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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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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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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8:28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三 投桃報李(一)

    她的手冰涼柔軟,靜靜躺在他的掌握中,一動都沒有動一下。

    而他的聲音,在雨聲中輕輕地響起。他說:“三天后,我們出發去蜀地。”

    她默然。雨忽然變急了,打在傘上的雨點,聲音短促繁重,彷彿在聲聲敲醒她的思緒。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聽到她艱澀而低沉的聲音,徐徐說:“其實,在我父母家人去世,而我被認定為凶手的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禹宣。”

    李舒白低頭看她,在急雨之中,在一把傘下的他們,就像是被圈在一個與世界迥異的天地之中。她近在咫尺,只不過他一低頭就能觸碰到的距離,卻又遠在天涯,彷彿著一天一地的雨,下在她那裡的,與下在他這邊的,各有冷暖。

    但他只微微點頭,說:“就算以我這樣的局外人來看,他也有嫌疑——尤其是誤導你去買砒霜的時候。”

    她艱難地說:“但其實……我們三年來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情無數次,這並不是第一次,如果他真的有心下手,不必等那一次……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下手,我家親戚會聚得更齊。”

    “還有,你確定他沒有下毒的機會?”

    “我確定。”黃梓瑕聲音雖然低沉,吐出來的字卻無比清楚明晰,“他的不在場證據確鑿無疑。他到我家之後便只與我一起去了後園折梅花,根本不可能接近廚房,更不可能接近那盞羊蹄羹——他離開的時候,那隻羊甚至可能還是活著的,關在廚房附近。”

    李舒白沉吟片刻,問:“他離開你家之後呢?”

    “與朋友煮茶論道,地方離我家路程極遠,而且中途他也沒有離開過。”

    “所以他是絕對沒有可能投毒的?”

    “是。沒有時間,沒有機會,沒有……動機。”她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許久,才顫聲說,“王爺剛剛也看到了,他是個,連路邊小乞丐也要憐惜的,心底純善的人。”

    李舒白一手撐著傘,兩個人在雨中沉默地站著。夏日急雨,傾瀉而下,雨風斜侵他們的衣服下擺,濕了一片。

    李舒白看著她低垂的面容,忽然又低聲問:“如果,去了蜀地之後,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已消亡,你找不到真相,又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默然咬住自己的下唇,許久才說:“這個世上,只要有人做壞事,就肯定會留下痕跡。我不信會有什麼罪惡,能被時間磨洗得乾乾淨淨,留不下證據。 ”

    “好。”李舒白也毫無猶疑,說道,“我會始終站在你身後,你無須擔憂疑慮,只要放手去做即可。”

    “嗯……”她低頭,睫毛覆蓋住她那雙如同明淨又倔強的眼睛,那下面,有幾乎看不出來的水光,一閃即逝。

    “多謝……王爺。 ”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火光,艷紅的火舌捲起黑色的灰燼,如同鋪天蓋地的火龍席捲而來,攜帶著熾熱的流火,向著孤單立在地面上的黃梓瑕猛撲而下。

    就在烈火灼燒她全身的一剎那,她沒有畏懼地閉上眼睛,反而睜大了自己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面前那灼眼的火光。

    熾烈火光慢慢退散,那個人出現在火中,通身濃烈的紅,那種紅色令人驚心動魄,浴血沐光,如同南紅瑪瑙,如同血赤珊瑚,如同鴿血寶石,美艷,灼眼,卻充滿殺戮的氣息。

    他向著她走來,看著在烈焰中痛苦不堪的她,臉上露出那種慣常的淡漠笑容,這如同春花盛綻的笑容,此時卻牽扯出最殘忍可怕的唇角弧度。

    他修長的身軀微微俯下來,凝視著她,就像凝視著即將被他用一壺開水澆下的螞蟻。他的聲音冰冷地在她的耳邊如水波般迴盪:“黃梓瑕,你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這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不停迴盪,比她身上的烈火還要更讓她覺得痛苦,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大叫一聲,猛地摀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息著坐了起來。

    窗外唧唧喳喳的鳥雀,被她的聲音驚飛,撲啦啦振翅高飛而去。只剩下晃蕩的樹枝,在窗外久久不能停息。

    黃梓瑕擁衾呆坐在床上,感覺到胸口一波波血潮湧動,讓她整個人陷入暈眩的昏黑。她大口呼吸著,等著眼前那陣黑色過去,跌跌撞撞地扶著牆走到桌邊,摸到昨晚的冷茶,一口氣灌下去。

    一陣冰涼從上而下在體內延伸,讓她終於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怔怔呆坐在桌上,許久,才木然轉頭看窗外。

    暴雨洗去了一切塵埃,過了一夜,又是炎炎夏日。

    與她和禹宣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天氣。

    天剛剛破曉,長安城中已經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長安人流繁盛,百業千行,叢樓結綺,群院綴錦,就算宵禁也無法遏制日日夜夜的熱鬧喧嘩。

    而在這最熱鬧的地方之中最最熱鬧的頂點,又莫過於長安西市最中心的綴錦樓。

    今日綴錦樓中,又有個說書的老者,在滿堂喧鬧之中講述各種千奇百怪的坊間軼聞,天下傳奇。

    “話說大中三年七月三日,原本赤日炎炎萬里無雲,但到得午後,今上當時所居的十六宅中,忽騰起祥雲萬朵,彩霞千里——各位,你們可知這種種異狀,究竟為何?”

    說書人舌綻蓮花,又在講述荒誕不經之事。

    黃梓瑕坐在二樓欄杆邊,左手捏著勺子,右手捏著竹箸,往下看著那個說書人,目光卻是飄忽的,並沒有落到實處。

    她對面的周子秦抬起筷子在她手背上輕敲了兩下。

    黃梓瑕回過神,目光移到周子秦的臉上:“幹嘛?”

    周子秦不滿地瞪著她:“你才幹嘛呢,說請我吃飯,卻光顧著自己發呆。 ”

    此時綴錦樓中氣氛已經十分熱鬧,聽者最喜歡聽各種荒誕事,有人大聲喊道:“大中三年,豈不就是同昌公主出生那一年麼?”

    “正是!”說書人一見有人搭話,立即接道,“話說這位同昌公主,自那日漫天祥雲中出生以來,始終不言不語,直至三歲那年,忽然開口說道,'能活'。時為鄆王的今上尚在驚訝之中,迎接鄆王為帝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因先皇久不立太子而一直忐忑的皇上才知,這下真是能活了!自此,今上對同昌公主,真是愛逾珍寶,視若掌珠啊!”

    黃梓瑕對於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情,自然興趣缺缺。她將目光收回,卻看見不遠處倚靠在欄杆上聽說書的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著轉頭對身邊人笑道:“阿韋,在說你那位公主夫人呢。”

    那人是個長相俊美的青年人,二十出頭模樣,端正的眉眼中隱隱有一股不應屬於年輕人的倦怠。他扶額皺眉,一臉無奈地笑道:“好了,我該走了,眼看都快午時了。”

    他回身到席上取了一盞醒酒湯灌下,又舉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上面的味道,然後趕緊作別席上人,才匆匆下樓去了。

    身後那伙年青人指著離去的人大笑:“你們看,你們看,娶了個公主老婆也不是好事,你看看韋駙馬每次出來聚會時,多喝兩杯都要提心吊膽的模樣,真是叫人同情啊!”

    黃梓瑕指了指跑下樓去的那個青年,問周子秦:“你認識他嗎?”

    周子秦看了一眼,說:“誰不認識呀,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嘛。”

    樓中那位說書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道:“這位同昌公主,去年下嫁咸通五年的進士韋保衡,當時陪嫁的那十里妝奩,那稀世奇珍連珠帳、卻寒簾、瑟瑟幕、神絲被,簡直是傾盡國庫珍寶!公主在廣化里的宅邸,更是以金銀為井欄,縷金為笊籬,水晶玳瑁八寶為床,五色玉為器什,金碧輝煌更勝當年漢武帝陳阿嬌的金屋啊!”

    如今大唐正是爭競豪奢的世風,同昌公主的這一場婚禮,自然足以讓京城人津津樂道至今。綴錦樓中,眾人紛紛議論各種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陪嫁,一時熱鬧之極。

    黃梓瑕也終於不能免俗,問:“這傳言是真是假啊?同昌公主的嫁妝真的掏空了國庫?”

    “沒有掏空,不過據說也差不多了。”周子秦埋頭吃飯,一邊嘆氣,“那個韋保衡,真是祖墳冒青煙啊!當年我們一起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他經常和我一起逃學掏鳥蛋摸泥鰍的!誰知後來居然考上了進士,又娶了公主,累經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到現在,已經是兵部侍郎了!而我呢……”

    他十分虛假地作出一個悲痛欲絕的表情。黃梓瑕壓根兒不想理他:“你這不馬上就要到蜀地,實現你的人生理想了嗎?”

    “對啊,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周子秦眉飛色舞,揮舞著筷子說道,“哎哎,和你商討一下,以後我的頭銜就是'御封捕快,欽賜仵作',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那要不……‘奉旨剖屍’?”

    黃梓瑕把自己的臉轉向一邊,決定再不和這個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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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8:42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三 投桃報李(二)

    “反正,隨便什麼吧,總比這輩子唯唯諾諾,冠一個‘某某駙馬’好,對不對?”

    “你不喜歡,自然有一大堆人擠破了頭,操什麼心啊?”黃梓瑕鄙視了他一下。

    下面說書人的聲音又傳過來:“諸位,說到同昌公主,大家可知昨日在薦福寺,發生了一起天雷劈死人的報應?”

    下面的人都嘩然,有人大聲問道:“昨日薦福寺那個被雷劈死的人,居然與同昌公主有關麼?”

    “正是!大理寺的崔大人已經命人察明,這人正是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此人是公主身邊的近侍之一,此次被雷劈死,同昌公主也是詫異莫名,不知自己身邊怎麼會出現這樣罪大惡極,以至於被天雷劈死的惡人。”

    “這說書人的消息好靈通啊。”黃梓瑕自言自語。

    周子秦洋洋得意地說:“當然啦,坊間說書人消息最靈通了,大街小巷多少嘴巴,都是他們的消息來源呢。不過我也不差,早和大理寺的人搞好關係了。我跟你說,這事我昨晚就挖到了內部消息!”

    黃梓瑕現在雖然心事重重,但還是問:“什麼內幕?”

    “這個魏喜敏啊,從小被指派給同昌公主,對同昌公主那叫一個忠心耿耿的,簡直是公主指哪打哪的一條忠犬。所以知道他被雷劈死了,同昌公主震怒了,昨天晚上親自去崔大人府上,說是詢問魏喜敏的死因,實際上是給崔大人施加壓力,讓他一定要儘早解決此案。”

    “怎麼解決?從昨天現場的種種情況來看,天降霹靂湊巧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就是啊,所以同昌公主還有一個要求,就是如今整個京城都在說她身邊的人罪大惡極,遭受天譴,所以她要求崔大人儘早給個說法,免得辱及公主府的名聲。”

    “難怪崔大人昨天一聽說與同昌公主有關,臉上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黃梓瑕微微皺眉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同昌公主,又能管得了京城人民愛說什麼嗎?”

    “你看,這不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嗎?”周子秦聳聳肩,“擺明了無從查起的案件,偏偏還有個公主一定要為她身邊的宦官洗清罪名,這事落誰手上都是個燙手山芋。”

    黃梓瑕不置可否,轉移話題問:“上次說的,我朋友張行英那件事,現在有著落了嗎?”

    “唔……別這麼煞風景嘛,吃完再說吧,不然顯得你請我吃飯就是為了託我辦事似的。”

    “奇怪了,我身為末等宦官,一個月的俸祿只有二兩銀子,如果不是為了託你辦事,我硬生生拿出一兩銀來請你到綴錦樓吃飯幹嘛?”黃梓瑕皺眉道,“這事啊,要快,而且一定要飛快!因為我再過兩三天就要跟王爺去蜀地了。”

    到時候她要投入家人的冤案之中,哪還有時間去管張行英?

    周子秦豪爽地拍胸脯:“好,這麼說吧,京城防衛司第三馬隊隊長徐叢雲,我鐵哥們,他讓我今天下午就帶著張行英去他那兒報到。我敢保證,只要張行英過去了,絕對沒問題!”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好,如果這事成了,以後我們在蜀地碰面時,我再請你吃飯。”

    “如果不成呢?”

    “把今天的這一頓也吐出來還給我!”

    京城名醫館端瑞堂,連曬藥的地方都不同凡響。偌大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一個竹匾接著一個竹匾,跟魚鱗似的。匾內曬滿了各種切好的藥材。

    在滿地曬開的竹匾中,張行英正站在中間,端著一個足有七尺直徑的竹匾翻抖著,讓藥材被日光曬得更均勻一點。他身材高,臂力強,竹匾高高掄起又落下,上面的藥香頓時散逸開來。

    遍地的竹匾,他一個個翻動,一排排走動,眼看越走越遠,黃梓瑕趕緊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回頭看到他們兩人,面露疑惑神色:“兩位是……?”

