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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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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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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14:31 |只看該作者
130晦暗

  外宅的風雲就算再詭譎,未嫁的女兒家,也只能起到寬慰父母的作用。

  如果以大老爺的智慧都想不出什麼妙招,七娘子也不覺得她能為楊家的政治立場做些什麼。

  只是從外偏院出來時,眉宇間到底還是染上了絲絲縷縷的憂心。

  半晌才舒了一口氣,不去想這些煩心事。

  橫豎天塌了也有大老爺和大太太頂在前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與其憂心這些,倒不如煩惱晚上是不是該多吃一碗飯。

  就和董媽媽一長一短地嘮著家常,進了通向內院的甬道。

  正好和三兄弟撞了個正著。

  「大哥、二哥、三哥。」

  兩邊忙見了禮,駐足寒暄。

  「又去外偏院服侍伯父呀?」敏哥笑微微的問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應了是,也關心敏哥,「幾個哥哥剛從外頭回來?」

  敏哥笑,「是,有幾個同學要啟程回原籍去了,我們去吃踐行酒。」

  蘇州文名很盛,尤其是山塘書院,更是連著好幾屆都有進士,也就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學子過來求學,不過鄉試卻是要回原籍去考,過了年,眾人也就陸陸續續地上路回鄉,敏哥幾兄弟忙著四處吃踐行酒,已有好一陣子沒和姐妹們碰頭。

  寒暄幾句,也就沒了話,默默地並肩往堂屋走去。

  敏哥一路上好幾次欲言又止,看了看弟弟們,卻還是沒有開口。

  七娘子當然注意到了他的舉動。

  心中就不由一動。
說老實話,對這個堂兄,她的評價並不低。大老爺、二老爺或許在很多事上意見相左,但在幾個孩子的教育上的確是很用心的,敏哥幾兄弟回歸的時候,就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胸有城府。在山塘書院的這幾年,也是越發歷練得沉穩。

  這樣的人,怎麼會不知道現在把二太太的事再翻出來,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

  不是想翻案,查證往事,為的是什麼?

  又是這樣心急,做得這麼明顯,現在連兩個弟弟似乎都不想避諱了,一臉的文章,連弘哥都留意到了……

  該不會是有求於自己吧?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起來。

  以兩房冷淡的關係,九哥與三個堂哥貌合神離的疏遠,敏哥要用自己,軟語相求的成功率當然不高。

  會想到要挾,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過,敏哥能有什麼事要求到自己頭上?

  兩房都分家這麼久了,他的親事也都定了……還有什麼事,是自己能為敏哥做的?

  #

  給大太太請過安,三兄弟就一道回了余容苑。

  七娘子本來也要回玉雨軒,卻被大太太留下來一道用晚飯。

  到了快吃飯的時點,連六娘子並幾個姨娘都來請過安了,還不見五娘子的身影。

  都開上飯了,谷雨才姍姍來遲,「五娘子吩咐奴婢向太太請罪,她身上不舒服,今晚就不來請安了。」

  卻是一臉的委屈。

  大太太哪裡聽不懂谷雨話裡的意思?

  吃了幾口飯,就擱下了筷子向七娘子抱怨,「你說你三姨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還沒上門提親——小五等得都成什麼樣了,真怕再等下去,等出病來!」

  還是那樣的一廂情願。

  七娘子只好也放下碗寬慰了大太太幾句,「……您就放心吧,以眼下的形勢,許家是一定會上門提親的,恐怕還深怕籠絡不住我們呢……」

  就添添減減的把牛二爺被提拔的消息告訴了大太太。

  這種公開的消息,大老爺是從來不瞞著大太太的——也瞞不過去。

  想來沒有幾天,也就會告訴大太太知道。

  七娘子也樂得用這樣的消息向大太太賣人情。

  大太太果然就費起了思量。

  儘管這位貴婦人在家政上的確沒有幾分長才,但政治眼光卻相當敏銳,不過尋思了一會就笑,「你說得對,現在深深自危的,恐怕也不止我們楊家,許家心裡,怕是更不是滋味吧?」

  前幾年太子地位不牢固的時候,要不是平國公父子的邊境大捷,恐怕現在東宮已經換了主人。

  可現在太子一有動作,第一個提拔的居然不是許家、秦家人,而是皇后的娘家牛家……大家都站在太子身邊,並不代表內部就是鐵板一塊。兩個養母之間,更不可能沒有矛盾。

  許家自然要抓緊楊家,好增強自己這一方的實力,為將來可能的同室操戈做準備。

  「難怪你三姨近年來又提起了親事,甚至不惜把你表哥派到江南來。」大太太豁然開朗,「我們人不在京城,很多消息就是咂摸不透,比不得許家身在局中,冷暖自知……」

  飯也顧不得吃了,連聲叫人撤了盤碗,換上新茶。「既然不是看不上小五,看不上我們楊家,做什麼還不派人上門提親?」

  就和七娘子商量,「我看,或者由我寫一封信,婉轉地催一催?」

  七娘子有些訝異。「是不是顯得著急了些……」

  居然要女方親自寫信去催問,實在是有些失了矜持。五娘子將來過門,難保就會因為這個被人看不起。

  「不能再等了。」大太太的態度出人意料的堅決,「否則等你父親開始動作,魯王會怎麼應招,是誰都說不清的事……家裡還有兩個沒說親的女兒,小五不把親事定下來,你們怎麼定親?」

  七娘子恍然大悟。

  自己和六娘子的婚事,根本不過存在於兩家的設想和默契中,一時半會是定不下來的。說來說去,大太太還是怕楊家在這場無聲的戰爭中落敗,五娘子身價大跌,說不到好人家。

  她早就拿定主意,對五娘子的親事決不多說一句。

  也就附和了大太太幾句,才告退出來,由得大太太琢磨著親筆信該怎麼寫,自己回了玉雨軒。

  一進玉雨軒堂屋,就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鮮香。

  七娘子不禁深深吸了口氣,輕嚷,「好香!」

  立夏也笑,「真香,怎麼,都說了姑娘今晚在堂屋吃飯了,誰還傳飯進來不成?」

  上元笑盈盈地掀簾子出來,服侍著七娘子換衣洗手,一邊笑,「是乞巧提醒我的,她說姑娘每次在堂屋吃飯,回來了總要多吃幾口點心,可見得服侍人到底是不如自己吃得香,我想也是,索性就向大廚房要了飯,服侍姑娘再吃幾口是幾口。」

  七娘子在外偏院幹了一下午的活,本來就餓,在堂屋才吃了幾口飯,就放了筷子,反而更覺得飢餓,正是飢腸轆轆的時候,聽了上元的幾句話,心裡自然熨帖。

  乞巧這丫頭果然心細,服侍人,的確是一把好手。

  她就笑著誇了上元一句,「難得你不貪功。」

  又吩咐立夏,「你也快下去吃飯吧,別餓著了。」

  才和上元一道進了平時慣常用飯的西裡間。

  「銀耳鮮筍鴨,燜了一下午,您最愛吃的,還有三鮮拌銀杏、白露姐送來的臘味雙拼、龍井蝦仁、清拌攪瓜……都是您愛吃的菜。」

  上元笑嘻嘻地服侍七娘子用飯。

  七娘子喝了幾口湯才問上元,「白露姐今兒過玉雨軒了?」

  白露已是從玉雨軒被放了出去,一時還沒有辦親事,只是跟在梁媽媽身邊學習,等著成親後正式接手安排給她的差事。

  還是三天兩頭的往百芳園裡跑,自然少不了進玉雨軒請安。

  「嗯,今兒半下午過來的,您正在外偏院呢,我趕巧也不在,白露姐就留了幾句話給乞巧。」上元穩穩重重地回話,「本來打算等您吃完了再回話……」

  七娘子卻已經住了筷子,「把乞巧喊進來吧。」

  乞巧於是低眉順眼地進了西裡間。

  這丫頭到玉雨軒服侍也有一個來月了,還是第一次進玉雨軒的內室。

  卻是規規矩矩,眼神飄也不飄。

  「白露姐姐和我們說了好一會閒話,還讓我給您帶話,說是您交辦的事兒,她已經辦好了,對方心裡對您很感激,一提起來就直念佛,說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有什麼事,一定會盡心盡力的幫忙的。」說起話來,甜脆輕巧,條理分明,落在七娘子耳朵裡,倒叫她的心情都舒展起來。

  「嗯。」七娘子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白露還和你們嘮了什麼家常?」

  乞巧略微回憶了一會,側著清秀的側臉,越發顯得雙眸似水,「也沒有說什麼,不過是說起余容苑的南音最近就跟在梁媽媽身邊學規矩,她進進出出都多了個人跟著,不大方便老往玉雨軒跑。」

  「學規矩?」七娘子喃喃自語,「南音還學什麼規矩,就算要學,也該一批人一起來學……」

  就有些不解。

  乞巧略微抿了抿唇,臉上不知怎地,帶上了幾縷羞紅。

  「姑娘……奴婢猜著,恐怕是……要給她開臉了,才讓她多學些規矩,免得……」

  她聲若蚊蚋。

  七娘子這才明白過來。

  通房大丫頭和平時的二等丫鬟,待遇不一樣,要求當然也不一樣。

  想到那個清秀的,機靈的小丫鬟,她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記得上回見她,也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呢,看著身量都沒長全……」她喃喃自語。

  敏哥該不會在這上頭,有不可告人的愛好吧……

  「所以奴婢也覺得古怪……」乞巧燒紅了臉,「不過,奴婢聽白露姐說,這是大少爺自己挑的人,連太太都嫌南音太小,只是挨不住大少爺自己喜歡罷了。」

  七娘子心裡只覺得相當的古怪。

  就托著腮沉思了起來。

  乞巧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略略抿了抿唇。

  就起身站到了七娘子身邊。

  「姑娘,這吃飯的時候,還是先專心吃飯……」

  她嫻熟地為七娘子布了幾筷子菜,「您看蝦仁兒,晶瑩剔透、攪瓜絲黃橙橙的,這湯香得連屋外都聞得到……」

  七娘子本來已經喪失的食慾,被乞巧這麼一撥弄,又旺盛了起來。

  她拿起碗,吃了一口飯,才注意到乞巧略略地鬆了一口氣,夾菜的手,也穩當了下來。

  略一尋思,也就明白過來:這丫頭是怕自己反而怪她沒眼色,擅自服侍主子用飯呢。

  心裡倒起了少許憐惜。

  就算七娘子已經夠戰戰兢兢,在這樣的深宅內苑,她也永遠不是最需要謹慎的那個人。

  玉雨軒裡,就有七八個人靠著她的青眼過活。

  誰不是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往上爬?

  也難得乞巧有這樣的用心,服侍得人這樣舒坦。

  話雖如此,七娘子卻並沒有露出讚賞,只是把這份慇勤,記在了心底。

  #

  第二天一早請安的時候,七娘子看著大太太神色間多出的幾分篤定,心下了然:大太太恐怕是連夜就安排人把信給送了出去。

  怎麼說都是一家主母,背著相公安排這樣的小事,也不算什麼。

  大老爺卻顯得格外的疲憊,隨意應付了姐妹們幾句,聽說五娘子臥病在床,也不過是吩咐叔霞請良醫上門,便示意大太太隨他進了裡間。

  當家人有心事,孩子們自然也感受得到,九哥還好,匆匆忙忙出了屋子,趕著去山塘書院,敏哥臉上卻也已經露出了憂色。

  達哥、弘哥更是直爽,才出了堂屋,弘哥就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昨兒你在外偏院的時候,伯父就是這樣的臉色?」

  連六娘子都好奇起來,盯著七娘子等她回話。

  七娘子只好苦笑,「我也不曉得父親為什麼事煩心……不過,的確是有些不高興。」

  三兄弟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愁容。

  以大老爺的城府,都要把不快形諸於外,可見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難題。

  弘哥和達哥嘟囔,「該不會是杭州那事……」

  話語聲飄進七娘子耳朵裡,就讓她為之一頓。

  杭州慘案,大老爺都是昨天才知道,怎麼這三兄弟今天就已經談起來了?

  她站住了腳,「杭州……杭州什麼事啊?」

  一臉純然好奇。

  敏哥頓了頓,才笑著回,「你們女兒家聽了會做噩夢的……況且,不過是傳聞罷了,我們也是聽人說的,當不得真。」

  七娘子反而疑心更重,索性就認認真真地盯住了敏哥,「大哥,這事就連父親都是昨天才知道消息,你們的哪個朋友,消息這樣靈通,都趕得上父親了?」

  敏哥本來還在笑,慢慢的,臉上就變了顏色。

  站住思忖了一會,越想,臉上越難看,也顧不得搭理七娘子,就返身疾步回了堂屋。

  達哥也面露沉吟之色,倒是弘哥,摸了摸頭,還正自納悶,「說起來也是,這事要是連伯父都是昨兒才知道的,那……」

  連六娘子都皺起了眉頭,他才明白過來,露出了駭然之色。

  兩兄弟忙也回身進了堂屋。

  七娘子這才鬆了一口氣,繃緊的肩膀,一點點鬆弛了下來。

  看來,這三兄弟的心,還是向著家裡的。

  最怕千日養賊,養出了三個小家賊,那事兒可就真鬧大了……

  她又站了站,見堂屋內沒有別的動靜,才和六娘子相偕,回了百芳園。

  經過剛才的那個小插曲,兩人誰都沒有多說什麼,氣氛一路沉悶。
直到了浣紗塢前,六娘子才問七娘子,「要不要一道去看五姐?聽說她這回是真病了……唉!怎麼一過了年,家裡人人都變得怪怪的!五姐一下成了病秧子,母親的臉色又陰晴不定的……」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拉著她的手,拐上了通往月來館的小徑。

  七娘子待要措辭回絕,話到了嗓子邊,又嚥了下去。

  算了,去看看五娘子也好。

  比起朝局上的驚心動魄,她的那點小女兒家心思,反而不算什麼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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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妄想

  兩姐妹進了正月都很忙碌,又明知道五娘子是裝病,索性也就是三天兩頭打發人來問候一聲,卻不曾親身到月來館探視。

  才進了院子,就聞到了一縷貨真價實的藥香味。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很有些訝異。

  「看來是真病了……」六娘子嘀嘀咕咕,「也沒見她怎麼走動啊,怎麼裝著裝著還真病了……」

  一邊念叨,一邊就和七娘子一道掀起簾子進了月來館。

  月來館要比玉雨軒和七里香都來得闊朗,五娘子日常起居隨了大太太,也在東稍間。

  谷雨自然早迎了出來。

  「兩位姑娘可算是來了。」她一臉無奈的笑,「我們姑娘盼了多少天,今兒個起來就咳嗽發燒,還說,『這回看兩個妹妹來不來探我』……」

  七娘子不禁莞爾。

  五娘子這張嘴,真是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

  可有時候就是這任性的言語,偏偏讓人心裡暖融融的。

  「五姐也不是不知道,正月裡我們事兒多……」

  兩人一邊和谷雨說話,一邊進了東次間。

  五娘子已是支起了半身,有氣無力的招呼,「總算捨得來看我了?」

  六娘子趕前幾步,扶住了五娘子,笑嘻嘻地責怪,「生病的人還不好生躺著?」

  七娘子也笑,「裝病裝出個真病,五姐真厲害!」

  五娘子一邊咳嗽一邊解釋,「人、人家哪有裝病,這……這……這分明就是真病!」

  三姐妹就一邊笑著一邊互相鬥了幾句嘴。

  七娘子到底細心些,見五娘子面有不勝之態,往常的抖擻精神煙消雲散,歡容之下,止余一團委頓,就知道恐怕是真病了,探手試了試五娘子的額溫,不禁就略皺了皺眉。

  「你很該昨晚就報信到正院,請醫生上門。」她溫言淺責。「這燒是昨晚就燒起來的吧?……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自己顧惜身體……」

  五娘子咬了咬唇,偏過頭甕聲甕氣:「曉得啦曉得啦。」

  六娘子也關心,「怎麼忽然就病了?這一向也沒見你出過月來館的門……」

  「可還不是?」春分正好上茶進來,就接了六娘子的話頭。「昨兒都好好的,只是嚷著無聊,晚上太太親身過來探了一回病,反而探出病來了!」

  「春分!」五娘子就回首喝住了春分,臉上現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惱怒。

  七娘子心下卻已瞭然。

  恐怕大太太自以為是帶了靈丹妙藥過來「探病」,卻是真把五娘子給探出了病來。

  這對母女能溝通不良到這份上,也不容易。

  她垂下眼,沒有說話。

  倒是六娘子本待還要發問,看了看五娘子的臉色,就又轉了話題。「聽七妹說,權家……」

  嘮嗑了幾句家常,婆子進來請兩個小娘子迴避,良醫要來診治。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就順勢出了月來館。
「今年五姐的脾氣實在是莫測。」六娘子滴滴嘟嘟。「唉,真是和三姐越來越像……」

  七娘子倒興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就在迴廊上站住了腳,輕聲問六娘子,「你知不知道?」

  六娘子還念叨得起勁,聽七娘子發問,微微張了口不解,「什麼知道不知道?」

  她本來就生得好看,年紀越大,舉手投足之間越發優雅,可七娘子卻偏偏喜歡六娘子無心之間流露出的這一絲嬌憨可愛。譬如此時雙唇微張,大眼圓瞪……散發出的那股子天真無邪的氣息,就連七娘子看了都愛。

