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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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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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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2:40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十三 雲泥之隔(一)

    但見周子秦這樣說,她只好說:“我想……不太可能吧,畢竟同昌公主怎麼會知道張二哥家裡有這樣一幅畫?”

    “再說了,就算有這樣一幅畫又有什麼關係?這畫是先皇畫的,又不是張二哥畫的,對不對?”周子秦理直氣壯地拍著桌子站起來,“不行!我得去找王蘊評理去!”

    黃梓瑕幾乎要拜倒在他跳躍的思維之下:“又關王蘊什麼事了?”

    “王蘊管著防衛司啊!大理寺找他下面的人麻煩,他怎麼能不替張二哥出頭?再說了,不就是丟了一幅畫嗎?丟的還是自己家的畫,又不是大理寺的,大理寺根據律法哪一條強迫張二哥找出來?防衛司又憑哪一條讓張二哥在家找到再去應卯?”

    黃梓瑕無奈地白他一眼:“官府查案,無論王公大臣或平頭百姓,全都要配合行事。張二哥這幅畫,或許與案件真有關聯,所以就算大理寺要求他立即尋找,也是說得過去。”

    周子秦趴在桌上,一臉無力的神情:“我知道……就是為張二哥抱不平嘛!好容易張二哥進了京城防衛司,咱還沒去端瑞堂向那個趾高氣揚的曬藥老頭兒炫耀呢,這怎麼又攤上這種破事?我說張二哥,你最近是不是需要去廟裡燒個香了,怎麼好像老是走霉運…… ”

    話音未落,黃梓瑕已經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一眼看到滴翠眼中原本打轉的眼淚又滾滾落下,趕緊抬手給了自己一下,不再說話了。

    黃梓瑕站起來:“好了,去看看你家藏畫的那個櫃子吧。”

    張行英忙說:“好。”

    幾個人站起,進入內堂,順著樓梯走上二樓。

    放畫的那個櫃子就在樓梯口,櫃子上掛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鎖,張行英打開旁邊的櫃子,裡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木盒子、蟈蟈籠、旱煙筒等各種都有。

    張行英從旱煙筒中倒出一把鑰匙,開了櫃子給他們看。

    裡面也放著不少東西,幾匹布帛,兩緡多錢,下面還有一些散亂的藥材之類的。上面放著一個放置捲軸的長木盒,但那裡面已經空無一物了。

    張行英指著那個木盒,說:“大理寺的人過來時,我一打開櫃子,就是這樣了。”

    黃梓瑕看著這整整齊齊的東西,又問:“畫是什麼時候失竊的,其餘還有丟了的東西嗎?”

    “不知道啊,我那天給你們看完之後就收起來了,然後就再也沒打開過這個櫃子。櫃子裡其他的東西也都沒丟,連盒子都原樣蓋好的,就是少了那幅畫。”

    黃梓瑕皺眉,嘆了一口氣,示意他把櫃子鎖好,然後說:“張二哥,我知道了。”

    張行英愕然睜大眼,問:“什麼?你已經知道我家的畫哪兒去了?”

    “我想,說不定下午,或者明天,它自己會回來的。”她的目光,落在滴翠的身上,見她神情僵硬地躲避自己的目光,她又低聲說,“我想,張二哥你這麼好的人,就算是暈倒在山上的一個落難女子,都會帶回家救助;你秉性敦厚,不計較自己身邊人的過往;你對什麼人都掏心掏肺,我想,你身邊的人也必定會感念你的好,上天也會成全你,讓那幅畫盡快回來的——不然的話,那個偷畫的人,可能要失去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同時也受到良心上的譴責。”

    張行英莫名其妙,只問:“你的意思是,我不用找了,那幅畫自己會回來?”

    “嗯,我想會的。”

    黃梓瑕說著,便轉身下樓,只說:“這幅畫就先這樣,其餘的事情,我還要問你。”

    周子秦急了,趕緊問:“崇古,張二哥這邊的麻煩怎麼辦?大理寺那邊怎麼辦?京城防衛司王蘊那邊,你去說好話,還是我去對付?你難道就真的這樣看著張二哥麻煩纏身,又要到端瑞堂被剝削被壓榨啊?”

    黃梓瑕看都沒看他,只說:“子秦,這幅畫只是我們的來意之一,其實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張二哥,你先把本冊拿出來,認真記下。 ”

    “好……”周子秦立即乖乖地從馬身上的背囊中取出筆墨。

    “張二哥,目前我手頭與公主府有關的,共有三個案子。”

    黃梓瑕開門見山,坐在他的對面,也不管他局促不安的神情,只說道:“第一樁,是薦福寺中,公主府宦官魏喜敏被燒死的案件,當時,張二哥你正在寺中,而且蠟燭炸開焚燒魏喜敏時,你就在他近旁。”

    張行英繃緊下巴,勉強一點頭。

    “第二樁,是在防衛司的馬場之上,那一場擊鞠比賽時。駙馬韋保衡墜馬受傷,而你就在場上,與他在比賽。”

    張行英又一點頭,沒有說話。

    “第三樁,是孫癩子的死。他的死亡時間,據推算是在午時左右,而那個時候,你正在大寧坊之中——剛好被幾個在角落中的老婆子看見了。”

    一直在奮筆疾書的周子秦,此時也終於停下了筆,不敢置信地望向張行英。

    張行英張了張嘴,然後終於還是說:“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巧……其實我當時去大寧坊,什麼都……沒有做,真的!我聽京城的人笑談說,孫癩子把自己鎖在鐵桶中了,所以我就去看了看孫癩子的房子……”

    “你冒著正午的大太陽,從西至東穿過整個長安城,就為了看一眼孫癩子的笑話?”黃梓瑕冷冷地反問。

    張行英顯然被她冷淡的神情給弄懵了,沒料到黃梓瑕會忽然針對他這樣盤問,怔了許久,才咬咬牙,說:“我當時……身上帶著一把刀。”

    周子秦不知所措,捏著筆還在發呆,黃梓瑕瞧了他一眼,他趕緊低頭,在紙上將張行英說的話快速寫下來。

    “我是準備想去殺孫癩子的,但是午時我到了那邊,卻發現孫癩子的家中確實嚴實無比,真的跟鐵桶似的,我根本沒有進去的辦法……所以,只好什麼都沒做,又回來了。”

    “為什麼要去找孫癩子?”

    “因為,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亂中……滴翠的帷帽被擠掉時,我護著她,一直被人群擠到了牆邊,我當時抬起雙手將她護在我懷中,兩個人呆在那裡……可,就在這個時候,孫癩子,他居然也在薦福寺,而且,居然也被人潮擠到了我們身邊……”張行英喃喃說著,眼中跳著一股從未有過的火焰,在這一刻,這個一直淳樸寬厚的男人,露出了他心中深藏的那一處憤恨,讓他們發現,再怎麼沉默寡言的人,也有不顧一切想要扼殺自己仇敵的時候。

    滴翠的手,緊緊地握成拳,抵在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呼吸著。她流了太多眼淚,眼睛早已紅腫,此時只能用力閉上眼睛,以最大的力量,強行抑制自己的抽泣。

    “孫癩子……看見了阿荻,看見了她被我護在懷中……”張行英的胸口急劇起伏,因為激憤而幾乎說不下去,“他看著阿荻的眼神,就跟毒蛇一樣… …他看著我們,忽然笑起來,洋洋得意……他說,他說……”

    張行英終於說不下去,他垂下頭,咬緊牙關,臉上的線條幾乎顯得猙獰。

    “他說,癩爺我穿破的鞋子,還有人撿去穿啊。”

    滴翠的聲音,極低極低,嗓音嘶啞乾澀,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她通紅的眼中,根根血絲爆出,眼睛瞪得那麼大,就像是面前正站著那個孫癩子,而她恨不得撲上去,要將他全身的肉一塊塊活活剮下來才甘心病嬌女總統。

    黃梓瑕只覺得有炙熱的火直燒上自己的額頭,讓她在這個炎熱的天氣裡,整個人身上著了一團火,恨不得當時自己在薦福寺之中,直接揪住孫癩子,將他踏入爛泥之中。

    周子秦在她身邊將筆往桌上一丟,低聲咒罵道:“混賬!看老子把他碎屍萬段!”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強自壓抑下心口的怒火,低聲提醒周子秦說:“子秦,好好記著,別分心。”

    周子秦鬱悶地撿起筆,說:“崇古,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忍得住。”

    “查案時,最忌將自己代入,始終旁觀者清,跳出外面,才能看清局勢。”她說著,又向張行英和滴翠說道,“兩位冷靜,這孫癩子……自然是禽獸之輩,不知張二哥當時如何反應?”

    張行英咬牙切齒道:“我當時恨不得上去將他活活打死!可惜寺中混亂,人潮擁擠之中,我根本無法擠到他身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得意地笑著離開了!”

    黃梓瑕轉而問滴翠:“當時張二哥如此激憤,你可有感覺?”

    滴翠緩緩搖頭,用力按住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說道:“我當時……只覺得自己死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張二哥幹什麼……我也幾乎沒有感覺。後來,是張二哥一路扶我回來的……我連自己一路上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

    “然而那個時候,張二哥,你已經知道阿荻的真實身份,也知道她所遭遇的事情,更知道了,她遭到的不幸,不僅僅是由於孫癩子,也是由於魏喜敏,是嗎? ”

    面對黃梓瑕的詢問,張行英愣了一下,難以啟齒。

    周子秦則說道:“上次張二哥對我說過,他在之前並不知道滴翠的事情,還有公主府的原因在裡面。”

    “張二哥在說謊,不是嗎?”黃梓瑕起身到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籠中取出大理寺的資料,抽出裡面一張,展示給他們看。

    “張二哥,你當時對子秦說,在魏喜敏被燒死的時候,你並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當時也沒看到魏喜敏是怎麼燒起來的——對嗎?”

    張行英沉默地點頭,沒有說話。

    “但是,很不巧,大理寺的人剛好在公主府之中查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薦福寺之前數日,公主一直常吃的藥丸將近,而配藥的藥材,太醫院又剛巧缺少一味。於是,身為公主身邊第一機靈的宦官魏喜敏便親自跑到京城幾個大藥舖替公主找那味藥材——而當時他回府之後,對別人說,如今京城所有的藥舖中,端瑞堂可算是第一了,那廣闊的曬藥場,還有翻藥材的伙計,真是別家比不上的氣象。”

    張行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就連眼睛都定在石桌上,沒有轉動一下。

    “同昌公主府的大宦官,親自過來曬場找藥,還看你翻藥材,難道你會記不住嗎?難道你不會打聽、或者他人主動對你說起,他是公主府的誰?”

    周子秦愕然看著張行英,一張臉皺得跟曬乾的棗子似的:“張二哥,你這樣忠厚老實的模樣……也會騙我啊?”

    “不止如此。”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張行英,又說道,“張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淒慘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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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2:55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十三 雲泥之隔(二)

    “不止如此。”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張行英,又說道,“張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淒慘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嗎?”

    “是……我騙了你們。”張行英終於開口,聲音嘶啞乾澀,艱難無比而緩慢地說,“我一早就知道,阿荻的真實身份。所以我去呂氏香燭鋪偷偷看過,想著要不要告訴阿荻的父親,他女兒現在在我家,沒有死……”

    結果他過去時,卻發現幾個人帶著頗為沈重的包裹進去了,其中就有他見過一面的那個公主府宦官魏喜敏。

    公主府的人遲遲不出來,他在角落中聽到偶爾傳出的一兩句“滴翠”字樣,終於還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窗下,耳朵貼在牆邊,傾聽裡面說的話。

    他先聽到魏喜敏趾高氣揚說道:“呂老丈,滴翠是觸犯公主在先,我才命人將她責打一頓的。可誰知她不經打,幾下就昏過去了?公主府又不可能留人在裡面養傷,自然是丟出去了。之後碰上那種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今兒就把話放在這裡了,發生這種事,只是你女兒命不好,原本和公主府全無關聯!如今公主和駙馬只是看在你們可憐,才賞你們這些,免得你們在外信口胡說,敗壞公主府名聲,你可知道了?”

