只有一兩個地方的石頭高於人頭,難道這也能動什麼手腳?”

    “只要一個地方能遮住人頭就行了。”黃梓瑕十分冷靜地說道,“其實,這個戲法只需要一瞬間,就可以成功——因為王蘊大人對現場的侍衛們的分派,所以假山的後面並沒有人。唯一能看見假山後的,站在東閣窗外的那兩名侍衛,也被勒令全程面朝窗戶,緊盯出入口。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眾人看著王若回到東閣,其實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一路行去而已。”

    “所有人看見她的背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因為,那片刻之間完成的所謂失蹤,只需要一剎那。”黃梓瑕的簪子指向假山,“內外殿之間,是一座十分低矮的假山,中間有一條青磚地蜿蜒而過。這裡,就是最高點,堪堪遮過身高五尺七寸的王若。所以,只需要一個穿著與王若同樣衣服、梳著同樣髮髻、戴著同樣首飾的女子事先躲在假山後,在王若走到最高那塊假山石的一瞬間,王若彎腰蹲下,而她直起身子,走出假山,剎那之間,移形換影,在我們注視下走向內殿東閣的王若,此時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梓瑕回頭,看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閒雲與冉雲,緩緩地說,“當時陪著王若過來見夔王爺的,是冉雲,所以在假山後假扮王若的那個人,自然就是閒雲了。”

    “荒謬!”王麟冷笑道,“楊公公好厲害的猜測,看到街邊一個戲法,就能這樣被你轉嫁到案件上。而且,公公連王若與閒雲的身高相差半個頭都不在意?王若身材比常人修長許多,難道從假山後出來的王若,背影一下子矮了半頭,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要改變身高並不難,尤其對於女子來說。坊間賣的登雲履,下面墊的木底最高的足有五六寸,讓閒雲高上半個頭並不是難事。而閒雲在進殿時,我注意到她的腳在門檻上掛了一下,這自然是因為穿不慣那樣的鞋子。而另一個更有力的證據是,閒雲在進殿之後不久便出來了,帶著食盒去了殿後角落的小膳房。我估計,在那裡她應當是燒掉了自己喬裝的衣服和鞋子。可惜她經驗不足,又太過慌張,讓我們在灶台中翻找出了一片狀似馬蹄的半焦木頭,那正是登雲履鞋底的殘跟,留下了證據!”

    李舒白見王麟一時無言,便開口問:“那麼,在事後大家馬上就開始搜尋整個雍淳殿,王若又去了哪裡?”

    “很簡單,她在假山後穿上塞在假山洞中的、事先備好放在那裡的宮女或宦官的衣服,在眾人去假山尋找她那支葉脈凝露簪時,假裝是幫找的宮人,離開了假山。”

    “荒謬,難道沒有人對殿中出現一個長得與王若一模一樣的人起疑?”王麟又喝道。

    “並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因為皇后身邊的女官長齡很快就出現了,還帶著一隊宮女和宦官。她留下了幾個人在殿中幫忙尋找,又帶著幾個人去通報皇后——而跟著她離開的人當中,就有王若。在出了混亂的雍淳殿之後,王若自然就如飛鳥投林,魚游大海,再也尋不到蹤跡了。而之後,雍淳殿的防衛撤去,如今只剩幾個老宦官宮女看守著,只要有一個在宮中有耳目有幫手的人指使,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宮中,出現在東閣內,絕無難事。”

    眾人都默然,燕集堂上一時陷入死寂。

    皇帝思索著黃梓瑕的話,似乎的目光看向皇后,而王皇后的眼睛低垂,望著自己白裙上的銀色紋飾,緩緩地問:“聽楊公公的意思,似乎是對幕後指使者已經了然?”

    “奴婢斗膽,奴婢……本不願這樣想。但此案的種種手法,除了那人之外,再無其他人能有辦法做到。”黃梓瑕抬頭看她,目光澄澈,毫無畏懼,“縱然我會因此得罪我無法想像的強大勢力,我也要將自己所發現的真相,從頭至尾說出來。”

    堂上眾人都是神情變換不動,唯有皇帝依然神情溫和,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先說說,王若失蹤這樁謎案,幕後的指使者,終究是誰?”