  她就笑著在六娘子耳邊說了李九娘的話,「……說是五姐的親事一定,就上門來提親。十一郎知道了,樂得合不攏嘴,半夜都笑醒……」

  六娘子頓時羞紅了臉,猛地跺了跺腳。

  「你……你欺負我!」她背過身去,連耳廓都紅透了。「我不和你好了!」

  七娘子捂著嘴笑著要走,她又急急拉住了七娘子的袖子。

  「是不是真的呀……」

  羞澀底下的那一絲喜悅,明明白白就表現了出來。

  七娘子於是拉了六娘子到玉雨軒喫茶。

  明明白白地把十一郎的婚事始末告訴給六娘子聽。

  六娘子也聽得極是入神,一邊聽一邊臉紅,一邊也是止不住的笑。

  「連娘都說是極好的親事。」七娘子越說越欣羨,「我看呢,最難得是他心裡也有你……又都是從小認識的。」

  「這話說到我心坎裡了……」六娘子禁不住附和,「我真怕娘把我嫁到不相熟的人家,要到掀蓋頭才看得到新郎官的長相……」

  哪個女孩子不怕盲婚啞嫁?六娘子的擔心,也是極現實的。

  七娘子就望著她笑,打從心底高興起來。

  世上最高興的一件事,莫過於看有情人終成眷屬。

  就算十一郎並不完美,但看六娘子的神情,竟是一點都沒有嫌棄的意思。

  「不過,」六娘子又擔心起來,拉住七娘子的袖子急急問,「五姐的婚事什麼時候才定啊?」

  她露出了赧色,偷眼打量七娘子,「你別說我瞎操心,可我看五姐的那個樣子,倒不像是情願嫁給許家呢,倒像是……」

  五娘子的心事雖然沒有對六娘子言明,但三姐妹同進同出這麼多年,六娘子雖然面上不顯,心底卻未必對幾個姐妹的心思沒有體會。

  一說起五娘子的婚事,七娘子就一陣無奈。

  「娘都發話了,這種事,多得是女兒家不願意的,真過門了,也沒見誰過不下日子。」她輕描淡寫。

  六娘子默然不語,不過看神色,似乎並沒有被七娘子的話說服。

  就又自顧自地害羞傻笑起來,半晌才起身告辭。

  「這話可不要流傳出去了。」七娘子把她送到門口,不忘叮囑,「畢竟親事沒成……」

  六娘子本來還在衝自己微笑,聽了七娘子的叮囑,忙板起臉,「你六姐也不是傻的,這種事才不會流傳出去——我是自己給自己使絆子呢?」

  一臉的燦笑,惹得來來往往的丫鬟都看住了。

  七娘子看得好笑,「還說五姐脾氣變怪了,你看看自己?和個小瘋子似的,笑得多歡!還說要找個第一流的夫君,將來誰的氣都不受……還說看不上那人……」

  六娘子不出聲,只是微微笑,對七娘子的嘲笑,一律當耳旁風。

  就一路抿嘴笑出了玉雨軒,笑得整個院落裡,都多了幾分春意。

  七娘子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來。

  這笑容裡,難得地透出了真誠的歡暢。

  #

  到了半下午,谷雨又請她到月來館說話。

  「喝了半碗藥,人好多了,也不咳嗽,燒也退了……就是精神得很,怎麼都睡不著,只是喊著無聊。」谷雨一臉的無奈,「想請七娘子過去陪著說說話。」

  五娘子要鬧騰起來,那可是一天按三頓的鬧騰,不把身邊的幾個丫鬟支使得團團亂轉,是決不會罷休的。

  七娘子午睡起來,本來想自己練兩幅字。

  可見了谷雨隱隱帶著祈求的表情,心中就是一軟。

  也只好披了大氅,和谷雨一前一後地出了玉雨軒。

  「五姐這陣子脾氣不大好,你們底下人也受累。」她隨口和谷雨寒暄。

  「誰說不是呢……」谷雨很有幾分激動,「不過我們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勸,免得姑娘一個不舒服,遭殃的還是自己……七娘子要是能勸勸五娘子就好了,其實咱們做下人的折騰些也沒什麼,只是看著姑娘一天天的見瘦,心裡也難受!」

  七娘子不禁跟著谷雨歎了一口氣。

  明眼人誰看不出五娘子心中有事?

  也只有大太太,五娘子都鬧到這個地步了,還一廂情願地把事情往好處想。

  「月有陰晴圓缺,很多事,不是……」她就不由得感慨起來。

  才說了半句,又趕快收住。

  聽谷雨的意思,是連她都不知道五娘子的心事。可見得五娘子雖然焦灼,但行事還是有分有寸,沒有胡亂吐露自己的想望。

  此事當然也不好由七娘子洩露給谷雨知道。

  谷雨臉上掠過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其實您不說,我也知道,姑娘是為了親事煩心……」

  進了正月末,冬天已到了尾聲,撲面而來的風也不再刺骨寒冷,有了和暖的意思。

  兩個小姑娘並肩走在淡綠色的山水裡,就好像一副仕女畫。

  卻是遠沒有畫中仕女的逍遙。

  「不瞞七娘子,我跟在姑娘身邊多少年了,很多事姑娘就是不說,我和春分也猜得出幾分。」谷雨低下頭撥弄起了汗巾,「只是這事卻是姑娘太糊塗了,表少爺乃是人中龍鳳,兩家又是親上加親,只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嫁過去了,沒幾年日子也就好起來……」

  七娘子也聽得很入神。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古人以旁觀者的角度評論五娘子的婚姻。

  「就怕……」谷雨吃吃艾艾,「就怕以姑娘的性子,是非得鬧騰得雞飛狗跳,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她望著七娘子,一臉的祈求,「還請七娘子多勸著姑娘些——家裡這三個姐妹,姑娘還是和您更貼心。很多話,也只有您說了她才聽。」

  七娘子抿了抿唇。

  這幾年來,府裡生活平靜,五娘子也是安分守己,很少有出格的時候。

  要是她打算鬧出什麼事來——七娘子很懷疑自己的幾句話,能對她起到多大的勸阻作用。

  「我這個做妹妹的,不過是幫著姐姐聊天散心罷了。」她沒有把話說死。「真到了出事的時候,還是得找娘才頂用……」

  兩個人的腳步雖然慢,但月來館離著玉雨軒就不遠,又走了幾步,也就進了月來館堂屋。

  隔著簾子都能聽到斑斕虎喵喵的叫聲,和五娘子的輕笑。

  七娘子不由和谷雨交換了一個眼神。

  看來五娘子心情不錯。

  「聽說五姐你臥病無聊,我才巴巴地換了衣裳過月來館……」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一邊進了東稍間。「沒想到才進了堂屋,就聽著你笑得開心!」

  五娘子果然正靠在床頭,手裡拿著撥浪鼓逗地上的斑斕虎。

  雖然臉上笑意未收,但眉宇間,依然是帶了一縷輕愁未退,倒是比以往更透了怯弱。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禁微微皺眉。

  就算在現代,精神壓力太大,也很容易處於亞健康狀態。

  以古代這樣落後的醫療條件,五娘子如果長期為婚事犯愁,不注重保養身體,很容易落下病根。

  「你不來,我就不許笑,只能愁眉苦臉的,知道你來了才笑。」五娘子卻沒有留意她的表情,自顧自地吩咐谷雨,「把斑斕虎抱下去,再餵她吃些魚兒,唉,越老胃口越大。」

  斑斕虎聽到魚兒兩字,便喵嗚了一聲,自然去蹭谷雨的腳踝,谷雨一邊笑一邊抱了貓兒起身,不一會又進來給七娘子倒了茶水,才慢慢地退出了東稍間。

  屋子裡就只剩下姐妹二人。

  七娘子合著茶蓋,吹著滾熱的茶水,半天都沒有說話。

  五娘子也是只顧著發呆。

  半晌才慢慢開口。

  「這門親事……難道真是已成了定局?」

  她的聲調透著精疲力竭,又似乎滿載了太多的失望、無奈、委屈、憤怒,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好像凝聚了多少眼淚一樣,叫七娘子一下也被觸動了。

  她看著五娘子,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回什麼。

  「我問表哥。」五娘子臉上是一片空白。「我請表哥不要上門提親,可表哥說許家和楊家的親事幾乎已成定局,這門親事不結,誰都不會安心,東宮不會,爹不會,娘不會,三姨、三姨夫也不會……」

  她摀住了臉。

  「和娘說我不嫁,娘說我傻,說以我們家的門第,低嫁委屈受氣,門當戶對親上加親,我過了門不會受婆婆的氣……」

  五娘子的聲音裡有一股凝固的悲哀,濃重得甚至已經無法流淌。

  「楊棋,你給我出出主意,我求你給我出出主意,我不想嫁給表哥,我真的一點也不貪圖他們家的富貴!」她放下手,炯炯地望住了七娘子。「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想這樣,我不喜歡表哥,表哥不喜歡我,我們做什麼非得要結親?我心裡……小七,我心裡好苦啊!」

  七娘子欲言又止。

  只好坐到了五娘子身邊,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沒有說話。

  五娘子的這些話,一定已經憋了很久。

  在宅院裡生活久了,誰都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是五娘子的**關係到了女兒家的臉面,也無法拿出來和人商議。

  這份暗戀,實在是進行得太辛苦了。

  內外催逼也有小半年了,不讓她發洩一下,恐怕真要憋出病來了。

  五娘子卻也安靜了下來,遲遲沒有繼續。

  「不過,還好……」一時,才又自言自語,「我們家有三個姐妹……說起來,你也是嫡女……小七,我看得出來,表哥對你倒更在意一些,眼神動作,騙不了人的……你……你代我嫁到許家,好不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五姐。」她輕聲細語,「你再說一次?」

  五娘子緊緊地反握著她的手,手心又潮又冷,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她的浮木。

  「很多事,你我心底清楚,九哥和你是雙生姐弟,他瞞誰也不會瞞你。浣紗塢的那件事,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會沒有脈絡,表哥當時為什麼要把浣紗塢前的事隱瞞下來?又為什麼在走之前特別找你說話……那天我和他說完了,我往月來館回去,走到半路回頭看,他就站在你身前……」

  七娘子才開口,她就加了幾分力道,狠狠地攥緊了手。

  「你別急著分辨,別急著分辨……我不會往外說的。」

  五娘子的語氣很急切。「我不信那些喊著禮教、貞節的人,後院裡就沒有這些眉來眼去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沒有什麼!」

  與其說是在安慰七娘子,倒不如說是安慰自己。

  「既然你和表哥兩情相悅,我又何必棒打鴛鴦……小七,你幫我!我們一起想個辦法,說通娘親,讓表哥上門提你為妻……」

  七娘子不說話,只是看著五娘子。

  五娘子的聲音就漸漸地低了,最終消融在了口中。
「五姐……」七娘子字斟句酌。「你——鬆手。」

  五娘子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把七娘子的手攥出了一片紅痕。

  她忙訕訕地鬆了手,卻又不禁期盼地望著七娘子,等著她的回答。

  七娘子也正看著五娘子。

  這個嬌俏的少女,臉上是一片渴求與卑微,平時的心高氣傲煙消雲散,所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想出這個餿主意的吧?

  她閉上眼,想了又想,一時間情緒湧動思維紛亂,老半天都回不了神。

  五娘子忍不住輕聲道,「七妹……平國公府的富貴,可是連我們家都比不了……」

  七娘子再也無法忍耐,抬起手,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抽上了五娘子嬌嫩的臉頰。

  「啪」的一聲脆響,響徹了寂靜的東稍間。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凍住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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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籌碼

  「五姐,你自己想想你說的是什麼話。」七娘子緩緩起身。

  她臉上一向是掛著淡淡的笑意,就算是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也顯得親和。

  但此時此刻,七娘子的語調卻冷得像冰。

  或者比冰更冷。

  「你才說了你和表哥不是兩情相悅,你不願嫁到許家。可你想過,我心裡有表哥麼?怎麼,天底下就你有本事、有身份嫁到和你兩情相悅的人家,別人都是沒本事、沒身份挑剔的,能有個顯赫的人家來求,就要笑掉大牙了?」

  五娘子捂著臉頰,一下就怔住了。

  「我就跟你把話放在這了,五姐……平國公府的富貴,我不稀罕,該給的陪嫁,太太一分錢都不會少我。我對楊家的所有要求,也不過就是這些。」七娘子盯著五娘子,心中竟升起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心不大,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飯,不是我的,再想要也不是我的,我不會貪!」

  她頓了頓,微微甩了甩頭,甩掉心底隱約的悲哀,「從小到大,太太對你的疼愛,有目共睹。有什麼話你不和她攤開來說,要我給你出主意,玩什麼姐妹易嫁……太太知道了,心裡會怎麼想我,五姐你想過沒有?」

  她望著驚魂未定的五娘子,又搖了搖頭。

  心底的怒火緩緩地消退了下去。

  人性自私,五娘子又已經鑽進了牛角尖,哪裡會想得到這麼多?

  「我……我們……娘……」五娘子猛地抬起頭辯解,「是我不要嫁,以身份來說,自然就輪到了你!娘又怎麼會……」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調動起了全部的意志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重又在五娘子身邊坐下。

  「好啊,就算你說動了娘,表哥不上門提親了,許家和楊家的婚事告吹了。你要怎麼辦?你以為娘會把你說給封公子?五姐,你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他狀元及第,就算他成了翻雲覆雨的大人物,娘也不會讓二房親戚娶她的親生女兒,就是往她的心窩子上插一把刀,她也不會更痛了!你能怎麼辦,你還能私奔?」

  五娘子面色頓時一變。

  「我不要聽!」她近乎失措地背轉過身去摀住了耳朵,「我……我就是不想嫁進許家!」

  小女兒家,總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幻想,以為度過了眼前的這個難關,將來有一天心上人會踏著五彩祥雲回來娶她。

  七娘子心頭升起了一絲不忍。

  她緩緩往下續道,「就算娘點頭了,你聽過封公子的那一番話,你覺得封公子為什麼會娶你?如若他的身份地位,已經可以配得上你,京裡有的是人家可以提親,娘和他之間的恩怨在前,他為什麼要娶你為妻?是還嫌身份不夠尷尬?」

  「再說,五姐,你心裡有他,可他心裡有你麼?當時的一面之緣後,多少年過去了?他心裡要是有你,早就輾轉托人,至少告訴九哥和我……五姐,你素來聰明伶俐,怎麼在這事上這樣看不透?!」

  五娘子雖然緊捂著耳朵,但指縫已經漸漸地鬆開了。

  她臉上反而浮現出了倔強之色。

  「你以為……楊棋,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我沒有想過?」

  她咬住了下唇,「可我就是喜歡封公子——我索性也不要臉了,我就和你直說了吧,我就是喜歡封公子,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我是不會死心的!你說我不要臉也罷,任性妄為也罷,我也是不會改主意了!我……我就是喜歡封公子!你,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我就是喜歡他!」

  終究還是慘綠的年紀,對世事,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一點幻想。

  七娘子望著五娘子臉上的神色,一下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她也就是五娘子的年紀,才上完高中,從福利院搬出來,憑借多年來的一點積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租賃了一間小屋子。

  窮得連下一頓都不知道在哪裡。

  才安頓下來,就去附近的小飯店找了洗碗的活。一天洗一兩千個碗盤,本來就不細膩的雙手,一個月間掉了兩次皮,粗糙得不成樣子。

  路邊超市裡的護手霜九元一管,她猶豫了一周才咬牙買下,營業員一邊結賬一邊看著她的手搖頭歎息。

  在那段日子裡,她對生活的所有期許,對自己的所有期待全都褪色,眼前只有如山高的碗盤,洗掉一盆又來一盆。生存的壓力結結實實地壓在她的雙肩上,叫一個少女只能咬緊牙關,才能勉力挺起肩膀。

  可也就是因為有這段窮困的日子,上大學出社會,她兢兢業業費盡心機,終於讓自己擺脫了貧窮的陰影。

  再回頭看少年時的那個暑假,就覺得是一份寶貴的禮物。

  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吃一點苦,多受一點挫折,並不是什麼壞事。

  大太太不懂這個道理,大老爺懶得管教五娘子,那也就只好由她代勞了。

  她微微一笑。

  「好,你不改主意。」她往後靠了靠,靠到了床柱上,望著五娘子臉上通紅的掌印。「那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做。」

  五娘子老半天都答不上來。

  要嫁封錦,也要找得到人,人家肯娶。

  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嫁許鳳佳,就要和大太太攤牌,可不坦承自己想嫁封錦,她就拿不出足夠的理由說服大太太。

  而坦承自己想嫁封錦,無異於在大太太胸口戳上幾把尖刀,那就是貨真價實的不孝。

  慢慢的,她的眼眶裡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淚水。

  七娘子施施然起身下床,輕聲細語。

  「你喜歡誰不喜歡誰,那是你的事。愛怎麼和太太鬧騰,也是你的本事,你是太太的親生女兒,再怎麼鬧騰,那也是你的生母,你愛怎麼折騰太太,太太也只能怨自己前世造孽,沒生個好女兒,享盡了楊家的富貴,卻不打算為楊家做一點點事。」

  「你!」五娘子氣得滿面通紅,直起身指著七娘子,喊了半句,卻又無以為繼。

  「我今兒個給你把話放在這兒了,」七娘子眉宇陰霾,「你愛怎麼鬧,隨你,你要怎麼強求不是你的東西,也隨你,只是你要把我和九哥牽扯進來,讓太太以為我癡心妄想,想要撬你的牆角……」

  她沒有把話說完。

  以五娘子的聰明,她能聽得懂自己沒有說明的威脅。

  七娘子今日在楊家的影響力,未必遜色於她。

  大老爺、大太太的信重,和九哥之間最緊密的血緣關係……她可能不是大太太心中的寶貝,但在父母跟前說的話,要比五娘子更有份量得多了。

  七娘子沒有再看五娘子一眼,就出了東稍間。

  谷雨和春分兩人把手在屋門口,都是一臉的沉肅。

  七娘子面沉似水,吩咐兩個丫鬟。「看好你們家姑娘……別讓她做出什麼傷風敗俗的蠢事!」

  到底久居人上,一板起臉,就是一股說不出的威嚴。

  兩個丫鬟面現懼意,點頭如搗蒜。

  「若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們就來玉雨軒告訴我。」七娘子看了看東稍間,又低聲吩咐谷雨,「免得事情鬧大了,整個月來館都要被連累……可知道了?」

  「谷、谷雨明白該怎麼做的。」谷雨聲音顫抖,嚥了好幾口唾沫,才把話說完。

  七娘子這才緩緩步出了月來館。

  隱約還能聽到東稍間內重物墜地的聲響。

  她慢慢的歎了一口氣。

  五娘子的癡情,她能體會,能憐惜,如果是現代,她甚至會鼓勵五娘子追尋自己的幸福。

  可惜,這是禮教大過天的大秦。

  五娘子現在不學乖,這一跤若真跌下去,就不會有起身的機會了。

  「姐妹易嫁,真虧她想得出來。」她喃喃自語。

  又搖頭失笑,深吸了幾口凜冽的涼氣,才若有所思地往玉雨軒方向而去。

  沒走幾步,就又站住了腳。

  「見過大哥。」忙規規矩矩地蹲身問候。

  站在一塊太湖石邊上皺眉沉吟的少年,不是敏哥又是誰?

