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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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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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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17:19 |只看該作者
140 圖窮

  許鳳佳進了屋子,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向瞭解語亭裡失手被擒的廖大爺。

  「已是都安排妥當了。」許鳳佳一臉平靜,侃侃而談,「四姨、四姨夫儘管放心,此人必定可以平安返京……刺殺朝廷大員,是可以株連抄家的大罪,我與蕭世叔、廖太監都有本子往上遞,刑部那裡,是絕不敢怠慢的。」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面露滿意之色。

  這位廖大爺要是能用好了,給大皇子帶來的打擊,將會比現在更大,可以說,他反而成了東宮手上、許家、楊家手上的一張王牌。

  這張王牌在打出去之前,當然要保護得風雨不透。

  看許鳳佳話裡話外自自然而然帶出的這股自信,就曉得這個世子爺,也是看透了這張王牌的重要性,人還在手上,就已經先和刑部打了招呼派人打點,是決不會讓廖響馬在自己手上出事的。

  「好。」大老爺難得露出了讚許,「我們楊家的四個孩子,要是有一個能和鳳佳你相比,日後這偌大的家業,我也就不必擔心了。」

  幾個男孩子對視了幾眼,都訕笑起來。

  差不多的年紀,楊家的孩子們還在讀書,許鳳佳已是儼然有了能臣的樣子,這裡頭的差距,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許鳳佳倒是神色不變,坦然地接受了大老爺的稱讚。

  「四姨夫過獎了,鳳佳一介武夫,懂的也就是這些。」輕輕一語就把大老爺的誇獎給帶了過去,「其實這次來,也是向四姨夫、四姨告別的。此人關係重大,我不親自押上京城,實在是不能放心,胥口的事,就交給蕭世叔、廖太監督辦……」

  竟是來辭行的。

  大太太不禁和大老爺交換了一個眼色。

  去年就說起了婚事,都把人打發到江南來給自己相看了。

  這一來就是小半年,眼下人都要走了,許夫人口中還是那句「不日就上門提親」。

  叫人心底怎麼不著急?

  話都和五娘子放出去了,只叫她安心備嫁,等著嫁進許家做她的世子夫人。這孩子從小就死心眼,前些日子為了許家的婚事,鬧得個茶不思飯不想的,還真病了幾場。

  這要是許家食言,婚事生變,該怎生是好?

  不由就擔憂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大老爺卻是眸色深沉,似笑非笑。

  不過,兩個長輩都沒有露出異狀。——這點子城府,還都是有的。

  「本來是要挽留你在江南多住幾天,不過年輕人有出息,忙一點是好事。」大太太的場面話是一套一套的,又問許鳳佳,「帶回去的土產程儀都準備好了?這些細活是萬萬不能疏忽的……」

  許鳳佳也露出不捨之色,「只是捨不得四姨夫與四姨……」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說起了客氣話。

  這戲雖然假,但大家心底有數:孺慕情深,還是必須要做的一場戲。

  六娘子就湊過來和七娘子說私話,「你看你看,非得要人說了,你才有心思去改……這一打扮,可不是漂亮多了?要我說,我上回在你屋裡看著的那件淺藍色水袖就極好,配上思巧裳打的金線絡子……」

  兩個人說起私話,倒是把五娘子落單了。

  小姑娘就若有所思地閃著眼神,看一眼許鳳佳,又看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看著許鳳佳的神態裡,寫滿了真心的喜歡。

  她慢慢地出起了神,一臉的心不在焉。

  大老爺把一切盡收眼底,深覺有趣。

  「京裡正是恩科春闈的時候。」大太太和許鳳佳已經說到了回京路上的事。「舉子多如牛毛,通州一帶肯定人滿為患,亂得厲害,路上務必以小心為要……」

  五娘子就起身告辭,「早上起來受了風,倒覺得頭有些疼。表哥路上保重!」

  她的態度落落大方,當著大老爺的面和許鳳佳說話,倒顯得是大家女兒的尊重,不因兩人正在議親而做張做智,故意避諱,反倒顯得小氣。

  許鳳佳也含笑致意,「多謝五表妹關心。」

  卻對五娘子的頭疼沒有一句問候。

  大太太的眼神已經快閃爍成星星了,這位世子爺卻還是安之若素,不露一點不安。

  幾個堂少爺也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九哥更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驀地露出一笑。

  「最難得表哥居然沒有在京城過年,我們家初一就多了親戚上門拜訪,今年過年,怕是初一又要冷冷清清地在家繡花了。」

  氣氛一下就輕鬆起來。

  六娘子真有幾分開心果的味道,尤其是七娘子反常沉默,更顯出了她的嬌憨機靈。

  大老爺順勢接過話題,「鳳佳和我到外偏院說幾句話。」

  現在朝局這麼亂,他老人家自然有無數的事要囑咐許鳳佳。

  許鳳佳面色一正,「是。」

  起身時又掃了七娘子一眼,微微撇了撇唇,才轉開了眼神。

  七娘子勉強一笑,和六娘子絮絮低語,說起了自己屋裡的妝奩。

  「這些年都沒有用心打扮,手裡還真是少了些東西,你做的胭脂膏我看就很好,可還有多的,再給我些……」

  大太太也不理這兩個小女兒家,又和顏悅色地和幾個楊家男丁說了幾句話,把他們打發出去了,才幽深了眼神,緩緩地歎了一口氣。

  六娘子、七娘子面面相覷,竟是誰都沒有開口緩頰。

  #

  雖然說是上門辭行的,但以許鳳佳的身份,當然不可能這邊說句走,那邊馬上就動身。

  當時許鳳佳拉了大隊人馬過來,倒是低調得很,就應了大老爺的邀約到楊府來吃洗塵宴,不想這一遭要離蘇州,人口少了,動靜反而更大。廖響馬雖然是由他押解上京,但人已經在刑部掛號了,這押解的號令一下,整個省衙可不是都曉得了許鳳佳的動向?

  當下就有人上門請吃踐行宴,雖然世子爺看著不耐煩應酬,但也卻不過情面,總要挑出些人家應酬,這一下,就又在垂陽齋住了下來。

  「已經在江南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要是還一臉傲骨,不耐煩應酬,恐怕有礙物議,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念叨,「這一招引蛇出洞使得漂亮,我看鳳佳也有再來一次的意思。」

  這話含義很深,大太太卻是一點琢磨猜度的心思都沒有,略帶煩躁地應了一聲,就在枕上換了個姿勢。

  春天氣候變化得快,五娘子又感了風寒,大太太也害了哮喘。

  「你說,這許家到底打什麼主意,鳳佳人都要走了,還不上門提親?」

  心心唸唸,操心的還是五娘子和許鳳佳的婚事。

  只是這一次,就連大老爺都不得不跟著應了一聲,「許家的動作,到底是有些慢了。」

  這擱在往年,也不能說是太慢,世家大族議親,多的是掣肘的因素,一門親事從說定到敲磚釘腳,隔上兩三年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現在牛二爺已經動身前往宣德,五娘子過年也有十六歲了,皇上的身子骨時好時壞……不管許家在打什麼算盤,現在都不是磨洋工的時候了。更可慮的是,許鳳佳當著人還一點反應都沒有,對五娘子漠不關心,就好像尋常的表兄妹似的,混不知道自己下江南的目的。

  「我不管三姐有多少苦衷。」大太太難得有人附和,一下就來了勁兒,拉著大老爺吐起了苦水。「採選太子嬪的人手,四月初就要下江南來了,這當口不把親事定下來,要不要把小五送過去參選?不選,是我們家看不上東宮,不願把嫡女送進去,送過去,又是和許家說了多少年的親事——不管是落選還是中選,都不好安排!什麼百年世家,我看行事連暴發戶都不如,好好的事,非得鬧得大家心裡不痛快才肯罷休!」

  才說著,又嗽喘起來,咳嗽了幾聲才問大老爺,「可打聽到宮中這一次的主辦太監了?」

  大老爺倒也被勾起了幾許心事,「這事像是真的沒定,看宮中的意思,是想在江南有限幾戶人家中採選幾個妃嬪,至於宮女,那是另外一碼事……只是因為皇上身體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還得看入春後皇上是不是見好了,才能定下來主辦太監。」

  就又問大太太,「女兒們的禮儀學得怎麼樣了?」

  前陣子,二老爺特地從京城禮聘了一位才出宮的老媽媽,快馬加鞭送到了揚州,教導幾個楊家女兒的禮儀。

  「宮中老人,果然是不同凡響,小六的一舉一動,更見嫻雅。就連小五說話都婉轉動聽起來。」大太太不禁微露笑意,「就算這事不成,學些京禮也是吃不了虧的,還是老爺安排得妥當。」

  大老爺卻沒有接大太太的話頭,而是盯著問了一句,「小七呢?」

  又笑著自答,「是了,小七舉止素來得體,學習京禮,不過是錦上添花……這孩子還是打扮得樸素了些,太太要用心調理,免得在選秀太監跟前,倒顯得我們楊家女兒沒見過世面,那就太失禮人前了。」

  大太太目光一閃,沉思片刻,也就徐徐地答應下來。

  「小七的底子是不如小六,可也差不到哪裡去,這為人處事,倒是要比小六強得多了。」她心不在焉地和大老爺嘮嗑。

  大老爺一笑,「小六也不差呢!是個蔫壞,心底有主意著,只是小五……」

  話說到一半,就不禁深深皺起眉,「小五的性子,實在是太倔了點!」

  大太太有些不服氣,想要說五娘子幾句好話,辯白辯白,想了半日,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只得訕訕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是胎裡帶來的倔脾氣,不碰個頭破血流,看來是改不掉的了!」

  #

  兩夫妻在這裡悠閒度日,幾個女兒家卻是苦不堪言,這位京裡來的台媽媽,實在是深得京城貴婦三昧,不動聲色,就把五娘子降得服服帖帖,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也不敢怠慢,成日裡跟著台媽媽重學了一整套吃飯走路的禮儀,連日裡練習不輟,一舉一動都要文文雅雅,竟把六娘子這個嬌嫩嫩的江南小姑娘,折騰得好幾次都落了金豆豆。

  這一日照例是從朱贏台學了規矩出來,五娘子前幾天病了一場,早已累得頭暈眼花,上了滑竿就回月來館去了,六娘子也是一臉的萎靡,有氣無力地扶著大雪進了長廊,連話都顧不得和七娘子多說幾句。

  倒是七娘子還氣定神閒:在這幾個姐妹中,她自然是最能吃苦的一個。

  兩個姐妹一下課就都跑了,她還強撐著和台媽媽應酬了幾句,惹得這個面沉似水,似乎永遠學不會笑的老媽媽,驚異地多看了她幾眼,才挺著陣陣酸痛的腰板出了朱贏台,耳邊彷彿就還閃著台媽媽低沉的話,「幾位姑娘現在學得越苦,將來的好處自然也就越多,別的不說,這媳婦在婆婆跟前立規矩,遇著了刻薄些的婆婆,一站一兩個時辰那是等閒的事,幾位姑娘難道還和今日一樣,叫苦連天嗎?貴府的二姑娘,可就沒有這樣的嬌小姐脾氣,在皇后跟前侍奉婆母,站了兩個多時辰,視若等閒……」

  真是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大太太過門時婆婆早就過世,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都是嫁過去當寶貝的,看她們回娘家時談起來,做人媳婦,好似是最舒服的一件事,全家男女老少,無不是哄著拍著……聽了台媽媽的一番話,七娘子才曉得大太太這樣看重許鳳佳,自然是有她的考慮。

  一想到許鳳佳,她不禁又是一沉眉。

  心裡就飄上了一團團霧一樣的陰霾。

  此人性情激烈,最愛行險,雖然行事漸漸地透了妥當,但是骨子裡那股偏執激烈的勁,從小到大是絲毫都沒有改。

  第一次行險成功,拿下了廖響馬,第二次還想要行險,這些天四處赴宴,把自己要押解廖響馬回京的事大肆宣揚出來,就怕有人還不知道這是個下手的好機會……

  是,這也的確是下手的好機會,荒郊野外,王法管都管不到,青紗帳一起,拼的就是真刀真槍,真要是能把人滅口了,回頭報個路匪打劫,就算明知道有不對勁,上峰又能查出什麼來?

  有心人是肯定不會錯過這次機會的,就算知道許鳳佳別有盤算,也不可能放任他把廖響馬帶回京中,頂多是準備得更周全些,務必一舉滅殺這位少年將軍罷了……

  又是以身作餌犯險行事,更可怕的是,隱隱約約,這計策要對付的只會是一個人……

  七娘子一進玉雨軒,就覺得氣悶得厲害。

  換了家常的衣服,就出了堂屋在梨林裡漫步。

  正是花發時節,一樹一樹的梨花開得滿院子都是春意,七娘子在梨林裡越走越暢快,慢慢的,煩心事也全都拋到了腦後。

  管他什麼許鳳佳,什麼五娘子、六娘子,都比不得眼前的瀛洲玉雨、雪浪翻空……那些個煩心的俗事,想它作甚!

  她慢慢地露出了笑意,不禁伸手撫弄起了枝頭一朵顫巍巍的待放花苞。

  身後忽然又伸出了一隻手,折下了這朵小小的、未放的春意,插上了七娘子鬢邊。

  七娘子驀地轉過身。

  正對上許鳳佳的一雙眼。

  這雙原本極火熱,熱得能燒化琉璃的雙眼,眼下卻是冰冷的。

  「婚事,再沒法拖了。」一開口,就是開門見山。

  她曉得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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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17:36 |只看該作者
141 了斷

  四目相對,一時竟無人開口。

  七娘子瞥了林外一眼,見萬籟俱靜,一絲人聲也無,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玉雨軒本來就僻處百芳園一角,入口又有山石掩映,自從她入住,除了有限幾個有臉面的執事媳婦,幾乎沒有什麼閒人敢於上門打擾。

  只要許鳳佳進出時小心一點,應該是不會被人發覺的。

  她就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絲毫不懼地對上了那雙冰冷的眼。

  說來也好笑,當許鳳佳一腔熱血想要娶她的時候,七娘子對著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眼下好感化作了憎惡,她反而更從容了起來。

  「親事再拖下去,親家,反而要變仇家了。」她輕聲細語地附和著許鳳佳的話。

  許鳳佳眸色更沉。

  少年郎身量還沒長足,只是小半年的功夫,又長高了少許,看起來已有了青年男子頂天立地的氣魄,這一凝眸,更是自週身上下放出了一股陰沉沉的氣韻。

  「天家的富貴,竟然叫你都心動了?」他輕聲細語。

  聰明人說話,很多時候不必把話說透。

  七娘子頓時想到許鳳佳回來請安那天,眼底閃現的恚怒。

  她不禁有些好笑,雖然有心壓抑,但眼角眉梢,還是現出了嘲諷。

  許鳳佳立刻輕聲否定,「不像……你不是這種人。」

  如果七娘子會為天家的富貴心動,自然也會為平國公府的富貴心動,太子選妃的消息傳出來之前,恐怕就要答應許鳳佳的親事了。

  氣氛似乎有些鬆弛,七娘子便乘勢一閃,躲開了許鳳佳的壓制,繞到了梨樹的背陰面。

  卻不想許鳳佳跟得也快,又欺上前來,一手釘在了七娘子臉側,把她困在了樹前。

  梨樹一陣顫動,未放的、待放的、已放的白花紛紛墜落,像是下了一場小小的花雨,林內驀然就多出了一陣淡淡的清香。

  「那,是為了什麼。」許鳳佳的眼神卻依然那樣冷硬,一字一句,幾乎是要問到七娘子心底。

  七娘子望著這樣的許鳳佳,不禁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你本來打算怎麼做?」她輕聲問許鳳佳,「想來三姨那裡,已經是允了你讓你自己挑一個姐妹為妻?」

  許鳳佳頓了頓,「我和你不一樣。」

  他放低了聲音。

  「我想要什麼,我就拼了命去追……我也一定會得到!許家和楊家是一定要聯姻的,至於嫁過來的是誰,還是由我說了算。」

  只看他的態度,就曉得這樣的自主權,也是許鳳佳努力爭取得來的。

  七娘子深深地望著這少年俊秀的容顏,慢慢地應了一聲。

  「我本可以——以現在的形勢,我若是提你為妻,什麼說親按序齒,什麼四姨不答應……都是虛的,四姨夫是一定會大力促成這門親事的,這,你心裡清楚。」

  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走到這一步,反而沒有多餘的指責,許鳳佳一言一語,說的都是事實。

  七娘子慢慢地點了點頭。

  如果許鳳佳只是想娶到她這個人,把親事拖到這時候,已經是達成了自己的目標,不論他提的是哪個女兒,大老爺現在是肯定要答應這門親事的。

  當然,大太太會反彈,會大怒,甚至會遷怒於被提親的對象,但這門親事是絕對會成就的。

  和許鳳佳剛到蘇州的時候相比,兩人之間的親事,其實就差了許鳳佳踏出的一步。

  只看他在此事上的手段,就曉得這人是真有底氣說出「只要我想要,我就一定能得到」這句話的。一個拖字訣罷了,難得許鳳佳能拖得這麼久,拖得這麼穩,能頂住許家必然施加的壓力,拖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老實說,七娘子還真訝異,他為什麼沒有出手。

