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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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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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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8 23:59:2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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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一下就紅了臉。

  女兒家聽到親事,自然而然,都是這個態度。

  「父親……」她委婉責備。

  大老爺臉上的讚賞,已是濃得遮掩不住了。

  讓大妮進玉雨軒服侍,是一筆兩利的交易。

  董媽媽身為幾輩子的老人,在大老爺心裡,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見證了七娘子的陰私……大老爺分明知道,卻沒有對她有任何處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點自不量力了。像這樣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幾輩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誰都說不清的。

  可大老爺信重董媽媽不會亂說,七娘子卻未必能信任董媽媽。

  如果只是放任自流,對此不聞不問,那又頗有些無能的嫌疑。

  如今讓大妮進玉雨軒服侍,七娘子手裡就有了人質。

  萬一聽到了什麼不利於自己的流言,打殺院子裡的一個丫頭,也是尋常的事。

  董媽媽呢,也能明白七娘子無意斬草除根。

  這一招雖簡單,但卻極巧妙。

  見微知著,以大老爺的見識閱歷,只從這一個簡簡單單的招數,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細。

  「九哥什麼都好。」他不禁歎息,「只是從小錦衣玉食,雖有聰明,卻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只會向我建言,處理了那兩戶人家,卻是想都沒想過董媽媽的心情。」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擊者,另外兩個僕婦下場這樣淒慘,董媽媽又怎麼不會感到唇亡齒寒。

  人要是一慌起來,會做什麼事,就說不清了。

  九哥已經足夠聰明也足夠心狠,可以提出下啞藥的主意,卻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曉得設身處地,考慮底下人的心情。

  七娘子也面露驚容。

  卻是怎麼都沒想到這主意是九哥獻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過來。

  九哥想促成她和許鳳佳的事,也不代表他願意看到垂陽齋的事被洩露出來。

  這孩子是真長大了。

  「到底年紀還小……再過兩年,吃上幾個虧,也就好了。」

  在大老爺跟前,七娘子是一點都不敢裝純。

  人家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從前沒有扒你的皮,是懶得關心內宅的雞毛蒜皮。

  現在自己已經激起了大老爺的興趣,只怕過往的那些算計,都可能被父親扒拉出來算舊賬。

  「嘿,年紀還小。」大老爺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資格說他年紀還小了,可見他的幼稚。」

  七娘子無言以對,只好微笑。

  大老爺又感慨了幾聲,也就把此事拋開。

  九哥已經夠聰明,夠早熟的了,指望他在這把年紀就能事事妥當,著實也有些強人所難。

  「垂陽齋的事,你心底是怎麼想的?」他就笑望著七娘子問。

  戲肉終於來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過是個巧合!」她的聲音雖不大,語氣卻斬釘截鐵,「雖說雙方都有不謹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說不上什麼不名譽的。」

  大老爺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還深諳官油子的厚顏精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處理過了。」七娘子越說越坦然,好像連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話。「這件小小的誤會,也很應該就讓它這樣過去……就不必反而當成了什麼大事,務必要有個說法了。」

  小事化了,不錯。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於二娘子在這個年紀,恐怕也就只有這份心機盤算。

  大老爺就偏首沉思了起來。

  半晌,反而問,「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親上京後在哪兒落腳?」

  這一問,天馬行空,連七娘子都沒有想到。

  「只是上京前送了兩百兩銀子的程儀過去。」她索性據實以告,「後來上京後,就再也沒有得過表哥的音信。」

  大老爺就略略煩躁起來,彈了彈舌頭,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緊張地思忖起了大老爺的用意。

  才說完許鳳佳的事,就問封錦……該不會是想把自己許配給表哥吧?

  七娘子又覺得荒唐。

  封錦閤家上京已經三年多了,說起來,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脈單傳……說不定,早都已經成親生子了。

  再說,這幾年的兩次春闈,都沒有看到封錦的名字。

  連個進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鬧得這樣僵……封錦憑什麼來求取楊家的女兒?就連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說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爺跟前,自己就像是個娃娃,大老爺卻是個高深莫測的長輩。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卻是怎麼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雖說九哥和大老爺都先後感歎,自己為什麼不是個男丁,七娘子卻是從未這麼慶幸過她的女兒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從來也沒有這樣無力的感覺。

  內宅的女人們,天地只有井口大小,宅鬥得再激烈,不過是螺螄殼內做道場。

  如大老爺這樣的股肱重臣,卻要參與到以天下為棋盤的角逐中去,這裡面的算計與心機會有多深沉,七娘子連想一想,都覺頭暈。

  大老爺也回過神來。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長歎一聲:若是個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須操心內宅的事。

  「許家這幾年的信裡,也時常提起要和我們家結親的話。」他徐徐開口。

  七娘子並未露出訝色。

  大太太早已把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過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只是……」大老爺半垂下眼,透過眼簾打量著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終覺得古怪。許家雖然把結親的話掛在嘴邊,但從頭到尾,都沒有明說過要求的是小五,來信上也從來沒有打聽過小五的近況。」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講求禮儀,說話也從來是含蓄委婉,曲裡拐彎。

  當然不會大剌剌地在信裡明寫:老兄,我看好你們家的某某娘,我們結門親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紀還沒有婚配的某個兒子,再問一問對方家裡的某個女兒,近來可好,轉致一下夫人的問候……

  兩邊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許家只是一徑提許鳳佳,反而不問五娘子……

  這裡面的蹊蹺此時想來,就有了別樣的意味。

  七娘子抿著唇,眼光不禁就躲閃了起來。

  大老爺看在眼裡,心下自然明瞭。

  他又偏頭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這親事呢,還是得許家說了算,我們家女兒多,也沒准許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話裡就帶了幾分促狹,「不過,提的是誰,對我們楊家來說都是好事。開弓沒有回頭箭,楊家已經和太子綁在一起,能和許家結親,我們與東宮之間就算是輾轉扯上了親戚。」

  七娘子當然懂得大老爺的意思。

  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站在了太子這邊,再叛變回去做純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爺。

  所以大老爺現在想的已經不是怎麼得回皇上的絕對信任,而是增強和太子之間的聯繫。

  許貴妃是太子養母,許家是太子黨的中堅人物。

  這門親事也就從可有可無,變成了大老爺考慮的重點。

  只是……皇上能活多久,終究是說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內,若是身子骨越來越好,楊家難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這種政壇上的事,雖然和她的命運息息相關,但偏偏是七娘子無法參與的,就算想幫忙,也都是有心無力。

  #

  七娘子就又給大老爺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進了臘月,大老爺的信也少多了,只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難免又要把以前歸檔的信件找出來重讀,想要從字裡行間,揣測出來信人的心裡。

  一邊聽一邊還發表議論。

  「這樣的人,倒寧願他和劉家走得近一些,反覆無常、見利忘義……誰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霉。」

  「此人的人品堪稱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寬和,手又短,臨安府的老百姓有這樣一個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只可惜……」

  七娘子漸漸也聽出味道來了。

  大老爺這是在給浙江省的官吏們分門別類呢。

  有的官員能力好、人品佳,卻和劉家走得近,有的官員能力雖然平平,但一向謹慎,和劉家也沒有過多的往來。

  大老爺是一個個的聽信,又一邊聽一邊在手邊心不在焉的塗塗畫畫。

  怎麼看,都像是在瞭解浙江省的人事情況。

  看來開春後,浙江省內是要有大的人事變動了。

  江蘇省、福建省呢?

  七娘子只是略略一想,也就把此事拋諸腦後。

  這是男人們的事,雖然和內宅也有關聯,但說到底,自己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

  只得打點了十分心力來讀信,聲調又脆又軟,叫大老爺聽了都精神幾分。

  到了快傍晚的時候,才打發七娘子,「先回去吧,一會請先生們進來說話,你在一邊,難免有所不便。」

  「那女兒就先告退了。」七娘子忙起身告辭。

  大老爺就看著她笑了笑,「嗯……其實上回賜你從容二字,如今看,倒是寫錯了。」

  如果七娘子只是因為一般的瑣事心浮氣躁,大老爺賜從容小軸,是沒有錯的。

  撞見了半/裸的表哥,都只是走走神就算了,行為舉止,堪稱得體。

  以七娘子的年紀來說,她已經夠從容的了。

  「下回有空,再給你寫個條幅吧。」大老爺似乎很有興致,「進去見了你母親,說我今晚請先生們吃年酒,就不進內院了。」

  七娘子乖巧地低聲答應,翻身退出了小書房。

  心裡還有些未退的戰慄。

  一開始在大老爺跟前侍奉的時候,她就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唯恐一個不慎,就觸犯了父親的逆鱗。

  但久而久之,也自然漸漸鬆懈下來,大老爺日常脾氣很好,雖然城府深沉,但從來也都是笑臉迎人,對了子女們,更是一臉的慈父樣……

  沒想到銳利起來,居然是這樣的明察秋毫,自己連一點小花招都不敢玩,好像被剝光了身子一樣,只能畏畏縮縮,做臣服狀。

  唉,沒有這樣的本事,又哪裡能撐得起閤家上下的奢華生活。

  對大老爺,七娘子也著實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

  只是他提起自己的親事,又問了封錦……雖然看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但七娘子確確實實,因為他的問話而有些不安。

  一進甬道,迎頭就碰到敏哥。

  「大堂兄。」七娘子忙堆出笑容,福身行禮。

  敏哥側身受了半禮,若有所思地望著七娘子,「才從外偏院過來?」

  「是,一下午都在外偏院侍奉父親。」七娘子也問敏哥,「大堂兄怎麼這麼晚了還穿著大衣裳?」

  大秦的富貴人家,家居服和見客服有嚴格的分野,尤其是男丁,家居可以穿道袍、穿直綴,但見客就必須嚴格按品級穿衣。好比許鳳佳,家居可以穿直綴,見客時就一定要穿武將所著的飛魚服。

  「噢。」敏哥就看了看身上的藏藍游魚紋的深衣,「今早幾個書院的同窗來訪,邀我一道去看梅花,也是才回府裡。」

  「原來如此。」七娘子也就沒有多少話說了。

  和敏哥在一塊,很多時候都讓她有點不自在。

  就是因為敏哥太坦然、太自在,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跟這個堂兄相處。

  兩人就並肩往正院堂屋走去,董媽媽只在前方引導。

  「今年蘇州城裡的梅花也好。」敏哥倒是頗有談興,「慧慶寺的幾株綠梅實在優雅,觀者如雲,恨不能折幾枝回來孝敬伯父伯母。」

  他的語氣雖平常,七娘子聽在耳中,卻總覺得別有意味。

  慧慶寺的通光大師,當年正是二太太被逐事件的導火索。

  敏哥卻還能毫無芥蒂地到慧慶寺走動。

  是有心,還是大度……

  她垂下眼,不動聲色地斜睨了敏哥一眼。

  敏哥卻也正瞥著她的神色。

  七娘子心念電轉,已是有了計較。

  她就微微露出了少許尷尬,「原來……」卻沒有接敏哥的話頭。

  以自己和二太太的關係,以自己的身份,提到慧慶寺,會面露尷尬,實屬正常。

  不管敏哥只是無意間去慧慶寺一趟,還是有意去慧慶寺打探什麼,自己都沒有必要害怕。

  當年的事既然做下了,七娘子就有信心不被抓住痛腳。

  敏哥也不動聲色,「是啊,只可惜都是價比千金的異種,恐怕就連父親親自去討要,慧慶寺都捨不得給的。」

  就把話題扯到了香雪海的梅花上。

  只是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終究是露了端倪。

  兩個人一道進了屋,向大太太請了安,就又各自出屋回房。

  七娘子邊走邊笑。

  與她一道走的五娘子不免奇怪,「什麼事,一路笑到現在。」

  「就覺得很有意思。」七娘子敷衍她,「安靜了幾年,家裡一下多了幾個堂兄,就熱鬧得多了。」

  不免又微笑起來。

  和大老爺鬥,她沒這個能耐。

  不過,敏哥想要為難她,只怕還稍微嫩了些。

  五娘子也跟著七娘子笑,「也是,今年過年,家裡人就多了,有三個堂兄——還有表哥。」

  提到許鳳佳,她又怏怏起來,低著頭望住腳尖,不再說話。

  七娘子早慣了她的喜怒無常,也不和五娘子計較。

  只是提到許鳳佳,她就又想到了大老爺的那幾句話。

  一時間,竟也煩躁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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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過幾天,董家的大妮就抱著個小小的包袱,進了玉雨軒。

  新丫頭、老丫頭交替,總要有個過程。

  臘月裡所謂的放人,不過是在名冊上定下誰要放出去配人,誰留下來再服役幾年罷了。

  真正大丫環離家陸續成親,一般都是在春季。

  那時候,進來替補的丫鬟也上手了,人品能力如何,各家的主子心中也都有數了,府裡的下人們也都忙完了年節,有空辦喜事了,百芳園才會陸陸續續地把丫鬟放出園子。

  玉雨軒的丫鬟年紀都小,今年不過出了白露一個人的缺,卻被大老爺欽定了董媽媽的大閨女,眾人心底,自然不會沒有微詞。

  杭媽媽就對大妮沒有什麼好臉色,大妮進院子的時候,眼眶還有微微的紅。

  行動卻依然迅捷靈巧,除了眼眶邊上的一點點紅,神色也未見異常。

  就跪倒在地給七娘子行了禮,口稱,「見過七娘子。」

  這是個相當清秀的小姑娘,眉宇間和董媽媽相似,似乎天生就帶了一股笑意。

  七娘子看了看杭媽媽。

  杭媽媽想把自己的女兒安排到玉雨軒,已經想了兩三年了。這一次被董家橫插一槓子,心裡的邪火,又不可能衝著大老爺、七娘子發作。

  又是個藏不住心事的老實人。

  不對大妮發作,對誰發作?