    黃梓瑕壓低聲音,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端詳她的模樣許久,才“啊”了一聲,指著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黃……”

    “對,我是來還人情的。”黃梓瑕把重音放在“還”字上,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前個月,幸好張二哥幫我進城,可也害得你如今淪落到此。所以我今日過來,是想投桃報李,給你介紹個事情做。”

    張行英依然瞠目結舌:“你……”

    “我是楊崇古啊!你別說你幫了我就忘記我了!”黃梓瑕拼命對他使眼色。

    張行英這才醒悟過來,她現在是四海通緝的罪犯,當然不能洩露真實身份。但他還是有點難以接受,只能呆呆看著她,機械地回答:“哦哦,楊崇古啊……你現在是在……”

    “我如今在夔王爺手下做事,想不到吧。”黃梓瑕趕緊說著,看著他震驚的神情,立即把話題扯到別人身上,指了指周子秦,“這位是刑部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

    周子秦向來熱心,趕緊對著他拱手:“張二哥!雖然未曾謀面,但我聽崇古多次提起你了!他說張二哥義薄雲天,俠肝義膽,忠孝兩全,古道熱腸……哎呀! ”

    最後兩個字,是因為他被黃梓瑕踩了一腳。不過周子秦顯然不拘小節,繼續在那裡絮叨:“你放心,崇古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包在我身上,我義不容辭……”

    還沒等他說完,曬場旁邊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老頭探頭朝他們大吼:“吵什麼吵!張行英,你還不快點去翻藥?這些藥不及早曬乾,櫃上拿什麼用?”

    張行英趕緊應了一聲,然後又俯身端起下一個竹匾,開始翻動藥材。

    周子秦不敢置信地看著周圍這竹匾的汪洋大海,問:“張二哥,這裡就你一個人?一個人每天要把這些竹匾全部翻一次?”

    張行英搖頭,一邊放下手中的竹匾,拿起另一個翻,一邊說:“不,四次。早上兩次,下午兩次。”

    “那你一整天不用幹別的,光翻藥就行了!”

    “不行。”張行英有點心虛地說,“還要切藥,碾藥,搗藥,煎藥,炮藥,蜜煉……我做不太利索,老是完不成師父交代的活兒,所以每天得早些起來,晚上也要遲點睡。”

    “你爹好歹也是坐堂大夫,怎麼都不帶你一下?”

    張行英洩氣地搖搖頭,說:“我爹年邁,無法來坐堂問診了,如今端瑞堂肯收我,給我個活幹就不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下不停,說話間又翻了三四個竹匾。

    周子秦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別翻了,走吧走吧!連我都看不下去了,這端瑞堂這麼會壓榨人!”

    張行英趕緊搶住差點翻倒的竹匾:“去……去哪兒?”

    旁邊那個老頭見他們不理自己,大怒:“張行英!給我仔細點幹活!幹不完別怪我趕你走!”

    “趕什麼趕?告訴你,不幹了!”周子秦一把拉起張行英轉身就走,“京城防衛司等著他呢,誰有空在這兒聽你叨叨?”

    老頭兒吹鬍子瞪眼:“京城防衛司?開玩笑呢!能進那裡的人非富即貴,這小子憑什麼?”

    “京城防衛司就要他,你管得著麼?”周子秦丟下一句,不屑看他一眼,“等張二哥混個兩三年,轉去神策軍,氣死你!”

    老頭兒真的快被氣死了:“癡人說夢!張行英,你走了就別回來了!”

    張行英一臉躊躇,但黃梓瑕卻看到他的眼睛亮了,手中的竹匾也終於丟掉了。

    “好啦,一句話,去不去?”周子秦拍著他的肩,儼然已經是他兄弟的模樣,“就你這身材,你這一身霸氣,不去神策軍簡直是他們的損失啊!”

    “我去!”

    京城防衛司馬隊隊長徐叢雲豪爽開朗,他與周子秦自小認識,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他與張行英閒扯了幾句,知道他之前在夔王府儀仗隊,便問:“夔王身邊可都是千挑萬選的人,你既然能被選中,必定是極出色的,可現在怎麼又出來了呢?”

    張行英一時猶豫蘭陵風流。黃梓瑕趕緊說:“張二哥是時運不濟,剛好在扈從時鬧肚子,結果落在後面了,不巧又被發現,所以才被發出來了。”

    徐叢雲看著黃梓瑕,問:“這位公公是?”

    “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如今夔王爺身邊的近侍。”周子秦說。

    徐叢雲頓時又驚又喜:“啥!莫非就是破了當初四方案的那位楊公公?真是失敬,失敬啊!”

    張行英在旁用力點頭,崇拜地看著黃梓瑕。

    周子秦也肯定地說:“對,崇古很厲害的,僅次於我最仰慕的黃梓瑕。”

    黃梓瑕抬頭看張行英,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笑臉變得僵硬了。她只好謙虛說:“哪裡哪裡,只是湊巧。”

    徐叢雲抬手用力拍拍張行英的背,一直站得筆直的張行英被他的巨掌拍得幾乎要把肺都吐出來了。

    “既然有二位擔保,而且他當初能進夔王府,相信身體和家世背景應該都沒有任何問題。這樣吧,第三馬隊人最少,你先編入那邊,這一兩個月先跟著大家走走看看,沒什麼問題的話,下個月知照了王都尉之後,正式編入名冊,這事就算定了。”

    張行英這下就算被他拍得心肝脾胃腎都吐出來也是心甘情願了。他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會站在那裡傻笑。

    黃梓瑕也是長出了一口氣,她深心裡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張行英,如今張行英處境改善,她終於覺得自己可以安心去蜀地,不再虧欠於人了。

    大事商量完畢,周子秦呼朋引伴,京城防衛司幾個隊長都被叫上,由他做東,直奔酒樓而去。

    身為窮人的黃梓瑕和張行英壓根兒就不敢跟這個紈絝子弟搶,免得這一桌酒席要自己賣身籌錢。

    也不知運氣好還是差,一夥人一出門就遇見了王蘊。

    “王兄!”

    “王都尉!”

    眾人趕緊打招呼,一看他身後還有一位面容俊美的男人,正是駙馬韋保衡,趕緊又紛紛上前見過,有喊駙馬的,有喊韋侍郎的,一時間衙門口熱鬧非凡。

    韋保衡脾氣甚好,笑瞇瞇向眾人點頭致意。王蘊則瞥了黃梓瑕一眼,不深不淺地笑問:“子秦帶楊公公過來,有什麼要事嗎?”

    周子秦趕緊拉過張行英,說:“我聽說徐大哥的馬隊缺人,所以給引薦了一位。這是張行英,家世清白,身手利落,你看,長相也是百里挑一的,而且和崇古也很熟,絕對可以的。徐大哥說先試一個月,若可以的話再向你上報,到時還請王兄多多關照啊!”

    “楊崇古介紹的?”王蘊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周子秦對他們之間的恩怨毫不知情,還笑著點頭。

    張行英更是只顧著緊張地向王蘊行禮。

    王蘊一抬手制止,說道:“子秦,原本徐隊已經答應他留下來了,我也不好說什麼,之前馬隊所有兄弟進出,我一般也不干涉。但是這位兄弟這事,恐怕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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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三 投桃報李(三)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其他人也沒想到王蘊會忽然說出這麼煞風景的話,個個面面相覷。

    王蘊見眾人這樣,又露出一絲笑意,說:“倒不是有意為難這位兄弟,只是你們都知道我即將調往御林軍。在臨走之前,我欲為防衛司衙門留一個標準,既能考驗新兵素質,又不至於傷了和氣,只是還未來得及和大家商議。”

    王蘊此去御林軍,算是平調,但御林軍中前途雖廣,可上面另有多位上司,絕沒有他一人坐鎮京城防衛司來得愉快。

    京城防衛司有些人確實只會上馬,就為了混幾年資歷而托關係進來的。此時聽說王蘊有辦法卡住不合格的,又不傷和氣,眾人都趕緊追問他是什麼辦法。

    王蘊目光上下打量張行英,又著意看了看他的手,說:“馬韁痕跡猶在,想必是會騎馬的,必定也會擊鞠吧?”

    擊鞠就是大唐皇室風行的馬球,張行英自然也會,點了點頭。

    “擊鞠出色的人,馬上馬下的身手不必說,對馬匹的控制操縱也定是上佳。不如明日你們尋幾個人組一隊,我們防衛司也會召集幾個善於擊鞠的,到時候我們比一場,既不傷了和氣,又能檢驗一下張兄弟的身手,你看如何?”

    王蘊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拍手稱讚。廢話,上司說出的話,誰敢不附和不叫好?什麼“都尉高明”,“高瞻遠矚”,“為防衛司衙門解決後顧之憂”這類的話就不要臉地往外蹦。

    王蘊臉上的笑容依然如春風和煦,笑著朝向張行英和黃梓瑕看了一眼:“既然大家都讚成,那麼明日卯時,靜候各位。”

    “豈有此理!王蘊這壞蛋,平時稱兄道弟的,關鍵時刻居然拆我們的台!”

    回來的路上,周子秦帶著他們去看京城防衛司擊鞠場。他雙手叉腰站在場邊,望著平坦的沙地,表示很鬱悶。

    “誰都知道他要被調到御林軍去了,臨走前放點水不是名正言順麼,居然還想出這麼個歪主意!”

    張行英遲疑地說:“但是……但是我覺得王都尉說得有道理,京城防衛司職責重大,審核嚴格也是應該……”

    “你還沒進京城防衛司,就先別站在王都尉那邊說話了!”周子秦氣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京城防衛司的馬隊,擊鞠功夫可算是京城第一?每年京城各個衙門擊鞠比賽,京城防衛司奪魁毫無懸念。你說,就你一個平民百姓,上哪兒去拉人幫你打這一場?這不是必輸無疑麼! ”

    必輸無疑嗎?

    張行英也有點怔愣的模樣。

    “也不是說輸了就不要你,但如果我們不能打一場漂亮的馬球給他們看,卡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周子秦點著手指,說,“一支擊鞠隊起碼得五個人吧。崇古,你會擊鞠嗎?”

    黃梓瑕點點頭,說:“打過。”

    “行英,你行不?”

    張行英點頭:“也打過。”

    “還差兩個人……”周子秦蹲在擊鞠場邊的柳樹下,扳著手指有點痛苦地點數,“叫誰好呢……京城裡擊鞠最有名的幾個人我想想看…… ”

    “昭王爺。”黃梓瑕忽然說。

    周子秦點頭:“沒錯,昭王擊鞠的確厲害,不過一般人誰能請得動他?別說請他了,他整日不在府上,見他一面都難……”

    還沒等他說完,黃梓瑕已經按住旁邊的欄杆,飛身躍入了面前的擊鞠場。

    場上一場球剛剛打完,黃沙還未沉澱,猶有一層塵埃還漂浮在半空。她卻視而不見,直越過沙塵,向著對面場邊的休息所在跑去。

    聽到她跑來的聲音,正在挑選球桿的那兩個人回過頭。

    周子秦眼睛都快掉下來了:“昭王?他怎麼……這麼巧,剛好和鄂王在這裡?”

    只見黃梓瑕對著昭王李汭施禮,周子秦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見昭王臉上帶著笑意點頭,然後將自己手中的球桿遞給了她。

    黃梓瑕一手持桿,一手挽住旁邊一匹馬,一個翻身便上了馬。昭王也上了另一匹馬,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向著場上一個孤零零擺在場地正中的球飛馳而去。

    周子秦趕緊從場邊跑過,湊近站在旁邊含笑觀看的鄂王李潤,問:“鄂王爺,他們……這是在幹嘛?”

    李潤含笑道:“楊公公與昭王賭賽呢,看誰能先進一個球。”

    楊崇古莫名其妙要和昭王賭什麼賽?周子秦一頭霧水,又問:“賭賽的彩頭是?”

    “還沒說,只說贏了之後昭王要答應她一件事。”

    周子秦失笑:“他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要不是他聲勢這麼囂張,昭王怎麼會一下子就答應呢?你也知道昭王最受不得激。”

    說話間,兩匹馬已經衝到場上那球的左右,兩人都是快捷絕倫,幾乎不相上下,同時到達。

    兩柄擊球桿同時擊出。昭王的球桿直擊向小球下部,而黃梓瑕的球桿卻在中途轉而拍在他的球桿上。

    “哢”的一聲,兩根球桿拍在一處。黃梓瑕沒能完全阻止昭王的去勢,卻因此將球被擊出的力道減緩。在昭王看向飛出的球的一瞬間,她已經提馬奔向極速下落的球的方向。

    球正落在球門不遠處。周子秦在心裡暗叫一聲好險,差點被昭王一下子就進球了。

    眾人正等著看她帶球沖向昭王那邊的球門,而昭王也勒馬站在自己這邊場上,舉著球桿指著她笑道:“楊公公,放馬過來吧!我倒要看看你能……”

    話音未落,他看見騎在馬的她對他笑了一笑,一個俯身揮起手中球桿,擊在了球上。

    “啪”的一響,球應聲入門,落在了她身後的球門內。

    這一下,旁觀者都是一陣愕然,不知道她破了自己的球門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卻十分愉快地縱馬奔向昭王,笑問:“昭王爺,我們剛剛只說誰先進球者為勝,可有人約定過哪方球門屬於誰?”

    昭王頓時無語:“楊公公,進自己家球門也算進球嗎?”

    “第一,我們並沒有說過我身後的球門就是我的,第二,誰叫我技不如人,為了請昭王爺幫忙,只能出此下策,鑽您的空子呢?”她滿臉笑意,耍賴都耍得這麼可愛,讓昭王覺得又好氣又滿足,不由得舉起手中球桿輕拍了一下她身下那匹馬的屁股,哈哈大笑,“實在可惡,居然敢設計本王。 ”

    兩人既分出了勝負,昭王又心情愉快,於是撥馬迴轉到場外休息。

    “子秦也在啊?還有那個小子是誰?”昭王一指張行英。

    周子秦趕緊說:“是我們朋友,這回本要進京城防衛司,不巧遇到了一些小麻煩。”

    昭王轉頭笑看黃梓瑕:“這麼說,找我賭賽就是為了他?”