  「你本來是怎麼個打算。」她低聲問許鳳佳,態度依然冷靜,「朝局的變化,並非你我所能掌控,你原本計劃怎麼做。」

  許鳳佳略微猶豫片刻,隨後坦承,「五表妹心有所屬……如果不是封家公子實在……我是一定會成全她的。」

  有他在裡頭翻雲覆雨,七娘子還真不敢懷疑,他能成功促成五娘子和心上人的婚事。

  接下來的事自然順理成章。

  「不過,就算五表妹的婚事我沒辦法插手,也一樣有手段能促成你我之間的婚事,區別只在於——」許鳳佳的語調越來越冷。

  他們靠得卻越來越近,七娘子幾乎可以透過層層衣料,感受到他的體溫。

  灼人的熱。

  「只在於你四姨的態度。」七娘子低聲為他補完。

  「不。」否定來得又急又快,「只在於你到底想不想嫁我,楊棋!」

  兩人雖然靠得這樣的近,但卻像是你死我活的敵人,視線間沒有一點柔情,只有猜度與冷冰冰的敵意。

  七娘子卻是在心底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少年郎的傲氣,終究是影響了許鳳佳的決定。

  他可以算計,可以安排,可以頂住許家楊家的壓力把親事拖到這個地步,甚至於兩家的交情都可能受到影響,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想望。

  但他是一定不會接受,自己費盡心機娶來的妻子,心裡居然沒有他的。

  從他到蘇州的那一天起,許鳳佳就不斷地想要試探她的心意,垂陽齋一事後更是多添了幾許篤定……或許自那時開始,他已經把自己視作了許家人。

  而七娘子若果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古代淑女,看都看了,大太太再不高興,她也只好嫁進許家為妻,和娘家之間的生分,也只能忍了下來。

  但自己卻偏偏還在不斷地說不。

  謊話說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話,更何況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最微妙,七娘子也不是清澈見底的小溪。

  兜兜轉轉到了最後,這門親事,還是要以自己的一句話為決定。

  七娘子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像是要把此人的眉眼記在心底,記住這個倔強的、張狂的,火一樣激烈的少年。

  「若我想嫁……」她輕聲細語。

  許鳳佳整張臉亮起來,「蕭世叔只等我的一封信,明日就能上門提親!」

  看來是兩封書信,就等著她的答案了。

  許鳳佳也是沒辦法再等下去了吧。

  七娘子這才把話說完,「若我想嫁……我就不會扭扭捏捏地說不,表哥,我是真不想嫁你!」

  話說出口,她心裡反而有種痛到了極致的暢快。

  許鳳佳就怔住了。

  他臉上的光芒,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讓這少年郎看起來多了幾分滄桑。

  不知哪裡飄來了幾滴零星的雨滴,落在了七娘子鼻端,她抬眼一看,才發覺天陰欲雨,遠處的青瓦簷上已是有了點點灰痕。

  她要動,但許鳳佳反而更壓了上來,他的鼻尖幾乎頂了她的,雖說沒有觸碰,但卻比擁抱來得更親近。眼神一寸寸地在她臉上掃視,像是要看到她心底。

  「那你……為什麼不想嫁我?!」

  他終於失去了那股無時無刻不相伴左右的鎮定自若,話裡流露出了一點痛楚。

  雨下得大了,春雷在雲層後頭想著,遠遠的傳來了少女們伴著嬉笑的腳步聲——在園子裡做活的丫鬟們躲雨去了。梨花打著旋兒落了下來,許鳳佳臉上也蒙了一層散著微光的水幕。

  他卻沒有動,只是執拗地望著七娘子,好像一個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就怎麼都不肯放。

  想來在此人一生中,一向春風得意,最落魄也就莫過於此刻吧。

  「齊大非偶,」七娘子只好輕聲重複,「表哥,其實真就這樣簡單。以你的聰明,又怎麼想不透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你們家的富貴太燙手了,我真怕我接不住。」

  許鳳佳的眼神慢慢地虛了。

  從仿若實質的探究,變作一片茫然的悵惘。

  這還是這個男孩子第一次這樣無遮無攔地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了出來。

  他低下頭,放任濕漉漉的碎發垂落到眼前,擋住了自己的眼神。

  七娘子張了張口,卻是欲語無言。

  她像是被擰乾的海綿,已經徹底乾涸,多的話不是不想說,卻是真的說不出口了。

  玉雨軒方向也傳來了立夏的輕聲呼喚,「姑娘,這雨越下越大……」

  有人出來找她了。

  七娘子深深望了許鳳佳一眼,轉身往來人的方向尋了過去。

  才走出去沒有幾步,伴著一聲憤怒的低聲詛咒,她又被拉進了許鳳佳的懷抱裡。

  這懷抱熱得像火,隔著濕意偎在她背上,鎖著她的腰,把她拉回了梨樹邊上。

  「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這話低得就像是夢裡的絮語,差一些就要從耳邊滑過,話中的哽咽,卻沒有被錯過。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

  她應該說沒有,她應當硬起心腸說不,可是她畢竟也還是個人,她也有繃不住的時候。

  淚水和著雨水,從顫抖著的睫毛上滴了下來,她閉上眼胡亂點了點頭,又掙扎了起來。

  摟住她的雙臂又緊了緊,把她密密實實地嵌在了許鳳佳身上,她的一切努力在這雙手臂跟前,不過螳臂擋車。

  「就因為怕你的出身,撐不起我家的門第,怕你的嫡母不肯給你撐腰,讓你在許家孤立無援……就因為這些,你不肯嫁我?」

  七娘子又點了點頭,咬住唇不肯開口。

  許鳳佳靜下來。

  手上的力道,一點一點鬆弛。

  七娘子不敢動,等他徹底鬆開手,才往前幾步,轉身看住了許鳳佳。

  幾星碎發被雨打濕,貼在了他額前,越發顯得他眉目清朗。

  他也定定地看著七娘子。

  漸漸的,原本的失落,被不屑換上,他的背又挺直了。

  「那,你就放心吧,以後,這事煩不到你了。」

  話裡又多了許鳳佳慣有的成竹在胸、頤指氣使。

  「我只是沒想到,你的喜歡竟如此廉價。」

  那個掌控場面的少年又回來了,只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已是沒有了曾有過的種種情緒。

  溫柔、喜愛、心動、迷亂、沮喪……都只是過眼煙雲,如今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許鳳佳在上,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

  被這輕蔑一觸,心底的自尊也自然而然地反彈,叫七娘子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吞下了喉中的梗塞。

  「如此多謝表哥。」

  她容色平靜,聲調甜脆。

  許鳳佳怒哼一聲,轉身猛地蹬了梨樹一腳,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梨花應聲而落,飄飄揚揚,撒了七娘子一頭一臉。

  她只是站在雨裡,讓帶了暖意的春雨,慢慢地潤濕身著的錦繡,注視著這溫柔而又無情的雨滴,將滿地梨花,打進了泥裡。

  半晌才有一把傘出現在七娘子頭頂。

  「雨下得大了。」立夏不疾不徐的聲音,在七娘子身後響起,「姑娘還是先回屋裡歇著吧。」

  七娘子又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轉過身,和立夏並肩往屋內走去。

  「你都看到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被聲調中近乎虛脫的精疲力竭,嚇了一跳。

  立夏神色不變,「奴婢什麼都沒有看到。」

  她擔憂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緊了緊攙扶著七娘子的胳膊,「才下起雨,丫鬟婆子們就都進了屋避雨——都以為您是去月來館說話了。還是我想著姑娘好似在梨花林裡漫步,才出來找一找……」

  七娘子本該鬆一口氣。

  卻是連這鬆一口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她進屋,換衣,洗浴,又看著立夏張羅著煎了太平方子,喝藥,上床小憩。

  倒是思緒清楚,並未曾昏昏沉沉發起高燒,躺了躺,就叫立夏給她拿一本書來看。

  立夏一邊應一邊安頓上元,「姑娘淋了雨,只怕要發燒,今晚我來值夜,和你換個班吧……」

  有她忙裡忙外,七娘子真是一點心都不用操。

  索性就翻書翻到了掌燈時分。

  上元並乞巧也都出了屋子,七娘子又素來不喜歡媽媽上夜,屋裡一向只留一個大丫環服侍。

  屋內終於也靜了下來。

  立夏為七娘子剪了剪燭花,順勢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七娘子倒覺得有趣,「怎麼,一臉的沮喪,好像誰給你氣受了才是。」

  立夏欲言又止。

  想到主僕兩個從南偏院一路扶持,一步步走到今天……七娘子一向的信重與關懷。

  到底還是大膽開口。

  「姑娘……是怕自己鎮不住平國公府的場子,所以才回絕了表少爺的好意麼?」

  七娘子就住了翻書的手,望向了立夏。

  這丫頭比她大了兩三歲,現在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了。

  望著自己的那雙眼,卻依然透著澄澈。

  在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自己的想法,很多話和她們說,只是對牛彈琴。

  唯有立夏,是從頭到尾,只會站在她這邊的。

  她放下了書本,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很多老生常談,都有它的道理。」

  立夏沒有開聲,靜靜聽著。

  「如果今天五姐有別的好親事,表哥上門提親,母親許了,我也不怕我在平國公府壓不住陣腳。可現在明擺著,太太看中表哥,是看中他做五女婿。臨陣換人,不管有再多理由,母親心裡是肯定不會痛快的。換作是從前,她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就算有父親在上頭壓著,或者用別的手段促成了親事,這內院究竟還是她在做主,嫁妝、禮數、陪嫁的下人、出嫁後的來往……有娘家撐腰和沒娘家撐腰,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父親能給我嫁妝,但這些事,都是他給不了的。」

  「好,就算是娘家和我關係疏遠,婆家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可以在許家站穩腳跟,不過頭前幾年要戰戰兢兢,看婆婆的臉色度日……我可以忍。」七娘子喃喃自語,「只要表哥心裡是喜愛我的,我終究能混出頭來,十多年都辛苦過來了,再辛苦幾年,也不要緊,日久見人心,許家終究會是我囊中之物。」

  立夏不由張了張口。

  七娘子的話,難道不是表少爺的心聲?表少爺打的,難道不是這個主意?可又為何——

  「我知道表哥就是這樣想的,」七娘子垂下頭笑著歎了一口氣,「只要我心底有他,他心底有我,在外面受再多的氣,關起門來,兩夫妻互相打氣,最艱難的幾年,還是可以過去。」

  「只是表哥他畢竟是男丁,他的世界很廣闊,我的世界卻很狹小。他受了氣,有外頭的無限天空可以翱翔,我的天地卻本來就只有井口大小。嫁到許家,我就什麼都沒有了,只能依靠他的喜愛。」

  「換作是你,你會不會擔心,這喜愛褪色後,自己還有什麼?」

  她的容顏平靜似水,「不是我看不起表哥的真心,只是這個道理,立夏你一定要記住,一旦女人只能依靠一份虛無縹緲的喜愛來安身立命,她心底是一定不會踏實的,現實俗世的重量,或者會讓這份喜愛變質……而任何一點可能一旦發生,對女人來說,她就已經一無所有,男人卻還會有整個世界……與其走到那一步,再來相看兩無言,倒不如心狠一些,給未來留一些懷想的餘地。」

  立夏怔住了。

  不由在心底咀嚼起了七娘子的話,越咀嚼,越有滋味。

  七娘子也望著立夏微微地笑。

  心湖越發靜若死水,不起波瀾。

  失戀一次有什麼大不了?日子還不是一樣要過,就算有傷心如漲潮,這潮水也終久是會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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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錦繡

  許鳳佳第二天就啟程出發,離開了蘇州。

  據說是一早和大太太告了別,就帶上廖響馬並兩百兵丁,一路急行軍出了城門,趕了個大早。

  「也好,越是突然,那些個心裡有想法的人家,就越倉促。」大老爺就和大太太閒談。「路上真要出事,以鳳佳的才具,是必定能應付下來的。」

  大太太卻是一臉的不樂意,「誰和你說這個了……」

  竟是難得地對大老爺露出了不耐煩。

  大老爺連聲苦笑,「小孩子事業為重,這種事他在不在蘇州又有什麼關係?也正好,不然兩家說親,他也不好在垂陽齋住下去了。」雖說句句在理,但大太太還是端了一天臭臉,恰好五娘子、七娘子同時感了風寒,正院更是忙得厲害,她索性也躺到床上稱了病。

  好幾天才收拾心情去看望兩個女兒。

  先去了月來館,沒坐半個時辰就又出來了——和五娘子母女兩個單獨說話,總是很容易不歡而散。

  這才進了玉雨軒,慰問七娘子的病情。

  七娘子不過是淋了雨,有些微微的發燒,吃了幾服藥,燒是已經退了,人倒是還有些懶懶的,見大太太進來,作勢要起身相迎,大太太忙上前幾步按下了她的肩膀。

  「傻孩子,和娘還客氣什麼。」

  兩母女就母慈女孝地客氣了幾句。

  大太太慢慢的就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手指甲發呆。

  七娘子看在眼裡,如何不知道這是有話要說?

  「立夏,去給娘換杯新茶。」她隨口打發了屋裡的立夏。

  立冬也識趣地跟在立夏身後,出了屋子。

  大太太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靠到了七娘子身邊。

  「你二叔的回信已經到了。」一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七娘子還以為她要吐婚事的苦水,不想大太太卻提起了這茬,倒是精神一振。

  「我在信裡不過是問了問這個歐陽小姐的人品,說是在蘇州聽到了幾句不好聽的話。你二叔倒是反應很大,給我寫信,說是這門婚事有些不謹慎了,只是現在騎虎難下……」大太太倒是很有幾分好奇,說起來,興致盎然,「也不曉得這歐陽小姐到底是哪裡不對,這一打聽出來,居然就讓你二叔後悔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也很期待,只好安慰大太太,「嫁過門就是您的侄媳婦了,有什麼不對,還不是一眼就看出來?」

  大太太若有所思,「你二叔還說,要把香姨娘送回西北服侍你二嬸,自己再抬舉一個姨娘管家,只可惜京城沒有合適的人選,想問我討要一個管事丫頭過去,一過門就抬舉了姨娘位份管家呢。」

  「這二叔也實在……」七娘子不禁失笑。「該說是知情識趣好呢,還是矯枉過正好。」

  三兄弟要離開蘇州去西北赴考,不管考上考不上,短期是不會再回江南的。

  二老爺這時候要大房送一個管事丫頭過去,用心不問可知。說起來。也的確是態度良好,相當的配合了,還免去了大房的一番思量。

  大太太就和七娘子商量,「你看把誰給你二叔好?要不是立冬已經說定了親事……」

  七娘子心頭一跳。

  「立冬生得不大好看,實在是上不了台盤。」她漫不經心地否定了大太太的意思,反而顧左右而言他,「這事娘還是要問過父親的意思,說不定父親手裡有更好的人選,也未可知……」

  大老爺年中總要收下十多個美少女,大部分都不會收用,而是轉送出去,這種權貴人家互贈姬妾的行為,在大秦相當普遍,他手裡是肯定有一些才貌俱佳的年輕少女的。

  大太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倒也是,真從丫鬟裡提拔了誰送過去,倒是做得有點不好看了。」

  就又和七娘子說起了春闈的事,「今年恩科春闈之後,幾年內怕是很難再開恩科了,我倒是有些後悔,去年應該把九哥打發回老家試試身手的。」

  兩邊才說了幾句瑣事,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氣,許家兩個字方出口,屋外就傳來了一陣喧囂。

  「太太!」梁媽媽面色沉肅,難得地帶上了少許慌張,疾步進了屋子。「請快回正院換衣裳,閩越王妃親自登門拜訪了,帖子剛送到門口,據說人是已經在半路上了!」

  大太太驚得一下站起身來。

  面上神色數變,自言自語,「這……王妃是什麼時候到的蘇州,又怎麼忽然要親自登門!」

  七娘子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半天才望著大太太抿嘴笑,「娘就放心吧,此事必定是喜事,還是您懸心已久的大喜事!」

  大太太將信將疑,又沉思了片刻,就被梁媽媽拉出了堂屋。

  七娘子臉色這才一變,慢慢地沉下眼思忖了半晌,才自失地搖了搖頭,笑著抬起臉。

  立夏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內,「奴婢已經打發了中元和乞巧去探消息,正院那裡一有消息出來,咱們就能知道。」

  七娘子不置可否,微微一點頭。

  就盯著被褥笑,「其實探不探消息也沒什麼要緊,閩越王妃上門……肯定是為許家說親來的。」

  #

  果然,到了下午,闔府上下都曉得閩越王妃上門,是受了許家的請托,上門提親做大媒的。

  「真是好大的臉面!怪道耽擱了這樣久,原來是請的大媒還在路上,昨日正好和鳳佳打了個前後腳,活像是商量好的一樣。」大太太已是容光煥發,「王妃是來蘇州遊覽春景,想著小住一段日子,不想許家就把人情托到了這個大貴人頭上。我們家哪裡承受得起這樣的臉面?實實在在是受寵若驚,我說本來還想把小五再留幾年,這樣看,倒是捨不得也得捨得了……」