  特地安排杭媽媽去領人,就是想試一試大妮的心性。

  如果是個嬌小姐的性子,被杭媽媽數落兩句就抽抽噎噎,那索性就當個嬌小姐養起來也就是了。

  還好,沒有被小戶人家的嬌養慣壞。

  「起來吧!」她不動聲色。

  不免仔細端詳大妮的表情。

  如若董媽媽嘴不大嚴,把垂陽齋的事告訴了大妮,這麼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在自己的審視下,總會露出一點端倪。

  不過,大妮的表情雖然有侷促、有羞澀,卻唯獨沒有閃躲。

  她相了相大妮的模樣,也就笑,「好清秀的小姑娘。」

  又問大妮,「想改個什麼樣的名字?」

  大妮輕聲細語,「全憑七娘子吩咐。」

  咬字清晰、談吐文雅,看得出,家教良好。

  七娘子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想到園子裡的丫頭都是從節氣、節日上取名,就隨口問白露,「乞巧這個名字有沒有人用過?」

  七夕又名乞巧節,也是女兒家的節氣。

  白露就笑,「原先有一個七夕,是跟在初娘子身邊的,出嫁沒有幾年,就在當地配人了。您又起的是乞巧,也說不上衝犯。」

  又逗大妮,「你可有福氣,滿院子的丫鬟,七娘子也就給你起了名字。」

  七娘子咯咯直笑,想著的確也是如此,滿院子的丫鬟,唯獨就大妮是自己親口改了名。

  再看大妮,就覺得她多了幾分討喜。

  又隨口吩咐白露,「就把她交給你了,玉雨軒的規矩,百芳園的規矩,咱們楊家的規矩,都學一學,能盡快上手,你也就有了替身,可以脫離苦海立地成佛了。」

  逗得幾個丫頭直笑,「七娘子就是一張嘴兒惹人恨,促狹得讓人笑也不是,惱也不是。」

  白露一邊笑,一邊上前拉大妮,「起來吧,我帶你去住的地方。」

  大妮於是怯生生對白露一笑,起身先謝白露,「煩勞姐姐了!」

  便默默地隨著白露下去了。

  步伐穩重,絲毫不亂。

  這丫頭的言行舉止,都像是經過專門的調/教,年紀雖小,但卻已經有了大家丫鬟進退間的那股雅致風度。

  七娘子看著乞巧的背影,不禁犯起了沉吟。

  就吩咐立夏,「你去梁媽媽那裡要些黨參來,咱們的黨參快用完了,順便再問問,乞巧本來是想進誰的院子裡服侍來著。」

  立夏會意地應了一聲是。

  白露和梁媽媽有了未來的婆媳關係,就不大好再孤身去找梁媽媽說話了,她女兒家自重,平時除了做活,也很少出玉雨軒。

  七娘子索性成全白露的尊重,往常派她出去做的事,全轉交代到立夏身上。玉雨軒就由白露主內,立夏主外,倒是倒了過來。

  這幾個月來,倒是把立夏歷練得人情通達,裡裡外外都提得起來。

  沒有多久,就拿了一包黨參回來,一邊上冊開箱子,一邊和七娘子閒話。

  「聽梁媽媽說,董媽媽雖然沒有露出十分的意思,但她想,大老爺若是沒有發話,乞巧應該是被分進及第居服侍的。」

  果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倒是好算計。」

  立夏陪笑,「卻瞞不過您呢。」

  「死丫頭,閒著沒事,拍我馬屁做什麼。」七娘子忍不住笑,白了立夏一眼,頂了頂她的額角。

  主僕倆相處已有六年有餘,很多時候反而像是姐妹、好友,不像主從。

  立夏就鎖了裝藥材的小箱子,開解七娘子,「四少爺也到了這個年紀了……府裡的人家有所打算、盼望,也是難免的事,橫豎這也不和咱們相干,您也別操這份心了。權神醫不是說了,您要少思少慮……」

  「好了好了。」七娘子卻是一聽立夏嘮叨就頭疼,忙摀住耳朵做投降狀,「我知道我知道,不操心還不行嗎?」

  到底還是若有所思,「九哥轉過年才十四歲呢,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裡讀書就夠費腦子的了,若沾染起了這樣的事,可怎麼得了?萬一把身子骨淘空了,該怎麼辦?」

  過了幾天,給大太太請了安,就沒有隨著五娘子、六娘子回百芳園。

  兩個姐姐也早慣了她貼心小棉襖的身份,見七娘子托詞留下,都是心知肚明。

  就連大太太都知道七娘子是有話要說。

  「怎麼?」她有些詫異,「該不會是董家的那閨女不服管教——」

  以董媽媽的體面,七娘子若管不住乞巧,要向大太太回了攆出去,也的確是要背了人來提。

  七娘子順水推舟,「那倒是沒有的事,這丫頭一看就是被調/教出來的,為人處事都極得體……在玉雨軒,還有些屈才了呢。」

  大太太就放鬆下來,「有什麼屈才不屈才的,能服侍你,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七娘子脾氣又好,對下人管教雖不鬆弛,但卻也常有打賞,能跟著她,倒是比跟著五娘子、六娘子都省心。

  「娘……您這話說得。」七娘子就勢坐到了大太太身邊。「我是想,父親巴巴地把她打發到玉雨軒來,肯定是有用意的……」

  順手再補一補垂陽齋一事的漏洞。

  大老爺從來都很少插手內院的事,前幾日卻是連著出手,又把乞巧安排進了玉雨軒,又把那兩戶人家送到了莊子裡。

  大太太雖然在俗務上不大經心,但也難保心血來潮,會揪住這個疑點追查下去。

  「哦?」大太太果然有了興趣,「小七心思到底細緻——你倒說說看,你爹會有怎樣的用意?」

  「董媽媽是父親身邊的老人了。」七娘子輕聲細語,為大太太抽絲剝繭,「想要把女兒送到百芳園內,也是她的忠心,父親是斷斷不會拂了她的臉面的。只是,這乞巧面目清秀,性情柔和,行動間又裊裊娜娜的,女兒冷眼瞧著,倒覺得……竟是在及第居裡出入的材料呢。」

  這話雖然委婉,但大太太也不至於聽不懂裡頭的涵義。

  九哥轉過年就十四歲了。

  又打算早些說親。

  有的大戶人家,在少爺十四五歲的時候,也就會著手給少爺安排通房大丫頭了,免得將來新婦過門,少爺對洞房花燭之事一無所知,反倒尷尬。

  正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萬一在外被勾引得學了壞,竟會踏上青樓楚館,反倒丟了大戶人家的臉面。倒不如預先安排下一兩個眉清目秀、柔和老實的大丫頭,待得少爺什麼時候有了那方面的心思,也不愁沒有人相就。避子湯喝著,也不愁未婚就先有子。

  等正室過了門生了嫡子,再把這通房抬舉成姨娘,斷了避子湯……也都是不成文的規矩。當年楊家的二姨娘,就是這麼被抬舉的。

  聽七娘子這麼一嘀咕,大太太心中就是一動。

  以董家的體面,早不必把女兒送到園子裡來服侍。

  自己還犯著嘀咕,想著老爺怎麼就插手進內務裡來。親手把董家的閨女安排進了玉雨軒。

  又打發了自己的陪嫁去莊子上……還打算查一查裡頭的究竟。

  這樣看來,小七猜測得倒沒有錯,若董家想把閨女安排到及第居,別說老爺,自己都要費些掂量。

  正妻還沒過門,正是一心讀書的時候,要是迷戀起了美色,九哥這一輩子可就全完了。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頓時溫存了起來。

  還是小七最貼心。

  「及第居的玉版今年是要出去嫁人不是?」就問七娘子。

  「聽說是。」七娘子也笑,「九哥平時很少說及第居的事——他也管不了那麼多,我們隔得又遠,小七也不大清楚。」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事還真得和你父親商議一番。」

  七娘子氣定神閒,徹底放下心來。

  以大老爺的智商,如若還不能就坡打滾,把這一絲破綻彌縫上,他也坐不到江南總督的位置。

  就又和大太太說了些家長裡短的閒話。

  「過了年,把你的三個堂兄送回西北,家裡就冷清得多了。」大太太又和七娘子感慨,「男丁少啊,過慣了熱熱鬧鬧的年,到了明年這時候,就覺得寂寥了。說不定那時候你五姐也已經嫁走了……家裡就剩幾口人,年都過得沒意思。」

  「大堂兄的親事已經定了。」七娘子抿著唇笑,「到了明年這時候,怕是也把九哥的親事給說定了吧?沒有多久,新媳婦進門,您就不覺得寂寞啦。」

  大太太頓時老懷大暢,「說的是,說的是,新媳婦進門,家裡很快就又要添人口了。」

  就和七娘子議論起敏哥的婚事。

  「也不曉得怎麼會找了歐陽家的姑娘。」大太太很有幾分不屑。

  「歐陽家說來也是名門……」七娘子就不解。

  旗山歐陽家也是多年的名門世家了,和寶雞楊比,論傳承悠久也不差彷彿,雖然這一代沒有大老爺這麼顯赫的族人,但歐陽郎中也頗為得寵,這一向還有被提拔的意思,又和二老爺相交莫逆……

  怎麼看,這門親事都結得不差。

  大太太就教七娘子,「結親可是門大學問,歐陽郎中和你二叔交情雖然好,但你二嬸長年累月不在京城,兩家的後院是沒有多少來往的。」

  香姨娘就算再得寵,也不可能行主母職,主母不在京城,楊家二房對歐陽家的後院當然不熟悉。

  「李家的十一郎是歐陽郎中的親外甥,和敏哥年紀相差彷彿,歐陽家原本說給他的那一位小娘子去世後,按理,歐陽郎中是可以把妹妹充為婚約的。」

  兩家結親,是很慎重的決定,一旦定下就不會輕易更改約定,若是男女有一人去世,做冥婚嫁牌位的也有,換上條件相當的兄弟,也有,歐陽家既然要和李家再結一門親事,也大可以把妹妹嫁給李十一郎。

  事情被大太太這麼一分析,頓時就顯示出了不對勁。

  「歐陽家為什麼要把女兒嫁給李家?李家這些年來跟著你父親陞官發財,早就不是當時和他們歐陽家結親時的模樣了,一家飛黃騰達,當然要帶挈親戚,現在的李太太又是這麼個沒意思的人,歐陽家好容易和李家說起了一門親事——家裡又不是沒有當齡的女兒,為什麼才死了一個,就讓親事作罷了?」

  大太太自己在內宅的鬥爭上糊糊塗塗的,分析起世家之間的利益往來,卻是極精準。

  七娘子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過,十一世兄是歐陽家的親外甥,想必對歐陽家的後院,也不是沒有瞭解……」她輕聲為大太太補充。

  「是啊,李十一郎畢竟是親外甥,歐陽家的幾位表妹,他想必是熟悉的。歐陽郎中訛誰都不會訛他——也訛不過他。」大太太微微冷笑,「正好這當口,我們楊家二房的大郎又送上門去,說起來也是沾了楊家的邊,歐陽老爺又為什麼不樂意?楊家沒有主母在京城,雖有王家的幾個親戚,但到底王家和你二叔是鬧翻過的,辦事未必盡心……好敷衍得很!你就等著瞧吧,雖沒有十分準,但這歐陽小姐,不是出身就是脾氣,七八分可能,是有不妥的。」