  #

  敏哥聞聲望來,也舒展開了眉頭。

  「才從月來館出來?」他笑著招呼,「倒是等了你半日了。」

  看來,是衝著她來的了。

  七娘子心下多少有些不解。

  上午還好好的……怎麼到了下午,就忽然跑到百芳園來,站著立等她出來說話?

  這是出什麼事了?

  她趕忙收斂心緒,把雜念全都趕出了腦海。

  和敏哥這樣的人物說話,自己的心緒要是浮動,就很難佔到主動。

  「大哥找小七有事?」她笑問,「要不要進玉雨軒喝杯茶?」

  敏哥忖度了片刻,搖了搖頭,「雖然是一家人,但年紀大了,也該避諱些。」

  就問七娘子,「一道去萬花流落走走?」

  七娘子自然不會說不。

  兩人就一道漫步進了長廊,順順當當的走了一段路,進了僻靜無人的西翼。

  七娘子偷眼打量了敏哥幾次,都沒有看出什麼端倪。

  這位堂少爺的心緒像是也有些紊亂,眉頭就沒有舒展過。

  百芳園雖大,但兩人腳程也快,沒多久就靠近了寥落無人的百芳園。

  天色已經透出了微微的藍,雖還帶著灰,但春意也慢慢地透了出來。

  七娘子於是在池邊立定,揚起眉靜靜地看住了敏哥。

  敏哥深吸了口氣,才淡笑著開口,「其實……是有件事想求七妹幫忙。」

  七娘子不由頓了頓。

  今兒個怎麼回事,先是谷雨,再是五娘子,現在是敏哥,好像約好了似的,開場白全是這個。

  她一時沒有說話,只是等著敏哥往下解釋。

  敏哥徵詢、試探的眼光,在七娘子臉邊掃來掃去,過了一會,才移了開去,望住了遠處的解語亭。

  「這事呢,說起來也相當難辦,家裡能求的人,也只有七妹而已。」他的聲調隱隱透出了些緊迫。「不過,之前我和七妹說來也不算熟悉,這麼難堪的事要求到七妹頭上,我也有些游移。」

  七娘子不動聲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侷促。

  她這才開口笑,「大哥這是哪裡話,一家人嘛,能幫的忙,小七是決不會袖手的。」

  對話對話,當然要兩個人你來我往,才叫對話。

  之前的沉默,不過是要敏哥知道有求於人的難堪。

  人就是這樣,姿態放低了,期望也就跟著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錢來的,一開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萬兩,都覺得理所當然,現在能借到五千兩,他都要千恩萬謝了。

  敏哥明顯鬆了一口氣。

  「其實,只是想向大伯母婉轉請求,由大伯母出面寫信給我父親,將我們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緩緩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準備,七娘子還是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秀眉不知不覺已蹙緊了。

  「大哥,這……」

  不要說兩房已經分家,就是兩房沒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難就二老爺的屋裡人說上什麼。

  這個要求,實在是又古怪,又強人所難。

  難怪以敏哥的臉皮,都要不好意思起來。

  「這幾年來,母親一直不在蘇州、京城。」敏哥又扯開了話題,看向了空蕩蕩的萬花流落,「她長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輕輕地嗯了一聲。

  以敏哥的聰明,自然看得出誰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當然也要比一般人更靈通一些。

  「母親雖然在西北常年閉門不出,但是和我們的書信來往卻沒有斷過,時常寫信來督促我們的學業,要我們將功補過,早日學成為楊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談。「我們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讀書,很少和京裡的親戚們聯繫。」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這麼肉麻的台詞,難為他說得有板有眼,義正言辭。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當然也要跟著把戲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從京城的來信裡知道,我和歐陽家那位小姐的親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極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臉的溫煦笑意,「雖說香姨娘也不是處於壞心,只是她一個姨娘,有時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會辦了壞事……聽說最近,她又想給八妹說親了。」

  雖然語調柔和,但話裡還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來這一封京裡的來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歐陽家那位小姐的不對,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給八娘子說親的時候,才會這麼緊張。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來。

  歐陽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讓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諱,又無法向長輩們明說?

  不然,敏哥寫封信給二老爺大罵香姨娘,二老爺只要不是傻的,就不會再把八娘子的親事交給她了不是?

  只是事不關己,她只是聽著,倒沒有發問。

  「母親遠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長難及,她近幾年身子骨不好,我們也不敢讓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說起這事,語調還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樣。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沒有絲毫關係。

  「我們兄弟三人又在蘇州,雖然王家舅舅們也能幫忙,但畢竟是外姓人,在這種事上說不了話。思來想去,只能讓伯母出面,或者把香姨娘送離京城,或者給八妹保媒,總之,弟妹們的親事,我這個做哥哥的是決不會放任香姨娘擾亂的。」敏哥驀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只可惜我口齒笨拙,恐怕很難把事情解說明白,只好冒昧來拜託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讓,「大哥何至於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為八娘子保媒,還是把香姨娘送走,這兩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輕鬆辦到。

  以大房和二房現在的關係,只怕二老爺還愁著沒地方賣人情給大太太呢,更何況這事說到底,還是觸犯了二老爺的利益。大太太稍加發話,他再仔細一查——連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爺還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輕鬆辦到,並不意味著她老人家有興趣助人為樂。

  敏哥和大太太不過是面子情,就算捨了臉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脫。

  只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進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許還有些委曲在內,但這畢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沒興趣瞭解太多了。

  面對敏哥希冀的臉,她只是笑,卻沒有說話。

  平時見面,她不介意演出一場天倫的戲,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顧幾個堂哥的心情,讓他們不至於因為小事,對大房產生惡感,反而得不償失。

  可是說到底,敏哥也不會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關係只可以用貌合神離幾個字來形容。有事相求,不是賣甜頭,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腳。

  難道他是終於找到了慧慶寺一事的線索?

  她耐心地沉默著。

  過了半晌,敏哥也笑起來。

  「明人不說暗話。」他背著手,臉上的懇求一掃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靜的自信。「今日敢上門來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賣的。」

  七娘子不禁暗歎。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臉皮,在官場上就吃不了多少虧了。

  這個人,能屈能伸,人前妥當,人後也有主意,走到哪裡都能掌握局勢,將來在官場上肯定如魚得水。

  就不知道對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麼個看法,是真覺得二太太做得不對,違背了這個年代最基本的道義血親相護,還是另有盤算……

  罷了,另有盤算又如何,就算盤算得再多,也動不了九哥。

  頂多兩家日後繼續貌合神離,也就是了。

  想要擾亂大房——恐怕敏哥還沒那個本事。

  她望著敏哥笑了笑,輕聲回答。

  「小七聽著呢。」

  敏哥於是壓低了嗓音,「今早我進堂屋的時候,腳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沒有及時通報,伯父伯母還在商議朝事——不期然就頓住腳聽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權貴的女兒家中,採選太子嬪的事?」

  七娘子先還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腦海中頓時警鐘長鳴,臉色驟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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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

  冬日的萬花流落特別的冷清,這裡隔著院牆出去就是河道,夏季常常有賣河鮮的小船娘借道經過,水聲、槳聲不斷,到了冬日裡,船娘生意冷清,萬花流落這一帶,很多時候是一整天都沒有一點動靜。

  敏哥良久才慢慢地道,「七妹是個聰明人,想來也能明白我這話的意思。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見的好事……七妹能比五妹、六妹提前收到消息——這份人情,不能說薄吧?」

  七娘子很快就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大老爺一直擔心的,就是太子和楊家沒有多少交情,多少關係。

  會這麼著緊和許家的親事,也就是因為想要拐彎抹角地和太子拉親戚。

  可現在擺著這麼一個採選太子嬪的機會,一旦選上,不要說楊家是不是能就此放心,對太子來說,他對楊家肯定會比之前更放心一些。

  所以世家大族,最喜歡以聯姻結盟,很多事,也只有以聯姻結盟了,兩邊才都能放心。

  這個機會,楊家是肯定不會錯過的。

  而在古代,能進宮侍奉太子,那是天大的榮耀,從此之後,就是數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尤其這一次,一採選進去就是正兒八經的太子嬪,將來東宮繼位,太子妃被封為皇后是自然的,太子嬪也一向有封妃的慣例。

  一旦封妃,那可就是超品的誥命,管你什麼一等國公夫人,什麼藩王妃……都要乖乖地磕頭見禮。

  這是何等的榮耀?鯉魚跳龍門,說的可不就是這樣的美事?

  敏哥會以為七娘子也看重這個機會,也是人之常情。

  也沒有必要讓他知道,自己對這個位置其實沒有絲毫興趣。

  七娘子垂下眼眸,當機立斷。

  「大哥,」她慢慢地開了口,「這份人情,七妹是放在心底了。香姨娘的事,我也會相機向母親進言,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母親的性子,您也清楚,恐怕在慧慶寺一事過後,對於插手二房家事,不會有太多的興趣……」

  敏哥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他微微一笑,笑裡多了幾分自信。

  「這個七妹就放心吧,只要你肯為二房的事說幾句話,就足感盛情了。」

  以敏哥的城府,當然不會把寶全壓在自己身上。

  七娘子看了看敏哥,敏哥也正看著她。

  她忽然不知哪裡起了一股衝動,想要知道敏哥對於慧慶寺的事,到底是什麼看法。

  旋即又壓抑了下去。

  好話壞話,嘴皮子一碰就出來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敏哥心底的想法,自然會被時間揭露。

  至少在現階段,他表現得相當不錯。

  「大哥放心吧。」她慎重許諾,「答應下來的事,小七是一定會辦到的。」

  敏哥細細地審視了幾遍七娘子的神色,這才展顏一笑,「七妹這麼說,我是再放心不過的……日後一飛沖天的時候,可別忘了帶挈幾兄弟了。」

  七娘子怔了怔,才回了一個敷衍的乾笑。

  #

  在外頭折騰了一個下午,又是生氣,又是和人鬥心眼,七娘子才回玉雨軒,就累得往椅子上一倒,什麼都顧不上想。

  勉強休息了一會兒,又換了一身衣裳,出門去給大太太請安。

  晨昏定省,她是從來都不馬虎的。

  才進堂屋就聽見說話聲自東翼傳了出來。

  七娘子忙掀簾子進去請罪自責,「小七來遲了!」

  大太太一見七娘子,頓時露出了一臉的笑,「瞧你氣喘吁吁的,快坐下說話。」

  六娘子並三兄弟都已經在大太太身邊落座了。

  七娘子本待坐到六娘子身邊,但見大太太已經挪了挪身子,給她讓出了半邊座位,也只好靠到了大太太懷裡。

  要是沒有敏哥的那番話,她還不至於對這分外的熱情感到不適。

  可一想到太子選妃的事,七娘子就覺得大太太眉眼裡的笑意,都是衝著自己來的。

  這也不是七娘子自作多情。

  楊家大房就這麼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了。

  六娘子出身低微,雖然漂亮,但以她的出身,恐怕還夠不上太子嬪的位置。五娘子和許鳳佳的婚事,都走到這一步,也很難臨時抽板了。

  大太太的信都發出去了,再追回來當作沒有這事?那也太厚顏無恥了些。

  七娘子的身份,雖然相對太子嬪也低了些,但勝在性子要比五娘子柔和,身份要比六娘子高……

  總不成放著七娘子不抬舉,去抬舉八娘子那個病秧子和庶女出身平庸無奇的九娘子吧。

  難怪大老爺對自己這樣青眼有加,連著給予自己特別的臉面,又把那兩戶人家送到了莊子裡……

  他恐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太子有意在今年選妃吧?

  像選秀這樣的大事,總是要有一段時間的鋪墊和準備,在沒公佈前當然也不會到處張揚。宅門內的女人不知道,也很正常。但以大老爺的身份地位,以他的情報來源,事前肯定是收到過風聲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應和著大太太的家常話,心底已是止不住地思忖了起來。

  這事,該不會就這麼成了定局了吧?

  大太太也就是看著七娘子來了,才高興高興。

  心裡也有幾重的事,沒多久就把幾個孩子們都打發走了,只留七娘子和她說私話。

  又派了梁媽媽去看五娘子,「看看她好些了沒有,再問問谷雨,有什麼想吃的,讓曹嫂子給她做了送過去……」

  就和七娘子歎息,「一天家裡多少事,不是這個病了,就是那個又怎麼了,真是照應不過來。」

  七娘子微微一笑,「母親辛苦了。」

  「這幾年要不是十二姨娘跟著打下手,我這裡也實在是忙不過來。」大太太很感慨,靠在枕邊,隨手拿起七娘子的手細細地看。

  這是一雙嬌嫩白皙的手,只有手指尖有一兩處薄繭,是捻針、握筆留下的痕跡,若不細看,是再看不出來的。

  此時搭在大太太手上,手指微彎……就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樣,嬌柔中透出了怯弱,叫人看了,就心生憐惜。

  這是多年來的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才能養出來的,貨真價實的玉手。

  一轉眼這麼多年了。

  大太太就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過幾年你出嫁了,家裡就更冷清,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不見啦……」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隨口吩咐立冬,「去立櫃的第二個抽屜裡找找,有兩個水晶小罐子,上頭畫了西洋美人兒的,拿出來給七娘子一罐,給六娘子也送一罐。」

  又向七娘子解釋,「是前幾年你二姐從京城送回來的西洋油膏,據說是羊油做的,香噴噴的,最滋潤不過,我看著你臉蛋倒是挺細巧的,就是手上有繭……這陣子就別動手了,日日拿這個羊油膏擦著,不到半月,繭子必退。」

  這麼稀罕的東西,只有自己和六娘子的份,或者五娘子是早得了,或者就是大太太並不準備賞給五娘子。

  七娘子微微沉眸,「小七謝娘心疼……」

  就故意露出了幾分欲言又止。

  大太太不由關切,「怎麼,今兒一進屋臉上就寫了心事,是不是在園子裡有誰給你氣受了?」

  「是大哥……」七娘子就順勢把敏哥的請求原原本本地轉告給了大太太。

  答應了人的事,就要上心去辦,敷敷衍衍,固然可以占一時的便宜,但也可能損失日後更長遠的利益。

  大太太果然大感興趣。「我和你說的不錯吧?這個歐陽小姐若是沒有不對,肥水不流外人田,早就便宜李十一郎了,哪還輪得到敏哥……」

  她就輕笑起身,「先吃飯,吃完飯,再好好念叨念叨這事兒。」

  七娘子侍奉著大太太吃過飯,又回東稍間對坐著喝茶說話。

  大太太的興趣還在歐陽小姐身上,「你說你二姐知不知道歐陽家的事兒?或者你三姨……唉,你三姨這幾年身子骨漸漸的弱下去了,別人家的事,怕是沒那麼多心思探聽……」

  儼然只是想要八卦一番,並沒有為敏哥出頭的意思。

  以大太太的性子,沒興趣趟二房的渾水,實屬常理。

  七娘子暗暗地歎了一口氣,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敏哥的當機立斷。

  以她的來歷,自然知道信息有多珍貴。尤其事關自己的終身,雖說現在知道了,未必能做什麼,但早一天知道,總比蒙在鼓裡來的更好。

  這個人情,自己是貨真價實地欠下了。

  「娘。」她就低下頭緩緩開口。「小七覺得,有句話很有道理。心中有佛,看人是佛,二房雖然和我們漸漸疏遠,但九哥將來,還是要靠幾兄弟幫手,才能在族裡站穩腳跟。」

  大太太神色一動。

  就沉思起來。

  很多事不是憑著一時意氣,說什麼就是什麼的。

  以七娘子的本心,只有比自己更怨恨二房,更希望大房和二房疏遠的。

  但大房人丁稀少,將來大老爺過身,九哥只要本事稍小一點,都可能被人藉故生事裝神弄鬼地找麻煩。

  到時候,當然能多一個幫手就是一個幫手。二房的這三兄弟,如若能和大房站在一起,也是份不可忽視的動力。

  「心中有敵意,誰都是敵人,心中有善意,誰都是朋友。」七娘子委婉進言。「這個忙,當然是可幫可不幫……可就因為不關咱們大房的事,我們大房是立於不敗之地,不會被牽連的,順手拉一記大堂兄,讓他記著咱們的情,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又望向了窗外。

