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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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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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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0:32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六 青梅餘味(二)

    夏日天空明淨如洗,一顆顆星辰鑲嵌在夜空中,碧綠而碩大。

    黃梓瑕藉著星月之光回到夔王府,李舒白果然還在書房中看書。

    頭頂四盞鳳翅攢八角細梁宮燈光輝燦爛,他已經換了一襲素紗單衣,純淨的白色柔軟地流瀉在他身上,在此時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潔淨,如同千山落雪。

    他那安靜而清朗的姿態,在這樣的靜夜之中,讓黃梓瑕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在瞬間落回了原位。

    她穿過帷幔,輕輕走到他的面前,跪坐下來。

    而他頭也不抬,只問:“王蘊對你起疑了?”

    她點點頭,問:“王爺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把手中的書合上,放在一旁,說,“不過聽府中人說王蘊邀你見面,為防萬一,才給你寄一封空白的信。”

    黃梓瑕默然點頭,知道他的意思是,這一封空白信,有事就可以將她救回來,若沒事她便可不加理會。

    “王蘊他……已經知道我就是黃梓瑕。”

    “畢竟是自己的未婚妻,而且還是一個讓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難免要敏銳一點。”李舒白神情平淡,若無其事,“他要是看見一個和黃梓瑕長得相似的宦官,卻一點都不在意,那才是怪事。”

    “但以後可能會有麻煩。”

    “不會再有麻煩,因為我會幫你解決。”李舒白說,雖然雲淡風輕,但他說的話卻就是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黃梓瑕點頭,因為他這一句話,而忽然覺得心中源於王蘊的那些心慌與悸動都消除了。在她預感中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也在這片刻間消彌於無形。

    她安心地低頭,微微而笑。

    長夜寂靜,兩人相對而坐,在她前面的李舒白抬眼看見她低垂的面容,案上的宮燈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暈紅顏色,在她玉白的臉頰上,隱約透出一種桃花般的顏色,嬌豔柔軟,彷彿此時暗夜中,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春日正靜靜地綻放在他的身邊。

    他看見燈光在她的睫毛上,如同水波般輕輕一顫,他立即轉開自己的目光,趕在她看見自己之前,將自己的眼睛轉向案頭,那裡的琉璃瓶中,紅色小魚正一動不動地安睡著。

    彷彿為了打破這種沉默,李舒白轉而問起其他事:“之前說的,讓你給我一個交代呢?”

    黃梓瑕頓時想起今日在擊鞠場上,李舒白對她說的話。她幫助被李舒白從儀仗隊中除名的人,等於是暗地裡跟他對著幹,簡直是不把這個主人放在眼裡了。

    她頓時感覺到比面對王蘊還要巨大百倍的壓力,連呼吸都滯了一下,才低聲說:“王爺是我的主人,對您,我守忠;張行英是我朋友,對他,我守義。雖然忠義兩難全,可張行英對我有恩,我又必須守禮報恩……所以我思前想後,只能先幫他了。”

    “所以,你們之間的關係,比較親厚,而相形之下,我則比較疏遠,是嗎?”李舒白瞥了她一眼,緩緩說,“黃梓瑕,你真是有情有義,親疏分明。”

    黃梓瑕頓時覺得自己後背的冷汗都沁出來了,她下意識地辯解道:“王爺對我恩重如山,黃梓瑕大約今生今世也還不起……而張行英是我還得起的。”

    李舒白在燈下看著她,見她一直乖乖地低頭,一副理虧局促的樣子,燈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隱隱波動,如蒙了一層不安的輕紗。

    他這才緩緩說:“其實,張行英如何,我亦沒興趣過問。只是我不喜歡有人瞞著我行事。”

    她趕緊俯頭表示認錯。他便轉了話題,問:“薦福寺的事情有什麼進展麼?”

    黃梓瑕趕緊將今日在薦福寺的見聞說了一遍,然後又比劃給他看:“那根鐵絲大約兩尺左右長短,並不是筆直,生鏽的那一端有半圓彎曲弧度。直的那一端似乎被淬煉過,有一些輕微幽光。”

    “我明日去大理寺找來看看。”李舒白說著,又看向她,說,“還有,我今日答應了同昌公主,讓你插手調查她身邊的古怪,但其實,你無須太過緊張。她雖是公主,但你是我府上的人,並不歸她差遣,你介入此案也只是幫大理寺的忙,與她無涉。所以,她若有過分要求,你推給崔純湛即可。”

    黃梓瑕一邊在心裡悄悄為崔純湛默哀了一下,一邊應道:“是。”

    “以及,最大的一個問題是——”李舒白說道,“這兩件事,駙馬與薦福寺內那個宦官魏喜敏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

    “擊鞠場上發生的這件事情,內幕卻這麼複雜,所以……”一開始,她是真的不願惹火上身。黃梓瑕心想著,無奈地朝李舒白看去,用眼神問,你不是一開始也不想介入此事的麼?

    李舒白明明看出了她的疑惑,卻並不說話,只是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似乎在考慮什麼,但終於還是抬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紙遞給她,卻不說話。

    黃梓瑕疑惑地接過,凝神看著上面的字。

    蜀郡舉人禹宣,前月赴京備考,於國子監為助學,協理周禮雜說。同昌公主聞其名,邀之入府講周禮,禹固辭再三未果,五日一次入府講談。

    紙上只有這寥寥數語。黃梓瑕放下那張紙,抿著唇看向李舒白,卻沒說話。

    李舒白淡淡說道:“關於此事,市井頗有流言。”

    剛剛在看到禹宣與公主府的關係時,還能勉強鎮定的黃梓瑕,此時臉色終於微微一變。

    關於同昌公主與禹宣的市井流言……至於是什麼流言,自然不言而喻。

    “沒想到吧,他居然會與公主府扯上關係。”李舒白也不看她,悠然自得地取過茶啜了一口,目光落在琉璃盞中安靜的小魚身上,“聽說,他雖然年輕,學問卻很紮實,於先賢著作往往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而且為人治學都十分端正,國子監的諸位學正、助教和學正、學錄等對他都是讚不絕口。”

    黃梓瑕站在燈下,默然許久,並不說話。

    “對於這位你的……”他斟酌了一下,才又說,“義兄,你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低聲說:“他如今一意認為我便是殺害全家的兇手,對我恨之入骨。我想……我們如今還是能避免見面,就避免見面吧。”

    “有件事,我倒是覺得很奇怪。”李舒白將手中茶盞放下,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身上,若有所思,“他與你相處多年,又彼此交心,你是什麼樣的人,他本應最清楚不過,為什麼他會執意認定你是兇手?”

    黃梓瑕沉默地望著他,許久,許久,才低聲說:“他父母雙亡,後來被我父親收養。去年,他考上了蜀地舉人,按律朝廷給他備下了宅子和傭人。他被我父母勸過去居住的第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早上我準備過去看他時,發現使君府牆外站著一個被雪落了滿身的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已經凍得全身冰冷的禹宣。”

    她說到這裡,不由得聲音微有顫抖,許久才壓抑住自己的氣息,艱難地說:“他說,自己在新的住處不習慣,好像從此之後就沒有了家一樣,所以,半夜無眠,索性冒雪走到我家門外,又不好意思進來,只能在門外站一會兒,好像離我們能再近一寸,也是好的……”

    李舒白見她雙眼含淚,彷彿自己依然還是那個在使君府之中幸福生活的黃梓瑕,她的眼睛茫然望著空中一點,那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她彷彿在望著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那是她已經永遠逝去,永難再現的往昔少女時光。

    禹宣貫穿了她整個少女時期,是她那時記憶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部分。

    他移開了目光,壓低自己的聲音,以最平靜的嗓音說:“聽起來,他十分依戀你們。”

    “是……他對我們家人的重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更甚——所以,他也就更難原諒,破壞了他最重視的東西的我。”

    “除此之外呢?”李舒白又問。

    她猶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他。

    他神情平靜,雙手十指交叉,將下巴擱在指上,目光深暗地逼視她:“除此之外,必定還有什麼,讓他認定你是兇手。”

    黃梓瑕輕輕咬住下唇,良久,終於用顫抖的聲音,說:“書信……我給他寫過一封書信。”

    “怎麼寫的?”

    時隔已久,但黃梓瑕依然清清楚楚記得上面的內容。她緩緩地,念出那上面最緊要的幾個字——

    “前日赴龍州所查案件已真相大白,二人實屬殉情,所謂兇手只是殉情未死,苟活於世。唏噓之際,心口如沸,思及你我若到此種境地,我是否亦能捨棄家人,踏上不歸之路?”

    聽著她一字字吐出當初寫給別人的情信,李舒白握著那個琉璃盞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他強自壓抑心中的波動的暗潮,緩緩問:“什麼時候寫的?”

    “就在……我家人血案的前兩天。”

    “便是在你家人出事之後,禹宣出示官府的那封信?”

    “是……”

    “罪證確鑿,不是麼?”他的唇角涼涼浮起一絲冷笑,目光比刀鋒還要銳利,“你自己親手寫下的書信,就是你最大的罪證。”

    黃梓瑕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自己親手做下的事情,無力回天,她不想辯解,亦無法辯解。

    暗夜深更,樹影重重。月亮已經被雲層遮掩,除了覆照在他們身上的燈光外,觸目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李舒白手撫著琉璃盞,沉吟許久,才望著她緩緩開口,說:“你與禹宣之間的恩怨,我不便過問。你自己,好自為之。”

    她抬頭望著面前的李舒白,他在燈光下泠然生輝,光華流轉,所以顯得格外決絕冰冷。

    她默然行禮,準備退下。

    “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李舒白又說,“相比同昌公主和禹宣,還有一個人,你得放在心上——太極宮中,今日有人傳信給你,要你立即前往覲見。”

    黃梓瑕愕然,問:“現在?”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吧。”李舒白說,“既然她有事找你,你近期大約也離不開京城了,而且她將要託你的事情,必定與郭淑妃及同昌公主有關,所以我想你留在京城接觸此案,或許也有必要。”

    “是。”

    他用一雙沉靜而深邃的眼凝視著她,說:“最近郭淑妃動作頻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皇后召見你,想必也是為了此事。”

    黃梓瑕默然點頭,聽得他又說:“望你有自知之明。若不能完成,可不必逞強,到時我自會出面。”

    她依然點頭,卻倔強地說:“我會做好的。”

    他唇角微微一揚,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說:“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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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0:44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六 青梅餘味(三)

    第二天一早,黃梓瑕才剛起身,發現同昌公主府上的人就已經等在房門口了。名叫鄧春敏的這位宦官一臉苦相,哀求道:“楊公公,您就快著點吧,昨天公主說了讓我來帶您過去的,您就當救救我吧!”

    黃梓瑕看看天色,詫異地問:“公主這麼早就過問此事了?”

    “公主還未起身,但萬一醒來便問此事呢?我就得趕緊帶您進去呀,您說是不是?”

    在鄧春敏的哀求眼神下,黃梓瑕不得不迅速洗漱,然後跟著他前往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果然是金為欄杆玉為牆的地方,雖不如皇宮宏偉壯麗,但那簷頭貼的金飾、花間避鳥的金鈴,竹簾上用金銀絲細緻編制的花紋,種種細微處的奢靡,都呈現出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

    黃梓瑕靜立在同昌公主府的前院,等待著她的宣召。

    清晨露水未散,頭頂雀鳥啁啾。她正在看著,旁邊有個還帶著惺忪睡意的可憐聲音傳來:“楊公公,你也來啦?”

    黃梓瑕轉頭一看,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他垂頭喪氣地帶著四個大理寺的小吏,和她打了個招呼後,一臉悲苦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楊公公,早膳用過了嗎?”

    “還沒有。”黃梓瑕瞄著他臉上五根手指印,淡定地說。

    “我也是啊。”他覺察到了她的目光,只好悲哀地捂著自己的臉頰,說,“早上起太早,驚動了我家母老虎,結果……”

    黃梓瑕想起他朝中第一懼內的名號,只能笑而不語。

    崔純湛自覺尷尬,又說:“她也是心疼我早早起床忙於公務,想要多與我廝守,只是不會表達,楊公公你說是不是?”

    “正是。”黃梓瑕正色說道。

    見她肯定自己的妻子,崔純湛開心了,一回頭看見一個侍女裊裊婷婷地提著食盒進來了,頓時更開心了:“太好了,咱還能先吃上早飯。”

    那侍女抿嘴一笑,打開食盒將裡面的麵點和粥端出。崔純湛招呼大家一起坐下用膳。

    鄧春敏趕緊上來給每個人舀了一小碗粥。崔純湛看著那個長相清秀的侍女,問:“你是公主身邊人?”

    “奴婢垂珠,自小跟著公主,後來又陪嫁出宮。”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加上​​臉頰粉嫩,雖然五官不是頂漂亮,但那股溫柔模樣卻讓人見之難忘,“公主說崔少卿楊公公等可能不熟悉府內情況,所有需要,可問我便是。”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著公主府千門萬戶,不知如何下手呢。”崔純湛說著,又看向鄧春敏。

    鄧春敏趕緊說:“奴婢鄧春敏,與垂珠和魏喜敏一樣,都是自小跟著公主在宮里長大的,一年前隨公主出宮。”

    “你們府上有幾個人?”崔純湛問。

    鄧春敏頓時犯難了,垂珠卻如數家珍道:“回崔少卿,公主府如今共有正副管家及大小賬房四十二人,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一百二十八人,廚工門房雜役二百四十七人。”

    “隨公主出宮的有幾人?”