  來請安的幾個兒女,都聽得一臉微笑——五娘子卻是還沒痊癒,又要迴避,就免了她的請安。

  六娘子一邊笑一邊看七娘子。

  見七娘子也是一臉情真意切,與有榮焉的笑容,她的笑就微微地停滯了片刻。

  才又武裝起了一臉的欣悅。

  「這可是別人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呢,五姐真是好福氣!」這羨慕,的的確確也是發自真心。

  大太太人逢喜事,看誰都順眼,聽六娘子這麼一說,恨不得立刻把她引為知己,「可不是這個意思?雖說小五福分淺,沒能……但這王妃當大媒的臉面,就算是放到京裡,又有幾戶人家能比?」

  看來這位飽經世事的主母,已經為五娘子謀劃了婚後的生活。

  許家現在正當富貴,前後幾任主母也都是名門嫡女,就是庶子娶進門的,也都是上等人家的嫡出女兒。

  五娘子嫁過去,頭幾年是肯定要受些白眼的,就算有許夫人護著,在太夫人和幾個妯娌跟前,也沒法把腰桿完全挺直。

  可有了王妃上門說媒,可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五娘子過門後,從面子到裡子,都是金光閃閃成色十足,日子當然就更好過了。

  說得過分些,大太太就算是對二娘子,怕都沒有對五娘子這樣用心。

  在場的人也都聽懂了大太太的潛台詞,都跟著笑,「太太就放心吧,以咱們家的身份,五姐在許家本來就受不了多少氣的!」

  大太太一臉的笑,「真是不來不來,一來都趕著來,這下好了,今年是有得忙了!」

  看了兩個女兒一眼,就沒有往下說,而是轉了話題,問她們,「台媽媽教得好不好?對你們嚴苛不嚴苛?京裡來的媽媽,規矩大些,有什麼委屈,就自己忍耐忍耐,啊?」

  敏哥就望了七娘子一眼,又不期然和九哥對上了眼神。

  兩人都是一怔。

  敏哥就微微笑,潤了潤嗓子,「其實近日來,也是向伯母辭行的。」

  大太太不免有些驚訝,「怎麼這麼快——不是說進了四月再出門?」

  敏哥清了清嗓子,掃了達哥一眼。

  達哥就笑著向大太太解釋,「大哥覺得,在蘇州有些太舒服了,我們的同學又多,三天兩頭約出去會文,說是會文,其實就是吃酒,很耽誤讀書。二來呢,弘哥的性子您也知道,本來就野……」

  大太太正在興頭上,聽說幾個侄子要提早啟程,還真有些不捨,「這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了!」

  雖然之前幾個侄子口口聲聲,沒考上還是要回蘇州讀書。但現在大房要抬舉個姨娘安插到二房去,很多事自然就有了改變,這也都是彼此心照的事。

  敏哥三兄弟忙又跟大太太客氣,連說一定會常常給蘇州寫信。

  大太太又哪裡是真的在意這個?又客氣了幾句,也就罷了,「好,好,你們究竟大了,我也不好婆婆媽媽,反而拘束了你們的腳步。」

  又問,「可要把南音帶著一起上路?」

  眾人不約而同,都目注敏哥。

  說起來,第二代裡,也就是敏哥有了通房,幾個弟弟,連婚事都還沒說。

  敏哥沉思片刻,歉然一笑,「去西北的路實在不好走,這一科要是能考上舉人,明年還要到京城,若是考不上,也要到京城探望父親,倒是想請伯母受累,安排人手把她送到京城去呢。」

  這樣的小事,大太太當然是順口就答應了下來。

  卻也是意味深長地衝著敏哥笑了一笑。

  小小年紀,心思倒是深沉。

  南音去了京城,敏哥在京城,就多了一雙眼睛。

  難怪這樣看重這個通房小丫鬟,原來是喜歡她識得幾個大字……

  就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九哥也是目光連閃,想了半日才笑著扯開話題,「五姐羞得又稱病不見人了,這個習慣倒不好,一會我要去月來館臊臊她!」

  頓時惹得大太太一陣暢笑,「她臉皮嫩著呢,你們也別太過分了!鬧得這孩子不敢出來見人,反而不大方了,過幾天還要跟我一道去閩越王行宮,謝過王妃的殊恩呢!」

  又囑咐六娘子和七娘子,「你們也一樣要跟著到行宮做客的,都留神打扮起來,不要丟了楊家的臉。」

  六娘子、七娘子忙起身低頭應了是。

  一家人正在說閒話,大老爺進了屋。

  雖說他養氣功夫好,喜怒不形於色,但也不禁有些喜色外露。

  以閩越王恩寵之深,肯為楊家、許家做媒,裡頭的政治意義,要比楊家所得的一點臉面更深遠得多,只是不管怎麼解讀,對楊家都是有益無害。

  「都在呢?」他在大太太身邊落座,笑著拍了拍大太太的手,「是看太太心情好,都過來錦上添花的吧?」

  眾人頓時都笑做了一團,大太太也嗔了大老爺一眼。

  卻不禁笑開了花。

  又問大老爺,「今兒個倒是沒有多少事忙,這樣早就進了內院?」

  「昨天春闈放榜,今天消息應該到蘇州了,」大老爺看來也很寫意,竟難得地交代起了自己的行程,「除了等這一張單子,也就沒有什麼別的事了。鹽鐵司的事告一段落,春耕有地方官去忙,我們只忙著把銀兩盤點入庫,平准賬目罷了。」

  和幾個月前的驚風密雨相比,現在的楊家,無疑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春意之中。

  敏哥也露出了放心的神色,「伯父公事順利,就是一家老小的福氣了。」

  這孩子實在是會說話。

  大老爺掃了敏哥一眼,微微一笑,看得出,對這孩子,是多了些喜愛。

  倒是弘哥性子直,也不顧奉承大老爺,反而問,「伯父,這一科的金榜要是到了,能給我們也看看?也不曉得這一個恩科,能錄多少進士。」

  朝廷這幾年頻頻加開恩科,人才儲備就少,有時候往往還取不足三百名,弘哥的好奇,是很有道理的。

  大老爺自然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苛待幾個侄子,隨意答應了下來,就叫六娘子,「聽說你跟著台媽媽學禮儀,進步了不少?」

  六娘子頓時一臉的戰戰兢兢,「台媽媽說女兒笨手笨腳的……倒沒有誇過女兒。」

  七娘子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聲。

  大老爺就是找個話頭要考察她的禮儀而已,沒想到隨口一句話,倒是被六娘子當真了來辯解。

  大老爺眼底也有了微微的笑意。

  六娘子真是天生就的這一股可愛嬌憨,太可人疼了。

  正要說話時,立冬通報,童媽媽進了裡屋。

  她呈了一封鼓鼓囊囊的信給大老爺,「您囑咐金榜一到就給您送來……」

  大太太笑著賞了童媽媽的座。「難得進正院來,叫立冬倒碗茶來喝。」

  大老爺接過信封,拆開了取出一卷油紙,隨意瞥了一眼,就遞給七娘子,「字小得很,你念給爹聽聽?」

  七娘子興致盎然,接過信紙清了清嗓子。

  「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沈墨,一甲頭名,賜進士及第!」

  眾人頓時嗡嗡地議論起來,「這是山陰縣的第幾個狀元了?」

  「果然是文墨風流之地!」

  「江南一帶實在是鍾靈毓秀!」

  大老爺撚鬚微笑:他是江南總督,自然樂見江南文風大盛,自己也與有榮焉。

  「山西省太原府壽陽縣梁一超,一甲次名,賜進士及第。」七娘子也抿唇一笑,又往下念。

  她的聲音忽然一滯。

  頓了頓,才輕聲往下念,「江蘇省蘇州府震澤縣封錦,一甲三名,賜進士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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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探花

  春天像是在一轉眼間就席捲了整個蘇州城。

  最後一縷冬風依然不知不覺地遠去,自海邊吹來了和暖的南風,吹得蘇州城的少女們春衫日薄,百芳園外的河道裡,也有了船娘賣藕賣魚的招呼聲。

  百芳園內,寒冬卻似乎相當頑固,即使已經進了春四月,還有絲絲縷縷的餘韻,環繞在樹梢。

  七娘子步出玉雨軒,望著晴明的天色,無聲無息地長出了一口氣。

  她又擺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徐徐往正院方向行走過去。

  半路上恰好遇到了五娘子。

  也是才從月來館出來,往正院請安去的。

  「五姐。」七娘子含笑招呼。

  五娘子卻是面色僵冷,半天才點了點頭。

  兩姐妹雖然並肩往正院去,卻是誰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雖然七娘子極力作出自然的樣子,但難就難在五娘子根本一點都不配合。

  這明媚的少女似乎在一夜間憤世嫉俗了起來,不論對誰都沒有好臉色,只是對七娘子,尤其沒有話說。

  七娘子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結。

  只是事已至此,五娘子對她的看法,早已經不再重要了。

  兩人並肩進了正院堂屋,還沒掀簾子,就聽到了大太太的笑聲。

  和五娘子比,大太太這一個多月,卻稱得上是逞心如意。

  許家請動閩越王來當大媒的事,已是她生平的得意事之一,畢竟當年二娘子的婚事,也不過是由秦帝師做媒,說起來,五娘子的臉面還要更高一籌。

  雖然五娘子木木訥訥,不見歡容,但無論大太太還是台媽媽,都極滿意五娘子的不動聲色,直呼這才是大家氣象。

  七娘子冷眼旁觀,只覺得親生母女當到了大太太與五娘子這份上,也實在是太難得了。

  只是許鳳佳前腳才走,後腳閩越王就上門提親,對像正是五娘子,多少也讓她犯起了疑心。

  更是十分慶幸:好在當時心中尚有一線清明,能夠堅持回絕此人,否則今日,尷尬的人就要換作是她了……雖說沒有十分準,但從閩越王上門的時間來看,或許許夫人與自己的獨生兒子,也並不是一條心。

  「都來了!」見到兩個女兒聯袂而至,大太太忙笑著招呼。

  又嘖嘖連聲,稱讚七娘子,「這小七是開了竅了?打扮得一天比一天清雅,這才是豆蔻少女該有的樣子呢!」

  梁媽媽、王媽媽頓時連珠炮似的應和,「可不是?這一下就有了少女的樣子了!」

  七娘子嚥下一個苦笑,謝過大太太的誇獎,「我曉得娘是偏疼小七,不願看著小七被六姐比下去。」

  又引得大太太去誇早到一步的六娘子,「您看,小六新做的這條裙子,花色也好,剪裁也新,這一長串的五福流蘇,又喜慶又俏皮,真是虧你怎麼想的出來!」

  六娘子面上一紅,又羞又喜的樣子,極是惹人憐愛,「娘只會笑話我和七妹。」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瞥了七娘子一眼,毫不掩飾地露出了輕蔑。

  「怕是知道了選秀的消息,七妹才知道打扮。」她捂嘴輕笑,「否則就算是求著她,她都不肯打扮出來給我們看呢!」

  屋內的氣氛頓時一窒。

  朝廷要在江南選秀,充實後宮的消息,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詔令已經下發,採選太監都上路了,楊家的女兒們,當然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六娘子若無其事,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是一點都沒有多添心事。

  五娘子卻是乍聽消息,就做恍然大悟狀,盯了七娘子幾眼,看得她心中很不舒服。

  自打封錦中榜的消息傳了出來,五娘子就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對七娘子是防範中帶著敵意,好似七娘子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和她作對。

  大太太不禁皺起眉頭,冷冷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年紀越大越不懂事了?」她抬高了聲調,「吃完飯,自己回去靜坐半個時辰。」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若有所思地偏首沉吟起來。

  七娘子倒有幾分無奈。

  大太太往常那麼寵愛五娘子,別說只不過是幾句酸話,就算當年剪了二太太送來的衣服,都沒有罰她。

  眼下卻是才口出不遜,就令五娘子靜室打坐,自我反省。

  就好像選秀的事十有**,是能把七娘子選上,進宮當那個勞什子太子嬪似的。

  採選太監還沒到蘇州,就派了梁媽媽、藥媽媽見天地往小香雪、玉雨軒跑,教幾個姑娘搭配衣服首飾,打點妝容……連著台媽媽都放鬆了對五娘子的教育,一心一意地抓起了六娘子、七娘子的宮禮。

  老人家一輩子在宮中打轉,練就了一雙利眼,從前五娘子沒定親的時候,對五娘子最是嚴格,餘下兩個女兒家,則往往是輕輕放過。如今五娘子定親了,她就抓起了七娘子的規矩,對六娘子還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誰都不是傻瓜。

  七娘子這一走神,就錯過了大太太的問話。

  待得大太太問了第二遍,才猛地回過神來。

  「是,前兒藥媽媽已經把寶慶銀的首飾送過來了。」她輕聲細語。「娘說的雲縷樓閣人物金簪就在裡頭。」

  六娘子也笑,「娘給我的葡萄釵也打好了。」

  大太太看著這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眼底只有滿意,「好,好,我就說這樓閣人物呢,沉了些,小六的氣質壓不住,葡萄瓜果的金釵又太俏皮,小七戴著倒是格格不入的,這樣兩人各得其所,才叫好呢。」

  五娘子一嘟嘴,轉開頭沒有說話。

  大太太也不理她,只是兀自安頓六娘子並七娘子,「等明兒早上,小七穿武寧絲的小襖,配一條海棠紅的裙子,就插這樓閣人物的金釵,別的裝飾一概不要,再一對明珠耳墜就夠了,小六呢,就穿象眼塊絡扣的那件玉色迎春短襖,束上鴨蛋青的汗巾……」

  大太太從前是再沒有這樣關心過女兒們的裝扮的。

  又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半日,把兩個女兒的衣飾都安頓好了,才笑,「一早就起身過正院來吃早飯,吃完了早飯,我們就直接上船去別宮,給閩越王妃請安!」

  七娘子不禁和六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都曉得這一次的所謂請安,肯定不止是請安這麼簡單。

  #

  給大太太請過安,幾個女孩子又進了朱贏台,跟著台媽媽學規矩。

  五娘子一開始還想裝病逃學,不想如今敏哥三兄弟上路往西北去了,許鳳佳又回了京城,大太太騰出手來,就把她盯得很緊,雖委屈,卻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跟著妹妹們上禮儀課。

  只是課上她卻不再是重點,反而是七娘子,一舉一動,都受到台媽媽重點關注。

  這是個極老成的婦人,一張臉如死水,從沒有一點波動,是喜是怒,連七娘子都揣測不出來。

  淡褐色的眼珠子,好像魚眼睛一樣透了一股說不出的死氣,叫人望而生畏,三個女孩子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點浪頭都興不出來。

  就在她的盯視下,來來回回地走動、起坐、飲食……

  好在七娘子素來行動就輕巧謹慎,台媽媽雖然精益求精,但也很難挑得出毛病。

  倒是六娘子散漫得多,雖說只是次席,但卻被台媽媽折騰得不輕。

  一下課就又被這老婦人拎著,讓她加班加點端正坐姿……

  三個小姑娘魚貫出了朱贏台,都好似脫了一層皮。

  卻是各有各的疲累法。

  五娘子的疲,是疲得心浮氣躁,好似有一股火發不出來。

  七娘子的疲,是疲憊得說不出話來,透著怯弱與沉思。

  唯有六娘子,是一臉的勞累,卻沒有一點心事。

  見了來接人的大雪,這丫頭就匆匆地溜進了長廊,唯恐多呆一刻,又被台媽媽抓住了不是。

  七娘子只好又和五娘子並肩回玉雨軒。

  五娘子一路摘花扯柳,也不知有多少新生的花草,毀在這雙纖纖玉手之下。

  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好像有誰欠她銀子不還似的,把所有的氣,都發洩在手心的花草上。

  七娘子倒看得有些不忍心,想要勸五娘子幾句,又廢然而止。

  恐怕現在五娘子最恨、最討厭、最不想搭理的就是自己吧?

  一時,五娘子就是一聲痛呼。

  原來是被樹刺給刮傷了手。

  七娘子嚇了一跳,見五娘子只是瞪著手指上的傷口,忙就掏出了自己的手絹,要擦掉玉指上的血珠。

  「五姐怎麼這樣不小心?」她溫言責怪。

  五娘子的反應卻很激烈。

  她掙扎著抽出了手。

  無意間,手指擦過七娘子臉頰,倒像是打了她一個耳刮子。

  兩個人都怔住了。

  七娘子摀住臉望著五娘子,倒也不好生氣。

  五娘子臉色陰晴數變,半天才扭過頭去,死命哼了一聲。「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話裡終究是帶了幾分心虛,幾分歉疚。

  七娘子微微發噱,「是,是,你無心之失。」

  兩個人不禁相視一笑。

  這一瞬間,又好像回到了從前。

  下一秒,五娘子就又仰起頭,維持住了高傲的神態。

  再走了一會,又忍不住開口。

  「楊棋,說老實話,你該不會是早就盯上了太子嬪的位置吧?」

  七娘子頓了頓,瞥了五娘子一眼。

  她也不由得為這張臉上所顯示出的痛苦與茫然所打動,在心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五娘子的心情,她怎麼不能理解?