  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你二叔那樣的白眼狼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拉拔二房的這三個侄子,就好似與虎謀皮,誰知道他們心底對我們大房有沒有怨,有沒有恨!」

  大太太說得也不無道理。

  只是到底還是狹隘了些。

  「娘這樣的顧慮,當然是老成之舉。」七娘子就款款為大太太分析,「可是世間事,不是非黑即白,大堂哥又是個難得的聰明人,我們賣他一個人情,也可以借此試一試他的心性,若是知恩圖報,從此對大房親近,也是好事,若是若無其事,並不念著大房的好,至少,我們也是仁至義盡,無可指摘了。大堂哥多年來很少開口求人,若是此事沒有辦成,恐怕就算沒有生怨,也會和我們大房疏遠……將來有朝一日,沒準就會被族裡的有心人利用來生事……」

  大太太不由頻頻點頭。

  「還是七娘子考慮得周到。」

  被七娘子這麼一分析,此事的走向就相當明朗了。

  敏哥已經低聲下氣地求到了七娘子頭上,可見此事對他來說,的確是個難題。

  幫一個忙,對大房來說並沒有消耗多少成本,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卻可以藉此試探出敏哥的人品,人品端方知恩圖報,固然是好,人品不端,也可以及早疏遠打壓。

  可如果回絕敏哥,就等於是少掉了一個潛在的幫手……這個幫手下面,可還有兩個弟弟呢。

  「也好。」大太太就下了決定,「我和你父親商量商量,改明兒給你王家的舅舅寫一封信,問一問這歐陽家小姐到底有什麼不妥——我還真想不出,這究竟是有多荒唐,才讓敏哥都氣成這個樣子,非得要把香姨娘送出京城!」

  七娘子不以為然。

  恐怕把香姨娘送回西北這個想法,在敏哥心裡已經縈繞了不止一日。

  現在只不過是因勢誘導,水到渠成罷了。

  「香姨娘出不出京城,畢竟是二房的事,二叔只要心裡還明白,真相大白後,自然會酌情處罰。」她婉轉提醒大太太,「娘在這件事上,反倒不需要多說什麼,要緊的是幾個兄弟姐妹的婚事,不要又被香姨娘耽誤了。」

  大太太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這幾年來,遇到家中似這樣煩難的瑣事,大太太就好像木偶,七娘子撥一撥,她才動一動。

  她就慈愛地看著七娘子,滿眼都是讚賞,「小小年紀,人情通達……我們家的女兒裡,還是要數小七最聰明!像你這樣的性子,走到哪裡娘都放心,不比你五姐……」

  又開始掛念著許家的回信,「也不知道那封信走到了哪裡,唉,我只盼著你五姐順順當當地嫁進許家,有三姨照看,不至於讓她吃婆婆的虧……」

  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下午的狂態。

  「我……我就是不想嫁進許家!」

  她心中百感交集,好半天才露出一個笑,「娘就放心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

  從堂屋出來,七娘子才注意到屋外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立夏也已經候在了簷下。

  「外頭下了幾滴雨,奴婢有些不放心,來接姑娘回去。」她笑靨如花。

  七娘子心中一暖,忙握住立夏的手嗔怪,「怎麼不進屋等,手都這樣涼了,很該喝一杯熱茶暖暖身子。」

  立夏不在意,「才到了沒多久,打過初更的梆子,姑娘就出來了。」

  又把雨具遞給七娘子,自己快走幾步,喊李媽媽開了小門。

  兩人就踱進了百芳園裡。

  百芳園裡鋪的是青石板,下了雨,繡鞋踩在上頭並不穩當,七娘子扶著立夏,走得相當的慢。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好幾處燈火,還有不知哪裡傳來的鳥叫,越發顯得園內的幽靜。

  七娘子就一邊走,一邊輕聲細語,把敏哥托她辦的事告訴了立夏。

  五娘子的事畢竟牽扯到姑娘家的**,她不可能到處宣揚。

  但立夏身為心腹,很多時候有些事也要告訴她一聲,讓她知道。

  立夏聽得眼神頻閃。「姑娘這是賣了一個大人情給大少爺。」

  和立夏說話,就要比和大太太說話愜意得多。

  「這不能說是賣,敏哥賣我人情在先,我不過是在還他的人情。」七娘子眼神幽沉。「還是那句話,就看這個堂哥是龍,還是蟲了。」

  又輕聲吩咐立夏。「白露姐來過幾次,都說南音還念了我的好,明兒等大哥出門了,你到余容苑去,把今晚太太的話,告訴南音知道,就說我話已經遞了,娘也心動了。然後和南音多套一套交情,送她點不輕不重的禮物……」

  立夏會意地笑了,「奴婢知道該怎麼行事的!」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追著叮囑了一句,「記得別讓她在人前露出對我的好感,免得反而遭忌。」

  「是是是。」立夏只是笑,「奴婢知道怎麼辦事最妥當!」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年紀越大,越沒規矩了,還敢和我頂嘴?嗯?」

  兩主僕就一邊說笑,一邊過了小竹橋。

  七娘子回首望著假山那頭的兩層小樓。

  樓內燈火通明。

  九哥恐怕還在挑燈苦讀吧。

  她不禁就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

  「一番佈置,也不曉得這位小爺領不領情……」

  一邊說,一邊經過了月來館。

  才是初更,月來館卻已經吹熄了燈火。

  重簷飛宇,安靜地棲息在黑暗中,像一頭龐然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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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大膽

  又過了幾天,大老爺終於開始忙碌了。

  鹽鐵是朝廷經濟命脈,不論是哪一處的官衙,鹽鐵司都是人人削尖了腦袋上趕著往裡鑽的好差事,就算是安安穩穩不動歪腦筋,一年下來小一千兩銀子的進項,是絕少不了的。

  要是能在鹽鐵司裡做些手腳,一進一出就是幾萬兩銀子的動靜……大老爺要盤鹽鐵司的帳,又怎麼可能不忙活?

  先盤的是福建的賬本,無數個師爺小吏日夜在總督衙門裡打算盤,福建布政使鄭長青派了最親信的主簿,就住在總督衙門裡,大老爺有一點疑問都是隨時傳人問話,半個月後帳盤出來,十多個吏員不是撤職就是收監,其中不乏鄭家的親信。

  這一下,眾人算是品味出了大老爺的力度。

  楊家是要在江南貨真價實地鬧出點動靜來了!

  連福建省都擼掉了這麼多人,浙江省、江蘇省,還能倖免?

  楊家一下就多了不少訪客,多的是轉彎抹角托了人情上門來說項的。

  「這麼大的事,難道是京裡……」

  也有人擔心是皇上授意,由大老爺出面整肅江南一帶的風紀。

  也有人婉轉勸說,「朝廷裡正是風雲變幻的時候,您也當為自己想想……」

  大太太就只是笑,「男人們的事,我們也管不了那麼多。」

  嘴比蛤蜊還緊,一個准信兒都不肯給。

  大老爺又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代他寫密折。

  「往年都是年先生代寫的,如今年先生身體越發差了,又忙著鹽鐵司的事,你——要仔細,這可不是能隨意玷污了的東西。」

  七娘子捧著紅綾面沉甸甸的折子,心裡也不禁有些微的興奮,「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

  大老爺這才放心口述,由七娘子先往信紙上抄一遍,再謄到密折上。

  「全江南享有密折專奏之權的官員,不過就這麼五六個,」待她抄完了一張信紙,正磨新墨的時候,大老爺就和她閒話。「你李世叔、浙江省的石世叔、福建省的鄭世叔、諸總兵並駐紮福建的畢總兵,都有密折專奏之權,這些人的話可以輕易上達天聽,就算是我們楊家也輕易不能與這幾戶人家交惡。這就是帝王的制衡心術……」

  七娘子只是聽,不說話。

  大老爺也不過是自言自語,宣洩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緊繃。「這一次我在江南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幾家人是一定會密折上奏的,李家、石家、鄭家會說什麼,你爹我心裡有數,只是這諸總兵嘛,可就難說了。」

  七娘子研墨的動作微微一頓,凝眉片晌,低聲問大老爺,「父親是要給諸總兵找些麻煩了?」

  大老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全是讚賞。

  可惜相貌上終究還是不如小六,不然就是入主中宮,也夠格了……

  「這麻煩不用咱們找,東宮自然會安排的。」他往後一靠,微微翹起了嘴角,「我們和東宮之間的交情,還沒深到兩肋插刀的地步吧。」

  看來,太子的做法,終究是讓大老爺有些心淡了。

  似楊家這樣執掌江南的一方霸主,要給諸總兵找點麻煩,包保不露痕跡、無可指摘,但把這事推給東宮,也說得過去:畢竟這一番所為,是出自太子授意。

  不會籠絡人心,就算是已經投靠過來的重臣,也可能漸漸與你貌合神離。太子若是個聰明人,自然品得出楊家這一招後頭的心情。

  七娘子微微一笑,又提筆聽大老爺口述,「戰戰兢兢日夜不安,惟念國庫……」

  大老爺洋洋灑灑,就說了一萬多字。

  又要過信紙刪刪改改,一邊對七娘子解說思路,「以皇上的英明,也明白臣子的無奈,當時站到東宮身邊,無非是為了政局可以平穩過渡。如今太子羽翼豐滿,在立儲的事上再起波瀾,只會讓政局再添波瀾,對盛世名聲有損無益。既然如此,限制魯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遠在京城的皇帝,一舉一動中所包含的心思,被大老爺解讀得絲絲入扣。

  「抬舉魯王,不過是在敲打太子,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昭明二十年皇上那場大病,據說藥材傳送滯難,險些耽誤病情,皇上自從康復以後就再也沒有召見過皇后……這裡面的玄機,你要留神體會。」

  「我們在鹽鐵司鬧出的動靜,小半是為了拔除魯王的爪牙,大半還是為了給國庫多盤點出一些銀兩,展眼就要下西洋了,用錢的地方太多,戶部尚書已經鬧了幾次——只要能見得到銀子,就算動靜再大些,皇上也都不會動怒。」

  「局面,就是要一點點盤活,越騰挪生機越旺盛,你能試探出諸家的底細,可以說是為楊家立了一個大功。」

  大老爺以不惑之年便身居要職,如今知天命的年紀,就已經做到了一品大員,自然是有幾分真本領的。

  這看似風雨飄搖危機四伏的局勢,被他一分析,七娘子反倒覺得楊家穩若泰山,只要不是魯王上台,都只有更好,沒有更壞。

  「小七不過是一點淺見……哪裡敢居功!」她聽得出神,半天才忙謙讓。「要不是爹把得住,算得準,恐怕全家人兩眼一抹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事了。」

  大老爺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最難得小小年紀,這樣穩重,並不居功。

  他就罕見地對七娘子透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就放心吧,爹面上糊塗,大事還是不糊塗的,這些年來,你的聰慧,爹是全看在眼底。」

  「本來想著把你許給你表哥,又怕平國公府親戚太多,人事繁雜,他們京城人眼空心大,未必看得起你的出身,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怕委屈了你。沒想到,太子詹事鄭長春私底下給我寫信,說是今年春下江南採選太子嬪,太子妃孫氏點名要接一個楊家的姐妹進宮做伴,你看,你的因緣可不就來了?」

  太子妃孫氏出身定國侯府,正是二娘子的小姑。

  七娘子心跳猛地一頓,一口氣差點就沒喘上來。

  大老爺卻是難得地起了談興,沒有留意她的表情。「你也知道你娘的脾氣,倔得和牛一樣,要不是和許家的親事都說到這份上了,她沒準還要把主意打到小五的頭上。」

  提到五娘子,大老爺的語調就慢了下來。

  「只可惜,此事未必能成,怎麼說,東宮也實在是有些敷衍……」

  左思右想了一會,又是一笑。

  竟就收住了話頭,問七娘子,「墨都磨一池子了,也不怕沾到袖子上?」

  七娘子這才住了研墨的手,深吸了一口氣。

  「小七沒有寫過奏折……」自己給自己找了個下台階。

  大老爺也就釋然,索性讓七娘子打下手,自己提筆蘸墨,仔仔細細地寫起了奏折。

  站得近了,七娘子才看到大老爺的髮根,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白。

  她又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

  心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身為楊家女,為楊家出力,天經地義。

  又是這麼體面的身份,這麼體面的夫君。

  恐怕對大老爺來說,這就是對她多年小心最大的獎賞吧?嫁進天家,成為太子的嬪妃,自此過著「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的日子,若是僥倖能生下一兒半女,更是為楊家打下了堅實靠山……

  難怪雖然嘴上說著對太子心冷,在鹽鐵司的行動,卻還是如火如荼。

  她就緩緩閉上眼,乘著大老爺專心書寫,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意。

  也只有見步行步了!

  #

  杏花開的時候,許鳳佳終於回了蘇州。

  「胥口前段時間事兒多,這不一有空進蘇州,就趕早來向四姨、四姨夫請安了。」
幾個小娘子一早結伴來請安,才進了堂屋,就隔著簾子聽見了他低沉醇厚的聲音。

  大老爺的笑聲接著傳了出來,「倒是辛苦你了。」

  少爺們住得近,到得姑娘們早不足為奇,最難得今天大老爺也在內院。自從鹽鐵司開始盤賬,眼看著半個多月,他都沒有進堂屋和大太太說話了。

  幾個小娘子魚貫而入,給大老爺、大太太請過安,各自落座。

  七娘子也只能硬著頭皮在梅花桌邊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許鳳佳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挪回眼神和大太太說話,「自從初一之後,一個多月了,胥口那裡忙得不得了,還是第一次登四姨的門,外甥給四姨賠不是了。」

  大太太那裡會和許鳳佳計較這個。

  還在正月裡,他就到杭州去殺人放火了,誰會信許鳳佳整個二月份都在胥口練兵?

  就笑,「年輕人忙一點好,只要是用心差事,就算是你三個月沒登門,四姨心裡也是高興的。」

  幾兄弟看著許鳳佳的眼神卻是都有些怪怪的。

  這少年明顯地清減了,眉宇間更是帶了不少風霜之色。

  如果只是在胥口練兵,又怎麼會練得這樣吃力?

  對杭州的慘案,幾兄弟多多少少,也都有自己的猜測。

  五娘子又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好似在參加葬禮,連七娘子也學她看著腳尖不說話。

  大老爺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眼神連閃,不知不覺就露出了沉思。

  氣氛一時間就有些古怪起來。

  六娘子只好笑著打圓場,天真無邪地問許鳳佳,「表哥在胥口,飯菜還吃得慣嗎?前些日子家裡開春酒,聽做客的太太奶奶們說,北人到南邊來,吃不慣南邊的魚蝦,都惦記著京城的美食呢。」
沒話題的時候,談天氣談美食,是再沒有錯的。

  許鳳佳就笑著回,「還好,我愛吃河鮮,江南風味,也還習慣。只是手下的確有些北方將士吃不慣河魚,只是叫嚷著刺多。」

  哪怕六娘子艷色懾人,他的態度依然是落落大方,雖然禮貌上回望著提問的六娘子,但眼神清澈,並無一點遐思。

  弘哥面露思念,「自從離開京城,再也沒吃過風味上佳的油鬼子……」

  幾個人就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京城的美食,大太太也聽得頻頻失笑,氣氛就漸漸鬆快了起來。

  大老爺的視線就落到了六娘子身上,慢慢地帶出了一點欣賞。

  七娘子卻一徑只是望著許鳳佳的右手。

  透過雪白的袖口,隱約可見他腕間纏著白布。

  看來,這位世子爺在江南造下的殺孽,應當不止於杭州一起。

  她垂下眼,調回眼神沒有說話,若有若無,還能感覺到許鳳佳的眼神掃過了自己額前。

  大老爺又問許鳳佳,「這一次來多住幾日吧?橫豎——胥口的事,該也忙完了?」

  許鳳佳的聲音裡就帶了些笑意,「嗯,胥口已是沒什麼可忙的事,可以交給蕭世叔管帶一段時間,外甥倒是要厚顏在垂陽齋多叨擾幾日。」

  自從去年冬季胥口大營開訓,許鳳佳就只是蜻蜓點水,在蘇州不過住一兩個晚上就走,忙碌可見一斑。

  怎麼現在忽然多出了整塊整塊的空閒,可以在垂陽齋裡閒住?