    “其實從種種跡像看來,我們已經不難知道。第一,此人能在事先決定作案地點,將王若移到雍淳殿;第二,此人在事先能指使長齡、長慶等宮中的大宮女、大宦官;第三,在案發之後,又能讓延齡帶走王若;第四,在錦奴死亡之後,能輕易將她的屍體移入雍淳殿。”

    她說的時候,低頭看著地上,並沒有看著哪一個人。但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至於幕後主使者,我先說一件事,那便是事件的開端。王若祈福仙遊寺那一日,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神秘男子,手持著一個鳥籠,在我們面前上演了一場障眼法。他告誡王若說,過去的人生,無論如何也無法隱藏,最後又神秘消失在守衛嚴密的仙遊寺中——正是因為這個神秘男人的出現,才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

    皇帝點頭道:“此事我亦有耳聞,也是一件奇詭之事。依你之見,仙遊寺中那個男人,從何而來,又如何而去,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以奴婢之見,仙遊寺高牆深院,那日寺中早已清空香客,又有夔王府派來的士兵守衛。當時我一心鑽了牛角尖,只想著神秘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卻未曾想過,其實那個神秘人,原本就是與我們一起來的,始終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離開人群的時候,他只需要穿上扮上偽裝就可以出現在我們面前,而要消失也很簡單,就只需要在後殿脫下外面的偽裝丟到香爐中燒毀,然後快步沿著山道台階旁的灌木叢中下來,搶在別人面前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便可以……而當時,第一個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就是您——王蘊王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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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5:08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十六假作真時(三)

    黃梓瑕的一句話,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個旱雷,震得眾人瞠目結舌。

    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王蘊則靜靜地凝視著她,他的面容上只掠過一絲波動,彷彿被清風掠過的春水,隨即便恢復了平靜。

    他聲音低沉而平緩地問:“楊公公,我不知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直視著他,並不因為他的神情而動搖:“我是指,仙遊寺中出現得那個神秘男子,就是王都尉您喬裝的。而且您為防萬一,在去西市買那個戲法的道具時,還特意化妝出一個更容易被人記憶的特性,以誤導追查者,可說是十分謹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卻在一個關鍵的環節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什麼關鍵環節,我怎麼完全不知曉。”王蘊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楊公公,按你剛剛的推斷,是當時仙遊寺內的人喬裝打扮的話,那麼無論是侍衛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只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圖將本案引向龐勳鬼魂作祟,以破壞這樁婚事,可誰知道,當時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簇,最後卻暴露了你的身份!”

    王蘊一直輕鬆自在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他盯著黃梓瑕,問:“那枚箭簇,怎麼會與我有關?”

    “夔王府已派景軼前往徐州調查過,箭簇屬於龐勳殘部買通城樓衛兵所盜。在箭簇失蹤後不久,一夥龐勳殘部出現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後在長安城郊失蹤。雖然京中頗有傳言,但我想在座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李舒白在旁邊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京城防衛司獲知流寇在京郊出沒,於是右都尉王蘊率兵迎敵,盡誅殘兵那件事?”

    “是。然而殘兵被滅之後,那枚消失的箭簇卻沒有出現,直到幾天后,出現在了仙遊寺。夔王府準王妃到仙遊寺中祈福,調動京城防衛司的人自然說不過去,所以當時跟您過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私軍。換言之,能拿到那枚箭簇的京城防衛軍不少,能在仙遊寺裝神弄鬼的王府軍也不少,但同時有可能兩者都具備的,唯有王蘊王都尉您一個!”

    王蘊微皺眉頭,還想說什麼,但隨即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能說道:“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王麟怔愣在當場,一動不動,只看著自己兒子發呆。

    皇帝看向皇后,卻發現她只怔怔望著黃梓瑕,臉上神情僵硬。他輕握住皇后的手,只覺冰涼一片,便伸雙手將她的雙手攏在掌中,說:“你別擔心,王蘊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會照拂他。”

    皇后回頭看他,唇角微啟,似乎想說什麼,但許久許久,皇帝也只聽到“多謝皇上”這四個模糊的字。

    而李舒白面帶著凝重的神情,反問王蘊:“這麼說,一切都是你做的?傳播龐勳冤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讓王若失蹤的人也是你?”