  她就幸災樂禍起來,「長嫂沒有說好,下面的兩個弟弟,親事也就難說了……香姨娘畢竟不是正經主母,你就等著瞧吧,這小星充大,以後二房的熱鬧,還有得瞧呢。」

  七娘子就想起了那天敏哥在正院裡漫不經心的幾句話。

  「去慧慶寺看梅花……」

  還有那若有若無,看向自己的一眼。

  她心底也不曉得是什麼滋味。

  就只是輕聲應和大太太,「二房現在鬧成這個樣子,本來就夠亂的了……」

  大太太連聲冷笑,「該!當時她王星愛有臉鬧出這麼大的亂子,還以為分個家就完事了?她的報應,在後頭!」

  七娘子就望了大太太一眼。

  眸中波光粼粼,思緒無限。

  「是啊,這但凡做下惡事的人,報應都在後頭等著呢。」她輕輕長了一口氣,慢慢地附和起了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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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懷春

  臘月裡平平安安,再沒有出過什麼事。

  過了臘月二十五,大老爺請師爺們吃了年酒,各自放回家過年,也就回到百芳園在浣紗塢住下,每日裡或是溫香軟玉,或是讀書寫字,或是叫了兒女們來說說笑笑,或是和大太太計較今年的收成,難得地過了幾天悠閒的日子。

  七娘子不用到外偏院侍候,也就閉門不出,唯恐走到哪裡又撞見了不該撞見的人,惹來一身的麻煩。

  許鳳佳卻也很少在總督府呆著。

  水軍大營到了這會兒,已經有上萬名水兵開始輪流操練,這麼多人聚在一起,一天總有一百多件事需要處理,眼下又快過年了,營裡的雜事更多。蕭總兵一個人忙不過來,連廖太監都不得不親身出來處理事務,許鳳佳身為四品將軍,又哪裡好意思在蘇州閒逛。

  是以這些天雖然晚上還回垂陽齋安歇,但白日裡倒是都在胥口大營,有時候要半夜三更才能回蘇州。

  大太太很心疼,「讓你住到蘇州,本來是擔心你在軍營吃不好睡不香,鬧成這樣辛苦,倒不如以後忙不過來的時候,還是睡在胥口,得閒了再回蘇州來看望我們。」

  許鳳佳就笑,「還好,倒沒有多辛苦。」

  在座的幾個男丁都露出了欽服之色,就連五娘子的冷漠都稍微露出縫隙,悄悄和六娘子議論,「雖說胥口離得近,但也是一個時辰的奔波,也虧得表哥有這樣的能耐。」

  七娘子也禁不住抬眼微微一瞥許鳳佳。

  到底是自家的近親,每日裡來請安的時候,大太太也沒有特別要求女兒們迴避。

  還好許鳳佳也從來沒有露出什麼不妥,總是莊莊重重,並不特意打量表妹們。

  大太太是越看許鳳佳就越喜歡。

  出身又尊貴,舉動又得體,又是個少年有為的四品將軍並國公府世子……胥口大營一日那樣多的事,也虧得他有耐心認認真真地敷衍下來,還是這樣龍精虎猛,不露一絲疲憊。

  「雖然你們年輕人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但也要留心保養身體。」她越發和顏悅色,「別仗著年紀小,就成天累月地忙碌,也不顧累著了自己。」

  又笑著囑咐幾個侄子,「這話說你們也是一樣的,雖然讀書要緊,但也不要太拘束了。」

  敏哥忙帶著達哥、弘哥應是。

  大太太又問敏哥,「家裡有了音信沒有,預備什麼時候成親?」

  「大約是今年秋天吧。」敏哥坦然告知大太太,又笑,「父親讓我們進了四月再往西北去,說是去年往西北的官道有多處被大雨沖毀,現在正組織民夫修路,從江南過去,一路難走得很。」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二叔信上也是這麼說來著。」

  這些家中瑣事,當然激不起小輩們的興趣。

  女兒家們還好,九哥卻已經按捺不住,沖許鳳佳使了好幾個眼色。

  許鳳佳就起身告辭,「還有好些事……」

  大太太忙說,「你去忙,你去忙。」

  就笑瞇瞇地放許鳳佳和九哥出門,又把幾個侄子叫在身邊,關心他們的學業。

  五娘子又坐了一會,也無聊起來,拉了拉六娘子、七娘子的衣袖,起身告辭,「六妹院子裡的梅花開得太好了……乘著這幾天事兒還少,打算畫幾張梅花來的。」

  大太太居然也沒有阻止五娘子,反而把達哥、弘哥也一道打發出來,只留了敏哥,「你們兩兄弟一年都在讀書,也跟著妹妹們到院子裡散一散心。」

  幾兄妹就只好一道出了東次間。

  隔著琉璃簾子,還能聽見大太太和敏哥低低的說話聲。

  不知敏哥說了什麼,大太太一下笑了起來。

  七娘子就不禁費起了思量。

  想了想,又覺得如今繼承權已經塵埃落定,就算敏哥想在慧慶寺的事上翻案,也鬧不出多少動靜。

  當年一計,是她的得意之作,敏哥可以誅心,可以編排四姨娘和自己,但怎麼編排,都沒法把二太太的罪名開脫掉。

  再說,他也不是沒有見過父親對自己的寵愛……只要是個聰明人,就不會亂說話。

  七娘子倒真心有些好奇起來:既然不會是說慧慶寺的事,那麼大太太把敏哥留在東次間,和他說的是什麼事兒呢。

  #

  弘哥和五娘子自從那一日的口角後,彼此間就始終有些不對付。

  才進百芳園走了幾步,就有好幾次言語間差些對衝起來。這個說冬天是綠梅花開得好,那個又說小香雪的白梅花才漂亮。

  敏哥又不在……達哥相形之下較為懦弱,更管束不了弘哥。

  氣氛就越走越尷尬。

  六娘子急得快跳腳:這些姐妹兄弟,都是要到小香雪去玩耍的,若是有了口角,她這個做主人的難免要受到牽連。

  只好拚命沖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心裡又哪裡不知道六娘子的著急。

  只是五娘子這陣子怕是因為婚事煩心得很了,弘哥那天的話雖然無心,卻是正戳痛了這位大小姐的傷疤。

  只看她這一向甚至連許鳳佳都疏遠了開去,就曉得五娘子心裡恐怕正是油煎火熬的時候。

  偏偏弘哥又覺得那天吃癟得莫名其妙,最近一和五娘子對上,眼角眉梢就格外帶了三分賭氣……

  她也只好一路岔開話題,到末了甚至主動提議,「我倒是想在聚八仙周圍走走,在假山上玩一玩,五姐陪我?」

  這是擺明了要把弘哥和五娘子分開了。

  五娘子尚未答話,六娘子已是眼睛一亮,如得了什麼鈞旨綸音。

  就期盼又央求地望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倒被逗笑了,「好,二哥,我陪七妹散散步,你們在小香雪好好看梅花。」

  都是姓楊的,又是一個祖父的至親,身邊還圍繞了這麼多丫鬟婆子,六娘子就算單獨招待兩個堂兄,也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達哥很客氣,連聲說好,拉著弘哥就跟在了六娘子身後,往小香雪的方向而去。

  五娘子和七娘子索性站在長廊裡,目送三人去遠了,五娘子才打發身邊的谷雨,「回去吧,我想和七妹兩個人走走。」

  谷雨還有幾分猶豫,「假山上青苔多,滑得很,還是奴婢……」

  五娘子眉宇間就漸漸地蒙上了一層陰霾。

  七娘子忙笑著打圓場,「不要緊,我和五姐不過隨便走走,不會登高的。」

  也就隨口吩咐上元,「你也回去吧,和你立夏姐姐說一聲,別把百靈給凍著了,若是天氣再冷,就把鳥籠子掛到屋子裡。再有,晚上我想吃些酸酸的東西,若是大廚房想不出來,就上小廚房問問曹嫂子。」

  上元忙駐足聽了,又應了是,才和谷雨一道反身往園子西頭走去。

  五娘子一直冷眼旁觀,此時才歎了一口氣。

  臉上就湧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有了幾分好笑。

  少女時代,誰都曾經歷過這種愁雲慘霧的心情。

  就算是在現代,湧動的荷爾蒙,也能叫一個豆蔻少女變得喜怒無常、古怪孤僻。

  更不要說是古代了。

  這說不出口的心事,最能讓人煩躁,更別說五娘子的性子本來也說不上多溫順。

  也難怪這段日子裡,情緒擺盪得好像在蕩鞦韆,動不動就瀕臨崩潰。

  「咱們倒是也別爬山了。」她笑著安頓五娘子,「索性就在長廊裡走一走,一會兒到萬花流落邊上散散步,那一帶最安靜,什麼下人們都少見的,五姐倒好不好?」

  這個年紀的少女,有了心事,看誰都不順眼,最喜歡在安靜的地方漫步。

  五娘子也就惆悵地點了點頭。

  低著頭和七娘子在長廊上漫步。

  卻是兩人都沒有說話。

  半晌,她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簡直要煩死了。」沒頭沒腦地和七娘子抱怨起來。「恨不得一輩子都不要提這兩個字!一到十五歲,誰看著你都問婚事、婚事、婚事!煩也煩死了!」

  七娘子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五娘子實在是個妙人。

  不過,在大秦的上層階級裡,十六歲而沒有訂婚,是有些晚了。

  也是因為五娘子的身份太矜貴,這幾年朝中的風雲又變幻得厲害,一時也顧不上五娘子這頭。

  「等過了年就好了,」她安慰五娘子,「年後,許家應該也能來信……你和表哥——」

  「楊棋!」五娘子氣得直跺腳。「連你也來噎我!」

  急得一張臉紅到了脖根。「弘哥也就罷了,現在你都來說這樣的話……好像除了表哥,我這輩子就說不了別的親事一樣!」

  七娘子心中不禁微微歎息。

  五娘子一腔癡情,全寄付於封錦一人身上,幾姐弟心底都是清楚的。

  只是封錦一去京城就杳無音信,從大老爺的口氣來看,竟是連他都沒有封錦的消息,想來和張家,怕也已經失去了聯繫。

  女兒家的青春又是最等不起的。

  她又看了看五娘子。

  冬日的陽光淺而發白,灑在五娘子身上,卻硬是又多了幾分熱度。

  她和許鳳佳很有幾分相似,不論是眉眼還是臉型,都透著三分的像。

  這對表兄妹的眼神也都很熱。

  只是許鳳佳的眼神裡,除了可以融化金屬的熱度,還有摸不清的思忖……對七娘子來說,他的眼神是難解的。

  而多年相處下來,她卻很容易就能摸透五娘子心裡的情緒。

  這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寫的曾經是驕傲任性,漸漸地,又化為了說不清的思慕,如今止余了一片焦灼。

  七娘子再忍不住,把氣歎出了口中。

  心底最柔軟的部分,都像是被五娘子給牽動了起來。

  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少年時的那段時光。

  那時候她還是前世的孤女,沒有錢,甚而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在情事上用心,然而當時畢竟是可以在心底面對自己的情愫,不用以禮教、以現實將它重重埋藏。

  縱使錦衣玉食、 養尊處優,五娘子的生活中也依然充斥了太多無奈。

  「五姐。」她緩緩低語,「過去的事,你還是讓它過去吧。」

  就算自己要勸,都不敢把那層窗戶紙給捅破。

  「畢竟,人生在世,誰沒有遺憾?」她又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你和那人……」

  五娘子霍地轉過了身。

  咬著唇毫不躲閃地望向七娘子,慢慢地抬起了下顎。

  「我還就真不信這個邪了!」

  她的眼角雖然已經有淚花閃爍,但神態卻依然高傲,「難道除了表哥,我就沒有別人可嫁?楊棋,我一向覺得你雖然老實本分,但心裡卻也明白得很,現在看來,你倒是天下最道學的人了。」

  七娘子一窒。

  心底剎那間就湧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無數傷人的話,就要噴湧而出。

  望著五娘子的倔強,怒火卻又和來時一樣迅速地消退了下去。

  自己在這件事上,又有什麼資格責怪五娘子呢?