    “請昭王爺恕罪!”黃梓瑕趕緊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

    聽說是與京城防衛司擊鞠,昭王頓時來了興趣:“這事我喜歡!這回我非幫你們把京城防衛司的馬隊給打趴下不可,好好讓他們知道知道,誰才是京城擊鞠第一人!對了,我們這邊都有誰?”

    黃梓瑕指指自己,張行英,周子秦。

    “加上我也才四個?”昭王的目光落在了鄂王李潤的身上。

    李潤苦笑:“這個……”

    “別這個那個了,就差一個,去不去一句話!”

    “那就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剛濛濛亮,黃梓瑕就被窗外的小鳥吵醒了。

    一想到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她趕緊跳起來,首先拿布條把自己的胸裹得嚴實,然後挑一件窄袖的衣服穿了,跑到院子裡去活動筋骨。

    夔王府的夏日清晨,一路女貞子花盛開,白色的花朵鋪滿一地,青澀的香氣暗暗蔓延。

    經過馬廄的時候,想起什麼,又趕緊跑到管馬的王伯身邊:“王伯,我今天要藉用一下那拂沙,可以嗎?”

    “行啊,王爺說這匹馬就歸你了,你隨時可以騎出去。”

    “太好啦!多謝王伯了!”她開心地跳起來,卻聽到旁邊的滌惡重重打了個響鼻,湊頭到她面前看著她。

    黃梓瑕怕它的鼻涕噴到自己,趕緊抬手按住它的鼻子,又心覺不對。面前滌惡那雙碩大烏黑的眼睛中,倒映著她身後的晴天白雲,也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頎長挺拔,就站在她的身後。

    她戰戰兢兢地回頭:“王爺。”

    李舒白站在她身後三步之遠,神情平淡:“一大早去哪兒?”

    “去……去和京城防衛司打一場馬球。”她壓根兒不敢欺騙面前這個人。今天這場馬球一打,李舒白還能不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還要靠著他帶她去蜀地呢,瞞著他對自己絕對沒有好處。

    “京城防衛司……王蘊?”他微微挑眉。

    “嗯,周子秦拉了昭王鄂王過來,我們組一隊,和王蘊打一場。”至於張行英,還是先隱瞞再說。

    李舒白最近忙得很,他身兼數職,朝中事務繁多,哪有那麼多時間管她,所以只“嗯”了一聲,便牽過滌惡,飛身上馬。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正去解那拂沙,李舒白又迴轉馬頭,居高臨下看著她說:“京城防衛司那一群年輕人,向來沒輕沒重,論起擊鞠的粗野是京城有名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揣摩他是什麼意思,又聽到他低而倉促地說:“你……小心留神,別傷到自己了。”

    “哦。”她點頭,有點心虛地抬頭看他。

    “免得你若是受傷,行程便要推遲了。”他丟下一句解釋,然後撥轉馬頭,馬上就離去了。

    留下黃梓瑕牽著那拂沙慢慢走過女貞子開遍的青磚路,忽然之間有點心虛的感覺。

    等她騎著那拂沙趕到馬球場時,發現張行英已經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場邊了。

    “張二哥。”她跳下馬,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你沒有熟悉的馬呀?”

    “我家怎麼可能買得起馬呢?”張行英不好意思地說,“所以,其實我平時也沒怎麼打過馬球,技藝很生疏。”

    “沒事,這回我們拉來了昭王和鄂王,京城防衛司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懷著顧忌,我們的勝算還是不小的。”黃梓瑕安慰他說。

    “嗯,總之,多謝你和子秦兄了。”張行英凝望著她說。

    黃梓瑕揮揮手:“沒啥,我們不會讓你回端瑞堂受氣的。”

    “就是嘛,今天非得把你弄進防衛司,然後到端瑞堂氣死那個老頭。”身後傳來周子秦的聲音。他手裡牽著自己的馬,拍了拍馬頸,“小瑕,打個招呼。”

    那匹馬立即很乖地向他們點頭致意。

    黃梓瑕聽到那個名字,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小瑕?”

    “對啊,黃梓瑕的瑕。”周子秦深情地摸著馬頭說。

    黃梓瑕和張行英默默對望一眼,都看見了彼此臉上無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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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9:07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四 如風如龍(一)

    旭日東昇,夏日的陽光剛一出來就給長安帶來了炎熱。

    京城防衛司來了百餘人,除了都尉王蘊之外,徐叢雲等幾個隊長、司中大部分人都來了,還有駙馬韋保衡居然也在。

    王蘊看著他們這邊,笑著過來問:“就只有你們三個人嗎?咦,只有兩匹馬,那可怎麼湊一隊馬隊?”

    他笑容溫和,可黃梓瑕怎麼瞧他怎麼覺得不自在。明知道他討厭自己,甚至可能是恨自己,但表面上卻還這樣輕鬆愉悅,這種人,是她最怵的對象。

    周子秦卻對著王蘊笑道:“急什麼啊,還有兩個人,待會兒過來時,你一定看到就會認輸了。”

    “哦……”王蘊瞧了黃梓瑕一眼,問,“難道是夔王爺?”

    周子秦眨眨眼:“不是,但也足以震到你了。”

    “那我拭目以待了。”王蘊笑道,轉身回到自己那邊的位置上。周子秦一眼看到駙馬韋保衡正在擦拭自己手中的一根球桿,不由得“哎呀”了一聲,說:“不會吧,王蘊太狠了!”

    “怎麼了?”黃梓瑕問。

    “韋保衡居然要上場!”

    “駙馬擊鞠很厲害嗎?”

    “豈止厲害!當初要不是他在大明宮元日的一場擊鞠賽中大放異彩,一個人控制了整場比賽,力挫吐蕃五大擊鞠高手,又怎麼會被皇上讚賞,被同昌公主看上呢?”

    “太狠了……”黃梓瑕看看周子秦那匹溫順無比的“小瑕”,看看連馬都沒有的張行英,再看看自己纖細的手腕,不由得覺得這場球真是堪憂。

    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擊鞠場外傳來一陣山呼萬歲的聲音,竟是皇帝帶著郭淑妃和同昌公主到來了。

    皇帝穿著玄色常服,面容上堆滿笑意,與女兒同昌公主說說笑笑地走到場邊。宮人們迅速陳設好了御座,郭淑妃十分溫柔體貼,親手為皇帝陳設瓜果點心,因怕沙塵,又親自蓋上錦罩。

    郭淑妃年紀與皇帝差不多,但因常年保養得宜,依然雪膚花貌,看起來如珍珠般豐腴瑩潤,極有風韻。

    同昌公主的眉眼與郭淑妃十分相像,但輪廓較硬,顯得五官比她母親單薄,雖然與皇帝言笑晏晏,眉目歡愉,卻依然掩不住本身那種銳利而脆弱的美,彷彿易折的冰凌。

    皇帝落座後,目光掃了眾人一眼,笑道:“聽說七弟九弟你們要來一場擊鞠比賽,朕趕緊就過來了啊!這可是一場難得的盛事,不容錯過。”

    大唐皇帝幾乎個個喜愛擊鞠,當年穆宗皇帝年僅三十,因為在擊鞠時被打球供奉誤擊頭部,以至於三十歲便中風駕崩。繼任的敬宗皇帝又因沉迷於擊鞠,年僅十八歲便被宦官謀害。但擊鞠風潮在皇室中依然有增無減,皇帝雖然不太擅長擊鞠,但卻極愛觀看,尤其是今日還有皇親國戚參與,更是讓他連朝政都丟下了,前來觀賞。

    眾人向皇上行禮見過。不知道是不是黃梓瑕太過敏感,她總覺得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笑容略顯僵硬。

    或許,他在看到她的時候,想起來身在太極宮的王皇后吧。

    等皇帝坐定,昭王與鄂王並轡而行,在眾人的簇擁中騎馬進來了。王蘊的看見他們向黃梓瑕等走去,頓時知道了他們請來的幫手是誰。但他神情如常,似乎毫不介意,只笑著從那邊過來,與兩位王爺見過,一番寒暄客套,舉止落落大方,連看見他們的驚喜都表現得分寸極佳。

    黃梓瑕只能默然給自己的那拂沙餵馬料。

    周子秦臉皮最厚,見兩位王爺也沒有多餘的替換馬匹,便直接對王蘊說:“王兄,跟你商量個事情吧,我們這邊缺一匹馬,不如你們借我們一匹? ”

    京城防衛司的人暗地嗤笑,畢竟,臨到比賽才向對方借馬的事情,估計是古往今來第一遭。

    王蘊卻毫不介意,一派光風霽月的坦然,抬手向後示意:“我們帶了十餘匹馬過來,子秦你看上哪一匹,儘管挑走。”

    周子秦也毫不客氣,一指駙馬韋保衡身邊的那匹栗色高頭大馬,說:“就那匹吧!”

    韋保衡笑道:“子秦,你簡直是個人精。”

    “廢話,你看上的馬,那自然是最好的,我最佩服你的眼光了。”他說著,毫不客氣地將栗色馬牽了過來,將韁繩遞到張行英手中,“趕緊騎上去試試,熟悉一下感覺。”

    韋保衡雖是駙馬,脾氣卻甚好。他隨手拉過了旁邊一匹黑色的健馬,笑道:“換匹馬照樣贏你。”

    馬球場已經清理平整,昭王李汭與王蘊猜枚,定下左右場地,雙方套上衣服,黃梓瑕這邊為紅衣,王蘊那邊為白衣。

    拳頭大小的球放置於場地正中,左右五人勒馬站在己方球門之前。

    令官手中小紅旗高揚,雙方的馬匹立即向著那個球直衝而去。九道塵煙向著中場迅速蔓延,十匹馬中,只有黃梓瑕的那拂沙沒有動,她冷靜地坐在馬上,在後方觀察形勢。

    昭王李汭的馬是千里良駒,一馬當先直取那顆球。他的馬步程極長,離球尚有兩丈餘,他已經做好了擊球的姿勢,馬蹄起落間,他球桿擊出,第一球已經飛向對方球門。

    駙馬韋保衡反應最快,立即撥馬回防,球在球門上一撞,彈了回來,正落在他的馬前。他一揮桿傳給王蘊,王蘊立即抓住對方球場上右邊的空檔,長驅直入沖向球門。

    黃梓瑕正橫馬站在球門前,見他來得飛快,她催促那拂沙,正面向著王蘊衝去。

    兩匹馬在電光火石之間擦過,兩根球桿在瞬間交錯,王蘊與她的馬各自向前衝去。

    王蘊帶過來的球,已經到了黃梓瑕的球桿之下,她右手輕揮,球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徑直傳向昭王李汭,不偏不倚落在他馬前。

    昭王面前正空無一人,輕輕鬆鬆便將球送入球門,首開得勝。

    “昭王爺,崇古,幹得好啊!”周子秦得意忘形地在馬上大叫,連自己要防著對面的人都忘了。

    眾人都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宦官,馬球居然打得這麼精妙,居然能在電光火石之間,從王蘊的手中輕取一球。場外觀眾都靜了一下,然後才轟然叫好。

    黃梓瑕目不斜視,催馬回到球門前,專注回防。

    王蘊只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趕向自己的場地。

    一開場便打出一個小高潮,連皇帝李漼也是讚不絕口,笑道:“不錯,不錯,七弟球技精進啊!”

    郭淑妃替他輕揮著扇子,一邊笑道:“是啊,還有那個小宦官,身手真不錯。”

    李漼也著意看了看黃梓瑕,點頭說:“那個小宦官名叫楊崇古,是夔王身邊的近人。”

    “咦,莫非就是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位?”郭淑妃以扇掩面,笑道,“聽說昭王當初曾向夔王討要過這位小公公呢,果然長相清俊,令人心生喜愛。”

    李漼一哂,未再說話。

    同昌公主心不在焉,手肘靠在父皇的榻背上,下巴支在手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皺眉看著場上來往的馬匹。

    場上此時氣氛已經十分熱烈,駙馬韋保衡一球破門,平了比分,高舉著球桿向場外的皇帝等人示意。

    皇帝笑道:“靈徽,駙馬看你呢。”

    “一身臭汗,理他呢。”同昌公主懶懶地說。

    夏日高懸,陽光已經十分強烈。

    比賽才開始不到一刻,黃梓瑕已經感覺到了壓抑。

    不僅是天氣炎熱,擊鞠場上飛揚的沙塵也令人呼吸遲緩。汗水濕透了每個人身上的衣服,但這種灼熱似乎更加重了場上人的興奮,馬匹的奔跑與馬場的沙塵一樣迅疾,來去如風,讓人連眨一下眼睛的空檔都沒有。

    她頂著烈日,擋在球門之前,盯著面前疾馳而來的人。

    王蘊。

    彷彿是故意的,他直衝著她而來。

    黃梓瑕警惕地望著他,緊持手中球桿,催馬向他迎去。

    就在兩人的馬頭堪堪相遇之時,王蘊忽然抬手,手中的球桿高高揮起,在將球帶向駙馬韋保衡的同時,他的球桿也揮過她的耳畔,向著她頭上的簪子擊去。

    黃梓瑕下意識地一矮身,伏在那拂沙的背上。

    她聽到球桿擦過她頭上簪子,輕微的叮一聲。

    後背忽然有一片冷汗滲了出來,夾雜在熱汗之中,讓肌膚都起了毛栗子。

    如果她的閃避稍微慢一點,此時她已經披頭散髮坐在馬上。或許,就會被人看出她的模樣,與那個正被通緝的女犯黃梓瑕長得如此相似。

    她猛抬頭,看見王蘊端坐在馬上,側臉看了她一眼。

    煙塵自他們之間漫過,她看見王蘊的眼神,冰冷而深暗。

    還沒等她直起身子,場邊已經傳來歡呼聲。駙馬韋保衡又進一球。

    周子秦騎馬跑到她的身邊,問:“沒事吧?”