  想來,是多少個無眠之夜中,再三斷定,封錦再有音信的可能,只怕已十分渺茫,這才痛下決心,答應了許家的婚事。

  不想命運弄人,這邊親事才定,那邊就有了封錦中榜的消息。

  雖然明知兩人之間絕無可能,但心裡的痛苦與憤懣,想來的確是貨真價實的——這股氣,除非發洩在自己身上,否則還能發洩在誰身上呢?

  話雖如此,七娘子卻也沒有興致做五娘子的受氣包。

  「五姐,你覺得我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她似笑非笑。「若你覺得我是——又怎麼敢用這樣的態度,和我說話?」

  五娘子一下就被噎得喘不上氣來,瞪著七娘子,半晌都沒有說話。

  卻不知怎地,兩人再度並肩前行的時候,氣氛反而鬆弛了下來。

  月來館已經在望時,五娘子才又再開口。

  「你連表哥都看不上,又怎麼會看得上太子嬪這樣的位置。」她的聲音很輕,「只是眼下勢成騎虎……你,該怎麼下台?」

  縱使這些天來,兩人關係冷淡,但話中的關心,卻還是實實在在的。

  七娘子心頭一暖,不禁微笑。

  「五姐,你始終涉世未深。」她輕聲細語,「很多時候,機會……也都是等出來的。」

  五娘子轉過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

  「可縱使你如願以償,不當這個太子嬪了,這事,就能這麼完了嗎?」

  她支起手,若有所指地比劃了出了一個六字。

  七娘子頓時無語。

  #

  第二天曙光才泛,立夏並上元就把七娘子從床上提溜了起來。

  熱水是早燒就了,洗過澡撲了花露,換了大太太指明的套裝,七娘子就被安頓在玻璃鏡台前,由著乞巧給她梳頭上妝,仔仔細細地描眉畫鬢、點唇簪花……

  才到了往常起身的時點,梁媽媽就進了屋門口。

  「七娘子穿戴好了沒有?」人還沒進屋,聲音就先進來了。「太太已經起身梳洗過了,就等著七娘子過去用早點呢。」

  一見七娘子,頓時眼前一亮,笑瞇瞇地誇獎,「可不是就打扮出來了?真是娉娉婷婷,像剛出水面的花骨朵兒一樣清雅……」

  就親自領了七娘子,往正院走過去。

  天色才亮,百芳園裡卻早已經是人來人往,難得地熱鬧,五娘子也是盛裝打扮,被李媽媽領著出了月來館,兩人相視一笑,都有幾分無奈。

  到正院吃過早飯,又補了妝,連大老爺都親身來探望了一番,大太太一疊聲催著三個女兒上了暖轎,出了萬花流落邊上的小碼頭,早有幾艘家船等在當地,眾人便魚貫上船,自蘇州城大大小小密若蛛網的水道,往閩越王的行宮去了。

  總督府自然是在城中一角,也往往距離城中最繁華的地段不遠,越王行宮卻在城外,這座行宮興建不久,才落成不到半年,乃是當年皇上因閩越王宿衛乾清宮有功,特地賞賜下來的。據七娘子所知,自從行宮落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入住:非但閩越王妃,就連這位太平王爺本人,也借口想念蘇州的風月,來到了蘇州城內。

  正好趕在選秀的時點兒往蘇州來——這裡頭的涵義,就相當的耐人尋味了。

  要知道採選太監的目的地,也正是江南三省真正意義上的行政中心蘇州城……

  眾人起身都早,船行又有些顛簸,昏昏沉沉地葳蕤了小半個時辰,梁媽媽進來回稟:行宮已在前方。

  大太太忙起身收束鬢角,又把六娘子、七娘子拉到眼前仔細相看了一番,眾人腳底果然就傳來了輕微的震盪:船靠岸了。

  大太太才武裝起了一個得體的笑,船外就傳來了太監的公鴨嗓。

  「封探花,您請這邊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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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順心

  眾人的腳步都不由為之一沉。

  七娘子迅速地掃了大太太一眼,才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已是刷白了臉色,死死地咬住唇,也不顧點朱雙唇上的胭脂已有些模糊,力道之大,甚而咬出了血珠。

  六娘子美目異彩連閃,不等五娘子說話,就笑著請大太太,「母親,外頭的公公正等著呢……」

  大太太猛地回過神來。

  卻是瞥了七娘子一眼,才整頓衣裝,扶住五娘子,讓六娘子、七娘子隨侍在後,款款地出了船艙。

  船艙外已是圍上了青幄油布,幾個服飾雅潔的小太監前導迎上了大太太一行人,又引了兩架車過來,扶著大太太並五娘子、六娘子並七娘子倆倆上車,便由小太監拉車緩緩前行。

  車簾深垂,六娘子、七娘子也都不敢放肆張望,一路相對無言,只覺得車行了老長一段時間,才緩緩止步,又有人請大太太下轎,車外也傳來了婦人的輕笑聲。「楊太太,許久沒見了,那年到蘇州吃喜酒……」

  又是大太太的笑聲,「焦女史!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吧?」

  六娘子與七娘子忙順序下車,給焦女史行禮。

  這是閩越王妃身邊的得力助手,曾親自到蘇州吃過李家大郎的喜酒,和大太太並幾個小娘子都有一面之緣,現在見了,倒還能依次叫上名字,「這是五娘子吧?記得是叫善禮?嘖嘖,真是一看就是個世子婦的材料!」

  五娘子端出甜笑,「謝過女史誇獎。」卻是誰都能看出她唇上的一處新傷。

  大太太順著焦女史的眼神看去,眉頭才一皺,焦女史就是一笑,不等大太太說話,便拉起六娘子的手仔細端詳,「噯喲喲,這是——」

  「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吧?」大太太忙不迭介紹,「這是我們家六娘子善瑩,小名一個琉字。」

  焦女史死死地打量了六娘子幾眼,才笑著沖七娘子點了點頭,「七娘子也長成大姑娘了!」

  就回身帶著大太太一行人往偏殿行去,一邊解釋,「王妃現在正和張公公一道同封探花說話,封探花是忙人,我們無事可做,倒不好讓他久候,委屈楊太太在偏殿稍坐一會兒!」

  大太太就抽高了聲音客氣,「哪裡哪裡,只看王妃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相見罷。」

  雖說這話是得體的,但聲調裡,到底還是現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緊繃。

  頓了頓,果然又小心翼翼地探問,「這個封探花,不會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震澤縣的那個封錦吧?」

  焦女史卻不疑有他,請大太太先進了偏殿門,才笑著答,「可不就是他了?——是跟著張太監一道南下的,身上領了東宮的差事,我們王妃久聞他『銀花案首』的名頭,聽說這樣的人物到了蘇州,哪有不請來相見的道理?」

  銀花案首一事,正中大太太的心病,她一邊落座,一邊露出了沉思之色,焦女史也就多看了大太太幾眼,才笑著問六娘子,「今年多大了?」

  六娘子微微緋紅了臉,卻仍是大方,「回女史,臣女今年十五歲。」

  被台媽媽折騰了這一個多月,在禮儀上,六娘子果然進步了不少。

  焦女史嘖嘖連聲,就向大太太誇獎,「要不是我們小王爺已經定了親,這樣漂亮的小姑娘,王妃是肯定想聘進來做個世子妃的!最難得這一段天然的嬌憨態度,叫人怎麼都看不夠!」

  大太太就按捺下了滿腔的心事,陪著焦女史說閒話。

  焦女史也真是喜歡六娘子,拉著她的手細細地問了許多話,才騰出空來問七娘子,「七娘子今年多大了?」

  七娘子雖然有心表示得輕浮一些,但當著大太太的面,也不敢輕舉妄動。

  只好微笑著答,「過了年剛十四歲。」

  「怪道看著還是小了些……」焦女士才自沉吟,就有兩個宮娥進來請大太太,「請楊太太移步正殿,王妃正掃榻相候……」

  眾人忙又正步向正殿行去。

  幾個小姑娘這才騰出空來細細地打量王府行宮。

  雖然不過是閩越王的別宮,但到底是親王居處,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之處,自然是不必提的。

  幾個小娘子雖然慣見富貴,但皇家的富貴,也還是第一次得見。

  六娘子就看得很留神,一邊看,一邊就露出了沉思。

  進了正殿,幾個人眼皮都不敢上撩,在大太太的帶領下,紛紛拜倒在地,口稱,「見過王妃,王妃萬福萬壽。」

  頭頂就傳來了王妃的輕笑聲,「楊太太!怎麼敢當……」

  又傳來了腳步聲和大太太的謙讓,聽起來,像是大太太還沒有拜倒在地,就被王妃親自扶了起來。

  七娘子就覺得有權有勢,真是好。

  貴為王妃,都不敢受大太太的禮……滿江南,也就只有楊家有這樣的體面了吧?

  大太太果然也相當受用,「王妃實在是太多禮了!」

  也就半推半就地在王妃下手落座,指著幾個女兒介紹,「這就是小五善禮,能得您的照拂做媒,特地上門來謝恩的!」

  「這是小六善瑩、小七善衡……」

  幾個女兒結結實實地給王妃行過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這才各自起身,在王妃身前由她觀看。

  自然也就瞧見了閩越王妃的容顏。

  這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看年紀應是和大太太相當,唇邊微微含笑,雖打扮富麗,但卻自有一股貴氣鎮場,看著並不顯得俗氣,一舉一動,也都相當嫻雅,就容貌來說,倒不算上乘,想來年輕時候,長相也不過中規中矩。

  閩越王妃也和焦女史一樣,格外賞識六娘子,見過了五娘子、七娘子,就沖六娘子招手,「小姑娘,到我跟前來,給我細看看……嘖嘖,真是個難得的美人兒!楊太太,您好福氣,三個女兒,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六娘子的容貌,的確是七娘子生平僅見的好,只是平時見慣了,倒沒有多少驚艷之感,六娘子又很少出門……不想今日倒是大出風頭,連兩個姐妹,都儼然被比了下去。

  大太太客氣了幾句,閩越王妃才讓六娘子挨著自己坐了,和大太太說些家長裡短的話。

  「這次過蘇州,其實就是想試試行宮的好壞,您也知道,來年南洋水師,是要從蘇州落水的,我們王爺這麼愛湊熱鬧,怎麼捨得錯過這個天大的盛事?偏又怕行宮空置太久,一時住起來倒不舒坦……」

  大太太留神應對,句句都回得謹慎,五娘子、七娘子都一路沉默,七娘子是謹慎,五娘子卻是神遊,反倒是六娘子,有時候插上一兩句嘴,嬌憨可愛,惹得閩越王妃止不住的笑,又怕五娘子、七娘子寂寞,派人端了鮮果上來,款待幾個小娘子。

  「聽說採選太監張內侍……」繞來繞去,大太太到底還是問出了此行的正題。

  閩越王妃會意一笑,「張太監先還領了封探花進來見我——說來,今日真是好眼福,先見了封探花這樣的人間絕色,又見了善瑩這樣的美人兒——他們下江南是有事做的,要比我們閒人忙的多,不過,肯定也要和你們地頭蛇見見面打打關係,楊太太放心,我猜啊,張太監一會是一定要進來請安的。」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個閩越王妃,倒是通透。

  以東宮和楊家的關係,張太監下江南採選,怎麼可能不到楊家拜碼頭?當然楊家也顯示出了相應的尊重,不等張太監上門,就把幾個女兒打發過來請安,如此有來有往,互相給了面子,關係才能處得和睦。

  閩越王妃眼睛一亮,看了看六娘子,又望了望七娘子,就笑,「沒想到善衡這一笑,倒是把善瑩比下去了!」

  就把七娘子叫到身邊,也細看了幾眼,對大太太誇獎,「這一對姐妹,一個嬌憨一個沉靜,真是相得映彰!不過……在宮裡見慣了規行矩步的美人,我倒覺得,還是善瑩的嬌憨,更惹我疼愛!」

  也是,宮中規矩大,七娘子的沉靜就不稀奇了,多的是比她更美、更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可如六娘子這樣天然生成一段風流的美人兒,是放在哪裡,都稀罕難得的。

  大太太看著六娘子的眼神倒是有了幾分不同,「王妃謬讚了,小六哪有您說得這樣難得……」

  閩越王妃卻很認真,「我是說真的!」她看了看幾個女兒家,「雖說這三個姑娘都是拿的出手的,可要是按上頭貴人的性子……」

  話才說到一半,焦女史就笑吟吟地進了屋。

  「啟稟娘娘,張太監在殿外求見。」

  王妃面色一肅,忙叫了聲快請,才低聲對大太太介紹,「張太監雖然聲名不顯,但和連太監是極親近的,兩人是一道提掃帚長大的伴當……張太監,你可算是來了,你看看,楊太太這都等了半天了!」

  張太監就笑嘻嘻地進了正殿,向王妃、大太太行禮,「小的行事不端,向娘娘、太太請罪了!」

  他是採選太監,大太太哪裡敢受他的禮,眾人自然又客氣了一番,張太監才在大太太對面坐了,沉吟著看向了五娘子。

  「聽說五娘子才和平國公府的世子爺訂了親?好好好,真是一段好姻緣,說句托大的話,世子爺還是咱家看著長大的,是一點點地看著世子爺從——呵,從混世魔王,長成了滿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個的人才呢!」這是個相貌清的老太監,看著足足有五六十歲的年紀,舉止安詳談吐文雅,叫人見了就心生喜歡,大太太卻對他很客氣,一疊聲叫五娘子謝過張太監的誇獎。

  張太監這才一掃閩越王妃身邊的兩個小姑娘。

  七娘子就覺得兩道冷泉一樣的視線,從她的百匯穴掃到了湧泉穴,這視線裡冰冷的審視和掂量,看得她好一陣不舒服,巴不得把頭埋到胸前,隱藏住自己的侷促。

  能在宮中混出名堂的人物,果然非同凡響。

  張太監又堆起了一臉的笑,「兩位小娘子真是花容月貌,看著,都叫人喜愛得很。」

  卻是置六娘子於不顧,和和氣氣地問七娘子,「今年十四了?平時在家,日子過得順心不順心?」

  哪有這麼問話的!

  就是張太監問七娘子小日子准不准,七娘子都不會有眼下這麼不自在了。

  問她日子過得順心不順心,那就是懷疑大太太虐待她了?

  怎麼說都是嫡女,雖說是打著折扣的,但大太太如果不寵愛她,又怎麼會給她這樣的名分?

  「回您的話,順心。」她略帶疑惑地閃了張太監一眼,毫不遲疑地回答。

  不用看大太太,她都曉得大太太臉上的神色不會太好看——連閩越王妃都向張太監投去了訝異一瞥,大太太又豈能例外?