    “是……全都是我。”

    出聲的人,正是王蘊。

    他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帝后跪下請罪,說:“微臣求皇上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時起念,以至於行差踏錯,演變成如今這種局面,微臣罪該萬死!”

    “哦?”皇帝微微皺眉,問,“你又是為何要害王若?”

    王蘊說道:“因我感覺到王若在被選為夔王妃之後,似有異狀。經我逼問她身邊人,才知道原來她在瑯琊早已心有所屬。並且,閒雲等曾發現她私下發誓,意欲在嫁過去當日鬧一場大風波。微臣……聯想到當日我的未婚妻黃梓瑕所作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覺此事後果堪憂,於是便決定破壞此樁姻緣。”

    黃梓瑕聽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她眼角的余光看見王蘊正回頭看著她,只能強自壓抑自己,不讓臉上神情洩露自己的秘密。

    只有藏在袖子中的雙手,暗暗地握緊,指甲嵌入掌心,那一點刺痛提醒著她,讓她勉力維持自己的平靜。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見她外表並無異狀,便又低下頭,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墜去了。

    只聽王蘊說道:“當時王若已經是夔王親自選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時已經絕不可能悔婚了,只能私底下暗動手腳。因夔王當年平定龐勳之亂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藉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針對此事,特意設計了龐勳冤魂作亂的假象,以混淆視聽。也正因如此,皇后身邊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曉我王家不易,願意私下幫我。長齡等人助我,皇后實不知情,請皇上寬宥明察。”

    黃梓瑕聽完,皺眉片刻,反問:“那麼,一開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現紕漏,便是你做的手腳?”

    “紕漏?”王蘊一時尚不明白。

    “那張定親的庚帖上寫著,瑯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但事實上大中十四年閏十月,只有二十九日,並沒有三十日。”

    “這是我的疏忽。”王蘊輕嘆,點頭道,“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時,發現她去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絕不可以入選的。是以我便自作聰明,在空缺處填上了閏字。而誰知司天監因顧著皇后,竟然沒有加以驗證,直接批了一個吉字就入選了。我當時還以為僥倖成功。誰知卻惹出如此多的事端來。”

    “那麼,錦奴的死呢?”

    王蘊抬頭望著她,她站在門口光線最強之處,午後的陽光正斜射進來,照得她一身通透,無瑕無垢。

    她光芒刺目,在這一刻,王蘊忽然覺得不敢直視。

    所以他閉上眼,說:“是,一切都是我設計的。我先散佈謠言,然後在宮中調動防衛司兵馬時,利用職務之便將王若帶走。為了永絕後患,我又毒害了身材與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錦奴,然後移屍雍淳殿……”

    王蘊聲音平靜至極,彷彿在講述著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只是我沒想到,最後真相終究會被揭發,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開你的法眼。”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告訴我。”黃梓瑕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什麼時候給錦奴的松香粉中下毒的?”

    “是那日在綴錦樓中,我趁人不備偷偷下的毒。然後尾隨著她,等她倒下的時候,便將她帶入宮中,放在雍淳殿東閣。”

    “你在說謊!”黃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謊言,“那日錦奴在綴錦樓中,對那盒松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貼身放在自己懷中,並且說自己從受賜之後就一直藏在懷中。而你一直坐在對面,請問你有什麼機會給她下毒!”

    王蘊緊皺雙眉,把目光轉向一側,不再說話。

    黃梓瑕點頭道:“在這個案件中,王都尉您所做的,只是一開始修改庚帖和仙遊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後來的一切,您沒有做過,就算想承攬上身,也是徒勞。而真正的幕後兇手,我想應該是——”

    黃梓瑕在說到這裡的時候,終於微微遲疑了一下。

    她的目光滑過面前的帝后與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李舒白看見,她那始終無所畏懼的一雙眼,在這一刻,也終於染上了一絲後怕與猶疑——她自然知道,自己這一句話說出來,也許不僅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李舒白望著她,緩緩點了點頭。

    他的神情平靜而從容,就像他那時說,“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時一樣,看似雲淡風輕,背後卻隱藏著堅不可破的承諾。