    屋內傳來呂至元扒拉銀錢的聲音,然後便是他慢吞吞的聲音:“幾位公公放心吧,我女兒已經拿了我給她的繩子,自個兒找地方尋安靜去了,以後絕不會再出現在各位面前了。”

    “你自個兒知道就好。”魏喜敏丟下一句,轉身就與幾個宦官走了出去。

    張行英縮在窗下,聽他們邊走邊唾棄:“這老混蛋,自己都活不了幾年了,拿錢倒是爽快,也不看自己還有沒有命花!”

    “就是,兒子女兒一個都沒有,將來死了,錢留給誰啊?”

    “嗤,那麼點錢,你還怕他花不掉!”

    張行英說著當日情形,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目光又落到滴翠臉上,輕聲說:“阿荻,如今沒事了,所有造成你不幸的人,都已經死了……以後,你一定能過得很好。”

    滴翠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他,不言亦不語。

    周子秦不敢置信,顫聲問:“張二哥,難道……難道兇手真的是你?”

    張行英搖頭,辯解說:“不是我,我是真想殺了他們,可我沒找到機會。”

    黃梓瑕望著坐在面前的兩人,一個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個是清秀能幹的女子,原本是這麼好的一對眷屬,可誰能想到,他們之間還會有多少的苦雨淒風,坎坷波折?

    她嘆了一口氣,示意周子秦將記錄收起,說:“張二哥,希望你這回沒有騙我們。希望我們不會再繼續找到你犯案的罪證。”

    張行英站起來,低著頭不說話。他高大挺拔的身軀,在這一刻看起來似乎有一點傴僂,彷彿他身上那些重壓,已經讓他不堪重負,不由自主的,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意氣風發。

    黃梓瑕的目光又落到滴翠的身上,如同輕嘆般說:“希望那幅畫,也快點出現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卻一樁事。”

    出了張家,黃梓瑕一直在沉默。原本一直都活得興高采烈的周子秦,也一反常態地閉上了嘴巴了。

    他騎著小瑕跟在她的那拂沙後面,跟著她一直往東走。等她繞過醴泉坊,進了西市,他才問:“我們去哪兒?”

    黃梓瑕說:“去找錢記車馬店的老闆,錢關索。”

    錢記車馬店在西市佔了個挺大的門面,一進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卻是在店面後面,老大一個院子,數排馬廄。矮胖老闆錢關索正志得意滿地在馬廄之間踱步,看看這匹,拍拍那匹,滿臉都是喜悅的油光。

    “錢老闆。”黃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悅的光頓時褪去,錢關索的臉上顯出一種混合著尷尬和場面化的客套驚喜來:“哎喲,楊公公!楊公公啊,有失遠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裡,是我不想驚動錢老闆,所以未經通報就進來看馬了。”黃梓瑕說著,隨手將自己那匹馬交給馬夫。

    錢關索一看見那拂沙,眼睛頓時亮了,趕緊上去摸了又摸,嘖嘖說道:“好馬啊,真是好馬……這麼多年來,我經手過的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和這匹相提並論的!公公,您是從哪兒弄的?”

    “哦……馬的原主人嫌它脾氣太溫和了,我就暫時先騎著。”黃梓瑕說著,又說道,“錢老闆,別管馬的事情了,今日我來,是有事情要請教您。”

    “哎喲,不敢當不敢當,公公您有話儘管問我,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一邊說著,一邊眼睛還在覷著那匹馬,一臉艷羨。

    周子秦鬱悶地牽著自己的小瑕,繫在那拂沙的旁邊一起吃草料。錢老闆一看到他,趕緊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們這家小店來,真是蓬蓽生輝啊!久仰久仰!”

    “你認識我?”周子秦問。

    “您說笑了,長安城還有不認識您的麼?”

    黃梓瑕打量著周子秦今天的衣著,孔雀藍的綢衫,鮮橘黃的腰帶,棕紅色的鞋子,依然掛滿全身的小飾品與掛件——長安城僅此一家,絕對一眼就記憶深刻,永生難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錢老闆,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聽說你是京城第一會賺錢的人,十年間就有這麼大身家,簡直是傳奇啊。”

    “哪裡哪裡,都是託了大家的福。”他笑呵呵地帶他們到屋內,在一張厚厚的波斯氈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問,“兩位到來,不知是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勞,還是刑部衙門有什麼吩咐?”

    “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同時被大理寺抽調去,正在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幾樁案子。”黃梓瑕開門見山說道。

    錢關索臉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臉心絞痛的模樣:“楊公公,上次小的已經對您坦承過了,小的與駙馬爺,真的就見過那三次,真的!至於公主,我對天發誓,沒這個福分,一眼就沒見過!”

    “這次我來,不是詢問駙馬的事情。”黃梓瑕端著剛剛煮好的茶,隔著裊裊的熱氣看著他,“我想問一問錢老闆,十年前您的……女兒的事情。”

    錢關索臉上正在顫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兒,許久,才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垮坐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楊公公,我女兒……唉,我不知您忽然問起十年前的事情是為什麼。”

    “我聽說,錢老闆您當初攜家帶口從老家逃難過來時,曾經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差點凍餓而死。而你發家的第一筆錢,是因為……”

    “是因為我賣了女兒。”他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有氣無力,“唉,多年來我也沒臉說,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說一說吧。十年前,黃河改道,我家鄉遭了水災,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尋思著沒活路了,於是帶著老婆、女兒和兩個兒子就往京城去了。結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只能在路邊草草挖個坑埋了——後來啊,我發達後到當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幾遍,卻怎麼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兒了,唉……”

    周子秦從自己身邊取出紙筆,敬業地開始記錄。

    錢關索看見他記錄,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到了長安之後啊,我帶著三個孩子站在街頭,發現我算完了,做生意?沒本錢;做苦工?一路上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所以我只能帶著三個孩子在街上要飯,飢一頓飽一頓,眼看這樣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著孩子要飯,看見一個宦官在採買宮女宦官,一個孩子,有五緡錢哪!我看了看三個孩子,尋思著,我要是賣掉一個,弄點本錢,說不定其他兩個孩子就有活路了。於是我就跟杏兒——就是我的女兒——說,杏兒,你兩個弟弟年紀小,而且將來男孩子長大了,還得續我們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著那個公公走吧。杏兒當時嚎啕大哭,抱著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實在沒轍,蹲下去抱著杏兒,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杏兒,你這進宮做宮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東西吃的,可弟弟要是進宮做宦官,下面的小雞雞是要割掉的,你說,你能讓弟弟受這麼一刀嗎?你這做姐姐的,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

    說到這裡,錢關索眼淚也掉下來了,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嗚嗚哭著,淚水沿著他肥胖的臉歪七扭八往下流,說不出的滑稽,可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沒有笑,只覺得胸口心酸一片。

    “唉,人窮志短啊……現在想想我當時對女兒,可不就是混蛋麼?那種地方,每年無聲無息死掉的宮女那麼多,亂葬崗上一丟一埋,就是一個女孩兒完蛋了。可當時沒活路了,就指望著杏兒救我們,我就那麼說了,也那麼做了……”他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拿著賣杏兒的錢,開始販草料,後來賣草料時遇上貴人,指點我去關外販馬。我運氣好,從販兩三匹馬開始,到販十幾匹馬,後來名聲大了,朝廷一次找我訂幾千匹馬,這下忽然就發家了,我又娶了一妻一妾,想著再生個女兒,誰知這麼多年,也就我的小妾給我又生了個兒子。我想老天爺肯定是懲罰我,這輩子,我是不可能再有女兒了……”

    黃梓瑕輕聲安慰他道:“錢老闆,好歹上天成全,您如今能在公主府找到女兒,也是幸運。”

    “是啊,可杏兒畢竟還是不肯原諒我啊……”他哀嘆道,“我偷偷去公主府看過她,她也不願見我,還是隔著屏風把自己手上的胎記給我看一看,臉都沒露過。我給她送過一些吃的用的,她也回贈給我一些東西……但是她就是不肯跟我見面,說是自己在被賣掉的那一刻就發誓,再也不見我的面了。”他沮喪地塌著肩膀,搖頭道,“這輩子,能知道女兒還活著,還能說上幾句話,也就算我造化了。”

    這下,連周子秦都不由地問:“你怎麼知道……這個隔著屏風和你說話的人,必定就是你的女兒呢?”

    “當然是啊!她手臂上那塊胎記的形狀,和我女兒當年手臂上的,形狀一模一樣,那種粉青的顏色也是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她的話,那還能是誰?”錢關索堅決搖頭,捍衛自己重新認回女兒這個事實,“再說了,冒充我女兒有什麼好處?我不過給她送些吃的,一點都不值錢。她唯一一次向我要東西,只是對我說,外面市集上是不是有那種小瓷狗,她以前很喜歡的,但是被人丟掉了。我趕緊去買了一個,第二次去找她時送給了她,結果她也回贈我一個小盒子。我也沒在意,結果打開一看……唉,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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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十三 雲泥之隔(三)

    錢關索似乎很不忿他們質疑自己的女兒,說話間就站起來到內屋去,開鎖關鎖用了半天,才帶著一種炫耀的神情,捧出一個小盒子往他們面前一放:“你們看,我女兒給我的。”

    這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鏤精細花枝,已是不凡。等盒子一開,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裡面是一隻半個巴掌大的金蟾蜍,純金打製,蹲在一片翠玉之上。蟾蜍身上的小疙瘩都是各色寶石,荷葉上的露珠是一顆打磨得渾圓的水晶,在碧綠的荷葉上滾來滾去,十分可愛。

    錢關索得意道:“我當時嚇了一大跳,趕緊把盒子還給女兒,跟她說,杏兒,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怎麼可以隨手就拿給我?結果你們猜我女兒說什麼?她說公主府裡這種東西多得是,這也是公主看不上的就給她了,讓我隨便收著吧。然後她身邊陪她的那個侍女也說,是啊,這是公主賞賜下的東西,拿著沒關係的。 ”

    說著,錢關索又將盒子蓋好,抱在懷裡感嘆道:“唉,知道杏兒現在過這樣的富貴日子,公主對她又這麼好,我就放心了!只盼著什麼時候她能真正與我見一面,能叫我一句爹就好了。”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說:“是啊,這可真是不錯。”

    錢關索抱著盒子,一臉又心酸又欣慰的模樣。

    黃梓瑕說:“還有點事情要請教錢老闆。”

    “楊公公請儘管說。”錢關索趕緊說。

    “我聽說,您給公主府管膳房的菖蒲送了一些零陵香?”

    “哦,是有這麼回事。”錢關索點頭,“杏兒是菖蒲幫我找到的,我怎麼也得感謝她一下,對不對?”

    黃梓瑕笑道:“錢老闆果然高雅,普通人只會送財帛,哪會想到送零陵香呢?”

    “哎,菖蒲說了,與府外人私相授受財帛可是大罪。然後我從王府出來,剛好遇上呂至元。知道我找到女兒了,他也替我高興啊……”

    黃梓瑕微微一凜,問:“您也認識呂至元?”