  張太監就捻著頷下帽帶,沖七娘子瞇著眼笑了笑,「順心——順心,就好!」

  又問六娘子,「今年幾歲了?」

  「回您的話,今年十五。」六娘子卻是略怔了怔,才笑著回了張太監。

  張太監又掃了幾個孩子一眼,點了點頭,就和大太太商量,「兩個孩子都是好的,咱家看著,就先都記在心底,等採選開場了,來衙門裡喝喝茶,把兩個人都報上去——這選誰,還是得看東宮的意思,太太看著怎麼樣?」

  大太太怔了怔。

  還以為今日上門,張太監會代太子挑一個出來。

  不過,皇家的規制也都是有數的,歷年來太子嬪最多也不過兩個,這兩個太子嬪待得太子繼位後,被封為貴妃的也很常見,有時候,貴妃前頭甚至能帶個皇字……這麼重大的事,或許張太監一時半會,也很難下決定。

  老爺想得不錯,小六性情嬌憨容貌過人,小七和順柔婉,態度從容……不管是誰能進宮服侍東宮,對楊家都只有好沒有壞。

  大太太回過神來,從善如流,「您是辦事的人,我們有了這樣的殊榮……已是戰戰兢兢,哪裡敢多說一句話,您就只管做主……」

  又和閩越王妃、張太監客氣了幾句,才起身帶了幾個女兒魚貫出門。

  張太監親自把大太太送出門外到了車前,看著大太太上了車,又走到六娘子、七娘子跟前,拍了拍七娘子的胳膊。

  「七姑娘看著身子有些怯弱,這段時間,還要善自保養,別鬧出病來,那就麻煩了。」

  七娘子神色一閃,福身謝過張太監的好意,「小七一定照辦。」

  這才和六娘子一道上了車。

  六娘子一路支頤沉吟,等出了王府,大太太都在前頭下車上船了,才輕聲和七娘子嬉笑。

  「我說你呀,什麼話都悶在心底不說……你倒是早告訴我,我要來當這個陪客呀!害我白擔心了好一陣,還以為是李太太嫌我出身低微——不行,回頭可要罰你給我寫幾幅字!」

  七娘子一下就噎住了,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回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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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百芳園,大太太就露出了倦色,幾個女兒都很識趣,紛紛各自回房,不敢耽擱大太太休息。

  五娘子沒有等兩個妹妹,一出正院就疾步進了長廊。

  六娘子出了正院,也就收起了沒心沒肺的歡容,和七娘子打了聲招呼,便逕自穿過聚八仙,回了小香雪。

  七娘子卻是心潮起伏,反而沒有往玉雨軒走,而是進了百芳園西側,拐進了百雨金。

  正是春季,百雨金裡擺了幾十盆早開的牡丹,倒是千姿百妍,可惜七娘子全無心欣賞,她在亭子裡發了一會呆,才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紙筒。

  這紙筒是剛才張太監拍打她胳膊的時候,從張太監手裡滾到七娘子手中的。

  七娘子又想起了焦女史的話,「隨張太監南下——身上領了東宮的差事……」

  還有閩越王妃的那一句,「和連太監是自小提掃帚長大的好兄弟……」

  自己畢竟常年在後院打轉,江南的風物還好,京裡的人事,就相當陌生了。這個連太監到底是何方神聖,七娘子是一點譜都沒有。

  想起許鳳佳提及封錦的那寥寥幾句話,沒有按慣例進翰林院,反而是才中榜就下江南的封錦,在她心中是越來越有些神秘了。

  她長出了一口氣,才慢慢地展開了這個細緻厚密的小紙筒。

  一行行俊秀細密的字跡,頓時映入了七娘子的眼簾。

  七娘子只看了幾行,就肯定這的確是封錦的字跡,雖然她未曾讀過這少年的一篇文章,但字如其人,這一篇字,秀麗中透了險峻,筆筆著急,的確暗合封錦的為人。

  這張紙並不闊大,封錦的信也很簡潔,七娘子不過掃了一眼就已經看完,她又逐字讀了幾遍,才袖了紙條,起身回了玉雨軒。

  已是過了午飯的時點,整個百芳園都沉浸在午後的睡意中,七娘子路過及第居門口時,就看著連魚那小丫頭在門檻上坐著,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九哥還在山塘書院,不到晚上,是不會回來的。

  七娘子第一次對九哥有了少許埋怨——本事雖不小,卻只曉得在內宅安排耳目,外宅的朝廷事務,卻是一點都不知道……大老爺早在去年就對封錦的去向有了大致的猜測,九哥卻好像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個表親似的,連人家下了江南,都一點動靜沒有。

  以後在官場上,叫人怎麼放心把事情交給他?

  玉雨軒也是一派安靜,七娘子自園子西翼一路走進玉雨軒,只聽著月來館裡傳來了幾聲貓叫,還有誰說話的聲音,浣紗塢、小庫房……都是安安靜靜,一點動靜都沒有。

  立夏正在堂屋打盹,一併上元在東次間裡做針線,兩個丫鬟倒是都沒有午睡。

  見到七娘子回來,都迎上來招呼,「可算是回來了。」

  「吃過午飯了沒有?我們還想去正院問一問,要不要給您預備午飯……」

  七娘子捺下滿腔的心思,對上元笑了笑,「午飯是在船上吃的,侍候著母親,也沒有吃好,你去大廚房跑一趟,讓李嫂子下一碗麵給我吃也就是了。」

  就把上元打發出屋子,拉著立夏進了西裡間。

  「你看看這封信。」她把小紙筒遞給了立夏。

  立夏一揚眉,不言不語地接過了紙筒,緩緩展開了,逐字逐句讀起了這封信。

  即使是沉穩如她,眉宇間也不由得緩緩沁出了汗水。

  看完了,又沉思了半晌,才輕聲感慨,「封探花……好大的口氣!」

  七娘子更是感慨萬千,「真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人能變得這樣快……」

  「可不論怎麼說,對於姑娘總算是件好事。」立夏忙反過來安慰七娘子,「封探花有心報恩,是封探花知禮,別的事,您也管不了那麼多。」

  封錦在信裡只寫了三個意思,第一:多謝七娘子多年來不斷的照拂,讓封家度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光,第二,如今封錦已經發達,是知恩圖報的時候了,七娘子若是有心太子嬪之位,只要一句話,他就能把七娘子扶持上位,將來在宮中,兩兄妹還要一內一外,互相照應,第三,七娘子當年前前後後一共接濟了封家一千多兩銀子,這不是筆小數目,七娘子待字閨中,要攢私房錢也不容易,希望能派個可靠的人到蘇州某地與封錦接洽,俾可讓封錦把這份銀兩還清。

  雖然措辭客氣,用語禮貌,但這封信透露出的信息,卻遠遠不是這三句話這麼簡單。

  特別是採選一事,封錦才中榜一個小小探花,不管當的是什麼官,屁股還沒有坐穩,哪來的膽氣對張太監指手畫腳,叫他選誰他就選誰?

  這一千兩銀子也的確不是小數目,若是封錦只是老實在京城讀書過活,不過三數年時間,他是從哪裡攢下的銀子?

  真是不想歪,都要想歪了!

  七娘子就把閩越王妃和焦女史的幾句話告訴了立夏。

  「當年他和楊家鬧翻,雖然尷尬,但我心裡反而有些高興。」她輕聲細語,「少年人有風骨,也不能說是壞事……可我沒想到,原來封公子的風骨,也是有價錢的。」

  雖說封錦的人生,七娘子自然沒有置喙之地,但看著這樣美好而易碎的少年,被捲進了皇家風雲中,總讓人有種彩雲易散琉璃脆的悲哀。

  那個能冷眼對權貴,為了風骨二字和江南總督交惡的少年,只不過三年,就變了一副模樣……

  立夏無話可說,只好安慰七娘子,「您也別想太多了,沒準兒,也是因為封公子聰明過人……得了東宮的賞識……」

  「再聰明過人,才中榜的小探花,又怎麼能左右皇家選秀的結果。」七娘子越想,越有股說不出的痛惜,「唉,算了,那都是別人的家事,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封公子今日有這樣的風光,也算得上是揚眉吐氣了,就算這富貴來路不太正,也終究是富貴麼。」

  立夏不禁揚了揚眉毛。

  以七娘子的閱歷和性格,不要說封錦是以色事人,就是他橫死街頭,恐怕都未必能讓七娘子有這樣的煩躁。

  今日怎麼一回玉雨軒,言談舉止就帶了煩躁,一反往日的含蓄溫婉……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到七娘子身後,為七娘子捏起了肩頸處僵硬的肌肉。

  一時上元又送了面進來,見七娘子面有不豫之色,也不敢多說什麼,得了立夏的幾個眼色,就靜靜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曉得自己今天罕見地有些失態了。

  只是心湖湧動,各種事情一下湧進腦海,讓她難以決斷……一時間,也很難平靜下來。

  吃過飯,立夏已經收拾出了床鋪,又點了一把安息香,七娘子睡了一覺起來,心緒就慢慢地寧靜了下來。

  「明兒放你一天假,回家看看周叔周嬸。」她靠在枕上,輕聲囑咐立夏,「看看周叔若是不忙,就避了人出去走一走。若是能有幸見到封公子,錢,是千萬不要收的,就說恭賀封公子能得中探花……問一問封家那位姑娘,有沒有得傳封家的凸繡法。」

  立夏肩頭一顫,「姑娘!封公子現在也未必把凸繡法看在眼裡……您也犯不著——」

  七娘子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

  「立夏,我也難啊。」

  話裡的滄桑與心酸,讓立夏也不禁動容。

  「凸繡法能成就纖秀坊一年十多萬兩銀子的花紅,封家表哥怎麼能不心動,就算少了黃繡娘的亂針繡,盈利折半,一年也有大幾萬兩銀子。好,你知道我知道,纖秀坊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離不開父親母親多年來累積的人脈,但封家表哥卻未必如此想。」七娘子眉宇深沉,「他總是要試一試,才能甘心的。這本來就是封家的技藝,就算封姑娘學回去後秘不宣人,只在兒女間傳遞——那也是對祖上的念想。」

  她頓了頓,半坐起身,望著立夏,這個她可以絕對信任、亦僕亦友的大丫環,低聲吐露出了最核心的原因,「再說,有求於人,沒有一份厚禮,我又哪裡開得了口……」

  「姑娘的意思是——」立夏挑起了眉毛,難得地露出了不解。「不願讓封公子白做了太子嬪這個人情?」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咬著唇又沉思了片刻,才決然地一點頭。「不,對不起六姐也要對不起一次了!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機會都送上門了,我絕不能錯過!太子嬪誰做都好——我卻是不會當的!」

  立夏一下就怔住了。

  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姑娘……太子嬪,這是多大的榮耀……」

  七娘子卻已經懶得和立夏多說什麼。

  自從許鳳佳下江南,多少事,再也輪不到她自己運籌帷幄,只能順勢而動,推拒著他人對自己的想望與需求。

  未來好似籠罩在重重迷霧中,她只能不斷地違心行事,固然時機未到,也只能暫且安於被動,但線圈握在別人手上的感覺,實在是太差了!

  不論這個人是許鳳佳也好,大太太也罷,甚至於大老爺、封錦……都讓她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

  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的命運,終究是要自己做主才好!

  「這封信,你來寫。」她踱進西裡間,親自磨了一池墨,示意立夏在案前就座,「不要落款署名,就以我的口氣,告訴封家表哥,宮中風雲詭譎,我才貌有限,若以庶女出身貿然得承太子嬪之位,必定要戰戰兢兢、機關算盡才能站穩腳跟。在楊家這十多年來,已經是費盡心思,有油盡燈枯之感,若是入宮,恐怕殫精竭慮之餘,更是天年不永,請表哥助我,將我從選秀名單中黜落,就算是他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她頓了頓,又皺起眉自語,「不,不要提報答,恐怕封家表哥未必願意看到這兩個字,改成提攜也——語意恐怕還要再潤色一下……」

  立夏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邊,也頗識得幾千個字,手底下的字雖然稱不上秀麗,但也算平直,七娘子一邊說,她一邊已經在往紙上落筆,卻是四平八穩,不露一點激動。

  這丫頭現在是比她還要穩重了。

  七娘子終於下了這個決心,激動得都有些頭暈目眩,心潮翻湧間,已是猜度起了眾人的心思與可能的反應,靠在立夏身邊看著她寫好了這一封信,才漸漸地平靜下來,長出了一口氣,握住立夏的手輕聲道,「桂家的二少爺,雖然與我不過是一面之緣,但他們桂家家風方正,這一代沒有庶子,幾個姨娘,聽說也都不成氣候,雖然西北的日子苦了點,但當地民風淳樸爽朗,不比我們江南陰測測軟綿綿的,叫人生厭——等我過了門,給你找一門好親事,讓你做管家娘子,我們主僕二人好好的在西北把日子過起來,豈不是比去當那個勞什子的太子嬪要好得多?」

  立夏已是徹底地安穩了下來。

  「姑娘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她反過來安慰七娘子,「您犯不著解釋——只要您定了主意,刀山火海,我都跟著您去,再不會有二話的!」

  七娘子望著這眉目清秀的少女,半天才微微一笑。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刀山火海,我也都會把你帶在身邊!」

  #

  雖然今日不用到朱贏台上課,但到了向晚時分,七娘子還是換了衣裳,進正院給大太太請安。

  才掀簾子進了堂屋,要開聲招呼,就見得立冬急匆匆地掀簾子從東翼出來,對七娘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七娘子才要詢問,就聽見了東次間裡大太太的聲音。

  「老爺就算不為我們秦家著想,也要為幾個兒女的臉面想想,這事要是傳到京城,二娘子還有什麼臉面在親戚跟前走動?」

  大太太的聲音罕見的高亢,聲調絲絲破碎,帶著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接著就傳來了瓷器碎裂的聲音,「除非我死了——就算我死了,這門親事,也決不能成!」

  七娘子不由一皺眉。

  身後又傳來了掀簾子的細碎聲音。

  「母——」六娘子甜脆的嬌聲戛然而止,她快走了幾步來到七娘子身邊,同七娘子一道側耳細聽起東次間的動靜。

  「臉面,臉面,臉面能當飯吃?」大老爺也難得地抬高了聲調,「你是不知道他在太子身邊的風光,儼然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

  「說一不二又怎麼樣?小七雖然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嫁到封家,她這一輩子還能落著好?」大太太一下又搶斷了大老爺的話頭,「楊海東,你是把名利兩個字看得比命還重?一個佞幸孌童,你也就敢和他提什麼親事?羞也羞死人了!我告訴你……」

  七娘子還要再聽下去,可立冬已是滿面尷尬地請她和六娘子,「兩位姑娘還是先迴避一會兒,免得尷尬……」

  她只得和六娘子一道出了屋門。

  六娘子也是一臉驚訝,頻頻回望,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中,更寫滿了說不盡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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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氣得當晚就犯了哮喘,急著請了歐陽家的良醫來診治了,又開了藥,又受了幾針,也足足折騰了幾天才緩過勁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這一次,府邸的兩個主人難得地高聲大氣,把動靜都傳到了屋子外頭……消息自然不脛而走,傳遍了百芳園內。

  五娘子緊接著也重病了起來,據說這病也不知來由,先還好好地坐著,下一刻就吐了一口鮮血,委頓不起,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大老爺卻是氣得直接住進了外偏院,連正院的大門都不肯進,更別說進百芳園探望五娘子了,連十二姨娘都被扣到了外偏院,不被放進正院為大太太照料家務。

  家裡現放著大太太同五娘子兩個病人,這幾年幫著管事的十二姨娘連外偏院的門都出不了,梁媽媽、王媽媽難得放下成見攜手辦事,才支撐了幾天,到底力不從心,府裡就眼見著亂了起來。

  只好攜手來求七娘子,「府裡現在竟是連個能做主的人都沒有了,還請七娘子出面向老爺求求情……」

  七娘子面有難色,「兩位媽媽也不是不知道,父親母親是為了什麼事鬧彆扭……這時候,小七哪裡好出頭攬事?」

  在兩個大佬的紛爭中,最尷尬的人就是七娘子本人了,不論她想嫁不想嫁,都勢必要得罪一方,這時候,七娘子最怕的只怕就是招惹了大太太並大老爺的注意力,被迫要就這門親事作出表態了吧……

  梁媽媽很為難,「可您看,這裡裡外外兩個病人,六娘子又是從來萬事不管的,也就是您跟在太太身邊,素日裡又細心妥當——」

  梁媽媽的意思也很明白,大太太和大老爺鬧彆扭,又犯了病,府裡的確少了個能主事的人,七娘子平時享受了嫡女的榮華富貴,這時候也理應站出來,接過照料嫡母、嫡姐的擔子。

  要是換了以往,七娘子還巴不得有這個機會能在大太太跟前面賣好,讓大太太看到她的慇勤呢……

  七娘子卻只是笑,「梁媽媽謬讚了,我一個沒出嫁的女兒家,哪裡懂得家裡家外的瑣事……十二姨娘既然被父親關在了外偏院裡,我看兩位媽媽該找的不是小七,是四姨娘才對。」

  兩個媽媽面面相覷,都有些不能接受。

  畢竟和四姨娘斗生斗死,鬥了十多年了,這角色轉換,一時間還適應不了。

  七娘子就給立夏使眼色。

  「四姨娘這些年來安分守己,在小花園中也很是寂寞了一陣子……」立夏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太太知道她管家的事,沒準一高興,這哮喘也就好了!」

  近年來,四姨娘和大太太的關係雖然有所緩和,但大太太又怎麼會樂見這個生育過子息、娘家又硬實的貴妾重新接過管家的棒子?

  消息一出,只怕她老人家這氣出來的病,就要被氣好了。

  梁媽媽與王媽媽恍然大悟,卻也都有些訕訕的。

  七娘子這一招,是拿準了大太太的小心眼,雖巧,卻有幾分刻薄,從根本上說,有瞧不起大太太的意思。

  王媽媽就翕動著嘴唇,很想綿裡藏針,彈七娘子幾句,叫七娘子知道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不論怎麼小氣,做子女的,也只能懷抱著尊敬的心思。

  可是看著七娘子面上的微笑,心頭就是一緊。

  雖說大老爺從來沒有像寵愛三娘子一樣寵過七娘子,可七娘子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沒有一樣遜色於當年的三娘子……這些,可都是大太太心甘情願賞賜給她的!

  且不說就連二娘子、三娘子當年,都不曾如七娘子一樣,時時出入外偏院,給大老爺排憂解悶。

  雖說太子嬪一事如今有了波折,但七娘子的羽翼,卻儼然已經豐滿,並不是當年那個衣著破舊,對著自己都要客客氣氣的小丫頭了!