    “沒事。”黃梓瑕皺眉道。

    “王蘊真是不小心,差點打到你的頭了。”他不滿地說,“看來他也在京城防衛司被那群粗爺們給帶壞了。”

    黃梓瑕沒有答話,只扶住自己的髮簪,又緊了一緊,說:“沒什麼。”

    話音未落,旁邊圍觀的眾人又響起一陣喧嘩聲。

    場上眾人轉頭看去,原來是夔王李舒白從外邊進來了,他沒有騎馬,身邊人幫他牽著滌惡進來。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張行英靠近她,有點緊張地問:“那個……崇古,王爺來了。”

    黃梓瑕只看了李舒白一眼,握著手中球桿,撥轉馬頭,說:“先別管,等打完這場球再說。”

    李舒白去見過了皇帝,皇帝趕緊叫人添了把椅子,讓他坐下。郭淑妃與同昌公主挪到後面去,他坐在皇帝身後半步。

    “那個楊崇古,球打得真不錯。”皇帝說道。

    李舒白望著場上又繼續縱橫來往的馬匹,淡淡地說:“她體力不行,估計支撐不了半個時辰。”

    皇帝笑道:“不過他面子不小啊,昭王和鄂王據說都是她邀來助場的,為了保他朋友進防衛司。”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張行英的身上,微微皺眉,卻只說:“想來是七弟九弟今日無事,所以陪他們玩一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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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9:18 |只看該作者
第64章 四 如風如龍(二)

    周子秦的小瑕性情溫順,一不留神就被防衛司的一匹黑馬踹中,小瑕痛得往旁邊狠命一竄,周子秦差點沒掉下來。

    “卑鄙啊!哪有對著別人的馬下手的!”周子秦大叫。

    正在防守的黃梓瑕,聽到周子秦這一聲呼叫,不由自主地目光微轉,向他那邊看去。

    而她對面的王蘊,居然毫不理會旁邊正在搶球的人,驅馬向著她狠狠撞過去。

    那拂沙訓練有素,在那匹馬撞過來的一剎那,硬生生揚起前蹄,以後蹄為支撐,向右方轉側過半個馬身,堪堪避過了他這一下撞擊。

    而王蘊卻在兩個馬身交錯而過的一剎那,貼在了那拂沙的近旁。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場邊人正在喧嘩叫好,鄂王李潤斜刺裡穿出,駙馬韋保衡的手中的球竟被他一下擊中,直飛向另一邊球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個球,盯著它一路高飛過半個球場,那裡周子秦正在爬上馬背,而張行英立即回過神,追著球向著無人防守的球門衝去。

    在熱烈氣氛中,只有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場地另一邊。那裡王蘊與黃梓瑕的兩匹馬,在無人理會的球門外,緊貼在一起。

    黃梓瑕催促那拂沙,調轉馬頭就要離開。

    王蘊卻催馬趕上她,他就在她身後半個馬身,以至於,在這樣的喧嘩聲中,都能聽見他壓低的聲音,自她的身後傳來:“聽說我的未婚妻黃梓瑕,擊鞠技藝在蜀地無人能及。”

    黃梓瑕頓了頓,勒住了馬韁。

    叫好聲響起,張行英那一球,毫無懸念地擊入了球門。

    王蘊彷彿沒看見場上的勝負。他的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平靜得幾乎有點冰冷,“你看,球場這麼混亂,要發生一點情況實在太簡單。只要我一不小心,打散你的頭髮,或者……”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汗濕的頭髮粘在臉上,抹的那一層黃粉已經被汗水沖得不太均勻,看起來像是滿臉灰塵,卻也能依稀讓人看見底下細緻光滑的肌膚。

    “……或者不小心,將你的外衣弄破了呢?”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回頭看著他,勉強說:“恕奴婢愚鈍,不知道王都尉在說什麼。”

    他沒有理她,只直直地盯著她,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王家到底虧欠了什麼……”王蘊緩緩放下手中球杖,一字一頓地問,“以至於,黃梓瑕寧可殺了全家,也不願意嫁給我?”

    有兩三匹馬從他們身邊越過,又一輪進攻與回防開始。

    周子秦大喊:“崇古,快點回防啊!”

    昭王李汭笑道:“王蘊,你不會還威逼利誘崇古不許贏球吧,你看他臉色這麼難看。”

    王蘊轉頭對他高聲笑道:“怎麼會,我是看她球技這麼高超,想約她私下切磋切磋。”

    他轉頭看她,刻意壓低的聲音,只有她一人聽見:“今晚酉時,請你過府一敘。”

    黃梓瑕勒著那拂沙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韁繩在她的手掌上勒出深深一條泛白痕跡。

    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她,手中的球桿斜斜指著地面。

    終於,她咬住下唇,微一點頭。

    王蘊唇角微揚,冰冷的一絲笑意,隨即撥轉馬頭,轉身離去。

    李舒白站起來,對發令官示意。

    場上眾人正不知為什麼要停下,卻見李舒白朝著黃梓瑕勾勾手指。

    她縱馬奔向他。在炎炎夏日中一場球賽打到現在,她胸口急劇起伏,汗如雨下。她畢竟是個女子,體力比不得男人,已經十分疲憊。

    早已換好紅色擊鞠服的李舒白叫人牽過滌惡,飛身上馬,說:“換人。”

    黃梓瑕頓時愕然。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瞥了緊張看著這邊的張行英一眼,聲音冷淡:“就這體質,還敢逞強。”

    黃梓瑕默然無語,仰頭看著坐在馬上的他,將手中的球杖遞給他。

    強烈陽光的背後,他的面容在逆光裡看不清晰,只剩得一雙眼睛熠熠如星。她聽到他的聲音,不輕不重滑過她的耳畔:“幫助被我趕出去的人,待會兒,你最好給我個交代。”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而滌惡已經急不可耐,衝進了擊鞠場。

    夔王李舒白一上場,局勢自然大變。原本膠著的比分瞬間拉開,王蘊與駙馬聯手亦擋不住他。

    滌惡彪悍無比,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在場上沖突,瀰漫的煙塵之中,只見一襲紅衣的李舒白揮桿,進球傳球瀟灑利落,縱橫馳騁間不留半點情面。

    王蘊苦笑著與韋保衡商量說:“夔王氣勢太盛了,無論如何也要先截下他一球,先挫一挫他的銳氣,我們這邊才有機會。”

    韋保衡點頭,兩人一左一右夾攻,招呼其餘三人趕上,企圖阻截住李舒白的來勢。

    李舒白被五人圍住,依然無動於衷,只回頭看了一眼昭王以示呼應,球桿微動,馬球被他精準地自五匹馬亂踏的二十隻腳之間撥出,直奔向昭王。

    “搶球!”韋保衡大吼,正要追擊,卻見李舒白翻身而下,只用一隻腳尖勾住馬蹬,身子如燕子般輕輕巧巧探出,手中球杖一揮,不偏不倚截下了韋保衡揮到半途的球杖,順勢一帶,韋保衡的球杖反而一轉,將球轉向了前方。

    球被帶離了方向,與王蘊的馬頭堪堪擦過,直飛向前方正在縱馬飛奔的張行英。

    張行英控馬靈活,應變飛快,居然在千鈞一發之際揮桿停球,將那一個球送進了球門之中。

    “好啊!四弟平時不愛擊鞠的,原來深藏不露!還有那個進球的小伙子,反應挺靈敏的,身手不錯!”皇帝擊節讚賞。

    同昌公主已經呼的一聲站了起來,站在休息處對著駙馬韋保衡叫了一聲:“阿韋!”

    韋保衡趕緊下了馬,跨出場地朝她奔來。

    同昌公主卻又重新坐回椅上了,只抬眼皮看他一眼:“平常不是天天誇自己擊鞠厲害嗎?今日我算見識了。”

    韋保衡被罵得訕訕的,只能賠笑:“公主說的是,我今日是打得不行……”

    “公主侄女,你看不出來,阿韋這是怕在皇上面前失了我們的面子,所以才留了余力嗎?”昭王過來喝水,笑著過來打圓場,“行啦,男人們打球,你坐著看就好,嘴皮子動多了沾塵土,你說是不?”

    同昌公主沒好氣地看他一眼,語氣輕慢:“是,九叔您也請對駙馬手下留情。”

    場上人都下馬休息,把馬匹丟在場上末世重生之桃木。滌惡精力充沛,兇巴巴地到處挑釁其他馬,搞得眾馬都只敢龜縮在一角,眾人都是大笑,連剛剛輸球的都忘記鬱悶了。

    黃梓瑕幫著眾人端茶倒水,一轉頭看見駙馬韋保衡低頭看地,在瀰漫的煙塵與熾熱的陽光下,他的臉色鐵青,因強自咬緊牙關,使下巴緊繃,露出一個扭曲的弧度。

    汗水順著他的面容滑下,讓黃梓瑕以為這一瞬間他會再難抑制,誰知就在那滴汗水落在他手背上之時,他抬起手用力甩開了那滴汗,而臉上的可怕表情也像是被遠遠甩開了,又露出那種慣常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茶杯,說:“多謝。你打得著實不錯。”

    “崇古確實厲害。”鄂王也笑道。

    周子秦說:“以後每天早上跟我沿著曲江池跑一圈,保准你一年後打遍長安無敵手!”

    李舒白平淡地說:“她沒空。”

    原本熱鬧的氣氛,被他一句話弄得頓時冷了下來,眾人都默然各自喝茶去了。只有周子秦還在那裡想挽回氣氛:“哈哈哈,當然,就算再怎麼樣,也還是比不上夔王爺……”

    沒人理他。

    一群人休息了一盞茶時間,昭王號召眾人:“繼續繼續。”

    眾人各自上馬,發令官手中紅旗飛舞,長嘶聲中,馬蹄響起,數匹馬正急沖向對方場地時,忽然有一匹馬痛嘶一聲,前蹄一折便倒在了地上。

    正是駙馬韋保衡的那一匹黑馬,在奔跑之間轟然倒地。騎在馬上的韋保衡猝不及防,被馬帶著重重摔向泥地。幸好他身手靈敏,反應極快,在撲倒在地的瞬間已經蜷起身體,向前接連兩三個翻滾,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頭。

    全場大嘩,同昌公主跳了起來,直奔向馬球場。

    就連皇帝與郭淑妃也急忙走到場上。擊鞠的眾人已經全都下了馬,圍著韋保衡。

    李舒白命人馬上去叫防衛司的軍醫過來。軍醫幫駙馬上了脫臼的手臂,又抬手按過駙馬全身,才對眾人說:“傷得不重,沒有危及骨頭。”

    同昌公主看著韋保衡臉上的擦傷,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那要看調養怎麼樣了,有些人天生易留疤痕,那就有點糟糕……”軍醫趕緊說。

    “要是治不好,你自己知道輕重!”同昌公主冷然道,“我可不要一個破了相的駙馬!”

    “哎~靈徽。”郭淑妃微微皺眉,無奈喚她。

    皇帝卻說道:“公主的話就是朕的話,聽到沒有?”

    “是,是。”軍醫戰戰兢兢,全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幾乎站不住了。

    韋保衡捂著額頭,說道:“沒什麼,小傷而已,這場球還沒打完呢。”

    “還要打?差點都沒命了!”同昌公主怒道。

    “我看不必了,今日到此為止吧。”王蘊說著,目光投向李舒白。

    李舒白將手中球杖遞給黃梓瑕,說:“就此結束吧,意盡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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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四 如風如龍(三)

    周子秦趕緊問王蘊:“那麼張兄弟的事……”

    王蘊目光轉向黃梓瑕,她看到他眼中的意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一下頭。

    王蘊轉頭對張行英說道:“你今日身手大家都看到了,著實不錯。我們這兩日便會研討商議,你靜候即可。”

    周子秦興奮地抬手與張行英擊掌。

    這邊他們幾人還在慶祝,那邊同昌公主勃然發作,聲音遠遠傳來。她指著那匹黑馬大吼:“所有人都沒事,偏偏駙馬就這麼湊巧,差點沒命?”

    眾人都知道同昌公主嬌縱至極,幾位王爺只當沒看見,打球的人尚可去安慰韋保衡,管馬與管擊鞠場的小吏則慘了,只能低頭挨訓。

    皇帝拍拍同昌公主的肩,說:“靈徽,稍安勿躁。”

    同昌公主霍然回頭,抓著他的衣袖,叫他:“父皇……”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竟帶著難以自抑的一種恐懼。

    皇帝詫異問:“怎麼了?”

    “父皇,前幾日……薦福寺中,那麼多人,偏偏我身邊的宦官就這麼湊巧,在人群中被雷劈死。現在又輪到駙馬……父皇您難道覺得,我身邊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都只是意外嗎?”同昌公主說著,臉色也迅速變得蒼白,“我身邊,跟了我十幾年的宦官就這樣活活被燒死了呀!我的駙馬,現在又突然發生這樣的事,要不是他應變及時,後果不堪設想了!”