  大老爺面色不由微微一變。

  旋即又笑起來,「好,巴不得你多住幾日!」

  就起身安頓,「好久沒和外甥說話,鳳佳跟姨夫到總督衙門走走吧,也有些公事要托你轉給廖太監。敏哥、達哥、弘哥也該專心讀書了,這段時間就不要出門,在余容苑安心多練一練八股。」

  三兄弟都肅容應了是。

  看來杭州案時的一點小風波,是應在了這裡。

  九哥一早就要去山塘書院,免了晨昏定省,幾個男丁一走,屋內就只剩母女數人。

  大太太立刻關切地問五娘子,「可是真好了?這一坐就是半日,頭暈不暈?」

  五娘子的病,是真的纏綿成疾了,那一日過後請醫延藥,病勢稍有起色,又立刻反覆,鬧了大半個月才見好。這一次,是她年後第一次出來請安。

  慈母諄諄垂詢,五娘子就算再失魂落魄,也不由擠出了笑,「好多了,就和沒事人一樣。」

  「哪裡和沒事人一樣了?你看看,臉上都瘦得沒有肉了!」

  大太太就拉著五娘子前後左右的打量,口中嘖嘖連聲,一臉的心疼。

  六娘子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角,兩姐妹就一道退出了屋子。

  「你這一向跟著太太出門,都聞到了沒有。」一邊走,六娘子一邊和七娘子說閒篇,「今年年初,說是有一艘船從西洋過來,帶了一批西洋花露,香得不得了,被個鹽商包圓了送人,上回李九娘過來,靠近了都是那香噴噴的味道……」

  才進了百芳園,就聽到身後傳來了董媽媽一疊聲的呼喚。

  「兩位姑娘慢一步。」

  六娘子就沖七娘子擠眼睛,「又要到外偏院做你的刀筆師爺?」

  七娘子也有些詫異。

  大老爺不是才把許鳳佳帶到總督衙門去了?

  就轉身對董媽媽笑了笑,「父親不是這才出門——」

  董媽媽也匆匆地對七娘子一笑。

  卻是急急地拉住了六娘子的手——六娘子對董媽媽笑了笑,已是要往百芳園裡走了,「老爺請您到外偏院說話呢。」

  六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露出了少見的迷惑。「父親叫我到外偏院去?董媽媽,您別是聽錯了吧!」

  七娘子也是一怔。

  望了望六娘子嬌艷的臉龐,又有了幾分了悟。

  董媽媽這才對七娘子解釋,「本來是要去總督衙門辦事的,和表少爺一邊走一邊說了幾句,老爺就進了外偏院……七娘子,老身就先告辭了——費了一番功夫才追上來,怕老爺久等。」

  「董媽媽慢走,六姐慢走。」七娘子忙含笑應酬。

  回過身走了幾步,本待去萬花流落一帶看看春色,無奈卻沒有看春色的心情。

  只好逕自回了玉雨軒。

  才走到一半,遠遠地就望見了一個少年斜倚在南偏門邊上,雙手盤在胸前,雙目炯炯地看著自己這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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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妥協

  七娘子不免遲疑駐足。

  許鳳佳這也太大膽了點吧?

  光天化日之下,園裡唯一的男丁九哥也出門唸書了,他這樣靠在角門邊上,若被人瞧見了,傳出去就又是一段故事。

  許鳳佳卻只是掃了七娘子一眼,就看向了別的地方。

  七娘子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玉雨軒和月來館靠得近,都在院子東南側,說不定,是五娘子想要見表哥也未必。

  她只是對許鳳佳微微點頭,就目不斜視地加快了腳步。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這一帶來往的僕婦又多。

  要是鬧出什麼事來,自己的麻煩可就大了。

  才走了幾步,就看到大太太院子裡慣使的幾個健壯僕婦結伴從長青樓方向疾步走近南角門。

  「表少爺。」為首的正是日常守門的李媽媽。「已是查看過了,果然牆頭有些刮痕,看痕跡還新得很——七娘子。」

  見到七娘子,又忙率眾行禮。

  七娘子心中一動,站住了腳。

  「出什麼事了?」她笑著問李媽媽,「您們這是在——」

  李媽媽面現遲疑,看了看許鳳佳,一時倒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不由得回頭疑慮地望了望許鳳佳。

  許鳳佳就鬆開手慢慢地走近了這一群人,先安頓李媽媽,「辛苦媽媽了,還請你們到西北角的碼頭看看,冬日裡走我們這條河道的人不會多的,務必仔細查看碼頭的繩痕……」

  他看了看七娘子,壓低了聲音,又吩咐了李媽媽幾句。

  李媽媽臉色沉肅,匆匆對七娘子、許鳳佳行了禮,就帶著幾個健僕疾步而去。

  許鳳佳這才示意七娘子隨他站到路邊說話。

  「這段時間,你們出入也要小心一些。」他神色端凝,語調莊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蘇州城這段時間,恐怕要多事了。」

  七娘子早已經心若擂鼓。

  戰戰兢兢地在楊家過了這些年,她早盼著出嫁後過一過清靜的日子。

  可離出嫁的年紀越近,楊家的風波就越多,到現在,好像連人身安全都成問題了。

  似大老爺這樣的朝廷重臣,府裡當然少不了家丁護院,平時出行,也有武師伴當隨從護送,按理說,府邸是決不會有人侵擾的——在江南敢和大老爺作對的綠林好漢,只怕尚未出生。

  只可能是大皇子一系派出人手,要和楊家為難了……

  「表哥這段時間不是——」她不知不覺就問出了口,又忙咬住了下唇。

  很多事心照不宣,並不一定要拿出來談論。

  許鳳佳倒是一怔。

  就仔仔細細地審視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慢慢地答,「是,這一個多月,我人的確不在胥口……你知道我做什麼去了?」

  這話裡除了話家常的親和,還隱隱約約,含了一分緊張。

  七娘子不禁一瞥許鳳佳的正臉。

  這少年也正灼灼地凝視著她,眼中思緒萬千,七娘子一時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杭州的事,的確是鬧得大了點。」她只好婉轉回答,「表哥又受了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種刀頭舐血的事,表哥以後千萬要慎重些……」

  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關心。

  許鳳佳就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這事干係太大,不是我親身帶隊,京裡那位也不放心。」他頓了頓,又道,「偏偏掛了號的那個人太狡猾了些,杭州的事一鬧出來,頓時望風而逃……我追了他十多天,甚至追回了蘇州城,還是追丟了他的蹤跡。」

  七娘子的心頓時往上一提。

  「表哥是怕?」她輕聲細語,好似大聲一點,都會打草驚蛇。

  「狗急跳牆,是他先露出疏漏,被我抓住了杭州一線的馬腳,順籐摸瓜查下去,江南三省二十多個據點全被連根拔起,不將功折罪,他也沒臉回山東覆命。」許鳳佳也露出了憂色,「我就怕四姨夫是文臣,這宅院又大,住的都是你們女兒家,萬一有事,誰都擔待不起。」

  難怪他雖然一身的事,卻還是回到總督府住下,還大有一住幾個月的勢頭——有世子爺親身坐鎮,恐怕就算有誰想對楊家下手,也都要再三掂量輕重了。

  許鳳佳辦事,的確有大將之風。

  七娘子的心就慢慢地平穩了下來,露出了一絲放鬆的笑意,「有表哥坐鎮,就算有什麼波折,想來也一定是有驚無險的。」

  許鳳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後靠到了長廊邊的紅柱上。

  這人就是這個紈褲習慣改不掉,只要有個柱子,就愛靠在上邊交疊雙腿,盤手似笑非笑地看人。

  「話說回來,楊棋,我們也有幾個月沒見了?」

  七娘子的心跳就是一頓。

  不由得飛快地看了看左右兩邊,見沒有來人,才幹笑,「表哥說哪裡話,正月裡不是還見過——」

  「你曉得我的意思!」許鳳佳卻蠻橫地打斷了她的話。

  他灼灼的目光,緊迫地盤旋在七娘子臉上,不肯放過她的一個細微表情,「要不是一進正月就得了那人的消息,我哪會放你逍遙這麼久?楊棋,你那幾句話到底什麼意思,我倒想要聽聽你的解釋!」

  七娘子頓時煩躁起來。

  解釋,解釋什麼解釋,不想嫁就是不想嫁,為什麼非得要個解釋。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她抬起頭大膽地望向許鳳佳,將自己的不屑與煩躁,形諸於外地表現了出來。「牛家崛起,兩家婚事已成定局,恐怕提親的信都在路上了。楊家從來說親都按序齒,三姨說的若不是五姐,太太只用輕輕一句楊家規矩,就能把事兒推脫過去——表哥心裡,難道還不清楚這些?」

  許鳳佳頓時一窒。

  原本輕鬆的態度,也一下緊繃了起來,眼中放出的銳利光芒在七娘子臉上來回掃視,好似一把鋼刀,刮得她痛徹心扉。

  「這事要是簡簡單單就能說成,我又何必頂著家裡的聲浪,拖到今天還不肯上門提親?你當我身後沒有人催逼?只要你肯嫁我,這些事終究可以安排、可以轉圜,我看四姨夫言語間的意思,也有幾分肯了,四姨終究是女流之輩……」

  七娘子煩得輕喝一聲,打斷了許鳳佳的話。

  「別再說了!」

  她定定地注視著許鳳佳,狠著心將冷漠緩緩放出,籠罩在眼中心上,「齊大非偶,平國公家大業大,我不過一個庶女,哪裡高攀得上?不是我的,終究就不是我的,送到我跟前,我也不會要!表哥,你也該學著長大一些,天底下哪有誰能心想事成,總有些東西,是你求而不得的!」

  許鳳佳氣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眸色冷厲,「你——」

  遠處卻傳來了急促的足音。

  七娘子忙整頓神色,作出了一臉的憂心。

  待李媽媽走近了來,就迫不及待地詢問,「李媽媽——表哥都和我說了——真真嚇死個人,可查出什麼不對沒有?」

  李媽媽也是一臉的強自鎮定,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就請許鳳佳和她到一邊說話,「……免得驚擾了七娘子!」

  許鳳佳掃了七娘子一眼。

  也是一臉的若無其事,「不要緊,七表妹的膽子大著呢,你就這麼說吧。」

  方纔的風波,好似已浪過無痕,箇中的暗潮洶湧,卻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明白。

  李媽媽看了看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也顧不得計較太多,就忙著低聲回話,「聽看碼頭的老蒼頭說,前幾天晚上,總有些賣脂粉的小船經過,船夫常常和他搭話,又想請他去吃酒——這可是多年沒有的事,誰不知道我們楊家的下人規矩大,上夜的時候吃酒,抓住就沒了差事……臨近的船夫來討好的,都是送東西,再沒人敢請我們喝酒……」

  許鳳佳神色驀地一整。

  也顧不得七娘子,帶著李媽媽就往萬花流落方向大步走去,「果然盤出了不對……我要親口問問他,李媽媽帶著人,再到衣錦坊去問一問,務必不要打草驚蛇,有誰問起——就說是百芳園裡丟失了東西……」

  李媽媽面色端凝,疾步跟在許鳳佳身後,兩人一邊對話,一邊已是去得遠了。

  七娘子也就轉身回了玉雨軒。

  卻是一路走,一路煩,一邊走,一邊就忍不住唉聲歎氣起來。

  心裡有事,臉上當然不可能沒有端倪。

  玉雨軒的幾個大丫頭本來正在梨林裡說說笑笑,賞著才出了花骨朵的梨花,見了七娘子的臉色,都安靜了下來,跟著七娘子進了裡屋。

  七娘子就勉強按捺下心煩,笑著問立夏,「白露姐的婚期定了沒有?到時候,放你半天假,讓你送她出門子。」

  立夏忙回,「定了是三月三,正想向您請假……方才五娘子派人些蜜煎的無花果過來,姑娘可要嘗嘗?」

  自從七娘子打了五娘子那一巴掌,兩姐妹人前還是一如既往,到了私底下,卻很少互相搭理,關係陡然就冷淡了下來。

  從前兩姐妹也不是沒有口角,但七娘子自然不會和五娘子計較,過了幾天打量五娘子消了氣,打發人送點東西上門,見了面再軟語溫言賠個不是,也就順理成章地把那一點點口角消彌於無形了。

  可是這一次,七娘子卻是反常的強硬,不要說私底下送東西上門,就連見了面也不給五娘子好臉色看。

  反倒是五娘子先行服軟,派人送了蜜餞上門求和。

  七娘子心緒正是煩亂的時候,聽到五娘子三個字,更是多增了一股心煩,只隨意吩咐立夏,「收起來就是了,現在沒吃零嘴的心思。」

  托腮出了半日的神,才收拾起心情寫了幾篇大字,慢慢地將煩心事,都放到了腦海後頭。

  #

  一轉眼就是小半個月過去了。

  就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幾個小娘子,都知道衣錦坊裡駐紮了許鳳佳的一營親兵,平時很少隨世子爺出門,只是在衣錦坊內閒逛,這幾日下來,也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煩。

  許鳳佳本人倒是忙碌得很,跟著大老爺東奔西跑,不是去總督衙門辦事,就是被權貴人家請去吃酒,每日裡早出晚歸,很少有在府中閒住的時候。

  五娘子對此保持沉默,只是六娘子難免好奇,「表哥按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真不曉得怎麼會放縱手底下的這一營兵馬惹是生非……」

  七娘子心中有數:想引蛇出洞,戲就要做到十分。

  直到這時候才看得出大老爺夫妻倆的城府。

  不要說大老爺,就連大太太都是若無其事,要不是眉宇間帶了心事,這半個月犯了兩次哮喘,七娘子還真要以為大太太是貨真價實的不知情了。

  大老爺更是行若無事,進進出出毫不顧忌,在浙江省的動作一點也不小,只是這小半個月,就有**個官員落馬,其中就不乏當時由他口述,讓七娘子寫信過去示警的人家。

  和鹽鐵沾邊的人家,哪一個手裡能乾淨得了?年先生手底下盤出來的帳,更是清清楚楚、罪證確鑿……朝廷裡魯王又被彈劾侵佔民田侵擾藩屬住民,正是自顧不暇的時候,這一輪狂風驟雨一樣的攻勢到了此刻,才是風雨最密集的時候。

  皇上又在這時候傳出了身體欠佳的消息,傳令江南,將歐陽家的幾個良醫徵召進了宮廷,權仲白也再度住進了掖庭寸步不離。

  朝政在這一月間,已是風雲變色,有了山雨欲來的意思。

  五娘子在這當口偏巧又病了,恰好歐陽家的良醫不在,大太太又鬧著打聽哪家醫生好,鄭重請上門來開藥,府內府外,天天都不得消停。

  七娘子也就順勢進了月來館探病。

  這幾個月來,五娘子真是越發見瘦。

  眉宇間那股子少女特有的毛桃似的青澀,一下就隨著豐滿的臉龐一起消失了,越發顯得眼若秋水,眉似遠山,有了女兒家的嬌媚之意。

  識得情滋味,有了心事,自然而然,就少卻了那股理所當然的天真與任性。

  只是安安靜靜地靠躺在床邊,垂下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斑斕虎,見到七娘子進來了,才一抬眼笑著招呼,「七妹來了。」

  和上次來探病的時候,那股子近乎偏執的狂熱比,這一次,她的表現就正常多了。

  太正常了。

  七娘子心底還有三分提防,客客氣氣地道了聲,「五姐可大安了?」就隔得遠遠地,在板壁邊上的圈椅上坐了下來。

  五娘子垂下眼,嗤地笑了一聲,沒有答話。

  只是在這一聲笑裡,還有她慣常的頤指氣使,所剩下的一點影子。

  「大安?」這話裡多了一分憤世嫉俗的味道,「含混著能過得去就行了,什麼大安不大安的,誰在意。」

  五娘子從前是再沒有這樣的語調的。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正是心熱的時候,又是一路萬千寵愛地長起來,雖驕縱,待人卻也帶了坦承,光風霽月胸懷灑落、自有一股懾人的魅力。

  現下識得愁滋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收了起來,隨之不見的,還有過剩的自信與自愛。

  七娘子微微皺眉,心底浮現出少少惋惜,旋又釋然。

  每個少年少女,誰不要經過這樣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還有誰會在乎你?」她皺眉輕責,「五姐,自尊自重四個字,你是不記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來。

  垂首撥弄著斑斕虎的薑黃色皮毛,半天,才慢慢開口。

  「前不久娘再問我的時候……我點了頭。」

  絲絲縷縷的傷心,終於初現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說——」

  「我對娘說,表哥是個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門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視著她。

  雙眸黑嗔嗔深不見底,就像是兩顆黯淡的黑曜石。

  「楊棋,聽了這話,你——後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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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情義

  七娘子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雖然生怕五娘子衝動之下,作出無可挽回的蠢事,鬧得閤家上下臉上都不好看。

  但聽聞她就這樣乾淨利落地向現實妥協,心中也難免有些微微的悵惘。

  心中無限情緒流轉,漸漸沉澱出的,還是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

  五娘子又哪裡聽不出七娘子的心情。

  雙眸更是暗沉得怕人。

  她低下頭,輕輕地感慨,「有時候,我真的很難喜歡上你。」

  五娘子不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態度了。

  可是每一次她這樣說,七娘子總覺得她真正無法喜歡的,是她自己。

  「那一天你和表哥在月來館附近說話,被谷雨看著了,回頭告訴了我。」五娘子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我就站得遠遠的看了幾眼……你別以為我是傻子,楊棋,你的心事,分明就寫在了臉上!」

  看來那天在百芳園裡,終究是莽撞了。

  七娘子沉眸望住了腳尖,不說話。

  「這門親事說給我,我不情願,表哥也不情願,你難道就情願?」五娘子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不管不顧地發洩,「本來是三廂情願的好事,你為什麼非得鬧成現在這個樣子……鬧到這樣,你開心嗎?」

  話到了最後,已是帶上了哽咽。

  七娘子心頭的酸楚,一下就被勾得沸沸揚揚,好似滿天的大雪,在身邊堆積成災。

  「我開心不開心,重要嗎?」她垂頭低語,「五姐,我再教你一句話,再不會有錯的……你要記住,天底下最在乎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你能把自己管好了,再來操心別人的事也不遲。」