    “是啊,我前年開始,也弄個了泥瓦班,專接幫人蓋房子砌磚頭的活兒。很多人蓋房子時要砌個放蠟燭的壁龕,或者在牆上掛蠟燭座兒之類的,所以他也與我合作過的。當初他女兒遭遇不幸的時候,我還勸過他,說起我女兒的事情,讓他好生珍惜,不要再那麼作賤女兒,可惜這固執老頭兒不聽,哎。”

    “那麼呂至元跟您說什麼呢?”

    “他啊,他知道我要找些東西感謝菖蒲,便對我說,女人肯定都喜歡花啊香啊之類的,剛好他店里新來了一批零陵香,這可是上好的,是為了薦福寺那場佛會準備的,要是我要的話,勻一點給我也行。我聽他這麼說,覺得也不錯,就答應了。第二天我去他店裡拿了六兩零陵香,拿去給了菖蒲,按呂至元說的,教她每晚睡前燃香一兩左右,安眠定神。”

    “那後來,公主府還有沒有人找你索要過零陵香?”

    “你怎麼知道的?”錢關索大為詫異,“後來過了五六天吧,公主府一個宦官魏喜敏忽然來找我,說我與廚娘菖蒲私相授受,要是我這回不多送些給他,他就要興師問罪呢。我頭痛不已,只好帶他去呂至元家中,準備再買些給他。結果一見面,魏喜敏臉色就十分難看,一個勁兒催呂至元拿香給他,說自己還有事馬上就要走了。呂至元偏偏還在裡面翻個沒完,我看那魏喜敏不是好惹的,趕緊找個藉口先走了。”

    黃梓瑕問:“那是哪一天?”

    “我想想啊……大約是……”錢關索撓頭想了許久,說,“薦福寺佛會前一天。對,就是公主府有個宦官被燒死的那一次佛會的前一天。”

    “當時被燒死的宦官,正是這個魏喜敏,錢老闆可知道嗎?”黃梓瑕問。

    “哎喲……這可真是……”錢關索大吃一驚,本來已經聳起來的肩,頓時又塌了下去,“兩位貴人,我可說實話啊!這事跟我真沒關係!我就把他帶去了呂至元店裡,然後就走了!你看,他的店鋪離我又不遠,我和那個魏公公,頂多只相處了那麼一刻時間……要是,要是這事有啥問題,肯定出在呂至元身上! ”

    “那麼,大寧坊孫癩子死的時候,你也在現場?”

    錢關索哭喪著臉,點頭道:“為這事,大理寺也傳喚過一次的。可我進去的時候,孫癩子千真萬確已經死了!死得都快發臭了!大理寺已經查清此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放我回來了……你說,我這運氣……”

    錢關索翻來覆去,無非又是念叨他如何如何晦氣,周子秦實在懶得寫了,把自己的記錄本一合,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便站起,向他拱手行禮:“錢老闆,今日多有叨擾,還望您不要介意我們佔用您許多時間。”

    “不會不會!歡迎二位常來啊……”他苦著一張臉說,“當然,下次要是不為大理寺的事情來就更好了。”

    步出錢記車馬店,周子秦抱怨道:“好無聊啊……翻來覆去聽這些車軲轆話,能讓我大顯身手的屍體在哪裡?本案電光火石豁然開朗的那一刻又在哪裡?”

    “查案本來就是枯燥的事情,你現在需要的,就是從一團亂麻之中,將那幾個最重要的線頭抽出來,重新將一切整理好。”黃梓瑕說著,沿著西市的接道繼續往前走。

    周子秦苦著臉問:“去哪兒啊?”

    “呂氏香燭鋪。”

    “什麼啊……又和那個混老頭兒打交道啊?”周子秦牽著小瑕,一臉不甘願,“有時候真想代替滴翠,狠狠扇那老頭一個大嘴巴!你說世上有這樣的混人麼?”

    “真相還未出來之前,說什麼都為時尚早。”黃梓瑕說著,將那拂沙繫在路邊的一株柳樹下,走進了呂氏香燭鋪。

    呂至元正在弄蠟燭芯子,一根根蘆葦被裁切後,細的粗的碼得整整齊齊。他聽見有人進來了,卻頭也沒抬,只問:“要什麼?”

    “呂老丈,生意還好嗎?”黃梓瑕問。

    呂至元這才慢吞吞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剝自己手中的蘆葦葉子去了:“哦,是你。”

    “打擾老丈了,此次又有事情要請教,還請不要嫌棄我們數次叨擾。”黃梓瑕見他沒有理會自己,便拉過旁邊的條凳,和周子秦一起坐下了。

    呂至元沒有說話,她也不以為意,只問:“聽說魏喜敏死的前一日,到你的店中買過零陵香?”

    他慢吞吞說:“香燭不分家,我這本就是香燭鋪。”

    “你能否詳細說一說,當日魏喜敏過來的情景?”

    “那個閹人之前來過我店裡,是替公主府給我拿銀子來。這一次是被錢老闆帶來的,我還以為又是滴翠的事情,誰知他開口就要零陵香,說他有頭疾,晚上常睡不著,零陵香用著還不錯。我這邊也只剩兩塊了,就都賣給了他,一共是三兩四錢,收了他六百八十文。”

    “買完之後呢?”

    “我管他怎麼樣了,生意上門,我做了,收了錢,還有什麼?”

    黃梓瑕不置可否,只說:“那天晚上,魏喜敏失蹤了。公主府的人找不到他,然後在第二天,他死在了薦福寺。”

    呂至元慢吞吞地抬起頭,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她:“難道公公的意思,和我有關?”

    黃梓瑕看著他,沒說話。

    呂至元也不理她,徑自站起身,拖著幾支最長的蘆葦芯子,用力扎在一起,外面又用麻布捆上,做成巨大的一支蠟燭芯。

    周子秦問:“這麼大的蠟燭,是補薦福寺那支炸掉的蠟燭的?”

    “嗯,今晚澆鑄燭身,明天再把彩色蠟雕成的花鳥龍鳳貼上,塗裝金銀粉,到就能弄好了。”

    這麼說,做這麼大一個蠟燭,看起來工程艱鉅,其實在呂至元這樣熟練的人手中,其實也是很快的。黃梓瑕心裡想著,又看著那一桶桶的蠟,說:“呂老丈真是有辦法,您之前說,薦福寺找了好久,才給您湊齊兩支蠟燭的蠟,而如今這才幾天,您自己就把蠟給湊齊了。”

    “我老頭兒這麼多年,沒存下錢,蠟倒是存下了一些。”呂至元說著,慢吞吞地拖著芯子走到後面去。後面一個巨大的鍋裡正在融制蠟塊,發出一種令人不快的味道。 ”

    他拉出一個足有一人高的蠟燭模具來,然後又搬出幾個大小不一的桶。他爬上凳子,用一個一尺見方的大銅勺舀起已經融化的蠟汁,一一倒滿那個蠟燭模和各個桶。

    黃梓瑕隨口說道:“老丈身體真好,快六十的人了,還能一個人做這麼重的活。”

    “哼,現在的年輕人都吃不了苦,做了兩天學徒就要跑掉,有什麼辦法?”呂至元冷冷道,“老漢我年輕時應召入伍,在弩隊之中,單手就能安三石的弓弩!”

    “原來老丈還為國效力過。”周子秦也不在意,又把話題兜回來,問,“這個模具,好像比做出來的蠟燭要小很多吧?”

    “一丈高的模具,到哪裡去找?”呂至元一邊倒蠟,一邊說道,“下面這些桶中的蠟塊,到時候也要倒出來的,到時候一塊塊接上去,再將大小不一的地方切削掉,塗上一層蠟,就成一整支了。”

    周子秦傻傻問:“那蠟燭芯子怎麼套上去呢?”

    老頭兒瞪了他一眼:“中間的蠟凍得慢,所以在疊好之後,先不忙著削外面,要趁中間還有點軟時,蠟燭芯下面裝上一個燒紅的鐵尖頭,直接插下去,一下子就到底了。”

    “原來如此!”周子秦讚歎,“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訣竅!”

    黃梓瑕正在想著如何盤問呂至元那個孫癩子的死時,外面忽然一聲大喊:“呂老頭兒!呂至元!”

    呂至元沒理會,徑自在那裡澆蠟燭。

    門口那人狂奔進來,頓足大叫:“呂老頭!你女兒滴翠……要死了!”

    呂至元愣了愣,那雙一直穩穩持著銅勺的手一顫,隨即問:“什麼?她還沒死?”

    “沒死!不過,這下可真要死了!”那人一句話,黃梓瑕和周子秦頓時都愣住了。

    “你女兒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說自己殺了公主府的宦官和孫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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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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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十四 鸞鳳身輕(一)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過保准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崔少卿,今天居然也在。一看見黃梓瑕和周子秦來了,頓時喜氣洋洋:“子秦,崇古!真是太好啦,不費吹灰之力,兇手投案自首,這多日來的奔波煎熬,終於可以結束了!公主府給我們的壓力,也終於消散了!”

    黃梓瑕一邊跟著他往裡面走,一邊問:“犯人已經都招了嗎?”

    “招了!她拿著一幅畫過來投案自首的,還說那幅畫是先皇手書什麼的,我看那種亂七八糟的樣子,可真不像。”

    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到了大理寺正堂後面。大理寺並無牢獄,只在後面闢了幾個淨室,暫時關押該受刑拘的犯人。

    滴翠正坐在其中一個房間內,怔怔地望著窗外在風中起伏的枝葉。

    黃梓瑕與周子秦、大理寺熟人進門,將門關上,叫她:“呂滴翠。”

    滴翠神經反射般地站了起來,待看見面前的幾個男人,又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黃梓瑕知道她心中尚有陰影,趕緊安撫道:“呂姑娘,我們只是來依例詢問,你只要如實回答就好了。”

    呂滴翠咬住下唇,望著她許久,默然點頭。

    黃梓瑕示意她先坐下,然後站在旁邊,看著大理寺的兩位知事向她詢問案情。

    “姓名,年齡,籍貫?”

    “呂滴翠,十七歲,京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紅腫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們面前,呆呆出神許久許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擠出幾個字:“我殺了人。殺了……兩個人。”

    兩名知事顯然一開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並無詫異,只說:“從實一一說來。”

    滴翠的聲音喑啞而緩慢,斷斷續續地說:“我殺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還殺了……大寧坊的孫癩子。”

    “為何殺人?以何手法?”

    “魏喜敏曾害過我,讓人將我責打致昏,又丟在街角,以至於……”說到這裡,她彷彿僵死的面容上,終於顯出一絲扭曲的恨意,聲音也開始用力起來,“那日在薦福寺,我頭上的帷帽掉落,張行英幫我去撿帷帽時,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著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目。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霹靂下來,蠟燭炸開,那蠟塊裡面摻著各種易燃顏色,遇火就著。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就像發狂了一樣,在魏喜敏被人擠到我身邊時,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蠟塊燃燒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燒起來了……”

    黃梓瑕站在旁邊,冷靜而沉默地聽著,不發一言。

    知事又問:“那麼,那個孫癩子的死呢?”

    “孫癩子……那個禽獸……他用錢收買了我爹,但我絕不會放過他!”滴翠說到此處,終於激憤若狂,聲音也變得嘶啞尖厲,聽來十分可怕,“那日午時,我去大寧坊找孫癩子,因怕女子體弱,還在匕首上塗了毒藥。那禽獸聽到我的聲音開了門,我衝上去就扎了他兩刀,他逃回屋內鎖了門。我想再刺他幾刀,卻沒推開門,只好……轉身跑開了。”

    黃梓瑕端詳著滴翠,慢慢皺起眉頭:“那麼,你的毒藥是從哪裡來的?”黃梓瑕追問道。

    滴翠咬牙道:“張二哥家藥櫃中有烏頭,他教過我識藥材。”

    “可孫癩子是死在床上的。”

    “可能……可能他受傷後爬回床上,藥性發作就死了。”

    崔純湛低聲問那兩位知事:“她說的,和案件可對得上嗎?”