  感情的事,永遠沒有對錯,五娘子的感情雖然來得古怪,又太持久,但這終究是她的堅持。

  她抿了抿唇,沒有接五娘子的話,只是別過眼望向了長廊外的灌木花草。

  五娘子也就沉默下來,靠著柱子,低頭望向了珵亮的青磚地。

  半天才輕輕開口,「其實我也知道……我心裡的想頭,多半是不能成的了……」

  七娘子就跟著她歎了一口氣。

  封錦和楊家鬧翻,第一個得罪的就是大太太。大太太心底,恐怕都早已恨上了這個少年解元。

  就算沒有鬧翻,大太太又怎麼可能把五娘子嫁給二房太太的親戚?就算是大老爺都不會點頭。

  像楊家這樣的人家,嫡子嫡女的親事,素來都要慎重以對,五娘子是一定要嫁進地位相當的人家做當家少奶奶的,如若許家不成,也會有別家前來求取,不說別的,李家的十二郎、秦家的表兄、桂家的二少爺……都要比封錦更配得上她。

  但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聽到別人當面否決了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五娘子心底又怎麼可能好受。

  「只是我……我真覺得……」五娘子已經有了淚意,「世事實在太弄人了,當時聽說他考上解元,我心裡就很高興……」

  「我知道他跟著張先生讀書已有幾年了,一轉眼又是九姨娘被抬房……說起來,兩家成了親戚,走動的機會自然就多了……沒想到……」

  她終究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卻是不待七娘子安慰,就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

  「沒有得到他的音信,我是決不會應下親事的。」五娘子就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抬起頭來。「除非我知道他已經結親,親眼看著封大奶奶上門拜訪……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進宮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一時竟無言以對。

  半晌才喃喃喚了聲:「五姐……」

  她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是小看了五娘子的決心。

  或許正因為這是男女交往不便的古代,是禮法大過天的時代,被壓抑著的感情,才更熾烈。

  也所以羅密歐與朱麗葉只會出現在古代。

  七娘子這才意識到,在大秦,在此時此刻,劉蘭芝會與焦仲卿雙雙自盡,張倩娘要為表兄離魂……在這樣的年代,為了追逐愛情,年輕的少女要付出她所擁有的一切作為代價。

  但即使是這樣,也有人前赴後繼,為了心頭的這一縷癡情不顧一切,甚而耽擱了自己的青春也無怨無悔,只想知道心上人在彼方是否安好。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活得很沒有意思。

  遠處又傳來了有節奏的腳步聲,和著小丫鬟嬌嫩的語調。

  「今年的梅花開得好呢,我們家少爺說光福的白梅花,也不過是和小香雪相差彷彿……表少爺,您也去過光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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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曖昧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是一驚。

  這長廊溝通的是聚八仙與萬花流落,一眼通透看得到底的,想要躲避,聚八仙卻又遠了,就算一路狂奔,都未必能躲開許鳳佳。

  再說,大家小姐當眾奔跑,也實在是太失禮了。

  七娘子連忙扯出鐲子裡的絹帕,一把拉過五娘子,為她拭去了臉頰上的點點淚痕。

  五娘子先是一愣,也就憑著七娘子擦拭去。

  自己卻是目光連閃,逕自思忖了起來。

  不過片刻功夫,就有個小丫鬟領著許鳳佳,自岔路拐進了長廊。

  「五娘子、七娘子。」兩邊一對上,倒是那小丫鬟機靈,忙跪在地上給兩個小姑娘請安。

  七娘子就瞥了那丫鬟一眼,笑著說了聲,「起來吧。」

  方纔同五娘子一起給許鳳佳行禮,「見過表哥。」

  許鳳佳於是側身受了半禮。

  目光在七娘子臉上略微一個盤旋,便收了回去,一臉的莊重。

  「才從堂屋出來?大冷的天,別在外頭亂跑。」就關懷兩個表妹,「小心感了風寒,大過年,也太折騰。」

  「是。」兩個少女都低頭聽表哥的告誡。

  大戶人家規矩重,姐妹之間還好,兄弟之間卻是明明白白的兄友弟恭,當兄長的關懷、訓誡弟弟妹妹,小輩就必須低頭細聽。

  好在許鳳佳也只是說了這麼一句話,就示意小丫頭繼續帶路前行。

  七娘子和五娘子也不敢再多逗留,於是匆匆往萬花流落的方向過去。

  七娘子心底還在回味許鳳佳的那一眼。

  九哥雖然許下承諾,不會就親事一事推波助瀾。

  但他的幾句話裡透露出的訊息,還是讓七娘子頗為心驚肉跳。

  這萬一許家改了提親的人選……楊家不起一場風暴,是不會罷休的。

  自己多年來苦心經營出的大好局面,也必定會轉眼翻覆……更不要說,就算鬧成這樣,這門親事也未必能成。

  大太太畢竟是幾個女兒的嫡母,就算大老爺已經含含糊糊地暗示過自己,若是許家決定換人提親,他是樂見其成。但眼下楊家正是要向太子靠攏的時候。秦帝師又是東宮的師長……不過,看許鳳佳方纔那鎮定冷淡的態度,恐怕這裡面的得得失失,他也不是想不明白。

  七娘子也就稍微放下了一點擔心。

  又走了幾步,就去探看五娘子的臉色。

  五娘子卻是咬著唇瓣,目光閃爍,不知道在思忖著什麼。

  七娘子也不敢多問,免得又和方才一樣,招惹出一場失態。

  許鳳佳可還沒有走遠呢……

  才這樣想著,五娘子就使勁跺了跺腳。

  一轉身就疾步向許鳳佳追了過去。

  七娘子連阻止都沒能來得及,只得目瞪口呆地目送著五娘子追趕上了許鳳佳。

  「表哥!」這一聲表哥又快又急,隨後,五娘子的聲音就小了下來。

  許鳳佳背轉過身,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訝異。

  兩家都有結親的默契,五娘子是楊家這邊待嫁的女兒,即使只是出於自重,都應該多迴避許鳳佳。

  且不說這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家,也不好和表哥說私話……

  他又看了看七娘子,才低頭專注地聽五娘子說話。

  七娘子咬住下唇,思量再三,也沒有舉步走近,反倒是衝著那滿面吃驚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你來。」她輕叫。

  那小丫鬟便抖抖索索地靠近了七娘子,雖驚訝,但步伐倒也還稱得上穩重。

  「今年幾歲了?」七娘子就輕聲問她。

  「……十一歲。」聲音裡到底是透出了些恐懼。

  也難怪。

  五娘子和許鳳佳私話的事,要是傳揚了出去,她女兒家的臉面也就不能再要了。

  雖說大太太心慈手軟,很少折騰出人命。

  但灌上一碗啞藥打發到莊子裡做活,是怎麼都免不了的。

  「你是及第居的?」七娘子又問她。

  及第居的人頭,她還是熟悉的,來來去去,倒沒有看到過這個小丫頭片子。

  「奴、奴婢是才進來在園子裡掃地的。」小丫鬟終於再忍不住,帶上了哭音,「方纔幾個姐姐都忙,就隨口喊住我,叫我帶表少爺出來……」

  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多半都是在園子裡做些雜活,由管帶媽媽冷眼旁觀,挑中了好的再行調/教幾年,才能到少爺小姐跟前服侍。

  立春就是這樣從一個拿笤帚的小丫鬟,一步步爬到大太太身邊的首席大丫環。

  七娘子就看著那小丫頭笑了笑。「表少爺不是已經出來了?你還不去掃地,在這裡耽擱什麼?」

  小丫頭先還有些不敢置信,眨巴著眼,睫毛上的淚珠猶自要往下掉。

  七娘子就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什麼名字?」

  「……奴婢連魚。」小丫鬟就一邊眨巴著大眼睛,一邊小小聲回話。

  還特地回望了一眼,深恐被五娘子聽去了名字。

  「連魚,好名字麼。」七娘子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聲音,「這事要是傳揚了開去……」

  連魚渾身一個機靈。

  就跪下來給七娘子磕了兩個響頭,「奴婢知道怎麼說話,奴婢知道怎麼說話!」

  「那還不快去掃地?」七娘子禁不住笑。

  這樣小的丫頭,倒難為了她這麼機靈。

  現下名字被自己知道了,模樣也被幾個主子記住了,為了活命,想必是不會亂說的。

  連魚就起身順著長廊,匆匆地跑走了。

  天氣冷,又是午後眾人歇息的辰光,百芳園西翼這幾年來都沒有人居住,自然更是冷清,除了連魚咚咚的腳步聲,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七娘子又看了看那一對關係尷尬的表兄妹。

  許鳳佳正一邊聽著五娘子的話,一邊皺眉凝思著什麼。

  見七娘子看過來,便皺著眉衝她搖了搖頭,也不曉得是什麼意思。

  又帶著五娘子徐徐靠到了迴廊邊的紅漆柱邊上。

  這樣一來,從東翼經過的僕婦,倒不大看得清兩個人的身影了。

  七娘子索性也靠著一根紅柱子,坐到迴廊牙子上,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藉著紅漆柱的遮掩,她也看不到那兩個對話的人,那兩個人也看不到她,倒不必擔心說話被她聽了去。

  五娘子的婚事搞到現在,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

  大老爺有大老爺的考量,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一廂情願,五娘子有自己的執拗,九哥又有九哥的安排。

  亂得和一鍋粥一樣。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自己。

  雖說大太太說了幾次,將來的婚事是由她自己選。

  但這種話,從來都是聽聽就算,沒可能當真的。就算大太太肯放手讓她選人,也還有大老爺……

  她就有些煩躁起來。

  很多事,並不是憑著七娘子的想望,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當年的嫡女身份,是大太太主動抬舉的她。怎麼看,好似都是好事。

  卻偏偏得了這個嫡女的身份,親事也就鄭重起來。

  想要謀求初娘子、四娘子那樣的人家,已是不可得了。

  就算是初娘子,又當真那樣順心嗎?

  若是真的順心隨意,也就不必上趕著巴結娘家,又要使手段籠絡九哥和自己了。

  當時父親問起了封錦,又是什麼意思?

  這人自從去了京城,就是杳無音訊,連著兩屆科舉都沒有消息,也沒聽三娘子提起過他和張家之間的聯繫。

  是少年人負氣吧……和楊家之間尷尬起來,也就越發不願意和張家來往了,免得將來落人口實,說他一邊貪圖楊家的財勢,一邊又要清高。

  也是少年人的風骨。

  只是父親忽然問起他來,難道是收到了什麼風聲?

  不知不覺間,七娘子就出起了神。

  輕輕的腳步聲踱到她跟前了,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半晌才一抬頭,猛地回過神來。

  許鳳佳就靠在長廊對面的紅漆柱上含笑打量她。

  眸光亮得七娘子不敢逼視。

  「五姐呢?」她霍地站起身來,探頭一看。

  只看著五娘子的背影消失在長廊那頭。

  萬籟俱寂,西翼這一側回回轉轉的長廊裡,似乎就只剩下許鳳佳和她自己了。

  「五表妹心緒很亂。」許鳳佳柔聲回答,「恐怕是沒有顧得上叫你。」

  他低沉醇厚,又似乎隱含笑意的聲音,落到七娘子耳朵裡,就平添了她三分心亂。

  她就靠著柱子,微微一抬頭,看進了許鳳佳的眼裡。

  「表哥……」就囁嚅。

  一邊怪責自己不夠爭氣,一邊卻又只覺得渾身暖熱。

  該死的青春期!

  到底還是開了口,「垂陽齋的事……」

  許鳳佳就一邊笑,一邊嗯了一聲,「垂陽齋怎麼了?」

  七娘子只覺得尷尬得都快燒起來了。

  垂陽齋的事到底不名譽,一個女兒家,也不好主動提起。

  難道還直接說,「表哥,請你不要因為垂陽齋的事就上門提親。」

  這萬一許鳳佳本來就沒有上門提親的意思,自己這麼說,還透著自作多情呢。

  也不曉得九哥到底把自己的意思傳到了沒有……

  唉,以那小子的剛愎,恐怕非但不會老實帶話,私底下還在攛掇著許鳳佳先斬後奏,寫信讓許夫人來信提親呢。

  七娘子越想越亂。

  饒是她平常思緒清明,做事有條有理,到了這樣的時候,也難免亂了方寸。

  大老爺、大太太甚至是九姨娘、九哥、五娘子、封錦、桂含春、權仲白……一張張臉,走馬燈一樣地在她腦海中換來換去。

  她禁不住甩了甩頭。

  思忖了半晌,才委婉地道,「垂陽齋的事,父親已經把幾個僕婦送到了莊子裡,表哥大可不必擔心此事外洩,影響兩家的清譽。」

  她在出神,許鳳佳居然也未曾打擾。

  一雙亮得可以燒化琉璃的雙眼,只是盯在七娘子臉上,逐分逐寸地細看,看得她極不自在。

  聽了這話,那雙亮得驚人的眼才是一閃,轉開去望向了別處。

  七娘子頓時大鬆了一口氣,才敢抬頭望向許鳳佳。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沒想到許鳳佳反而示意她往長廊深處走,「離及第居太近了……被人看到,總不大好。」

  七娘子展眼就十四歲了,和表哥說私話,的確不大妥當。

  滿心底的事,就束縛住她的腳步,叫她只能跟在許鳳佳身後,徐徐走了一段,又拐進了寥落空寂的百雨金。

  大冬天裡,百雨金裡只是擺放了幾株盆景,就顯得格外的冷清。

  這裡背靠了假山,又隱秘,又說不上什麼曖昧——畢竟是在外頭的空地裡,就算被人看見了,也編排不出什麼。

  七娘子雖然心緒紛擾,亦不由得讚賞許鳳佳的處事。

  才在楊家住過多久,就對楊家的地形瞭如指掌,一下就想到了這個說話的地方。

  的確是長進了,為人處事,色色都透著妥當。

  許鳳佳就靠著亭子外頭的紅漆柱,略略皺起眉頭,思忖了片刻,才問七娘子。

  「我聽五表妹的意思,她……是不是看上了你生母娘家,一個姓封的親戚。」

  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到七娘子身上。

  她一下就回到了現實。

  五娘子也實在是太莽撞了!