    郭淑妃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說:“靈徽,你別多想了,一切不過是突起變故……”

    “父皇,什麼叫突起變故?宦官死了,駙馬傷了,萬一……萬一下一個輪到的,就是我呢?”她面容蒼白,鬢邊金步搖瑟瑟亂抖,畫出惶急不安的弧度。

    皇帝見女兒這樣驚惶,也不由得動容,安撫道:“怎麼會?有父皇在,誰敢動朕的女兒?”

    郭淑妃看了同昌公主一眼,擁住她的肩膀,說:“行啦,放寬心,並沒什麼大事。”

    同昌公主卻甩開郭淑妃,哀哀望著皇帝,說:“女兒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憐惜地低頭看她:“你說。”

    “我聽說,那個夔王府的小宦官楊崇古破案十分厲害。我看大理寺的人口口聲聲說是天譴,絕對是找不出真相了,請父皇一定要答應女兒,讓楊崇古過來調查駙馬和魏喜敏這兩件事。”

    黃梓瑕沒想到同昌公主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由得怔了一下。

    而皇帝顯然也是詫異,看了黃梓瑕一眼,沉吟不語。

    同昌公主情急之下抱住了皇帝的手臂,搖晃著如小女孩般乞求:“父皇!女兒……女兒真的很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父皇以後就再也看不見女兒了……”

    “別胡說!”皇帝打斷她的話。

    同昌公主仰望著他,那一雙眼睛中漸漸蓄滿了淚水,眼看就要滾落下來。

    皇帝見到她這般模樣,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頭問李舒白:“四弟,既然公主這樣說,不如你就將這小宦官借調到大理寺中,幫助崔純湛調理一下薦福寺那場事情?”

    李舒白不動聲色道:“請皇上恕臣弟愚昧,薦福寺那場混亂,不是因天降雷霆引爆了蠟燭,致使發生踩踏悲劇麼?公主府上宦官之死,想必是因湊巧被擠到了蠟燭近處,才會在起火時不幸被引燃。”

    “若說只是這一件事的話,尚可說是湊巧,可駙馬這件事呢?為何都是與我有關的身邊人出事?”同昌公主問。

    見她說話這般無禮,郭淑妃忍不住拉了同昌公主一下。而皇帝也責怪地說道:“靈徽,怎麼跟你四叔說話?”

    同昌公主勉勉強強低下頭,說:“四皇叔,侄女如今身邊時有禍患發生,您難道連一個小宦官都捨不得?您就讓他給我出幾天力吧,好歹之前四方案那麼大的案子,他輕輕巧巧就破了,您讓他幫我查看一下身邊的動靜,又有什麼打緊的?”

    郭淑妃在旁邊皺眉道:“靈徽,我聽說夔王不日就要出發去往蜀地,楊公公是夔王身邊近侍,你卻要他留下來幫你,似乎不妥?”

    “四皇叔身邊服侍的人那麼多,少個把又有什麼關係?”同昌公主目光看向黃梓瑕,“楊公公,你倒是說說,此事你是拒絕,還是答應?”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以奴婢淺見,薦福寺踩踏事件,確實出於天降霹靂,湊巧引燃了蠟燭。此事源頭在於天雷,即使奴婢想要查找兇犯,亦不可能向上天尋索。”

    同昌公主悻然一指韋保衡,又問:“那麼駙馬此事呢?”

    “駙馬自己牽的馬,之前亦曾經換馬。以奴婢看來,大約又一個意外。”

    “意外,意外,我不信有這麼多意外!”同昌公主狂怒,那張漂亮單薄的臉上,盡是咄咄逼人的鋒芒。她瞪著黃梓瑕,怒喝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要讓差點害死駙馬的管馬人千刀萬剮!還有,京城防衛司衙門裡管馬的所有人,都要負責任!”

    “靈徽,你近來脾氣見長,克制點。”郭淑妃拉住她說道。

    同昌公主摔開她的手,只一味看著皇帝,一張臉只見煞白發青,讓人擔心她怒極了會暈厥過去。

    皇帝無奈,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滿是疼惜。

    李舒白見他這樣,便在旁邊說道:“皇上,其實臣弟原本打算近日要去蜀地,但臨時又有些許小事未曾辦妥,估計會拖延幾天。既然同昌看上了楊崇古,那麼就讓她借調到大理寺幾日,跟著他們跑一跑此案吧。若能讓同昌心安,那是最好。若是最後沒有結果,也是楊崇古能力所限,到時同昌想必也能諒解。”

    “四弟能體諒,那是最好了。”皇帝無奈看了同昌公主一眼。

    同昌公主朝著李舒白行了一禮,聲音僵硬地說:“多謝四皇叔。”

    郭淑妃也自鬆了一口氣,與皇帝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但黃梓瑕站在旁邊看著,總覺得她眉目間似有隱憂。

    同昌公主向黃梓瑕看過來,問:“不知楊公公準備從哪裡開始查起?”

    黃梓瑕略一沉吟,說:“從那匹馬下手吧。”

    駙馬被公主府侍從扶走,而同昌公主跟著淑妃的鑾駕,緩緩向著公主府行去。

    同昌公主靠在車內榻上,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顛簸中跳動的車簾。雖然是厚重的錦簾,但外面熾熱的陽光還是隱隱透了進來,隨著簾幕的跳動,光線也微微波動,投在她們兩人身上,一種動盪不安的氣氛在她們之間流動出來。

    郭淑妃皺眉看著她許久,終於開口說:“你不該讓那個楊崇古幫你調查的。”

    同昌公主目光依然定在隔簾而來的陽光上,怔怔許久,才說:“我覺得,肯定是荳蔻在作怪。”

    “就算是她,難道那個楊崇古還能降服冤魂不成?”郭淑妃壓低聲音,咬牙悶聲說道,“活著的時候本宮尚且不怕,死了難道就怕她不成了?”

    “就算荳蔻死了,誰知道她以前的親朋好友會不會有人知曉此事?何況,母妃別忘了我們身邊就有個人,對荳蔻牽腸掛肚。”同昌公主咬住下唇,緩緩地說,“我們身邊這些人,哪個心懷鬼胎,母妃可看得出來麼?”

    郭淑妃低嘆一聲,皺眉看她,說:“太極宮中那個人,依然還想著重回大明宮,不肯死心呢。母妃如今正在要緊時刻,現在這個關頭,我們絕不能出一點紕漏。你讓那個楊崇古近身調查,豈不是引狼入室麼?”

    同昌公主一時語塞,許久才悻悻說道:“那個荳蔻,生前是個混賬,死後終究也是個禍害!”

    “不過,那個楊崇古介入此事,也未必就不好。”郭淑妃輕揮手中紈扇,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說,“他畢竟是夔王的身邊人,若能以他為橋樑,爭取到夔王的支持,你的母妃變為母后,也是指日可待——畢竟朝中,如今能與那個人抗衡的,也只有夔王一個人了。”

    “可萬一我們所做的,被父皇發現了呢?”

    “你怕什麼,你父皇如此疼愛你,難道他還能對你怎麼樣?”郭淑妃輕輕做到女兒身邊,伸手攬住她,“靈徽,母親如今只得你一個,你若不站在母親的身邊,母親這輩子……可怎麼辦呢?”

    同昌默然張口,聲音卻消失在喉口,許久,她才低下頭,勉強說:“無論如何,我與母親同進退。”

    黃梓瑕蹲著,李舒白站著,兩人在那匹摔倒的黑馬旁邊,查看馬匹的四蹄。

    可憐一匹高大黑馬,已經撅折了右前蹄,正趴在地上哀哀喘息。

    黃梓瑕仔細研究著馬的右前蹄,說:“馬掌鬆脫了。”

    這個馬掌為鐵質半月形,上面有鏽跡,下面接觸地面的地方略有磨損,但總體還算較新,卻偏偏少了兩根釘子。

    掉落的兩根釘子位於左右兩邊,十分湊巧,都是最後一根。馬掌上沒有了這兩根釘子,就類似於人穿著不繫帶的木屐,一提起腳時,鞋跟就鬆脫了,自然會在急速奔跑的時候絆倒。

    黃梓瑕將馬蹄按住,仔細看著馬掌中間用來釘釘子的凹處,皺眉說:“有痕跡。”

    李舒白半蹲下來看了看。看見馬掌上釘釘子的凹處,有極其細微的一道淺色痕跡,細如針芒,隱藏在鐵鏽中間。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很明顯,不久之前,有人將馬掌的釘子撬出了,當時用的工具,或者鐵釘被起出時,在馬掌的鐵鏽上劃過,留下了這樣一道痕跡。 ”

    “現在的第一個問題是,那個動手腳的人,是有針對性的,還是無差別下手。”黃梓瑕抬手將頭上簪子一按,取下中間那根玉簪,在地上畫了兩條線:“如果是針對某人的,那麼,究竟是針對駙馬的,還是針對他人而駙馬不巧做了替罪羊?如果是無差別的,只是想讓場上無論誰受傷,那麼目的何在,有何人能受益?”

    李舒白點頭,沉吟不語。

    黃梓瑕又在地上畫了兩條線,說:“第二個問題是,馬掌釘子被撬,短時間內便會出問題。但這匹馬卻是在上場許久之後才出事的。這裡面有兩種可能,一是犯人用了什麼手法,可以讓這匹馬在上場很久後才會出事,二是兇手下手的時間,是出事之前,駙馬下馬到場外,同昌公主責備駙馬的那一刻。”

    李舒白抬起手,指了指第一條線:“如果是擊鞠前下的手,我們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讓駙馬選中做過手腳的那匹馬。”

    他的指尖又落在第二條線上:“如果是中途休息時下手,那麼我們要考慮的就是,當時誰接近了那匹馬。”

    黃梓瑕回憶當時情景,微微皺眉:“同昌公主召喚駙馬之後,場上人陸續都下馬休息了。如果當時誰還在別人的馬旁邊逗留,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沒人有特別舉動。”李舒白肯定地說。他目光那麼敏銳,一眼掃過絕不可能忘記。

    “而且我記得,當時養馬的差役本來要給馬匹們休整一下的,可所有的馬都被滌惡欺負得縮在一旁,他們也就沒有進去了。”黃梓瑕點頭道。

    “因此,這樣看來第一條應該是比較大的可能。”李舒白說。

    黃梓瑕肯定地說:“如此一來,本案最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在十幾匹馬中,讓駙馬不偏不倚剛好挑中被動過手腳的那一匹。”

    “而且還要在周子秦搗亂,把韋保衡挑的第一匹馬牽走的情況下。”

    她沉吟道:“有沒有另一個可能,或許兇手一開始考慮的就是排除掉最好的那匹馬?王爺來得較遲,所以不知道,在開場之前,駙馬本選的是張行英那匹栗色馬,可周子秦拉去給張行英了,他才臨時換了這匹。這樣看來,是一再湊巧,才讓他騎上了這匹馬。”

    “駙馬如今是同平章事,而且又屬於外來是客,於情於理都應是第一個挑馬。而兇手沒有對最好的那匹栗色馬下手,針對的目標便不應該是駙馬了。難道他們早就計算好張行英沒有馬,周子秦會向京城防衛司借一匹?”

    黃梓瑕想了一下,搖頭說:“這匹馬當時是駙馬隨手挑的,而且這匹黑馬,在一眾馬中並不出挑,沒人會認為它能列第二。”

    推論至此,已經進入死胡同,沒有了出路。

    黃梓瑕便讓管馬人將馬掌取過,她拿著,與李舒白一起離開了擊鞠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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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09:44 |只看該作者
第66章 五 濃墨淡影(一)

    擊鞠場旁邊的休息處,眾人脫下外面的球衣,準備休整好之後回去。

    昭王早有準備,早就命人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擺上。幾個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冰屑,冷氣裊裊上升,如煙如霧。

    幾個水晶杯往桌上一擺,準備倒酒。可惜幾個侍衛宦官們抬酒桶,手臂不穩,好幾次濺在外面。

    “我來吧。”張行英說著,接過酒桶,單手就提了起來。他身材偉岸,臂力極強,百多斤重的酒桶抱在懷中,說倒就倒,說停就停,輕鬆自如。

    昭王開心地把水晶杯放在冰上鎮著,一邊問張行英:“你叫什麼來著,張行英?身手不錯啊,這樣吧,京城防衛司若不要你,我要你!你就跟著我左右,每天給我倒酒都行啊!”

    張行英個性靦腆,也不會說話,只顧尷尬地笑。

    鄂王先給李舒白端了一杯鎮好的葡萄酒:“四哥,這是九弟從西域吐火羅弄來的葡萄酒,號稱三蒸三曬。顏色是不錯,你品嚐下。”

    “相當不錯。”李舒白只給了簡單四個字,卻已經足以讓昭王得意了,對著鄂王笑道:“七哥,你只喜歡喝茶,哪懂得酒的好處。特別是一場球打下來,再喝上幾杯冰鎮美酒,人生至此,就差一個古樓子了,最好是剛出爐還冒熱氣的那種。”

    古樓子是時下流行的一種羊肉大餅,大受京中人歡迎。旁邊翻來覆去研究馬掌的周子秦聽到,立即抬頭說:“我也喜歡吃,不如去我家,讓廚娘做一個吧。”

    昭王搖頭:“現在叫人做,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張行英在旁邊欲言又止,黃梓瑕問:“張二哥,近午時了,你不先回去嗎?”