    黃梓瑕按住胸口,覺得那種因為緊張懼怕而湧上來的遲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緩緩退去。她整個人的神智異常清明,所以,她毫不猶豫,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儘管王都尉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兇,儘管王家如今滿門的榮寵都在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個,一千個替罪羊,也無法掩飾她手上的血跡!”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王皇后王芍,這個此時素衣淡妝依然容光逼人的傾世美人,靜靜地坐在堂上,端坐如一朵無風的午後恣意綻放的牡丹。

    “王皇后,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人,是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慢慢放開了王皇后的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她。

    閒雲與冉雲已經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王麟臉色鐵青,下巴的鬍鬚微微顫動。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著手中玉扇墜,口氣平緩:“楊崇古,妄議皇后殿下是什麼罪,你知道嗎?”

    “死罪。”黃梓瑕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你還敢胡說八道?”

    “回王爺,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證據確鑿,沒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說八道。”

    “楊宦官。”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略有沙啞,但依然帶著那種拒人千里的威儀,“你說此案與我有關,我願聞其詳。第一個想聽的,就是我與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讓她在大婚前失蹤,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是,您與王若感情極深,見過的人都會感嘆那種溫情,這在您這樣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我在看見的時候,真覺得難能可貴。”

    “所以?”她冷冷一哂。只是這冷笑極其勉強,幾乎只是牽動了一下嘴角。

    “十二年前您入宮為后,那時候王若估計只有四五歲,我當時只想,兩個年紀相差那麼遠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長房庶出的,與四房的王若關係應該會十分疏遠,就算好,也應該只是那種同氣連枝為了家族的感情,為何你會對王若,有這樣超乎尋常的關愛?”

    “她是我們王家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個女兒,我自然看重她。”王皇后僵硬地說。

    黃梓瑕不置可否,低頭說道:“由此,我便開始考慮第四個問題,那便是,皇后殿下您為什麼要破壞這樁親事,讓王若失蹤。”

    王皇后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黃梓瑕毫不在意,繼續說:“我對王若身份起疑,是在我傳授她王府律時。我在日常中發現王若自幼學過的琴曲,並不是王家閨秀應有的大雅之聲,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麟悻然道:“這是我王家對子女管教不嚴,與皇后殿下何干?”

    “是,但同時,我在從宮中回去的路上,幸得王姑娘同車送我一程,在馬車上,我遇見了並未跟她進宮,但應該是一直在馬車上等著她的一位四旬婦人。”黃梓瑕轉頭看閒雲與冉雲,說,“我先問你們,當初隨著王姑娘從瑯琊老家過來的那位大娘,你們知道嗎?”

    兩人畏懼地互相對視,不敢說話。

    王皇后冷冷道:“有什麼,你們照實說!”

    閒雲與冉雲嚇得一起點頭。黃梓瑕又問:“那位大娘,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如今又去了哪裡?”

    閒雲遲疑地說:“她……我好像聽姑娘叫她馮娘,但我們相處沒幾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是嗎?回老家了?”黃梓瑕從袖中取出自己託人臨摹的那張陳念娘和馮憶娘的那張小像,問,“你們可還記得馮娘的模樣?”

    閒雲與冉雲抖抖索索地將自己的手指向畫上的馮憶娘。

    “這位畫中人,名叫馮憶娘。四五個月之前,她受故人之託,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無音訊。”

    只這寥寥數字短短片言,讓在座所有人都彷彿窺見天機洩露,不由自主地臉色都難看起來——她護送的故人之女,只可能是一個人。

    “因馮憶娘遲遲不歸,她相依為命的師妹陳念娘,就是畫上這一位——”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移到陳念娘的身上,“從揚州雲韶苑出發,上京尋人,巧遇錦奴。錦奴曾舉薦她入宮,只是皇上皇后與太妃並不喜歡古琴,所以她並未能藉助宮中力量尋找到馮憶娘。後來她受鄂王所聘,我拿著這幅小像幫她到戶部詢問時,卻沒有馮娘的下落——王家並沒有將她的名冊遞送到戶部。”

    王麟沉著臉說:“那段時間事情太過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並沒有到戶部報備。”

    “她真的是回瑯琊去了嗎?”黃梓瑕並不畏懼他的神色,說道,“不巧,我在戶部正遇上一個去處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認出畫上的馮憶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並記起那具女屍的左眉,有一顆黑痣。”