    一位知事點頭道:“傷口虛浮不深,似乎確實是女人下的手。”

    崔純湛點頭,又問她:“呂滴翠,既然你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殺死了兩人,又為何要來投案自首,自尋死路呢?”

    滴翠深深吸氣,鼓足勇氣直視著他,說:“這兩個案件鬧得京城沸沸揚揚,也有無辜者被捲入。我雖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當。而且,我更想讓天底下的惡人看一看,作惡多端必有報應!”

    崔純湛聽了她的話,也是動容點頭,嘆道:“此情可憫,此罪難逃啊!”

    一位知事又問:“駙馬爺在擊鞠場受傷,你可知道?”

    滴翠垂眼點頭,說:“聽說過……我的恩人張行英,當日就在場上。 ”

    “此事與你是否有關?”

    滴翠搖頭,想想又點點頭,說:“我罪該萬死……聽說張行英要擊鞠比賽,於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禱,祈求對方落馬,讓張行英贏球……我想,我想或許是我那暗禱被菩薩聽到了……”

    這個解釋,連崔純湛亦只能對那兩位知事說道:“這個就不必寫上了,想來也沒什麼關聯。”

    知事又問:“你拿來的那幅畫,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張行英家中的畫,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實……其實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報,可離開京城了,只是沒有路費。聽說這幅畫是先皇御筆,我想必定值錢的,所以就偷出來當掉了,可誰知大理寺卻來尋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我只好贖回來,送到這邊。”

    “你可知上面畫的是什麼嗎?”

    滴翠木然搖頭:“不知道……我看了半天,不過是三個墨團,就……就拿去當了十緡錢。”

    知事回頭對崔純湛說道:“我們去當舖查過,此事確切。當舖的先生雖看不懂那畫,但說看紙張和墨都好,裝裱也不錯,似乎是宮裡的東西,料想來歷不凡,所以才答應了當十緡錢。”

    崔純湛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看著滴翠搖頭嘆息,又問:“呂滴翠,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沒有?”

    滴翠怔怔地跪著,許久,才抬頭看著黃梓瑕,說:“楊公公,請您幫我轉告張二哥,今生無緣,阿荻來世銜草結環,報答他的恩情。”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酸,點頭道:“好。”

    一群人回到大堂上,一位主事已經將那幅畫取出,平展著放在桌上,給眾人觀看。

    依然是那三個塗鴉墨團,在黃麻紙之上,白綾絹裝裱,精美的裝幀,卻無法掩蓋那上面只是拙劣塗鴉的事實。

    黃梓瑕和周子秦好歹上次看過,所以看了幾眼,肯定了是上次那幅畫,便也只互相對望了一眼。

    崔純湛幾乎把臉都貼在上面了,看了又看,皺起眉:“這樣的東西會是先皇御筆?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誹謗先皇嘛!”

    旁邊的大理寺官吏們也紛紛附和,對於此畫不屑一顧。不過話雖如此,畢竟是本案物證,等眾人退下,崔純湛親手捲好,準備放回庫房。

    黃梓瑕見堂上已經無人,便低聲問:“崔少卿,這畫……是否可借用?”

    崔純湛有點為難:“哎呀,這個啊……楊公公,這東西可以重要物證——雖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來說,案件還沒定審,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

    黃梓瑕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令信,雙手遞到他面前:“崔少卿,我以夔王府令信作押,請崔少卿暫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還。”

    崔純湛看著那個令信想了想,十分乾脆地將捲軸遞到她手中,說:“你是皇上欽點涉及此案的,與此案有關的物證什麼的,你要拿去研究還不是名正言順?給物證間寫個條子,直接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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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3:32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十四 鸞鳳身輕(二)

    一大早出門,踏遍了小半個京城,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飢腸轆轆。飯點已過,今日例食是沒了,崔純湛讓大理寺膳房趕緊給他們做了一點簡單飯食充飢。

    出了大理寺,黃梓瑕隨便向大理寺門房打聽了一下那個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說:“半個時辰前御史台的公車過來,車夫在我們這邊喝茶時,說夔王正在那邊呢。”

    皇城之內衙門眾多,個個門前都立著牌子,某品之下至此下馬。周子秦和黃梓瑕乾脆就不騎馬了,把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

    周子秦一邊走,一邊拉著她的袖子,有氣無力地說:“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黃梓瑕用手中的冊子擋著頭頂正熾熱的太陽,回頭看他:“什麼?”

    “我說,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著她,“這都跑了大半天沒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發生後,就應該爭分奪秒,一刻都不能延誤。 ”黃梓瑕說著,忽然又想起什麼,說,“對了,孫癩子的屍體現在在哪兒?你還記得他那兩個傷口的形狀嗎? ”

    一說到屍體和傷口,周子秦頓時來了精神,在這炎炎夏日之中振奮得跟吃了一大塊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來:“好,沒問題!傷口我看過,記得清清楚楚!你想問什麼,我張嘴就來!”

    黃梓瑕回頭看他,說:“我想知道,傷口具體的形狀,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

    “傷口一處在左肩琵琶骨下,一處在肚臍右側的腰上,兩處傷口都是從身體左側斜向右邊刺下的痕跡……”周子秦說到這裡,張嘴愣了愣,然後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問,“這麼說……滴翠在說謊?”

    “是。”黃梓瑕低聲道,“如果孫癩子是站在她對面的話,以她持刀的手勢,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麼可能會有人是從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這樣的傷口的,必然只能是對方正側臥那裡的時候。”

    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氣,臉上露出困惑又震驚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為什麼要主動認罪,把這一切都攬到自己的身上?她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黃梓瑕默然看著他,許久,把目光輕輕移到他的身後。

    他們看見蹲在大理寺高牆下的一個人。

    張行英。

    他蹲在那裡,不知道已經多久,他低著頭看地上,目光茫然渙散,定在那裡不知已經多久,卻始終一動也不動。

    周子秦看著他許久,瞪圓的眼睛和長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復,輕輕的,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而在他們的目光注視下,張行英似乎也終於感覺到了。他慢慢抬起頭,向他們這邊看來。過了許久,他渙散的目光終於有了一點焦距,似乎終於認出了他們,他站起來,叫了一聲:“楊……兄弟……”

    在嘶啞的聲音中,他已經蹲了太久的腳,麻木了,撐不住他的身軀,晃了兩下,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灼熱的日光下,滾燙的泥地,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烤乾了,也沒什麼感覺,只扶著牆又站起來,向他們一步步走來。

    黃梓瑕面帶著複雜的情緒,注視著他。

    而周子秦趕緊跑過去扶住他,張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經算高的,他卻更高了兩三寸,壓在身上時,連周子秦都踉蹌了一下。

    “張二哥,你怎麼了?”周子秦扶著他,趕緊安慰他,“你別急呀!”

    張行英靠在他身上,卻一直望著黃梓瑕,被太陽曬得乾裂的雙唇嚅動,聲音幹得近乎蒼老:“你一定要幫幫滴翠……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殺人的……”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點了一下頭。

    見她反應這麼平靜,張行英頓時急了,撲上去抓住她的肩,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這麼柔弱一個女子,怎麼去殺人?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聲音嘶啞,破碎的乞求從喉口艱難而用力地擠出,幾乎不成語句。

    黃梓瑕長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手臂,說:“放心吧,張二哥,我一定會揭露真相的。到時候,兇手必將昭彰於天下,無處遁形。 ”

    張行英瞪大眼睛,盯著她良久,才像是聽明白了她的話,他放開了幾乎要將她肩胛捏碎的手,頹然放下,踉蹌退了兩步,低聲說:“是……我信你……能還阿荻清白。”

    “張二哥,現在,你已經可以回到京城防衛司了,明日就可以去應卯了。”黃梓瑕仰頭看著他,輕聲說,“不要辜負了滴翠對你的期望。”

    御史台向來是本朝最端莊嚴肅、不苟言笑的衙門,然而此時進來,卻見坐在夔王身邊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監察御史等幾個老夫子都是一臉歡欣,對著李舒白東拉西扯,彷彿毫未覺察早已過了散衙時刻。

    黃梓瑕和周子秦一進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後站起對眾人說道:“這是我身邊的​​楊崇古,善能斷案,此次也是聖上指定與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過來想必是稟報此案的進展,那麼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辭了。”

    “送夔王。”幾個人依然滿臉喜色,站起送他到門口。

    等出了御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說:“這個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過去的時候,一群老頭兒個個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恥似的,替我添雙筷子都捨不得。而夔王一來,你看你看,一張張老臉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了!”

    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說:“他們今日心情不錯而已。”

    “咦?御史台的人也會心情好?不是每日只會板著臉訓人麼?”

    李舒白轉頭看黃梓瑕一眼,說:“皇上因為九鸞釵失竊事而召集了幾位重臣,說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審此案。其他兩部還好,御史台這一群老人當場就頂了回去,說三法司同審,必是關係國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麼可以為區區公主一個九鸞釵的失竊案而興師動眾,勞動三法司?皇上則說此案已有二死一傷,眼看公主或有危險,必要及早徹查,不得推脫。就在爭執不下時,大理寺傳來消息,說本案兇嫌已經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變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歡欣。”

    周子秦皺眉說:“可是……滴翠不是兇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現在出來頂罪,是一個十分合適的機會,不是麼?”李舒白說著,淡淡瞥了黃梓瑕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務,你是要繼續查下去,還是就此罷手?”

    “滴翠與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淒慘,我不能讓她就此殞身。”黃梓瑕皺眉道,“更何況,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會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舒白揚眉問:“你的意思是,兇手可能還不會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為畫上的第三個死者,還沒出現。”黃梓瑕將那個捲軸交到他手中。

    李舒白與他們一壁走,一壁展開捲軸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這個永遠處變不驚的夔王,望著手中這幅胡亂塗鴉的捲軸,站在此時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門的高牆陰影之下,看著手中這幅畫,一瞬間,怔愣在長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熾烈,長風迥回,捲起站在此處的他們三人的廣袖衣袂,烈烈作響。

    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終於緩緩抬起,他將手中的畫卷好,交還到黃梓瑕的手中,說:“收好吧。”

    周子秦忙問:“王爺看出來的,是不是三個人慘死的情景?”

    李舒白微一點頭,說:“牽強附會,略有相像而已。這種荒誕不經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跡。”

    周子秦頓時興味索然,說:“是吧。”

    他偷眼看黃梓瑕,見她和李舒白越來越像,一張臉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里哀嘆了一聲,說:“王爺,我覺得滴翠殺孫癩子那事,尚有疑問,我先去義莊看看,告辭了。”

    眼看著周子秦離開,李舒白示意黃梓瑕上馬車。

    馬車經過大理寺門口,門衛解開那拂沙的繩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簡直乖得令人感嘆。

    黃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擱腳小矮凳上坐下。

    李舒白將手伸向她,她立即會意,將自己懷中的捲軸拿出來,捧到他面前。

    李舒白將它展開,鋪在小几上。几案較短,裝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將手按在捲軸之上,指尖順著第一幅畫上,那個似乎是一個人被焚燒致死的圖像,慢慢地滑下來:“你上次說,你們覺得,這是個人被焚燒致死的模樣?”