    張行英趕緊說:“早上來的時候,我、我妹說今天是個大日子,要給我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吃。要不……我現在就回家,把它送過來。”

    “咦?”昭王頓時來了精神,“你妹妹做得好嗎?”

    “我覺得挺好的,不過羊肉貴,她平時沒做給我吃過……”

    “那就別回家拿了,古樓子就要熱氣騰騰從爐裡取出來就吃才好嘛! ”昭王抬手一指葡萄酒和桌案,“走走,收拾東西,直接去吃! ”

    黃梓瑕哭笑不得,跟著三位王爺出了擊鞠場。

    黃梓瑕想到一件事,便問:“張二哥,你不是只有一個哥哥嗎?哪來的妹妹?”

    張行英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頭都差點埋到胸口去:“遠……遠房的。”

    李舒白瞥了他們這群不著調的人一眼,自然不會湊這樣的熱鬧,到門口就丟下一句“有事”,便與他們分道揚鑣,往中書省去了。

    剩下幾個人騎著馬,熱熱鬧鬧往普寧坊而去。

    周子秦悄悄地告訴黃梓瑕和張行英說:“你們知道嗎?昭王當初有一次呀,半夜醒來忽然想聽教坊司的玉脂姑娘吹笛,但是當時已經宵禁,王爺覺得明目張膽犯禁不太好,於是就……”

    說到這裡,他嗤嗤竊笑,卻不再說下去。

    前面昭王耳朵很尖,居然已經聽到了,回頭對著他笑罵:“周子秦你個混蛋,這麼一件破事翻來覆去地說,本王的臉都要被你丟光了!不就是本王換上更夫的衣服偷偷出去,然後被京城防衛司逮個正著,所以在衙門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王蘊過來,才把我放出來嗎?”

    連鄂王李潤也忍不住笑了,那顆硃砂痣在舒展的雙眉間顯得格外動人:“九弟,你真是荒唐,京城防衛司的人自然不肯相信你就是昭王了。”

    “所以啊,今天把他們氣焰給打壓的,真是大快我心!”昭王揮著馬鞭哈哈大笑,“楊崇古,下次有這樣的好事,還叫我!”

    黃梓瑕看著這個渾不像話的王爺,也只好當做自己沒聽見,苦笑著把臉轉向一邊。

    普寧坊的大槐樹下依然圍坐著一堆閒人,正在口沫橫飛地傳播閒言碎語:“哎哎,那個老張家的二兒子,昨天被端瑞堂趕回來了,你們知道嗎?”

    “趕就趕嘛,人家現在白撿了個漂亮媳婦兒,抵得上在端瑞堂幹一輩子了!”

    “哎你別說,我覺得那小姑娘有點不對勁,昨天半夜啊,我就聽到他家院子里傳來隱隱約約的年輕女人抽泣聲!真滲人啊……是不是被張行英給打了啊?”

    “不會吧?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啊……”

    聽著別人的閒言碎語,張行英有點無奈而尷尬地看著他們,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其……其實他們說的是阿荻,她不是我遠房親戚,我看她無父無母倒在路邊,挺可憐的,就把她帶回家了。我們……我們挺好的,準備過幾個月就……就……”

    眾人看著他的大紅臉,頓時了然,周子秦和他打過一場球,儼然已經是兄弟了,立即起哄:“好啊,什麼時候成親,我們來喝喜酒!”

    “還沒定呢……最主要現在家裡也沒啥錢。哦,各位請往這邊走。”他拘謹得幾乎要找個地洞鑽下去,趕緊領著他們往家裡走。

    張家雖然不大,但院子不小,收拾得著實乾淨整齊。

    院外是一排木槿花樹籬,左邊一株石榴樹,右邊一個葡萄架,架子下放著石桌石凳。屋旁還引了外面水渠進來,設了一個小池子,裡面養了三四條紅鯉魚,池子邊一叢菖蒲,數株鳶尾,清新可愛。

    此時正有個少女蹲在小池邊清洗剛摘下來的白木槿,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她站起回頭,驚惶不安地掃視著面前這群人,直到看見張行英才鬆了一口氣,訥訥叫他:“張二哥。”

    “阿荻,那個……早上出門的時候,你說幫我做古樓子的,然後他們是,是……”

    “是朋友,張二哥的朋友,慕名來吃你做的古樓子。”昭王哈哈笑著,打斷張行英的話。

    名叫阿荻的少女長相十分清麗,跟手中水靈靈的木槿花似的,雖然不算什麼艷麗名花,但那種清新嬌嫩的少女氣息格外動人。她似乎十分怕生,只略微向他們點了下頭,便低頭端起洗好的白木槿,一轉身就進了屋內。

    張行英趕緊招呼大家進屋坐,昭王卻擺手,命人把酒擺到葡萄架下,隨意就在石凳上坐下了,對鄂王說:“這小院子真不錯,比七哥你那個茶室有趣多了。”

    鄂王李潤無奈笑著,示意黃梓瑕和周子秦也都坐下。

    張行英從裡面端出一個兩尺見方的古樓子,放在桌上。這餅烤得焦脆燦黃,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眾人都迫不及待掰了一塊品嚐,羊肉的香混合在餅皮的脆裡面,入口的那種鮮美,叫人直欲昇仙,不似人間美味。

    幾個人剛打完球飢腸轆轆,更覺這個古樓子味道絕妙。昭王幾乎搶了一半捧在手上吃,問:“張行英,這是剛剛那姑娘做的?”

    張行英點頭,說:“她說再給做個木槿蛋花湯,各位先慢點吃,我去幫忙。”

    他說完,飛也似地跑裡面去了。黃梓瑕手中捏著一塊餅,踱步到門口一看,那位阿荻姑娘正在灶台邊打雞蛋,張行英坐在那兒燒火。

    火苗子在膛中吞吐,一片柴灰飛出來,粘在了張行英的臉上。阿荻輕聲喚他,指了指臉頰,張行英抬頭看她,胡亂將自己的臉抹了幾下,那柴灰卻在他臉上被塗抹成了一片。

    阿荻搖頭無奈,只能趕緊將手中的雞蛋倒入鍋中,用筷子攪了兩下,就走到張行英身邊,彎下腰,抬起袖口幫他輕輕擦去那片灰跡。

    張行英抬頭朝她一笑,笑容有點傻乎乎的,在灶中偶爾竄出來的火苗映照下,微帶暈紅。

    黃梓瑕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某一年的春日,某一個人,為她爬到山壁上採一朵開得最盛的花朵時,臉頰上也是蹭上了一片塵埃。

    那時的她,也是這樣用袖口幫他輕輕擦去,與他相視而笑。

    大約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吧。

    她臉頰上的笑容還未褪去,心口已經感覺到劇痛。那種近乎於鈍刀割肉的疼痛,讓她只能扶著牆,慢慢地蹲下去,抱緊自己的雙膝,拼命地喘息著,讓自己維持平靜。

    那個人,已經與她恩斷義絕了。

    而她卻為了他,成為了被四海緝捕的屠殺親人的兇手。

    若沒有愛上他,或許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的祖母與叔叔,依然在蜀地幸福地生活著,一切噩夢般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崇古,崇古?”

    她聽到周子秦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抬起頭,果然看見周子秦的面容,關切而緊張:“崇古,你怎麼啦?”

    “我……”她慢慢地回過神來,看著面前的他,許久才擠出一句話,“大概是剛剛打球太累了。”

    “哎,你呀,太逞強了,幸好夔王爺幫你上場了,不然,你非暈在場上不可。”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拉到石桌邊坐下,來,“喝碗湯,新鮮的木槿花真是爽滑甜美,你肯定喜歡的!”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這盞湯,喝了一口,點頭說:“確實好喝。”

    鄂王也讚賞道:“還是新鮮的美味,比王府中那些整日在爐子上熱著等我們傳膳的好多了。”

    昭王問張行英:“她叫阿荻是嗎?你問問願不願意到我府上幫傭?每次我打球時,她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就行!”

    黃梓瑕端著碗,默默無語。

    原來這位昭王根本就是喜歡到處挖人牆角,有一點自己看得上的就想要弄回家。算上她那回,已經見到他三次企圖挖人了。

    卻聽張行英說:“王爺見諒,阿荻真是我上個月進山採藥的時候,在路邊撿來的。她家世不明,日常又連門都不出,所以我想她無法伺候王爺的。”

    周子秦詫異:“什麼?真是路邊撿到的?”

    “是,是啊,她當時昏倒在山路邊,我剛好去採藥,就把她背回家了……”

    周子秦不由得羨慕嫉妒:“隨隨便便在路邊撿個人,就能撿到這麼漂亮可愛的姑娘,而且還這麼會做飯,簡直就是撞大運啊!”

    黃梓瑕則沉吟問:“阿荻姑娘是什麼來歷,家人在哪裡,又為什麼會昏倒在山路上呢?”

    張行英愣了一下,說:“她……她沒提,所以我也就不問了。”

    黃梓瑕見他眼神閃避,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似乎隱瞞了什麼。但她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個外人,他們如今在一起這麼好,又何必問那些事情呢,沒得增加心結,給他們添麻煩。

    周子秦想到什麼,趕緊說:“對了,張二哥,下月我爹燒尾宴,在家宴請皇上,到時一定要讓她幫我們做個古樓子啊!”

    “那沒問題的,做好後快馬加鞭送過去,這種天氣,保證上席時還燙嘴。”

    幾個人讚賞著阿荻的廚藝,卻發現鄂王李潤一直望著堂屋內,神情恍惚。

    黃梓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他看著一張供在案桌上的畫。

    堂屋中原本供著一張福祿壽喜,卻另有一張一尺寬,三尺長的畫掛在福祿壽喜​​圖的前面。這張畫質地十分出色,雪白的綾絹上,裱著一張蜀郡黃麻紙,上面畫的卻是亂七八糟幾團烏墨,沒有線條也沒有清晰形狀,不像畫,倒像是打翻了硯台留下的污漬。

    鄂王李潤看著那張畫,臉色漸漸變為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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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五 濃墨淡影(二)

    “七哥,你怎麼了?”昭王問他。

    而他居然連昭王的問話都顧不上了,只用顫抖的手指著那副畫,聲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滯澀:“那畫……那畫是什麼?”

    張行英回頭一看,趕緊說:“是我爹當年受詔進宮替先皇診脈時,先皇御賜的一張畫。”

    昭王笑道:“先皇字畫出類拔萃,怎麼可能畫這樣一幅畫。”

    “是啊,而且這幅畫還有揉過的痕跡,我也暗地想過可能是拿來吸筆上墨汁的紙,被我爹如獲至寶撿來的吧,不然這些亂七八糟的圖案是什麼?”張行英忙說道,“而且我爹對這幅畫視若性命,這不,知道我今天要受京城防衛司考驗,就把畫拿給我,讓我焚香叩拜,以求先皇在天有靈,保佑我能通過京城防衛司的考驗。”

    他說著,轉身進屋內將那副畫取下,準備放到盒子中去。鄂王李潤站起來,跟著他走進屋內去,問:“我可以看一看嗎?”

    “當然!”張行英趕緊恭恭敬敬將那副畫遞到他的手中。

    見鄂王李潤這麼感興趣,幾個人也都圍了上來,仔細觀看上面那三團墨跡。

    不過是三塊大小不一、毫無章法的塗鴉,亂七八糟繪在紙上。黃梓瑕左右端詳看不出什麼意味。但是她在鄂王李潤轉側畫面時,看見了隱藏在濃墨之下的一點殷紅色,不由得向那一點仔細看去。但看了許久,也只有那一點針尖大的紅色,其餘全是深深淺淺的黑。

    昭王忽然一拍手,說:“本王看出來了!”

    周子秦趕緊問:“昭王爺看出什麼了?”

    “這是三個人啊!”昭王指著三團墨跡,眉飛色舞地說,“你們看,從左至右,第一幅,畫的是一個人在地上掙扎,身體扭曲,旁邊這些形狀不規則的墨團,就是正在燃燒的火嘛!簡而言之,這就是畫的一個人被燒死的情形!”

    被他這麼一說,眾人看著那團墨跡,也都似乎分辨出來了。只有周子秦指著墨團上方一條扭曲的豎線,問:“那麼這條長線又是什麼?”

    “是煙吧……”昭王不確定地說了半句,又立即想到一點,重重一拍周子秦的肩膀,“是閃電,霹靂!這個人被天雷劈中,然後死於非命了!”

    黃梓瑕的眼前,頓時出現了昨日薦福寺中,在霹靂之中全身著火,最後被活活燒死的那個人。

    周子秦也若有所思:“咦,我忽然想起來了,那個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昨天不就是這樣被雷劈之後,活活燒死的麼?和這個畫真是不謀而合啊!”

