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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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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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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5:30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十七亂花迷眼(二)

    “而第二個故事的來源,來自如今也在座的夔王爺。”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李舒白,見他微微點頭,才說,“三年前,龐勳謀反,夔王奉命前往徐州,聯合六大節度使征討。攻破徐州那一日,他曾救下一對被龐勳部下擄去的十三四歲的少女。其中一個姓程的少女,說起自己是來投靠姑姑蘭黛的,到了徐州之後才聽說原來姑姑因為龐勳之亂已經舉家遷往揚州。她給了夔王一支銀製的葉脈簪,但夔王對於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女並無企圖,因此在程姓少女離開後,把簪子丟棄了。而從始至終,因為她們把臉塗得看不清模樣,所以夔王並未記得她們的容顏。”

    她講述完這一段,見眾人都若有所思,王皇后也只緊抿雙唇,並未說話,便又說:“以上,是經由他人口述的兩段故事,而接下來這一段,沒有人證明,是我自己結合目前查探到的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當然,若不同意的話,也盡可以斥之為臆測——數月前,宮中開始為夔王籌措擇選王妃事宜。這個時候,身在雲韶苑的馮憶娘接到了一封信,讓她幫忙護送故人之女上京。這個故人之女,便是程雪色。馮憶娘沒有去考慮為什麼對方不去找蘭黛等舊時姐妹護送,因對方當年對她有恩,於是她北上長安,在蒲州接到了人之後,護送她入京。然而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委託自己辦事的當年故人,如今竟已經是這樣九天之上的身份。她或許曾驚喜過,但最終,在塵埃落定,夔王妃人選定下之後,她迅速便消失在了世上——原本,她這樣一個知道真相的無關緊要的棋子,便注定是要被拋棄的。

    “與此同時,馮憶娘的師妹陳念娘進京尋人。然而一個在街頭巷尾,一個在高軒華屋,京城百萬人中,兩人始終失之交臂。陳念娘淪落街頭,巧遇錦奴。錦奴幫她打通關節,在帝后面前獻藝,但最終不是特別受欣賞,因此退而求其次入了鄂王府。鄂王幫她去戶部尋人,我因此得知馮憶娘已經遇害身亡。後來,我將馮憶娘的遺物交與陳念娘,她也答應幫我尋找一幅如今在蘭黛手中的畫,並特地要求由雪色送到長安。那副畫,就是當年梅挽致的那個畫師丈夫替她們六人繪下的雲韶六女圖。與陳念娘手中的小像一樣,程畫師技藝極高,畫中人全都是栩栩如生,一眼可認。

    “就在前日,接到信的程雪色,終於帶著那副畫從蒲州趕到了長安城。然而她卻因此招致了殺身之禍,在畫像被奪之後,成為了光宅坊水渠中的那一具無名的無頭女屍!”

    王皇后亦冷笑道:“臆測便是如此,你剛剛才說數月前雪色被馮憶娘帶到長安,如今數日前又隻身從蒲州到長安。難不成世間竟有兩個雪色?”

    “正是有兩個。”黃梓瑕望著王皇后,聲音中似有憐憫,似有悲哀,“夔王在徐州救下的,是兩個年紀相近的少女。她們在流亡的路上相遇,相互扶持著來到徐州,尋親不遇後落入魔爪,為了對方不惜豁出自己的命,真正是生死相依。最後她們一起來到揚州,後又與蘭黛一起遷到蒲州。那另一個女子,名叫小施。”

    “那麼,這一前一後進京的兩個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程雪色?”黃梓瑕緊盯著王皇后,一字一頓地說,“我只講兩件微末小事。第一,在王若還沒有失蹤之前,我有一日前往王家王若居所,她尚在睡夢中,她似乎作了噩夢,迷迷糊糊間呢喃著一個名字——雪色,雪色!”

    王皇后的身體,在瞬間顫抖了一下。她的面容,轉成一種異常可怕的青紫,讓看到她的所有人都打了個冷顫。

    而黃梓瑕卻恍若未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第二,錦奴在皇后您面前獻技時,見到王若的那一瞬間,她說,'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皇后您看,連錦奴都知道,她師父的親生女兒是誰,而當初拋棄了這個女兒的梅挽致,卻壓根兒不知道,原來她身邊站著的,是與她毫無任何關係的小施。”

    王皇后整個人如泥塑木雕,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應。她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椅上,那張曾經傾倒眾生的面容如今一片死氣。

    她彷彿是已經死去的人,彷彿靈魂已經被一雙惡魔之手活生生撕碎。她就那樣呆坐在那裡,沒有呼吸,沒有表情,瞪得大大的眼中也沒有焦距。

    整個燕集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平時端莊威儀的女人,她如今已經徹底被擊潰,只因為面前黃梓瑕的兩句話。

    “王皇后,大約您沒有想過,被您輕輕抹殺的馮憶娘有一個性命相依的陳念娘。而錦奴曾說過,程雪色長得和您十分相像。所以在看見雪色和她帶來的畫的一剎那,陳念娘便明白了,誰是故人之女,誰是那個讓馮憶娘上京的故人,而最後馮憶娘的死又是因為什麼。所以她沒有按照約定帶雪色來看我,她讓雪色住在錦奴的居處,又有意放出雲韶六女的畫像中可以看出奇異樂舞之類的傳言,以此借助鄂王爺之口,以及錦奴那些經常出入內教坊的姐妹之口,順利將那幅畫的事情傳入了宮中。而您,是絕對不可以讓這幅畫被人看見的,因為上面所畫的人中,有一個,正是您自己的模樣。

    “而在徐州被夔王爺救過的雪色,性格如此倔強固執,從十四歲等到十七歲,直到那個她以為已經死了的母親讓馮憶娘接她進京,說要幫她安排最好的人生,可她還不願意放棄等待。同時,或許也是將父親的潦倒早死和自己的顛沛流離歸罪於這個從小拋棄了自己的母親,她在心裡,其實是莫名地在恨自己的母親。她與小施商議好,反正母親十二年未見,肯定已經不認識自己,而只在她們十四歲流亡到揚州時倉促間見過一面的馮憶娘又哪裡認得出小施來呢?所以她讓小施代替自己進京,或許,還希望她尋找一下當年那個救了她們兩人的將軍之類的——然而她們都萬萬沒想到的是,雪色的母親如今已經是這樣的身份,而小施被安排見面,又在眾人裡指中了她的,正是當年救了她們,又讓雪色等了三年的那個人!”

    一片寂靜。死一樣的沉默。

    而黃梓瑕提高了聲音,終於揭開了最後那一層瘡疤:“王皇后,你讓人殺死在長安夜色中,又丟棄在溝渠裡代替錦奴的那個女子,才是你的親生女兒,程雪色!”

    王皇后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許久許久,她圓睜的那雙沒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滾落下大顆的淚珠來。她把自己的手插入鬢髮之中,渾身顫抖地拼命按著自己的頭,彷彿不這樣的話,她整個腦子就會爆裂開。

    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幹嘶喑啞:“你說謊……你……說謊……”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面前,看著這個被自己那一句話擊潰的女人,覺得胸口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悲憫混雜著激憤,彷彿死在王皇后手下的錦奴,馮憶娘,雪色和崇仁坊的那幾個乞丐,都在她的血脈之中呼嘯著發出怨恨的嘶叫,令她無法抑制,感同身受。

    而王皇后喃喃地,又重複了那兩個字許久:“說謊……說謊!”

    她終於說出的只言片語,讓皇帝的面容也變得鐵青,他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之上,太過用力而不自知,連指關節都泛白。

    王皇后那張艷麗的面容已經扭曲,她一邊用力按著頭,一邊彷彿瘋狂了般,咬著牙冷笑,那強擠出的詭異笑臉上,卻又有大顆的淚珠在滾滾掉落。這一刻這個一直端莊自持的女人,已經瀕臨崩潰:“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

    王麟急怒攻心,鐵青著臉色示意閒雲與冉雲上前拉住王皇后,又趕緊向皇帝請罪,說:“皇上,怕是這個宦官楊崇古給皇后下了魘,皇后竟如此胡言亂語了!她是瑯琊王家的長房庶女,又如何可能是什麼歌舞伎院中的出身……”

    “王麟。”皇帝瞧著王皇后那種絕望的潰亂模樣,臉色也自蒙上一層冰冷,他盯著面前王麟,緩緩地說,“照實說。十二年前的事情,你明明白白說出來!若有一個字讓朕查證不實,朕讓你們瑯琊王家在大唐再無出仕子孫!”

    王麟回頭見王皇后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只呆呆坐在那裡,彷彿在悔恨自己剛剛的失態,又彷佛還陷在那種悲哀狂亂之中,無法自拔。

    他心上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與絕望,只能伏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顫聲說道:“皇上,臣罪該萬死,不求皇上饒恕,只求皇上降罪於我一人,不要禍及王家。此事全都是臣一手策劃操縱,就連皇后……當時亦是為臣所迫!”

    皇帝劈頭打斷他的話:“你不用為旁人開脫,只要從實招來!”

    “是……”王麟伏地,將自己的額貼在冰涼的青磚之上,聲音絕望而悲涼,“皇上,當年侯景之亂後,王家元氣大傷,子嗣凋零。到十二年前,王家只餘得男孫四五人,其中唯一有望的,也就是我的蘊兒一人,然後,便是當時在您身邊的,鄆王妃王芙……”

    皇帝想了一下,才說:“我記得,可惜她命薄,在我身邊半年多就去世了。”

    “當時,皇上還是鄆王,被先皇遷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後,王家痛傷之餘,又不願失去一個王妃之位,想著您或許能因為王芙而對她的姐妹親眼有加,於是便又邀請皇上來做客,在席上讓我們王家的幾位姑娘與您相見。”

    皇帝微微點頭,他的目光轉向皇后,見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語,只用一雙茫然而大睜的眼睛看著自己。她已經清醒過來了,但明知事情已經敗露,無法再做其他手腳,於是便只望著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憐,亦有哀傷的悲切,淚盈於睫,不肯說話。

    皇帝看著此時茫然失措模樣的皇后,十二年來陪伴他一步步走來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著微黃的痕跡,讓他既怒且傷,又忍不住咬一咬牙,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看她。

    “那一日,我家大小幾位女兒都在皇上面前,可皇上卻只神情平常,談笑自若,我們知道您身邊又有了郭良媛——就是如今的郭淑妃,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中並未有特別出色的女子,所以您不將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當時……皇后由人介紹,只說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我們府上教習幾位姑娘學習琵琶。我們……便讓她出來給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結束宴席。”王麟苦澀道,“可誰知,皇上對她一見鍾情,並問微臣這是我們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當時亦不知自己為何鬼迷心竅,竟說是我們長房庶女王芍……”

    “然而她進入我府上時,一切戶籍文書俱全,不像偽造。”皇帝冷然道。

    “是……實則,王家之前恰好有個女兒王芍,因為身體不好而捨在了道觀,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但戶籍依然在瑯琊城,未曾註銷。臣……臣見皇上當時如此喜愛她,只想著找個清白身份送給您,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把幾個見過她的女兒和身邊人都送回瑯琊去就好了。而我們王家或許又能出一位王妃,對於如今日漸式微的王家來說,真是萬分迫切的好事……於是臣便與她商議,皇后她……她也應允了。”

    “不算什麼大事……”皇帝怒極反笑,冷笑著轉頭看王皇后,“只是你們都沒有料到,朕竟如此愛惜她。十二年來,她從一個王府承徽,到宮中王昭儀,又到王德妃,最後竟然誕下皇子,成為王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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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6:17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十七亂花迷眼(三)

    黃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後,望著坐在那裡的王皇后。

    十二年來人生劇變,她青雲直上,從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來也算艱難,可偷來的東西,畢竟要還回去,一夕之間被顛覆後,卻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對皇帝說道:“臣……當時真是萬萬沒想到……會有如今這一日!自皇上登基之後,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受封皇后之時,臣更是寢食難安,數年來日日夜夜備受煎熬,只怕事情敗露……臣想,皇后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過,皇上,臣自知萬死,但請皇上體念皇后亦是為臣所脅迫,後來更是騎虎難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說了。”皇帝微抬右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若你們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會在十二年後,還要再上演同樣一場李代桃僵的戲?你們真當朕容易被你們蒙蔽?”

    王麟頓時悚然,渾身冷汗,身如篩糠,不敢在說話。

    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喑啞緩慢,輕輕說:“此生此世,能遇見皇上,便是我最大的幸運。這十二年來我縱然日夜擔憂,怕皇上得知真相後厭棄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時,我又何嘗不自覺慶幸?”