  五娘子撇了撇嘴。

  「無情無義。」

  這四個字又輕又飄,帶了微微的不屑,又有說不出的無奈。落到七娘子耳朵裡,就好像一根針鑽進了心底,一下就痛徹心扉。

  她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屋子。

  沒過幾天,五娘子就康復了。

  到底年紀小,元氣足,吃了幾貼藥就和沒事人一樣,又是那個一臉傲氣的小姑娘,從腳趾到頭髮尖,都透了趾高氣昂幾個字。

  對七娘子也像是回到了以往亦敵亦友的關係,較勁中又含了一絲關心。

  只是在無人的時候,眼角時而閃過的一縷情緒,叫人知道這位少女,終於是多了幾樁心事。

  許鳳佳卻是越來越陰沉。

  幾次請安的時候撞見他,七娘子都能感覺到他週身的氣壓硬是要比旁人低。

  掃向七娘子的神色更見陰厲,隱隱,還有些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家提親的信還是沒到,七娘子懷想,這裡頭許鳳佳也一定承受了不輕的壓力。

  只是到現在,五娘子已經屈服,兩人的婚事幾乎已成定局,她並不認為許鳳佳能只手扭轉乾坤。

  單單是大太太這關就絕過不去,這麼好的女婿,不是五娘子的,也就不會是楊家任何一個女兒的夫君。

  但到底少年意氣……

  真是日夜懸心,生怕許鳳佳破釜沉舟硬是要上門提親,搞得全家人臉上都下不來。

  只是許鳳佳又忙碌,一天到晚的不著家,自己又要顧慮到男女之別,不好主動找他私話——傳出去,自己的名聲可就別想要了。大秦對女性名節的要求,終究是要比現代更嚴厲得多。

  左思右想,也只好請九哥出面做說客了。

  #

  請九哥出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塘書院功課重,九哥住得又遠,來回通勤,就要消耗不少時間,更不要說九哥很懂得給自己加功課,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十個時辰都拿來讀書。

  要找他說話,還得瞅準了小少爺有空,才能上門打擾。

  七娘子就乘山塘書院的休沐日,進了及第居。

  這是個不大的兩層小樓,裡外三進的屋子,裡裡外外都種滿了杏花,取的是曲江紅杏的吉祥意頭。正值花期,裡裡外外的紅白杏花開滿了一枝頭,蜂蝶喧喧鬧鬧上下飛舞,倒也有了幾分春意,饒是七娘子滿腹的心事,也不由得在花下駐足,含笑抬頭賞了賞春色。

  「這幾年,及第居的杏花倒是開得越來越好了。」就一邊和上元說笑。

  上元身為玉雨軒現在的第二個大丫環,自然也要跟著她出來走動。

  上元微微笑,「等到九哥及第那年,想來會開得更旺盛的。」

  七娘子身邊的幾個丫鬟,都是穩重中帶機靈的性子,上元雖然年紀不大,但觀其口齒,已十分老成。

  兩個人正在說笑,及第居的大丫環玉版已是忙著出屋招呼,「七娘子難得到及第居來坐。」

  眉宇間又現出了少許為難,「只是表少爺也剛到,正在裡間同九哥說話。」

  七娘子微微一怔。

  旋即就會意過來。

  山塘書院半個月就休沐一日,九哥平時早出晚歸,許鳳佳也是早出晚歸,兩個人要碰面說話,也只有乘今天的休沐日了。

  畢竟男女有別,許鳳佳和自己說話,時間一長,容易惹人疑竇,讓九哥傳話,也不失為一個好渠道。

  就算不是自己這事,最近家裡也還有很多事需要告訴九哥,至少這出入小心四個字,就是要鄭重傳達的。

  「那我等半下午再過來。」她笑著拉了玉版的手,「前兒聽白露姐姐說,你爹病了,這陣子可大好了?」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寒暄了一番,玉版親自伴著七娘子往外走。

  沒走幾步,屋內就有了動靜。

  簾子一掀,許鳳佳大步邁出了屋門,九哥跟著急急地追了出來,「表哥慢走一步——」

  幾個人面對面,都一下怔住了。

  許鳳佳神色陰霾,雙眼若電似的,在七娘子臉上只是一瞥,就重重地哼了一聲,加快腳步出了院子。

  玉版大為尷尬,「這個表少爺,怎麼這樣不……」

  看了看七娘子,頗有為她抱屈的意思。

  九哥卻喝住了玉版,「這是貴客——你少說幾句會啞巴?」

  臉上也難得地多了幾分嚴厲。

  七娘子也顧不得安撫玉版,忙和九哥一道進了及第居。

  及第居說是兩層,其實內部已經上下打通,只有西翼一層小小的仙樓,樓上樓下,都擺滿了黃楊木書架,書架上擠擠挨挨層層纍纍,都是各色各樣的書本,九哥日常起居,卻是在挑高二層的東裡間內。

  既然是七娘子來說話,自然是往東裡間讓,七娘子卻偏偏沒有進去,只是在西裡間的大立櫃書架前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本書來看。

  待到玉版並棉連上過了茶退出了主屋,才問九哥,「怎麼把表哥鬧得那樣不高興?」

  九哥抱著手靠在書架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七娘子。

  半大的少年郎,雖然還有未知世事的生澀,但心機已是隱而不發,很有了幾分深沉。

  「表哥的心事,七姐難道不明白?」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一邊說,一邊帶著七娘子往東裡間走。

  「你要死啊?」七娘子難免四顧,生怕這話被人聽去了,又是一場故事。「說話也不曉得委婉些。」

  九哥聽出破綻,不禁就是一笑。

  卻也沒有揪著空子窮追猛打,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七姐的玉雨軒風雨不透,我的及第居裡,也都是能讓人放心的丫鬟。在我這裡說話,是盡可以放心的。」

  這孩子從小就有些**,連七娘子都不甚了了,當年輕紅閣前的一幕,背後隱然就有幾個身影,連七娘子都摸不透她們的身份。

  這一點,倒是很像大老爺。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東裡間,九哥把書案前的椅子給七娘子坐了,自己倚在書桌上,低頭沉思許久,才慢慢笑,「表哥這一向什麼事都不順,公務又忙,這一遭找我,是吐苦水來的。」

  「他要追捕的那個人還沒有消息?」七娘子不禁關心地盯著問了一句。

  旋又明白過來:若是捉住了這人,只怕早就鳴金收兵,把親兵遣回胥口了,又何必在垂陽齋居住。

  看來許鳳佳是公務也忙,私務……也不省心,這幾個月裡外交煎,日子的確是過得不大舒心了。

  「嗯,還沒有消息。」九哥臉上也多了一層陰霾,「據說這是魯王身邊最信重的家臣,這幾年在江南的幾樁風雨,都是他鬧騰出來的。東宮忌諱此人已久,這一次會把表哥派到江南來,還是為了拔除掉這根肉中刺,只可惜此人身手高超行蹤詭秘,居然在杭州還是被他逃了。」

  他就若有若無地,探詢地望向了七娘子,「表哥現下就是以身作餌,我很擔心他反而玩火自/焚呢。」

  拿自己做餌來釣魚,還是釣一頭手裡人命纍纍的大魚,許鳳佳也實在是太行險了些。

  七娘子難掩關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表哥要是出一點事,我們楊家也難辭其咎……父親和你都該勸說著表哥……」

  望著九哥眼裡越來越重的笑意,她的聲音也漸漸地小了下去,終於消融在一片寂靜中。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下來。

  九哥細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容顏,半天才不禁笑歎。

  「你分明就喜歡表哥……七姐,你說實話,你為什麼不願意嫁進許家?」

  七娘子咬了咬唇,難得地露出了無奈,「善久,又來了,當時在玉雨軒,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不信。」九哥輕輕截斷了她的話,「這輩子我最想要你開心如意……還有什麼樣的夫婿,能比得上表哥?年少有為、出身富貴,最難得對你一片深情,將來過門,縱使前兩年難了些,只要夫妻同心,又怕什麼?」

  少年郎就是這樣,好似只要喜歡兩個字,就抵得過之後十數年的辛苦與掙扎。
只是九哥語意摯誠,七娘子也聽得出來,他的確是以許鳳佳為難得的良配,真心希望自己能嫁進許家,享盡平國公府的榮華富貴。

  不禁又想到了當年九哥在病床上的幾句話。

  畢竟是富貴鄉里長大的孩子,提到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嫁入高門……也怪不得九哥。

  越融入這個時代,七娘子反而覺得自己越孤獨,五娘子是這樣,許鳳佳是這樣,連九哥都是這樣,越發顯得她的顧慮一片傖俗。

  「我今天過來,就是要吩咐你,表哥再和你提親事的事,你務必要好好勸阻,轉達我的意思。」她迎視著九哥,語調堅定,「我相信以表哥的傲氣,不會做牛不吃水強按頭的事,就算他來提我,太太也不會答應,就算太太答應,我本人也不會答應……這主意我已經拿定了,善久,你懂我也好,不懂也罷,這話,一定傳給表哥聽見,好嗎?」

  九哥就沉默下來,望著七娘子半晌,欲言又止。

  「好。」終於,他頹然答應。

  七娘子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她相信以許鳳佳的心高氣傲,是一定不會娶進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新娘的。

  不論他之前準備了多少手段,得不到自己的配合,想要繞過大太太,那也是千難萬難。

  更不要說大老爺現在對自己有了別的安排……

  這門親事在私底下經過這麼多波折,終於還是有了回歸正軌的跡象。

  九哥又低頭悶悶地問七娘子,「那你的意思,是想讓五姐嫁進許家……」

  「不是我的意思如此,是本來就該如此。」七娘子不免無奈。

  分明自己也是程朱禮教的受害者,怎麼搞的反而像個棒打鴛鴦的喬太守。

  「以五姐的性子,能嫁進許家,已經是最好的歸宿。」她的話裡未嘗沒有些指責,「封公子遲遲沒有音信,兩家更是恩怨糾纏,婚事難成。她要是嫁進別家,還不如嫁進許家,三姨喜歡她的性子,是一定會護著她的。」

  以五娘子的身份,是肯定要嫁到門當戶對的人家的,在這個範圍內,許家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九哥想要成全五娘子的一片癡情,不能說沒有姐弟之情在裡面,但也不能說沒有自己的私心。

  只是到底年小,不懂得很多時候,一份感情不一定要表達出來,深藏在心底,也不失為最好的結局。

  九哥的頭就越來越低,「可……可五姐不是和表哥說了,她不想嫁進許家嗎?」

  七娘子就是一驚,「你怎麼知道?」

  那天迴廊上的一番對話,說起來,知道的人也就是三個當事人,還有那個叫做連魚的小丫鬟……

  九哥也是一震。

  這才曉得自己說錯了話,露出了一些羞赧。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就帶了些倉促地敷衍,「閤家上下,能瞞得過我的事,只怕還不多呢。」

  七娘子看著九哥的臉龐,就很好笑。

  本事沒多大,傲氣卻沒有多小。

  「那你知不知道,今年春天,朝廷要派人採選太子嬪的消息?」她就問九哥。

  九哥猛地一震,雙眼一下大亮了起來。

  「真有此事?你是聽誰說的?!」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走動了幾步。

  七娘子含笑看著九哥,只是不說話。

  九哥也不在意,雙眉緊皺,兀自就盤算了起來。

  過了一會,他看了看七娘子,眼神又慢慢地黯淡了下來。

  「可惜七姐對這個位置,怕是更沒有興趣啦!」他唉地一聲,喃喃自語。

  七娘子不禁抿唇輕笑。

  雖說隔著千百年的思想差距,以至於兩姐弟之間溝通不良,但九哥心底,畢竟還是很疼自己的。

  她的心事,他不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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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7.刀光

  玉雨軒的梨花漸漸地都含苞待放,答春風的桃花也有了香味。

  昭明二十四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進了三月天氣才和暖起來,雨水淅淅瀝瀝,卻還帶了冬日的陰冷。

  三月初,魯王也終於有了動作。

  御史台像是忽然間發覺大老爺的江南總督做得不夠稱職,十餘天內,朝中就多了百多封奏折彈劾大老爺「擅專威福、挾權自重」,又提出江南鹽稅多年來積弊沉重,是大老爺中飽私囊------

  而秦家、許家、孫家卻都反常地沉默,大老爺也若無其事,只是忙著將去年秋冬二季的稅賦平准入庫。

  大太太雖然整夜整夜的睡不著,面上卻也是一片風和日麗,甚至還主動請李家並諸家上門吃春酒。

  全江南能和楊家來往的,也就是這兩戶人家了。

  李太太欣然赴約,諸太太卻托了病沒有來。

  大太太索性就在百雨金裡擺了兩張小桌,讓姨娘們出來陪李太太帶來的劉姨娘、馬姨娘說話。

  兩家頗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了——一般人家請客,是不會讓姨娘們出來見人的。

  「我想著,橫豎也不是別人家。」李太太春風滿面,和大太太嘮家常,「這兩個姨娘又都是府裡出名的賢惠人,能帶著到楊家做過客,在我們李家那就有了體面。」

  大太太只好笑,「可不是?自己人自己人,不必講究那麼多虛禮。」

  她自己卻帶了李太太在聚八仙裡吃酒說話,兩個太太在東裡間開了小桌,幾個女兒家放到西裡間,大家各自方便。

  私底下又吩咐七娘子,「你五姐這些天一直落落寡歡,今兒有別家的姐妹過來說說話,興許能好些,就別到我們跟前來立規矩了。你帶著五姐好好樂一天,啊?」

  親生女兒,自然看得著緊。連五娘子偶爾流露出的落寞,都瞞不過大太太。

  話雖如此,席間的氣氛卻還是很沉悶。

  不止是五娘子,李家的九娘、十娘也都是一臉的心事,就連一向是開心果的六娘子,都是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更不要說七娘子自己也有一肚皮的煩惱了。

  一頓飯吃得就很沉悶,反而不如在解語亭裡吃酒的男眷:大老爺的笑聲往往越過水面,都傳到了聚八仙來。

  幾個小娘子望著滿桌子的時鮮,都是吃了幾筷子就住了口,一個個不是托腮凝思,就是垂首擺弄裙角,反倒是五娘子來活躍氣氛。「一個個都到了有心事的年紀了?往常來百芳園,新鮮得恨不得上躥下跳,今日學淑女,裝得倒蠻像的——我聽說九娘定親了?」

  李九娘頓時露出了愁容,「噯,再不要提這件事了,這門親事倒不如不成的好!」

  七娘子掃了九娘子一眼,細聲向五娘子解釋,「九娘子的嫁妝------」

  五娘子登時會意。

  就一掃門簾,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李九娘是庶出,當著外人這樣說話,傳到李太太耳朵裡,肯定落不了好。

  就又和七娘子一起岔開了話題,問十娘的婚事,「十娘子又是為什麼不開心?」

  十娘子卻是傷心自己屋裡去世了的一隻小貓。

  幾姐妹頓時熱鬧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都推五娘子屋裡的斑斕虎和七娘子院子裡的百靈鳥養得最好,多年下來平平安安,斑斕虎年紀雖大了,卻還極精神,七娘子屋裡的那只百靈,也是越老越愛叫。

  五娘子就笑嘻嘻地向七娘子擠眼睛,「那只百靈七妹當然伺候得好,有來頭呢!」

  「有故事?」就連李九娘都精神起來。

  七娘子卻是看著五娘子出了一回神。

  五娘子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不對,好似她不過是開了一個最普通的玩笑。

  她好半天才笑,「別聽五姐胡說八道------好端端一條生靈,當然要伺候好了不是------」

  屋內的氣氛就活躍起來,大家鬥了一會嘴,又相邀去小香雪蕩鞦韆、打雙陸。

  幾個小娘子一哄而散,五娘子拉著李家的兩個客人走在前面,反倒是六娘子有意慢了一步,叫七娘子陪她去淨房。

  「你說李太太這次來,是為了什麼。」她一邊洗手一邊問七娘子。

  眉宇間又有少女的羞澀,又有些含而不露的憂心,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又自言自語,「五姐婚事沒定,總不會就上門來說十一世兄的事吧------」

  七娘子不禁抿唇笑話她,「怎麼,就這麼迫不及待?」

  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罕見地在嬌憨外,有了一絲形於外的精明,讓她嬌嫩的容顏,一下就多了一股懾人的艷光。

  「倒不是我迫不及待。」此時此刻,她哪裡還有那股天真不知愁的氣息,言行之間斬釘截鐵,竟是爽利乾脆,「這次過來,我看李太太對我態度變得多了,本來一見我就是親親熱熱,恨不得把我揉碎進懷裡,今日卻是淡淡的,連個笑都沒有------」

  七娘子也不是全知全能,李太太和六娘子見面時的神態,她卻沒有留意。

  聽了六娘子的話,就是一怔。

  「上回爹把我叫到外偏院去,叫我念了幾封信,就嫌我認字不多,居然念出白字,又說我行事粗疏沒有分寸,說是要請兩個知曉禮儀的媽媽進來教導我的起居。」六娘子也沒有留心七娘子的表情,低頭撣了撣身上的灰,「你說,該不會是李家嫌七姨娘出身低微------怕我丟了他們家的臉,才會------」

  七娘子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真是關心則亂,以六娘子的聰慧,都有患得患失的一日,居然會把大老爺的安排,聯想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這些天我們家是外鬆內緊,李家又何嘗不是強顏歡笑,兩家關係緊密,李家也不知道為父親做了多少檯面下的事,一旦出事,兩家都要傾覆。李太太心裡有事,對你冷淡一些,也是常事。再說,你是楊家女兒,正兒八經的小姐,李家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嫌棄你的家教的!」她只好婉言開解。

  看著六娘子的如花俏臉,心裡卻是感慨良多。

  長得漂亮,有時候還真不是好事。

  六娘子稍微放下心來,「我還以為------」

  自己想了想也不由失笑,「哎,真是胡思亂想了,她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她呢。」

  就招呼七娘子,「快走吧,五姐等得要心急了!」

  七娘子看著她的背影,咬了咬唇,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有些事沒成定局,還是不要從自己嘴裡出來好些,免得招惹亂了六娘子的心思。

  她就出了西裡間,追在六娘子身後出了聚八仙。

  「五姐古古怪怪的,這一向精神倒好了。」六娘子已經拋開心事,又成了那個天真嬌憨的絕色少女,「我想著等你玉雨軒的

  梨花開了,我們採些回去做乾花呀?還有答春風的桃花,沒過多久,瓊花也要開了------」

  風兒就把聚八仙東裡間的說話聲,吹到了她們耳邊。

  「這話說得也是------免得觸犯了那位的忌諱,還當我們不把殿下的好意放到眼裡------」李太太的聲音有些含糊,但語調卻是少見的認真嚴肅。

  又傳來了碗碟的碰撞聲和大太太的輕笑。

  「您這話說得在理------」

  看來,兩個太太正在議論朝局。

  六娘子和七娘子相視一笑,七娘子挽住了六娘子的胳膊,「好久沒到小香雪蕩鞦韆了------」

  一邊家長裡短,一邊離了聚八仙。

  遠處的南音班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住了唱。

  「上回七姨娘給我帶了玫瑰腐乳------」六娘子興高采烈。

  七娘子一邊聽一邊附和,漸漸地,她覺出了一點不對勁。

  解語亭方向怎麼忽然安靜了下來?