    “當時有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三十六人。其餘人等大都是聖上諭旨修建公主府時陸續自民間買來的,還有十餘人是幾個養馬、倉管及花匠等,一年來陸續投靠的。”

    黃梓瑕見垂珠說話做事清清楚楚,便問:“魏喜敏平日,是否曾與什麼人結下冤仇?”

    垂珠略一思索,說:“魏喜敏與我同在公主近旁做事,他一直盡心服侍公主,戰戰兢兢,忠心不二。”

    鄧春敏卻在旁邊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黃梓瑕便問他:“鄧公公,您與魏喜敏同為內侍,日常可有發現?”

    魏喜敏趕緊說:“其實,其實就在前日,我發現他與……內廚的菖蒲似乎起了一場爭執。”

    “哦?”崔純湛趕緊放下筷子,問,“他怎麼會與一個廚娘起爭執的?”

    鄧春敏手足無措,說:“我……我不知道。”

    “菖蒲倒不是廚娘,而是主管府內大小廚房、四季膳食的,公主常誇她做事穩重。”垂珠見狀,便代他說道,“她是駙馬家養的奴婢,公主下嫁時駙馬帶過來的。她今年該有三十來歲了,尚未婚配。至於爭執的內容,我們就不知道了。”

    “爭執?我和魏喜敏的爭執?”

    菖蒲論相貌倒有中人之姿,只是一臉不苟言笑,嘴角深深兩道法令紋,令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看起來一點風韻都沒有。

    她正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式,見他們來了,便將紙放在一邊,仔細思索著,點頭說:“是有這麼回事。”

    後面的知事趕緊取出筆墨,開始記錄。

    菖蒲見這陣勢,臉色有點變了,問:“這是怎麼說的?難道你們認為魏喜敏的死和我有關?他那……他那不是天譴麼!”

    黃梓瑕忙安慰他說:“請姐姐放心,只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魏喜敏平常的事情而已,你只管回答就行。”

    菖蒲依然一臉疑惑緊張,遲疑道:“不知……是什麼事?”

    “你們前幾日的爭執,可以詳細給我們述說一下嗎?”

    “哦……那件事啊。”菖蒲聲音略略提高了些,明顯心中還有不滿,她說,“奴婢平日在府中管著上下的膳食,而魏喜敏則是公主身邊伺候的近侍,原沒什麼交情,也不曾交惡。誰知他前日過來找我,向奴婢索要零陵香,我說沒有,他竟當著廚房上下一干人罵我。你說,奴婢從駙馬家中開始就管著廚房二十多人呢,他劈頭就這樣讓我沒臉,算是什麼意思?可他畢竟是公主身邊紅人,所以奴婢當時只能任他罵著。誰知現在……唉,死者已矣,算了吧。 ”

    黃梓瑕又問:“你是管膳食的人,他怎麼會向你索要零陵香?”

    “說起這事,也算奴婢倒霉。前幾日剛好……從某處得了一點,這香料挺名貴的,奴婢亦捨不得用,就獻給公主,誰知公主不上眼,就落在魏喜敏手中了。他用完後覺得奴婢手頭肯定還有,理直氣壯繼續來討要,真不知臉皮怎麼會這麼厚!”

    黃梓瑕繼續刨根問底:“請問姐姐這零陵香是哪兒來的?”

    “是……奴婢相識的人送的。”菖蒲低下頭,一臉難堪,顯然抗拒這個話題,“總之,那人也只送我這麼一點,再多沒有了,之後奴婢與魏喜敏就再沒見面了,第二天就聽說他死了,據說是……被雷劈了,奴婢也很詫異,想不會是老天爺看不過他這麼強橫霸道吧?”

    黃梓瑕點頭,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請問,魏喜敏死的時候,你身在何處?”

    “那日是觀世音得道日,府中要吃素食的。所以一上午奴婢就在廚房中盯著那些人,免得有葷腥混進去了。萬一被公主發現了,這可是大事,您說是不是?”

    崔純湛隨口應道:“這倒是的。”

    旁邊已經有宦官過來通報了:“公主已經起身,各位可以前往覲見了。”

    崔純湛與黃梓瑕便先丟下了廚娘這邊,向著公主住的地方行去。遠遠便見一群身著錦繡羅裙的侍女迤邐而下高台,每人手中都有一片金光。等到近了才發現,原來她們手中托著金盤,裡面正是同昌公主吃完後撤下來的早膳。

    黃梓瑕在心裡想,如果周子秦在的話,他肯定會說,金盤多沒用啊,銀盤就實在多了,還可以驗毒!

    同昌公主身著艷紅襦裙,一頭秀髮挽成鬆鬆一個雲髻,一個人坐在閣內接見他們。她端坐在榻上,髮間只插著一支釵。但這支釵的華美精緻,卻令黃梓瑕這樣從不在意首飾的人、連崔純湛這樣的男人,目光都落在上面,一時無法移開。

    這是一支玉釵,通體由一塊玉石雕琢而成,雕工精細,清晰呈現出九隻鸞鳳翱翔的姿態。而最為難得的是,這塊玉石,居然是一塊不折不扣的九色玉,也不知道是哪個巧手玉工妙手偶成,竟憑藉著玉石自身的顏色,雕出了九隻顏色各異的鸞鳳,展翼飛翔,意蘊生動至極。

    黃梓瑕心想,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九鸞釵了,整個天下僅此一支,號稱內府鎮庫之寶。當今皇上沒有交給王皇后,卻賜給了自己的女兒,足見對同昌公主的珍愛。

    閣中並不見駙馬蹤影。公主示意他們坐下,然後說:“駙馬昨日受了傷,太醫說要敷藥。我覺得藥味難聞,因此打發他到偏院睡去了。”

    崔純湛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早上被老婆扇過的那半邊臉頰,神情複雜。

    公主與駙馬,看來感情頗為冷淡。

    黃梓瑕的腦中,一閃而過李舒白的話。

    他說,同昌公主與禹宣,頗多市井流言……

    她強行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收斂心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冷靜如初:“不知公主對魏喜敏一事,有什麼看法?可以為我們述說一二嗎?”

    公主微微撅嘴,說:“此事我當然存疑了!首先,魏喜敏是個從來不信鬼神的人,你說他怎麼會在那天擠到薦福寺去參加法會?”

    黃梓瑕微微詫異,問:“他不信鬼神?”

    “是呀。”公主側臉想了想,問身邊的一個侍女:“落珮,你說是不是?”

    落珮趕緊說道:“正是呢!平日里魏喜敏不是有頭痛頑疾麼,一痛就指天罵地的,還常說世間若有佛祖菩薩,那就先讓自己那二兩肉先長回來呀……哎喲,總之都是些骯髒話。這不昨晚還有人說呢,魏喜敏正是因平日犯了大不敬,所以才遭了報應呢!”

    “前天晚上,聽說他與膳房的菖蒲鬧得難看,你們知道的,菖蒲是駙馬家那邊的人,能由著他胡來麼?我正想訓他,誰知垂珠問遍了府中所有人,都不見他的蹤跡。沒想第二天就聽說他在薦福寺死掉了!”同昌公主蹙眉道,“是以我覺得,此事必有蹊蹺,至少,將他引到薦福寺去的人肯定大有嫌疑。”

    崔純湛說道:“公主言之有理,臣等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不負公主期望!”

    他這一番場面話說得一點誠意都沒有,同昌公主直接將自己的目光轉向了黃梓瑕:“楊公公,你有什麼看法?”

    黃梓瑕說道:“目前尚不得而知,看來崔少卿與奴婢還要先行詢問過駙馬才知道。”

    同昌公主揮揮手,說:“崔少卿先去吧,楊公公等一等。”

    等崔純湛五人走出門口後,同昌公主才緩緩站起身,走到黃梓瑕身邊。

    黃梓瑕站起,恭敬地向她低頭行禮。

    黃梓瑕身材修長,而同昌公主個子嬌小,比她矮了約摸半個頭。她抬眼凝視黃梓瑕半晌,才笑道:“早就聽說公公大名,能得夔王如此青眼之人,果然儀表非凡。”

    黃梓瑕勉強笑了一笑:“公主謬讚。”

    “我說的話,會有謬麼?”她瞟了她一眼,笑意盈盈又走到窗前,懶懶地靠在那裡,問,“你看到本宮戴的這支九鸞釵了麼?”

    黃梓瑕點頭,說:“精妙至極,巧奪天工。”

    “公公,你畢竟不知道女子心思。雖然我只要動一動手指,天下珍奇珠寶都會競相呈現在我面前,但我最愛的,還是這一支九鸞釵。”她抬手輕撫著頭上九鸞釵,輕輕地嘆道,“女子的執念,總覺得自己最珍愛的東西,會與自己心意相連……”

    黃梓瑕不知道她對自己說這些是有什麼深意,但她也並沒有顯露出什麼不耐煩的神情,只靜靜地恭敬聽著。

    “前天晚上,就在魏喜敏慘死的前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公主將雙手撐在欄杆上,俯視著下面的花海。

    時維七月,天氣炎熱。她的住處在高台之上。涼風徐來,下面遍植的粉色合歡花如水波般浮動,暗香冉冉。

    一朵絲絨般的合歡花被風捲起,沾在她的鬢邊,輕輕顫動,纖細柔軟,她抬手取下,用手指輕捻,喃喃說道:“我夢見,一個穿著錦繡華服的女子,一頭長髮卻毫無修飾,傾瀉於地。她從黑暗中漸漸顯形,一步步向我走來,我看見她的面容,光華如玉——她對我說,我乃南齊淑妃潘玉兒。有一件心愛之物在你身邊已久,請公主及早準備,贈還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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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七 荳蔻韶華(一)

    同昌公主說著,忽然轉身,聲音也微變了,問:“南齊潘淑妃,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人了,她的意思,說我該還她了……是不是,是不是指我也該……”

    “公主無須擔憂。”黃梓瑕見她神情猶有餘悸,便安慰說,“不過是一個夢,虛無縹緲,如風易散。公主不必掛在心上,依奴婢看來,或許是公主近日心懷憂思,才抑鬱成夢而已。”

    “是嗎?”公主瞧了她良久,忽然抬手取下頭上那支九鸞釵,遞到她的面前,“楊公公,你看看。”

    黃梓瑕接過九鸞釵,放在手中仔細看去。在繁複糾纏的九色鸞鳳背後,是彎月形的釵尾,在那上面刻著小小的兩個古篆:玉兒。

    “這支釵,確實屬於南齊淑妃潘玉兒。”她嘆了一口氣,說,“現下,你能明白我憂心如焚的原因了吧?身邊的宦官出事,我的駙馬出事,而我自己……也做了這樣不祥的噩夢,你說,我怎麼能不焦慮?”

    “請公主切勿多思多慮。奴婢一定盡心盡責,力求早日偵破此案,給公主一個交代。”黃梓瑕看她的模樣,知道再怎麼安慰也沒用,便只說了這幾句。

    同昌公主這才稍微寬慰,說:“若你真能將傷害駙馬、殺害魏喜敏的兇手擒拿歸案,本宮一定重重有賞——或者,就算是天譴,你也要給我查清楚,為什麼我身邊的人要遭受天譴?”

    黃梓瑕看著她單薄銳利又倔強的五官,不由得在心裡嘆了口氣,說:“多謝公主,這是奴婢分內事,公主無須擔憂,奴婢一定竭盡全力追查此案。”

    辭別了同昌公主,黃梓瑕一個人慢慢走下高高的台基。

    高台風來,吹起她外面輕薄的絳紗衣。她將遮住自己眼睛的廣袖握住,下了最後一級台階,抬頭一看,卻發現從合歡花樹的下面,緩緩行來一人。

    夏日炎熱,繁花盛開。

    一樹樹合歡花開得如雲如霧,無風自落。那些幾近燃燒的花朵,在這樣濃烈的夏日陽光裡,毫不吝惜地且開且落。

    瀰漫的花朵,妖艷無格。花樹低垂到殿簷下,半遮半掩著那個行來的身影。那是一個即使看不清身影,也能感覺到他動人韻致的人。

    而黃梓瑕,僅看到他的人影,就彷佛感覺到了自己手心沁出冰冷的汗。

    她迅速轉身,躲到了一棵高大的合歡樹後,強抑自己身體的顫抖,凝望著他。

    那個男子慢慢行近,他不言不語,卻自有一種水墨般雅緻深遠的韻味。如同新月銀輝,淡淡照亮別人,既不刺眼,也不黯淡,恰到好處的光彩。

    他似乎感覺到樹後有人,於是,在萬千花樹之間,他抬起頭來,用一雙幾乎可以令世間萬物沉醉的目光,遠望著她所在的方向。

    而她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背緊貼在樹幹上,彷彿生怕被他看見。她努力壓抑自己的呼吸,彷彿怕自己一呵氣,有些東西就忍不住要在她心中決堤一般。

    禹宣。

    他怎麼會在公主府中?