    她說到此處,聲音哽咽輕顫,嗚咽中抬眼望著皇帝,眼中清淚緩緩滑落,如晶瑩明珠滾過她如玉雙頰:“皇上……十二年來,雖然我在深宮冷清寂寞,身邊群狼環伺,但皇上待我更勝民間恩愛夫妻,我人生如此幸運,以至於妄想為我自己宮外的女兒也安排一個像我一樣的好歸宿……我只想著,這樣一來,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這一回便完結了。我一定會在雪色出嫁之後,忘卻一切前塵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們分明知道,從她將女兒召回身邊開始,這才是她與以前的人生又重新聯繫,無法斷絕。

    然而,他們只是局外人。

    他們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動搖,然而十二年來,與王皇后出則同車,入則同寢的那個人,卻無法不被王皇后說服。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只一瞬間,那個因親手殺死自己女兒而難以自抑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個以“尚武”為名的王皇后,美麗,殘忍,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經過精確計算,從不浪費,從不落空。

    而皇帝望著面前珠淚漣漣、眼圈通紅的王皇后,頓覺心口湧起無力的感傷。

    多年來,他與她榮辱與共,攜手望著天下萬民。他依然還記得初次見面時她抱著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顏,也記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靨,還記得自己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時她臉上疲憊的微笑——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終於站起來,他向她走來,一步步,緩慢而沉重,說:“你剛剛,太過失態了。”

    王皇后凝視著向自己走來的皇帝,臉上漸漸漫上淒苦悲哀的神色,終究還是低頭說:“是……”

    “你是王家長房庶女,在朕身邊十二年,為皇后也有多年了,向來端莊自持,怎麼今日會在族妹的靈前這樣悲痛過甚,以致為鬼魂所迷因此胡言亂語?”

    王皇后愣在那裡,許久,臉上終於緩緩滑下大顆大顆的眼淚。這一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傲氣凌人,傾絕天下的女人,無論是真是假,她虛弱而無助,一時間彷彿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跪地抓著皇帝的下裳,捂著自己的臉,泣不成聲。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將她扯了起來。她纖細而蒼白,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卻終於藉著他的力量,重新又站在了人前。她與帝王並肩站在一起,即使臉上還帶著淚痕,卻依然有一種多年久居人上而養成的傲氣,不自覺地散發出來。

    黃梓瑕冷眼旁觀,看著這個精確規劃好一切動作與情感的女人,在心裡不由自主地想,也許剛剛她那種崩潰失態的時候,反倒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吧——但,也只是那一瞬間而已。

    皇帝僵硬地挽著她的手,雖然尚不自然,但畢竟還是挽住了。

    他的目光,從王麟、王蘊與李舒白的臉上掃視過,最後落在黃梓瑕的臉上,緩緩地說:“此事以後若再有人提起隻言片語……”

    他的聲音頓了許久,終於重若千鈞地落了下來:“便是罔顧皇家顏面,意圖與朝廷過不去!”

    堂上眾人都是噤聲,不敢說話。

    皇帝抬手向王皇后,幫她將蓬亂的鬢髮抿到耳後,又攜住她的手說:“回去休息一下,我讓太醫給你看看病。你今天,是悲痛過度瘋魔了,知道嗎?”

    “是……我知道。”她遲疑著,低聲答應。

    “走吧。”

    帝后如來時般攜手而出,只是王皇后腳步稍顯凌亂,而皇帝一步步將她拉出燕集堂。

    在出門前,皇帝回頭看了一眼閒雲與冉雲,示意王蘊。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時,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悵。

    李舒白回頭看著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隨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在經過王蘊的身邊時,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低若不聞地在她的耳邊響起:“為什麼?”

    她心口猛地一跳,轉頭看向他。

    一直溫潤和煦,如行春風的王蘊,此時卻用一雙極幽深的眼睛盯著她,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她。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王家,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黃梓瑕只覺得在他目光的逼視下,自己的胸口一片冰涼。

    但她只能咬了咬牙,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我只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無論死去的人是歌女,還是乞丐,無論兇手是帝王,還是將相,我只求說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對得起自己的心。”

    說完,她轉過頭,逃也似地出了門。

    然而,就在逃離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謂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麼?

    難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願意嫁給他,以至於讓他淪為京中笑柄的那一樁?

    她頓覺心驚,後背有薄薄一層冷汗滲出來。但隨即,她又立即否決了這個念頭——她曾讓王蘊如此蒙羞,若他覺察自己是黃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面目,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到現在?

    就算他真的已經認出,但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強硬揭穿她。

    何況,就算他真的認出,那又怎麼樣。她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去蜀地,到時候,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後,她能不能回來,也是難說。

    無論如何,在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這樣的心力交瘁中,她實在無力顧得上這個。

    王家大門口已經傳來喧嘩,那是錦奴的屍體,按照原來的計劃,依然被運送往瑯琊王家祖墳,風光大葬。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佇立在門口高大的柏樹下,望著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許久。

    李舒白回頭看她,問:“怎麼了?”

    她沉默許久,才靜靜地說:“我在想錦奴。”

    她五歲時,在街頭凍餓欲死。風吹起梅挽致的車簾,她一眼看到了錦奴那雙手,於是將她抱回了家。她說,錦奴,上天生你這雙手,就是為了彈琵琶。

    她二十歲時,在長安大明宮,用她送給她的琵琶,彈一闕她教她的曲子。而她賜給她一盒松香粉,從她的那一雙手滲入的毒,結束了她被梅挽致多延續了十五年的生命。

    黃梓瑕佇立在樹下,輕聲問:“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是沒有結局?”

    “誰說沒有?讓兇手知道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之後永遠生活在噩夢之中,也算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吧。”李舒白說著,又搖頭說,“不過,她當初既然能將幼小的女兒從身邊拋開,這回,也必定能將她從心上拋開。一個能在宮廷中活得這麼好的女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失敗。”

    “而陳念娘,雖然她誘使仇人犯下殺女的罪行,報復算成功了,但估計也將會一生一世活在良心的譴責中吧。”黃梓瑕輕聲說,“而王皇后,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不是嗎?至少她無論多麼厲害,也畢竟無法忍住為逝去的女兒崩潰落淚。”

    陽光透過青碧樹枝,稀疏地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這溫和的陽光黃梓瑕想起那個以溫文和善著稱的皇帝。

    當時,在靈堂之外,李舒白說起這個案件,並暗示兇手可能就是王皇后時,他只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合上眼,緩緩說:“若是皇家臉面不失,沒有外人知曉的話,皇后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會加以懲戒。”

    所謂的十二年同寢同食恩愛如民間夫妻,在京城紛紜的“皇帝崇高、皇后尚武”流言面前,不堪一擊——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自己與皇后彼此是這樣的地位。

    天家夫妻,宮廷帝后。

    黃梓瑕望著頭頂的陽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說:“你還不開心嗎?”

    黃梓瑕沒說話,只是回頭看他。

    “皇后性格強硬,近年來頗多干涉朝政,又時常濫用私刑,皇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幫助皇上,給了她這麼大一個懲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皇上真的相信我說的,我是黃家遠方親戚的事情嗎?”

    “相信不相信不要緊,但皇上既然已經允諾,不日定會下旨,重新徹查你家的冤案。到時候,我會親自帶你去蜀地。”

    黃梓瑕聽著他平平靜靜的口氣,卻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胸口一時窒息。

    蜀地,她父母親人葬身的地方。

    如今,她即將回去那裡,去推翻那個鐵案,洗血自己身負的冤仇,挖出那個兇手。

    一種又痛快,又苦澀的感覺,從她的心口緩緩湧出來,讓她在這樣的初夏天氣中,帶著迷離的暈眩,呆站在他的面前。

    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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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6:29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 十八水佩風裳(一)

    當日下午,宮中傳來消息。王皇后因堂妹去世,哀痛成疾,被移送至太極宮養病。宮中事務由趙太妃與郭淑妃代為處理。

    “自高宗與武后移居大明宮之後啊,太極宮便一直閒置,只有幾位年老太妃居住。如今王皇后被送至太極宮獨居,據說呢,是王若之死不祥,所以王皇后才被皇帝送去離居,相當於是遷居冷宮了。”

    夔王府的那位盧雲中盧小公公依然對於宮闈秘事充滿了興趣。在王府宦官一起用晚膳時,興致勃勃地點評著。

    “世上哪有皇后幽居別宮的事情啊!”

    “哎你別說,漢武帝和陳阿嬌不就是現成的先例麼?”

    “依我看啊,王家這回,真的是糟糕了!”

    黃梓瑕漫無情緒地收拾了碗筷,站起身送去廚房。

    “哎哎,崇古,那天你不是跟著王爺去王家前去祭拜那位王若姑娘了嗎?你快點說一說,據說當天皇后哭得鬢髮凌亂,面無人色,是真的嗎?”

    黃梓瑕“啊”了一聲,慢慢地說:“是啊,王皇后很傷心。”

    “聽說你在靈堂上還替女屍戴手鐲了?哎喲……你還真是令我們敬佩啊!”

    “嗯。”她對眾人敬畏的眼神視而不見,無所謂地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一事,“王家的下人有沒有說其他的?京城傳說是怎麼說的?”

    “沒啥啊,這不還是你揭發的案件嗎?王家姑娘身邊的那兩個丫頭和龐勳殘部勾結,然後害死了王家姑娘——哎,不是傳說此案是你破的嗎?你趕緊給我們講講詳細的情況啊!”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沒什麼可說的了。”她端著碗趕緊回頭就走。笑話,她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在短短時間內編圓一個閒雲冉雲殺害王若的故事?

    她把碗筷送到廚房,剛剛出來,就被門房叫去了。

    如今剛剛跟著王皇后移居太極宮的大宦官長慶來了。

    雖然淪落到了太極宮,長慶眉間似有隱憂,不過那種宮中數一數二大宦官的氣派還是一點不少,微揚著下巴用鼻孔看人:“楊公公,皇后殿下召見你,說有人想要與你一敘。”

    “哦,好的,公公稍等。”黃梓瑕不敢怠慢,趕緊跑回自己房中換好衣服,就在走到半路時,她駐足想了想,終於還是拐了個彎,先去了跟李舒白說一聲。

    夏日漸熱,李舒白如今經常在臨湖的枕流榭中。

    黃梓瑕過去時,他正一個人望著面前的小湖。初夏的湖面,高高低低的荷葉舒展在水波之上,在剛剛亮起的宮燈光芒之下,荷葉上彷彿蒙著一層晶瑩的銀光,彷彿積了一層薄雪或淡煙,朦朧幽遠。

    她站在對面,遙遙望著他,還在想是不是要過去特意說一聲,卻發現他已經轉過頭,看向了自己。

    於是她隔著小湖向著他行禮,準備離開,卻發現他微抬右手,作了一個過來的手勢。

    黃梓瑕遲疑了一下,但想想畢竟還要靠他發薪俸的,於是趕緊跑過去。

    “天將晚了,要去哪兒?”

    “皇后派長慶召見我,說是有人要見我。”

    “哦。”他平淡地應了一聲,揮揮手示意她離開。但就在她剛剛一轉身準備離開時,她忽然覺得膝蓋後方被人一腳踹中,右腳一麻一歪,整個人頓時控制不住重心,撲通一聲,倒栽蔥般扎進了荷塘中。

    幸好荷塘並不深,黃梓瑕又熟悉水性,她掙扎著爬起來,站在荷葉堆中仰頭看著上面的李舒白,鬱悶地問:“為什麼?”

    他不回答,只負手站在岸上,不言不語地瞧著她。

    黃梓瑕悻悻地捋了一把滿是泥水的臉,踩著荷塘邊的太湖石爬上岸來,一邊擰著自己往下淌水的的衣袖,一邊說:“王爺您是什麼意思?這下我得先去沐浴更衣才能進宮了,又得耽擱多久……”

    話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看見李舒白的衣服下擺又是一動。她立即​​往旁邊跳了一步,準備避開他這一腳,誰知李舒白這一腳卻是橫掃過來的,她這一跳根本就避不開,頓時又被踢進了荷塘中。

    滿湖動盪,被她墜落的身體激起的水花傾瀉在周圍的荷葉上,荷葉頂著水珠在她身邊搖搖晃晃,宮燈光芒下,只見滿湖都是散亂的水光,映得黃梓瑕眼前一片光彩離合。

    在這波動的光線中,她看見站在岸上的李舒白,唇邊淡淡一絲笑意,晚風微微掠起他一身天水碧的輕羅衣,那種清雅高華的氣質,簡直令人神往。

    但黃梓瑕只覺得此人險惡至極。她站在破損的荷葉和渾濁的水中,連頭上和臉上粘著的水草菱荇都忘了摘下來,直接幾步跋涉到岸邊,也不爬上去,只仰頭瞪著他問: “為什麼?”