    “是……而上面這細細窄窄的一條豎線,我們覺得似乎像是一道從天而降的霹靂。所以這幅圖,看似一個人被雷霆劈下,焚燒全身,掙扎而死。”

    “張家說這幅畫是先皇御筆,你相信嗎?”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黃梓瑕思忖著,緩緩說:“我未見過先皇墨寶,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李舒白默然將手輕按在那幅畫之上,說:“這墨,是祖敏為上用特製。先皇晚年時,因身體不適而厭惡墨味,於是祖氏改變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錠中加入當時異邦新進的一種香,只制了十錠,用了七錠,剩下三錠隨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當年香氣。”

    黃梓瑕俯頭聞了一下,只有極淡極淡的一絲氣息,但那種奇異的香氣,確實與其他香味迥異。

    她抬頭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說道:“先皇提筆寫字或畫畫,往往先在旁邊虛比一下,是他多年習慣,不是常在他身邊的人,一般不會知道。而你看這裡——”

    在那根被他們看成雷霆的豎線旁邊,有一條如髮絲般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條。

    “這條線與旁邊這條並不平行,顯然並非毛筆上的亂毛,而是當時起筆比劃時,所不小心描繪下的痕跡。”

    黃梓瑕說道:“我會去張家,向張父詳細詢問一下此畫來歷。”

    “是該問一問,父皇為何會畫下這樣的一幅畫,又為何要賜給一個民間大夫。”李舒白緩緩說道。

    黃梓瑕望著那幅畫,又想起鄂王李潤那異常的反應,果然李舒白也說道:“而現在,我們該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說,他看見這張畫的時候,反應異常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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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十四 鸞鳳身輕(三)

    黃梓瑕點頭,正要對趕車的阿遠伯說一句時,前方路口忽然傳來喧嘩聲,阿遠伯將馬車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沒有動彈。

    黃梓瑕趕緊拉開小窗子問阿遠伯:“遠伯,怎麼啦?”

    “同昌公主的馬車,擋住路口了。”他說。

    黃梓瑕趕緊跳下馬車,前去查看。

    這裡是平康坊附近,長安城道路本來寬廣,但因兩旁正有水渠清理,長了多年的槐樹又歪到街中來,以致此處的道路被佔了大半。

    本已通行形勢嚴峻,誰知平康坊兩個伎家偏偏還在路口擺下小台,相對賣弄,一時笙簫作響,舞袂翻飛,台下聚集無數閒人,把道路堵得水洩不通。而就在這喧鬧之中,同昌公主那輛鑲金貼玉的馬車,正橫在道中,寸步難行。

    黃梓瑕見垂珠、落珮、墜玉、傾碧都跟在馬車邊,被周圍人擠得直皺眉,連連後退。

    她便走上去,對著人群中的她們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處?”

    難為垂珠在這樣的擁擠人群中居然還能施了一禮,說道:“是呀,公公今日是與夔王爺一起的?”

    黃梓瑕正點頭,那邊同昌公主掀起車窗的簾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單薄銳利的眉眼,現下因為煩躁而皺著眉頭,看來更顯出咄咄逼​​人的一種氣勢:“楊公公,你也在?夔王府的衛士呢?怎麼不趕緊把人群給疏散一下?”

    黃梓瑕聽說她話中的蓬勃火氣,擺明了越俎代庖指揮夔王府的人,心下也有點無奈,只能說道:“只怕公主要失望了,夔王剛從皇城回來,身邊並無士兵隨侍。”

    “嘖,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本宮的車馬從這裡過,就被堵上了!”一邊說著,她一邊又轉頭訓斥車夫,“就算從鳳凰門進,借道東宮又怎麼樣,難道我還沒見過太子?”

    車夫被罵得只能低頭唯唯諾諾。

    黃梓瑕聽到鳳凰門,微微一怔,便問:“公主近日發病,還是靜心休養為好,為何要去太極宮?”

    垂珠點了一下頭,一臉憂慮地看著前面的人潮,喃喃說:“淑妃還在等著公主呢……”

    太極宮如今只有王皇后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裡,又讓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麼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問:“皇上是不是也在那裡?”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來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說。

    黃梓瑕頓時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后重要的時刻,而郭淑妃請同昌公主來,是要給王皇后以致命一擊。

    她想起王皇后召見她時說過的話,當時她隨口提起自己回宮的事情,而那個時候,王皇后似乎已經勝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對抗郭淑妃的重要籌碼,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著,耳邊樂聲越響,原來是那兩個伎家的對決已經到了最後的勝負時刻。右邊的紅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轉,迅捷如風,引得下面的人陣陣叫好;而左邊的綠衣女子聲音極其高亢,唱著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聲在這樣的喧嘩聲中,依然清晰可辨,顯見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黃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的臉上盡是煩躁,低聲狠狠咒罵道:“這些惹人厭的倡優,什麼時候讓父皇全給趕出長安去!”

    說著,她將車簾狠狠一摔。車外的人擁擠不堪,前面拉車的兩匹馬在人群中受了驚,不安地踱步,馬車廂也開始左右搖晃起來。

    垂珠趕緊護住車門,朝里面問:“公主,公主沒事吧?”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推開車門,幾步跨了下來。

    她病情未癒,性子又暴躁,這一下走得急了,腳一晃,差點摔倒。

    垂珠趕緊將她扶住,隨行的十數個宦官圍上,將周圍的人屏開。

    街上本就擁擠,這十幾人插入,周圍更加混亂,旁邊正在欣賞歌舞的人被擠得人仰馬翻,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經喊了出來:“幹什麼?宦官了不起啊?皇上來了也不能不讓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亂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處,那雙銳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失聲叫了出來:“九鸞釵!”

    黃梓瑕順著她看的方向看去,卻只見一片人頭攢動,倒是有幾個煙花女子頭上戴著各色花飾,但是看起來顏色造型都十分俗艷,絕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鸞釵。

    同昌公主的幾個侍女也朝著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識地問:“公主看到九鸞釵了?可……奴婢們沒看見呀……”

    “在那邊,在一個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腳下也不自覺地往那邊走了兩步。

    垂珠趕緊跟在她身後,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面倒去。她身材嬌小,此時突然被人拉進人群中,分開又合攏的人群竟似一隻猛獸,張開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兩邊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數十個歌女奏樂合唱,極致的一種纏綿婉轉,到最後其他人的聲音都漸漸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個歌女嗓音壓過所有喧鬧,極高處的轉音如千山行路,幾近曲折,直上雲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時刻,滿場都是右台那個女子妖嬈柔軟的身影。她張開雙手,仰面朝天,不顧一切地旋轉。編成上百條細小辮子的髮辮散開,合著頭上紗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飄飛,如同一個彩色漩渦。

    垂珠她們的驚呼聲,被此時喧鬧的樂聲掩蓋。公主竟然在數十人面前眼睜睜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身邊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時竟無法反應。

    黃梓瑕第一個回過神來,立即分開人群向裡面擠去。

    擁擠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樣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就在此時,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拖了出來。

    黃梓瑕轉頭看見李舒白。他身材修長高挑,在人群之中卓然而立,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她焦急萬分,忙問:“公主呢?王爺看到公主了嗎?”

    李舒白搖頭,皺起眉頭說:“我已經命伎樂家立即撤去了,但一時半會兒,恐怕人還無法立刻散開。”

    黃梓瑕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鸞釵’,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鸞釵引她而去。我恐怕……公主如今處境堪憂!”

    李舒白略一沉吟。他記憶非同凡響,平康坊大街四條,小街十六條,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條,他看過一次長安地圖,便在腦中清晰無比。剔除伎樂坊聚集的各條行道,剔除酒肆眾多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最為可能的十餘條街道立即浮現。

    他手一招,迅速給如同無頭蒼蠅般亂轉的公主府宦官分派任務,直接指名該去的方向與接道,連第幾條都說得清清楚楚。

    黃梓瑕回頭看了看,發現公主身邊的侍女已經只剩了三個,她掃了一眼,問:“垂珠呢?”

    “垂珠剛剛追趕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見了……”墜玉的聲音未落,忽然聽得遠遠有尖叫聲傳來,在此時疏散了人群後初初安靜下來的接道上顯得格外淒惶:“來人啊……來人啊……”

    是垂珠的聲音。

    李舒白和黃梓瑕反應最快,立即循聲飛奔而去。

    坊牆後,尚餘三四尺空地,瘋長的蔦蘿正爬上院牆,生機勃勃地開出一大片殷紅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濺在綠葉之上。

    而就在蔦蘿的盡頭,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著牆,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身體還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紅衣,湮出一種異樣鮮亮的濕潤的痕跡,在陽光下顏色明亮得幾乎刺眼。

    蔦蘿的後面,是叢生的蓬蒿蔓草,此時,只有幾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紅,還在緩緩搖曳。

    垂珠踉踉蹌蹌地跑過去,蔦蘿糾纏,她絆倒在地,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連哭帶爬還是滾到了同昌公主身邊,用力抱住她,嚇得臉色煞白,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只用力去按她心口那個一直在湧出鮮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麼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睜睜看著公主鮮活的生命連同溫熱的鮮血一起自胸口湧出,滲入此時生機蓬勃的大地,消漸為無形。

    她按著同昌公主的傷口,臉上因太過震驚而顯出無法面對的茫然。

    黃梓瑕的腳步也亂了,她疾奔到她們身邊,看見了同昌公主鮮血滴落的地方,被踐踏伏地的殘敗蔦蘿之上,靜靜地躺著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鸞釵。

    九種顏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隻舒緩翱翔的鸞鳳,鮮血滴在上面,溫潤絢麗,難以言表。

    而九鸞釵後面彎月形的釵尾,如今已經折斷,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鮮血斑斑,更加鮮明地顯出上面刻著的那兩個古篆——

    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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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3:59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十五 上窮碧落(一)

    太極宮的午後,就連風都是舒緩而寧靜的。

    立政殿高穹偉戶,一派雍容氣度。

    十分適合王皇后的地方。她居住在裡面,就像是盛綻於金井闌之內的牡丹,美得無比和諧。

    遷居於此已有月餘,皇帝此時忽然攜郭淑妃來訪,她自然知道是什麼用意。但她恍如不覺,笑顏雍容,舉止神情舒緩自然地迎接他們入內,彷彿自己依然身在蓬萊殿,手握大明宮數萬人乃至天下千萬人的性命際遇,談笑自如。

    皇帝問她:“此處可好?皇后看來似乎頗為喜歡。”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他,低聲說:“妾身不敢喜歡,免得皇上賜臣妾永居於此。”

    皇帝望著這個天底下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竟一時無言。

    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來皇后還是喜歡大明宮麼?這倒也是,蓬萊水殿在夏日是最清涼的。可就怕幾時又金風到來,到時候孤殿生涼,還要多添衣物呢。”

    “縱然寒涼,但若論起景緻,那裡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個宮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機會的話,淑妃想必也會喜歡那地方吧。”

    郭淑妃輕慢道:“我卻不敢奢望呢……”

    她說著,目光又向外望瞭望。

    王皇后多年后宮縱橫,對她早已瞭如指掌,便問:“靈徽今日路上耽擱了麼?”

    皇帝也是詫異,問:“靈徽要來?”

    “是呢,她一直說想來太極宮探望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機會,我便讓人知照了她。”

    皇帝的臉色不覺有點難看起來:“今日只想與皇后說幾句要緊話,又何必讓靈徽過來,徒增事端?”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皇帝道:“淑妃是怕皇上心軟,到時候有皇上最喜歡的靈徽在,或許能提醒皇上一二。”

    皇帝早知她已經對自己來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顯狼狽,只得說道:“皇后若喜歡清靜,朕也可成全。 ”

    王皇后淺淺微笑,凝視他說道:“妾身並非不愛清靜,但十幾年來,大明宮無數繁花盛景,妾身總是陪著陛下看遍天下錦繡……若上天願意垂憐,望能允我一世時光,陪在陛下身邊,攜手同老。”

    郭淑妃笑著,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豈能與一個女子同老?”