    王蘊的眉尖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而閒雲與冉雲更是已經低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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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5:19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十七亂花迷眼(一)

    黃梓瑕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依然說道:“沒錯,死在幽州流民之中的那個左眉有一顆黑痣的女人,正是馮憶娘。我與周子秦在當夜去亂墳崗,找到了馮憶娘體內的一塊玉佩,那是陳念娘與她交換的信物,她在毒發臨死之前,將那一塊玉吞到了肚子裡,不願捨棄,也讓我們確認了女屍的身份。”

    李舒白見堂上眾人都是驚駭不能自持,便出聲發問:“依你之見,馮憶娘死亡的原因是什麼?”

    “自然是因為她護送的那個故人之女。她死亡的原因,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王麟壓低聲音,卻壓抑不住語氣中勃發的怒氣:“楊公公,我們王家與你並無瓜葛,可你口口聲聲所指的那個揚州歌舞伎院中的故人之女,似乎有所指?”

    “是,我指的,就是王若。”

    她的回答乾脆利落,連一點情面都不講便赤裸裸揭開了遮羞布。

    這一下,就連王皇后的臉都轉為煞白,她勉強抑制住自己微顫的手,低聲說:“你這小宦官可知道,無憑無據胡亂造謠要負何等責任?王家數百年大族,你在開口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言語!”

    “皇后息怒,我今日既然準備揭開這個案子,就是已經作好了豁出一條命的覺悟。”黃梓瑕朝她低頭說道,“關於您為何要讓王姑娘消失,接下來我所說的,或許還要比揭發王姑娘的身世更大逆不道。”

    “好,那麼,你就繼續說下去!”王皇后怒哼一聲,那張嬌豔的面容上微褪了顏色,顯出一種倔強又倨傲的威勢來。

    黃梓瑕低頭向她行禮,說:“在與王若相處時,她曾有一次十分擔憂地問我,漢景帝妃子王娡,之前在宮外生有一女,後來隱瞞婚史進入太子府,最後成為太后——如果王娡這種行為被發現了,是不是將會釀成大禍?”

    王皇后徐徐抬起臉看她,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顯出一種蒼白,如殘損凋零的落花。

    她盯著黃梓瑕很久很久,才說:“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怎麼可以與別人議論這個話題。”

    燕集堂上的氣氛更加壓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張一向溫和的面容如今已經繃得鐵青。但他卻並沒有出聲制止黃梓瑕,他的目光轉向窗外,似是看著外面景象,又似是看著遙遠虛無的一個世界。

    然而,死寂的堂中,黃梓瑕的聲音冷靜得幾近無情,終於還是戳破了這不堪的事實:“那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王若是不是曾有過婚姻,她是不是隱瞞了婚史前來候選王妃。但後來我才發現,她指的,是另一個人。”

    王皇后冷冷地望著她,微抬右手制止了她的話。她轉臉看著身邊的皇帝,勉強笑問:“皇上,難道真的可以縱容此人胡說八道下去?”

    皇帝的目光掃過黃梓瑕,又緩緩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窗外是初夏蔥蘢的樹蔭,鳴蟬在枝葉間偶爾稀疏一兩聲。

    皇帝的聲音,似遠還近,徐徐地說:“皇后,如今話正說到這裡,如果此時聽了一半而擱下,也許今後反倒會有猜疑芥蒂。不如我們就先聽完,再看看這個小宦官說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王皇后那張如牡丹般嬌豔的面容,面容瞬間轉成灰白,如被夜來風雨折損的花朵,顏色暗淡。

    在聽到皇帝的話時,知道他的心中,亦已經對自己有了懷疑。

    她緩緩放下了自己的手,只是她的腰依然直直地挺著,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堂上,依然是母儀天下的那種態勢,任誰也無法比擬的一種傲氣。

    王麟望向黃梓瑕的眼已經變得陰狠而躁怒,顯然如果此時他可以決斷的話,他一定​​已經把面前的黃梓瑕毫不留情地掃除。

    而王蘊則靜靜地站著,那張白皙溫文的面容上,波動著一種異樣的恍惚與晦暗。他看著面前這個與自己的未婚妻容貌相似,又一樣擅長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覺地,緊抿住自己的唇。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黃梓瑕。黃梓瑕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未受影響,然後繼續說下去:“第四個需要解決的問題,皇后您為何要讓王若失蹤,是因為,兩個人的出現,和一個人的死。 ”