    李舒白彎下腰看著她,彷彿她現在狼狽不堪的模樣讓他覺得十分愉快,他的眼角甚至難得有了一絲笑意:“什麼為什麼?”

    “一再把我踢下水,很好玩嗎?”

    “好玩。”李舒白居然毫無愧色地點了一下頭,“難得多日以來的謎團今日一朝得解,自然想找點事情開心一下。”

    黃梓瑕真覺得自己要氣炸了:“王爺的開心,就是看著我兩次落水出糗?”

    李舒白收斂了笑容,說:“當然不是。”

    他勾勾手指,示意她爬上來。黃梓瑕氣呼呼地攀著太湖石,再一次爬到岸上,還來不及開口說話,甚至連身子都沒站穩,耳邊風聲一響,她只覺得眼前的景物一瞬間顛倒旋轉,整個人身體陡然一冰,耳邊傳來撲通的入水聲和水花飛濺的嘩啦聲,還有自己下意識的低呼聲——她知道,自己又落水了。

    “最好是三次才圓滿。”

    黃梓瑕氣急敗壞,勉強抓著荷葉站起身,一邊胡亂抬起淌著泥水的袖子抹著臉上淤泥,只看了他一眼,卻什麼也不說,向著荷塘另一邊跋涉而去。

    她踩著淤泥深一腳淺一腳的趔趄著,艱難地走到岸邊,然後順著台階爬了上去。

    初夏天氣尚且微涼,她打了個冷戰,覺得自己應該快點去洗個熱水澡,不然必定會得風寒。

    眼角的余光瞥見李舒白沿著荷塘一路向她走來,但她此時心中一片惱怒憤懣,只當是沒看到,轉身加快腳步就要離開。

    耳邊聽得李舒白的聲音,不疾不徐傳來:“閒雲與冉雲已經死了。”

    她腳步頓時停住了,呆了一呆,才猛地轉頭看他。

    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平靜如常。

    “所以,像你這樣的小宦官,就算今晚消失在太極宮,也不過是一抹微塵,吹口氣就過去了。”

    黃梓瑕僵立在荷塘前,水風徐來,她覺得身上寒意漫侵。但她沒有回頭看他,她只垂著頭,看著荷塘中高高低低的翠蓋,一動不動。

    “景毓。”李舒白提高了聲音,喚了一聲。

    景毓從月門外進來,看見黃梓瑕一身泥水滴答流淌,不由詫異地瞥了一眼:“王爺。”

    “去告訴長慶,楊崇古失足落水,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收拾好儀容後已經太晚,不便打擾皇后了。”

    景毓應了,立即快步走出去。

    黃梓瑕咬了咬下唇,問:“那明日呢?”

    “明日?你失足落水,不會得風寒麼?難道還能進宮去傳染給王皇后?”李舒白淡淡說道,“等你痊癒應該已經是一兩個月後的事情了,到時皇上皇后也會知道你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估計心就淡了。”

    黃梓瑕囁嚅許久,訕訕地說:“多謝王爺。”

    說完之後,她的心中又是一陣淒涼——什麼世道啊,踢自己下水三次的混蛋,自己還得好好謝他。

    李舒白回頭看她,見她渾身淌水的狼狽模樣,忍不住喚了一聲:“你……”

    她抬眼看他,等著他的吩咐。

    但他停了片刻,又只轉頭看著池中荷葉,抬手示意她下去。

    黃梓瑕如釋重負,趕緊躬身行禮,退了下去。

    頂著一身泥水,她到廚房提了兩大桶熱水,把自己全身洗乾淨,又胡亂把剛洗的頭髮擦個半乾,就倒在了床上。

    這段時間為了這個案子,她東奔西走牽腸掛肚,確實異常疲憊。所以剛躺下一碰到枕頭,她就開始陷入昏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聽到房門輕響,傳來輕微的扣門聲音。

    數月顛沛養成的警覺讓她迅速睜開眼,半坐了起來掃視室內,發現昏暗一片,夜已深了。

    她披衣起床,開門一看,只見李舒白站在門口,左手執著一盞小燈,右手上提著一個小小的食盒。小燈的光是一種微暖的橘黃,照在他平時如同玉雕一般線條完美卻讓人心聲沁涼的面容上,沒來由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和意味。

    見她怔愣發呆,他也不加理會,只將手中的食盒往几上一放,說:“也好,不需要我叫你了。”

    雖然驚覺,但那只是下意識的身體反應,黃梓瑕的意識尚不清醒,迷迷瞪瞪地看著他,將自己睡得凌亂糾結的頭髮抓了一把,看了看外面昏黑的天色,問: “現在是什麼時候?”

    “子時二刻。”他打開食盒,從裡面端出一盞黑褐色的東西遞到她面前,“薑湯,喝了。”

    她用勉強清醒一點的眼神,皺眉看他許久,終於抓住了自己意識中不對勁的地方:“夔王爺,三更半夜,你親自來找我……就是為了給我送薑湯?”

    “當然不是。”他說著,回身往外走出,又順手帶上了門,“穿好衣服,有客人到訪。”

    能讓夔王爺深更半夜親自去叫黃梓瑕的,自然不是等閒人物。

    燈下美人,艷若桃李。

    一個穿著尋常宮女服飾的少女,站在他們面前。只可惜桃李花朵被哀苦與悲戚侵蝕著,已經顯出憔悴枯損。她抬頭望著他們,鬢邊插著的那支葉脈凝露簪,在燈光下暗暗生輝。

    王若——或者說,小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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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發表於 2016-12-22 00:06:40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十八水佩風裳(二)

    黃梓瑕一時倒愣住了。而小施默然屈身,向她們行跪拜禮,她柔軟的裙裾無聲無息拂過地面,靜默如無風自落的花朵。

    “小施謝過當年夔王爺救命之恩。”

    李舒白略一點頭,並不說話。

    小施一直跪著,只以一雙沉靜而悲戚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中彷彿湧動著萬千思緒,卻是一點都無法說出口。

    許久許久,她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我一直呆在太極宮中……那裡已被廢棄,幾乎無外人行經,更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直到,今天王皇后過來跟我說,若不是我,雪色或許不會死。”

    小施靜靜地說著,垂頭跪在地上,靜默得彷彿連呼吸都沒有。

    黃梓瑕緩緩說道:“一切都是陰差陽錯,雪色的死……你不算兇手。”

    小施那張素白的面容上,失去了胭脂的點綴,浮著一層冰涼的蒼白。她用一雙毫無生氣的奄奄的眼睛看她,低聲說:“可我覺得皇后殿下說得對,要是沒有我的話,雪色就不會死了……”

    黃梓瑕說道:“然而若沒有你,雪色三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小施卻並沒有釋然,她的頭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是伏在了地上。她把額頭抵在自己緊貼地面的手背上,聲音哽咽模糊:“若沒有雪色,我也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我們一起在亂軍中相依,又一起到了揚州,一起到了蒲州… …蘭黛姑姑對我們視若己出,我也和雪色一樣跟她學琴,學舞。雖然都學得不怎麼樣,但這三年,我們日子過得很好,如果……如果沒有馮娘出現在我們面前的話,我們直到現在,依然是那麼好……”

    李舒白冷眼旁觀,並不說話。

    “皇后今日怒斥我,說我因貪慕虛榮,妄自頂替雪色,以至於如今釀成大錯……可其實,其實我與雪色並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連馮娘來接我們的時候,她也不知道……”小施捂著臉,顫聲說道,眼淚在她的指縫間撲簌簌流下,涓涓滴滴,不可抑制,“當時蘭黛姑姑與姑父一起前往張掖去了……雪色聽門房說是她母親託人過來接她進京許婚的,便跟我商量說,她如今沒有想要嫁人的心思。何況,當年是她母親貪慕榮華丟下了他們父女,而父親也因此憂憤成疾,三十出頭便英年早逝……所以,她不願見她母親!但我又勸她,我們如今在蘭黛姑姑這邊,雖然她也著急幫我們,但以我們的出身,尋覓佳偶絕非易事。若她的母親真能為她尋覓一個好歸宿,也不是壞事……

    “雪色卻抓著我的手,說,不如這樣,反正我母親五歲就拋下了我,馮娘也只在揚州見過我們十三四歲時灰頭土臉的模樣一眼,誰知道我如今的模樣呢?你就說自己是我,跟著馮娘進京。如果真有好的,你能嫁個好人家也是幸運。然後……然後……

    “然後她從自己的身邊,取出當年夔王爺讓我們帶走的那個銀錠子,分了一半給我,說,以此為證,希望你能在京城裡,幫我打聽一下那個人,看看他如今身在何處。三年了,他為什麼沒有拿著簪子來找我呢?就算他去了揚州,雲韶苑的人也會告訴他蘭黛姑姑在蒲州呀……

    “我當時很想告訴她,她那支葉脈簪,轉頭就被對方丟掉了。我悄悄幫她藏了三年,想要在她出嫁時再交還給她。可我知道這樣一說,雪色一定會十分難堪,所以又想,還是不要告訴她,索性帶到京城,還給她的母親吧。”

    小施說到這裡,怔怔發了許久的呆,才咬了咬下唇,說:“然而,我來到王家,一眼看見王皇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雪色,恐怕已經鑄成大錯了。我們不知道她的母親如今已經是九重天上的人,我們還以為……還以為她只不過是嫁給了一個富商或者小官吏而已……然而,然而我不敢開口!在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這樁關係重大的宮闈秘事之後,我若再說自己只是冒充的,豈不異於求死?我給王皇后送上了葉脈簪,她對我的身份已經沒有疑問,於是對我說,夔王正要擇妃,王家族中目前沒有出色的姑娘,讓我可以以第四房姑娘的身份前往遴選。那時我還十分欣喜,心想,若是成了王妃,榮華富貴固然不錯,一定也能藉助王府的力量找到我們的恩人、雪色的心上人。然而,然而當我被引往後殿,看見站在我面前的夔王爺時……”

    她嘴唇劇烈顫抖,喉口窒住,久久無法說話。良久,她才摀住自己的臉,嗚咽道:“我知道,天意弄人,一切都完了。”

    她聲音十分艱難才擠出喉口,在這樣的靜夜中,聽來十分淒厲。夜風陡然驟烈,宮燈的光急劇晃動,在她的臉上一層層暈開,讓她的面容顯出一種詭異的扭曲來,令人心驚。

    “我不能說出我背負的秘密,我夜夜噩夢,夢見奪走了雪色心上人的我不得好死……可我又無法自制地懷著罪惡感在心裡幻想自己一朝飛上枝頭,成為人人稱羨的夔王妃……”她趴在地上,指甲掐在青磚地上,折斷了,卻似乎毫無感覺,“我也曾想過,嫁給夔王之後,我不讓雪色和夔王見面就是,然後一定要給她找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黃梓瑕望向李舒白的側面,見他只是望著廊下在風中旋轉的宮燈,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不由得在心裡想,這樣的煎熬痛苦與眷戀,卻白白浪費在一個完全對你沒有感覺的男人身上,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正如此時園中遠遠近近的燈,就算再輝煌再燦爛,又有誰會知道它,曾覆照在哪一朵深夜開放的美麗花朵之上呢?

    “我那幾日寢食難安,終於在夢囈中洩露了秘密,我不知道馮娘是否真的覺察,但她一定是起疑了。而我知道,一旦此事泄露,我這條命……必然就此斷送在長安。而這個時候,王皇后私下讓人問我,馮娘看來是否可靠。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

    果然,是王皇后遣人下了毒,殺死了馮憶娘,又丟棄在了幽州流民之中,偽裝成疫病死亡。

    “然後,王皇后幫你毒死了馮憶娘,又處理掉了屍體?”

    小施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她說不出話,只能勉強點一點頭。

    黃梓瑕在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上前拉起哭伏於地的小施,低聲說:“你起來吧,皇后殿下留你一條命,已經是你大幸了。”

    李舒白終於開口問:“她讓你以後如何自處?”