  幾個大老爺們坐在一起,說話聲、碗盤聲、鑼鼓聲、尖嗓子的優伶聲,都是少不了的。

  怎麼背景音裡,解語亭那一塊的噪音忽然一下就全靜了下來。

  她不由住了腳步往回探看解語亭的方向。

  隔得遠,只看到亭子裡的人都站了起來,烏泱泱的一片人頭聚在角落裡爭先恐後地往外挪,另一角卻有什麼東西一亮一亮的,叫人一時倒看呆了。

  六娘子也跟著七娘子往回看,一臉的納悶,「嗯?出了什麼事?你看走在最前頭的是不是父親?」

  果然,跑在最前頭的中年文士面沉似水,腳步飛快------不是大老爺又是誰?

  七娘子心頭一緊,反射性地在人群中尋覓起了九哥的身影。

  「恐怕是出事了。」她一把攥緊了六娘子的手,「我們到聚八仙裡避一避!」

  不管解語亭出了什麼事,她和六娘子兩個小姑娘都不可能幫得上忙,只能添亂。

  六娘子也已經覺出了不對。

  「走。」她倒要比七娘子還沉得住氣,拉著七娘子一路小跑回了聚八仙。

  聚八仙裡的丫鬟婆子也都察覺出了不對勁,多有在門口盼望議論,上前迎接的,兩個小姑娘也顧不得和這些下人夾纏,相繼敲門進了東廳。

  大太太和李太太也正透過窗子遙望聚八仙裡的景色,兩個太太都是面有憂色,大太太還好些,始終保持了鎮定的態度,李太太卻已經嚇得清淚滿臉。

  「來了就坐吧!」見到兩個小姑娘,大太太隨口安頓,又吩咐門口的立冬,「門關緊一點!」

  立冬便忙又給門加了一道閂,一臉驚懼地看著窗外,只是發呆。

  六娘子和七娘子於是一左一右把大太太夾在中間,都透過窗戶看著解語亭裡的景象。

  從聚八仙這裡看出去,隔了長廊上的一個梅花窗,可以望見解語亭,原本是蘇州園林的借景設計,不想今日卻起了大用。七娘子一眼就看出來原來亭子一角立了一個灰袍人,正和許鳳佳在亭子中相鬥,之前那亮閃閃的光,卻是兩人手中的兵器所發出的。許鳳佳一身玄色衣物,在日光下好似一隻大蝙蝠,進退鬼魅,那灰衣人卻是出招剛猛,和許鳳佳鬥得旗鼓相當,只是許鳳佳雙手似乎都拿了匕首,左手的攻勢尤其猛烈,那灰衣人卻是漸漸地落了下風。

  饒是六娘子膽大,也不由微微一個驚呼,「那——那是——」

  「不過是個走投無路鋌而走險的賊人,身手略微高超一些罷了。」大太太卻出乎意料地嚴厲,「一驚一乍的,像什麼樣子!」

  事態緊急,幾個外男又都有了年紀,也就沒有迴避,互相點了點頭就算是見過禮了,都擁到窗戶前盯著解語亭裡的動靜。敏哥正好就站在了七娘子的身邊。

  「怎麼會------」七娘子不免細聲問他。

  敏哥面沉似水,搖頭低聲答,「這人像是泅水從池子底下進來的,忽然從亭子下頭刺穿了地板上來,要不是世子反應靈敏,一下就踩住他的刀刃,恐怕------」

  政治風雲演變到現在,變成了人身威脅,七娘子不禁臉色她慘變,死死地盯著窗子,不再說話。只可惜窗戶前人多了,她看得實在不分明,只隱約看到許鳳佳似乎露出敗象,被逼退了幾步,眾人就又都驚呼了起來。

  李太太更嚇得聲音發顫,「老、老爺,這、這人是什麼來頭?若是那位手底下再多一個------」

  她沒有說完,但眾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魯王手底下這樣的刺客再多幾個,李太太勢必將睡不安寢。

  大老爺就似笑非笑地掃了李老爺一眼,一時沒有說話,年先生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李老爺就擦了擦臉邊的汗,聲音也透了緊繃,「不要胡說八道!我們家的池子是死水,刺客就算想進,也、也進不來!」

  大老爺和年先生交換了幾個眼色,都微微笑。

  敏哥微垂下臉,眼底也露出了幾許不屑,九哥更是聲音清亮,「世叔世嬸請勿擔心,此人身手頂尖,恐怕萬人裡也找不到第二個了。這一次也是中了表哥的誘敵之計,否則,高牆大戶,哪裡這麼容易就潛進來了——表哥心裡有數,不會出事的。」

  最後一句話,卻是隱隱在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果然露出了少許寬慰之色,又想起來問立冬,「幾個姑娘們都安頓好了沒有?」

  「已經派人過去安撫在月來館,不叫輕易出門了。」答話的卻是新進門的叔霞,這位十二姨娘面上透了憂色,行事卻還是分毫不亂。「幾個小姐還不知道出事了,看著都很高興。」

  大太太就緩緩鬆了一口氣,回身自嘲,「不看了不看了,看得我心裡發慌。他倒是藝高人膽大——這要是出一點事,我拿什麼去見三姐?」

  李太太也趕忙陪著大太太坐下來喫茶,一邊拭淚一邊安慰大太太,「世子爺心裡有數著呢,刀光劍影裡滾出來的人,哪裡會在乎這一點陣仗。」

  自從知道這只是許鳳佳的誘敵之計,她就鎮定了不是一星半點兒。

  七娘子在角落裡默不吭聲,明眸似水,將一切反應盡收眼底。

  只是卻來不及思考,也無心去思考,全副心思,都放在瞭解語亭裡那遙遠的,渺小的身影中。

  不知不覺,她攥緊了手中嬌嫩的柔夷。

  六娘子訝然望著七娘子,又看了看解語亭方向,一抿唇,垂首沉思不語。

  此時解語亭中形勢大變,兔起鶻落之間,終於有一個人轟然倒地。

  眾人一片驚呼,大太太起身一看,見那灰衣人上前似乎要揮刀,頓時翻了個白眼,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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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生存

  驚呼聲中,許鳳佳一個鯉魚打挺,又是幾個身形交錯,形勢剎時間倒轉過來,那灰衣人跌倒在地,被許鳳佳一腳踢到了亭子角落裡,似乎已經暈了過去。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叔霞又忙扶起大太太張羅著要茶要水,拿了熱手巾敷額頭,又給大太太掐人中,鬧了半日,待得男眷們都出去探視許鳳佳,叔霞又要了鼻煙來給大太太抹了些在人中上,大太太方才打了好幾個噴嚏,悠悠轉醒。

  一醒來就著急問,「鳳佳——鳳佳——」

  竟是慌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待到得知許鳳佳那一下是詐敗誘敵,本人似乎並未受傷,這才徹底放下心來,按著胸口喘息個不住,「日後再也不敢把他留在家裡了,真是人都能嚇出毛病來!」

  又關心七娘子,「你看你看,臉都嚇白了,可憐我們小七嬌生慣養,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

  別說孩子們,就是李太太都嚇得面色煞白,幾個人吃過了幾輪茶,才慢慢回復過來。

  「這個世子爺,膽子也太大了!」李太太驚魂甫定,還拍著胸口。

  大太太就慢慢解釋給李太太聽,「也是不得已……這個人虎視眈眈,在蘇州不知道潛伏了多久,要不是鳳佳這一次兵行險著,居家過日子也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說起來,道理也是都懂的,只是事關親人,由不得大太太不上心。

  幾個小娘子也都被接了過來,一進門就驚呼連連,詢問究竟。

  待到眾人都分賓主重新坐定奉茶,場面才稍微平靜下來。

  六娘子就亮手上的掐痕給七娘子看,「七妹留得好長的指甲!」

  白嫩嫩的柔荑上已是多了三四個半月狀的血痕。

  七娘子也嚇了一跳,「對不住六姐了!我——我一時害怕——」

  六娘子才要笑著說什麼,五娘子已是探身過來,「怎麼?」

  六娘子只好把事情又告訴五娘子一遍。

  五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笑而不語,只是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就直起身問大太太,「表哥人沒有事吧?」

  話裡透著的關心,發自摯誠,又有一股理所當然的味道。

  李太太不禁露出曖昧的微笑,搶著答,「沒事的沒事的,精神得很!三兩下就卸掉了那山賊的下巴,說是怕他服毒自盡,始終沒有下狠手,不過和他虛與委蛇!」

  七娘子心裡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五娘子入戲得早,總比入戲得遲來得好。

  她就站起身走到大太太身後,輕聲細語地問起了她的身體。

  「娘可要留神了,您上了年紀,最忌諱情緒起伏……」

  饒是背對著姐妹,她也能感覺到五娘子的視線在她肩頭的盤旋。

  #

  雖說李太太有些失態,但畢竟是驚擾了客人,大太太稍微休息過來,就接連賠著不是,客客氣氣地把李太太送出了百芳園。

  這才回了正院,歪在床上犯起了不舒服,一疊聲叫人煎藥捶腿,又是要這個,又是要那個。

  「你們這表哥也真是的,年紀雖然小,主意怎麼就這麼大!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倒好,以身作餌,連個侍衛都不帶到處亂跑……真是年少妄為!」就和幾個孩子發牢騷,「這是他運氣好,差事辦成了,要是辦不成,又落下了傷該怎麼辦?我拿什麼去見你們三姨?真是……小五,以後你——」

  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就又收住了沒有往下說。

  六娘子神色連閃,望了七娘子一眼,就笑,「說起來,這個人到底是誰?怎麼好像他盯上表哥有一段日子了?」

  或許是今日接連受到驚嚇,使得大太太稍微有些失常,這個平時最喜歡故弄玄虛,最講究「名門淑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貴婦,也罕見地鬆了口風。

  「這個人曾經是江西一帶有名的響馬,據說在綠林中名頭也不小,有了外號我也忘了,只記得這人好像姓廖。」她徐徐地把背後的故事告訴給了幾個女兒家知道。「那時候東宮年紀還小,你父親也才只是江蘇布政使的時候,大皇子奉命到江西賑災,據說當時和這個響馬很是過了幾招,一來二去,竟很賞識這廖大爺的身手,便把他招攬到麾下做事。」

  「皇長子出言邀約,只要不是傻的,誰會回絕?自那以後,這個人在綠林中便再也沒有聲音了,直到你們姐妹六七歲那一年,福建王家倒台的時候,聽說他在福建殺了幾個人,也都是綠林裡打滾的地痞無賴。這種江湖兇殺,照例是民不告官不究,當時雖然你父親就有猜測他是去為王家收尾的,但也沒有多在意……沒想到自那以後他是再也沒有離開江南,浙江劉家倒台的那年,他在杭州現身,帶走劉家老少妻兒回了老家。」

  大太太環視了三個女兒一眼,歎了一口氣,「你們這錦衣玉食的生活過慣了,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外頭的腥風血雨,這一次鳳佳下江南,說是練兵,其實更多的還是要拔除掉這個廖大爺私底下為魯王在江南經營的暗線,正月裡就出門去了,一個多月追捕下來,愣是被他逃到蘇州,這個人不除掉,魯王在江南的耳目就不算全部拔光。鳳佳猜他好勇鬥狠睚眥必報,必定想要將功折罪,以我們一家人的性命作為見面禮,才好回山東見魯王。」

  五娘子聽得入港,不由就追問,「為什麼是我們楊家——」

  大太太似笑非笑掃了五娘子一眼,一時沒有答話。

  不消一刻,五娘子也自己明白過來。

  「是了,我們楊家清查鹽稅,就是要把魯王在江南的明線剪除乾淨,自然是魯王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她低聲自語,又打了個寒戰。

  「這人也實在是太膽大包天了!」六娘子也忍不住插嘴,「滅門的大罪,他也敢犯?真要鬧騰出來,魯王也落不了好,朝廷重臣,是一個綠林人想殺就殺的?恐怕就算是成功得手,回了山洞,也脫不了個殺人滅口的下場。」

  大太太欣賞而驚異地掃了六娘子一眼,又看向了面露沉思之色的七娘子,心下一陣欣慰。
楊家的這三個女兒,倒真都不是泛泛之輩,大事當前,這份鎮定,就是別家的女兒比不了的——李家的兩個小姐,就嚇得一路哭出了楊家。

  「這世上哪天沒有奇事?前朝以太子之尊,還有梃擊案這樣的不解之謎。」她徐徐教導幾個女兒,「你們今日表現得都很得體,大家女兒,泰山崩於前、麋鹿興於左,色不變、目不瞬,別學李太太那樣小家子氣,人在那麼遠的地方就嚇得哭哭啼啼的,這樣的人到了京裡,只有被當作笑柄的份!」

  數落夠了李太太,才又說起今天被捕的廖響馬,「回蘇州一住半個多月,這人雖然露出了蹤跡,顯示出了對付我們家的意圖,但卻一直沒有露面。鳳佳事情多,現在正是風起雲湧的時候,太子身邊也離不開他幫襯,沒時間再拖延下去,只好出此險策,故意以春酒的名義請了李家過來做客,誘敵深入……沒想到這個廖響馬居然也真中了計……」

  接下來的事,幾姐妹也都知道了,無非就是這位廖好漢和許鳳佳相鬥不敵,反而被擊暈了過去未能成功自殺,現在正被押往胥口大營妥善處理。再細再深的動作,則是男人們的事,她們知道得再多也無用了。

  五娘子半天才透了一口氣,「真虧這個廖大爺想得出來——也真虧表哥能比他還大膽!」

  言談之間,頗有推崇許鳳佳這一險招的意思。

  大太太不免皺眉,「這一招雖然奏效,但到底透了險,要不是你表哥有急事必須馬上回京,我是不會答應的!寧可千日防賊,也不能以身犯險——」她看了看六娘子和七娘子,終究還是把話說出了口,「等你過門以後,務必要好好規勸鳳佳,不能再這樣玩命了!」

  縱觀大太太在這件事上的表現,可以稱得上舉重若輕深識大體,倒是襯托得幾個小娘子還有些不穩重,因此五娘子雖然訕訕的,但到底還是乖巧接口,「女兒知道了……」

  瞥了眼七娘子,又問,「許家已經托媒說親了?怎麼……怎麼我都不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慈愛的笑意,「你三姨親自給我回信,說是信已經在路上了,托的媒人就是蕭總兵……想來這賊人一旦落馬,媒人也就隨時都能上門了!」

  五娘子頓了頓,有些不自然地垂頭片刻,才抬起頭笑,「那敢情好——他們要是再拖下去,我還真有些不耐煩了!」

  七娘子也跟著笑,「五姐幹嘛這麼心急,是你的,總是你的,跑不了的!」

  大太太於是看著一雙女兒鬥嘴,一臉的欣慰。

  六娘子來回看了看七娘子、五娘子,咬著唇思忖了片刻,卻是目光連閃,「娘今日說了好些大人的事給女兒們聽呢!」

  大太太這才回過神來,看了六娘子一眼。

  也是止不住的欣賞,「是啊,你們都大啦,很多事,也該讓你們知道了。」

  就把六娘子叫到身邊和她說貼心話,「你呢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行動跳脫,將來難免有見識場面的時候,娘給你找了兩個管事媽媽,你跟著她們學一學規矩,日後心裡也有數……西洋油膏用了沒有?娘看看你的手,嘖嘖,你七妹也實在是捨得,這麼好看的手,捏成這樣……」

  五娘子支頤望著眼前的母女和樂,眼裡寫滿了思緒。

  不由又瞟了七娘子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

  挑釁不言而喻。

  七娘子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忽然就起了深深的疲倦。

  分明是一家人,卻還要玩弄心機,有什麼話不好好說出口,打伏筆、下套子、虛情假意耀武揚威……真是沒勁透頂了。

  她垂下臉自失地一笑,慢慢地搖了搖頭。

  五娘子目光閃動,忍不住就要開口。

  九哥卻在此時進了東裡間來關懷大太太。

  「那邊都完事了,賊人已經送走。」就坐在大太太身邊關切地問。「娘沒有事吧?今日解語亭裡的事倒沒什麼,您這一暈把兒子嚇得夠嗆……」

  又和大太太母慈子孝了起來。

  七娘子索性拉了拉五娘子的袖子,起身向大太太告辭。

  五娘子動都沒有動,反而也坐到大太太身邊,三個兒女把大太太傍得牢牢的。「就是,真是嚇死我了,一進門看到娘的臉色,就覺得不對勁……」

  七娘子只好一個人退出堂屋,進了百芳園。

  守門的李媽媽也是一臉難得的笑意。「賊人伏誅,以後出入就安心得多了!」

  一天地都是喜氣洋洋,倒顯得七娘子有些失魂落魄。

  她只隨口敷衍,「是啊,真是安心得多了。」見李媽媽一怔,才又忙著找補,「就是今兒嚇得厲害,到現在腦仁都犯疼。」

  李媽媽這才釋然,還送了七娘子幾步,一臉的喜不自勝,一邊走一邊念佛,「好歹這事兒是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七娘子只覺得心中膩煩到了極點,走了幾步,便隨意在答春風前的青石小徑上站住了撫弄花枝。

  封錦、權仲白、桂含春、李家的兩個男兒……穿越以來見過的各色男子,在她心中走馬燈一樣地過著,九姨娘臨終前的吩咐,黃繡娘的那幾句話,小書房信中的連太監,太子嬪、九哥、許鳳佳仰面朝天轟然倒地,五娘子有意做得分明的炫耀,六娘子對嫁進李家的患得患失……

  她能把一件不該想的事塞到心底,兩件、三件,可當她的煩惱變成十多樁、二十多樁,牽掛的人越來越多,和這時代的聯繫越來越緊密的時候,七娘子卻發現自己的腦海深處已經滿得再塞不下新的煩惱了。

  算計得越精,看重的就越少,追求得越簡單,希望就越渺茫。

  當她前世努力求存時,每一天除了算計,她至少還有地方排遣自己的壓力,有地方拋掉所有的人情世故,紓解心中的叛逆。

  可如今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能做的只有沉潛、沉潛,再沉潛。

  或者有一天,她也會變成大太太這樣的貴婦吧,將所剩無幾的良心全數拋棄,一切唯我。

  然而大太太又快樂嗎?