    而且,是在這樣的清晨,公主與駙馬分居的時刻。

    腳步輕聲響起,青草悉悉索索。

    他走到她藏身的樹後,聲音溫柔:“這位公公,你是否不舒服?需要幫忙嗎?”

    她這才發現,自己露在外面的衣服,因為自己極力的壓抑而微微顫抖,就像是身體不舒服一般。

    她趕緊扯過自己的衣服,背對著他,勉強搖了搖頭。

    他還是有點擔心,關懷地問:“真的沒關係嗎?”

    黃梓瑕一咬牙,快步向著前方走去。

    她的身子一動,讓他臉上的微笑頓時僵住了。他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在她腳步惶急之時,低聲叫她:“阿瑕……”

    這兩個字,傳入她的耳中,恍然如夢。他的聲音似隔了久遠的時光而來,水波般在她耳邊響起,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呆呆地站立在那裡。許久許久,她轉過身,看向後面的禹宣。

    而他定定地看著她,他的面上不僅僅只有恨,還有一些更複雜的東西。他看著她,像是看著自己已經死去的夢想,看著自己曾經親手呵護開出的花朵腐爛成泥。

    她望著他,許久,輕輕地叫他:“禹宣。”

    這空無一人的林中,合歡花下。夏日炎熱的風拂過樹梢,落花如雨,他們兩人都是一身旖旎的粉色花朵,如絲如蕊,拂之不去。

    黃梓瑕披著滿身的花朵,靜靜望著他,彷彿望著自己永遠失去的少女時光。

    “公主命我……查探府上兩樁疑案。”

    他望著她,目光中滿是似遠還近的疏離,似有若無的哀切。他沉默許久,終於咬一咬牙,面上掛上一絲冷笑:“不錯,殺了親人之後,如今還能混老本行,贏得眾人擁戴。”

    “我會回蜀郡,就在……公主府案件結束之後。”她強行抑制住自己胸口湧上的苦澀絞痛,辯解道,“夔王已經答應幫我,不日我將啟程回去,重新徹查我一家的案情!”

    他愕然,直直地盯著她:“你……會回去?”

    “為什麼不?我不但要洗血我自己的冤仇,更要徹查我一家滿門的血案!”她將手按在自己胸前,心跳得狂亂,她幾乎無法壓抑自己的激動,她用力呼吸著,良久,才能將那含著淚的一字字從肺腑之中擠出來,“我一定會,親手揪出那個兇手,為我爹娘,為我哥,為祖母和叔父報仇!”

    站在她一丈之遙的禹宣,定定地望著她,聽著她的誓言,眼中翻湧起巨大的波瀾。只是他終究無法在一瞬間接受她的辯解,他垂下眼,緩緩地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說:“黃梓瑕,你當初殺害親人,證據確鑿,我……不願信你!”

    心臟在這一刻彷彿停止了跳動。周圍一切落花如雨,美好景象,盡成虛幻。

    但黃梓瑕站在他的面前,在他這樣決絕的話語之前,在全身冰冷的顫抖中,她卻忽然笑了。合歡花且開且落,紛紛如雨,她站在一丈之外看著他,笑顏一如當年。

    她笑著,說:“放心吧,禹宣,我會揪出幕後兇手給你看的。我面對的案子,從來沒有破不了的,而這一件,我賭上自己的命!”

    她明明笑著,眼中卻泛起淚光來,她卻毫無察覺,狠狠轉過身,向著前方,大步穿越合歡樹而去。

    她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變成了疾步狂奔,頭也不回地逃離了他。

    直到奔出合歡樹林,她茫然駐足仰望。透過頭頂稀疏的樹枝,她看見他正在慢慢地走上高台。

    風動衣擺,飄然若仙。那種舒朗姿態,無法描摹、無法言說。

    他心中,到底有沒有為他們的重逢,湧起一絲波瀾呢?

    她移開目光,仰頭望天。碧藍的天空高不可攀,明亮而刺眼,她原本灼熱的眼中,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黃梓瑕仰望長空,咬著自己的舌尖,讓恍惚的神思在尖銳的疼痛中迅速聚攏。

    她用力地呼吸著,努力讓自己的胸口劇痛平靜下來。

    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想著,魏喜敏的死,駙馬的墜馬,公主的夢,黃梓瑕竭力尋找這三者的共同點,以求讓自己的注意力從禹宣的身上轉開。

    沿著合歡樹小徑走到月門時,她已經平靜下來——至少,外表已經完全如常。

    垂珠正在月門口等她,笑著迎上來道:“駙馬爺住在宿薇園,我引公公過去吧。”

    “多謝,勞煩姐姐了。”

    垂珠抿嘴一笑,在前方裊裊婷婷帶路。走到一座門前時,她正想推門,又趕緊將手垂了下來,領著她往另一條較遠的路上走。即使是不知府中院落分佈的黃梓瑕,也知道她分明拐了一個彎。

    她回頭看看那座鎖上的院門,假裝不經意地問:“那邊是什麼地方,怎麼鎖著呢?”

    垂珠躊躇著,遲疑道:“那是知錦園,裡面種了許多芭蕉鳶尾,夏日避暑本來最好。但前個月開始,那里便有人半夜啼哭,大家都說——”垂珠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都說有不乾淨的東西呢。公主便命人請了道士來做法,並將院門鎖上了,據說裡面怨氣要淨化十年才能再開呢。”

    黃梓瑕自然不信鬼神,不過她還是遙遙望了一眼知錦園,將這個院子放在了心上。

    駙馬居住的宿薇園,裡面遍植紫薇,正值花期,開得累累垂垂,一片熱鬧景象。

    駙馬正與崔純湛相對談笑,看見她被侍女引進來,韋保衡笑道:“楊公公!我們正在說昨天那場球呢!你身手真是不錯,哪天有空我們再戰一場吧?”

    黃梓瑕笑道:“哪裡,駙馬才是擋者披靡,令人敬服。”

    崔純湛則不敢置信地打量著黃梓瑕:“什麼?楊公公擊鞠這麼厲害?真是看不出來。”

    “人不可貌相吧?”韋保衡笑道,“本來王蘊請我出場時我還說,周子秦完全外行人,那個大個子張行英家裡連馬都沒有,還有一個楊公公,我就算一個人對他們三人也是仗勢欺人啊,居然還和王蘊聯手,簡直是恃強凌弱了!哈哈哈,沒想到最後卻終於輸在他們手中了。”

    崔純湛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昨日那場球不是由於你的馬出了意外,所以中止了麼?”

    “哎,輸就是輸了,而且夔王都上陣了,我還敢打下去?”他說著,朝黃梓瑕笑道,“說起來,楊公公你面子真大,京中能召集三位王爺替你打比賽的,你算是第一位了。”

    “哪裡,幾位王爺也是因為知道對手是駙馬,所以才肯下場的,我哪有這麼大的面子。”黃梓瑕趕緊說道。

    “唉,可惜我這回丟臉丟大了,居然中途墜馬,多年英名一朝喪啊!”韋保衡說著,卻毫無懊惱的模樣,笑嘻嘻地捲起自己的衣袖給他們看,“瞧見沒有?身上最大的一片傷痕,長二寸,寬半寸,擦傷。”

    崔純湛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去去,堂堂男子漢,破這麼點皮好意思擦藥!”

    “公主說了,身上破那也是破,破了相,就當不了駙馬了。”他振振有詞地說著,又對黃梓瑕說,“楊公公,你說這事吧,我昨天也想了許久,可就是想不明白。你說我隨手牽的這一匹馬,到底什麼時候被人動的手腳?我思前想後,似乎別人不可能有下手的機會。”

    “我如今也尚無頭緒,此事大約還需要我們再繼續調查。”黃梓瑕說著,又問,“不知駙馬身邊可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或者值得注意的事?”

    韋保衡皺眉想了許久,說:“好像沒有。”

    “嗯……”黃梓瑕還在沉思,他忽然又一拍桌子,說,“有!最近認識了一個人,真是咄咄怪事,難以言表!”

    “什麼?”黃梓瑕與崔純湛趕緊問。

    “一個小宦官,長得清清秀秀纖纖細細的,打球卻比京城防衛司一群大老爺們好強悍,這就是我最近遇見的最大的怪事了!”

    “駙馬爺,您就別開玩笑了吧!”黃梓瑕苦笑,站起來在屋內走了兩步,看到牆上掛的一幅字畫,艷紅的一枝荳蔻,似有若無的兩抹綠葉,旁邊寫的是杜牧詩意——

    娉娉裊裊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黃梓瑕看到落款,不由得讚歎道:“駙馬爺真是書畫雙絕。”

    “什麼書畫雙絕,我在國子監的時候,天天和周子秦一起逃學去爬樹抓鳥。”韋保衡揮手笑道,“還不都是我爹逼我的,唉。”

    崔純湛則說道:“這首詩也是我心愛啊,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荳蔻梢頭,真是青蔥水嫩,格外迷人啊……”

    韋保衡翻他一個白眼:“尊夫人年歲?”

    “咳咳……比我大三歲。不過她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青蔥水嫩迷人的小姑娘!”

    黃梓瑕沒理這兩個男人,只看著畫說:“駙馬爺的荳蔻畫得好,這一整首詩中,寫得最好的兩個字,也是荳蔻。”

    韋保衡面容湧上一絲暗淡,但終究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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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1:08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七 荳蔻韶華(二)

    崔純湛說道:“楊公公,你的書畫造詣也不錯,眼光這麼好。”

    “也是被我爹逼得,稍微學了兩年。”黃梓瑕說著,保持著三人中唯一的敬業態度,問,“請問駙馬熟悉魏喜敏嗎?”

    “哦,你說遭天譴的那個?”韋保衡隨口說,“我認識,天天跟在公主身邊,個子本來就矮,還每天唯唯諾諾彎腰弓背跟條狗似的。不過倒有個好處,主人讓咬誰他就咬誰,聽話極了。”

    黃梓瑕聽他口氣如此不屑,便又問:“聽起來,也算是能辦事的,能幹的人?”

    “是能幹,能幹得讓人沒話說。”韋保衡冷笑道,“這不前個月還有件事,我估計你們一打聽也就知道了,所以乾脆我現在就跟你們說了吧。那事要不是我跑各大衙門給壓下去了,公主和公主府的名聲那可算全完了!”

    黃梓瑕與崔純湛對望一眼,崔純湛趕緊問:“是什麼事情?”

    “這事吧……看起來和本案應該沒什麼關係,又似乎和本案有點關係——如無必要,請兩位先不要外傳,畢竟此事,於公主府名聲有損。”韋保衡說著,又皺眉想了想,才說,“府裡的蠟燭,一向都是呂氏香燭鋪送來的。上個月呂老頭兒好像有事,叫他女兒送蠟燭過來,結果小門小戶的姑娘不懂規矩進退,居然沒有及時避讓公主,踩髒了她的披帛。”

    崔純湛隨口說:“這種小事,駙馬又何必掛在心上?”

    “本來是小事,因為那個魏喜敏,可就成了大事了。公主下令讓魏喜敏教訓那個姑娘,但這個魏喜敏啊,為了讓公主高興,將那個姑娘直接打得昏死過去,隨便就丟在了街角。結果後街那邊有個無賴,叫什麼來著……”韋保衡不太確定地說,“好像大家都叫孫癩子,四十多歲一個老光棍,滿背爛瘡,誰見都討厭。結果看見那小姑娘不省人事,就把她給……”

    韋保衡一臉同情,崔純湛目瞪口呆,只有黃梓瑕冷靜地皺眉問:“呂氏香燭鋪?”

    “對,據說那個呂老頭向來輕賤女兒的,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他覺得家族蒙羞,把女兒給趕出了家門。聽說那小姑娘現在已經死在荒郊野外了,唉……”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那個呂老頭呢?”

    “說起這個,幸好碰上這膽小怕事呂老頭兒。我跑了各衙門把這事壓下,又給呂家送了百兩銀子,還叫人把那個孫癩子打了一頓,呂老頭感恩戴德,就風平浪靜,再不提這事了。”

    崔純湛感嘆道:“這老頭……真的膽小怕事,不會尋仇?據我所知,魏喜敏好像就是被他親手製成的蠟燭燒死的吧?”

    韋保衡把手一攤,說:“所以才說是天譴啊,一報還一報,終於還是呂老頭兒做的蠟燭,把魏喜敏給燒了,這不是挺好的結局麼?”

    崔純湛苦著一張臉,說:“要是公主也這麼想就好了。”

    走出公主府,崔純湛問黃梓瑕:“楊公公準備下一步去哪兒?”

    “我看,呂氏香燭舖是一定要去的。”

    “嗯,那我們一起去吧。”他說。

    黃梓瑕搖頭:“崔少卿,您這一身官服,一過去就被人看出來了。不如我先去探探風聲,若是他確實可疑,直接傳召到大理寺審問即可。”

    “甚好,甚好。”崔純湛看看時間,趕緊說,“今日出門時內子說了,會親自下廚的,我得趕回去吃她做的菜了,眼看這個時間啊……”

    “崔少卿慢走。”黃梓瑕看著他的馬車行遠,然後趕緊雇了輛車——天可憐見,她身邊幸好還有上次查案時申請的經費沒“來得及”還給李舒白,不然的話,她哪有錢雇車?