    小施將旁邊的包裹打開,用顫抖的手捧出一個小小的壇子。她將那個壇子擁在懷中,輕輕地撫摸了許久,才抬頭仰望著他們說道:“這是雪色的骨灰,我要把她帶回柳州去,將她葬在她父親的身邊。從今以後,我至死都會守在她的墓前,日日照拂,永不分離。”

    黃梓瑕站在她的身前,看見她臉頰旁鬆脫的鬢髮,在此時窗外漏進來的夜風中微微輕顫,如無根的萍草,前路回不去也沒有後路可尋。

    李舒白從旁邊的抽屜中取出兩塊銀錠,放在她的面前,說:“拿回去吧。”

    小施看著那兩塊差不多大小的銀錠,低低地說:“雪色常常對我說,要是有一天,能再見到您的話,在您拿出那支葉脈凝露簪的時候,她就拿出這塊銀錠,這也算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在雍淳殿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再也沒辦法和您在一起了,就連雪色也……估計永遠沒有辦法了。所以我把它留在了那裡,想著,若是您真的還記得我們,看見了,或許還能在您的心中,依稀留下一點印跡……”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拿起另外半塊,說:“而這半塊,是來到外教坊的那個女子,就是雪色的證據。也許她就在那一間屋子中倉促遇襲,離我趕過去的時候,不過片刻,卻偏偏錯過了。”

    “這一切,都是命。”小施握著那塊銀錠,喃喃地說,“我的命,她的命,在十二年前,早已註定的命。”

    因為一個女人篡改了自己的命運,所以,從那時開始偏離的人生軌跡,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送走了小施,黃梓瑕看著宮車在宵禁後無人的靜夜中走向長安城外,走向遙不可知的未來。

    她回身走到府門口,卻發現跟隨著小施過來的永濟和長慶站在門口,向她做了個上車的手勢:“楊公公,皇后說了,無論多晚,無論你如何情況,無論你是否落水得了風寒,都要召見你。”

    來了,這是要下手的預兆了。

    王皇后明知道本案的關鍵人小施過來求見,她一定會見的,所以,後著埋在這裡呢!

    她苦著一張臉,下意識地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點一下頭,示意她跟著走。

    她微微睜大了雙眼,無語地看著他,用眼神對著他示意——王皇后要讓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只回她一個“安靜,鎮定”的眼神,讓黃梓瑕簡直是無語無奈。人生不幸,世態炎涼,剛剛幫他解決了王妃這樁棘手的案件,怎麼現在就過河拆橋,這人居然要眼睜睜看著王皇后對自己下手?

    永濟和長慶還在盯著她。她只能硬著頭皮,放開小施,往外走去。

    就在越過李舒白身邊的一剎那,她聽到李舒白壓低的聲音,說:“真身。”

    啊?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側頭看向他,他卻依然無動於衷,甚至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有口中吐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夜深露重,小心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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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7:04 |只看該作者
第54章 十八水佩風裳(三)

    真身。

    什麼意思?

    黃梓瑕跟著一行人出了王府,與永濟長慶一起坐在宮車中前往太極宮,一路冥思苦想。

    宵禁的長安,馬蹄和車輪的聲音迴響在寬廣的道路上,幾乎也迴響在黃梓瑕的胸中。

    她翻來覆去想著這兩個字的意思,可是想來想去,都覺得李舒白可能只是讓她自暴自棄,死了算了——這混蛋,關鍵時刻,真的完全不打算救自己嗎?

    正在她幾乎要抓著車壁哭出來時,永濟拉長聲音,說:“楊公公,已經到太極宮了,下車吧。”

    她頭皮發麻,卻也無計可施,只能跟著他下了車。

    早已空落了百年的太極宮冷清無比,和外間芸芸眾口傳說的冷宮一般無二。

    長夜之中,遠遠看去后宮沉在一片黑暗之中,只在立政殿前點了數盞宮燈,照亮了朱紅的門牆廊柱。

    黃梓瑕跟在永濟和長慶身後,一步步走進立政殿。

    青磚地上鑽出茸茸的青草,最長的,甚至已經沒了腳踝,腳踩上去時,因為柔軟而有一種不穩定的飄忽感。殿門口的石燈籠已經在風雨中變得光滑斑駁,燈光照出來,讓人可以清楚看見上面青綠的苔痕。

    簷上垂下的石蓮,柱子上剝落的朱漆,都讓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是一處許久未曾精心打理的宮宇。哪怕再宏偉華麗,依然是少人行經的,被遺忘的地方。

    王皇后身邊的人都是能幹的,下午皇后剛剛遷入太極宮,如今立政殿內已經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切陳設舒適妥帖。

    已經是凌晨了,王皇后卻還未歇息,她在殿後的榻上坐著,或許是在等她。宮女們送上了熬好的雪酪粥,配著四樣精緻小菜。王皇后慢慢吃著,不動聲色,優雅緩慢,彷彿已經完全忘記了有個從王府召過來的小宦官站在下面,戰戰兢兢地等候發落。

    等到用完宵夜,撤去了几案,王皇后漱了口,喝著一盞顧渚紫筍,終於緩緩開口問:“楊公公,你是否覺得,這太極宮中長夜漫漫,似乎過於冷清?”

    黃梓瑕只能硬著頭皮說:“若心存熱鬧,便到處是鬧市。若內心冷清,或許到處都是冷寂之所。”

    王皇后抬起眼皮子撩了她一眼,聲音柔和低宛:“楊公公,我如今移居太極宮,全是拜你所賜;我現下心緒寂寥,也全是你一手促成。不知我該如何回饋公公,才能不負公公贈我的這許多恩惠呢?”

    黃梓瑕聽得她話中的意思,只覺得胸中一團火焰在燒灼著,後背的汗迅速地滲了出來。她在心裡拼命地思考著“真身”的意思,一邊說道:“皇后今日移居新宮,就算為了吉祥如意的彩頭,應該也會善待奴婢,給予寬容……”

    “寬容?”王皇后唇角微微一揚,眼中卻是冰涼的光,“你之前在王家胡言亂語時,可曾想過對本宮寬容?”

    而你呢?在除掉一個又一個自己過往的舊人、親人和愛人時,那種冷血狠毒中,又何曾想過今日?黃梓瑕心裡這樣想著,卻無法出口,只能低頭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自己額頭的一滴汗水落在腳邊的青磚地上,久久無法滲進去,留著一個顯目的青色痕跡。

    王皇后又環顧四周,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何況,這宮闈中,何來吉祥如意?當年長孫皇后便是死在這立政殿中,這宮裡,就算再華美絢麗的地方,又怎麼可能沒有死過人?”

    黃梓瑕盯著腳下又緩緩湮開的一滴汗珠,勉強說:“長孫皇后是一代賢后,得太宗皇帝一世敬愛,皇后必然也能如她一般,永獲聖眷。”

    “哼……如今說什麼都晚了,楊公公。你若當初有現在的一半機靈,你就該知道,有些事情,該說的,不該說的,決定的是你的一條命!”

    這一句話在她耳邊響起,如同雷霆震怒,讓她忽然驚覺。真身,真身,該死的李舒白,原來指的,是這個意思!

    她在一瞬間神至心靈,明白過來,立時跪倒在地,向著面前的王皇后重重磕下一個頭,說:“求皇后殿下聽我一句話,只一句,說完之後,我今日便死在這裡,也是心甘情願!”

    王皇后冷笑著,緩緩問:“什麼?”

    她顧左右而不言。

    王皇后緩緩抬手,示意身邊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後才冷冷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黃梓瑕又向她深深一拜,然後才抬起頭,說:“皇后殿下,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死在何時何處又有什麼區別?只是不知皇后殿下要給我一個什麼罪名? ”

    “需要罪名麼?”王皇后冷冷地看著她,輕蔑如俯視一隻螻蟻,“你知道本宮最大的秘密,算不算死罪?”

    “自然是死罪。”黃梓瑕恭恭敬敬地說道,仰頭看著她,“但如今奴婢有句話想要告訴皇后殿下,或許您聽了之後,會覺得此事尚有轉圜餘地。”

    “說。”

    黃梓瑕聽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厲害,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這一句,但願李舒白告訴她的,這能有用。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奴婢還記得,三年前我十四歲,第一次受到皇后您的召見,那時您對我說,若我有女兒,或許如你一般大,如你一般可愛。”

    王皇后的目光僵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時的燈光下變幻不定,靜默許久,然後才緩緩問:“你……是三年前那個……”

    她俯下身,長跪在王皇后面前:“罪女黃梓瑕,叩見皇后殿下。”

    王皇后冷冷地問:“你明知我惡你而要你死,又為何對我自示己短?”

    “皇后殿下的秘密,已經得了皇上寬宥,我相信,皇上與皇后感情深篤,回復鶼鰈之情指日可待。而奴婢這個秘密,卻是真正關係奴婢生死的大事。奴婢願意將自己的性命交到皇后殿下手中,以後皇后殿下若擔心我會對您不利,只需要輕輕放出一句話,奴婢便有萬死之刑,根本不需您親自動手。”

    王皇后沉默不語,端詳著她凝重的面容許久,才徐徐站起,走到窗邊,凝視著外面微弱的燈火。她的側面弧線優美,如一朵白色牡丹在暗夜中靜靜開放的姿態。

    黃梓瑕望著她的側面,心中揣度著她翻面的機率。後背的汗還沒有乾,冰冷沁進她的肌膚,讓她不由自主滿身寒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王皇后的聲音,不疾不徐,不輕不重,依然是那種雍容低沉的聲音,在殿內響徹:“你是不是以為,把自己的命送到我手上,我就會因覺得你有可用之處,就將之前你冒犯我的事,全部掃去?”

    “黃梓瑕不敢!”她仰望著王皇后,懇切地說道,“但我想,皇后殿下定然知道當年太宗皇帝與魏徵舊事,武后與上官婉兒之誼。世事變幻,國仇家恨尚且可以變遷,只要我能為您所用,前塵往事又有何關係?”

    王皇后緩步走到她面前,垂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她,目光一寸一寸地自她的頭上,肩上,腰上滑下,許久許久,這個一直強橫的女人,忽然發出輕不可聞的一聲嘆息,說:“既然如此,你的命,我先握在手中。若你今後不能供我驅馳,我再收不遲。”

    “多謝皇后殿下開恩!”黃梓瑕俯頭,感覺到自己全身的冷汗已經刺進全身所有的毛孔。但她也不敢擦拭,只能一動不動地低頭應道。

    王皇后沒有理會她,又在她面前站了許久,才低低地說:“黃梓瑕,黃梓瑕……你也算是對我有功了。”

    黃梓瑕愕然,睜大眼睛看著她。

    “若沒有你,或許我一世也不知道雪色的死,更不知道她竟是……死在我的手中。”她咬緊牙關,終於艱難地擠出那幾個字,然後,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若不是你揭露,也許我直到死後,在地下遇見她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如此罪孽深重……到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用什麼面目去見她…… ”

    黃梓瑕默然無語,在心裡想,然而你又要拿什麼面目,去地下見一直敬你如天、愛你如母的錦奴,去見為了報你當年恩而不辭千里奔波、護送故人女兒上京的馮念娘?

    “罷了……又算得了什麼。”王皇后回身在榻上坐下,扯過一個錦墊靠在窗下,仰頭望著窗外耿耿星漢,宮燈光芒已盡,倒懸的銀河橫亙於太極宮之上,點點星辰如最微小的塵埃,傾瀉於天。

    黃梓瑕聽得她的聲音,彷彿從心肺中一字一字擠出來,堅定而冷硬地說道:“既然我能從歌舞伎院中登上大明宮最高處,便能有從冷宮中再度回到大明宮的一日!這大唐,這世上,能擊垮我的人,還沒出生!”

    黃梓瑕跪在她面前,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而這個強硬的女人,在半殘的宮燈之中,在淒清寂靜的古宮之中,臥看著窗外的星河,在這一瞬間,抬手摀住了自己的臉,也將一些即將滑落的東西,抹殺在自己的掌中。

    宮漏點點滴滴,長夜再長也終將過去,耿耿星河欲曙天。

    黃梓瑕默然向她磕了個頭,想要起身退出時,卻忽然聽到王皇后低喑的聲音,緩緩傳來:“黃梓瑕,你這一生中,曾遇到過讓自己覺得不如死掉的絕境嗎?”

    黃梓瑕應道:“是的……在我的父母家人全部死去,我被指認為凶手,四海緝捕時。但我沒有想死,我就算死,也不要帶著一個毒害全家的罪名去死!”