  為了不成就這門親事,連這樣的手段都使出來了。

  換作任何一個男子,聽到自己可能的未婚妻心底鍾情於別的男人,自然都不會有什麼好滋味。

  以許鳳佳的傲氣,就算從前可能還對這門親事有所期望,現在也都會另找別家了。

  她的想法,也不能說錯……只是卻沒有給自己留一點退步。

  七娘子沒有說話,只是慢慢點了點頭,默認了許鳳佳的說法。

  「這對於你我,倒是件好事。」許鳳佳又低頭半晌,才皺眉問七娘子,「只是你知道那位封公子現在的下落麼?我看五表妹和他,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她就是再惦念,怕是也難成事了。」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聽許鳳佳的意思,難道他竟是知道封錦的下落不成?

  她就看向了許鳳佳,字斟句酌。「楊家女兒的親事,始終還是要問過母親,只是母親這一關,封公子就過不了的。表哥倒不必為五姐擔心,害怕五姐所嫁非人……」

  話裡若有若無,帶了些打探的意思。

  卻好似有意無意地放過了許鳳佳的第一句話。

  許鳳佳略微又皺了皺眉。

  猶豫了半日,才道,「實話對你說,我知道得也不真切,這幾年來南征北戰,京城的事兒,就沒有以前那麼清楚了……這事又關係到了他人清譽,不好胡亂猜測。橫豎你說得也對,四姨是肯定不會讓五表妹低嫁的,這事,你就放在心裡,也不要露出來給五表妹知道。」

  聽得出,他對五娘子終究是關心的,並不因五娘子大剌剌地回絕了這門親事而有所芥蒂。

  也是,從小就有交情,就算是親事不成,也有純粹的兄妹情誼在。

  七娘子就垂下眸,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是。

  場面就又冷淡了下來。

  千百個問題,在七娘子心頭打起了轉。該要先問哪一個,卻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至於你我之間的事,也還需要籌劃……我本來還顧慮著五表妹的心思,如今看來,倒是恰好對上了。」許鳳佳又揚了揚眉毛,露出了一抹笑,「不過聽你的口氣,四姨性子倔強……要怎麼在她老人家跟前分說,還是得由你來安排了,楊棋。」

  楊棋這兩個字被他念出來,就有了分外的風流意味,進了七娘子的耳朵,倒讓她耳廓都要燒紅了。

  果然,九哥這小混蛋,終究是沒有打消許鳳佳的念頭。

  七娘子暗暗歎了口氣。

  不答反問,「表哥的右手……到底是不是因為幾年前的那件事,沒辦法再拿兵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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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回絕

  許鳳佳怔了怔,就又勾起了唇角。

  「心心唸唸,只記掛著我的手?」

  他反而把右手藏到了身後,「你倒是猜猜,我的右手究竟殘廢了沒有。」

  七娘子不由就白了許鳳佳一眼。

  這個人,你說他穩重,他的確是穩重的。

  可是你要是真當他穩重了,他下一刻就能把你氣死。

  「這種事也好開玩笑的?」

  當著許鳳佳的面,她總是很難維持慣常的沉靜風度。

  不是害臊羞怯,就是滿心不悅。

  偏偏白眼珠送得越多,許鳳佳臉上的笑意反而越濃厚。

  這個男孩子現在真是了不得,渾身上下好像都散發著荷爾蒙,說起來長得也不過就是端正俊朗,沒有封錦的過人美色,比不上權仲白的雅致……偏偏一個眼神,好似就能望進七娘子心底,一個笑,也能笑進她的腦海裡。

  七娘子就越發不自在起來。

  「表哥要是不正經說話……我就要回去了。」她勉強板起臉,又別過眼不和許鳳佳對視。

  和許鳳佳說話,總是累得很,他就算只是站在那裡,都好像在無孔不入,想要搶奪主導權。

  偏偏七娘子對著他就總是不能服氣,也想要把握談話的節奏。

  從前還好,兩個人都小,沒有牽扯到男女之思。

  現在都有了年紀,兩人之間又存在著連七娘子都沒法否認的曖昧拉扯。

  和許鳳佳說話一下就變得很艱巨。

  當了人,兩人都要作出端莊的樣子,倒也無所謂。

  私底下一見面,七娘子就有些不知所措起來,該用什麼樣的面貌對待許鳳佳都想不好。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一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也做不出她這些年作出的事來。

  但是當著許鳳佳,裝閨秀,總是落了被動。要搶回主動權,又囿於他古人的身份,只怕自己哪裡做得出格一點,反而被看輕了去。

  那雙眼又那樣的熱,在她臉上掃來掃去,讓她更不自在……恨不得要逃走,卻又逃不開。

  許鳳佳就嗤嗤的笑,「好,好,我正經說話。」

  就把手從背後拿出來,放到了七娘子眼前。「你看著像是殘廢的樣子?」

  這是雙相當粗糙的手。

  與細膩扯不上半分關係,虎口、指尖,都可以見到薄薄的繭。

  武將的手,的確也就是這個樣子。

  手心掌紋分明,一條淡淡的疤痕橫在手掌側下方,若不細看,真看不出來。

  七娘子怎麼看,都覺得這不像是一隻沒有辦法用力的手。

  若是右手沒法用力,虎口、指尖的繭是怎麼來的?

  她不禁抬起頭迷惑地望向許鳳佳,張口想問什麼,又合上了嘴。

  許鳳佳卻是迷濛了眼,只是盯著七娘子,一臉的心旌搖動……慢慢的,人就要俯就過來。

  「表哥!」七娘子嚇了一跳。

  忙退了幾步,警惕地看了看周圍。

  才子佳人後花園私會的故事,在話本裡是美談,在現實中,卻是能讓人身敗名裂的醜事。

  許鳳佳一下就回過神來。

  臉上驀地就紅了一片,忙也退了幾步,和七娘子拉開了距離。

  兩個人一下又都沒了聲音,各自低頭,看向了別的地方。

  半天,許鳳佳才慢慢地解釋給七娘子聽。

  「這手其實沒有什麼大礙,在戰場上受過的傷多了,一併那條疤,都是在西北留下的,四表弟當時留下的傷痕,早就褪了。」

  低低啞啞的聲音流進七娘子耳朵裡,一下叫她大鬆了一口氣。

  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

  這幾年間,許鳳佳的手幾乎已成了七娘子的夢魘。

  心心唸唸,就怕他的手是因為九哥當年在浣紗塢前的作為而傷,姐弟倆在此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將來鬧出來就又是一場尷尬……

  終於從他口中聽到了沒有大礙四個字,真的是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學左手刀法,不過是因為在戰場上多一門技藝,我的右手也一樣出色……這一點,桂家的世兄沒向你提起?」

  說到桂含春,他的聲調難免有些怪怪的。

  七娘子就詫異地看了許鳳佳一眼。

  卻發覺這少年也正密切地望著自己,好似正在探索桂含春這幾個字,對她的影響。

  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旋即又覺得好笑——多少年前的事了,許鳳佳的心胸應該還不至於這麼小吧。

  「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她輕描淡寫,「也是匆匆說了幾句話……多半還是應五姐之托,向他打探表哥的消息,倒是沒有多說什麼。」

  許鳳佳神色稍緩。

  「就只有五表妹掛念我,你就不掛念我了?」他似笑非笑,盤起了雙手。

  七娘子心中不由就是一蕩。

  這人要再大一點,肯定更不得了。

  小小年紀,眼角眉梢就寫了風流……再大一些,還不要像現代的那些男影星一樣,純靠荷爾蒙都夠混飯吃。

  她別開眼,略略咬了咬唇。

  在心底告誡自己:一個庶女,又哪有資格和世子爺談情說愛。

  就慢慢地把那絲絲縷縷的曖昧,極力收斂了起來。

  「我……不掛念。」她輕聲回答,「五姐掛念你,是五姐的身份,我有哪有身份掛念表哥……」

  許鳳佳就低笑起來。

  「我看,你滿可以掛念掛念。」

  他潤了潤唇,自睫毛底下瞥著七娘子,話裡,滿是笑意。

  又還要再說什麼。

  七娘子卻已經不想再聽下去。
「表少爺!」她加重了語氣。「知道你的手沒事,小七就放心了。別的事……就算你有心,太太也不會答應的,我看……」

  「不答應?」許鳳佳的神色又陰沉了下來。「楊棋,你是在和我說笑話?垂陽齋的事,你當我沒有本事鬧騰出來,叫全蘇州城的人都曉得你已經是許家的人了……四姨不答應,總有辦法可想,但你這話——」

  兩個人的神色忽然都是一動,許鳳佳一下住了口,快走幾步警惕地望向了外頭。

  遠遠的從長廊上傳來了嬌嫩的少女聲,「奴婢想著,兩位少爺是斷斷不會走遠的,不在小香雪,肯定在及第居了……」

  接著就是敏哥溫和的聲音,「嗯,我想著也是,橫豎順路,就先到及第居看看也好。」

  七娘子倒不由得好奇起來。

  敏哥平時說話,都是四平八穩,透著尊重,很少有這麼溫和的時候。

  聽那女兒家的口氣,想來也是丫鬟無疑了。

  是哪個丫鬟,能得到敏哥這樣的喜歡?

  她又回頭看了眼許鳳佳。

  這人倒也知道避嫌,已是在亭子邊上坐了下來,免得高挑的身量,叫敏哥發覺了他。

  江南園林,精緻小巧,百芳園雖然大,但長廊和百雨金近在咫尺,敏哥要是眼神好,倒未必不會看到什麼。

  七娘子咬了咬唇,索性霍地站起了身。

  「如果表哥是真心為我著想,親事一說,我看……還是算了吧!」

  她的語調雖輕,但卻極堅定。

  也不等許鳳佳的回復,就徐徐步出了百雨金。

  心底雖然依舊砰砰亂跳,不過她這點城府倒還是有的,自信面上應當不會露出破綻。

  只是許鳳佳的一雙眼,即使穿越了重重草木,依然鎖定在她的背影上,叫七娘子的脊椎底下,都泛起了一陣陣麻癢。

  #

  才拐出百雨金走了幾步,七娘子就和敏哥打了個照面。

  「大哥。」

  「七妹。」

  兩邊連忙互相見禮。

  敏哥就含笑關心七娘子,「大冷的天,怎麼在外頭逗留?快進屋暖和暖和——看你的臉都凍得通紅。」

  七娘子握了握臉,倒有些好笑,「是,多謝大哥關心。」

  一樣是關心,許鳳佳的關心就帶了霸道,敏哥的關心,就多了一分溫煦。

  又去看敏哥身邊的小丫鬟。

  這是個清秀的圓臉姑娘,雙眼似乎天然帶著笑意,瞇縫著如彎月牙一般,看著就惹人喜愛,年紀雖小,穿得卻很體面。

  身上竟不是下等丫鬟的棉襖,而是中等的官緞。

  七娘子不禁多看了她幾眼。

  就覺得她的面目有些似曾相識。

  「見過七娘子。」這小丫頭倒也乖覺,不待敏哥吩咐,就規規矩矩地給七娘子磕頭。

  「起來吧。」七娘子忙含笑吩咐。

  敏哥就介紹,「這是余容苑的南音,才到我身邊服侍來著,以後我在家的時間少,還要靠妹妹們多管教了。」

  敏哥總是這麼客氣。

  不過,就算是客氣,也看得出對南音的重視。否則一個小丫鬟,等閒出不了余容苑門口的,又怎麼談得上讓姐妹們管教。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你原來就叫南音麼?」她笑微微地問。