    王皇后端坐她面前,含笑道:“淑妃畢竟不懂。本宮是皇后,是陛下正宮,天家雖無情,但十數年夫妻,無數風雨共度。這天底下,若說有一人能陪著陛下的,自然是本宮了。”

    皇帝性子本就溫文寬厚,此時聽她這般說,又想起往昔種種,眼看她還是一如當初的模樣,挽成三疊堆雲髻的髮間,翠雀金簪步搖妝點,一身彩繡輝煌,卻渾沒奪取她懾人的光彩。

    這是在他身邊十多年的女子,宮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開過,再不復當時顏色,唯有面前這個人,卻在他身邊綻放得日益華美,鮮潤嬌豔。

    於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騙他,就算她有不堪的過往,但他也在心裡自我安慰地想,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適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經歷過什麼人,可唯有在自己身邊,她才能顯出最鮮豔奪目的美貌。

    這樣想著,至少,感覺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費了。

    皇帝想著,不由得嘆了口氣,望著她說道:“皇后好生將養吧,待朕再想想。”

    王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只是雙目已經濕潤了,​​淚盈於睫,襯在笑容上,說不出的令人感傷。

    郭淑妃眼看著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脫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話要對皇后交代嗎?”

    皇帝頭也不回,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原本只說來探望皇后身體,也是朕關心皇后。你明知靈徽身體不好,又讓她出門,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淑妃不服氣,脫口而出:“靈徽是我女兒,她過來有什麼僭越的……”

    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趕緊閉上了嘴巴。

    皇帝已經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階。

    被拋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內,回頭看見徐徐走近的王皇后。王皇后面上露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在她耳邊問:“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麼?可本宮卻不知道,歷朝歷代中,有哪一個后妃是靠著女兒固寵上位的?”

    郭淑妃看著她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畏懼。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強自說道:“既有生子後被貶入冷宮的皇后,那便自然會有生女後上位的妃嬪。”

    “不就是當初說了那一句'得活'嗎?”王皇后含笑望著她,眼中似有輕蔑,似有嘲諷,唯有嗓音,溫柔婉轉,輕緩徐徐,“郭淑妃,一個連兒子都沒有的女人,還妄想爬到大明宮最頂端,本宮真是憐惜你。”

    郭淑妃胸口急劇起伏,目光狠狠地望向她。但許久,她終究是一言不發,低頭轉身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淑妃走下台階時,外面有幾位宦官疾步奔來,除一直候在外面的長慶之外,還有郭淑妃宮中的大宦官德正,更不應該出現的,是公主府及夔王府的幾位宦官。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見幾個宦官慌張的神情,便問:“立政殿內,為何驚惶?”

    長慶與德正立即跪伏於地,涕淚交流,不敢說話。

    而黃梓瑕則一臉肅穆,跪地稟報導:“啟稟陛下,同昌公主在前來太極宮時,於平康坊遇襲。”

    皇帝頓時震驚,問:“遇襲?可有受傷?”

    黃梓瑕低聲道:“傷勢危重。”

    皇帝臉色大變,問:“同昌如今在何處?”

    “已盡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宮裡召太醫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宮門口走去,一邊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逢翰!”

    他身邊的徐逢翰趕緊小跑著跟他出宮門:“皇上無需擔憂,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應該沒事的……”

    “去同昌府上!”他根本不聽徐逢翰的話,硬生生打斷。

    郭淑妃跟著皇帝走出去,臉色已經煞白,她經過尚且跪在那裡的黃梓瑕的身邊時,氣急地指著她說道:“如此驚嚇皇上,等公主痊癒,你可要知道個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癒了。

    黃梓瑕在心裡這樣想。等郭淑妃走了,她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

    青冥蕩蕩,長天悠悠。同昌公主已經魂歸碧落黃泉,與這個人世,再無關聯了。

    生前盛景,死後哀榮,都與她沒關係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著上面殘留的同昌公主的血跡。

    這個備受天下人艷羨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間長大,遍身羅綺,珠圍翠繞——可誰會知道,她居然在雙十韶華,死在那樣一個荒僻角落的雜草野蔓之中——僅僅只是離開了她的侍女們短短一段時間。

    凶器是插在她胸前的九鸞釵,毫無疑問。因刺中了心臟,公主在短暫的掙扎之後,便立即死亡。而在她的掙扎之中,九鸞釵的釵頭與釵尾連接處斷折。

    在發現同昌公主死後,她身邊的侍女們嚇得全都癱倒在地,只顧哀哭,墜玉更是嚇得痛哭流涕,說:“一定是南齊潘淑妃來了!是她拿走了九鸞釵,現在又用九鸞釵把公主帶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聲,但黃梓瑕看到他們的神情,大家眼中的恐懼與驚駭,都顯示他們在附和墜玉的說法。

    兇手倉惶逃往坊外的腳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處,翻越坊牆而出。此處坊牆正是靠近剛剛被清理的街道處,滿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官府現場抓住了幾個在外面的人,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注意有沒有人翻牆而出。

    看來,此案的主要線索,除了比對現場痕跡之外,還有就是要徹查,當時從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誰能將九鸞釵盜走,又在今日以九鸞釵將公主刺死。

    能夠盜取九鸞釵的人,必定與兇手有重大關聯。

    黃梓瑕正在沉思,卻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個清朗而略偏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枝上鳥,水中魚,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楊公公心不在焉,想些什麼?”

    黃梓瑕正在出神,忽然聽得有人在自己身邊說話,頓時嚇了一跳,往前邁了一步才回頭看那人。

    是一個身著紫色宮服的男人,看來約莫三十出頭模樣,他的皮膚異常蒼白,眼睛又異常深黑,修長而瘦削的身材倚靠在身後花樹之上。

    可,即使是滿樹花朵撲簌簌落在他身上,即使他面帶著淡淡微笑,他依然是陰寒的。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讓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

    一瞬間,她想到了上次在太極宮,那個一直盯著她看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個白瓷盞,中間遊曳著兩條紅色的小魚。

    他見她的目光看向那兩條小魚,便笑道:“楊公公也喜歡魚麼?”

    魚。那兩條魚拖曳著薄紗般的尾巴,在白瓷盞中波喇一聲。

    黃梓瑕忽然在這種陰冷之中回過神來。這個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資格穿紫衣的內侍,唯有一個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說:“楊崇古見過王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來。他看著她手上的些微血跡,問:“聽說……同昌公主出事了?”

    黃梓瑕猶豫著,點了一點頭。

    他神情依然平靜,只有唇角微微一絲冷漠弧度:“來,把你的手伸過來。”

    黃梓瑕遲疑著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的耀眼,而且冰涼光滑,如玉般的質感。

    他將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盞之中。

    已經乾涸的血跡,在清水之中剝落,細小的血塊滌蕩開來。

    那兩條小紅魚立即向著那些凝固的細微血塊撲去,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跡,那種細微的麻癢讓黃梓瑕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頓時冒了出來。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她聽著他陰寒的聲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飛濺起的水珠灑落在他端著白瓷盞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濺濕,甚至他蒼白的臉頰上也濺上了兩三點水珠。

    他抬起右手,輕輕擦去臉頰上的水珠,不言不語地看著她。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的汗微微滲出來,那種彷彿被毒蛇盯上的感覺,又一次湧上心頭。她匆匆行禮,說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無表情,略一抬手。

    黃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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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4:14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十五 上窮碧落(二)

    公主府中已經亂成一團。

    發現自己最珍愛的女兒居然死在鬧市街頭,皇帝勃然大怒。今日當值的御醫最先倒霉,因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個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責,她到的時候,已經當場打死了兩個。

    黃梓瑕聽說之後,不由得與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內,低聲嘆息。

    “可是,我們發現的時候,公主已經死了,再怎麼妙手,也無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臉驚懼,聲音都開始顫抖了,“崇古,這可怎麼辦啊?這樣下去,皇上遷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黃梓瑕望著被抬出去的御醫,皺眉低聲說:“你先關心我們自己吧,皇上親口吩咐我們負責此案,結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殺,你覺得皇上會放過我們?”

    周子秦的臉更白了,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們得去找夔王幫忙……”

    “他現在在哪裡?你去哪兒找他?”黃梓瑕無奈問。

    周子秦的臉頓時變得慘淡無比:“那,那可怎麼辦?”

    “戴罪立功吧。”黃梓瑕剛說完,裡面已經有人大步邁出來,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誰跟著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統統給我陪葬!讓他們到地下繼續服侍同昌!”

    這是已經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親,當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戰戰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們,陡然聽聞這個晴天霹靂,頓時個個哀哭出來,垂珠等人更是癱倒在地,面色慘白。

    周子秦聞言大急,不顧一切地叫出來:“陛下,公主身邊人是無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幾乎已經被怒火灼燒殆盡,一時竟認不出他是誰:“誰再有言語,一併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請您斟酌!”黃梓瑕趕緊下跪行禮,說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願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後追悔之事,還請保重龍體,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楊崇古!”皇帝瞪著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這幾起疑案,可你至今毫無寸進,貽誤案情,以至於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朝的公主,竟這樣在街頭……為賊人所殺!”

    他說到此處,喉口哽住,連氣都差點喘不過來。

    郭淑妃從內室出來,哭著撲上來,幫他撫著胸口順氣,聲音也是嘶啞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兒……竟就這麼沒了!那兇手……那兇手,必要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黃梓瑕說道:“奴婢定會將此案真兇擒拿歸案,因此懇請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干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盤查詢問,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兇!”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從眼前的宦官宮女身上一一滑過,恨道:“身為公主身邊人,卻未能保護好主人,個個該死!”

    黃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懷柔善,對身邊人恩澤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願見陛下今日為她​​如此大開殺戒。”

    公主府一干宦官宮女忙跪在地上,個個頭如搗蒜般連連哀求。

    皇帝只覺得血氣上湧,頭暈目眩。他靠著樑柱,目光看向殿內,卻只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紗帳。

    那裡面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在他還是鄆王的時候,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看不到明天,身邊所有人都懷疑他,唯有這個女兒,軟軟地偎依在他的懷中,將他當成自己唯一的倚靠。雙臂抱著他的脖子時,她的目光總是閃閃發亮地望著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願意鬆開手。

    她四五歲才會說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得活”。他還沒聽清楚那是什麼意思,迎接他登基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他相信這個女兒是上天賜給他的寶貝,他對她愛逾珍寶,而她也堅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強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現在,有人搶走了他最珍愛的寶貝,只剩下他一個人無限悲涼地看著女兒冰冷的屍體。

    皇帝慢慢甩開郭淑妃的手,目光憤恨地瞧著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間,然後頓時察覺,他必定是將女兒的死遷怒於自己了,認為若沒有她為了扳倒王皇后,特地召女兒進宮,女兒就不會死在街頭的那一場混亂之中。

    她又氣憤又悲慟,背轉過身,捂著臉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什麼南齊潘淑妃,什麼潘玉兒!一個數百年前的鬼魂,怎麼可能帶走朕最心愛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聲音似有嘶啞,卻依然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殺機,“查!給朕查清楚!是誰在裝神弄鬼,是誰在妖言惑眾,是誰……殺了朕的靈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沒有一絲聲息。

    皇帝的聲音在死寂的堂內迴盪,隱隱迴盪,卻越顯得悲慟。

    他猛然轉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屍的方向,胸口急劇起伏,悲愴與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燒,讓他幾乎要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殺掉面前所有人給自己的女兒陪葬。

    望著女兒所在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灼熱的怒火終究慢慢變得冰涼,哀痛從頭頂如水銀般貫入,侵襲了他全身。火焰終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經抱在懷中的那一團軟軟的肉,已經不在了;曾經咯咯笑著喊他父皇的那個聲音,已經不在了;曾經抓著他的手臂撒嬌乞憐的那雙手,已經不在了;始終仰望著他的那雙眼睛,也已經不在了。

    他疼愛了二十年,那個任性、驕傲、倔強的女兒,不在了。

    “楊崇古,就算你把整個京城翻過來……”皇帝緩緩抬起手,擋住自己眼中湧出來的眼淚,卻擋不住聲音的哽咽、身體的顫抖,他極慢極慢的說著,彷彿怕自己的氣息一旦鬆懈,就要慟哭失聲。

    “在公主出殯之前,你要給朕一個交代。朕要……看著兇手在公主靈前挫骨揚灰!”