    “那可真是湊巧。”昭王說。

    張行英說道:“但這幅畫在我家已經十年了,今年也是先帝去世第十年,我想二者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

    “是啊,一個死在昨天的宦官,與一幅十年前的畫會有什麼關係啊?巧合吧。”昭王漫不經心地說。

    眾人深以為然,於是魏喜敏很快就被拋在了話題外。

    周子秦想像力也著實不錯,有了昭王的提示之後,很快就指著畫上中間那團墨跡,咋咋呼呼地說:“這麼一說的話,我好像也看出來了!這第二幅,畫的也是個人,你們看,這幾條豎線彷彿是個籠子,將他囚困在其中,估計是個囚犯。周圍這些墨團,看起來彷彿是血跡,應該就是指這個人死在籠子中了。 ”

    眾人都點頭稱是,目光又落在了第三個墨團上。那墨團卻是一上一下的兩團,上面那團怎麼都不像是一個人。眾人還在看著,張行英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你看出來了?”鄂王李潤問他。

    他連連點頭,有點緊張地說:“我覺得……我覺得這個看起來……像是一隻大鳥飛下來啄人,而下面這個人正在拼命逃竄的樣子……黑墨下似乎還有一點紅,像是一個很小的傷口。”

    “嗯,本王也是這麼想!”昭王點頭道。

    “原來如此……原來這幅畫,畫的是這些內容嗎?”鄂王李潤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但我有個疑問,先帝為什麼會畫這樣的畫?到底這三幅畫的寓意是什麼?”

    這問題顯然沒有答案。鄂王李潤將畫軸卷好,還給張行英,說:“不管是不是先帝親筆,畢竟是你父親的關切之物,你就妥善收藏著吧。”

    “是。”張行英抱著畫軸放回盒子內,準備上樓放回原處去。就在他一轉身之際,他愣了一下,看見阿荻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呆呆地出神。

    而他清楚地看到,她臉上不僅是茫然,還有一種混合著殘忍與快意的扭曲,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點可怕。

    他呆了呆,有點心驚於她的表情,又怕她一個站不穩摔下來,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快步走上去,擋在第一階樓梯那裡,才問:“阿荻,你怎麼了?”

    阿荻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彷彿依然陷在另外一個境地之中。不過,在看清他面容時,她的神情便慢慢地鬆懈下來,低下頭,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我聽到你們說……說畫上的瀕死情景,又……又想起了昨日我們在薦福寺見到的那個被燒死的人,覺得太過可怕,好像……好像有點嚇到了。”

    “哎,沒事,我們就是對著那副畫那麼一形容。其實大家都是隨口一說。”他趕緊安慰她。

    阿荻點點頭,又慢慢抱住自己的身子蹲了下來,低聲自言自語:“他們什麼時候離開啊……我得下去替伯父熬藥了。”

    “哦,我爹的藥我來吧。你既然怕見人,就在樓上待會兒。”張行英說著,鎖好了放畫的櫃子。

    從張行英家出來,黃梓瑕與周子秦一路,一起向昭王鄂王告別。

    她看見鄂王李潤臉上的表情,這個仙氣飄渺的小王爺,如今神情恍惚,雖然還強自笑著與他們告別,但眼神已經變了,目光落在了虛無的彼方,眼中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存在。

    那張畫,到底有什麼奇怪的,讓鄂王忽然神思恍惚?

    黃梓瑕思索著,慢慢騎著那拂沙,與周子秦一起順著長安街道旁的槐樹陰慢慢回去。

    盛夏的長安,槐蔭生涼。無名的小鳥在樹上偶爾輕輕唱一聲。

    與她一起並轡而行的周子秦,抬手在她騎的那拂沙的頭上拍了拍,說:“崇古,這樣也不錯嘛,別擔心了。”

    “咦?”黃梓瑕抬頭看他。

    “雖然一時之間去不了蜀郡,但是夔王爺不是還在等你麼,等同昌公主這邊的事情一了解,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到蜀郡去呢。”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說:“你也看到了,公主府那個宦官魏喜敏的死,與今日駙馬的受傷一樣,都是毫無頭緒的案子。駙馬這個案子尚且有跡可循,可薦福寺那個案子,一時之間,連是不是人為作案都難說。”

    “就是嘛,可皇上寵愛同昌公主,她說要查,咱就得查啊……要不隨便查查,過幾天交代一下算了。”

    黃梓瑕勒住馬,想了想,說:“還是及早去看看好。”

    “看什麼?”周子秦趕緊問。

    “去薦福寺,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說著,撥轉馬頭,向著薦福寺而去。周子秦趕緊追了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與昨日鬧鬧嚷嚷的場面不同,今日的薦福寺內,冷冷清清。雖然一地狼藉已經被清掃完畢,但被踏平的草地和折斷的花木都在昭示昨日那場混亂局面的存在。

    黃梓瑕與周子秦走入大門,看到兩個僧人正拎著幾個空麻袋往放生池走去,一邊搖頭嘆息。

    周子秦忙問:“兩位大師,請問放生池那邊出什麼事了?”

    “唉,真是太過淒慘,不提也罷。”僧人們嘆道。

    兩人對望一眼,跟著過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震撼到無以言表。

    周圍兩百步的放生池內,密密麻麻漂滿了死魚,因為太過密集,已經不是一層,而是一堆。天氣這麼炎熱,下面翻肚子的膨脹死魚腐爛之後,個個肚子脹大,直欲將上面的魚頂得滿出放生池去。

    一股強烈的臭魚腥味傳來,讓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摀住鼻子,背過身子去,差點嘔吐出來。

    那兩個僧人搖頭嘆息道:“功德,功德,滿城的人都想要做功德,卻不料這些功德全都成了殺生的刀啊!”

    黃梓瑕和周子秦避在簷下,看著那兩個可敬的僧人用布摀住了口鼻,用簸箕將魚一籮一籮鏟起,倒到麻袋裡。

    周子秦遠遠地喊:“大師,這些死魚準備怎麼處理?”

    “運到城外,挖坑深埋。”僧人大聲說道。

    “那得挖多大的坑,多麻煩啊!”

    兩個僧人抬著一麻袋的死魚往外走,一邊說道:“阿彌陀佛,這些魚有毒。早上有隻貓溜進寺來抓了一條死魚吃,立時便倒斃了。不深埋的話,終究是禍害。”

    “有毒?”周子秦與黃梓瑕對望一眼,兩人都顧不了那種沖天腥臭了,用袖子擋住自己的鼻子,走到放生池邊看著裡面的魚。

    一條條翻著白肚皮又半腐爛的魚,實在是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周子秦折了根樹枝,插著一條死魚大張的嘴巴,將它撈了上來,說:“我帶回去檢驗一下。”

    黃梓瑕微微皺眉,目光在死魚擁擠的放生池內看了許久,說道:“以常理而言,就算放生池太過擁擠,也不可能會一夜之間所有魚全部死掉。”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人下了毒。”周子秦一臉憤恨,“是誰這麼殘忍,要將放生池內所有的魚都毒死?”

    黃梓瑕沉吟不語。周子秦下了結論:“肯定是個心理扭曲,見不得別人好的大惡人!”

    黃梓瑕實在有點受不了這熏天臭氣,轉身向著前面正殿跑了幾步:“你先收好魚,我們去看看昨日出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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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0:07 |只看該作者
第68章 五 濃墨淡影(三)

    大雄寶殿前。昨日講經的廣場上,講經台已經被拆掉,空蕩蕩的殿前,只剩得一枝巨燭,矗立在那個高大的香爐旁邊。

    香爐的另一邊,是僅存的一尺來長燭心。現下正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那裡,用鏟子刮著地上的燭油。

    他一邊用力刮著,一邊老淚縱橫。臉上的淚水與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皺紋遍布的干瘦臉龐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後烈日炙烤的青磚地上,轉瞬間又被陽光蒸發了。

    黃梓瑕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問:“老伯,您遇上什麼事情了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

    那老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刮著地上的蠟,聲音嘶啞:“你是誰?”

    “我奉大理寺命令,來查看昨日那場混亂。”黃梓瑕說。

    老頭兒這才悶聲回答:“這是我澆注的蠟燭!”

    黃梓瑕頓時了然,原來他就是製作蠟燭的那個巧匠,呂至元。

    “這對蠟燭,是我老頭子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除了我,你們看看,長安城還有誰能做出這麼完美的蠟燭來?”呂至元抹了一把淚,抬手一指旁邊尚存的那根巨燭,“我生在長安,六歲跟著我爹學習製作蠟燭,呂家香燭鋪四代傳人,到我這邊就斷了!老頭子現年五十七歲,身體不好,已經力不從心了,原想著,這對蠟燭就是我們呂家最後的輝煌了,誰知道,連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將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給毀嘍!”

    黃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靂,非人力所能抵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艱難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塊蠟油。

    周子秦幫他把身旁的籃子拎過來,問:“這些蠟油還有用嗎?”

    他一邊刮起蠟油放在籃內,一邊說:“我已經在佛前發願,要重鑄一支蠟燭。如今蜂蠟價貴,能多收集一點也是好的。其餘的,我自己貼補。”

    “可惜啊,那麼大一支蠟燭,全部爆炸燒毀了,根本沒留下多少殘餘。”周子秦嘆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嗎?”

    “我不在。”他專注地刮著地上的蠟燭油,頭也不抬,“為了這對蠟燭,我熬了七日七夜趕工完成,蠟燭一送到這邊,我就暈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聽說了。”黃梓瑕點頭。

    “這都是命!誰叫天要懲治惡人,而惡人剛好就擠到蠟燭邊,以至於天打雷劈時,我所有心血鑄成蠟燭,就這麼被殃及了!”呂老頭呸了一聲,一臉嫌惡。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聽說了,大家都說是天譴。”

    “那種連男人尊嚴都不要的閹人,為了榮華富貴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這世上最噁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呂老頭唾棄道。

    黃梓瑕看著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呂老頭是真不認識宦官的衣服,還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只好苦笑。

    周子秦爭辯道:“呂老伯,話不是這樣說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會連那話兒都不要?好好一個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陰不陽?”呂至元冷哼,“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賤!”

    黃梓瑕對這個老頭,只能無言以對。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剛剛說自己家香燭鋪斷了……你沒有孩子?”

    “老婆沒用,生不了兒子,又早死了,就留下個丫頭片子,能指望什麼?呸!”他唾棄道。

    黃梓瑕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邊的魚是不是弄好了。”

    和這個輕賤女人的老頭兒相比,她還不如呆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放生池邊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魚之後,放生池那種快要炸開的臭氣,終於減弱了一些。

    黃梓瑕和周子秦終於鬆了一口氣,捂著口鼻走到見底的放生池邊,問兩個僧人:“差不多了吧。 ”

    “再運兩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經排空,兩個僧人順著池邊的台階走下去,用簸箕和鏟子收攏死魚,一邊嘆道,“我們兩人就是寺裡分派管這個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會有大批信徒來放生的,也是我們兩人將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癱倒了,沒想到今日又遇上這樣的事,真是罪過啊,罪過!”

    周子秦同情地對他們說:“等這場變故過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休息一下。”

    黃梓瑕的目光卻被池中一角一點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著臭氣走到放生池內,走到那點光芒的旁邊,蹲下來仔細看了看。

    是一根比筷子細的鐵絲,約有兩尺長短,上端筆直,下端完成一個半圓弧度。鐵絲一端尚有鐵鏽,另一端似乎被淬煉過,帶著隱隱青幽的光。

    黃梓瑕將鐵絲拿起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鐵絲。”周子秦在她身邊蹲下,下了結論。

    旁邊收拾死魚的兩個僧人說:“前日我們清洗魚池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東西。”

    “應該是昨天的混亂中,哪個香客掉下來的吧。”另一個僧人說。

    周子秦點頭,認為有道理。

    黃梓瑕則拿著這根鐵絲站了起來,說:“可好奇怪,像這樣的鐵絲,是拿來幹什麼用的呢?帶著它來參加佛會,又是為什麼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麼特別重的東西,免得麻繩吃不住重。”

    “那麼,它捆紮的東西,又去了哪裡?”黃梓瑕問。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過,立即便說:“也許它捆的是一擔鹽,一落水鹽就溶化了,鐵絲也鬆脫了,賣鹽人只好自認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擔子撈走了。”

    “誰會挑著鹽擔子來法會擠來擠去?”黃梓瑕都無奈了,只好先拿著鐵絲上了台階,交到周子秦手中,“幫我帶到大理寺,就說是物證。”

    周子秦露出驚嚇的表情:“你真的要偵破這個案子啊?”

    “怎麼偵破?目前看來,一切都只是天災巧合。”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好歹弄點東西,表示我們並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說著,豎起大拇指。

    與周子秦分別,黃梓瑕牽著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憊。

    “王爺回來了嗎?”她問門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還沒回來,黃梓瑕覺得天氣更加燥熱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氣炎熱,她直接打了兩桶水沖了澡。

    冰涼的水讓她迅速冷靜下來,皂角的香氣讓她掃除了滿腦子倦怠。

    未時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靜無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內一邊擦乾頭髮,一邊想著今天晚上王蘊的邀約。

    酉時,離現在不過一兩個時辰。原本想與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卻偏偏不在,讓她莫名覺得有點緊張。

    但該來的還得來,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黃梓瑕,以前你萬事都靠自己,這才幾天,怎麼就開始想要依賴別人了?

    等頭髮乾了,她換上宦官的衣服,仔細將頭髮梳好,插上簪子。對著鏡子看一看,銅鏡內映照出一個皮膚細嫩的小宦官,一雙眼睛清亮如點漆。

    即使在宦官這類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點突出。黃梓瑕取出黃粉,本打算在臉上再塗一點,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還有什麼用。

    打開櫃子,在空蕩蕩的抽屜內,王蘊當時送給她的那柄扇子,正靜靜地躺在裡面。

    她拿起扇子出門,剛好遇到盧雲中跑過來,對著她興奮地喊:“崇古,快點快點,晚膳有鱸魚,你不是最喜歡鱸魚的嗎?魯廚娘說給你留一條大的!”