  她就深深地埋下頭去,謝過七娘子,「要不是七娘子提點著,我們這兩把老骨頭,還真亂了方寸。」

  梁媽媽更是一臉的感激,「可還不是?要不是七娘子這一句話,只怕府裡是真要亂了。」

  七娘子擺了擺手,和兩個媽媽又客氣了幾句,便低頭端茶。

  兩位媽媽忙千恩萬謝地起身告辭,由立夏送出了玉雨軒的大門。

  上元上前收拾茶碗,不時看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有什麼話就說吧,和我,還客氣什麼。」

  「還以為姑娘會就勢進外偏院,把十二姨娘請出來管事……」上元果然就老老實實地袒露了疑問。

  論理,這想法也不能說錯。

  這時候再抬出四姨娘,無疑是給府裡多添了一股事端。

  大太太難免就要疑神疑鬼,以為大老爺乘著她的病,想要奪她手中的權了。這一招棋,其實下得很臭。

  再說,以大老爺的能耐,自然不會不知道,七娘子曾經旁聽了他和大太太的爭執。

  從太子嬪一下跌落到探花妻,就算大老爺說一不二,也不可能不顧慮到七娘子的想法,這時候順應兩位媽媽的請求,進外偏院求見大老爺,父女懇談一番,不管是想答應還是不想答應,事態都能明朗起來。

  要不然,這兩位媽媽也不會誰都不找,偏偏就找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是笑,「你這就不曉得了。」

  她頓了頓,格外打量了上元一眼,才漫不經心地指點,「水要攪渾了,戲才好看,私底下很多事,也才能辦得順暢……」

  上元若有所悟。

  一下就想到了近日裡頻繁告假的立夏。

  她心下一冷。

  這些年在七娘子身邊服侍,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事,多多少少,也都有個模糊的感悟。

  四姨娘、二太太……礙著七娘子的敵人,一個接一個,不是銷聲匿跡,就是被壓得死都翻不了身……

  要不是在七娘子身邊服侍了這些年,誰會相信眼前這個嬌嬌怯怯,三不五時還犯一場小病的小姑娘,私底下竟有這樣的能耐?

  凡是能人,心裡想的肯定和自己這樣的庸人不一樣,自己看著是兵荒馬亂的危局,未必不是七娘子出手的良機……自從立夏跟著七娘子進了西偏院,周家就眼見著富貴了起來,前幾年還在蘇州城外置辦了一塊小小的田土……

  「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奴婢能有多少見識?真是讓姑娘笑話了!」她頓時調整了神色,作出了一臉的心悅誠服。「奴婢呀,就知道照著姑娘的吩咐辦事就夠了!」

  七娘子格外看了上元一眼,才點點頭,「有空跟著你立夏姐姐多說說話,學學她的言談舉止……日後用你的時候,多著呢。」

  上元頓時一喜,面上卻是絲毫不露,穩穩重重收拾了碗盤,轉身出屋,回到下處,才蒙著被子笑了一炷香有多。

  #

  梁媽媽、王媽媽卻並沒有進小花園找四姨娘重新出山。

  七娘子的推托,兩個老人精誰都聽出來了,卻也誰都不敢議論,回了大太太那裡,只說是七娘子也為了婚事犯愁,沒有心思管家裡的瑣事。

  大太太聽得感同身受,恨恨地拍了拍床頭,「小七但凡是個有腦子的,都曉得不嫁封家!不管是太子嬪也好,桂家也罷,哪一個會比封家差了?存身不正乍然富貴……楊家敢結這門親戚,連初娘子都要被笑死了!」

  一頭說一頭又嗽喘起來,兩個媽媽你看我我看你,一擁而上獻起了慇勤,「這才好,可千萬別動氣……」

  好容易把大太太勸得稍稍氣平,卻是王媽媽先等不得,被人叫出屋子分派瑣事,梁媽媽這才找到機會,低聲問大太太,「七娘子畢竟是女兒家,看她的樣子,雖然也不情願嫁進封家,但倒未必敢和老爺叫板……您看著,這事該怎麼安頓,才好下台?」

  大太太只要一想到封錦當年的那幾句話,就有一股無名火燒上來,又拍了拍雕了玉堂富貴的黑檀木床板,才沉下心來,費起了思量,「這事難就難在老爺儼然已是下定決心,要借這門親事把封錦籠絡到我們楊家這頭。封錦只要不是傻的,當然知道怎麼答覆,只是老爺到底還有幾分廉恥……」

  梁媽媽已經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以封探花的性格,當年還是小小一個解元,就敢和楊家決裂,這份膽色、這份心胸,都叫人打從心底害怕起來。

  從種種渠道收集到的消息,又側面證明了這位在太子跟前乃是一等一的紅人……楊家和太子的關係正是不遠不近的微妙期,別的不說,封錦在選秀一事上讓楊家吃個悶虧,那是輕而易舉。

  大老爺要把七娘子嫁給封錦,那是棄卒保車,要把六娘子保進東宮身邊,不能不說是一步果敢的好棋。只要封錦不想背上忘恩負義的名頭,楊家開口提親,他是一定會答應的。七娘子又是他血緣上的表妹,更兼多年來對封家總是有些接濟……這門親事一拍三響:一,為六娘子入選東宮鋪平了道路,二,為楊家在東宮身邊結一強援,三,又把九哥的身份往上抬了一抬。細細尋思過來,還有無窮無盡的好處在後頭等著……也難怪大老爺才知道消息就下了決心,迫不及待就進內院和大太太商量了。

  可梁媽媽又怎麼不知道大太太的性子?眼前這位主兒,就算封錦從來都低聲下氣,以妾室親戚自居,都未必能討到她的好,更別說這個新晉紅人,當年還當著李家、諸家的面,肆意地羞辱了大太太一番,大太太會點頭讓這門親事結成,天都要裂了!

  再說,大太太的顧忌也不是沒有道理,二房再怎麼不是尋常妾室,那身份也是個妾,當年李家翠姨娘的外甥想求三娘子為妻,大太太都大皺其眉,說「與妾室親戚結姻,在京中徒然惹人笑話,老爺就是不為我想,也要為九哥將來想一想」。封錦不但是妾室親戚,眼前的富貴更是來路不正,拉攏他、利用他是一回事,與封家結親是另一回事,不想在士林中淪為笑柄,這門親事是決不能結成的!

  更何況七娘子本人也未必嫁進封家,和這麼個不尷不尬的探花白頭偕老……也所以,自己才會應了王媽媽的提議上門請七娘子出頭反對這門親事,讓老爺和太太的關係稍微緩和一些。

  不想七娘子卻是年歲越大,越滑不留手,連請出四姨娘這麼不靠譜的主意都出來了,都不肯說一句肯嫁還是不肯嫁……

  夫妻之間的情分,本來就淡薄了些,再要這樣折騰下去……梁媽媽不禁有了幾分憂心。

  「可您這裝著病,始終也不是辦法,偏巧五娘子在這當口還真病了!」她的這口氣就歎了出來,「老爺也實在狠心,硬是把十二姨娘扣在外偏院——」

  見大太太神色越發陰霾,她一下住了嘴。

  眼下再埋怨大老爺,那就是火上澆油了,說不準,太太還真能破釜沉舟,把七娘子胡亂許人,斷了老爺的念想……

  大太太的病,到底也沒有好起來,只苦了梁媽媽並王媽媽,每日裡連軸轉著,應酬了五娘子的病,又要為大太太請醫延藥,楊家內院忙得實在是不可開交。

  外偏院卻是反常的平靜:是開春耕的時候了,桃花汛也要氾濫了,大老爺年年這時候,都忙得顧不上後院的事。

  就連採選太監、閩越王妃一行人,都安靜得可以,閩越王妃上光福禮佛去了,採選太監一行人卻是南下福建,要先在福建當地採選秀女,最終回到蘇州總選。封錦與張太監都已經南下,這也多少給了楊家一個緩衝的時間。

  六娘子同七娘子還在台媽媽那裡上課,台媽媽儼然已經放棄了七娘子,反而開始細摳六娘子的一舉一動,六娘子雖苦不堪言,但言行舉止,的確日漸文雅。

  七娘子也樂得躲懶,下了課,就和六娘子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其實已經沒有大礙,只是當時那幾口血吐得突然,大太太擔心她損傷了元氣,請了幾個醫生來看,都說五娘子是鬱結成疾瘀血內停,一問之下,果然小日子停了許久,只是她本人不當回事,這是正經的病了,大太太嚇得病又重了幾分,又囑咐著五娘子臥床保養,五娘子索性也樂得不出門走動,就連對著兩個妹妹都懶懶的,許多時候除了幾句寒暄,也沒有別的話。

  如今家裡風雲詭譎,幾姐妹之間也像是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只有六娘子還是沒心沒肺,台媽媽教她,她就盡心學,台媽媽顧不上她,她就在一邊躲懶。

  七娘子倒很佩服她的隨遇而安。

  「以你這性子,要是進了宮,真不曉得要怎樣過日子。」去月來館的路上,她就和六娘子閒談。「該不會被人欺負了,都不曉得吧?」六娘子嘻嘻地笑,「有七妹在,哪裡輪得著我進宮?你少來逗我!」

  七娘子就看著天,「說不準,我還真就嫁進封家……到時候,太子嬪之位,也只好你代表我們楊家迎難而上了!」

  六娘子根本不當真,「你會嫁進封家?你就是會嫁給——嫁給皇上,都不會嫁給封探花的!七妹,你就別和我裝了,你肚子裡那點草料,六姐我清楚得很!」

  「我也或者真會嫁進去呢?」七娘子一邊走一邊和六娘子鬥嘴。

  六娘子就似笑非笑地瞥了七娘子一眼。

  她的聲音輕而且快,「以你的為人,是肯定不會做這樣的事的。就算是看在五姐的份上,你都決不會答應!」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六娘子嘻嘻一笑,渾然不當回事,捏了捏七娘子的下巴,「我告訴你,別看我平時不說,可府裡能瞞過我的事,可沒有多少……只是我不說罷了!」

  她又若有所指地沖七娘子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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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慧眼

  七娘子愣了愣,才回過神來。

  「噯,六姐慧眼如炬!」她嬉笑著把這一茬搪塞了過去,卻是心潮湧動,思量起了六娘子的一舉一動。

  從小到大,六娘子素來行為得體,卻又天馬行空,笑嘻嘻的嬌顏下,雖不說心機深不可測,卻也自有城府。

  似這樣胸有丘壑的閨秀,倒不像是五娘子,雖然喜怒無常,但心思卻極好猜。

  七娘子如今細細想來,竟是真的不曉得對這個太子嬪的位置,六娘子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了。

  只是此事關乎終身,打不了包票,她也不好貿然對六娘子開口,許她什麼承諾……

  還是要先弄清楚連太監的身份!

  六娘子也不為己甚。

  「逗你玩的,你還當真啦?」她嘻嘻一笑,就把話題揭過,問七娘子,「你說五姐她——要什麼時候才能想通啊?這封探花有什麼好的,連面都沒見過幾次,還許上終身了?傻不傻噯,偏偏她又是那麼個執拗激烈的性子,叫人想勸都不知道怎麼勸起!這身體是這樣折騰得的?沒病都要折騰出病來了……太太也不管管!」

  和六娘子說話就是這樣,以為她懂,她又莽莽撞撞迷迷糊糊,以為她不懂麼,這一番話又說得鞭辟入裡,直撞進了七娘子心坎裡。

  「噯,誰說不是呢!」她不禁長了一口氣,「我們的話,她也聽不進去。」

  就含糊了聲音感慨,「到底是年紀還小……」

  說起來,五娘子今年不過十六歲,正是行事執拗激烈的青春期,聽不進人勸,也是人之常情。

  月來館已經在望,兩姐妹不約而同都沒有再談這個話題,而是說著閒話進了屋子。

  五娘子還是老樣子,小小年紀,就一臉的心如死灰,對兩個妹妹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從前就算是再生氣,再故作冷漠,五娘子臉上還是有一股遮擋不住的勃勃生機,就好像剛露頭的小荷,就算受了一時的挫折,也總是奮發向上的。

  現在的五娘子卻就好像丟了魂一樣,舉止是得體了,言談也有禮了……根子上的空虛,卻顯得格外的刺眼。

  七娘子略坐了坐,就托詞先出了月來館。

  以她和五娘子的關係,在場反而妨礙六娘子發揮,倒不如早點回玉雨軒,沒準六娘子還能借題發揮,敲打敲打五娘子。

  梨花已是快落乾淨了,綠蔭濃艷,亭亭如蓋,倒是把玉雨軒的屋子遮去了大半邊,七娘子走到近前,才發覺立夏正站在門邊,若有所思地擺弄著辮梢。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七娘子不免有些訝異。

  最近府裡亂得很,沒有誰有心思顧及玉雨軒,七娘子也就得了機會,趁亂讓立夏來往於周家並玉雨軒打探消息,她的世界,總算不止百芳園這樣大小。

  立夏忙對七娘子一笑。

  「也是才到,心裡煩得很,索性就在外頭站一站也好。」

  連立夏都覺得煩躁,事情肯定是有些棘手了,七娘子皺起眉,「怎麼?出什麼事了?」

  立夏就瞥了四週一眼。

  七娘子愛靜,玉雨軒的眾人都曉得她的性子,無事很少出屋子走動,在院子口說話,倒是要比在屋裡說更僻靜。

  「是……是封探花……」她聲若蚊蚋,「我爹去了幾次,總算是見到了封探花,他原來是沒有跟著張太監南下,但先前一段日子,像是也外出了不知去了哪裡,得了那封信,封探花當時就說:眼見為憑耳聽為虛。他想見一見您再做打算。」

  七娘子頓時有些愣怔。

  封錦要見她?

  這是還嫌自己的煩心事不夠多?深宅大院的,七娘子一年都出不了幾次門,要和一個外男相見,談何容易?

  但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封錦的意思。

  歸還凸繡法,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七娘子肯定要把傳人帶在身邊,教授上一年半載,這裡頭就牽扯到很多麻煩事了。

  更別說回絕太子嬪這樣的殊榮,遠超人之常情,為了避嫌,她又不敢以自己的字跡給封錦寫信……只怕封錦要見她,也是想知道她現在到底過得好不好,這不當太子嬪的意思,是本人的意願,而非他人強迫。

  也是一片回護她的好心!

  只是府裡鬧成這個樣子,大老爺和大太太相持不下,從董媽媽那裡傳來的消息,封錦是一直沒有得官,始終還是進士身份,並未曾踏進官場,現在對外又是跟著張太監下福建去了,大老爺這才沒有理由請他上門做客,提出自己的親事。再加上大太太被這門婚事「氣病了」,他就算再一意孤行,也要考慮到妻子的態度。

  現在是兩邊僵持住了,自己才得到了一線活動的餘地,否則只怕早就被叫去輪番轟炸輪流洗腦,要自己表態願意或不願意嫁入封家,為這台大戲增色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時間根本是寶貴無比,爭分奪秒……她哪來的時間從容佈置,為自己和封錦相會做鋪墊?