    黃梓瑕默然,只跪下向他叩首,鄭重地說:“是。”

    “差點沒命了……”

    公主的遺體停在正廳,一離開之後,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聲自言自語:“夔王爺在哪兒啊,他不在我好怕……”

    黃梓瑕目光看到廳外正站在那裡默默無言的駙馬韋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聲,走到駙馬面前行禮。

    韋保衡勉強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了,他的眼中全是淚,雖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滾滾落下來,無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錯。”他喃喃說著,聲音虛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囑過我……說過要守著公主……可她要出門,我卻沒攔住……”

    黃梓瑕黯然,也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只能說:“駙馬請節哀。”

    他點一下頭,聲音哽咽,也說不出話。

    黃梓瑕見他這個模樣,也只能再勸慰幾句,帶著周子秦出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十六王宅,黃梓瑕呆住了,周子秦也呆住了。

    李舒白的馬車正在等著他們。而車旁站立著一個人,正是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面面相覷,她先回過神,衝張行英點點頭,趕緊到馬車旁邊行禮:“王爺。”

    李舒白正在車上看公文,眼皮都不抬:“限期幾日?”

    “出殯之前。”

    “還好,皇上對你也算是寬容了。”他終於抬眼瞥了她一下,將自己手中的公文合上,說,“公主去世時,呂滴翠身在獄中,顯然沒有作案可能。 ”

    “而這三樁殺人案,很有可能是一個兇手連環作案,作案的手法,參考的是那張畫。”黃梓瑕沉吟道,“所以,滴翠是前兩樁案件兇手的可能性,並不大。”

    “那個張行英——”李舒白的目光轉向窗外,“一直在大理寺外蹲著,像什麼樣子?你讓他回家安心等消息,或者乾脆將他從京城防衛司調過來,跟著你一起辦案,替你們跑個腿也行。”

    黃梓瑕有點驚訝地看著他:“王爺的意思……是寬恕張行英了?”

    李舒白微微瞇起眼看著她,說:“廢話,你這遮遮掩掩和他私下來往的模樣,誰看見了不煩?”

    “多謝王爺……”黃梓瑕理虧地低頭,然後趕緊說:“那我先帶張行英去大理寺,看滴翠會不會有什麼新的供詞。”

    他微點一下頭,示意她上車,又隔窗對周子秦說道:“子秦,你和張行英先去大理寺,我們馬上就來。”

    馬車向南而去,是鄂王府方向。黃梓瑕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默然問:“王爺也覺得,這是那幅畫上的第三幅塗鴉?”

    “死於鸞鳳之下……九鸞釵就是飛撲而下奪命的那隻鸞鳳,不是嗎?”他微微側目看著她,又將那幅捲軸打開,目光從上面的三塊塗鴉上緩緩移過。

    被雷劈焚燒而死的,是薦福寺中的魏喜敏。

    死於嚴密鐵籠之中的,是坐困囚牢的孫癩子。

    死於鳳鳥飛撲啄心的,是被九鸞釵刺死的同昌公主。

    李舒白抬眼看她,問:“你認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湊巧。可到了這種巧合的地步,不去找鄂王,大約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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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十五 上窮碧落(三)

    鄂王李潤往常只要無事,一直都靜待在府中,今日李舒白又已派人知照,因此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煮好了茶,靜候著他們的到來。

    在他的手邊,放著一個扁平的盒子。

    “四哥,聽說同昌在平康坊出事了?”他親手為他們斟茶,沸騰的茶水煙氣裊裊,氤氳的氣息讓整個茶室都變得虛幻起來。

    李舒白點頭道:“是出事了。”

    “受傷了?”他又問。

    李舒白搖頭:“已經薨逝。”

    李潤頓時手一滯,有一兩點茶水濺到了外面,他卻毫無感覺,只怔怔地看著在茶杯中旋轉的茶沫子,嗓音艱澀得彷彿是從喉口硬擠出來的一樣:“是……怎麼死的?”

    “是被她最珍愛的那支九鸞釵刺死的。”李舒白說。

    “誰刺的?”他又追問。

    李舒白搖了一下頭:“當時場面混亂,沒能抓到兇手。”

    李潤放下茶壺,發了一會兒呆,低聲說:“同昌身為公主,怎麼可能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簡直是匪夷所思……”

    “最匪夷所思的,卻不是公主的死,而是……”李舒白示意黃梓瑕將帶過來的那幅畫放在几案上,展開給他看,“七弟見過這幅畫嗎?”

    李潤點頭道:“在張行英家中見過一次。這沒想到……當時我們幾個人指著上面的這三塊塗鴉,隨意笑語……居然全都成真了。”

    “嗯,我也聽說了。”李舒白嘆道,“這幅畫,我也在同昌遇難之前曾見過,卻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當時要是能察覺出異樣,或許今日,也會有不同。”

    “其實我……早已覺得這幅畫不對勁。”李潤面露遲疑,艱難說道,“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就覺得這事太過詭異,就算我後來回到府中,翻來覆去想了這好幾日,也依然沒有頭緒,恐怕只能請四哥為我解答疑惑了。”

    他說著,取過身邊的那個扁盒子,將它打開。

    裡面放著折疊好的一張紙,似乎是府中侍女繡娘們用來描花樣用的舊棉紙,上面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這幾團塗鴉,與張家的那幅畫一樣混亂不堪。

    李舒白和黃梓瑕對望一眼,李舒白拿起畫,示意她過來一起看看。

    這是一張手帕大小的棉紙,繪畫的人顯然毫無功底,線條歪斜無力。可以看出的是,這兩幅畫,基本的輪廓是一樣的。第一幅,一團黑墨上一條細線;第二幅,橫七豎八的線條圍饒著不知所云的墨團;第三幅,連在一起的兩塊黑色,一塊在上,一塊在下。

    張家的畫勉強可看成是三個人死亡時的模樣,這幅畫與之大致輪廓相同,細節卻對不上,完全不知所云,只能看成是三個墨團。

    李舒白看了許久,將這張畫遞給黃梓瑕,然後問李潤:“不知四弟這幅畫,從何得來?”

    李潤手捧著茶杯,輕聲嘆道:“不敢有瞞四哥,這幅畫,是我母妃畫的。”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是微微一怔,沒想到這畫居然出自李潤母妃之手。黃梓瑕不知皇家秘辛,李舒白卻十分清楚,李潤的母親陳修儀溫婉柔順,善體人意,因此先皇身體不豫的那幾年,一直都是她貼身服侍著。

    先皇駕崩那一夜,她因悲傷過度而崩潰,以至於神志不清,形同痴傻。李潤在徵得太妃們同意後,將母妃接出宮在自己王府供養。

    “母妃去年薨逝了。在她去世前幾天,彷彿迴光返照,她認出了我。可能是上天垂憐,我本來以為,她記憶中的我,會一直是十年前我幼時的模樣。”他唇角像往常一樣,含著微微的笑意,可眼中卻湧上了水汽,“母妃趁著自己最後的清醒,將這張畫給了我。那時我本不在意,但到她去世之後,我才發現,這是母妃親手交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了。所以雖然覺得是我母妃發病時亂畫的東西,但也一直放在書房。直到前幾日,我在張行英家中,看見了這一幅畫……”

    他的目光轉向那幅先帝御筆,臉上疑惑濃重:“可,為什麼父皇會留下這樣一張畫,而我的母妃,為什麼在犯病十來年之後,還要偷偷畫出這幅畫,並且交到我的手中呢?”

    黃梓瑕捧著那張棉紙,問:“請鄂王爺恕奴婢冒昧,太妃在將這幅畫交給王爺時,可曾說過什麼?”

    “母妃說……”他默然皺起眉,目光示意左右。等所有人退下之後,他才輕聲說,“母妃那時意識不清,說,大唐天下……”

    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但他始終還是不能出口,只能輕聲說:“她顛三倒四,可能意指天下不安,大唐要衰敗了……還說,這幅畫關係著大唐存亡,讓我一定要藏好。”

    李舒白從黃梓瑕的手中接過那張紙,鄭重地交到他手中,說:“多謝七弟。現在看來,這幅畫必定是你母妃憑著自己的記憶,摹下的先皇遺筆。”

    李潤捧回這幅畫,更加詫異,問:“那幅畫,是先皇……遺筆?”

    李舒白點頭道:“我已經去內府查過宮廷存檔,在先皇起居注中標明,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入宮替父皇探病的時間是大中十三年八月初十。”

    李潤回憶當時情景,說道:“那時我年紀尚幼,但也知道父皇因誤服丹藥,自那年五月起便聖體不豫,至七月已經整日昏迷。御醫束手無策,我們幾個尚在宮內的皇子,想見一見父皇,卻始終被宦官們攔在外面,不得而見。當時京城各大名醫紛紛應召入宮,卻都無能為力……”

    “而張偉益,就是父皇駕崩的那一日進宮的,最後一個名醫。”李舒白低聲說道,“我已遣人詢問過他當年進宮事宜,據他回憶,他當年是京城端瑞堂名醫,七月奉詔進宮為父皇診脈,但父皇當時已經神志不清,但在他施針之後,確曾清醒過來。但他與宮中眾人都心知這只是迴光返照,召他進宮為皇上治病,求的也只是讓皇上醒來片刻,以妥善安排身後大事而已。”

    黃梓瑕低聲說:“然而,這來之不易的短暫清醒,為何最終變成了先皇給張偉益賜畫?”

    李舒白與李潤自然也都有如此疑惑,當時先皇已經是彌留之際,他所應該做的,絕對不是給一個民間醫生賜畫,而應該是部署自己身後的朝廷大事。

    “所以這才是讓人不解的地方。而張偉益自己,其實也是一頭霧水。因為他是在先皇甦醒之後,便趕緊退下來,畢竟他一介民間大夫,怎麼可以旁聽宮廷大事?”李舒白微微皺眉道,“宮中存檔,也是如此記載。先皇甦醒,張偉益退出。未到宮門,後面有人趕上,說皇上感念張大夫妙手,欽賜御筆一幅。他大喜過望,趕緊朝紫宸殿叩拜,又收了卷好的畫,一邊走一邊打開看了一眼,頓時覺得驚愕難言。”

    黃梓瑕的目光隨著他們的低語,落在那幅畫上。這樣一張莫名其妙的塗鴉,居然會是十年前先皇遺筆,真令人意想不到。想必張偉益第一次看見這幅畫時,也是覺得難以置信吧。

    而十年後,竟然會有三樁與塗鴉一模一樣的案情上演,不得不說是匪夷所思,難以捉摸。

    辭別了鄂王李潤,他們在濃重夜色中踏上了歸程。

    “你先回府,還是去大理寺?”