  一陣風過,樹梢上嬌嫩的蓓蕾微微晃動,七娘子怔怔地凝視著這粉白輕紅的造物,半天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不能永遠保持堅強、保持勝利的女人,都已經如九姨娘、如三姨娘一樣無聲的消逝,能活著站在這裡傷春悲秋,已經是自己的勝利。

  而唯有活著嫁出百芳園,永遠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錦繡棺材,才算是修成正果。

  再多心酸與無奈,也只有往心底埋藏。

  哪怕心底再滿,也要塞得更滿。

  這並不容易,尤其是一條輕易的坦途就在眼前,是她自己不要去走,這一點心酸在他人看來,純屬活該。

  不過,生存,從來也不是個容易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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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窈窕

  許鳳佳當天只是進來給大太太賠了罪,就立刻押著人回了胥口大營。

  往後的幾天,在胥口大營和總督府中來往的傳信令兵一下就多了起來。

  總兵諸太太,鹽鐵司幹事的幾個奶奶,都不約而同上門找大太太說話,大太太又哪裡還有心思理她們。

  「這個人和魯王之間的聯繫,是皇上心裡都有數的,當時江西多少人,都曉得他是跟著魯王回了京城……」一邊讓立冬開了箱子給大太太看衣料,一邊和七娘子說閒話,「又是當著你李世叔的面犯下了刺殺的大罪,等他被送往京城,皇上就是再看重魯王,也勢必要作出表示了。」

  和半個多月前相比,她的態度輕鬆了何止一星半點?

  七娘子也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政治鬥爭,本來就是此消彼長,大老爺這邊擺出一心為公的意思清點鹽稅,不管最終倒台的官員是不是以魯王手下的嫡系居多,但至少面子上是過得去的——太子的、中立派系的人馬也都有因此獲罪的,又能為皇上盤點出額外的鹽稅銀子,就是看在銀兩的面子上,皇上都不會太難為大老爺。

  倒是魯王,一邊安排人手攻訐大老爺,一邊居然派出人手要行刺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這裡面能做的文章可就多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是七娘子,都想得出十多種說法,把刺殺和鹽稅聯繫在一起,讓皇上把魯王的用心往更深一些的方向聯想過去。

  就算大老爺安分守己,多的一句話不說,派出手下大將刺殺朝廷要員,這樣的手法終究過於大膽瘋狂,皇上心裡對魯王的印象分肯定是要大減的,太子那邊怎麼做功夫,也不過是減多減少的問題。

  「這就叫運道。」七娘子一邊翻看箱子裡花花綠綠的綾羅綢緞,一邊和大太太說閒話,「您說這人要是沒有成功逃走,又哪裡鬧得出這麼大的動靜,要是他的心小一些,安安生生地回山東去,那一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被動了。」

  「運道運道,也都是小事積攢出來的,若是山東那一位平時待下寬和,底下人也不會動了將功折罪的念頭。」大太太卻有不一樣的看法,她拿了一匹花樣時新的折枝春綢,看了看又丟進箱子裡,「雖然花色好,但到底是春綢,上不得台盤。今年連思巧裳都拿不出什麼新鮮花色了。」

  大太太也難得照顧思巧裳的生意,今年卻一改作風,放著家裡的纖秀坊不用,到思巧裳要了一箱子時新的綢緞來挑挑揀揀。

  「您看,這個花色倒好。」七娘子挑了一匹松江的杏綾,「雖然看著素,但做一條八幅湘裙,和扇子似的,一副上繡一種花兒,雅致不落俗套。」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雙雙進了西裡間,「思巧裳拿過來的幾件衣服都不大好,花色也是老的,樣式也是老的。」

  五娘子一邊落座一邊抱怨,「都說是南邊最大的繡房,怎麼看著還不如纖秀坊的衣服新巧。」

  梁媽媽帶著立冬開箱子鎖箱子,忙得不可開交,聽了五娘子的話,就直起腰擦汗,「五娘子這就不知道了,纖秀坊本來做的就是上等人家的生意,一般中等人家要買我們纖秀坊的衣服,都要狠狠心咬咬牙才下得了手,思巧裳雖大,做的卻是中等人家、一般人家的生意,您來看,自然是處處都透著不好了。」

  六娘子也笑,「貨色倒是齊全的,多少年沒做過我們家的生意了,是巴不得把幾年來的布料都堆過來?這送了幾箱子進來呀,看都看不完。」

  眾人看著西次間裡滿滿當當一屋子的箱子,也都不禁好笑。

  大太太這才接著剛才的話題和七娘子聊天,「不過,也是你表哥事兒辦得妥當,可進可退,把他的一應後路全都斷絕了,消息渠道更是封鎖得風雨不透,他倒是想和山東傳訊,可人都被剪除了,話說不出去,和個瞎子聾子一樣,這可不就激起了綠林好漢的性子?這能人辦事,一出手就不同凡響,連你父親都很讚賞鳳佳的行事。」

  最後一句話,倒是向著五娘子說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六娘子眼神一閃,不由就盯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卻是微微一笑,讓立冬展開一副水墨淡青的武寧絲,「這個花色倒是新鮮,從沒見過這樣暈染的顏色,好似一團團墨暈開似的,就是暈得圓了些,看著有股匠氣。」

  大太太也是眼前一亮,「我看看我看看,這個要是做個小襖,配了五彩絲線打的同心扣,掛個金瓔珞,倒是也壓得住!」

  立冬忙就把這一卷武寧絲給抱到了桌上。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笑,「表哥的手段,還用說?十多歲的四品將軍,滿朝也就這一個!」

  又引著大太太誇獎許鳳佳。

  七娘子若無其事,拉著六娘子看南京的寧綢。「這倒是纖秀坊難得看到的花色,我們家都穿蘇綢,寧綢是好幾年沒看著啦。」

  大太太的心思卻也不在誇獎許鳳佳上。

  挑了半日,看中了好幾種料子,就叫了思巧裳的管事進來親自吩咐,「這幾樣做襖子,那幾樣做裙子,樣式都給你畫好,照著做就是了,你們家的絡子打得巧,多多地打些進來——這些款式可不要流傳出去,若是看到重樣的,必不饒你。」

  思巧裳的管事自然是點頭哈腰,滿口的好好好,是是是,又說定了十天內必定交貨,大太太才賞了他一個上等的封兒,把人打發了出去。

  就又叫三個女兒輪番站到跟前,仔細打量。

  「也就是這事平平安安的了結了,才有心思打扮你們姐妹。」

  先看了看五娘子,倒沒有多說什麼,「你平日裡得的首飾新衣已經夠多啦……今日還是打扮你的兩個妹妹吧。」

  五娘子雖沒有生氣,卻有些訝異,看了看大太太,也沒有吭氣,就在大太太身邊默默地坐了。

  大太太又留神看六娘子。

  六娘子從小穿衣服就有主意,大紅大綠,不怕撞色,越撞越顯得她容貌清麗氣質嬌憨,今日也是,水紅色的素綾小短襖,掐得腰和柳枝一樣柔軟窈窕,偏偏配了暗藍色百蝶穿花的閃緞裙,鞋頭翹翹的蹙金雲履、南珠耳墜、金玉八仙桃花的簪子,累絲銀鐲……又富貴又清雅,生得又這麼好,站在當地就是一道風景。

  「你手裡的這個鐲子也帶了幾年了?」大太太倒是起了一點歉疚,這幾年看她打扮得體,倒是屢屢忘了給這個女兒多添一點首飾。「梁媽媽回頭給六娘子送些頭面首飾,零零碎碎的配飾也不要少,都是及笄的小姑娘了,要打扮得出去。」

  六娘子頓時喜形於色,「謝母親的賞賜!」

  雖然少了些城府,但和這種人相處,最輕鬆了。

  大太太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傻孩子,一家人,客氣什麼。」

  又把七娘子叫到身前仔細打量。

  怎麼看怎麼不滿意。

  七娘子自小,連穿衣服都謹慎,一律不過是得體淡雅四個字。家常只穿了淡藍素綢小襖,天青色雲紋湘裙,手上一個金鑲寶石的單鐲,頭上一根米珠釵……雖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但有六娘子珠玉在前,就怎麼看怎麼不出彩。

  「要不是你生得好,這個樣子打扮出來,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鄉間地主家的小姐。」大太太不禁就長歎。「也是個柳眼梅腮的女兒家,怎麼就不曉得打扮自己。」

  五娘子、六娘子深有同感,「平時穿著就透了敷衍兩個字……」

  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編排起了七娘子來。

  「那麼多首飾鎖在箱子裡,只是不戴出來。」

  「年年做了新衣裳,家常穿的還是那麼幾件,要不是立夏是個省心人,曉得打點著叫主子輪換著穿,恨不得兩三件衣服就過一季了。」「一說到梳妝,恨不得捂起耳朵跑得遠遠的,聽都不要聽!」

  七娘子難得被說出了一張大紅臉。

  前世她就不愛化妝,只喜歡素面朝天,今生在百芳園裡,出去進來滿目都是女人,更覺得打扮出來,也不知道給誰看。

  也就養成了疏懶的性子,平時只求個得體,到了場面上才著意打扮,也都是謹小慎微,不願搶五娘子的風頭。

  不想被幾個姐妹說起來,自己好像成了個蓬頭垢面的粗使婆子一樣,叫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就拍了板,「從明日起就好好打扮起來,也是要說人家的年紀了,還這樣敷衍,不知道的人,還當我們楊家女兒連打扮自己的心腸都沒有了!」

  從堂屋出來,五娘子和六娘子就簇擁著七娘子回了玉雨軒。

  又是挑衣服,又是挑首飾,又叫立夏拿了全套的妝奩來,要給七娘子上妝,鬧得一屋子都是衣服亂飛,胭脂水粉灑了一地,才被哭笑不得的七娘子送走,走之前還逼著七娘子保證,明日裡會打扮得光鮮亮麗,出來見人。

  送走了兩個小瘟神,七娘子才進屋和立夏、上元一起收拾東裡間的亂糟糟。立夏一邊收拾,一邊數落七娘子,「早就勸您自己打扮起來……被幾個姑娘這樣一說,倒顯得我們玉雨軒的丫頭不會打扮主子……」

  七娘子只好心虛地笑,看了看上元,又問立夏,「南音上回不是說,她父親病了……」

  上元就放下手頭的活要往外走。

  七娘子作勢止住,「當著你的面說話,就是要你聽著,以後也好幫立夏一把。」

  立夏神色不變,「不過是小病,我爹去看了看,給了一兩銀子說是姑娘賞個他買藥吃的,南音私底下和我說起來,千恩萬謝。」

  她頓了頓,又道,「還說,大少爺前幾天給京城去了一封信,現在每日裡都問幾遍回信到了沒有,看著很著緊,二少爺也是天天過來和他商量事情。只有三少爺沒心沒肺的,天天想著往外跑,大少爺管束三少爺管束得很嚴厲,逼著三少爺在家裡好生唸書。」

  把個南音安排進余容苑,倒是多了個消息源。

  七娘子不動聲色,「嗯,大哥是個人才,曉得約束弟弟。」

  「大少爺心裡藏的事多著呢……」立夏一邊把衣服疊好了往箱子裡放,一邊隨口笑,「聽說李家的十一郎和他往來得就很頻密,奴婢就奇怪了,這十一郎十二郎,說起來倒是和我們家九哥認識在先的,怎麼反倒和大少爺更投緣……」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大哥定下的是歐陽家的小姐,那是十一郎的嫡親表妹,自然多了一層親戚。」她微微笑,「眼光倒是毒辣的,十一郎和歐陽家往來很頻密,又在京城住過幾年,這一回要是能夠中舉,將來在官道上,大哥就多了一個幫手。」

  「也不曉得我們四少爺娶的會是誰家的姑娘。」上元也插口和七娘子話家常,「按我們家的門第,多半還是要在京城物色呢。」

  「那就得看秦家的舅舅有沒有當齡的女兒了。」七娘子隨口回答,起身又自己走到箱子前翻找,「說起來,還從來沒有打扮過自己,今天被娘說得,我自己都害臊起來……」

  屋內就響起了妙齡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

  #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來梳妝打扮。

  一頭烏壓壓的長髮,多年來保養得絲滑水潤,上過桂花頭油,梳了小小的髮髻,插了大太太給的南珠釵,戴了金瓔珞,穿了金寶地纏枝桃花小襖,沉香紫潮十二幅湘裙,描眉畫眼,又上了一層薄薄的鵝蛋粉,點了六娘子送的手制胭脂膏,出門給大太太請安。

  才走到正院門口,迎頭就撞見了九哥並敏哥。

  幾個人連忙互相見禮。

  兩個男孩子看著七娘子的眼神,都有些新奇。

  「七姐今天打扮得好漂亮!」九哥就逕自誇獎。

  敏哥也是目光閃動,隱約有些笑意,「嗯,七妹打扮起來,真是好看。」

  七娘子被敏哥看得很不自在。

  好像忽然一下喜歡上修飾,是為了太子嬪的位置似的。

  她就笑,「還不是幾個姐妹,說我平時蓬頭垢面……」

  一邊解釋,一邊和兩兄弟一起進了堂屋,「九哥今日不去書院?」

  「今日是書院隨考的日子,不必那麼早過去。」反而是敏哥為七娘子解釋。

  一進西次間,就發覺大老爺坐在窗邊和大太太說話。

  神色也是大見輕鬆,少了前一段日子隱隱的緊繃。

  見到七娘子,大老爺眼前一亮。

  「哦,小七這一打扮起來,雖說還比不得六姐,但也說得上是清秀婉約了!」他沒有吝惜稱讚。

  七娘子不免臉上一紅,「父親笑話人家。」

  大太太更是讚不絕口,「早該這樣打扮起來……你看看這眉眼,這身段,女兒家就是要好打扮才是,你別整日裡讀書寫字的,反而荒廢了這最重要的學問……」

  說話間,五娘子和六娘子也進了屋子。

  六娘子已經迫不及待地穿戴起了大太太新給的頭面首飾,脖子上的一圈南珠項鏈,亮得把整張臉都照了出來,更顯得她明艷照人。

  大老爺來回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撚鬚沖大太太笑了笑,「太太,吾家有女初長成啊。」

  大太太也很得意,「我們楊家的女兒,真是個頂個的清秀。」

  一家人正在說話,立冬進來回報,「表少爺到了。」

  大太太忙叫,「還不請進來?昨晚又是大半夜才回來的,都沒有來得及見我。」

  眾人這才知道昨晚許鳳佳回了垂陽齋。

  門簾一掀,世子爺就大步進了屋子。

  他顯著地黑瘦了一些,越發顯得一雙眼亮得懾人,神色間彷彿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霾,即使做了歡顏,也難以消除這股揮之不去的陰沉。

  行動卻還是得體,逕自給大老爺、大太太行了禮,起身來,才環顧四周,掃了眾人一眼。

  對六娘子的明艷,他不過多看了一眼,就視若無睹。

  目光掃過七娘子時,卻是顯著地遲滯了下來,有了一瞬間的驚艷,頓了一頓,才收了回去。

  面上卻飛快地掠過了一縷怒意。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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