  「奴婢原名糯米。」南音的說話聲果然軟軟糯糯的,好似含了一顆蜜糖,天然就帶了甜味。「少爺說糯米難免不雅,我說話又糯,索性給奴婢改名叫了南音。」

  七娘子不禁笑看了敏哥一眼。

  「原來如此。」

  又告訴敏哥,「二哥與三哥是到小香雪看梅花去了不錯。」

  敏哥就好奇地看向七娘子的來路,「還當七妹和他們在一塊呢。」

  「五姐半路想到萬花流落走走。」七娘子神色不變。「索性就分開玩樂……走到一半,她又說不舒服,想回月來館歇著。」

  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敷衍得風雨不透,又是半真半假,挑不出錯來。

  敏哥也沒有深究,又和七娘子寒暄了幾句,就目送著七娘子繞過長廊,往玉雨軒方向去了。

  他腳下卻一時沒有挪動。

  低首沉思了半晌,才帶著南音,往百雨金走了幾步。

  「少爺。」南音怯怯地,「小香雪要從聚八仙穿過去才近呢。」

  敏哥就笑,「這我知道。」

  腳下不停,一頭與南音說話,一頭已是拐過長廊進了青石甬道,緊走幾步,就進了花圃。

  左右探望了一番,一無所獲。

  就站在原地,又出了一回神,半天才回過神來。

  南音就站在身邊,膽怯地盼望,卻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敏哥看了,倒覺得有趣。

  這丫頭的心事,全寫在臉上了。

  「你方才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沒有?」問南音,「好似就坐在亭子裡的……我看了看,卻沒有看真。」

  南音轉了轉眼珠子,想得一想,才搖頭,「沒有呢,許是盆景吧,從這裡看過去,盆景有時候像個人呢。」

  敏哥半信半疑,又環顧四周,打量得實在無人,才笑了笑。

  就帶著南音回了長廊,折返聚八仙,去了小香雪。

  #

  七娘子一回玉雨軒,就問乞巧。

  「你白露姐姐呢?」

  乞巧本來正在廊下逗百靈鳥。

  見七娘子回來,忙端肅了表情,亦步亦趨地跟在七娘子身後進了堂屋。

  為七娘子寬了大氅,又忙著為她倒水、換衣……

  聽了這一問,倒是一怔。

  因為乞巧上手得快,七娘子前幾天就放了白露的假,讓她一心一意地準備自己的嫁妝。

  「這就去喊她。」卻不敢多問什麼,只是翻身出屋,進了白露平時起居的西廂。

  沒多久,白露進了屋子。

  「七娘子有事吩咐?」

  卻不見乞巧。

  七娘子不禁微微點頭:這丫頭倒知道進退。

  「你和小雪是一起長大的。」她開門見山。

  以白露和七娘子的關係,也早過了需要拐彎抹角的階段。「對她妹妹糯米,你熟悉不熟悉?」

  白露就思索起來。

  半日才笑,「倒是不大知道她的為人——糯米年紀畢竟小了,我雖和小雪相熟,也是在內院裡的情誼,平時我們很少有機會回家,自然也談不上到對方家裡拜訪。只是在幾次去探望小雪的時候,見了糯米幾面。」

  「嗯,那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七娘子也不失落。

  大宅院的女人,見識多半僅限於宅門裡,對宅門外的事,知道得多半很模糊。

  「就是個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白露已經是絞盡腦汁地回憶,「也很懂事,小雪說她在家的時候,父母忙於差事,都是幾個妹妹在照料。」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半天才笑,「梁媽媽前頭和我說,你以後就定在她手下打下手,專管調/教新晉的小丫鬟們?」

  白露換作媳婦,肯定是不能繼續在玉雨軒服侍的了。

  不過,她的婆婆是梁媽媽,也不愁沒有好缺。

  從白露婚後的第一份工作來看,梁媽媽是想由媳婦繼承自己的職位,繼續抓起人事了。

  也好,白露是自己的丫鬟,在府裡越有體面,七娘子行事也就越方便。以她的性子,稍加歷練幾年,手腕就更玲瓏了。

  「是,成了親就上任。」白露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到時候出了什麼難題,還得請七娘子給我拿主意。」

  「你肯時常回來坐坐,我就求之不得了。」七娘子也笑,「拿主意可還輪不到我,你婆婆也拿不定主意了,再來問我還差不多。」

  兩個人說笑了幾句,七娘子就打發白露,「去忙你的吧,不過是想到了白問你幾句。」

  到了晚上,才和立夏提起。

  「這個糯米,不曉得是運氣好還是有手段,敏哥這樣有心計的人,才幾天就對她另眼相看。」

  立夏也覺得有意思。

  「正是給大少爺挑通房的時候……沒準南音就有了這福分不是?」

  她湊到了七娘子耳邊,和七娘子細說起來,「立冬方才過來送藥材的時候,偷偷和我說,今早太太把大少爺留下來,就是和大少爺說通房的事兒呢。說是過一兩年就要成親,還是得先收一個通房大丫頭在身邊服侍著。讓大少爺平時留心,選中誰,儘管和她說……」

  七娘子托腮不語,手捏著調羹,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銀耳羹。

  在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重播著敏哥的言行舉止。

  半天才笑,「你說,這個大堂兄是龍,還是蟲呢,立夏。」

  立夏神色不變,「姑娘說他是蟲,他就是蟲,是龍,也能讓他變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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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驚鴻

  七娘子覺得立夏實在是個妙人。

  這幾年來,歷練得越發沉穩了不說,偶然談起家中的大小瑣事,也是妙語如珠,看法透著獨到。

  這句話實在是說得很妙,連七娘子都不禁費起了思量,半天才自言自語,「算了,是龍是蟲,我也管不到那麼多,反正他能好好過活,不把手插到大房裡,我自然也樂見二房自己能立起來。」

  到底還是吩咐立夏,「白露是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很多事都不方便交代到她手上,你冷眼看著幾個小丫頭有誰是穩重又有眼色的,就帶著她私底下多和小雪家裡人來往幾次,橫豎小偏門就在玉雨軒左近,出出入入是極方便的。若是南音那丫頭是個有心眼的,自然會知道咱們的意思。」

  說起來,南音的這份差事還是七娘子輾轉安排,而小雪雖年紀輕輕就夭折了,但家人還能平安無事在內院當差,說起來,也要感謝七娘子的照拂。

  南音只要是個靈醒人,這些道理也不會不明白,到時候該向誰靠攏,她自然也知道分寸的。

  立夏就會意地應了下來。

  「這幾個丫頭都是多年服侍的,下元和端午,都是老實人,上元這丫頭倒是還好……中元性子巧,卻難免七零八落的……」

  和七娘子商量了半日,七娘子拍板,「等白露年後出嫁了,就讓上元進裡屋服侍吧。」

  上元是外頭採買進來的人口,在府中沒有多少靠山,全憑自己的穩重妥當,才爬到了七娘子屋裡。

  這樣的人,不論是哪個主子都愛用,七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白露姐先還問我,將來打算讓乞巧管著什麼活計,我說我不知道,還得問姑娘。」立夏一邊為七娘子拾掇繡架——進了正月,閨閣裡不動針線,絲線綢緞,都要分門別類地收好,一邊和七娘子說閒話。「看著倒是色色都妥當,是大丫環的料子,不過……」

  七娘子也笑了笑。

  「她不是叫乞巧嗎?上元進裡屋服侍,玉雨軒的針線就少了人打理,我看,就讓乞巧頂上吧。」

  不由又多看了立夏幾眼。

  垂陽齋的事,她一直憋在心裡,和誰都沒有露出過一星半點,包括乞巧進玉雨軒的緣由,也沒有向立夏透露。

  立夏竟是全靠自己揣摩,把七娘子的心思摸得**不離十,猜到了乞巧進門,背後必有故事。

  這丫頭要再歷練幾年,恐怕把楊家的家務交到她手上,都能一手玩轉了。

  她就和立夏商量,「我想著,白露姐畢竟是太太院子裡過來的,這些年來盡心盡力,雖然比不得你我貼心,但也是情誼深厚。我私底下送她五十兩嫁妝,再賞一副銀頭面,應該是說得過去了……」

  #

  第二天,許鳳佳到底還是去了胥口大營。

  「蕭總兵是拖家帶口下的江南,大過年的,家人就在左近,總不好勞他老人家在胥口坐鎮。我早和他說定了,今日去替換世叔回蘇州過年。」他略帶歉意地向大太太解釋,「初一一早一定上門給四姨夫、四姨拜年。」

  大太太很遺憾,「唉,這說起來,蕭總兵還是為了匡扶你才下的江南……」

  蕭總兵不過五品總兵,許鳳佳卻是四品將軍,不論從職位上還是職務上來說,蕭總兵自然都是副手,哪有副手回家過年,主帥卻在胥口的道理?

  許鳳佳就只是笑,「四姨,外甥年紀還小,很多事都仗著蕭世叔提點,不過是掛了四品的虛職,真要擺起架子來,父親都不會放過我的。蕭世叔跟在父親身邊已有二十多年,勞苦功高,我這個做世侄的當然要尊敬些……初一一早一定上門給您拜年!」

  七娘子不禁暗自點頭。

  看得出,許鳳佳是真的進益了。人情世故分析得頭頭是道,雖然少年得志,卻不曾得意忘形。

  這樣的人,日後在官道上才能走得高遠,才是繼承家業的嗣子該有的模樣。

  她又看了看九哥。

  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人比人,比死人,沒見著許鳳佳,還不覺得,和許鳳佳一比,九哥就顯出了生澀。

  許鳳佳都這麼說了,大太太雖然遺憾,也只好放人。

  大老爺倒是很讚賞許鳳佳。

  「從前不覺得,這孩子現在行事,的確是有了章法。」

  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的時候,就隨口和她感慨。

  「你娘也是個不懂事的,本來大家都是楊姓,兄弟姐妹之間不用過多避諱,大年夜就團座著,熱熱鬧鬧。若是鳳佳這孩子留下來,小五要不要迴避?你們姐妹要不要迴避?一家人反倒要隔出兩桌,進出也不方便,本來人口就少,這樣一鬧,更是大家都尷尬……這麼大年紀了,思慮起事情來,還不如表少爺周詳。」

  一邊說,一邊看著七娘子磨墨。

  七娘子不動聲色,纖細白皙的雙指捏住徽墨,在硯台中緩緩繞圈,動作一點也不見滯澀。

  「表哥畢竟在西北歷練過幾年,和尋常的少年比,多了幾分閱歷。」她輕緩地回應大老爺的說話,態度自然大方。

  大老爺不由暗自點頭。

  只是對七娘子的讚許,卻沒有明說出口。

  七娘子磨好了一池墨,洗過手,就提筆等大老爺開口。

  回完最後這幾封信,師爺們回家過年,大老爺也就正式放下公務,開始年假。

  一年忙到尾,不過休息五六天,這封疆大吏別人看著是有滋有味,名利場上的人,卻是苦辣自知。

  大老爺捻著鬍鬚想了半日,才緩緩開口。

  「先生台鑒……」

  七娘子頓了頓才緩緩落筆,把自己當一台人肉打字機,大老爺說什麼就寫什麼。

  這幾封信都是給江南等地的親友寫的,遠方的信,大過年的也送不出去了。

  多半都是拜年問好的客套話,不過在末尾輕輕提起,江南的鹽稅已經有三四年沒有清帳了,大老爺打算等開春了就把帳盤一盤,請這幾位先生留心些,否則盤到他們頭上出了錯,大老爺也不好向眾人交代。

  七娘子一邊寫一邊納罕。

  查鹽稅的事,其實是鹽鐵司的差使,鹽鐵司肥得流油,又關乎民生大事,年先生平時就專管鹽鐵司和總督衙門的公務往來。

  只是他老人家還在光福養病,人都不在大老爺身邊,大老爺怎麼忽剌巴在年邊想起了盤賬的事?

  大老爺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欲言又止,不禁莞爾。

  就指點七娘子,「來年春天,我們要在浙江、江蘇一帶拔掉幾顆釘子。動作是小不了的。」

  七娘子恍然大悟。

  動作小不了,就肯定會引起上頭的注意。

  沒個過得去的借口怎麼行?