    “而我卻真的曾有過……想要死掉的那一刻。”她靜靜地臥在錦榻之上,密織輝煌彩繡的七重紗衣覆蓋著她的身軀,她淹沒在絲與錦的簇擁中,柔軟如瀑的黑髮宛轉垂順地蜿蜒在她周身。她素淨的面容上,滿是疲憊與憔悴。

    “你……見過雪色嗎?她和我長得,是否真的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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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十八水佩風裳(四)

    黃梓瑕搖頭,說:“可惜,我與她前後腳在外教坊擦肩而過,卻並未見過她。”

    “嗯……我也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再看見自己女兒長成的模樣了。”她嘆了一口氣,低低地說,“我最後看見雪色的時候,她剛剛過了五歲生日。那時我二十三歲,原本一直對我說,不介意我歌舞伎出身的敬修——程敬修,是我那時候的丈夫,他說,在這種地方長大,對女兒畢竟不好,要我跟他離開。”

    黃梓瑕不知她為什麼忽然要對自己說這些。但看周圍一片死寂,在這樣冷清的宮廷中,長夜漫漫,看不到前路,又看不到去路,她望著面前的王皇后,不覺惻隱地便靜聽她說下去。

    “其實雲韶苑雖然是歌舞伎院,但絕非青樓。我們一眾姐妹都是以藝養身,自敬自愛。可我與敬修爭執幾次之後,也只能無奈答應了他,帶著女兒隨他一路北上,到京城碰運氣。因他認為自己一手畫技,泱泱長安定然會有人賞識。

    “可惜一路上並不太平,兵匪作亂,我多年的積蓄散佚無幾。到長安時我們已經囊中羞澀,只能租賃了一間小廂房住下。敬修一開始也出去碰運氣,然而他無門無路,誰會幫他引薦?很快他便因處處遭受白眼冷遇,再也不想出門了,只坐在房中唉聲嘆氣。

    “在揚州時,敬修風流倜儻,每日只需作畫自娛,對我又溫柔,所以我們感情是很好的。然而一旦到了長安,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突然發現了,原來我所找的男人,竟然連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沒有。而那時雪色又生了病,在陰濕寒冷的小廂房中,連敬修給我定情的那支葉脈凝露簪都當掉了。我們飢寒交迫,衣食無著,更別提給女兒治病了……我抱著雪色跑遍了醫館,可因為沒有錢,就算跪在醫館門口痛哭哀求,也依然無人理會。敬修趕來拉我回去,罵我丟臉,我只能整夜地抱著女兒,給她擦身子,睜著眼睛聽她的呼吸,看著窗外的天色漸漸亮起來……那時,也是這樣的長夜,也是這樣,似乎一閉上眼,就要留不住眼前一切的絕望……”

    即使是十二年前的舊事,她此時說來,依舊是絕望而凜冽,輕易便割開了她的心口最深處。她伏在枕上,睜著一雙茫然沒有焦距的眼睛,口中的話飄忽而混亂,彷彿不是講給面前的她聽。

    “雪色命大,終於熬了下來,可敬修又因為心情鬱卒而病倒了。眼看因為交不起房租,我們一家即將被丟出那間破舊廂房,我只能瞞著敬修,一個人到西市找機會。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時是寒冬時節,西市的街邊,槐樹的枯葉一片片落下。有個年紀大約有五六十歲的女人,披著破爛的褐色麻衣,坐在西市的街口乞討。她抱著一把斷漆斑駁的舊琵琶,唱著荒腔走板的一曲《長相守》,嗓音嘶啞。又髒又亂的頭髮蓬亂地堆在肩上,襯著她骯髒褶皺的一張臉,就像風化的石塊上堆滿乾枯苔蘚。可是沒辦法……她身上的破衣根本遮不住刀子般的寒風,她的手已經凍裂出血口,嘴唇也是乾裂烏紫,而那把琵琶的音軸也久已未調,枯弦歪準,哪裡還能真的彈出一曲琵琶呢?”

    王皇后那雙怔楞的眼中,終於緩緩滑落下兩行眼淚。她捂著自己的臉,哽咽道:“你不會明白……那時我心裡的絕望。那一日,我在那個女人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寒冷欲雨的下午,西市寥落無人。我看著她,彷彿看見了三十年後的自己,從一枝灼灼其華的花朵,活成了一團裹著破衣亂絮的污黑糟粕……無依無靠,貧病交加,最後麻木而蒼涼地死在街頭,無聲無息地朽爛了屍骨,沒有人知道我曾擁有萬人爭睹的容貌與才情……”

    她長長地,顫抖地深深呼吸著,艱難地說:“就是那一個下午,我拋棄了我所有的天真,明白了所謂的愛情,其實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我真正需要的,不是和敬修相依為命,而是——我要活下去,而且我還要活得好好的,永遠不要有抱著琵琶在西市乞討的那一天!”

    黃梓瑕默然看著她,並不說話。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當初和我一起學藝的一個姐妹。她本是那麼笨拙的人,長得不好看,琵琶老是彈錯,學了三個多月都沒有學會一首曲子——可她嫁了一個茶葉商,穿著簇新的錦衣,鬢邊大朵的金花,七八隻步搖插在頭上,一種田舍翁陡富的土氣,卻比我光鮮一百倍。她坐在馬車上叫住街邊獨行的我,用同情與炫耀的神情,問我怎麼淪落成這樣了,又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忙,給我找個教授琵琶的活兒。

    “當時她連車都沒有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而我依然覺得是自己的幸運,因為我真的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若沒有她,我不知道我接下來會走向哪一步。我跟著她去了瑯琊王家,只說自己是她的遠房親戚,因為父母雙亡所以淪落京城。我的琵琶技藝讓眾人都嘆服,於是就留了下來。我回去收拾了幾件衣服,把那個姐妹接濟的一點錢交給敬修,說,等發了月銀,再送過來。”她的聲音幽幽的,輕若不聞,“那個時候,我甚至沒有告訴他我要去的是哪裡。雪色抱著我的腿大哭,我只能咬牙把她抱起來,交到敬修的懷中,而他只沉默地看著我。我走出了院門,他依然一聲不響。我忍不住回頭,看一看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卻只看見敬修抱著雪色坐在床上,夕陽的余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他那雙空洞洞的眼睛一直盯著我,一直盯著我,直到現在,還在我的面前……”

    她的聲音,終於越來越輕,幾若不聞。但她眼中,跳動著一種瘋狂的暗火,令人心顫。

    黃梓瑕忍不住低聲說:“想必您離開雪色的時候,也是十分不捨的。”

    “是,但我得過好自己的日子,我顧不上她了。”王皇后的目光看向她,臉頰上帶著冷冷的笑意,“我在王家教授琵琶不久,鄆王來訪,我抱著琵琶出去時,一瞬間看見他的眼睛中,有種東西亮起來。在揚州的時候,很多人這樣看我,我都置之不顧,而那一刻我卻忽然不知為什麼,一瞬間……只猶豫了一瞬間,我抱著琵琶對他微微而笑,用敬修最喜歡的,溫柔仰望的姿態。果然王麟不久便來找我商議,說鄆王將我誤認成王家女兒了,讓我將錯就錯進王府。他對於王家的衰敗有心無力,真是病急亂投醫,他既不知道我是樂籍出身,更不知道我有夫有女,就敢找我商議。而我聽著王麟的話,眼前就像做夢一樣,閃過西市那個年老的琵琶女,那污黑的一張臉,一副唇,一雙手……我立即便答應了!那時我便對自己說,就像飛蛾撲火,就算死,我也必定要死在輝煌璀璨的地方!

    “世事就是這麼荒唐,這十二年來,我在宮裡如魚得水,活得比誰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覺除掉了當初舉薦我進王家的那個姐妹,用了幾年時間讓郭淑妃失寵,從容華到昭儀到德妃再到皇后,我的儼兒雖然只是皇上第五子,卻已經被封為太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適合的就是宮廷!我站在天下最高處,接受萬民朝拜,就算我沒有了自己的愛人與女兒,那又怎麼樣?我活得錦繡繁華,天下人人艷羨!”

    黃梓瑕低聲說道:“可你的女兒都不願進京與你相見,你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卻沾滿了親人和姐妹徒兒的血腥,難道心裡就不會有愧疚悲哀? ”

    “愧疚?悲哀?”王皇后冷硬的眸子中,閃過一痕幾乎不可見的黯淡。但隨即,她揚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著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經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為身邊有夫有女,就算貧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滿。可惜… …可惜人會變,心會老,只有日子,一天天得捱過去!當你面臨生死無著的絕境時,你就什麼都懂了!”

    黃梓瑕默然許久,又問:“所以,您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程敬修與雪色嗎?”

    “沒有。自決定進鄆王府之後,我就托那位姐妹將我當掉的那隻葉脈凝露簪贖了出來,連盤纏一起交給他們,對他們說,梅挽致已經死了,你們不用找她了。”

    黃梓瑕還在靜靜等著她下面的話,但王皇后卻似乎已經沒有再想說下去的慾望了,她呆呆地側臥在榻上,在滿殿錦繡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她垂下眼,淒涼地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後,對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沒有碰過。這世上只有一個王芍,活得比誰都好,安居深宮,錦繡繁華。就算死,我也會死在高堂華屋之中,錦繡綺羅之內。我這一世,韶華極盛,求仁得仁。 ”

    這麼淒涼的語調,卻掩不去其中的倔強。

    她再也不想說什麼,輕微地揮了揮手,示意黃梓瑕退下。

    只是就在黃梓瑕起身離去的這一瞬間,她聽到王皇后在她的身後,低低地說:“三年前,那一句話,我說的,是真的。”

    她愕然轉頭,看向這個冷硬而決絕的女人。而王皇后在宮殿的那一端,靜靜地說:“那時我看見十四歲的你,在春日艷陽中,穿著一身銀紅色的衣衫裊裊走來,如同風中一枝初發的荳蔻。那時我忽然在心裡想,如果雪色在我身邊的話,她一定,也是這般美好模樣。”

    太極宮的夜,靜謐而冷清。

    黃梓瑕順著來時路,一步步走出這座冷落的宮殿。

    頭頂的星空緩緩轉移,一路上宮燈都已熄滅,鳴蟲的聲音,繁密地在這樣的靜夜中迴響著。

    黃梓瑕仰頭望著天空,看著密密繁星。

    若說每個人的命運便是一顆星辰的話,在這一刻,彷彿所有人的命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閃爍。人活於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墜於野,也不過是流光轉瞬,唯餘萬千年後令人微微一嘆而已。

    她走到太極宮門口,走出緩緩開啟的偏門。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站著一個頎長挺拔的人影。他在寂靜的星月背景下,望著走出來的她,神情平靜。而他眼中的星月倒影,在看見她身影的一剎那,彷彿被水光攪動,微微波動起來。

    黃梓瑕站在宮門口,一時迷惘。

    而他向她走來,聲音依然是那麼冷淡疏離:“愣著幹什麼?走吧。”

    “王爺……”黃梓瑕無措地喊了他一聲,抬頭仰望著他在星月之光中的面容輪廓,低聲問,“你一直在等我嗎?”

    他沒有回答,把自己的臉轉向一邊:“順路經過。”

    黃梓瑕望著此時宵禁的寂夜長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

    李舒白不再理她,轉身向著馬車走去。

    黃梓瑕趕緊跟著他,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萬一……我是說萬一呀,我要是沒有領會你的意思,真的被殺了,那你不是白等了?”

    李舒白頭也不回,說:“第一,王皇后此時失勢幽居冷宮之中,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動手殺你這個揭穿了她身份的人?在皇上面前怎麼交代?”

    她在心裡暗想,自己又沒混過宮廷和朝廷,當然不知道這樣。再說了,如果真的肯定沒事的話,你又何必三次把我踢下水,何必徹夜站在這裡等呢?

    “那……第二呢?”