    直奔周子秦家,他果然呆在家宅里研究他那些骨頭。畢竟是呆在家裡,所以他今天衣服比較低調,青蓮紫配鵝兒黃,瞎眼程度不算太高。

    “崇古,快來快來!”周子秦指著自己放在架子上的那個頭骨,喜孜孜地說,“快來見證我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成就!”

    黃梓瑕嘆了口氣,說:“我來找你是要商量一下那個……”

    “快點過來過來!”他拉起她的袖子,牽著她就往裡面走。她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往裡面走,一眼就看見了頂在架子上的一個人頭,頓時嚇了一跳。

    “很像真人吧?哈哈哈,和上次復原手一樣,不過臉上肌肉脈絡太多,我到現在才能弄出第一個——哎,你覺不覺得好像……有點面熟?”

    能不面熟嗎?這模樣,和王皇后有點相似。黃梓瑕在心裡想。

    “拿到這個頭骨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個美人了,但是沒想到這麼美。”周子秦撫摸著頭骨說。

    黃梓瑕想了一想,忽然問:“你這頭骨哪裡來的?”

    “買的呀,我一直托戶部負責殮葬無名屍的人幫我留意一下——噓,這個是律法不允許的,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啊——然後有一天,就是咱在水渠裡撈起那具無頭屍的前一天,他悄悄給我捎過來這個,說是有人在草叢裡發現的。哎呀,剛拿到手血肉模糊可難看了,不過我把血肉剔除乾淨之後,發現這個頭真的很不錯,漂亮極了,是不是?”

    黃梓瑕拿過旁邊一個袋子,將這個頭骨一把套住,抱在手中說:“周子秦,這個頭我要拿走。”

    “啊?為什麼?”他趕緊追問,

    “別問了。”她又將他復原得差不多的那個頭顱也塞進袋子裡去,說,“我拿走了,你以後再找個別人的吧。”

    “哎哎,崇古,你別這麼絕情啊……這真的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漂亮的頭骨了……我的心中只有它,你別帶走啊……”周子秦一把抓住袋子,聲淚俱下,“崇古,你不能這樣對我!想當初王若那個案子我為你跑前跑後,又撈屍體又挖坑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你呢?至今也不告訴我那個案子的真相!我知道王家棺木里那具屍體不是王若,可為什麼王家後來還是一聲不吭送回瑯琊安葬了呢?還有,那個案子的真兇到底是誰?兇手到底怎麼作案的?我全部蒙在鼓裡啊!崇古你好狠的心啊~不管怎麼說,別的我都不介意了,你把我最愛的這個頭骨留下給我!求你了,要不我把我自己的頭跟你換好不好……”

    黃梓瑕聽著他的血淚控訴,終於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子秦,這個頭骨,可能是我一個……熟人的女兒。她很小就與女兒失散了,至今也未曾見過女兒長大後的模樣。請你體諒一個母親的心,讓她拿回去之後,入土為安吧。”

    “好……好吧。”周子秦猶豫了許久,終於依依不捨地放開扯住袋子的手,又可憐兮兮地看著她,“那,崇古,我聽說你現在在調查公主府的案子,你這回一定得帶我去!我要和你一起全程調查此案,而且這次我一定要憑著高超的手法和驚人的天賦,搶在你的前頭解開這個疑案!”

    “好,其實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她示意他,“首先,你告訴我,上次你弄回去的那條魚,檢驗了嗎?結果如何?”

    周子秦立即正色:“當然驗過了!我可是本朝最負責任的仵作!那些魚果然是被毒死的!”

    “是什麼毒藥?來源呢?”

    “還不能肯定,但感覺似乎是水銀中毒。”他有點不太確定地抓著頭,皺起眉,“真奇怪,誰會在魚池中投放水銀呢?這東西不好攜帶,放到魚池裡又有什麼必要?”

    黃梓瑕皺眉想了一下,然後說:“先記著吧,現在你先給我找件衣服,然後我們去呂氏香燭鋪。”

    “行,阿筆身材和你差不多,我馬上給你拿一件。”

    黃梓瑕搖身一變,成了周子秦的跟班。

    兩人在西市找到了呂氏香燭鋪。大老遠,就看見明晃晃的招牌上,老大一個呂字。

    黃梓瑕和周子秦在旁邊的小茶館坐下,周子秦這樣的土豪當然先叫了上好的紫蒙,外加四樣蜜餞八個點心,又給伺候的茶博士豐厚打賞,頓時樂得他連其他客人都不顧了,就在他們這個雅間裡專心煮茶。

    “這蟹眼泡真是漂亮,你看你看。”周子秦拉著黃梓瑕一起參觀爐中的水泡,“哎……水泡密集起來了!來,崇古你看,我上次看過一個人嘴巴里冒的血沫子就是這樣的,一模一樣!你猜猜他是五臟六腑哪一處受的傷?”

    黃梓瑕一個手肘撞在他的腰上,成功地阻止了他下面的話。

    茶博士煮茶完畢,端上來給兩人,一邊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光,一眼就點中了我。我做茶博士十幾年了,這茶館裡論手藝誰也比不過我。”

    黃梓瑕笑道:“你也就十幾年,看到對面那個蠟燭鋪了麼?聽說他家做蠟燭都四代了,那才叫祖傳手藝。”

    “那個是真比不了,人家是四代祖孫上百年做蠟燭的,不然,這回薦福寺的巨燭,怎麼會找上他家呢?”

    周子秦眨眨眼,還不明白其中內情的他乖乖地選擇了端起碗喝茶。

    “不過我聽說他家也就這麼四代了,呂老頭沒兒子嘛!”

    “可不是,只有一個女兒,他家算是絕根了——何況啊,還出了那件事兒。”茶博士一說起這些街巷流言,頓時眉飛色舞,“兩位聽說過吧?那老頭兒把女兒趕出家門了!哎呀,就算是個女兒也不能這麼糟蹋啊,看這老頭以後老了誰來供養他!”

    黃梓瑕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問:“你是說他女兒被孫癩子那什麼的事情?”

    “對啊,那個孫癩子真不是個東西啊,又醜又病,四十來歲找不到媳婦兒,看見人家姑娘在路邊,就把她給糟蹋了——做下這種醜事,他還喜孜孜地到處炫耀!搞得京城大街小巷人盡皆知,這是要逼死那個姑娘啊!”

    周子秦沒料到居然是這麼勁爆的內幕,頓時手中的杯子都差點落地了,他指著窗外對面的那個蠟燭鋪,問:“就是那個……那個呂老頭?”

    黃梓瑕則冷靜地問:“呂老頭兒怎麼不去官府告發,要求嚴懲那個孫癩子?”

    “別提了,要不大家都罵這個呂老頭兒呢?收了百兩銀子,就不言語了,還嫌女兒骯髒,直接把她掃地出門了!”他說著,又左右張望一下,悄悄說,“我們一夥人可是親眼所見啊,那老頭兒把女兒一腳踹出門,丟了一把刀子一條麻繩在她面前,讓她自己選一個死法,別丟他的臉,別死在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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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1:20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七 荳蔻韶華(三)

    周子秦頓時一拍桌子,大怒:“混賬,這老頭兒不去找仇人拼命,反倒這麼糟蹋自己女兒,這還是人嗎!?”

    茶博士搖頭嘆道:“可憐啊,他女兒滴翠就跪在當街,哭得都昏去了兩三次,老頭兒愣是不開門!你說一個十五六歲姑娘,遭了這麼大變故,還鬧得滿城風雨,走到哪兒都被人戳脊梁骨,臨了她爹還嫌她丟臉,讓她死外面去,你說這可是人幹的事情嗎?”

    黃梓瑕雖然臉上冷靜,可也覺得胸口一股悲涼的怒火湧上來。她強自壓抑,又問:“那後來,他女兒哪裡去了?”

    “她在烈日下當街跪了兩個多時辰啊,她爹一直關著門。最後我們都看不下去了,要去拉她起來,結果這她一把抓過麻繩,跌跌撞撞就跑出了西市,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唉,現如今也不知死在那個荒山野嶺中了!”

    周子秦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指著對面的蠟燭舖大罵:“這老頭,絕對會有報應的!”

    “哎,要報應早報了!這老頭兒老來得女,老婆年紀也大了,產後血崩,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滴翠是真乖啊,四五歲開始就幫她爹幹活了,七八歲就墊著凳子給她爹做飯!可老頭兒呢?每日里罵罵咧咧只說女兒沒用,每次看見人家有兒子的,那眼珠子啊,瞪得恨不得掉下來——你說,長安城裡百萬人,重男輕女的不少,可你們見過這樣想兒子都要想瘋掉的老頭兒麼?哪天他要是被雷劈死,街坊鄰居一點都不奇怪!”茶博士說著,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去外面打水,嘴裡還嘟嘟囔囔的,“我們街坊啊,只說老天無眼啊!那孫癩子病了許多年了,滴翠要是被他欺負時趕緊跑,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啊,怎麼那回就被逮住了呢?”

    周子秦也氣得不行,他轉頭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抓著桌子的手因為太過用力,連青筋都幾乎爆出來了。

    他嚇了一跳,問:“崇古,你怎麼了?”

    黃梓瑕長出了好幾口氣,終於才鬆開了自己的手,勉力壓著聲音,說:“沒什麼……從沒見過這樣作踐女人的,有點生氣。”

    “還有一點,你聽到茶博士說了嗎?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滴翠當時會被那個病弱的癩子給抓住,沒有跑掉呢?我覺得她應該會拼命掙扎反抗吧,再者說了,十六王宅那邊也不是特別冷僻的地方,她喊一下說不定也有用的……”

    黃梓瑕心想,你怎麼知道這其中,還有公主府的那個宦官魏喜敏的事情呢?

    周子秦詫異地問:“你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詫異?”

    “很驚訝,很詫異。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說:“雖然不想和這個呂老頭兒打交道,但話還是要問的。你準備好冊頁,我們一起過去。 ”

    呂家四代經營,在西市這邊開著的這家香燭鋪,已經由於年深日久,顯得十分陳舊。

    狹窄的店面內,走進去之後僅剩了轉身的空間。左邊是一排鐵製的蠟燭架子,上面插滿了高高低低各種形狀的蠟燭,右邊是一個木櫃檯,呂老頭兒正趴在上面雕著一支兒臂粗的龍鳳喜燭。

    店面只有半間,從敞開的後門看去,後面半間空地,搭了一個小棚子,堆滿了蠟塊與蠟模,現在正有一鍋紅蠟在爐子上熱著,發出怪異的氣味。

    感覺到有人進來,呂至元頭也不抬,聲音嘶啞:“客人要買什麼?”

    黃梓瑕對他拱了拱手,說:“老丈,我是大理寺的人,上次在薦福寺見過的,你可還記得我麼?”

    呂至元這才把自己手中的刻刀放下,瞇起眼睛看了看她,臉上露出渾濁不清的笑容:“哦,是少卿您啊。”

    “關於魏喜敏的死,大理寺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可有空嗎?”

    呂老頭兒捧著自己手中的蠟燭,說:“您稍等啊,天氣炎熱,剛刻好的形狀要是放在櫃檯上一會兒,馬上就變形了,我得先去給上色。”

    “請便。”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店內,看著他提著那支蠟燭走到後面熱著紅蠟的那個鍋旁邊,然後抓住燭尾的葦管迅速在鍋裡一轉,整個白色的蠟燭頓時滾上了一層薄薄的紅蠟,顏色鮮豔奪目。

    他又抓了一把暗黃色的東西在鍋中化開,用一把刷子一邊攪著,一邊問:“什麼事啊?”

    “魏喜敏死的時候,你在哪裡?”

    “不是說過了嗎?在豐邑坊家裡!”他用刷子一指後面不遠的豐邑坊,說,“喏,一大早我送過去之後,就因為太累啦,直接就倒在蠟燭下起不來啦!當時和我一起送東西過去的車夫馬六就送我回家了,後院的吳嬸還叫了大夫過來給我瞧病——那混蛋庸醫,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就開了點補氣的藥,讓我好好休息。結果他剛走,我就聽到消息嘍,說我做的那根蠟燭被雷劈炸啦!我的那個氣啊,還想起床去看看,誰知一站起來,頭暈目眩就倒下了,結果第二天才能過去!”

    黃梓瑕微蹙眉,找不出其中的漏洞,便又問:“那麼在薦福寺法會的前一日,你在幹什麼呢?”

    “薦福寺雖然有錢,但也是在一個月前才湊齊了各種蠟送過來。你們可知道,要做那麼大一對巨燭,需要多大的精力?尤其是完工前幾天,我女兒……因故被我趕出了家門,一直幫我打下手的伙計張延也病倒了,我一個人搭著架子做蠟燭,通宵趕工,就沒有離開過——你問問左鄰右舍,一整夜我都在弄東西,可曾離開過麼?”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鍋裡的金漆已經熬好,便用刷子蘸著,慢慢順著喜燭上浮凸的龍鳳和祥雲圖案上色,再也不看他們了。

    黃梓瑕又問:“關於魏喜敏的死,您老覺得……”

    “好啊,我巴不得他死啊!”他毫不掩飾地說道,“狗仗人勢的閹人,早死早好!可惜那天降霹靂毀了老頭兒一世英名,害得我那隻蠟燭炸嘍!”