  從鹽鐵司的差使入手,是砍掉了大皇子和江南財政最緊密的聯繫。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三省的財政和大皇子沒了關係,相信對魯王的小金庫,會是個沉重的打擊。

  果然是江南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父親實在是算無遺策。」她真心實意地奉承大老爺。「這一招圓熟如意,想必大皇子就算有所察覺,也都很難找到應對之策呢。」

  大老爺卻苦笑起來。

  「彫蟲小技罷了。」就和七娘子感慨,「官場上混過的老油子,誰在我這個位置上,這些手段也都使得出來。」

  「只是現如今皇上又有扶植魯王的態度,我們偏偏在這時候逆勢而動,聖心如何,就不好猜了。」

  這個清的中年文士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疲憊與蒼老。「可惜,到了這一步,就算想回頭做純臣也有所不能,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娘子也沒話好說了。

  誰能想得到權仲白醫術居然到了通神的地步?一個大病將死的人都可以救到如今這個地步。

  只好安慰大老爺,「皇上的身子骨漸漸痊癒,也好……本來我們家在太子心中的根基就不深,正愁沒有賣好的地方,如今就是雪中送炭,培養關係的時候了。憑權神醫手段多高,不也有無力回天之歎?皇上本來元氣就弱……一場大病,哪有不耗費本源的?再說,深宮六院……」

  她又連忙收住了自己的話。

  深宮六院,曠女最多,皇上就算不風流,也要被帶得風流了,男女**本來就最消耗元氣,權仲白可以把皇上從生死線上拉回來一次,但元氣耗弱卻未必救得回來。若是要七娘子來說的話,楊家當時決定向太子靠攏,這個決定即使是現在看,也是明智的。

  大老爺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神色明顯輕鬆多了。

  很多時候,有的道理不是想不通,只是難免會有彷徨與抑鬱。就算是大老爺這樣久經風霜的官場老手,也未能免俗,還是需要安慰。

  「皇上心裡在想什麼,我也不是猜不到。」就難得地向七娘子露出了一些心底話。「畢竟君臣相得多年,皇上還是能體諒我們做臣子的難處。只是……東宮年紀還小,心思卻極深沉,這幾年對我們楊家不鹹不淡,你爹慮的不是眼前,是皇上身後……否則,又何必考慮和許家的親事?我們和秦家、許家的聯繫本來已經夠緊密的了,此時卻是唯恐不能更緊些!」

  七娘子心頭一動。

  索性就乘著大老爺難得吐露真言,徐徐地問,「小七倒是一直覺得奇怪,我們家想和許家結親,用意是明顯的,可許家又有什麼地兒用得著我們楊家,犯得著上趕著把表哥派到江南來嗎……」

  在立下開疆闢土的大功後,平國公自然與平常貴胄不可同日而語,平國公世子要找個媳婦兒,還用得著巴巴地下江南?京裡的權貴人家可是多了去了,未必就只有楊家的五娘子是個矜貴的。許家的做法,實在是惹人疑竇。

  大老爺神色也有所觸動。

  就閉目沉吟了起來。

  七娘子也不敢多說什麼。

  言多必失,今天的這幾句話,已經是超越了她應有的見識。

  一個深宅大院長大的小姑娘,在內宅的爭鬥上手段高超,那是她聰明。

  但對政治鬥爭也有心得,就近乎妖異了。

  她輕手輕腳地收拾起了書案上的文房四寶,把晾好的信紙逐張整理清楚,才去探看大老爺的神色。

  沒想到大老爺卻是雙眼緊閉,發出了微微的鼾聲,已是沉沉睡去。

  一年辛苦,到了年末,和女兒閒話的時候,到底是露了疲態。

  七娘子抿唇一笑,就起身往西裡間去為大老爺取薄被。

  大老爺長年累月在外偏院居住,西裡間論起講究,倒並不遜色於大太太居住的東裡間。

  小葉紫檀的桌椅、黃花梨多色玻璃炕罩、雨過天晴貢緞疊浪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炕頭,裡頭炕桌上還放了兩三張信紙——是大老爺昨晚入睡前沒看完的信。

  炕桌下就疊放了折枝菊花漳絨小暖被,東次間有地暖,大老爺小睡的時候,蓋小暖被已足夠軟和。

  就免不得瞥見了信紙上的幾行字。

  「關於封家下落……」

  七娘子的動作一下頓住了。

  她輕輕地回望了一下東裡間的動靜。

  隱約可以聽見大老爺微微的鼾聲。

  索性就在炕上坐了,把一整封信都拿來看。

  這是一封京城來信,落款者沒有名姓,只有一個字號。

  七娘子也沒有為大老爺念過這個人的來信。

  這就坐實了她的猜測:大老爺私底下自然有更隱秘的消息來源,而有些消息,連子女輩也不會輕易得知。

  一整封信,寫的都是京城裡的瑣事,哪家的公侯子弟闖了禍,誰的門生得了提拔……從敘述的日期看,這封信寫的是半個多月前的事。

  還提及了定國侯府的幾件小事,二娘子年前給小侯爺抬舉了兩個姨娘,一個姨娘是小侯爺成親前的貼身侍女,還有一個,據說就是二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眼前就浮現出小寒的樣子……二娘子陪嫁過去的幾個侍女,她也就和小寒熟稔些。

  又說了權家二少爺得了皇上的賞賜,在香山腳下賜給他一個小小的別莊,等一開年就要動工。還說自從權二少治好了皇上的病,這幾年來出入宮闈,聖眷越重……

  她翻看了幾頁,終於看到了提及封錦的一段話。

  「關於封家下落,愚弟多方打聽,均未獲消息。似乎兩年前與連太監一晤後便再無消息,兩次應試,考生名錄也未見此人,茫茫人海,搜索不易,且連太監畢竟身份高貴,也不便打探過細,免得反遭忌諱……」

  下頭說的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了。

  七娘子又匆匆翻閱了一下餘下幾張信紙,便將它重整好了放回炕桌,自己抱著小暖被回了東裡間。

  把暖被為大老爺搭上,她才低眸出了小書房,吩咐門房內的小廝兒,「老爺睡著了,茶水留心侍候。」

  就喚過董媽媽來,兩人一道進了百芳園,往玉雨軒過去。

  董媽媽一臉的笑,「乞巧沒給您添麻煩吧?這丫頭要是有什麼不對您胃口的地方,您就只管責罰……」

  七娘子也就隨口敷衍,「懂事的很,過了年,讓她接替上元的位置,管著玉雨軒的針線。」

  便不再和董媽媽搭訕,兩人默默地自垂陽齋前的甬道,從小門拐進了百芳園。

  七娘子一路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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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了許鳳佳,楊家的除夕就有些沒滋沒味。

  敏哥、達哥和弘哥在大房,總有些放不開,祭祖、貼揮春掛桃符,都好似在給大房打工,做得一絲不苟,卻也沒了過年時的喧囂熱鬧。

  九哥又已經大了,不復幾年前的小兒女態,穩重固然是穩重了,趣味也就跟著少多了。

  女兒們連最小的七娘子過年都十四歲了,自然也比不得幾年前繞膝時的天真嬌憨,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就算陪著大太太在堂屋說話,一個兩個,得了空閒,也都是若有所思,魂兒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大太太看在眼裡,心底就不由歎息起來。

  人老了老了,最怕的就是寂寞。

  索性就把幾個老姨娘都從小花園請來推骨牌,人多也熱鬧些。

  除了三胞胎,最年輕的七姨娘今年也三十往上,在古代已屬中年,又都是自家人,幾個男孩子也用不著迴避。

  氣氛頓時就熱鬧多了。

  四姨娘雖然見老,但畢竟是多年得寵過來的,在大老爺跟前,總還有三分體面。

  又妙語如珠,把大太太捧得眉開眼笑……堂屋的氣氛,一下就活躍得多了。

  有了七姨娘在眼前,六娘子的笑也多起來。就連大老爺看著一屋熱鬧,都不免精神大振。

  就顯出了五娘子和七娘子格外的心不在焉。

  兩個小姑娘也有所自覺。

  七娘子迅速就打點了精神,和兄弟姐妹們說說笑笑。

  五娘子卻始終只是出神,就連六娘子又偷了她一把金瓜子,都不見五娘子動氣。

  大太太看了倒很好笑。

  私底下和大老爺咬耳朵,「小五怕是記掛著鳳佳吧?過年也十六歲,是思春的年紀了。過了年,也該把親事定下來了。」

  大老爺的眼神就飄遠了。

  在五娘子身上頓了頓,才漫不經心地回,「你這個當娘的也是,哪有這樣打趣親生女兒的。」就又把話題岔開了,問起敏哥歐陽家的事。

  說到自己的親事,敏哥也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據說那位今年也有十六歲了,等到今年秋闈過後,我就往京城去把喜事辦了,或許再回蘇州讀書。」

  「還以為會等春闈放榜了再說。」大老爺有些訝異。「——若是能考上舉人,就算這一科沒能及第,到國子監讀三年書,也是穩穩的,你大伯這點體面還是有的……」

  眼神更是閃閃爍爍。

  這幾年來,大房和二房相安無事,在朝堂上還時常互相照拂,這三個少年郎的人質身份也在漸漸淡化。

  還以為敏哥會藉著春闈的風頭,就在京城長住下來,和二老爺父子團聚……

  怎麼聽敏哥的話頭,還要回蘇州來主動做這個不鹹不淡的人質?

  連七娘子都一時忘了自己的婚事,托腮細聽敏哥的回答。

  「雖說如此,但京城屋舍狹小。」敏哥神色不變,「將就歇在一處,不便之處頗多……不過,這也都是後話了,還得看父親與大伯父的安排。」

  就連出神的五娘子、玩牌的六娘子都靜了下來。

  九哥更是面露沉吟。

  敏哥這話,太有玄機了。

  自從兩房分家,二老爺在京城就換了個大院子,雖說比不上翰林府的大小,但當時居處還小的時候,都有三個少爺住的地方,怎麼如今地方大了,敏哥反而嫌屋舍狹小?

  達哥、弘哥也都垂下臉不說話,越發坐實了其中的隱情。

  七娘子目光連閃,倒想起了二老爺身邊的香姨娘。

  大老爺微微一怔,就哈哈笑了起來。「說得這什麼傻話,京城的屋舍就算再小,也不會沒有你們三個的棲身之地的。」

  就又把這事帶了過去。

  以他的圓滑如意,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還是九哥開口招呼眾小輩一道擲骰子,才把場面給圓了過去。

  安安分分吃過湯圓並餃子,飲了屠蘇酒,又踩了芝麻桿……眾小輩又都換上新衣,出來魚貫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拜年,討壓歲錢。

  將就睡了幾個時辰,又都起身相互拜年,齊聚在堂屋吃早飯。

  大太太今天就格外精神。

  從前楊家的初一總是很冷清,在當地沒有親戚,也就沒有誰會在初一上門打擾。

  今年卻不一樣了,許鳳佳雖然在胥口過了除夕,但是大年初一,是一定要給大太太拜年的。

  就連幾兄弟都很高興,平時過年,也不好讀書,也沒有別的事做,只好坐在一起清談,大年初一,總是很無聊。

  就由敏哥為首,大家環繞大太太坐了,說起了京裡的往事,姨娘們雁翅排開,在大太太身後侍奉,一個個,也都是一臉的喜色。

  六娘子沒有多久就起身把七姨娘拉走了,不知去了哪裡。

  五娘子看了倒好笑,就和七娘子議論,「倒是個孝順的,捨不得姨娘立規矩。」

  七娘子就看了看五娘子,也跟著笑了笑。

  索性就起身招呼,「五姐,我看我們也不方便在堂屋呆著,不如迴避進裡間去。」

  過了年就都是大姑娘了,當然不好和表哥當門對面地打照面。

  五娘子臉上頓時飄過了一絲陰霾。

  尤其是以她的身份,現在更要迴避許鳳佳了。
這話,七娘子雖然沒有明說出口,但這點潛台詞,五娘子還是聽得出來的。

  「我有點兒不舒服。」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向大太太告退,「還是先回月來館休息休息。」

  也不等大太太回答,轉身就出了屋子。

  眾人都愣住了。

  大太太半天才笑,「這孩子……脾性是越發古怪了。」

  便探尋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才和五娘子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就起身出了屋子……不知道的人,還當七娘子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呢。

  七娘子只好無奈地解釋,「才想和五姐一道迴避進裡間……」

  大太太豁然開朗,笑個不住,「年歲大了,也曉得害羞了!」

  這啞謎雖然委婉,但屋內的眾人也都是玲瓏人,再沒有誰聽不出來。

  九哥目光連閃,半天才婉轉一笑,「表哥怎麼說也該到了吧。」

  又拉著大太太要聽燕京往事。

  七娘子覷了個空,緩緩踱進了西裡間。

  大太太日常起居睡眠在東翼,西翼是待客的地方,百寶閣上很有些名貴的小玩意。

  七娘子就隨意拿起一個核桃雕在手中把玩。

  半天,才聽到輕輕的腳步聲近了西裡間。

  抬頭一看,原來是四姨娘。

  忙起身讓座,「姨娘坐。」

  四姨娘也不客氣,就在七娘子對面坐了下來,「來問七娘子的好——許久不見七娘子了,倒是又好看了幾分。」

  自從四姨娘搬到別院,就成日裡吃齋念佛,很少進正院請安,大老爺也不過是想起來,才到別院去和四姨娘說說往事。

  雖然在府中依然有特別的地位,但她自己懂得尊重,再沒有出來礙過大太太的眼,這些年來,大太太對她也不錯。

  「上次見面,恐怕還是中秋吧?」七娘子也就打疊精神,和四姨娘寒暄起來,「三姐、四姐好?」

  「年前捎信回來,說是都好。」四姨娘眉眼彎彎。

  眼底卻已經少了那股潤澤的雲霧,顯得眼神格外清澈。「年前總想著和七娘子說說話,不過您事兒多,就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虎老威風在,四姨娘雖然已經金盆洗手,但七娘子依然不敢有所怠慢。