  「有求於人,就是被動。」她目光冷硬,轉眼間已是下了決定,「你今晚再出去一次,告訴封公子,最近我可以想法出門一次,能不能會面,就得看封家表哥的安排了。」

  立夏不禁露出了幾分猶豫,「事關名節,姑娘還要慎重……」

  七娘子也明白了立夏的意思。

  府裡現在亂成這樣,誰都有自己的心思,不像是以前,自己有什麼檯面下的要求,大家心照不宣,水過無痕也就把事情給抹了。

  現在是連玉雨軒裡的人都不能絕對信任了!「還是要見一面的!」七娘子思忖片刻,還是斷然下了決定,「有些話,也不好在信裡開口,免得招致表哥的誤會,以為我勢利得很,看不上封家的門第!」

  立夏目光閃動,三番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長歎了一口氣。

  「姑娘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她垂下了肩膀,「只是此事該怎麼安排才好?」

  七娘子咬著唇沉吟了起來,若有所思地帶著立夏進了屋子,半天才有了主意,「這事,還得著落到九哥身上。」

  #
大老爺和大太太雖然鬧得沸反盈天,但在九哥跟前,倒是一點端倪都沒露。九哥三年後要下場考舉人,功課本來就重,這些天早出晚歸的,就算對府裡的事態有少許瞭解,有自己的盤算和見解,也都無暇出聲。

  最近府裡事情多,大太太又病得厲害,號稱怕自己的病氣過給了兒女們,就免了晨昏定省,九哥從山塘書院回來,就直接進及第居吃晚飯。

  七娘子就在晚飯後進了及第居。

  才進門就看著玉版臉紅紅地從東裡間出來,口中還笑,「少爺,您只管安心讀書,別的事,想了也——」

  見七娘子站在堂屋裡,玉版臉一紅,忙慌慌張張地低頭請安,「見過七娘子。」

  九哥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 的年紀了。

  七娘子不禁有些感慨。

  面上卻是絲毫不露,淡淡地點了頭,「嗯,九哥在讀書呢?」

  玉版忙親自把七娘子帶進了西裡間,「少爺還在洗澡,七娘子稍等片刻。」

  七娘子心下瞭然,不禁額外打量了玉版一眼。

  這小丫頭當時還是大太太親自挑出來的,面貌只能說是清秀,怕的就是過分美貌,反而把九哥的心思從書本上勾走了。

  沒想到過了幾年,還是……算了,這種事,堵不如疏,只要九哥自己有分寸,她這個做姐姐的反倒不好插手太多。

  「九哥這一向讀書還認真?」她問了玉版幾句閒話,屋外就傳來了九哥的笑聲。

  「七姐!倒是稀客呀!兩三個月,沒踏進及第居的門了!」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裡見面還不覺得,家裡有事,斷了十多天沒相見,七娘子就覺得九哥長大了不少,個頭又有拔高不說,面上的神色,也又帶上了幾分老成。

  分明才和玉版打情罵俏,被七娘子撞了個正著,卻還是一臉的坦然,氣定神閒地進了屋,就對七娘子咪咪笑,「我想著,七姐也該上門了!」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到底還是數落了幾句,「今年才多大,連姐姐都沒有說親,你可別行差踏錯了……將來在我四弟媳跟前,落下了不是,可就難說話了。」

  九哥嬉笑著,「知道啦知道啦——就是逗逗那丫頭,認真要做什麼,那也是沒有的事!」

  兩姐弟在八仙桌前對著坐了下來,丫頭們早也已經退出了西裡間,九哥稍微理了理濕漉漉的黑髮,笑望著七娘子,不說話。

  七娘子的臉色漸漸地肅穆了起來,「你這一向在山塘書院,往來的也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對朝廷大事,心裡怎麼都有個模模糊糊的眉目吧?」

  「同學之間時常議論朝政,雖然太深的事不知道,但面子上的事,還算是清楚。」九哥卻似乎並不訝異於七娘子的這一問,回答得胸有成竹。

  「那你知不知道,在宮中有個連太監,身份高貴,能耐很大,和採選太監張公公是最要好的……」七娘子拖長了聲音,「去年臘月裡,在父親身邊侍候時,我看了一封信……」

  就添添減減地把信裡的那幾句話告訴了九哥。

  九哥的面容也跟著漸漸肅穆了起來。

  「我到底是個女兒家,天地只有井口大小,這個連太監,母親父親都沒有提起,在宮中到底是什麼身份地位,也是一無所知,倒是你這幾年來在書院上學,眼界開闊了不少……」七娘子頓了頓,才道,「就算你不知道,身邊的同學也沒準有知道的,但打聽起來要小心一些,別被父親察覺了,反倒不美。」

  「問,倒是不用問的。」九哥的語調很慢,幾乎一字一句,都帶了深思。「這個連太監,的確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是東宮身邊的大伴,雖說有兩個養母,但東宮自小就別室獨居,皇上指名由東宮生母生前慣使的這位連太監養育,說起來,竟是由這個連太監帶大的……封公子是怎麼和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物扯上關係,實在是有幾分匪夷所思了。」

  七娘子恍然大悟。

  頓時就想到了張太監對自己那異乎尋常的客氣與溫存,大老爺要把自己許配給封錦的積極。

  她一下有些發冷起來:以連太監的身份地位,大老爺促成這門親事的決心,只怕是前所未有的強烈,自己能不能虎口奪食,安頓自己的姻緣,實在還是個未知數。

  從來只把自己的對手局限在內宅,現在要擺佈大老爺,即使聰慧如七娘子,都覺得這個任務,實在是個艱難的挑戰。

  她深吸了一口氣。

  事情再難,也得有個開始。

  第一步就是要說服眼前的幫手。

  「我倒不是看不起封家的門第。」七娘子抬頭望著九哥,態度坦然,「只是善久你也大了,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間的關係……」

  見九哥有會意之色,七娘子不禁有些後悔。

  「就算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間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得了探花的功名,卻沒進翰林院供職,這就不是尋常人走的路,受士林非議,也是難免。又是乍然富貴根基不穩,恐怕乍起乍落,將來的下場未必好看。到時候拉拔上一把,是我們應該做的,但——」她臨時改了說法。

  畢竟只是猜測,沒必要背後就當真事來議論。

  「七姐不用說了。」九哥打斷了七娘子,眉頭微皺。「就算你肯答應,我都不會答應,這輩子我就盼著你嫁個好人家,無憂無慮安富尊榮……你若實在想嫁封家,那是沒的說,既然你也不想——這事,咱們就得好好安排安排!」

  到底是孿生姐弟,在這大宅門裡,會一心為她打算的人,也就只有九哥了!

  兩姐弟就頭碰頭分析起了家裡的情勢。

  「現在家裡,爹的心思一目瞭然。」九哥一邊沉吟一邊規劃,「娘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這事看似僵持,但話說到底,外祖父那邊,未必會在乎門第,否則當年也就不會把娘許給楊家。若是放任不管,這事要真到了末了,恐怕,胳膊還是拗不過大腿的。」

  這孩子才七八歲的時候,就懂得以算計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了,七八年下來,自然是只有更精明的。

  只是目光閃動間,卻也是犯了難。

  「看來,這事要從母親那頭下手,還是少了幾分勝算。母親的反對,只可以作為一面來考慮,還要提防著她激憤之下鬧出昏招,隨手把你許配給人,以斷絕父親的念想。最好是從父親那裡下手,讓他權衡之下,自己斷了念頭……」

  卻是越說聲音越小。

  以大老爺的聰明才智,要操縱他的想法,談何容易?

  這是頭久經沙場的老狐狸了,兩個小狐狸和在一起,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

  從大老爺這頭下手,是絕對走不通的。

  「還是要直接找表哥說話!」九哥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七娘子的思路上。「一等表哥回了蘇州,我就上門請表哥多照拂,最好是能拖到太子嬪一事之後,再找借口回絕了這門親事,如此一來,一舉兩得,七姐也就不用為選秀的事煩心了!」

  他面色燦然,神采飛揚,眼睛晶亮,在燈下看,格外有少年郎意氣風發的樣子,倒是比平時拿捏出的老成腔調要討喜得多。

  七娘子望著九哥,欣慰地笑了笑。

  「表哥那頭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她輕聲細語,「現在要做的就是……」

  夜深了,及第居裡透出了暖融融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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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誘惑

  大太太終究還是沒能堅持病多久。

  或許是因為封錦人並不在蘇州的緣故,老人家在端午前幾天,總算是捨得痊癒了。

  端午是大節氣,日常往來的人家,是要送節禮上門的,家裡的矛盾怎麼鬧是一回事,外頭人看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又病了幾天,大太太也就慢慢地好了起來。

  大太太這一好,眾位兒女都要作出歡欣鼓舞的樣子,上門請安慰問。

  老人家也的確是消瘦了不少,看起來,多了幾分憔悴,就連鬢邊的白髮,都一下多了幾叢。

  屈指一算,大太太這一病,病了有半個多月了,除了還在月來館內臥床休養的五娘子,幾兒女都行了大禮,才起身陪坐一邊,由六娘子出面說笑話給大太太取樂。

  大太太面上在笑,卻是時不時地閃一閃七娘子,再看一看九哥,心不在焉,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約而同,探索性地看著大太太的表情。

  今日的楊家,早已不是大太太的自留地,她是再不能說一不二了。

  但到底這位主母手握多條權貴人脈,秦家、許家……還有形形色色的權貴之家,都是從大太太身上搭出去的線,在兒女的親事上,她依然舉足輕重,就連大老爺有時都拗不過大太太的意思,否則依著大老爺的性子,又哪裡會把五娘子說給許家?

  可如今封錦也不是任人揉圓搓扁,無權無勢的小小進士了,他背靠太子大伴連太監這樣的紅人……很多時候,掌握的話語權要比楊家還更大得多,大太太要是還把他當成當年的吳下阿蒙,無疑是很不智的。

  六娘子見幾個人都出神,索性也就不說話了,低頭只顧著喝茶,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半日,大太太才歎了口氣,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下去讀書吧,書院的功課越來越重了,你別為家裡的事分神。」

  一把九哥打發出去,六娘子就起身告辭,笑著出了屋子。

  都是玲瓏人,知道大太太要和七娘子說私話了。

  七娘子也沒有裝傻,坐在原處,靜靜地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卻是欲語還休,猶豫了一會兒,竟也打發七娘子,「沒什麼事,就下去歇著吧,好好學規矩,選秀的時候——是要看的!」

  七娘子心中一動,想說什麼,猶豫了片刻,還是起身出了屋子。

  這件事牽扯到了她自己,大太太就算再大而化之,也不會和她商量應對之策的。

  果然,當天晚上,白露上門來和立夏聊天:大太太到底是派人到外偏院,把大老爺請進了堂屋,東次間裡亮了半晚上的燈……大老爺當晚就睡在了堂屋裡。

  大老爺這都多久沒在正院過夜了?

  兩夫妻是商議到了多晚……

  七娘子氣定神閒,第二日一早就起身梳洗,早早地進了正院,給父母請安。

  大老爺破天荒留了九哥下來,一家人共進早飯。

  說是一家人,其實也就是夫妻兩個,並這對孿生兄妹,五娘子病著暫且不說,六娘子今早也派人過來告病,沒有給大太太請安。

  兩姐弟都是吃過飯過來的,這頓飯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是陪著大老爺、大太太,盡一盡孝道。

  七娘子一邊吃一邊看大老爺和大太太的臉色。

  兩夫妻雖然彼此間沒有多少話,但神色都已經大大地緩和了下來。

  看來,大太太沒有白病……到底還是拿出了一個能打動大老爺的解決方案。

  吃過飯,換了杯盞,大老爺就端起茶碗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九哥這陣子學裡事兒多不多?」

  「如今到了秋闈的時節,師兄們紛紛都要回鄉考試,教授連日裡被拉著去吃餞行酒,學裡其實倒沒有多少事,我們日常不過自己寫些時文互相看看罷了。」九哥忙仔細交代。「兒子新寫了幾篇時文,看著年先生忙,倒不敢呈上去污了先生的耳目……」

  這陣子府裡事情亂,大老爺也有許久沒有考察過九哥的功課了。

  大老爺點了點頭,倒是沒有揪住九哥的功課不放,反而吩咐,「你知道你封家表哥中榜後就下江南來,為東宮辦事。」

  他頓了頓,又掃了大太太一眼,才續道,「他沒有官職在身,只有一個進士功名,我們主動上門相請,反倒像是好奇東宮的安排,有心虛之嫌。」

  九哥和七娘子臉上同時閃過了悟之色。

  看來,封錦這一來,身上還真有任務,還是不方便和官面人交際來往的任務。

  七娘子頓時想到了許鳳佳在江南拔除掉的魯王暗樁。

  太子的步子真是走得又急又狠,巴不得一口就把江南吞到肚子裡……

  不過,檯面下的事,也是大老爺管不到的,是魯王的暗樁還是太子的暗樁,也不與楊家相干。什麼事都管,反而容易招惹上位者的忌諱。

  「不過,畢竟大家親戚,當年又發生過齟齬。我們不聞不問,又顯得心胸太小。」大老爺輕輕咳嗽了一聲,才續道,「就由你給你表哥下個帖子,兩個年輕人到館子裡喝喝酒……把兩家的關係,重新暖一暖。」

  七娘子不由閃了大太太一眼,見大太太神色自然,甚至還帶了認同之色,心下也不由得歎服大太太的心機:在政治上,這位貴婦人實在是太有手腕了。這張臉皮的厚度,是絕不輸給大老爺的。

  九哥微微一怔,倒是看了看七娘子,見七娘子神色自然,好像沒聽到大老爺的話,忙也收斂了心中的喜意,肅容回答,「這件事,小九知道該怎麼辦的。」

  他的口氣,和七娘子每每承諾某事時,倒有微妙的相似。

  大老爺不由失笑,「你知道怎麼辦?你知道你表哥住在哪裡,怎麼聯繫?你知道怎麼辦!」

  就帶了三分嫌棄,囑咐九哥,「你先且安心唸書,待到該上門的時候,自然有人上門找你的。」

  三言兩語,就領著九哥去了外偏院,要考察他的時文。

  大太太也領著七娘子進了東次間。

  沉吟了半晌,才問七娘子,「小七,和娘說實話,你對這門親事,到底是怎麼看的?」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垂下頭做羞澀狀,「小七但憑父親、母親安排。」

  她也不是不想和大太太開誠佈公,把話說清楚:在這件事上,兩個人的利益倒是一致的,誰都不想和封家結親……只可惜,大太太在太子嬪一事上的想望,和七娘子卻並不相同。

  這個答覆,自然無法讓大太太滿意。

  七娘子自小智計百出,對別人的事都那麼有主意,怎麼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反而沒有主意了?

  她就緩緩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正回望著大太太,眉宇間若有所盼……

  大太太也明白了過來。

  這孩子實在是太精明了,是看出了自己不想和封家結親,要拿這事吊著自己,想要換取更多的承諾。

  也是,以她這算計的性子,又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本來太子嬪一事已經十拿九穩,被老爺這麼橫插一槓子,反倒隱隱是小六上位,小七又怎麼會甘心。
畢竟是年紀還小,雖然聰明伶俐,但從根子上說,還是不如長輩老成了。

  「你就放心吧!」大太太笑歎出了聲,「太子嬪的位置,簡直是天造地設給你貼身打造出來的!——也不知道你父親是怎麼想的,當時我一聽這封公子和張太監那樣交好,在太子跟前又是那樣有體面,我這心思可不就是活動了?小六生得再好,進宮後有一點人脈?太子妃終究是太子妃,對太子嬪,肯定是又打又拉……許家的姑奶奶肯照拂,是她的運氣,不肯照拂,也沒有二話——畢竟不是正經親戚!」

  「可你就不一樣了,寫在我名下的嫡女,生母那邊的表哥又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又是這麼個省事的性子,沒準兒早幾年生了兒子,那可就什麼都不一樣了,一個貴妃,那是穩穩的。後頭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可做——太子妃身子骨不好,生育了一個獨苗苗,就再沒有消息,就是這個獨苗苗都嬌貴得很,三天兩頭頭疼腦熱的,要請權神醫過去扎針。」大太太越說越興高采烈,「你父親這就是想不通了,只看你表哥肯受太子的寵幸,就曉得他也是名利場中人,和我們楊家過去的那點小齟齬,彼此間說道說道,也就過去了。日後你們表兄妹一裡一外,東宮是誰的天下,真是難說的事!」

  七娘子含笑做聆聽狀,心底卻是早打起了算盤。

  她沒有猜錯,大太太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妥協下來,認了封錦這一門親戚。

  若果她不是當事人之一,對大太太的這條思路,也要讚一聲中正平和,有百年望族的含蓄……封錦和楊家的聯繫,面上是若斷若續,但私底下卻有九姨娘為線,只要封錦還記得一點恩情——以他的性子,是一定會百倍回報七娘子的,似這樣有傲氣,又偏偏向現實妥協的人,發達後往往就會十倍百倍地彌補當年的恩人,打壓當年的仇人。

  把七娘子送進宮裡,封錦自然會照拂,可要踩大太太,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九哥人就放在這裡,也是血親表弟,封錦要是下手報復,朝野間的議論不說,七娘子這一關,首先就交代不過去了。

  也難怪大太太當年一點都不擔心封錦的惡意……這一招,她是淋漓盡致地把封錦給算計透了,由不得他不上鉤!