    “你看這老頭兒……有嫌疑不?”

    周子秦看著悶聲不語往前走的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問。

    黃梓瑕皺起眉頭,邊走邊說:“不知道,還要問問再說。”

    到呂家所在的豐邑坊,正是申時剛過。一群婦人正在水井口的樹蔭下一邊擣衣一邊說著家長里短。

    黃梓瑕過去向眾人行禮,一邊詢問:“請問各位姐姐,呂至元呂老丈家裡怎麼走?”

    幾個婦人抬手一指旁邊一個牆頭爬滿藤蔓的院落:“喏,那裡就是呂家了,不過呂老頭兒白天都在西市店裡,現在他家裡沒人。”

    “那……晚上他回家嗎?”

    “晚上當然回家了,哎喲,我們和他做了鄰居的,有時候也真是厭煩他。尤其是這一個月來啊,這老頭兒天天沒日沒夜弄那個蠟燭,那些銅模子、鐵釬子的,天天晚上吵得人睡不著。”

    另一個婦人接口道:“可不是麼,薦福寺法會前一天,你還記得不?半夜把隔壁劉屠夫吵醒了,隔牆罵了他半宿,呂老頭兒硬是不吭聲,叮叮噹當繼續弄他的蠟燭,劉屠夫說恨不得拿把斧頭把他家門給劈了!”

    黃梓瑕又問:“那他女兒滴翠現在……”

    “滴翠啊?不知道……”那婦人臉上變色,同情地說,“唉,這麼好一個姑娘,水靈靈的,我們坊內喜歡她的小伙兒不少呢,可誰知就這麼給毀了。”

    “可不是嘛,依我說,那雷要劈,也該劈死那個叫孫癩子的,怎麼劈到人家公主府的宦官了?”

    “別是雷打偏了吧?”

    “說不定是那個孫癩子壓根兒就不敢出門呢?”

    “哎,你們還記得上個月的事情不?滴翠藏著蠟扦兒要去和孫癩子拼命的事情。”

    “誰不記得啊!那呂老頭兒真是狼心狗肺!收了人家的銀子,立馬把蠟扦兒奪下,一巴掌把滴翠就給扇到地上去了!你說也奇怪,聽說那個孫癩子病了好多年沒錢醫,哪來這麼多錢給老頭兒?”

    “滴翠命苦啊!生下來就沒娘,臨了還遇上這一點事情……”有容易動情的大娘撩起圍裙開始擦自己的眼淚了,“早點去地下見她娘,也是好事,別在這世上受罪了。”

    看來,公主府的措施做得很好,民眾們根本就不知道,滴翠的慘劇當中,還有個魏喜敏橫插一腳。

    黃梓瑕與周子秦離開了豐邑坊,周子秦見她神思恍惚,踩在地上跟踩棉花似的不得力,他有點擔心,抬手扶了扶她的肩膀,問:“崇古,你怎麼了?”

    “將心比心……我覺得……好可怕。”黃梓瑕喃喃說著,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覺得自己胸口湧上陣陣噁心。

    她蹲著,手扶在旁邊樹上,只能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那團抑鬱給一點點壓下去。

    周子秦不明白楊崇古身為宦官,對一個少女的悲劇有什麼好將心比心的,蹲在她旁邊疑惑地看了半天,見她蒼白的臉色漸漸褪去,才小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想我可能是太累了。”她靠在樹幹上,勉強解釋道,“公主交代的這個案件,好像不簡單。”

    “就是啊,最好的解釋就是巧合,可公主偏偏一定要我們去尋找兇手。”周子秦說著,又關切地問,“我送你回夔王府去?”

    “不……我想先去張行英那裡,看一看……阿荻。”

    “好啊,不過……”周子秦小心翼翼地問,“你肚子餓了?別去找阿荻了​​,我給你去買點吧,你要吃什麼?”

    黃梓瑕無奈地瞧了他一眼:“我想,阿荻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滴翠。”

    周子秦跳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但眼睛張得幾乎比嘴巴還大:“什麼?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滴翠離家尋死的時間,與張二哥在山道上救下阿荻的時間差不多;阿荻不肯見人,每天躲在張家院子中,而且還在半夜偷偷哭泣……”黃梓瑕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十分明顯,不是嗎?”

    周子秦繼續瞠目結舌,許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阿荻……和張二哥這麼好,怎麼可能遇到這麼慘的事情!”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腳下。

    樹蔭下的泥土上,幾隻螞蟻正在匆匆忙忙地尋找著方向,圍繞著她的足尖爬來爬去。

    她堵住了螞蟻歸家的路。

    黃梓瑕慢慢地將自己的腳移開,看到欣喜地湧出蟻穴的螞蟻們,也看到興奮地回家的螞蟻,也有被自己在不覺察時踩死的螞蟻,無聲無息間粉身碎骨。

    天地無情,巨大的力量席捲一切,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每個人的命運,身不由己向前。或許背後主宰他們一切的那種力量,亦是身不由己,或許他們亦不知道,自己有時一個小小的舉動,對於別人來說,是滅頂之災。

    她抬起腳,走到旁邊的石板路上。

    周子秦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輕聲叫她:“崇古……”

    她慢慢抬頭看他:“什麼?”

    “哦……”他不太肯定地看著她平靜如常的面容,遲疑地說,“沒什麼……剛剛一瞬間,我還以為你哭了。”

    黃梓瑕仰頭看天,說:“走吧。”

    “去哪兒?”

    “張行英家。”

    周子秦立即跟著她往前走:“那,崇古,我們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是協助大理寺破案,還是……”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不,只是張行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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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1:35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八 千山千月(一)

    張行英家院子外的木槿花籬,有些地方略為稀疏。黃梓瑕和周子秦拎著兩斤乾果走到坊間的大槐樹下時,兩人看見張行英正從巷子口那一邊走來,心事重重的模樣,低頭一步一步慢慢走著。

    張行英身材偉岸,就算淪落到端瑞堂藥堂時,也是英氣逼人,可如今黃梓瑕看著他從那邊走來,卻是神思恍惚,他彷彿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條凹凸狹窄,不見盡頭的獨木橋上。

    “張二哥!”周子秦叫他。

    張行英這才抬頭,看見是他們,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哦,是……是你們啊,怎麼今天有空上我這兒來了?”

    “前天聽你提起伯父身體不好,所以我們來探望一下。”周子秦把手裡那兩斤紅棗桂圓提起來塞到張行英懷裡,“給伯父帶的,幸好崇古細心提醒了我一下。”

    黃梓瑕趕緊表示:“沒辦法,我入夔王府日子較短,月銀還沒發,只好厚著臉皮空手來了。”

    “哎呀,別這麼見外,你們能來我就最高興了!”張行英趕緊打斷她的話,臉上也顯露出笑容來,“對了,我正有好事要告訴你們呢,託你們的福,今天早上,京城防衛司已經正式送了公文過來,我明日就可以入隊了!”

    “太好了,真是恭喜你了!”周子秦搭著他的肩開心地大笑,“我就說吧!王蘊昨日果然被我們打得心服口服,估計他自己也知道,再不接收張二哥入司,對三位王爺都無法交代!”

    黃梓瑕也感到開心,覺得自己總算不再虧欠張行英了。她望著張行英臉上綻放的笑容,說道:“張二哥,真是恭喜你了!”

    張行英說道:“還是雙喜臨門呢,本來啊,我爹都臥床好幾個月不起了,但是他得知我能進京城防衛司,頓時精神大振,早上都可以下床了!他還給自己配了一副藥,說是心病已除,過幾日就能痊癒!”

    說著,他推開院門,帶著他們往裡面走:“你們來得巧,天氣這麼熱,阿荻說要做槐葉冷淘當點心,來,大家一起吃吧。”

    正說著,只聽到木屐輕響的聲音,原本站在院內的阿荻,見有客人來,早已經避到裡面去了。

    張行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阿荻怕生人,別介意啊。”

    張行英進內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周子秦看著大盆內碧綠清涼的冷淘,差點連自己的來意都忘記了。他接過張行英送來的碗先盛了一小碗,邊吃邊贊:“阿荻手藝真不錯,我真想天天來蹭飯吃!”

    “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隨時歡迎!”張行英笑道。

    黃梓瑕吃了一口,問:“張二哥,你剛剛去哪裡了?我看你之前好像精神不太振作的樣子。”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剛滿四歲,前日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亂中走丟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處找。幸好這世上還是好人多,早上聽說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過去看了看。”

    黃梓瑕詫異問:“你大嫂不是獨生女嗎?”

    “是呀,這孩子是她父母從族中過繼的,畢竟,好歹得有個繼承家業的人。前日聽說過他們在找孩子,但因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處奔走,所以就沒能幫得上忙,心裡覺得愧疚。 ”張行英大哥婚後住在嫂子家中,當時長安婚俗,夫妻婚後住在男女雙方家中皆可,張行英的大哥並不算入贅。

    周子秦說道:“張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來了不就好了,為這事還心事重重的。”

    黃梓瑕聽著薦福寺外四歲孩子,腦中不由浮現出那一日大雨中,那個人抱著那個渾身泥漿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著張行英,問:“送回孩子的……是什麼人?”

    “我去得遲了,只倉促看到他一面,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張行英很認真地放下碗,說道,“站在我大嫂家門口,整個院子都明亮起來了。我這輩子啊,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周子秦笑道:“蓬蓽生輝?軒軒如朝霞舉?”

    黃梓瑕沉默著,一言不發。

    張行英聽不太懂周子秦的話,只說:“嗯,反正就是很好。”

    “那麼……”黃梓瑕捏著筷子的手,不為人覺察地輕顫了一下,“他姓什麼,叫什麼?”

    張行英搖搖頭:“不知道。所以說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兩口茶水,沒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連謝儀都沒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處,都不知道怎麼謝他呢。”

    周子秦問:“那他怎麼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說來也真是難,小孩子說不出自己家住何處,他只能帶著孩子在長安各坊尋找,這個年歲的孩子哪走得動長安七十二個坊?都是他抱著一家一家走過來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見自己家喊起來,才算是找著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誰。”周子秦嘆道:“我還挺想結識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風,又聽你說的長得那麼好。”

    張行英連連點頭:“真的!特別出眾的一個少年。”

    黃梓瑕轉了話題,問:“張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來吃點嗎?”

    張行英遲疑了一下,說:“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崇古說得對啊!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這樣怕生可不好,我們還會經常來叨擾的,也想和阿荻打聲招呼嘛。”周子秦現在只要是黃梓瑕說的話,都一律附和,十足一個應聲蟲。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幹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聽牆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顏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後面的牆上。

    裡面傳來灶火嗶嗶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她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她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 ”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愕然怔在當場。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望了一眼,兩人還來不及交流什麼,阿荻虛弱顫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她,輕聲問:“難道,你這輩子都一直呆在這個小院子裡,把自己一輩子就這樣捱過去嗎?”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她摀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拼命壓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邊好好過下去。我只想呆在家裡,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讓她出去見一下自己的朋友,她卻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許久也沒有動彈。

    房間內外一片死寂,只聽到她的抽泣聲,在房間內隱隱迴響:“張二哥……我願意一輩子為你洗衣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只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麼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里呆到死,呆到朽爛成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面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張行英默然聽著她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面院子,聽外面她們似乎沒有響動,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捨不得讓你到外面去。”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抓抓頭髮,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臉紅了:“因為,因為每天想到你在家等著我回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邊一個容身之處,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黃梓瑕,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子秦見她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裡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屋內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身體微微顫抖的看著張行英,許久,才顫聲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有容身之處,知道……我的事情?”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隱隱,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隻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剛剛褪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亙在小院之中。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於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慢慢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蠟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身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那時候,我結結巴巴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擦去泥點,握著一串白蘭花回到店內。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污漬,想得太入神,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竟然連回家的路都走錯了……”

    牆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湧上溫熱的水汽。

    而牆內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將胸口湧起的那種巨大複雜的波濤給壓制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張行英蹲在她的身邊,在灶間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著面前的她,輕聲說:“後來,我也曾去你家門口偷偷看過你,我看到了你爹對你的虐待作踐,也聽到你時常哼著一首桑條曲,還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門向你提親,可你爹索要大筆彩禮,以至於你一直都沒說下婆家……”

    他說著,苦笑了停了下來,許久才又說道:“那個時候啊,我絕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儀仗隊,又曾想過你,可後來終究也因為變故而沒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見昏倒的你,手中還死死攥著根麻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丟給你,逼你自殺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緊下唇聽他說話的阿荻,此時終於從牙關中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沒有爹……我只有一個娘,早就死掉的娘!”