    “第二。”李舒白終於回頭斜了她一眼,靜夜之中,長風從他們身邊流過,悄無聲息。

    “如果你連我那樣的暗示都聽不懂,你就不是黃梓瑕。”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微微笑出來。

    大難得脫,夜色溫柔。她與李舒白一起坐在馬車上,向著夔王府行去。

    馬車的金鈴聲輕輕搖晃,車內懸掛的琉璃盞中,紅色的小魚安靜地睡在瓶底,如同一朵沉寂在水中的花。

    車窗外,長安的街燈緩緩透進來,又緩緩流過去。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淺淺的影,寂靜無聲的流年。

    光影游弋在他們兩人之間那相隔兩尺的空間裡,恍若凝固。

    此時此刻,長安城門口,懷抱著雪色骨灰的小施,抬頭望著浩瀚銀河。她用力抱緊了懷中的雪色,抱著她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灰燼,慟哭失聲。

    百里之外,倉促逃出京城的陳念娘,在長風呼嘯的荒原之上跋涉。她抬頭望向前路茫茫,長空星漢繁盛,自此後她在世上僅有孤身,唯一可以握緊的,只有手中那一對小小的玉墜。

    九州萬里,星月之下,靜夜埋葬了一切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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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簪 九鸞缺

第56章 一 夜殿私語

    暗夜中忽然有大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樓閣,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消漸為無形。

    風雨驟亂,懸掛在簷下的宮燈在風雨中搖晃不定地打橫飛起,燈上金黃的流蘇糾結紛亂,暗紅的燈光在琉璃的燈罩內明暗不定,彷彿那一點明亮要隨風飛去。

    守夜的侍女們趕緊起身去關窗戶,輕微的腳步聲在大殿內如水波一樣隱隱迴響。

    這輕微的響聲,卻讓睡在內殿的鄂王李潤驚醒了,他從內殿出來,看著明滅不定的光芒下,橫飛的白色帳幔如同浮雲一樣在自己眼前來去。他穿過這些輕薄的浮雲,走到殿門口,向外看了一看。

    王府中所有的宮闕,全都站在狂怒的風雨中,沉默安靜。

    在這一片嘈急的雨聲中,忽然有一聲尖厲至極的聲音,劃破了寒雨夜幕,淒愴無比,令李潤的嗓子就如被人緊緊扼住一般,抽搐心驚。

    他陡然從迷迷糊糊如同夢魘的境地中清醒過來,彷彿不敢相信這淒厲的聲音來自自己最熟悉的人,只能下意識地問:“是……母妃的聲音嗎?”

    “是……”身後的侍女們怯怯地回答。

    李潤不顧身後正給他撐傘的人,縱身跑入外面傾盆的大雨,直穿過雨幕向著傳來驚叫聲的小殿奔去。

    殿內燈火明亮,宮女們細微而雜亂的腳步聲來來去去,李潤母親身邊的女官月齡正從內室出來,看見他便趕緊迎上來行禮,低聲說:“王爺無須擔心,太妃是夢中魘著了,已經遣人去請佘太醫,如今屋內熏了秘製的安息香,一時半會兒太妃便能安歇了。”

    他點頭,進去內殿看了看,母親正在歇斯底里發病中。她被兩個身材壯健的僕婦抱住,旁邊還有另外四個侍女照看著,所以無法動彈,只在口中大聲疾呼,慘白的臉頰上嘴唇烏紫,鬢髮散亂,一雙眼睛瞪得深深突出。

    李潤嘆了一口氣,坐到母親身邊,低聲喚她:“母妃。”

    她用滲人的凶狠目光瞪著他,許久,才終於似乎認出了他是自己的兒子,掙扎也漸漸緩下來,乾澀的喉嚨中艱難擠出兩個字:“潤兒……”

    李潤鬆了一口氣,抬手在她的額頭輕撫,幫她攏了攏散落下來的額發,說:“母妃,是我。”

    她啞聲問:“你衣服和頭髮怎麼都濕了?”

    “外面下雨呢,我穿過院子跑來的。”他隨手接過月齡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擦,低聲說:“母妃,你若是做了噩夢,那孩兒陪你睡下吧。”

    太妃慢慢點頭,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縮起身體。

    李潤讓人將床下的幾榻移過來,他靠在榻上合眼,聽著母親原本急促的呼吸聲在安息香中漸漸地平復下來。

    屏退了其餘人,燈滅掉了大半,只剩得三五盞暖橘色的宮燈自簾外透進來。

    暴雨依舊下在暗夜中,狂暴得彷彿永不止歇。

    在昏昏欲睡之中,李潤忽然聽到母親喚他的聲音:“潤兒……”

    他睜開眼,應道:“我在這裡。”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舒緩又平靜,這是幾年來的第一次。她緩緩地問:“潤兒,你父皇呢?”

    李潤謹慎地說:“父皇十年前薨逝了。”

    “……哦。”她聲音低低的,如同囈語,“十年了嗎?”

    十年來一直神志不清的母親,忽然安靜下來,讓李潤覺得異樣。他起身坐到她床沿,俯身看她,低聲問:“母妃……您不再睡一會兒?”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慢慢地支起身子,打開床頭的櫃子,捧出放置在其中的一個小小妝奩。

    這個妝奩用黑漆塗裝,上面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並不見得如何名貴。李潤見母親將它打開,裡面的銅鏡長久未經洗磨,已經變得昏暗,照出來的面容隱隱約約,十分怪異。

    母親將銅鏡拆下,鏡後的夾縫內,藏著一張折好的棉紙。她遞給李潤,用那種帶著異常興奮的目光望著他,彷彿一個在期待別人誇獎的小孩,說:“你看,這是娘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你千萬要藏好……這可是關係著天下存亡的大事,切記,切記!”

    李潤默然,接過那張紙看了看,這是一張下女們繪衣服花樣的棉紙,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藏起的。上面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形狀既不規則,線條也亂七八糟如同亂麻,實在看不出什麼意思。

    李潤見是張莫名其妙的簡筆劃,也不說什麼,只照樣折好,放入自己袖中,說:“是,孩兒謹記,一定妥善保存。”

    太妃半倚在枕上,見他收好,才她垂著眼,用嘶啞的聲音說:“潤兒,你可切記,千萬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窗外的雨聲嘈雜之極,整個天地都是嘩嘩的聲響。在雨風中偏轉的宮燈光如幻影般自窗外投入,隔了紗簾更顯恍惚。容顏憔悴的王妃面色蒼白如雪,帶著一點淡淡的紅暈,如經了宿雨的桃花,讓人只能依稀想見她當年的芳華。

    李潤默然看著母親,但太妃卻只是怔怔地望著流轉的燈光出神。許久許久,她又笑了出來,一開始還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彷彿竊笑一般的“嗤嗤”聲,後來,越笑越響,竟不可自抑,變成瘋狂的笑聲。

    母親在暗夜中的淒厲笑聲,讓李潤的後背微微發麻。他抬手去握她的手,低聲說:“母妃,你倦了,該休息了……”

    話音未落,太妃歇斯底里的笑聲忽然止住,她目眥欲裂地自床上跳下,披頭散髮地沖他撲去:“潤兒!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你身為李氏皇族,還不快去力挽狂瀾!江山易主了……”

    李潤見母親又再度陷入瘋癲,無奈只能起身開門,也不顧她對自己狀若瘋虎的廝打,只示意那幾個僕婦上來將母親拉住。他站在殿外,等母親的嘶吼聲漸漸低下去。

    月齡來說太妃已經安歇了,勸他回去,他才微微頷首,在濛濛亮的天色中,望著雨幕慢慢踱步回去。

    袖中的棉紙柔軟而輕飄,畫著意味不明的東西。他走到轉角處,本想取出撕掉,但猶豫了片刻,依然還是籠在袖中,慢慢地沿著曲廊走回去。

    暴雨鋪天蓋地,籠罩著大唐長安。這座天下最繁華的都城,隱藏在朦朧之中,充滿了不可預知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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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7:48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二 天降雷霆(一)

    大唐,長安。

    當今世上,最繁華昌盛的城市。貞觀的嚴整,開元的繁華,到咸通年間已經發展到了旖旎奢靡。

    而在這奢靡的中心,正是大唐長安的城正中開化坊以南的薦福寺。

    薦福寺當年曾是隋煬帝與唐中宗的潛龍舊宅,則天皇帝時將其獻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內的名花古木,亭台戲院依然如當年一般留存著。

    正值六月十九,觀世音得道日。薦福寺內人頭濟濟,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稱的寺內,放生池雖周圍足有兩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買了各色小魚放生,弄得放生池擁擠不堪,寺中與池中一般擠得水洩不通。

    天氣悶熱,久不下雨,整個長安一片悶熱。汗流浹背的人們不勝其苦,卻還是一個勁兒往前擠著,將手中的魚放到池子裡去。

    在一片人潮洶湧中,唯有迴廊外拐角處,一樹榴花灼灼欲燃,照眼鮮明。樹下一個穿天水碧羅衣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他負手看著面前人潮,不言不語間自有一種清雅高華的氣質,令這樣的天氣都似乎格外多了一點清冷。

    他的目光越過面前喧鬧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擠向放生池的人群。烏壓壓的人群之中,有個人特別顯目。倒不是他長相端正清俊,而是因為他穿了一身鮮豔無比的杏黃色襴袍,那艷麗的黃色在人群中幾乎發光一樣刺眼。

    那人一邊使勁往前面擠,一邊回頭招呼:“崇古,快跟上,別擠散了!”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穿著絳紗單衣的小宦官,五官極其清致,身材纖瘦。他沒有戴冠,頭髮挽成一個髮髻,上面插著一支銀簪,簪頭是透雕成捲草紋樣的玉石。

    這兩人,當然就是周子秦和黃梓瑕了。

    此時此刻,這兩人的手中都和別人一樣,捧著一張大荷葉,荷葉中是養著的魚,準備去放生。可這樣擁擠的人群,讓黃梓瑕簡直連穩住身子都難,她蓮萼般下巴尖尖的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努力護著自己手中的荷葉,不讓水全都流掉。

    石榴樹下的李舒白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無語將自己的目光轉向頭頂的天空。

    陰鬱的天色,壓抑至極的氣息,眼看著要下卻就是下不下來的這場雨,讓京城籠罩在一片沉悶中。

    這邊周子秦和黃梓瑕終於放棄了,灰溜溜地捧著荷葉中的魚回來了。

    “太可怕了!那水面被魚擠得,放眼看去一片紅彤彤,簡直連插針都難,別說放生了! ”

    李舒白聽著周子秦的感嘆,冷冷瞥了黃梓瑕一眼:“我就說別來湊熱鬧。”

    黃梓瑕鬱悶地看向周子秦:“還不是某個人硬拉著我去買魚。”

    “還……還不是因為這是十年難得一次的大法會嗎?大家說很積功德的。”周子秦低頭看著荷葉中準備放生的魚,無奈嘆了口氣:“還是帶回家去蒸了吃掉吧。”

    “嗯,幸好買了條大的。”黃梓瑕附和著,隨手將自己手中荷葉里的魚倒到周子秦的荷葉中,說:“都給你吧。”

    擁擠的荷葉中,兩條魚碰在一起,活蹦亂跳濺了周子秦一臉的水。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問:“為什麼?”

    “手酸。”她說著,轉身跟著李舒白往前面的佛殿走去。

    “崇古,你不能這樣啊……”周子秦淚流滿面,卻又捨不得放下這兩條肥胖的魚,只好抱著荷葉跟著他們一路小跑。

    前方是供佛的正殿,大殿前香客遊人擁擠不堪。巨大的香爐內燃著香客們投入的香餅子和香塊,青煙裊裊上升,在空中匯聚成虛幻雲朵,讓整個大殿看來都顯得扭曲。而香爐左右更是燃著兩根足有一丈高的香燭,令人咋舌。

    巨燭中摻入了各種顏色,原本只有黃白色的蠟變得五顏六色,而且這顏色還貼合著外面繪製的翔龍飛鳳,金龍與赤鳳在紫色雲朵中穿行,又被巧手雕得浮凸立體,栩栩如生。蠟燭上方是吉祥天女散落亂墜的天花,蠟燭下方是通草花和寶相蓮,萬花絢爛中簇擁著五色祥雲,一派瑞彩輝煌,令觀者無不讚歎。

    “這對蠟燭出自呂家蠟燭舖的當家人呂至元之手,據說他為了顯示誠意,沐浴焚香後一個人關在坊內製作了七天七夜,果然非同一般啊!”

    “我還聽說,他今天早上親自送了這對蠟燭過來後,就因為太過勞累暈倒被抬回家了。之前他女兒要和他一起送蠟燭過來,都被他罵了一頓,嫌女人污穢——你知道這呂老伯,京城出名的糟踐女兒,每日間只說女兒賠錢貨,這不還出了那件事……嘿嘿。”

    “你別說,那小娘子長得還挺漂亮的,哈哈哈……”

    因怕巨燭損壞,蠟燭周圍牽了一圈紅繩,不許人靠近撫摸。所以眾人只圍在蠟燭旁邊,拉扯這對蠟燭的由來。

    “薦福寺真有錢啊,居然能用這麼大的香燭。”周子秦看著香燭外的彩繪,感嘆道,“我家日常都多用油燈呢,這麼多蠟就這樣白白在大白天點掉了啊?”