  「到時候,再從楊家族裡找個有才有貌的女兒家嫁進封家,咱們兩家就是扯不斷的姻親了,你在宮裡靠著封家,封家在宮外靠著我們楊家……可要比你嫁進封家,受人褒貶的好——姐妹們都嫁了殷實正派的人家,就連四姑爺雖然腦子不大靈醒,但也是存身周正,禁得住世人的品評。小七,你心裡要有數,娘這番打算,實在是為了你好!」

  #

  到了下午,大老爺又接了七娘子到外偏院去說話。

  七娘子在出來的路上,還遇著了九哥,九哥卻是往正院去的……這對夫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交叉接見這對孿生姐弟,用言辭把這對稚齡少年少女,給轟炸得都有幾分暈頭轉向。

  「你娘今兒上午,說了不少封家的不是吧?」比起大太太的亢奮,大老爺卻平靜得多了,也更有心事,清的容顏上佈滿了沉思之色,看起來,就像是連大老爺自己都未曾拿定主意。

  對大老爺,七娘子就不像是對大太太那般,抱著看戲的態度了。

  「母親主意強,對這門親事,的確有自己的看法。」她承認得輕描淡寫。

  大老爺疲倦地搓了搓臉,捻著書案上一本雜書的頁腳,上上下下的看了七娘子幾眼,又問,「這門親事,七娘自己是怎麼看的?」

  七娘子猶豫片刻。

  和大老爺說話,就像是在打仗,大太太那裡,敷衍過去就過去了,於大老爺跟前,卻是不但要敷衍過去,還要演出他心中認定自己會有的反應。

  她垂下臉,不言不語。

  大老爺果然一點都不訝異。

  「嗯,你會有不情願,也是理所當然。」他的語調裡帶了些沉吟,「比起太子嬪的榮耀,嫁進封家,乍聽之下,的確不是什麼好選擇。」

  他頓了頓,又衝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坐到爹爹近前來。」

  七娘子只好坐到大老爺身邊,任他上下打量。

  「入宮做太子嬪,固然是難得的榮耀。」大老爺望著七娘子,徐徐開聲,「只可惜你的容貌雖姣好,在宮中卻不能算多出眾,出身更不能說高貴……方方面面,雖沒有明顯的缺陷,卻也都不出挑。」

  「小六就不一樣了,宮中人最喜天真嬌憨之輩,閩越王妃、焦女史都對小六另眼相看,足證她的容貌,的確討得天家喜歡。」大老爺的語調很柔和,「即使沒有你表哥這件事,十有**,也是小六中選……在宮中,也的確是她能過得更愜意些。」

  七娘子心下雪亮:大老爺這是怕她貪圖太子嬪的榮華富貴,和封錦勾結上下其手,讓自己中選的意思。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著大老爺的下文。

  府裡的兩個大佬並封錦,三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每個人的能耐都比七娘子更大,這時候,若是被幾句溫言一騙,就把心事和盤托出,只會落於被動。一舉一動,都要慎之又慎。

  大老爺就笑,「小七真是長大了,連爹爹都看不透你的心事……閒話,也不多說。封子繡是你的親表哥,從小你頻頻接濟封家,我聽說連封家上京時的盤纏,都有一多半是你們小輩資助的。你嫁到封家,又是血親,又是恩人,又有楊家撐腰,日子是難過不了的。」

  七娘子動了動嘴唇,「可表哥以探花之身,尊榮過甚——」

  大老爺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尷尬,「我也不瞞你,子繡雖有以美色晉身的嫌疑,但東宮是何等人也?嫌疑,終究只是嫌疑,恐怕看中的還是他的才幹,這次派他下江南,就是為鳳佳收尾,在暗樁上布下太子的人馬。連這樣的重責大任都交付到他手上,日後他的錦繡前程,是已經鋪就出來的……不過,和別家相比,終究,封家現在是寒酸了些。」

  他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若是你嫁入封家,將來姐妹間難免有些閒言碎語……做爹爹的也不好沒個補償——就把江南這二十間纖秀坊繡房,給你帶到婆家去吧!」

  七娘子一下抬起頭來,望住了大老爺。

  封疆大吏,真是手段高明,這個籌碼,是狠狠地擊中了她的心坎。

  纖秀坊因九姨娘的凸繡法風生水起,對七娘子與九哥的意義絕非一般產業能比,也是大太太手底下最賺錢的陪嫁,只是七娘子心裡也清楚,這份產業,肯定是要給五娘子做陪嫁的。

  封家的東西,本來也該還給封家,九姨娘在天之靈如果有知,肯定是會作此希望,大老爺這個條件,是由不得七娘子不心動!

  只可惜……

  「小七……小七心裡亂的很。」她低下頭,聲若蚊蚋,「若是父親允許,小七想到寒山寺上一柱香,問一問菩薩的意思。」

  大老爺眼仁一縮,放出精光,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雖做猶豫狀,根子上卻是坦然自若,由得大老爺去看。

  有母家人撐腰,就是不一樣,不過一個封錦發達了衣錦還鄉,大老爺和大太太對自己都是態度大改,溫言軟語循循勸誘……是一點都不敢用強。現在兩大巨頭成對鼎之勢,心思明顯不一,就給了七娘子發揮的空間。

  否則,當年的大太太哪裡又情願嫁進楊家了?還不是生母早逝,母家人也很難和秦帝師對抗,這才委委屈屈下嫁給了落魄舉子?

  「好!」大老爺拍了板,「我果然沒有看錯小七,這一炷香,該上!只是,也要上得小心。」

  七娘子知道,自己的這點安排,終究是沒有瞞過大老爺。

  好在,她本來也沒想著能瞞過大老爺。

  「父親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微微一笑,抬出了自己的口頭禪。

  大老爺撚鬚淡笑,竟也是胸有成竹,「是啊,就算小七沒有主意,子繡……想來也是個有主意的孩子!」

  七娘子不禁暗自蹙眉。

  看來,大老爺是覺得自己抬出的這門親事,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以至於封錦根本不可能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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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9斷腕

  七娘子要去寒山寺上香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總督府。

  大太太倒有幾分訝異,「不曉得你是求神拜佛的人!」

  旋又釋然,「小小年紀,就要為府裡的事操心,想看看神佛的意思,求求神佛保佑,也是理所當然。將來進宮之後,參拜神佛,可就不容易了!」

  大太太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廂情願。

  認定了太子嬪是最好的出路,就一徑把七娘子當作太子嬪來看了。從前對五娘子,也是這個樣子。

  雖然不能說是有壞心眼,但這種人往往就不大討喜。

  七娘子只是笑,「父親說,既然我拿不定主意,就去上個香,聽聽神佛的意思,也是好的。」

  可不能讓大太太就這麼自說自話地把事情定下來,否則到了生變的時候,大太太恐怕還要反過來責怪七娘子言而不信。

  大太太眼神一閃,「哦?」

  態度就無形間多了幾分冷淡,「也好,去吧去吧,你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了了!」

  大太太什麼時候管過自己?

  看著五娘子在大太太管束下的樣子,就曉得不被大太太管束,實在是最幸運的一件事。

  七娘子並不在意大太太的冷淡,卻也還是說了幾句好話,把大太太臉上重新逗出了笑意,才出了正院。

  九十九步都已經走了,最後一步,千萬不能功虧一簣,想要在大太太、大老爺、封錦三人之間尋找出一條路,讓自己能跳出百芳園,眼下就是一點都不能怠慢。

  好在這三巨頭裡,總有一個人應當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她回了玉雨軒,沒有坐多久,玉版就來找立夏說話。

  「話已經遞到封公子那裡了。」立夏悄悄地回報七娘子,「九哥正好前幾天就約了今兒下午找封公子會文,請教學問……一點都不露痕跡。」
雖然封錦和楊家的關係依然帶了微妙,但對九哥,他的態度無疑還是相當熱情的,九哥送過拜帖上門,他就頻頻相邀,不是帶著九哥去見當年的同學,如今的同輩進士,就是指點九哥的學問……這都是對九哥的將來大有好處的事情。

  大太太雖然不喜封錦,卻也樂見其成。大老爺公務忙碌,身邊的師爺們、書院的教授們又都是不第的舉人,不論封錦和東宮之間的關係如何微妙,總是個貨真價實的探花,能得進士指點,自然是比在書院放羊來得更強。

  再說,不喜歸不喜,隨著京城的消息雪花似地飛進外偏院,再轉進正院,大太太提到封錦的時候,語氣裡也漸漸地少卻了不屑,多了一份尊重。

  「封公子雖然沒有對九哥提起,但是居所進進出出,的確有不少燕雲衛的熟面孔。」張管家對大老爺說起來的時候,七娘子正在一邊為大老爺磨墨。「對封公子並兩個下人的態度,都很恭敬。昨兒下午過去會文的時候,還遇到張太監打發回來,問封公子好的小中人。」

  七娘子的手不由就是一頓:大老爺撿在這時候把自己叫到外偏院服侍,原來是打了這個心思。

  封錦也不過就是比許鳳佳略大了幾歲,說起來,是要比許鳳佳威風得多了——以張太監的身份地位,就連許鳳佳見到他,都要客客氣氣的,更別說閩越王妃都對封錦另眼相看了。或者兩人的權勢地位,可說是相差彷彿,但許鳳佳有祖輩蔭蔽,封錦卻是白手起家,不論此人的品行,說到能耐,確實有一套。

  燕雲衛和前朝的錦衣衛相似,衙門品階雖不高,裡頭的校尉卻個個都是一句話就能上達天聽的主兒。看來,封錦在太子身邊的那幾年,搞的還真是情報工作了。

  也難怪大老爺這樣看重,這不論什麼時候,能在上位者身邊說上話的人,都是他們這些權臣心頭的一根刺……

  兩大巨頭你爭我奪,都想把七娘子的心思歸攏到自己這邊,七娘子只做不知道,平日裡台媽媽的課也上,大老爺的外偏院也去,只等著去寒山石上香的日子。

  #

  大老爺發話,要安排小姐到寒山寺上香,府裡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定了五月初一去寒山寺,裡裡外外都打過招呼了,大太太又派梁媽媽去問六娘子,要不要一道去上個香。

  五娘子身子不好,被勒令在月來館休養,自然是不得去的了,她也沒有興趣。

  六娘子卻也是乾淨利索地就回說天氣熱了,懶得動彈。

  「太太也實在是……」下了課,她和七娘子一道去月來館探望五娘子,一道走,一道搖頭嘖嘖感歎,「上個香就上個香嘛,你還能上出個花樣來?許就許了,還要給你添添堵,誰要當她的槍,誰當!」

  七娘子忍俊不禁。

  「怕什麼,你要有什麼煩心事,也一道去。不過是上個香,派不派人跟著,也沒什麼兩樣。」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索性就站住了腳,微微笑著,從上到下地看七娘子。

  「我……能有什麼煩心事呀?邀天之倖,選我入宮服侍太子、太子妃,那是我的運氣。天沒有選中我,我也不是沒人要……我逍遙著呢!」

  她有些害羞,但仍是抬頭挺胸地說出了這一番話,爽快乾脆,又含了六娘子所獨有,帶了些天真的狡獪與試探,倒叫七娘子聽得很是舒服。

  這一陣子,家裡亂得和一鍋粥一樣,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誰說話做事,都透了一股曖昧,好久沒有誰像六娘子這樣乾脆利落地和她說話了。

  「把你選進宮裡……當真是你的運氣?」她抓住六娘子的話頭,也站住腳似笑非笑地逼問,「我還當你一心想嫁進李家,並不稀罕這勞什子東宮尊位!」

  六娘子一怔。

  難得地,她那張天真無邪的嬌憨面具,有了些裂縫,露出了深藏於其下的精明算計。

  卻也只是一瞥的功夫,她就又回復了原樣。

  「看五姐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就覺得這人呢,是最不能強求的!當太子嬪,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嫁進李家,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我看,都挺好的!」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走,已是近了月來館。

  七娘子只得住了口不再細問。

  六娘子的話聽著雖然漂亮,但其中肯定有不盡不實的地方……她不是個糊塗人,心裡肯定有桿秤,不論是嫁進李家還是嫁進天家,都各有優劣,就看六娘子更看重的是什麼了。

  算了,現在問得再清楚,擺不平封錦,一樣是白問。

  她就收斂了思緒,和六娘子一道進了月來館堂屋。

  被大太太關在床上這麼惡補了半個多月,五娘子的精神頭總算是旺盛了些,臉上那股子心灰意冷的頹唐勁兒,也有所收斂。見了兩個妹妹,雖然還沒有太好的臉色,卻也是下了床,到窗邊和她們對坐了談天。

  卻也是一邊說一邊走神,往往就深思著打量起了七娘子,看得六娘子又是笑又是歎的,沒坐多久,就托詞起身走了。

  前段時間五娘子自己病得厲害,月來館裡的人又被七娘子敲打得老老實實的,半句外頭的話都不敢往屋子裡帶,五娘子是什麼都不知道,一心養病……看來,她應該是知道了大老爺有意和封家聯姻的事。

  七娘子真是有些怕了五娘子。

  這個喜怒無常偏執執拗的小姑娘,就像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偏偏威力又強……對著她與對著六娘子,真是冰火兩重天。六娘子太通透,五娘子卻又太看不透。

  「府裡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果然,五娘子開門見山,立刻就提起了與封錦的婚事。「聽說封公子現在出息得很,是太子身邊的近人……父親有意把你許配給封公子,是不是?」

  七娘子目注五娘子,點了點頭,「是。」

  五娘子便沉下頭思量了許久,才又叮囑七娘子,「封公子這門親事,我想你是看不中的,太子嬪,你也看不上眼……楊棋,爹、娘吵成這個樣子,總有一個人要得勝,你卻只能在這兩門親事裡選了,你心裡要有數。」

  卻是純然一片關心。

  七娘子倒真很有些感動——五娘子要關心起人來,也是真不含糊。

  「我知道該怎麼辦的,」她輕聲細語,「當時和五姐說的那番話,用在我身上也一樣,封公子和我們家關係尷尬,又是乍然富貴,我是不會嫁進封家的。五姐……不用為我擔心。」

  五娘子顯然鬆了一口氣,卻沒有接七娘子的話頭,而是轉開了眼神,盯著桌邊的茶盅出神。

  老半天才輕聲問,「你說當時,我要是挺一挺,和娘鬧一鬧,就是不肯嫁進許家,今日……唉,算啦,連你和封子繡的親事,娘都不許,別說我了!」

  看來,是終於看清楚現實了。

  七娘子很有幾分欣慰,只是笑,卻不肯搭腔。

  五娘子望著七娘子,面色變了數變,欲言又止,似乎有話到了嘴邊,卻不肯、不想、不敢問出來,終於一咬牙,還是問了出口。

  「只是現在江南官場,聽說都傳,說封公子以今科探花的身份,這麼快就得到重用,是……是……又說他還沒中進士的時候,就經常出入東宮……」

  太子那是什麼身份?

  不要說封錦沒有功名,就是有了探花的身份,要巴結到太子身邊,少說還要下五六年的功夫。

  只要有腦子的人,想一想封錦躥紅的速度,再結合一下他的容貌,都可以腦補出一個活色生香的故事來,這也是人之常情,五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七娘子才要說話,五娘子又別過頭,「別說了,別說了,就當我沒問!」卻是一疊聲地把自己的問句給否認了。

  七娘子只好默然與五娘子對視。

  五娘子秀眉緊蹙,半晌才狠狠一跺腳,喃喃地對七娘子表白,又像是在自語。「你說的不錯,楊家的女兒,終究是要擔得起楊家的身份。我已經下定決心,做好表哥的妻子,平國公府的當家少夫人,別的事本來也都是癡心妄想……我是不能,也不會再想了!」

  她抬起頭,眸色中多了幾分久已未見的堅定與毅然,「從今兒起,我就當封公子已經死了,再不會打聽他的消息,他好也罷,壞也罷,都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你也別和我說起他的事兒,我還真就不信了,打探他的消息難,不聽他的事,總不難了吧?」

  七娘子不禁要為五娘子喝一聲彩。

  這才是五娘子這樣的小姑娘該有的性子,她是任性的,她是執拗的,但她也是勇敢而決絕的。只要她能從自己的牛角尖裡出來,頓時就能一洗頹唐!

  只是……說不在意,到底是還有幾分自欺欺人了。

  也罷,總是需要一點時間,把心底的印記洗掉。

  七娘子慎重地點了點頭,「好。」她清晰而明確地答應,「從今日起,我再也不會和你說起他的事了。封公子,本來也就不是我們這世界的人!」

  兩姐妹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只是這笑裡,到底是有了幾許心酸。

  #

  五娘子第二日就出了月來館,去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面色雖說不上紅潤,但神智清明,精神健旺,就像是幾年前那個伶牙俐齒趾高氣昂的小姑娘又回來了似的,喜得大太太直誇歐陽家開的補藥有效驗。

  心滿意足之下,也懶得和七娘子計較,一心只和五娘子商量婚期、嫁妝……平國公夫妻的身子骨近年都不怎麼康泰,許鳳佳又已經十七,是成親的年紀了,五娘子也等不得多久——畢竟已經十六歲,因此許夫人來信,兩家一合計,就把婚期設在今年十月,說起來,也沒有幾個月了。

  於是七娘子得以獨自出門,只有九哥隨行保護,並董媽媽、立夏左右侍候,一應跟著侍候女眷出門的下人們,則早已到了寒山寺佈置。待得七娘子進了山門,寒山寺裡裡外外,該迴避的早已迴避乾淨,就連低等的婆子丫鬟,都已經退出了寺內,唯恐驚擾了七娘子。

  雖說進香只是托詞,但到底人都進了寺裡,七娘子也照舊先進了大雄寶殿上過香,又在寺內繞了繞,在寒山拾得兩位大師的畫像前拜過了,才由九哥帶著,進了鐘樓去看楓橋夜泊裡的那口寒山寺鐘。

  鐘樓除了一早一晚,召集香客僧侶做功課外,平素人跡罕至,樓頂又很狹小,董媽媽年事已高,上不得樓梯,立夏索性在下頭陪她,九哥跟著七娘子爬到了一半,就靠著窗檻喊累。

  「七姐自己上去吧。」他沖七娘子擠眼睛,「別怕,有什麼事兒,你喊一聲,我就上來!」

  七娘子不禁好笑。

  「喊什麼喊,你當封家表哥是什麼人了?」她輕聲責怪九哥,見九哥嘻嘻地只是笑,也只好嗔了九哥一眼。轉身拾級而上。

  遠遠的寒山寺外,傳來了報時的清脆鼓聲,七娘子合著鼓聲走了十數階,眼前豁然一亮,就見得封錦立於銅鐘邊上,對自己盈盈而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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