    張行英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把你帶回家,你醒來後,你說自己叫滴……那時我以為你會說自己是滴翠,誰知你卻改了口,說自己叫阿荻,那時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後來,後來我從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震驚,憤怒,我想殺了孫癩子……可最深的念頭,卻是我一定要對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託人上門求親,說不定……說不定我多求求你爹,你爹也會答應的,那你就不會面臨這樣的命運了……”

    “張二哥……”阿荻顫聲輕喚他,她蹲在地上,嬌小的身軀蜷縮著,顫抖如疾風中的一朵小花。

    張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歡和人接觸,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卻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臉靜靜地貼在了他的臂上。

    張行英抬起顫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兩人就這樣偎依著靠在灶間,火光在他們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他們聽到張行英很緩慢,很清楚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放心吧,阿荻,所有做過壞事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

    阿荻也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點頭,輕聲說:“是,就像那一日我們看著魏喜敏被活活燒死掉一樣——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會落得這樣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說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聽的人都知道,對於阿荻,其實他暗地裡了解的,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多。

    他們靠在一起,久久不動。

    黃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裡吃著槐葉冷淘,只是兩人都是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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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1:46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八 千山千月(二)

    過了許久,他們聽到輕微的木屐聲響,回頭一看,張行英牽著滴翠的手,從屋內走了出來。滴翠穿的是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繡著相對而開的兩朵木槿花,顯然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後,日光炫目。滴翠纖細嬌小,站在劇烈的陽光下,不見天日的肌膚白得幾乎刺眼。

    她向著葡萄架下的他們行禮:“兩位大哥,我是……阿荻。”

    黃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禮,說道:“阿荻姑娘手藝實在太過出色,我和子秦又厚著臉皮來叨擾了,請姑娘千萬不要介意我們兩個才好。 ”

    滴翠回禮,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只朝他們點點頭,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說:“張二哥,你不是說伯父身體好些了嗎?要不你帶我去探望一下?”

    張行英看看黃梓瑕,又對滴翠點了點頭,才帶著周子秦進內上樓去了。

    而黃梓瑕與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無措地絞著手指,一直埋著頭。

    黃梓瑕柔聲問:“阿荻姑娘,能不能請教你一個事情?”

    滴翠埋著頭,許久,才點了一下頭。

    “你做的古樓子這麼好吃,有什麼訣竅嗎?”

    滴翠遲疑了一下,才緩緩抬頭看她。

    黃梓瑕笑著凝視她,輕聲說:“我以前不喜歡吃,覺得有點腥羶味。但是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古樓子之後,簡直是齒頰留香,難以忘懷……不瞞你說,我覺得姑娘的手藝可算是長安第一了!”

    滴翠望著她輕鬆愉悅的笑容,心頭略微安定,輕輕咬了咬下唇,用細若蚊吶的聲音說:“我……我娘生下我之後,就血崩而死。我很小就開始做飯了,所以……所以可能做多了,就熟練點……”

    黃梓瑕微微點頭,又問:“令堂去世這麼多年,令尊沒有續弦嗎,為何還要你做飯?”

    “嗯……我爹脾氣不太好。”她依然含糊不清地說,“我七八歲的時候吧,我爹帶回家一個逃荒的女人,說要替我生小弟弟。我……我很怕那個女人,她整天打我罵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要替我爹生兒子的,所以我就不敢吭聲……後來我爹喝醉了酒亂打人,那女人也受不了,就離開了……”

    黃梓瑕對於呂至元這個男人,完全沒有評價的言語,只說:“這樣也好,不然你還要受罪。”

    “是……是啊,所以後來,我爹年紀越來越大了,也就……絕了這心思了。”

    黃梓瑕又問:“那你怎麼會暈倒在山道上呢?”

    滴翠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胸口急劇起伏。就在黃梓瑕以為她會崩潰哭出來的時候,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我……我爹收了人家銀子,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就拿了一根繩子,準備到山道上尋死,結果就暈厥在那裡了……所以我呆在張二哥家裡不敢出門,怕……怕被我爹看見。”

    黃梓瑕默然,並沒有戳穿她的謊言,只輕輕安慰她說:“你放心吧,張二哥為人忠厚端方,對你也是傾心相待。我相信,你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已過去了,以後你的一生,必定幸福美滿,萬事順意。”

    她含淚點頭,濕潤的睫毛遮住那一雙眼睛,淒婉無比。

    黃梓瑕又問:“聽說張二哥前日還帶你去薦福寺燒香了?薦福寺那天一場混亂,你們沒有受驚吧?”

    滴翠聽著她這句話,手卻忽然攥緊了,許久,又緩緩鬆開,哽咽道:“沒有。那天……我原本不想去的,但鄰居大娘對張二哥說,婚前最好還是要去寺廟中祈福的,所以我就戴了頂帷帽,和張二哥一起過去了。”

    黃梓瑕點點頭,說:“我正在幫大理寺調查此案,姑娘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對我講一講當時的情景?”

    滴翠慢慢點頭,又遲疑了許久。

    黃梓瑕沒有催她。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和張二哥……聽說那天有個宦官被燒死了。”

    黃梓瑕輕聲問:“當時你們在哪裡?”

    “我們……我們當時看前殿人太多,就往後殿走了。剛走了幾步,後面忽然傳來喧鬧聲,我回頭一看,奔逃的人群就像……就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張二哥趕緊拉著我一起跑,後來我們擠到了一個角落,就貼著角落一直站著……”

    她的頭很低很低,蒼白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紅暈。黃梓瑕看著她的神情,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人潮之中,將她護在臂彎之內的李舒白。

    她在心裡想,不知道當時張行英是不是也是這樣,保護著身邊這個蘆荻般纖細易折的少女呢?

    “後來……後來人群散去,我們聽說前面被雷劈死了一個人。張二哥他……”她說到這裡,又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輕輕咬住下唇,低聲說,“他說,被雷劈死,肯定很可怕,還是不要去看了吧……所以,所以我們就回去了。”

    黃梓瑕在心中回憶著她之前和張行英曾說過的話,聲音也變得稍微沉鬱:“所以,你們一直都在一起,也不知道,當時燒死的人,究竟是誰?”

    “後來……我聽說了,據說是公主府的……宦官。”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聲音乾澀艱難,“我……我當時想,應該是他平時做了惡事,所以遭到報應吧,不然為什麼這麼多人,天降霹靂卻剛好就燒死了他……”

    黃梓瑕聽著她哀戚而艱難的聲音,雖然不願,但也不得不開口說:“阿荻姑娘,你在說謊。”

    她的手猛然一顫,抬起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看著黃梓瑕。

    黃梓瑕輕聲說道:“實不相瞞,那天我也在薦福寺。而以我對當時情形的感覺,我不覺得你們能輕易從人群中擠出,至少,你的帷帽絕對不可能在當時混亂的人群中戴得住。而像你這樣不肯讓別人看見自己的人,又怎麼會忽略掉帷帽呢?”

    滴翠默然,蒼白的面容頓時如同死灰,原本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也無力地垂在了石桌上。

    “阿荻姑娘,我勸你還是不要瞞著我了。其實周子秦也正向張二哥了解當時事情,若你與張二哥的講述對不上號,又多一些麻煩。”黃梓瑕雖覺不忍,但還是問出了後面的話,“以我的猜測,你應該是親眼見到了那個宦官被燒死吧?”

    “是……那時,我們就在前殿。”滴翠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無法隱瞞的,終於顫聲應道,“人十分擁擠,張二哥發現香爐和蠟燭旁邊好像比較空,於是拉著我艱難地擠過去。結果蠟燭和香爐旁邊確實有空地,但都拉了紅繩,不讓接近。而此時不知道誰在我身後一撞,我頭頂的帷帽一下子掉到了圍著蠟燭的繩圈內,我當時……當時怕極了,立即蹲下摀住了自己的臉,怕被人看見我的樣子。而張二哥讓我等一等,便趕緊跨入繩圈,跑到蠟燭的旁邊,幫我去撿帷帽……”

    她說到這裡,下意識地又抱住了自己的頭,口中的敘述也變得破碎,如同喃喃自語:“我抱著自己的頭蹲在地上,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轟然巨響,是蠟燭被雷劈炸了。我被那股巨大的氣浪震得撲倒在地上,身旁全都是尖叫逃離的人。而張二哥奔過來將我一把抱住,迅速拍滅了我身上的幾點火花,護著我往外跑。我看到了他手中帷帽,但是在混亂中連抽手接過來都已經沒辦法……就在、就在我們跑了幾步之後,我聽到了慘叫聲,壓過周圍所有的吶喊,比任何人都要淒厲。”

    那種絕望的哀嚎,讓她覺得肝膽俱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看見,散開的人群之中,有一個人全身都燃起了火苗。不止衣服,他是整個人都在燃燒,從頭顱,到指尖,到鞋子。他不像一個血肉做成的人,反倒像是浸飽了松子油的稻草人,熊熊燃燒。

    她看見那個人的面容,即使已經在火焰焚燒下變得扭曲可怕,但她依然清楚地辨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個狠下重手將她打得昏迷之後,丟棄在街上,導致她此生悲劇的宦官,魏喜敏。

    張行英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倉皇地說:“不要看。“

    她咬一咬牙,在魏喜敏的淒厲嘶喊中轉過身,跟著張行英一起隨著人群往外湧去。

    他們終於擠到牆角邊,張行英護著她,兩人緊貼在牆上,避免被人群踩踏。

    她突然發現,他的手中,依然還緊緊攥著她的那個帷帽。

    她不知為何,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她默然接過帷帽,戴在自己的頭上。

    人群已經散去大半,魏喜敏聲息全無,應該是已經被活活燒死了。

    張行英牽起她的手,說:“走吧。”

    他的手寬厚而溫暖,握著她時,那麼徹底的包容,彷彿永遠不會鬆開般。

    滴翠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隱去的地方,只不過是她認識魏喜敏這個事實。

    黃梓瑕聽她的話中並無明顯破綻,便謝了她。

    在樓上呆了許久的周子秦,也和張行英一起出來了,笑道:“伯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真是太好了!”

    四個人一起坐下吃完了冷淘,眼見時間不早,黃梓瑕便向張行英和阿荻告辭。

    從他家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交換了一下兩人的問話。

    黃梓瑕轉述了滴翠的話,周子秦也說道:“我也和張二哥說起了那天薦福寺的事情,他的說法也差不多。事發當日,他和滴翠確實在薦福寺,而且,魏喜敏被燒死的時候,他剛好就在蠟燭旁邊替滴翠撿帷帽。他們是看著魏喜敏被燒死的。”

    黃梓瑕點頭:“滴翠也是這樣說。”

    “張二哥說,那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當時也沒看到魏喜敏是怎麼燒起來的。”

    “這一點,先存疑。”黃梓瑕皺眉道,“讓大理寺的人幫我們打探一下,張二哥是什麼時候知道此事的,到底在魏喜敏燒死之前,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滴翠此事的內情。”

    周子秦點頭,興奮地說:“有大理寺一堆人可以差遣的感覺,真好。”

    黃梓瑕有氣無力地看了這個沒心沒肺的人一眼,想到他連自己的小廝都差遣不動,頓時充分了解他現在的歡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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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八 千山千月(三)

    去周子秦家將自己的衣服換回來,黃梓瑕向他告辭,提起周子秦那個頭骨,準備回夔王府。

    周子秦送她出府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問她:“你準備對大理寺提滴翠和張二哥的事情嗎?”

    黃梓瑕搖頭說:“不準備。”

    周子秦鬆了一口氣,說:“是啊,滴翠……挺可憐的。”

    “若因為可憐就去殺人,那朝廷還要律法幹什麼?”黃梓瑕緩緩說著,望著天邊西斜的太陽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說,“但她和張二哥,如今雖然有嫌疑,但並沒有確切的證據,所以目前還不宜直接提他們去審問。”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鬱悶地撅著嘴巴看她。

    她不再理他了,說:“這是命案,別意氣用事。我會通知大理寺的人盯緊呂至元、滴翠和張二哥的,你不許去通風報信! ”

    “是……”周子秦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提著那個裝頭骨和復原頭顱的袋子,走出了自己的視線,不由得更鬱悶了。

    提著袋子回到夔王府,門房一看見黃梓瑕從車上下來,就趕緊跑下來,殷勤地去接她手中的袋子:“楊公公,你可回來啦!王爺等你好久了!”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黃梓瑕趕緊護住自己手中的袋子——廢話,要是被人發現裡面的東西,以後她在夔王府還不被人罵有病? “王爺等我?”

    “是啊,本來說等你回來讓你到淨庾堂的,結果左等右等不來,王爺直接都到門房坐著等你了。”

    黃梓瑕嚇了一跳,不知到底出了什麼大事,值得李舒白興師動眾坐在門房等她。她趕緊提著人頭奔進去一看,果然幾個門房都戰戰兢兢地站著,夔王爺一個人坐在裡面看文書,厚厚一摞已經只剩下幾張了。

    她趕緊上前行禮:“奴婢罪該萬死。”

    他沒理他,慢悠悠翻過一頁紙,問:“何罪之有?”

    “奴婢……忘記王爺昨晚……吩咐的事情了。”

    “什麼事?”他又慢悠悠翻過一頁文書。

    黃梓瑕只好硬著頭皮說:“貴人有約。”

    “你不提的話,本王也忘了。”他把文書最後一頁看完,然後合起丟在桌上,終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和他的神情一樣冷淡,看不出什麼來,卻讓黃梓瑕頭皮發麻,胸口升騰起不祥的預感。

    身後的景毓幫李舒白收拾好公文,他拿起後徑自越過黃梓瑕出門,看都不看她一眼。

    黃梓瑕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往前走,見他上了早已停在那裡的馬車,才覺得事情異樣,問:“王爺這是……要去太極宮?”