    “第一個出現人,是王蘊王都尉。他在仙遊寺一番裝神弄鬼,本打算是讓王若知難而退,誰知驚動的,卻是您——並不知情的王都尉,還以為王若只是父親尋來的,冒名頂替的女子而已——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后您與王尚書,乾脆連王都尉都蒙在鼓中。而王都尉也採取了私下的行動,讓您與王尚書也蒙在鼓中,你們肯定萬萬想不到,你們事情敗露的第一個苗頭,竟是由你們王家的子弟引起。 ”

    王麟嘿然無語,而王蘊則只默然看著空中虛無的一點,聽著她說話。

    黃梓瑕便繼續說道:“第二個人的出現,便是錦奴。錦奴與我私下也曾見過幾面,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師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那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和夢想。可她沒想到,在十二年之後,她在遠離揚州的長安,在世間最繁華鼎盛的地方——大明宮蓬萊殿中,又再度遇見了讓她原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她的師父,梅挽致!”

    王皇后的手微微一顫,倔強地抬起下巴,沉默著。

    “她當時就在我的身邊,恐懼而驚慌,嚇得渾身發抖,但是我卻誤以為是她看見了自己認識的王若所以有些驚慌,卻不知她窺見的天機,比之我設想過的,更要可怕——她看見瞭如今站在天下最高處,令所有人仰望的師父,風華絕代,艷傾天下。然而她的身份,卻已經不是當年揚州雲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

    王皇后唇角露出嘲譏的笑容,冷冷地說:“楊公公,錦奴已經死了。所謂死無對證,若你拿不出一點憑證,始終只有這樣的臆測,那麼我只能斥之為無稽之談,並懇請陛下不要再聽這種妖言惑眾的胡話,依律治這個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見皇后的後背微微顫動,臉上是憤恨已極的表情,他抬手輕撫皇后的背,卻一言不發,只端詳著黃梓瑕,暗自沉吟。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面前跪下,顫巍巍說道:“皇上!我王家高門大族,數百年來繁衍生息於瑯琊,當今天下門第,莫有高於我王家者。何況皇后身為我王家長房女兒,身在帝王身邊一十二年,如今更是母儀天下,令我王家門楣生輝。這小小宦官不知為何要血口噴人,妖言惑眾,竟暗示當今皇后身份不正,臣懇請皇上,切勿再聽她的胡言亂語,應直接治她大不敬之罪,拔舌凌遲,以儆效尤!”

    “王尚書此言差矣。”李舒白在旁邊淡定地把玩著自己的扇子,將後背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散漫的神態,說,“皇上原說,若她的推斷有何不妥之處,定然加以懲治,然而目前看來,她之前所說的一切,有理有據,證據確鑿。依我看,王尚書可稍安勿躁,若尚書認為她此言荒謬,自可在她說完之後加以駁斥,皇上天眼聖聽,到時候定會公道對待,明辨黑白,獎懲並行,不會使任何人蒙冤。”

    皇帝聽李舒白一番話,點頭說道:“正是,王愛卿聽他說完又如何?是真是假,朕自會分辨,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人便是。”

    王麟聽得皇帝的口氣,已經微帶冰冷,而說話間,更是不曾瞧過王皇后一眼。他心下泛起一陣絕望的寒意。

    王蘊抬手去扶他,他將手搭在王蘊的手上,父子二人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冰冷,因為繃緊而顯得僵硬的肌體,傳遞給彼此一種無法遏制的寒涼絕望。