    黃梓瑕說道:“佛門當然有錢,聽說這回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光宮中施捨的錢就有百萬緡。你說這一對大蠟燭需要用多少蠟?從去年開始就在全國各地收集蜂蠟澆鑄蠟燭了,就為了今日供奉在佛前。”

    人已經越來越多,薦福寺的方丈了真法師登上新搭建的法壇,準備開始講《妙法真應經》。

    盛夏之中,天氣悶熱。薦福寺之上烏雲壓頂,隱約有閃電與響雷在頭頂發作,眼看暴雨將至,但寺中人卻都不肯退去,只站著聆聽了真法師講經。

    講經台搭在大殿門口,台前五步之遠就是香爐和巨燭。黃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站在香爐之後,隔著裊裊青煙望著了真法師。他在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精神矍鑠,臉頰紅潤,笑容滿面,舌綻蓮花,儼然一代高僧。

    他聲音洪亮,法音廣傳薦福寺內外,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是以惡鬼橫行,如來以無上法力鎮壓之,霹靂遽發,致使身首異處,是為報也;是以諸惡始作,菩薩以九天雷電轟殛之,直擊百會,致使身焦體臭,是為應也。世間種種,報應不爽,天地有靈……”

    他話音未落,天空原本隱隱約約的悶雷,忽然在瞬間轟然大作,在雷電大作之中,忽然巨大的光芒爆開,原來是左邊那支巨燭被雷劈中,整根爆炸燃燒起來,周圍的人被燃燒的蠟塊擊中,頓時場面一片混亂,紛紛捂著頭臉倒了一圈。

    越靠近蠟燭的人最慘,不少人身上都被燒著,只能拼命地在身上拍打,以滅掉身上的火苗。

    在這一群被殃及的人中,有一個人痛聲哀叫,跳起來嘶吼著抓自己的頭髮。周圍所有人都看見他的頭髮在瞬間燃燒起來,隨後整個人全身的衣服都在一瞬間轟然焚燒起來。

    旁邊人見這人通身燃起了熊熊烈火,嚇得連滾帶爬,全都拼命往外擠,以免火苗竄到自己身上。

    薦福寺內本就擁擠,這一下只聽得鬼哭狼嚎一片,周圍全都是慌亂爬滾的人,人群相互踩踏,擁擠推搡間,出現了一個方圓丈許的圈子,圈內,正是那個在地上哀嚎打滾的火人。

    他的身邊,是無數炸裂後正在熊熊燃燒的蠟塊,以至於看起來,他就像是在烈焰焚燒的地獄中一般,無論怎麼掙扎打滾,都逃不開灼熱的火將他吞噬。

    外圍的人跟炸了鍋似得往外擠,黃梓瑕被沸騰的人群推搡著踉蹌往外,怎麼都止不住腳步。在逃避退離中,人群開始相互踩踏,場面嚴重失控,就連衙門過來維持秩序的衙役們都被推倒在地,被人亂踩。

    周子秦被亂擠的人潮沖得站不住腳,忙亂間手中荷葉傾倒,裡面本來就奄奄一息的兩條魚全都掉在了地上,被狂亂的人潮頓時踏成了肉泥。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金色荷包、紫色燧石袋、青色算袋、銀鞘佩刀……五顏六色的全部在擁擠中不見了蹤影。

    “不……不會吧!我們是來放生的啊!這下變殺生了,罪過,罪過啊!”周子秦急得跳腳,還想蹲下去搶救,誰知被人潮一擠,身不由己就越擠越遠,他伸手在人群中亂揮:“崇古,崇古~”

    黃梓瑕現在也是自身難保,她在狂亂的人潮中步步後退,根本穩不住身體。眼看腳下一滑,失去平衡就要被絆倒踩踏時,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了過來。

    她抬頭看見李舒白的面容,他平靜而從容,用一隻手將她的肩膀攬住,護在自己懷中。

    在這樣喧囂混亂的人潮中,黃梓瑕呆在他的臂彎中,卻覺得自己彷彿依靠在平靜港灣中的小船,周圍雜亂人群緩緩遠去,褪為虛幻流動的背景。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心口有種溫熱的東西緩緩散開,讓她全身的肌肉都變得僵硬,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這種感覺,真令人討厭啊,似乎會讓人再也無法清晰冷靜地看這個世間似的——

    就像當初,被那個人擁在懷中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開李舒白,掙脫出他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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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8:01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二 天降雷霆(二)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開李舒白,掙脫出他的臂彎。

    李舒白薄唇微抿,許久,才慢慢放下自己被推開的手臂,用一雙幽深暗沉的眼睛看著她。

    她自己也是呆了一呆,還沒等回過神來,耳邊那個扭曲的哀嚎聲傳來,是那個被活活焚燒的人,聲音淒厲絕望,令人心顫。她拉一拉李舒白的袖子,倉皇地問:“能過得去救人嗎?”

    李舒白看著面前洶湧沸亂的人潮,皺眉道:“怎麼可能。”

    薦福寺內沸反盈天,了真法師早已停止了講經,寺中弟子盡力維持秩序,衙門差役也在拼命叫喊,卻收效甚微。

    身邊盡是鬼哭狼嚎的混亂,薦福寺內簡直已經成了修羅場,無數人在這一場擠踏中折了手腳、傷了關節。

    就算有人提了水過來想要撲滅那人身上的火,也無法在這樣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擠到他的身邊,所有人只能一邊擠踏,一邊眼睜睜看著那人在地上抽搐打滾的幅度越來越小,哀號聲也越來越小,最後終於發出一聲扭曲得不似活人的尖利聲音,再也沒有了聲息。

    薦福寺內狂亂的人潮終於逐漸散去,逃到大殿上、迴廊下、魚池中的人們,有的撫著自己受傷的腿在呻吟,有的抱著自己脫臼的手臂咒罵,更有人頭臉受傷,捂著面頰遠遠避在旁邊,指著那具尚有餘火在燃燒的屍體,顫聲說:“這,這是不是天譴?”

    旁邊一個牙齒被磕掉的人滿嘴是血,憤憤地吐出一口血沫,說:“依我看,正應著了真法師說的報應,被雷劈了!”

    “不知這是什麼人,平時做了什麼惡事,害得我們卻平白無故被波及,真是倒霉透頂!”

    周圍的人哀聲一片,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議論紛紛。

    “我去看看那個人。”黃梓瑕見周圍的混亂擁擠已經過去,那邊已經空出一塊,便轉過身,向著那個被燒死的人跑去 。

    倒斃在地後依然在燃燒的屍體旁邊,已經騰出了大片空地。

    爆炸後灑落一地的蠟塊幾乎都已經燃燒殆盡,只有一些碎屑餘燼,多是鮮紅色的,靜靜撒落在地上,彷彿是淋漓的血一般。

    寺內的和尚正提著水趕來,一桶桶兜頭潑下,但那個全身起火的人早已燒得面目全非,不見動彈了。

    陰暗灰沉的天穹之下,只剩得一根描金貼花的巨蠟靜靜矗立,一具焦黑屍體,一地殘餘蠟塊,顯得淒涼無比。

    不知被擠到哪兒去的周子秦終於狼狽地趕回來,二話不說,和黃梓瑕一起蹲在這具水淋淋的焦屍旁邊,研究起屍體來:“初步判斷是個男人。被燒成這樣了,身高……看不出;年齡……看不出;膚色……看不出;特徵……看不出……”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死者男,偏矮偏瘦,膚色較常人白皙,年紀不大,應該不到三十。身穿朱紅色絳紗宦官袍服,腰繫黑色絲絛,初步推斷身份為宦官。”

    周子秦看著面前這具焦黑的屍體,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崇古,你真是太厲害了!這麼一具燒得半焦的屍體,你居然看得出來這麼多?別的不說,衣服早就全都燒光了啊!”

    黃梓瑕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剛剛開始燒起來的時候,我們不都親眼看到了嗎?你沒看到他的身高體型年齡衣著?”

    周子秦默默搖頭:“顧著我的魚去了。”

    “那麼,他的聲音雖然淒厲嘶啞,但那種尖利也絕對不似普通男人,聽出來了嗎?”

    周子秦繼續搖頭,“周圍這麼吵,我被淹沒了。”

    李舒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他們身後,此時微皺眉頭,說:“嗯,他燒起來的時候,我也看到了,身體相貌衣著確如崇古所說,沒有差錯。”

    周子秦沮喪地自言自語:“只有我沒看見啊……”

    似乎是為了安慰他,李舒白說:“不過,他燒起來之前,我也沒看到,沒注意到他當時站在那裡。”

    “成千上萬的人,他一個站在人群中,個子又瘦小,當然看不到嘍。”周子秦說。

    黃梓瑕卻眉頭微皺,略一思索,然後抬手將死者身旁的一塊令牌拿起來。

    這塊令牌是銅質的,上面鑽出的孔洞中還殘留著他身上絲絛的灰燼。令牌被火熏得烏黑,但黃梓瑕拿在手中,一眼便看出上面鑄的五個字——“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

    李舒白看了看黃梓瑕手中的令信,微微皺眉:“難道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黃梓瑕將濕漉漉的令牌在手中翻了個個,看著上面精細的花紋,說:“這塊令牌,看起來像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內府的工藝,錯金交銀的字跡,外面的人仿造不來。”李舒白說。

    周子秦則還蹲在那具屍體旁邊,一臉期待地望著屍體的胯下,自言自語:“怎麼辦呢……”

    黃梓瑕問:“什麼怎麼辦?”

    “平生第一次要研究宦官的屍體,有點緊張怎麼辦呢?”

    黃梓瑕和李舒白都無語地將頭扭到了一邊。

    雨終於還是下起來了,一點兩點,稀稀落落。那豆大的雨珠卻顆顆迅疾,砸在人肌膚上,微覺疼痛。

    三人避到薦福寺大殿的簷下。前面的講經台還搭建著,上面的供桌香案和蒲團卻都已經翻倒在地,狼藉不堪。台前不遠,是被雨水澆熄了的香爐,香爐旁邊的巨大蠟燭,一根已經熄滅,另一根只剩了中間殘餘的一尺來長蘆葦芯子立在那裡,周圍散了一地的蠟塊。

    薦福寺這一場盛大的法事,就這樣隨著那些栩栩如生的龍鳳花紋,天花亂墜,全都碎裂在塵埃。

    寺外有人快步走來,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他身後有人幫他打著一把大傘,但崔純湛根本不加理會,一臉晦氣地疾步走到李舒白面前,朝他拱手行禮,面帶勉強的笑容:“夔王爺。”

    “崔少卿來得好快。”李舒白還禮說。

    “可不是嘛,正結束了公事,準備來這邊聽了真法師說法的,沒成想還未到半路,就聽說薦福寺這邊出事了——聽說是天降雷霆,劈死了一個男人?”崔純湛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仵作跟著周子秦一起去檢驗屍體。

    黃梓瑕回答道:“是。大約就在辰時末,了真法師講到報應之時,天降霹靂,劈碎了左邊那隻巨燭。當時旁邊不少人被蠟塊擊倒,蠟塊是染過色的,裡面顏料大約多是硃砂雄黃黑油等,用在蠟燭上十分易燃。可惜正是這易燃之物,使得整根蠟燭爆為無數火團,而那個男人正是落上了燭火,全身燃燒而死。”

    “是嗎?聽起來倒像是報應臨頭,做了什麼惡事所以被雷擊死的樣子。”崔純湛饒有興致地說。

    黃梓瑕對這個身為大理寺少卿卻從不關心案件的崔大人有點無奈,所以只無語抬頭,看著簷外淅淅瀝瀝滴落的小雨。

    周子秦拉著崔純湛到外面,指手畫腳地複述當時的經過。身後人為崔純湛打起一把大傘,周子秦卻一點都不在乎,邊說邊頂著雨走過去,一邊還拉著幾個仵作,一起討論到底如何檢驗一具被燒焦的屍體。

    李舒白與黃梓瑕並肩站在簷下,轉頭見雨風濺起細碎的水珠,飄濕了她額前一兩絲飄落的碎髮,就像一兩顆晶瑩的米粒珠兒點綴在她的發間,在她如玉一般光潔的額上閃閃爍爍,微有一種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經意地抬手,袖子從她的髮上拂過,說:“別站太外面,雨要下大了。”

    黃梓瑕這才恍惚驚覺,自己居然是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的,於禮不合。

    她趕緊退了一步,但目光依然定在外面周子秦的身上。

    而崔純湛已經折回來了,以手加額,有點懊喪:“真是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怎麼會燒成這樣。”

    李舒白說道:“是啊,今日這一場大法事,朝廷幫助薦福寺從去年籌備到現在,沒想到居然出了這樣的事,落得這般慘淡收場。”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這個被雷劈的倒霉蛋是誰。”

    李舒白淡淡地說:“似乎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啊?”崔純湛不由得露出震驚的表情,“王爺是說……同昌公主?”