    “我去太極宮幹什麼?”他神情冷淡,瞥了她一眼,“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這裡那裡都是事,哪有空管你。”

    “是……”她心虛理虧,趕緊又低頭躬身表示自己的歉疚。

    “上來。”他又冷冷地說。

    黃梓瑕“啊”了一聲。

    “六部衙門在太極宮之前,可以帶你一程。”

    “哦……多謝王爺。”她苦哈哈地應著,一點真情實意都沒有。這不明擺著麼,被李舒白抓住,這一路上肯定有得她受。

    馬車內氣氛果然壓抑。

    就連琉璃盞中的小魚都識趣地深埋在水中,一動也不敢動,免得驚擾這位大唐第一可怕的夔王。

    一路行去,午後日光隨著馬車的走動,從車窗間隙中隱約透入。偶爾有一絲一縷照在李舒白的臉上,金色的光芒令他五官的輪廓顯得更加立體而深邃,遙不可及的一種疏離氣質。

    黃梓瑕還在偷看他的神情,卻聽到他忽然問:“在公主府,見到那個禹宣了?”

    她明知道馬車上這一場審問必不可少,卻萬萬料不到他開口的第一句居然是這樣。她愕然怔了一下,才遲疑道:“是,早上我在公主府時,看見他前來拜訪。”

    李舒白微微瞇起眼睛看著她,見她神情中雖有淡淡的感傷抑鬱,卻似乎並不明顯。

    李舒白看著她的神情,眉頭也幾不可見地微皺。他凝視著她許久,聲音也因為壓低而變得沉鬱起來:“你有何看法?”

    黃梓瑕忽然明白過來,他問的是,同昌公主和禹宣的曖昧。

    忽然之間,所有的冷靜從容都彷彿被這一刻額頭的灼熱擊敗,她開口,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這是王爺侄女的事情,奴婢不敢關心。”

    李舒白輕輕瞥了她一眼,卻忽然笑了出來,只是眼神依然是冷淡的,唯一像笑容的,也就是他上揚的唇角,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氣急敗壞。”

    黃梓瑕張了張嘴,想要反唇相譏,可人在屋簷下,又托賴他發俸祿——雖然微薄得可憐——而且自己這麼拼命才貼上這個人,她怎麼可以前功盡棄?

    所以,她只能垂下眼,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低聲說:“多謝王爺提醒,奴婢知曉了……我與他已經是過往,估計這輩子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若你父母的案件真相大白,他知道自己是誤解你呢?”他反問。

    黃梓瑕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說:“等真的有那一天,再說吧。”

    李舒白不言不語,只抬手取過那個琉璃盞,手指在琉璃壁上輕輕一彈。錚的一聲清響,裡面的紅色小魚被驚起,頓時在水中上下游動,亂竄起來。

    他冷眼看著,手指又在空中虛彈了七下,小紅魚便完全安靜了下來。李舒白將那個瓶子放在小几上,又用手彈了一下琉璃盞,於是小魚再次受驚,又驚惶地游動起來。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樣逗弄這條魚,是什麼意思。

    李舒白卻看都不看她,只淡然說道:“很久以前,有人告訴我說,小魚的記憶只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黃梓瑕默然地將目光從小魚的身上轉到他的臉上,卻見他的神情還是那麼冷淡,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貫的冰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靜靜地凝視著她,聲音清冷而緩慢:“所以,就算我喜歡一條魚,又有什麼意義。再怎麼傾注我的心力,但只要七彈指,它就會忘記我。當它擺擺尾巴奔赴回自己的世界,頭都不會回。”

    黃梓瑕疑惑地看著他,似懂非懂之時,他早已將目光轉了回去,問:“今天你奔波了一天,有什麼收穫?”

    黃梓瑕被他跳躍的思維搞糊塗了,不明白他說著一件事,忽然為什麼又跳到了另一件事,倒像是不想讓她琢磨透自己話裡的意思似的。

    所以她怔了一下,才將自己在公主府、呂氏香燭鋪和張行英家中的見聞,一一說了出來,只是略過了自己和禹宣見面的事情。

    等她說完,馬車也早已到了太極宮。

    李舒白與她一起下車,看見她拎起那個袋子,便問:“這是什麼?”

    她將袋子打開一條縫隙,露出裡面那個頭骨給他看。

    他素有潔癖,所以並不伸手,只看了一眼,問:“你怎麼也染上周子秦的毛病了,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她小心地把骨頭又塞回袋子裡去,說:“是給王皇后的。希望她能看在這件禮物的份上,多少對我寬容一點。”

    李舒白終於皺起眉,問:“程雪色?”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一言難盡……反正我想,還是帶進去交給王皇后比較好吧。”她只能這樣回答。

    李舒白也沒興趣再問,只說:“想活命的話,別帶進去。”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眨眨眼。

    “皇后的性子,我比你了解。我不認為她會因此而感謝你,相反,若由此觸及到她一些心底的傷口,我看你或許會遇到自己承受不住的苦頭。”他說著,徑自下了車,“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黃梓瑕看了看袋子,苦笑著將袋口攏好,塞進了座椅下的櫃子裡,她當初藏身的地方。

    李舒白帶著她一起走向太極宮,兩人示意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一路緩緩行去,低聲說著話。

    李舒白聽完了她的講述,問:“這麼說,如今有嫌疑的人,應該是呂氏父女與張行英三人?”

    “尚不清楚,但很明顯,這三人的嫌疑已經浮出水面。不過從作案手法來看,當時呂至元有不在場證明,而張行英與滴翠的互證雖有問題,卻要確切證實他們殺害魏喜敏,似乎也缺乏證據。”

    “魏喜敏不敬鬼神對嗎?”

    “是,公主府的人提到,一則他向來不敬鬼神,二則他有頭痛宿疾,最討厭去人多的和鬧哄哄的地方,三則他在死前一晚已經失蹤,我覺得前一晚失蹤或許是本案的重大線索。所以,下一步,應該從他前一晚的行蹤下手。”

    “嗯。”李舒白點頭,表示肯定她的想法。

    他將她送到內宮城門口。天色已晚,太極宮與長安城的上空,浮著燦爛如錦的晚霞,映照得他們兩人的面容都明亮無比,也在他們的身後拖出了光彩散亂的人影,交合在一起,顯得十分虛幻。

    在這樣凌亂虛幻的光暈中,李舒白望著前方的立政殿向她示意,說:“進去吧。”

    她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王爺還不去衙門麼?”

    陽光從他的身後投過來,他靜立在漫天雲錦般的霞光之中,用一雙清朗無比的眼看著她:“夕陽燦爛,晚霞華美,想在這裡再看一會兒。”

    她向他行了禮,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他。

    他依然站在那裡,負手凝視著夕陽,如同巍峨的玉山,始終矗立在她的身後,就在一轉身就可以看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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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九 楊花蹤跡(一)

    太極宮中,雖然也有宮闕百重,雕樑畫棟,但畢竟不如大明宮的宏偉氣象。但王皇后住進來之後,宮人們大為嚴謹,亭台樓閣和花草樹木都打理得整整齊齊,一掃王皇后入住時的頹勢,雖然宮殿不再光鮮,但三百年的風雨卻讓它顯出一種無法比擬的古樸典雅。

    王皇后果然是為了郭淑妃的事情找她。

    她依然是當初那個傾倒眾生的絕色美人。黃梓瑕過去時,她正立在夏日夕陽的光暈中調弄著廊下的鸚鵡。黃梓瑕站在門口,遠望著她如絲絹流瀉的長髮,一襲素淨白衣,如同水墨般的脫俗。即使黃梓瑕站得遠了,看不清她的面容,卻依然為她卓絕的風姿而恍然出神。

    王皇后這樣的女人,應該能活得非常好。即使眼前的日子似乎沒有望得到頭的希望,即使正坐在一艘暗夜大海上的小船迎接暗流,她也依然能從容淡定,過自己最好的一生。

    長齡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她一抬眼看見黃梓瑕,便挽著杏色的披帛,搭著長齡的手臂沿著遊廊緩緩向黃梓瑕走來。

    黃梓瑕凝視著面前的王皇后,她似乎心情極好,唇角微微含笑,幾乎讓人想不到她已經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女子,更絲毫沒有身在離宮的幽怨氣息。

    她並未在黃梓瑕面前停下,只示意她跟著自己一起到後面花園中走走。

    晚霞雖已升起,但夏日熱氣尚且升騰。即使站在樹蔭下,她們也感覺到微風炎熱。

    所有閒雜人等都已避在後面,王皇后在樹蔭下的石欄杆上坐下,黃梓瑕趕緊對她說:“恭喜皇后殿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問:“喜從何來?”

    “奴婢見皇后殿下意態愉悅,容光煥發,想必不日即可回宮了!”

    王皇后微微一笑,說:“稍有眉目而已,還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黃梓瑕見她這樣說,已經是成竹在胸的模樣了,便趕緊垂手恭聽。

    “聽說皇上此次親自指你,讓你調查公主府的案件,可有此事?”

    黃梓瑕回答道:“是。但此事如今尚無眉目。”

    “我不信楊公公出馬,還會有捉摸不透的案件。”王皇后含笑望著前方低垂的紫薇花枝,又輕描淡寫地說,“當然,若是此案能讓皇上看清郭淑妃的真面目,或者是牽扯上不為人知的內幕,就更妙了。”

    黃梓瑕細細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不敢接話。

    王皇后目光流轉,落在她的身上:“楊公公,你覺得呢?此案可有這樣的傾向?”

    “如今案件未明,奴婢……尚不敢揣測。”

    “有什麼不敢揣測的?你如果覺得為難,本宮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王皇后抬手輕輕拉下前方的紫薇花枝,在眼前細細看著,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公主自出嫁之後,郭淑妃時常以探望女兒的藉口前往,聽說駙馬亦從不避嫌,常雜處飲宴……”

    黃梓瑕沒想到她居然會給自己提供這麼關係重大的線索,不覺有點心驚,一時不敢說話。

    “還有,同昌公主,最近是不是養了個面首?你若有興趣,亦可查訪一下,或許能有什麼收穫。”

    面首……黃梓瑕心知,王皇后所指的,應該就是禹宣了。

    他與同昌公主的流言,果然在京城沸沸揚揚,竟連王皇后都有所耳聞了。

    黃梓瑕默然垂眼,感覺到有一股灼熱的血潮抽搐般自自己的胸口波動而過。她竭力低聲說:“奴婢……自會留意。”

    “自然要留意,本宮看你最會從蛛絲馬跡中尋找真相,不是麼?”她以花枝遮住自己的半邊面容,卻掩不住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黃梓瑕,郭淑妃如今得意忘形,正是本宮回大明宮的最好時機。等到本宮重回蓬萊殿,第一件事就是重重謝你。”

    黃梓瑕立即俯首說道:“奴婢不敢,奴婢自當盡心盡力。”

    說完,她候在那裡,等著王皇后其他的吩咐。

    但王皇后卻只揮了揮手,說:“下去吧,本宮等著聽你的好消息。”

    黃梓瑕微有詫異。若只為這幾句話,王皇后自可遣人轉告她,又何必特地召她過來?

    但她也只能在心裡疑惑而已。她低頭向王皇后行禮,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累累垂垂的紫薇花盛開在她的眼前,即將掩去最後一抹輝光的夕陽染得花園一片金紫。

    她一抬眼,看見遠遠的殿閣高台之上,瑣窗朱戶之間,有個身著紫衣的男人站立在窗內,用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盯著她。

    即使離得那麼遠,即使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她也依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審視著她,順著她的額頭,一路滑落到鼻樑,到下巴,到脖頸。他的目光比刀鋒還要鋒利,比針尖還要銳利,那種彷彿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覺,讓她在這樣的盛夏傍晚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意,甚至連手臂上都起了細細的毛栗。

    而那個人看見她僵硬的身體,卻忽然笑了出來。隔得太遠,看不真切,只有一種似有若無的笑意。他的手,輕輕搭在身旁的一個透明琉璃缸上,黃梓瑕這才發現,他的身邊,放著一口直徑足有一尺的圓形琉璃缸,缸內有數條小魚游來游去,有黑有白,最多的,是紅色的。

    黃梓瑕看著這個人與這些魚,只覺得一種可怕的壓抑讓自己十分不舒服。她轉過身,加快腳步,幾乎逃離般走出了立政殿旁邊的小花園。

    她走得太急,以至於沒看到那個男人的身邊,不久便出現了王皇后的身影。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看著快步離開的黃梓瑕,低聲說:“她就是黃梓瑕,夔王身邊那個楊崇古。”

    “嗯。”他隨意應了一聲,依然看著黃梓瑕離去的身影。她走得很快,彷彿在逃離一般。

    “她對我們,真的能有什麼價值嗎?”王皇后又問。

    他笑了笑,終於開口說話。他的聲調略高,語氣卻低沉,透出一種令人覺得矛盾壓抑的悠長韻味:“急什麼?等你回宮的時候,不就知道了。”

    王皇后微一揚眉,問:“她真能成功?”