    黃梓瑕搖頭對著他笑道:“不用了,給你吧,我要出去呢。”

    盧雲中詫異問:“去哪兒?跟王爺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幾步,又回頭,很認真地說:“去王家,瑯琊王家。王都尉今晚約我過去一敘。”

    酉初,黃梓瑕如約來到王家。

    明月東出,花影橫斜。王蘊在王家花園中臨水的斜月迎風軒等候著她。

    清風徐來,她看見王蘊獨自負手而立,月光自枝葉之間篩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萬葉。他的神情隱藏在淡月之後,望著沿河岸徐徐行來的黃梓瑕,目光黯淡而專注。

    黃梓瑕忽然在一瞬間有了勇氣,她看出了對方內心的忐忑遲疑並不遜於自己。

    她面對的,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可怕的對手。

    所以她加快了腳步,來到他面前三步之處,襝衽為禮:“王公子。”

    王蘊目光暗沉地盯著她,許久未曾說話。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將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謝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還。”

    他終於笑了一笑,抬手接過那把扇子隨手把玩著,開口問:“怎麼今日不在我面前繼續隱藏了?”

    她低聲說:“欲蓋彌彰,沒有意義。”

    王蘊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緒不佳,笑容卻只帶上淡淡嘲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現在本應該已經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見面,卻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避而不答,聽出了他溫和聲音下深埋的挖苦與嘲諷。她深埋著頭不敢看他,只低聲問:“不知王公子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緩緩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你像我記憶中的某個人,但是當時一時還不敢認,因為你的身份。後來,你指正了皇后,破解了王若那個案子之後,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掛念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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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0:21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六 青梅餘味(一)

    黃梓瑕咬住下唇,低聲說:“其實種種事情,都是我對不起王公子。今日,我是特來向您道歉的,望您原宥我過往種種不是,黃梓瑕今生今世將竭力彌補,望王公子不再因我蒙羞。”

    王蘊沒想到她一開始就這樣坦然認錯,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也不由得稍微和緩了一些。他望著她低垂的面容,許久,終於長出一口氣,說:“但你何苦為了那個人,而殺害自己的親人呢?”

    “我沒有。”胸口處彷彿傳來傷痕迸裂般的疼痛,黃梓瑕強自壓抑,顫聲說道,“我易裝改扮,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借助朝廷的力量,擒拿真兇,洗雪我滿門冤屈!”

    王蘊默然許久,才說:“有些事,或許是天意弄人,請你節哀。”

    她咬住下唇,默然點頭,但她盡力抑制,始終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他見她臉色蒼白,卻倔強地抿緊嘴唇的模樣,心口不由得湧起一絲複雜的意味,忍不住低聲對她說:“其實我從不相信你會是兇手。我一開始以為,你會去投奔父親的舊友,所以也曾多次到你父親的熟人府上去試探,卻都未曾發現你的蹤跡。只是怎麼都沒想到,你居然會搖身一變,成為夔王身邊的宦官。”

    “這也是機緣巧合,我路上出了些狀況,遇見了夔王。他與我定了交換條件,若我能幫他解決一件事情,則他也會幫我洗血冤屈,幫我到蜀地翻案。”黃梓瑕垂下眼睫,黯然道,“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委託我解決的,正是他的婚事,涉及貴府秘事。”

    “這也是無可奈何,怪不得你。”王蘊說著,又低嘆一聲,說,“上午擊鞠時,我態度也很急躁,請你不要介意。”

    他對她這麼寬容,反而先為自己的態度抱歉,讓黃梓瑕頓時深深地心虛起來。

    兩人到軒內坐下,相對跪坐在矮几左右。四面風來,風動生涼,外面的波光與室內的燈光相映合,明亮而迷離。

    王蘊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反而只給她布下點心,說:“上次你來我家時,我看你十分喜歡櫻桃畢羅。如今櫻桃已經沒有了,你試試看這個青梅畢羅。 ”

    青梅畢羅放在白瓷盞中,上面堆了絞碎的玫瑰蜜餞,殷紅碧綠。甜膩的蜜餞與酸澀的青梅混在一起,融合出一種完美的味道,作為餐前開胃簡直精彩絕倫。

    見她喜歡這道點心,王蘊便將盤子移到她面前,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青梅這種東西,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但其實這種東西酸澀無比,只有配上極多的蜂蜜,才能將其醃漬得可以入口。”

    黃梓瑕聽他話中另有所指,便停了下來,抬眼看他。

    而他的目光凝視著她,聲音平緩:“若沒有蜂蜜,還執意要摘這種東西吃,豈不是自討苦吃麼?”

    黃梓瑕垂下眼,咬住下唇靜默了一會兒,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知其味者,或許無法切身感受。”

    王蘊微微一笑,又給她遞了一碟金絲膾過去。

    窗外的月光照在水光之上,透過四面大開的門窗,在周圍粼粼閃動。黃梓瑕跪坐在他的面前,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笑容,胸口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幾次啟唇,最後想說的話卻都消失在喉口,她只能低下頭,假裝自己認真用膳。

    而王蘊坐在她的面前,靜靜地凝視著她低垂的面容。她依然是三年前他驚鴻一瞥的那個少女,只是褪去了稚嫩與圓潤,開始顯現出倔強而深刻的輪廓來。

    三年前……她十四,他亦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很想看一看傳說中的,那個驚才絕豔的未婚妻,可又羞怯,還得拉著別人和他一起去宮裡,才敢偷偷看一眼。

    那時春日午後,她穿著銀紅色的三層紗衣,白色的披帛上,描繪著深淺不一的紫色藤花。

    她在宮中曲廊的盡頭,在一群宮女的身後,比任何人都纖細輕靈,就像一枝蘭信初發的姿態。而他一直看著她,眼睛都不敢眨,怕錯過自己這珍貴的機會。

    直到她走到走廊盡頭,他終於看見她一回頭。於是他想像了無數次的面容,如同寂夜中忽然綻放的煙花,呈現在他眼前。在那個春日,她側面的輪廓,就像有人用一把最鋒利的刀子刻在了他的心口上,再也無法抹去。

    然而,他刻在心上三年多的她,卻給了他最致命的羞辱與打擊。那段時間,他輾轉反側,寢食難安,深刻在心頭的那個側面輪廓,流了血,結了痂,卻留下至死無法消磨的痕跡。他不停地在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到底是為什麼,自己期盼了三年的人,那個蘭信風發般美好的未婚妻,會劈頭給他這麼大的恥辱,將他這麼久以來的期望,親手扼殺?

    他凝望著眼前的黃梓瑕,想著自己三年來的落空期盼,看著令自己和家族蒙羞的罪魁禍首,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說出下一句話。

    而黃梓瑕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覺得自己胸口像堵塞了般難受,一種窒息的感覺,讓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去。

    她將手中的瓷碟慢慢放回桌上,咬了咬下唇,低聲說:“抱歉……其實我,我也曾經想過,要與你平和地商量此事,盡可能不要驚動外人,我們自己解決……”

    “解決……你是指什麼?”王蘊盯著她,緩緩地問。

    黃梓瑕緊抿雙唇,抬眼望著他,許久,終於用力地擠出幾個字:“我是指,解除婚約。”

    王蘊那一雙漂亮的鳳眼死死盯著她,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燒出一個洞來。就在她以為,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對她爆發時,他卻忽然移開了目光,望著窗外的斜月,聲音低喑而沉靜:“我不會與你解除婚約。”

    黃梓瑕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默然緊握成拳。

    他目光看著窗外,徐徐的晚風吹得窗外的花影婆娑起伏,他極力控制著自己,臉上的沉鬱陰翳也漸漸退去。她聽到他的聲音,如同耳語一般,甚至帶著一絲異樣的溫柔:“黃梓瑕,你是我三媒六聘,婚書庚帖為證定下來的妻子。不管你身犯何罪,不管你身在何處,只要我不同意退婚,你今生今世就只屬於我,而不屬於任何人。”

    這麼溫柔的話,卻讓黃梓瑕胸口如同受了重重一擊。她愕然抬頭,在此時動蕩的波光與燈光之中,她看見他溫和平靜的面容,卻覺得整個世界都異常波動起來,讓她心口有一股溫熱的血湧過,莫名的緊張與恐懼。

    她用力地呼吸著,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聲說:“多謝王公子錯愛。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有站在別人面前的一刻,所以……不敢耽誤王公子,也不敢累您經年等候。畢竟您是長房長孫,有自己的責任。若因為我而耽誤整個瑯琊王氏,黃梓瑕定然一世不得心安。”

    他卻微微而笑,安慰她說:“你不必擔心,王家會一直支持你,盡力幫你洗清冤屈。我也會等你,一直到真相大白的時候。”

    黃梓瑕搖頭,固執地說:“但我已是身不由己,如今名聲狼藉,早已不妄想還能像普通女子那樣安穩幸運。今生今世……恐怕你我注定無緣。還請王公子另擇佳偶,黃梓瑕……只能愧對您了。”

    他目光灼灼看著她,似乎要看見她的心裡去。

    而黃梓瑕望著他,默然咬住了下唇。

    許久,她聽到他輕輕地說著,如同嘆息:“黃梓瑕,扯這麼多冠冕堂皇的藉口,難道你以為我看不透你的真心?”

    她頭皮微微一麻,在他洞悉人心的目光之下,感覺自己無所遁形。她沒有勇氣抬頭看他,只能一直低頭沉默,只有窗外反射進來的波光,在她的睫毛上滑過,動盪不定。

    而他依然聲音輕緩,慢慢地說:“你其實,依然還想著那個禹宣,不是嗎?”

    黃梓瑕依然無言垂首,她的戀情已經路人皆知,再怎麼隱瞞抵賴,都是無用的,所以她只能選擇沉默。

    “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很無奈,很……痛苦。”他定定地盯著她,目光中有暗暗的火焰在燃燒,“我的未婚妻喜歡一個男人,事情鬧得那麼大,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而那個男人,卻不是我。請問你是否曾想過,我的感受?”

    黃梓瑕深深垂首,以顫抖的聲音說道:“抱歉……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的錯,請王公子捐棄我這不祥之人,另擇高門閨秀。黃梓瑕……來生再補虧欠您的一切。”

    “來生,我要一個虛無飄渺的來生幹什麼?”他一直溫柔的聲音,此刻終於帶上了冰冷的意味,“黃梓瑕,你無須再多說了。無論你身在何處,天涯海角,天上地下,即使死了,也依然是我們王家的人!”

    他聲音冷峻,已經再沒有回寰餘地。

    黃梓瑕心中知曉,她所有祈求,都只能落空了。然而她也沒有辦法,只能俯下身向他深深一拜,低聲說:“請恕黃梓瑕父母血仇在身,大仇未報,無法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望王公子諒解。”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卻聽得耳邊風聲,她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是王蘊,他從她身後趕上,抓住她的手腕。

    她猝不及防,下意識地轉身看他,卻看見他一雙灼熱的眸子,緊盯著她。

    她心下一顫,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後背卻抵上了牆壁,讓她一步也無法再退。

    “那個人……你身為我的未婚妻,心心念念的,卻只有那個人嗎?”他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抵在牆上,竭力壓低聲音,卻依然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懣,日常總如春風般的那一張面容,也因為憤恨,如轉化成了暴風雨,那目光深深刺入她的心口,如同正被疾風驟雨抽打,讓她在瞬間虛弱而悲慟起來。

    如果沒有禹宣的話,今年春天,他們已經是夫妻。

    如果沒有那一場痛徹她此生的慘劇,也許今生今世,她攜手的人就是面前這個人,俊美,溫柔,出身世家,完美的夫婿。或許她也能與他一世琴瑟靜好,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而如今,她卻只能感覺到自己胸口掠過的恐懼,她盡力轉開自己的臉,不敢正視他。而他卻低下頭,他灼熱的呼吸在她的耳畔暈開,她聽到他低低地叫她:“黃梓瑕……”

    那聲音,混合在他輕微的喘息聲中,略帶沙啞,散在她的臉頰旁,帶著一種令她心驚的意味。

    而他將她抵在牆上,低下頭,向著她的唇吻下去。

    她全身的冷汗,都在一剎那沁出。咬一咬牙,她用盡全身力氣舉起雙手,準備要將他狠狠推開。

    就在她的指尖觸到他胸口衣襟的剎那,外面有人輕輕敲了兩下敞開的門,低聲說:“公子,夔王府有信件來,指明要給楊崇古公公。”

    王蘊彷彿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他放開了黃梓瑕的肩,退後了兩步,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看向門外。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

    長安城即將宵禁,就算是王府,除卻要事和急病,一般也不會走動。王蘊如夢初醒,長長出了一口氣,回身坐到矮几前,低聲說:“進來吧。”

    黃梓瑕靠在門上,覺得自己手心沁出一絲冷汗,後怕令她眩暈。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接過信封拆開,抽出裡面的雪浪箋。

    箋紙折成方勝,十分厚實。她拆開一看,是一張白紙。

    空無一字。

    她掃了一眼,便立即將信箋折好,原樣放回信封中,然後抬頭看著王蘊,說:“王公子,王爺有急事召我回府,恐怕我一定得回去了,還請見諒。 ”

    王蘊的手按在桌上,幾不可見地微微顫抖著。他強自抑制自己,沒有再看她,只將自己的臉轉向窗外,看著外面的清風朗月,唇角露出一絲慣常的笑意,聲音溫和而平靜,清清楚楚地說:“夜深露重,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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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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