    “嗯。”李舒白微一點頭。

    崔純湛臉上那種倒霉的鬱卒神情更深重了。

    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她趕緊將手中的那個令牌呈上給崔純湛。

    崔純湛一看到這塊被燒黑的令信,頓時哭喪著臉,說道:“果然是公主府的宦官?萬一要是公主身邊的近侍,這可怎麼辦?”

    “你秉公辦理即可,同昌公主也不能為難你。”李舒白說。

    “是……”崔純湛勉強點頭,可還是忍不住一臉倒霉相。

    雨漸漸下大了。大理寺的人搭起了油布雨棚遮擋屍體,但地上水流已經漫過屍體,眾人不得不臨時向僧人們借了一張竹床,將屍體抬到竹床上放好,然後一一跑回到殿簷下避雨。

    周子秦一身是水,全身鮮豔的杏黃色衣服被雨打得跟朵蔫掉的南瓜花似的,狼狽地貼在身上。

    他卻毫不在乎,興奮地貼近黃梓瑕,說:“餵,崇古,那果然是個宦官!我與仵作一起研究過了!”

    黃梓瑕黑著一張臉:“這還需要研究?一看就……就知道了吧?”

    “那可不一定,沒有那個的,說不准不是宦官,而是個女人呢?”

    李舒白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在旁邊輕咳一聲。

    周子秦縮著脖子吐吐舌頭,臉上還笑嘻嘻的。

    黃梓瑕側過頭,不想再和周子秦討論這樣的話題:“死者的身上,可有可疑之處?”

    “沒有,死者鬚髮皆無,確係被活活燒死無疑。至於他遭受天打雷劈是因為做了壞事,還是因為湊巧,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如果是同昌府上的人,說不定此事會鬧大了。畢竟皇上對這個公主,可真是寵愛有加,天下皆知啊。”

    黃梓瑕說道:“即使同昌公主要鬧一場大風波,和你我應該也無關吧。”

    “就是嘛,天要下雨,霹靂要打人,我們有什麼辦法。”周子秦把手一攤,說道,“而且我爹的燒尾宴就在後天,不多久我就得跟著我爹去蜀地。哎,蜀地很好的,我最仰慕的黃梓瑕在那邊留下了很多破解奇案的事蹟,到時候你們要是有空就過來找我,我帶你們好好玩一玩成都!”

    李舒白瞥了已經對他的話聽若不聞的黃梓瑕一眼,說道:“這個不必你操心了,我本來便要去蜀地,說不定還比你先行出發。”

    “咦,真的?那我們可以結伴同行啊!”周子秦興奮道。

    黃梓瑕冷靜說道:“不必了吧,王爺與你各為公事,最好不要同行,免得耽誤彼此。”

    “啊……雖然有道理可是崇古你好冷淡的樣子!你明明可以婉拒我的嘛……”

    黃梓瑕不想再理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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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二 天降雷霆(三)

    大理寺的人過來向他們打聽了當時情況,記錄在案後,又找那幾個救火的僧人和旁邊衙門協助維持秩序的差役詢問,眼看又是一番忙碌。

    李舒白便與崔純湛告辭,帶著黃梓瑕走出寺廟,夔王府的馬車經過這一陣混亂,依然敬業地停在寺廟門口。車夫遠伯已經給馬車頂上覆了油布,以免大雨滲漏進車頂。

    雨下得不小,長安的街道上,有人抱頭鼠竄,有人打傘安步當車,也有人立在樹下井邊焦急看天。

    馬車一路平緩前進。行到平康坊時,本應拐向北街,誰知遠伯卻忽然把馬一勒,硬生生停了下來。

    車子這突然一頓,坐在裡面小板凳上的黃梓瑕猝不及防,身體俯衝,直朝車壁撞去。幸好李舒白反應極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在額頭即將撞到車壁的同時攔了下來。

    黃梓瑕心有餘悸地撫著額頭,向李舒白道謝,一邊冒雨探頭問車夫:“阿遠伯,怎麼忽然停下來啦?”

    車夫趕忙說:“前面路上有人,堵住了。”

    黃梓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喧嘩聲,便拿過車上的傘,對李舒白說:“我下去看看。”一邊撐傘下了車。

    前面正是東市與平康坊路口。有幾個人零散地站在路邊看熱鬧,路中間是一個倒伏在地的小孩子,看身形不過四五歲模樣,在雨中昏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旁觀民眾不少,但見那小孩子衣裳凌亂,滿身污穢,看起來似乎是個小乞丐,又倒在泥漿之中,一時間只是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去扶起來看一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正要上前看看那個小乞丐,卻見圍觀眾人有了反應,紛紛探頭看向前方。

    原來是從勝業寺中出來的一個青年男子,他一眼看見了地上的小乞丐,便快步走上前去,將自己手中的傘架到了肩膀上,空出雙手將倒地不起的那個小乞丐抱了起來。

    那個男子穿著一身白色素紗衣,衣上繡著依稀可辨的銀色通心草花紋,那柄青色油紙傘襯著他修長的白色身影,皎潔如初昇明月。而小乞丐倒在雨中,滿身都是污水泥漿,他卻全然不顧,只輕柔地將那個昏迷的小乞丐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

    周圍的人看見這麼高潔的一個男子,居然這樣溫柔對待一個卑賤骯髒的乞丐,個個都是面面相覷。

    而當他抬起頭時,周圍的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大雨淅瀝,灑落整個長安。那男子的面容,在雨光中剔透清靈,彷彿落在他身上的雨絲只是增添了他的明淨。俊秀至極的五官,毫無瑕疵的眉眼,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靈透動人,如新生碧草般乾淨柔軟,初晴雲嵐般明淨清澈,晨曦第一抹碧藍般令人歡喜。

    長安百萬人,可百萬人中也唯有一個這樣傾絕眾生的軀體;大唐三百年,可三百年來也只沉澱出這樣一個清氣縱橫的魂魄。

    旁邊眾人一時都被他的容顏與氣質傾倒,竟都忘了上前幫他一下。

    大雨依然傾盆落下,街上的人都站在屋腳簷下。大雨將周圍景物洗得模糊,只剩下房屋依稀的輪廓,淹沒在滿街的槐樹後,深深淺淺。這個濁世被模糊成一片氤氳,整個天地彷彿都只為了襯託他而存在。

    黃梓瑕撐著傘,隔著一天一地的繁急雨絲望著那個人。

    她望著他沾染了水珠的鬢髮,望著他被低垂的睫毛覆蓋的眼睛,望著他水墨畫般曲線優美的側面。她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飛濺的雨點打濕她的衣角,忘記了移開自己的步伐。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忘記了這個世界。

    也——令人覺得心如刀絞般的,疼痛,哀傷,令人窒息。

    真沒想到,再次與他重逢,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大雨之中。

    她撐著傘的手顫抖得厲害,整個人站在雨中,冰涼的雨點侵蝕了她全身。而她的身體,卻比外界的雨更加寒冷。

    抱著小乞丐的男子,正向著她走過來。他努力用肩上的傘幫懷中的孩子遮住雨點,而自己頭髮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直順著他白皙修長的頸項滑落到衣領中,卻一點不顯狼狽,只有那種清澈透明如琉璃的感觸,令人心驚。

    他抱著小乞丐走到她的面前,開口問:“請問這附近,哪家醫館……”

    大雨傾盆,聲音打得整個世界喧嘩無比。他的目光停頓在她的面容上,後半截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怔愣在她的面前。

    這場雨這麼大,聲音的轟鳴幾乎要淹沒了她。她卻在雨聲中聽到自己胸口無聲的悲鳴,鋪天蓋地壓過了這場暴雨。

    恍如隔世的迷惘。

    而他再也不看她。他低下頭,護著懷中的孩子,一步步走過她的身邊。雨點打在他的面容上,他卻完全不顧,冰涼地行走過她的身邊。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黃梓瑕聽到他用刀鋒般冰冷的聲音說道:“你最好,在我從醫館回來之前消失。”

    黃梓瑕喉口收緊,整個身體僵住。她拼命催促自己恢復意識,然而卻毫無用處——因為她面對的是他,一個早已在多年前就攫取了她靈魂的人。

    而他的目光冷冷地側過,落在她的臉上:“不然,我定會帶著你的骨灰去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靈。”

    黃梓瑕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心跳急促,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努力了幾次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她深切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徹底崩潰,再也無法站在這個世界上。

    手中的傘根本遮不住瓢潑的大雨,將黃梓瑕身上的衣服洇濕,她克制不住的發抖,幾乎握不住油紙傘。整個人搖搖欲墜,從心臟處蔓延的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將她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就在此時,一隻手緩緩搭在她的肩上,將她護住。

    這手是那麼有力,讓她頓時有了站穩身體的力量。那力量順著肩膀傳遍全身,彷彿解救一般,讓她終於能掙脫扼住自己喉嚨、揪住自己心臟的那雙看不見的手,呼出了半晌來的第一口氣。

    而這隻手的主人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坦然地凝視著對面的那個少年,不疾不徐地說:“不需回來,你現在就可以去通報官府,讓他們向夔王要人。”

    那人的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似乎也將他與京城傳言連起來了,那異常俊美的面容上,微微顯出一絲蒼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身形微動,擋在了黃梓瑕身前。

    而黃梓瑕也終於醒悟過來,她咬緊牙關,向他艱難地擠出幾句話:“在下夔王府宦官楊崇古,不知兄台是?”

    他沒說話,只隔著長安的這場濛濛細雨,定定地盯著她。

    當年這雙明淨眼眸中,對她有溫柔,有寵溺,有凝望著她時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無奈時秋水般澄澈的暗。而如今,那裡面只有深淵寒冰般的冷,讓她整個心彷彿都在那幽黑的地方,下墜,下墜,下墜。

    幸好,有李舒白從容和緩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崇古,我們走。”

    那清湛明淨的男子,在看到李舒白那種坦然庇護的姿態,而黃梓瑕以一種順理成章的神情接受李舒白的保護時,他的目光終於黯淡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抱著那個小乞丐躬身行禮,聲音波瀾不驚:“抱歉,我錯將王爺身邊的宦官認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仇家了,如今王爺既然發話了,必定是我錯了。

    說罷,他也不再看黃梓瑕一眼,抱著那個小乞丐轉身拐入小巷,頭也不回。

    黃梓瑕兀自站在雨中,手握著傘柄,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李舒白在她身旁冷冷地說道:“人都走了,你還要站多久。”

    他的聲音一反適才的平緩恬淡,又變得冷漠刺耳。而她恍恍惚惚中驚覺,他的上半身已被雨打濕了幾塊地方。

    他為什麼要下車,冒雨過來找自己,又為什麼要毫不遲疑地回護她,支持她呢?

    她咬了咬牙,抬手撐高自己手中的傘,罩住他的身體。

    他們身處同一把傘下,呼吸相聞。李舒白靜靜地低頭看著她,目光從他濃長的睫毛下透出,冰涼的​​寒意。

    千萬雨點自天空砸下,打得傘面沙沙作響。雨下得大了,周圍的街衢巷陌在雨景中暈開,只剩了影影綽綽的青灰色影跡,整個天地一片恍惚。

    而在這樣恍惚迷離之中,黃梓瑕聽到李舒白的聲音,似遠還近:“禹宣?”

    黃梓瑕默然無聲,機械地握著手中的傘站在他身前半步,不言亦不語。雖然這把傘不小,但她一直幫他舉著,後面半個身子都被雨淋得濕透了。

    只是她的身子微微顫抖,握傘的手收得那麼緊,骨節都泛白了,卻依然固執地不肯鬆一下手。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手中的傘。她茫然地抬眼看他,而他從她的手中接過傘,牽起她的手,低聲說:“走吧。”

    黃梓瑕彷彿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身不由己被他拉著往前走,只茫然地側臉看著李舒白。

    他幫她打著傘,慢慢地走過大雨滂沱的街道,帶著她走向停在路口的馬車。

    大雨被隔絕,七十二坊靜靜站在大雨之中,整個世界喧鬧遙遠。

    她的手冰涼柔軟,靜靜躺在他的掌握中,一動都沒有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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