    黃梓瑕毫不猶豫說:“回府,帶點吃的去大理寺。周子秦和張行英還在那裡呢。”

    他也沒有反對,只說:“回來後,我在枕流榭等你。”

    黃梓瑕顧不上吃飯,到廚房提了食盒,坐王府的馬車奔向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崔純湛,因為公主的事情,已經趕往公主府。黃梓瑕一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他那種慣常的彷彿牙痛發作般的神情。

    大理寺丞范陽正當值,看見黃梓瑕過來,十分客氣地與她見禮,臉色至今還是青的:“楊公公,您說這事可怎麼辦哪,公主啊,而且還是聖上最疼愛的同昌公主,居然就這麼在街頭被殺了!”

    黃梓瑕嘆道:“我們如今只能先等皇上的旨意再說了。”

    范陽跺腳哀嘆,對於衙門的其他事務完全不在意了。就連黃梓瑕說要帶著食盒去找呂滴翠都不在乎,直接揮揮手讓她進去了:“子秦和那個張行英也在裡面,楊公公儘管進去吧。”

    天色已昏暗,淨室內只有一個牆洞中點了一盞油燈,投下幽幽的光。黃梓瑕站在門口時,只看見滴翠和張行英緊緊靠在一起,那一小團跳動的火光在他們身上鍍上淡淡的光華,他們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那點光怔怔發呆。

    周子秦正蹲在門口,看見她過來,興奮不已地跳起來:“崇古,你來了?啊……太好了太好了,還帶了吃的來,我都餓死了!”

    他接過黃梓瑕手中的食盒,興奮地到裡面說:“張二哥,阿荻,不管其他的了,吃飯最大,來來來,先吃點東西!”

    周子秦勤快地設下碗碟,把自己覺得最好吃的兩碗菜先放到滴翠和黃梓瑕的面前,然後又給大家發筷子。

    夔王府的廚娘對黃梓瑕一向很好,給她送的都是最拿手的菜,可惜四個人都是食不下嚥。

    黃梓瑕望著滴翠,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呂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說過了吧,再度過來,是有些許小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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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4:36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十六 夜紋晝錦(一)

    黃梓瑕望著滴翠,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呂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說過了吧,再度過來,是有些許小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滴翠怯怯地站起來,低聲說:“我……我沒什麼可說的,我早上都已經說過了……”

    周子秦見她這樣驚惶害怕,趕緊擺手解釋,說:“別誤會、別誤會,張二哥是我們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們的朋友嘛,就當聊聊天了!”

    黃梓瑕見滴翠的神情依然遲疑,便抬手拍一拍張行英的背,說:“呂姑娘,相信我們。好歹我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如果是大理寺的人過來的話,我怕你會更受驚嚇。”

    聽她這樣說,張行英趕緊點頭,低頭安慰滴翠道:“放心吧,楊公公很厲害的,世上沒有她破解不了的疑案。我相信,只要你一切照實說,楊公公一定可以幫你申冤的!”

    滴翠抬起頭,目光深深地看著他,許久,給他一個勉強扯了一下唇角的表情:“可是……我沒什麼可說的,就是我殺了那兩個人。”

    “對我們說謊,是沒有用的。”黃梓瑕打斷她的話,目光看向周子秦,周子秦會意,立即說道:“呂姑娘,孫癩子的屍體就是我經手檢驗的,屍體上的傷口,我記得很清楚。”

    說著,他回身到外面折了一根樹枝給她:“呂姑娘,你就把我當成孫癩子,給我們示範一下當時的情景吧。你說孫癩子站在門內,於是你就舉著刀子,刺了他兩下,對嗎?”

    “對……”滴翠手中握著那根樹枝,顫聲應道。

    “那麼當時,你是怎麼刺的呢?”

    滴翠猶豫著,看看張行英,又看看手中的樹枝,但終於還是舉了起來,向著周子秦的胸口刺下去。

    張行英大急,正要阻攔,周子秦已經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阻在了半空:“呂姑娘,如果一個人面對著別人刺下去的話,傷口必定是從上而下的。可惜孫癩子的傷口,是從左至右的,也就是說,他是在向右側臥著時被人刺中的,傷口略有向下傾斜,我們推斷,那個人必定是趁著孫癩子睡覺時,蹲在矮床前,揮刀刺入的,而不是像你所說,他來開門時被你刺中。”

    “所以,若你堅持說自己殺了孫癩子,那麼請你告訴我們,你是如何在孫癩子睡覺的時候潛入他那個鐵籠般的屋子裡殺死他的?又是如何在門窗都由內反鎖的那個屋子裡出來的?”

    滴翠呆呆地站在他們面前,無言以對。

    張行英瞪大眼睛看著她,顫聲問:“阿荻?你為什麼要說謊?你為什麼要謊稱自己是兇手?”

    “當然是為了你,張二哥。”黃梓瑕靜靜說道,“你以為她是殺了魏喜敏和孫癩子的兇手,而她以為你才是為了替她報仇、殺了那兩個人的兇手。所以,在她發現你已經成為被懷疑的對象,甚至也確實地影響到了你的前途之後,她選擇了犧牲自己,義無反顧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企圖頂替你的罪行,保得你的平安!”

    黃梓瑕的話,讓張行英和滴翠兩個人都驚呆了。

    “阿荻……你太傻了!”張行英猛然將她的手抓住,這麼大一個男人,又歡喜又氣惱又悲傷,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麼表情,“你啊……你!現在我們可怎麼辦啊?”

    黃梓瑕看著他們彼此交握的手,心中欣慰又難過,只能說道:“現在公主死了,呂姑娘當時身在大理寺淨室,絕對沒有嫌疑。但之前兩個,你已經有招供,一時要保你出來也難,恐怕你還是要等一等,要到真兇落網才能出來了。”

    滴翠神情黯然地點點頭,輕聲說:“對不起,張二哥,我……我竟不信你……”

    “不怪你,該怪我瞞著你……”張行英嘆氣道。

    “你們可真是的,搞出這麼一場風波,弄得我們現在又得重新走一次。”周子秦無奈地搖頭,把食盒給拎到外面去,把桌椅整理好,和黃梓瑕坐在椅上,張行英和滴翠則並肩坐在那張空蕩蕩的矮床上。

    “來,你們是那天薦福寺最近的幾個目擊者之一,呂姑娘,希望你能先解開心結,將那天的情景詳細地對我們描述一遍,好嗎?”

    滴翠默然咬住下唇,她的目光看向張行英,張行英朝她點了點頭,她才低下頭,默然說:“可是,那天我一開始帶著帷帽,外面的情形其實看不太分明,等到後來張二哥幫我去撿拾帷帽,我又怕人認出我,所以捂著臉蹲在地上。我什麼也沒看到,甚至……甚至連人群中的魏喜敏也沒看到,按理說,宦官的紅色服飾在人群中是很顯目的,但我確實沒看到。”

    張行英也想了想,說:“對,當時薦福寺中人山人海,魏喜敏個子又矮小,淹沒在人群中,連我也沒有看見他。直到天雷劈下,蠟燭炸開,我看到在地上打滾的魏喜敏,才發現原來他也在薦福寺。”

    “那麼,你們覺得當時……有沒有可能,有人趁機對他下手呢?”

    “完全不可能!”張行英堅決搖頭道,“霹靂炸開蠟燭,就只需要那麼一瞬間,誰能在那一剎那間反應過來,將人群中的魏喜敏拉出來,又剛好撞在火堆上?”

    “而且,他身上……是全身都在起火,並非一個兩個地方沾上了燭火。所以,就算他在地上打滾,也沒能阻止住火勢。”滴翠輕聲說道,“所以我想,必定是天譴。”

    黃梓瑕點頭,又若有所思地問:“那麼,當時你們看清魏喜敏了嗎?覺得他有沒有異常?”

    張行英點頭道:“當然!我知道他是害了滴翠的人,所以在混亂中還回頭看了他好幾眼。我看見他……似乎是被嚇傻了,火燒在他身上應該會很痛,但他一開始居然還有點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呆了一瞬,才驚叫著在地上打滾想要壓滅自己身上的火。”

    “嗯……我也記得……他那種如夢初醒的樣子。”滴翠說。

    周子秦一邊記錄著,一邊歪頭看黃梓瑕:“怎麼樣,是不是越查越像天譴?”

    黃梓瑕不置可否,又轉而看向滴翠,問:“你為什麼要將那幅畫拿走當掉?”

    滴翠聽她提起這事,身軀微微一顫,抬頭看了張行英一眼。

    見張行英臉色無異,依然溫柔凝視著她,她才輕咬下唇,低低地說:“我……我爹找到我了……”

    張行英愕然,問:“什麼時候?”

    “就在……你打馬球的那一天。”她低著頭,怯怯地說,“我想著替你做一個古樓子,所以就到西市去買羊肉……可是,就在經過我爹的店舖時,我,我不由自主的,就往裡面看了一眼……”

    明明帶了帷帽,可畢竟是十多年的父女,呂至元立即認出了她。等她買完羊肉到張家門口時,覺得有點不對勁,一轉身忽然發現了正遠遠跟著她的父親。

    見自己已被她發現,呂至元便乾脆走上來,對她說:“不錯,不錯,沒想到你不但活著,還找到落腳處了。”

    她嚇得全身發抖,怕被張家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能哀求父親當做沒有她這個女兒,趕緊離去。

    呂至元冷笑道:“找到了男人,就想撩開我?你對得起我養你十七年嗎?我告訴你,要不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別留在京城給我丟人現眼;要不,你就讓這家人給我備下十緡聘禮,算是我這麼多年來養育你的報酬!”

    周子秦聽著,嘆了口氣,問:“所以你就將畫拿去當了十緡錢,給了你爹?”

    滴翠咬牙默默點頭,說:“我……我實在沒辦法,我不想離開張二哥,可我也怕他知道我的過往……我,我還以為,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會接納那樣一個過往不堪的女人……”

    她說著,用顫抖的手摀住了自己的臉,聲音也越來越低:“我絕望了,原本我以為,我能爛在那個小院子裡,一輩子,那裡是我最後的藏身之處……可我爹逼我,他要斷絕我這輩子最後的希望……直到我聽到、聽到張二哥說起這幅畫,知道它原來還有那樣的來歷,我便……把畫拿給我爹,說了是先帝御筆,十分值錢,讓他拿了之後,就永遠不要來找我。我爹不信,我就拿著到當舖去,真的當到了十緡錢。我把錢交給他,說,以後,呂家沒有女兒了,我以後,是張家人了……”

    說到這裡,她終於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因為激動而劇烈的喘息。許久,許久,她才哽咽道:“張二哥,對不住……我,我是個賊,偷取了你家最珍貴的東西……”

    “不,別說你是為了留在我身邊,就算你把家裡的東西全賣掉也好,扔掉也行,都沒有任何關係。”張行英輕輕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爹大病初癒,我又在外,如今家裡全靠你操持,你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主人拿東西,不是天經地義嗎?”

    滴翠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呆呆地望著他,臉上只有眼淚緩緩留下來。張行英輕輕幫她擦去,默默凝視她許久,忍不住黯然神傷,說:“阿荻,你太傻了……現在,可怎麼辦呢?”

    “就是嘛,你看弄成現在這樣,真的有點糟糕呢。”周子秦見周圍沒其他人,壓低了聲音又說道,“不過你們也不必擔心啦,這次公主的死,對於朝廷來說是大不幸,但對於滴翠來說,卻是大幸……崔少卿這個人還是比較開明的,只要滴翠能對他澄清事實,我們再托幾位王爺說說好話——好歹昭王和鄂王都見過你們,只要我們真心誠意哀求,說說話應該沒問題。至於皇上,我看當今天下,能讓皇上改變主意的人,大約也只有夔王了。而夔王,就要靠崇古了… …”

    三人希冀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頭,說:“我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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