    “就算她不能成功,你有我,而她有夔王,這樣若還不能保你重回大明宮,那什麼人能保你?”

    王皇后微抿雙唇,桃花般顏色的唇瓣上,因為精神煥發而顯出一種艷麗的血色,令她更加美艷不可直視。

    那人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頭觀察著魚缸中的小魚,然後自言自語道:“哦……好像小魚們餓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將食指放到唇邊咬噬,鮮血頓時湧了出來。

    他將自己的手放到魚缸中,隨著鮮血的湮開,魚缸中的那些小魚頓時活潑潑地游動起來,圍聚在血腥的來源處,競相貪婪地舔舐他手指上的傷口。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邊,冷眼旁觀。

    那些魚聚攏在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旁,淡紅色的血與艷紅色的魚,看起來就像是大團大團的血花一般。

    她忽然覺得自己略有不適,便轉過頭去,將目光重新投在遠處的黃梓瑕身上。

    黃梓瑕穿著緋紅的宦官衣服,快步走到宮牆的盡頭。天色漸晚,她就像滴入墨色中的一點硃砂,眼看著被吞噬殆盡。

    有時候,黃梓瑕真的是佩服李舒白的。

    別的不說,一個人可以什麼事情都管,什麼衙門都操心,什麼外邦都要打交道,也不能不算是一種奇蹟了吧。

    她這樣感慨著,在戶部蜷著腳嗑瓜子,拿著剛從大理寺拿過來的捲宗,想著那個案件,一遍順便看著李舒白坐在案前處理各種案宗。

    “王知事,這是你前日撰寫的律疏編註,第三十七頁有一處月份出錯,第十六頁、第五十四頁各有人名錯誤,你可再校對一遍。徐知事,你把蔣偉旭歷年的升遷調過來,應該在存檔處第一排第四間檔案房調第十二排架上,皇上明日早朝要擢升他,到時記得進呈御覽。張知事,你明日知照程侍郎,關於史承曜調任雲州刺史一事駁回,史承曜叔父昔年曾於雲州犯案,依例需避諱,三年前曾任兗州刺史的梁庭芳丁憂即將期滿,可任此職……”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瓜子真的嗑不下去了。

    她捏著瓜子,默默在心裡想,這可怕的記憶力,會不會連十年前某一天早上起來窗前的樹上有幾片葉子還記得?

    不多久,戶部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他帶著她前往工部。

    工部的人看見李舒白,頓時上下狂喜,只需上半天班卻特意等夔王到傍晚的工部尚書李用和自不必說,連門口的牽馬人都喜形於色。

    黃梓瑕一看見那大堆的賬簿,上面滿滿全是赤字,頓時了解了他們的痛苦——攤上當今皇上這樣喜歡營建行宮離院的人,簡直是本朝工部的大不幸啊!

    李用和每交代一次賬目,都要痛苦一番:“去年,同昌公主出閣,營建公主府簡直是掏空了國庫,今年初,又營建了建弼宮,到現在亭台樓閣尚有不齊,實在是不知道從哪兒籌錢了。可現下,又到了不得不花錢的地步——就在前日的暴雨中,京城南面地勢低窪的幾個坊市都被水淹了,下水道壓根兒排不出去,積水最深處足有丈餘啊!王爺您也是知道的,上頭的明渠還好,這地下暗渠的錢,是怎麼花都不知道的,那些工人在地下亂挖一氣,負責水道的人也只能站在上面看一看,看外面清理得整齊,就要結錢,其實裡面到底怎麼樣,誰知道呢?這不前月剛剛疏通過的水道,已經堵住了,昨天,隸屬我部的陸知事,竟掉在水里,被水淹死了!現在京城裡議論紛紛,都說是我們工部自作自受,簡直就是讓我們工部無地自容啊!”

    李舒白微皺眉頭,接過賬本,卻沒說什麼,坐下來開始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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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00:12:24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九 楊花蹤跡(二)

    所有人都忙著替他端茶倒水,跟伺候救星似的,黃梓瑕這個正經的小宦官倒沒了事情做。

    她左右無事,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拔出來畫了一下薦福寺的佈局,推算了一下當時情形。

    蠟燭被雷劈中而爆炸時,嫌疑人之一呂至元身在家中,有大夫及街坊等多人證明,基本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找出他相隔半個長安也能對魏喜敏下手的辦法。

    嫌疑人之二,張行英。魏喜敏身上著火的那一刻,剛好是他替滴翠撿拾帷帽而接近巨燭的時候。他是否有可能在看見魏喜敏的那一刻,為了替滴翠報仇而推倒蠟燭,將魏喜敏燒死?

    嫌疑人之三,呂滴翠。魏喜敏既然在蠟燭旁邊,必定同時也離滴翠不遠。她家中製作蠟燭多年,或許有辦法在短時間內讓身旁蠟燭炸裂?

    她想了想,又畫出第四個可能,張行英與呂滴翠聯手,在薦福寺內殺害魏喜敏。

    猶豫了一下,又寫下第五個可能,呂至元與滴翠合謀,人前演戲,殺死魏喜敏。

    但她看著第五個可能,又嘆了口氣,慢慢把它劃掉了。

    所以目前已經浮出水面的,就是如此。

    她又取出李舒白轉交給她的大理寺調查的資料,看著紙上列舉的人名一一對照。

    這是當日駙馬韋保衡受傷時在場及不在場的所有有關人等,防衛司的馬夫、擊鞠場的清理人等全部列舉於上,並應黃梓瑕要求,理出了他們是否曾與駙馬接觸的過往。

    然而,黃梓瑕看著上面一排“與駙馬未曾謀面”、“曾於衙門口見過一面”、“曾替駙馬所騎之馬餵過草料”之類的話,不由得扶額輕嘆,頭大如斗。

    “怎麼了?看起來你比我還煩。”

    身後這冷淡清冽的聲音,必然來自於李舒白。

    她無奈道:“要是我能與你一樣,對京城所有人瞭如指掌就好了。”

    “怎麼可能。京城百萬人,我就算天天上街也看不遍這麼多——而且,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就算是朝夕相處,也不可能。”

    他說著,將她手中那疊紙取過,翻看了一遍。

    他看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掠過,然後交還到她手中,指著某一頁的一個人,說:“這個人,你可以去詳細查一查。”

    黃梓瑕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個名叫錢關索的男人,今年四十二歲,身份是錢記車馬行的老闆,那匹折蹄的黑馬,正是出自他的車馬行。

    他在大理寺前去調查時如此回話——

    此馬來自張掖,去年四月自霍家馬場購入。六月抵京,休整兩月後,於九月初送交京城防衛司。因膘肥體壯,訓練有素,還曾受過王都尉褒獎。至於馬失前蹄,這個是馬掌出事,與他運送的這一批馬絕對無關。

    又問他與駙馬是否有過交往,他斷然否認,稱未曾有幸識得駙馬之面。

    黃梓瑕微有詫異,問:“王爺的意思,駙馬出事的原因與那匹馬的來歷有關?“

    “不,我的意思只是——”他的手指向後面那句話,“這個錢老闆,事實上見過駙馬一面。”

    黃梓瑕揚眉問:“王爺怎麼知道?”

    “那一群馬運到時,王蘊邀請我及兵部一干人等前來試馬。駙馬韋保衡當時也來了。我在試馬時聽韋保衡抱怨說,塞外人口音不對,送過來的馬得有一年半載才能習慣京城口令。當時場內外聽到駙馬話的人都在笑,但唯有一個帶著一群馴馬人的身材矮胖的男人若有所思。不久我便聽到京城笑談,說錢記車馬行的馴馬師傅們都在苦練官話,苦不堪言下有幾人還在街上大罵錢老闆是個死矮胖子,所以我想,錢記的老闆錢關索,必定就是那個男人了。 ”

    黃梓瑕點頭:“嗯,大理寺的記錄中,其他人連替韋駙馬餵過馬都要供認,既然他隱瞞此事,想必心中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李舒白見她已經加以注意,便不再說話,只回頭示意工部的人把賬本都搬走,說:“我已臨時裁撤了幾筆開銷,湊出二萬五千多兩銀子,差不多夠整修一次全長安的水道了。”

    工部尚書一臉苦笑:“多謝王爺,可……今年雨水必多,卑職怕這一次通水道的錢湊出來之後,過幾日暴雨再下,又總會有哪裡的水道會淤塞,到時候王爺還能幫我們再籌一次錢麼?”

    “一次就夠了,本王保證今年長安絕不會再堵塞。”他說著,回頭示意黃梓瑕跟自己回府去,“明日你叫上工人和負責人,本王自會宣布新條令,讓他們不敢再偷工減料,憊懶懈怠。”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回王府。

    馬車在長安的街市上平穩地駛過,李舒白隨口問她:“剛剛不便問你,今日王皇后可有為難你?”

    黃梓瑕苦著一張臉,說:“自然有。她居然讓我這樣一個小宦官幫她重返大明宮蓬萊殿。”

    他輕描淡寫道:“這是讓你帶給我的話,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事了。”

    李舒白問:“特意找你面見,就為了讓你帶這麼一句話?”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神情未變,眼神卻微有變化,亦微微皺眉。

    但他並未說出來,她也不能問,目光無意識地在窗外掠過。長安各坊一一經過,有些坊牆很高,有些很矮,最矮的,不過半人高而已。

    所以,在經過大寧坊時,她看到窗外一掠而過的兩個人。

    在大寧坊及腰的坊牆內,不安地站在那裡的一個女子,那側面在已經濃重的暮色之中,輪廓略顯模糊,卻讓她頓時站起身,來不及叫阿遠伯,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幸好因為是在街市之上,馬車的速度並不快。她身手十分靈活,跳下車,一個輕微的趔趄便站穩了身體。

    李舒白隔著車窗看了她一眼,示意跟在車旁的景毓。

    馬車拐了個彎,緩緩停下來,在角落中等著黃梓瑕。

    黃梓瑕貓著腰貼牆邊走到那兩個人所在的地方,靜靜地聽著那兩個人說話。

    背對著牆壁的,是一個男人,聲音溫厚醇和,說道:“滴翠姑娘,你連帷帽都不戴,一個人跑到這裡來,是想做什麼呢?”

    在深重的暮色之中讓黃梓瑕一眼便注意到的,正是滴翠。

    而站在她對面的人,聲音讓黃梓瑕覺得十分熟悉,但此時她已經無暇去思索,只能屏息靜聽下面的動靜。

    滴翠驚惶無措地站在那人對面,嗓音透露了她的極度緊張:“你……你找我幹什麼?”

    他沉默望著她,許久才開口,卻不是回答她的問話,只問:“你是想要殺了孫癩子,對嗎?所以你連帷帽都不戴,是準備不再回去了,是不是?”

    滴翠一動不動,僵硬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話也沒說。

    “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張行英,他和你的來意是一樣的,不是嗎?”他說著,忽然輕聲笑出來,“孫癩子還真該在地下感到榮幸,居然有這麼多人在同一天為殺他而來,簡直成搶手貨了,真好笑。”

    天色越發暗了,滴翠的面容和身影已經融到了夜色之中。長安城的閉門鼓一聲一聲催響,馬上就要宵禁了。

    滴翠抬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顫聲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我要走了。”

    “你怕什麼?你最恨的人,已經如你所願死在了他那個密不透風的牢籠之中,你不應該感到開心嗎?”

    滴翠再也沒說什麼,她猛然回頭,向著不遠處的坊門走去。

    “滴翠,你等一等……”那人在後面喊她,聲音溫和,幾步趕上了她。

    她驚懼地回頭看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他卻在她面前蹲下來,抬手將她裙上的一塊灰跡拍去,說:“你自己沒注意到吧?還是不要弄髒比較好。”

    滴翠不自覺地扯起自己的裙裾退了一步,慌亂地說:“我……我自己會收拾的。”

    她彷彿極其畏懼面前人,連退了好幾步,然後猛然轉過身,朝向坊門飛奔而去。

    而那男人站起身,看著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默然站了許久,才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找不到相似的人了,不是嗎? ”

    黃梓瑕蹲在牆根下,聽著他的腳步聲緩緩向著另一邊而去。她還蹲在那裡發呆,後面有人問:“還不走?”

    她聽出是李舒白的聲音,回頭一看,赫然發現堂堂夔王竟然和自己一樣蹲在這裡聽牆角,不由得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王……王爺!”

    他沒應聲,只向著巷子中的馬車而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低聲問:“王爺可認出那個人是誰?”

    “難道你沒認出?”他反問。

    黃梓瑕點頭,許久,終於還是說:“公主……比她長得美。”

    李舒白微微一哂,並不願提及這些事情,轉移了話題說:“從他們話中聽來,孫癩子似乎死了。”

    “是,我馬上去打探一下。”黃梓瑕說著,就要重回大理寺打聽消息。

    李舒白在後面叫她:“楊崇古。”

    她回頭看他,微帶詫異。

    “急什麼。”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過飯再說。再說,有個人必定會馬上跑來的。”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跑了這一天,真的又累又餓了,只能默然跟著他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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