    “錦奴必須死,因為她窺見了天機。錦奴知道自己若是洩露了天機,必定無處可逃,於是她選擇了隱瞞,並且期望用自己對師父的依戀與敬愛來打動她。然而她失敗了。當天晚上,王若失蹤,第二天,她受賜宮中一套琵琶養護之物,其中有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當時我便覺得奇怪,皇后您一直都表現得對樂舞之事興趣缺乏,怎麼卻會知道琵琶養護之事?甚至一反常態,特地賞賜東西給錦奴,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可誰知道,錦奴歡喜地接過的師父時隔多年的饋贈,她小心翼翼揣在懷中使用的那一盒松香粉,卻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王皇后那張原本嬌豔無匹的面容上,顯出微微的蒼白來。但她的笑容依然冰冷而平靜,說:“荒謬,什麼十幾年前十幾年後!我只見過那個琵琶女一次,隨手賞賜了東西。雖然那東西在賞賜下去之前,我曾依例過目查看,但你怎麼不說宮中內廷有人與她結怨、教坊中耳目眾多、她在外交遊三教九流?誰知道裡面怎麼被人下了毒?”

    “內廷賜物為了防止出錯或貪賄,向來由三人以上領取,互相監察,並送交賜物之人過目,再由三人以上同時送達。雖然麻煩,但也證明其他人絕對不可能做手腳。而且,我相信若皇上親查,定可知道皇后殿下是否曾將那一盒松香粉單獨拿去查看。此外,錦奴對您所賜之物極為愛惜,當日在綴錦樓,我們都是親眼見她從懷中掏出您所賜的粉盒與玉撥,並說這盒子她從受賜之後就直接揣在懷中了,試問其他人怎麼有機會在裡面下毒?”

    王皇后下巴線條繃緊,只冷笑著不說話。

    黃梓瑕又說道:“這兩個,是出現在您面前的人。而那一個死掉的人,則就是馮憶娘。她的死促成了王若身份的暴露,也讓我發現了隱藏在幕後的那一個人,即——馮憶娘的故人。那個委託馮憶娘護送王若進京的人,究竟是誰。”

    眾人都不說話,燕集堂上壓抑著沉鬱的氣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只是人人都不能、也害怕去揭露。

    “到了此時,想必不需我多說了,馮憶娘那個故人,應該就是十二年前雲韶院中號稱已經去世的,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二的姐妹,也是錦奴的師父,當年在揚州曾嫁過人並且生了一個女兒的琵琶聖手梅挽致。”黃梓瑕的口氣低沉而平靜,於是便越發顯得冰冷而無情,“她的女兒,名叫程雪色——或者,也可以換個名字,叫做王若。”

    王皇后端坐在堂上,神情沉鬱,她不言不語地看著面前的黃梓瑕,目光冰涼,卻堅持沒有說話。

    “仙遊寺中那個提醒王若注意自己過往的男人,和知曉王若與皇后您身份的錦奴的出現,加上您殺死的馮憶娘,讓皇后您知道,王若不可告人的來歷已經被人察覺,就算她嫁入王府,日後也定會陷入險境,說不定還會終有一天被人揭發身份,落得不堪下場。所以為了保護王若,也為了保護王家,王若只能消失,而此時,仙遊寺中出現過的,京城也在風傳的龐勳陰魂作祟的藉口,就是您將計就計最好的迷煙。”

    “哼,無憑無據的臆測!”王皇后終於開口,冷冷道。

    黃梓瑕點頭道:“皇后既然如此說,我也沒辦法。而接下來,我還有一個臆測,這個臆測,起於十二年前,結束於前日,它比之前的所有臆測都要縹緲,卻也遠比之前的一切更為可怕。皇后殿下,或許您聽了之後,會無法接受,但我還是想告訴您,您的一切心機,最終造成的最可怕的後果。”

    王皇后冷笑著,看也不看她,一副漠視她到底的神情。

    黃梓瑕並未介意,她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雲韶苑的陳念娘,給我講過一個十二年前的故事。建立雲韶苑的六個女子中,以琵琶技藝震驚世人的二姐梅挽致一夜之間消失,她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程雪色。無論雪色怎麼追問,她那個身為窮畫師的父親始終只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雪色隨父親回到柳州,父女二人在艱難困苦中熬到她十四歲,父親去世,孤女家產被奪,雪色只能在勢利親戚的虐待中苦捱。直到三年前,雲韶六女中的三女蘭黛身在徐州,她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了雪色的事情,便給雪色寫了信,讓她若是需要自己幫助,盡可到徐州投靠自己。輾轉許久之後,絕境中的雪色收到了這封信,於是十四歲的雪色離開柳州,一個人前往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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