  堂屋裡九哥和大太太的笑聲朦朧地傳到西裡間來,倒是給寂靜的屋子添了些活力。

  四姨娘掃了門口一眼,就貼近了七娘子,放低了聲量。

  「年前幾個堂少爺進別院瀏覽,臨時口渴,到我屋裡喫茶。」

  以四姨娘的年紀,當然不需要迴避了。

  「又問我三姐、四姐的近況,我索性也就和幾個堂少爺聊起來了,這才知道原來敏哥和三姑爺也很相熟……」

  四姨娘頓了頓,才續道,「又說了幾句話,大少爺就把兩個弟弟打發了出去,私底下問我,慧慶寺的事,到底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打聽出來,知道了當時我被叫去問過話,就仔細地查問起來,反覆問了幾遍,問得相當的細緻。」

  七娘子的動作也頓住了。

  「是臘月裡的事?」她不禁微微抬高了聲調。

  四姨娘的面色也有幾分沉重。

  似她這樣退休養老的姨娘,最忌諱的就是被翻出往事。寵愛會隨著年歲褪色,但罪惡,只會隨著年歲而更深沉。

  「就是臘月中旬的事,我幾次想給七娘子報信,都覺得不方便,又怕反而落了大少爺的眼……」

  七娘子就不由對四姨娘刮目相看。

  這樣好的容貌,這樣高明的手腕,可惜是命苦做了姨娘,否則,實在是當家主母的料子。

  敏哥先行試探七娘子,又試探四姨娘,若是四姨娘沉不住氣,打發人進來和七娘子說話……慧慶寺的事到底是誰在主使,敏哥心裡自然就有數了。

  這也就是四姨娘夠謹慎,不然,被敏哥猜到了是自己弄鬼,以他的心機,日後必然會生出事情。

  當時找四姨娘做這盤交易,還真是找對人了。

  「昨晚聽了大少爺的幾句話……」四姨娘話才說到一半就又收住了。

  立冬端了兩盞茶,笑盈盈地進了西裡間。

  「大少爺剛才還問起七娘子,說是您在西裡間沒有茶水。」她一邊說,一邊給七娘子、四姨娘上茶,「倒是奴婢服侍得不周到了。」

  七娘子不由和四姨娘面面相覷。

  四姨娘臉上閃過後悔,垂下頭咬住唇,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卻是心中騰地就冒起了一股邪火。

  笑話!這裡是大房的總督府,還是二房的一畝三分地?

  自己和四姨娘說幾句話,敏哥都要上趕著試探、敲打……

  還真以為二太太是被委屈陷害,想來個絕地平反啊?

  也太天真了吧。

  就算明著告訴她,二太太是被自己和四姨娘聯手算計的,敏哥又能如何?這個家是他在當,還是大老爺在當?

  七娘子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又想起大老爺諄諄叮囑的從容二字。

  「四姐的事,我是一定會留心的。」她笑著向四姨娘開口,「不過照我看呢,小倆口拌嘴也不是什麼大事,四姐那個性子,莊重的很,斷斷不會為此惱了四姐夫。」

  立冬眼中就掠過了一絲瞭然。

  四娘子性格死板無趣,和四姑爺之間與其說是濃情蜜意,倒不如說是相敬如賓,雖然古家人看她好,但小兩口有什麼紛爭,也屬常事。

  難免就會寫信回來給四姨娘訴苦……

  四姨娘擔心女兒,向七娘子輾轉打聽,也都是常理。

  四姨娘忙笑盈盈地接口,「就是不放心,白叮囑幾句,你說話委婉動聽,說不定你四姐還更聽你勸些。」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七娘子索性拉立冬坐下來,問她的去處。

  「預備著什麼時候出門嫁人?」

  立冬臉紅紅的,「太太說,讓我再服侍一年,等到把幾個丫頭都嫁出去了,再送我出嫁。」

  四姨娘也連忙湊趣,「這是要把你風光大嫁呢!」

  西裡間就也響起了玲瓏清脆的說笑聲。

  外頭卻靜了下來。

  沒有多久,大姨娘、五姨娘並七姨娘都進了西裡間。

  「表少爺來拜年了。」大姨娘又笑著請七娘子出去,「老爺請您一道出去說話呢。」

  原來大老爺也進了內院。

  七娘子只好端正了神色,目不斜視地出了西裡間,給大老爺請了安,就挪到六娘子身邊坐下。

  許鳳佳今天打扮得相當的整肅。

  他是國公府世子,按例有三品的等級,不過一向也都是穿四品將軍的猛虎補服,唯有今日前來拜年,才穿了世子品級的松香色小禮服。

  難得穿淺色,倒是有些新鮮,讓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見七娘子進來,許鳳佳也不過是抿了抿唇,就繼續向大老爺敘述。

  「開了十多席上好的酒席,校尉們也都賞臉……軍士們一年也辛苦,外甥和廖太監商議了,從十天前起就輪流放假,一直放到正月初十。」

  大老爺撚鬚讚賞,「安頓得很妥當。」

  又問,「年後是誰主持操練?我模糊聽得,像是這具體的操練事宜,是由蕭總兵來辦?」

  許鳳佳目光一閃,和大老爺對了個眼神。

  「是……蕭世叔經驗老道,具體怎麼操練水軍,還是由他來辦。」

  大老爺頓時犯起了沉吟,半日才笑,「好,那你今天就別回去了,在垂陽齋好生住下,過幾日等姨夫閒了,再和你好生說話。」

  大太太就要開口說話,大老爺卻忙看了她一眼,她就又改口,「可不是?昨日沒有好生吃年夜飯吧?一群大老粗,怎麼照料得好!中午就跟著四姨用飯吧!」

  許鳳佳一臉穩重的笑,「今日就任憑四姨安排了。」

  大太太頓時高興起來,「這才像話!否則將來我拿什麼臉見你母親?」

  就拉著許鳳佳噓寒問暖,備細問他在胥口過年的事,又吩咐九哥,「敏哥要去歐陽家、李家拜年,你招呼著兩個堂哥。」

  七娘子這才一瞅敏哥。

  敏哥也正自看著她。

  兩人目光一觸,敏哥甚至還沖七娘子微微一笑,才自轉過頭去和大太太說話。

  又一轉頭,卻是對上了許鳳佳的眼神。

  許鳳佳一面敷衍大太太,一面來回看了看敏哥和七娘子,眼神中已有了深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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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過初三,全家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大老爺年前又得了皇上的體面,有了中流砥柱的匾額,這裡頭的冷暖苦樂,自然是自己清楚,但外人看到的可就全都是熱鬧。

  今年上門拜訪的人也就前所未有的多。

  大太太固然要親身出馬,就連三個沒出閣的小姐也成了香餑餑,哪家的太太奶奶上門,都想親眼見一見楊家小姑娘的風采,不管是五娘子、六娘子還是七娘子,都有人拉著手誇了又誇,半天還捨不得放。

  五娘子脾氣大,也不耐煩應酬這些地縫裡冒出來的太太奶奶,沒有幾天就告病在月來館休養。六娘子和七娘子卻不敢學她的任性。

  久而久之,兩人也難免生厭。

  尤其是六娘子,脾氣溫柔天真,生得又好,且是庶出,沒有齊大非偶之嫌,今年也剛及笄,到了說親的年紀……

  竟是要比七娘子還更受歡迎得多。

  那群五六品的官員,家裡如何沒有幾個嫡子,正是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樹的?楊家又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連著幾次嫁女兒,手筆都十分驚人,也難怪這些太太奶奶們,是怎麼看六娘子都好了。

  七娘子索性後幾天也學了五娘子稱病,把舞台全讓給六娘子發揮。

  難得今年人來得齊全,大太太也肯讓六娘子出來見人,她沒必要和六娘子別苗頭。

  大太太雖然無奈,但多年下來,五娘子她是寵縱慣了的,捨不得打捨不得罵,七娘子卻是連年來善解人意溫柔嫻淑……偶然才任性這麼一次,就是大太太都不忍得說她。

  只好拉著六娘子來搪塞那些個心熱如火的女眷,成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齊齊整整的出來聽奉承——也不失為年初一樂。

  過了上元節,總督府才又平靜了下來。

  大老爺卻也收到了十多封提親的信。

  七娘子一邊給大老爺讀,大老爺一邊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六娘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啦。」
不要說六娘子,就是五娘子,京裡也有來信探問近況,並不只是許家一家有意求取。

  只是許鳳佳人都到了蘇州,大太太的信也寫給了許夫人,許夫人的回信甚至都來了幾封,卻還沒有露出求配提親的意思。大太太難免有些納悶。

  「你說許家這究竟是什麼個章程。」就和大老爺嘀咕,「五娘子都十六歲了,再過幾年就是老姑娘了,總不成還要再等到鳳佳回京城了再來提親吧?」

  大戶人家規矩多,兩家若是開始議親,許鳳佳也的確不適合繼續在垂陽齋居住了。

  大老爺也很無奈,「這種事總不好去催著人家……你若實在只能看中許家,也就只好等了。」

  大太太白了大老爺一眼,也不再往下說了。

  出了上元節,年也就算是過完了。

  除了幾個女兒家,眾人都有事忙。

  大老爺開了衙門就預備盤查鹽鐵賬目,先從福建開始盤查,這些天來往傳信的人馬已經上路,外偏院天天水洩不通,有時候還要睡到總督衙門裡去。

  大太太也帶著七娘子開始四處吃春酒,尤其以浙江省的人家相請,去得最勤快。

  許鳳佳也去了胥口小住,小半個月都沒有回垂陽齋,敏哥、達哥、弘哥在家閉門苦讀。

  九哥卻是進了山塘書院讀書。

  山塘書院雖然遠在木瀆,但大太太還是執意讓九哥走讀,並不願允他住在書院附近。

  「閤家上下就這一株獨苗苗,出了一點什麼事,我都吃不好睡不香,你讓九哥住到書院裡,那就是誠心折騰我!」大太太和大老爺發脾氣。

  大老爺無可奈何,也只好應允了下來,又打點了五六個長隨,每日裡簇擁著九哥去讀書,到了點再把他簇擁回來。

  就是敏哥三兄弟也忙得不可開交,他們自然有一班今年預備考舉人的同學,每日裡不是會文,就是被大老爺叫到外院和外院的師爺清客做八股,有時候大老爺閒下來,也帶他們去瀏覽蘇州的名勝,吟詩作賦。

  說起來最閒的反倒是五娘子。

  大太太今年只帶七娘子出門吃春酒——也不是不願意帶五娘子,只是凡請都說不去,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

  「這到底是當齡的小女孩心思多。」大太太只好向七娘子發牢騷,「平時和她說起鳳佳那孩子,滿口的不嫁、不嫁,嫁誰都不嫁他。可你看,鳳佳少了登門的步伐,她又鬧的茶不思飯不想的……噯,也是到了年紀了!」

  七娘子也不禁為大太太的一廂情願讚歎不已。

  不過,在這件事上,不論從哪個角度出發,她都不好說話。

  只好含蓄微笑。「五姐的心思,現在是連我也猜不著了……」

  大太太就看著七娘子笑,「你不要學你五姐!別彆扭扭的,吃虧著呢!等把你五姐的親事辦了,立刻就把你六姐說到李家,再之後,就是你的親事了。桂家也好,別家也罷,娘只憑你喜歡!」

  七娘子面上一紅,「娘只會取笑小七!」

  惹得大太太一陣好笑,自己才垂下頭,暗自歎了一口氣。

  又抬起頭問大太太,「今年娘倒是好興致,怎麼連諸太太下帖請您,您都肯去?」

  往年,大太太只到李家、張家等有限幾戶人家吃春酒,平時來往得不大頻密的人家來請,憑他官位再高,也是不肯去的。
大太太先退了一步,在玻璃鏡台前後照了照,問七娘子,「這一身打扮不錯吧?」

  第一次到諸太太家做客,大太太打扮得難免就富麗了些,還戴了一套赤金珍珠的頭面。

  七娘子委婉進言,「好是好,但這頭面看著就重,依小七說,您戴個冠就夠了,這珠珠翠翠的就算少些,也無損於身份。」

  「你不曉得。」大太太教導七娘子,「諸家春酒有好些客人是沒有見過我們的,這初次相見不擺足架子,難免跌了總督府的身份。」

  七娘子於是點頭受教。

  大太太又把她拉到鏡子前頭,「我看看我看看,嗯……再多添一支珠釵更好看!」

  現場就打開妝奩,給七娘子挑了一根南珠釵,光是釵頭的大南珠,就有拇指肚大小。

  「你本來生得就白嫩,頭髮又黑又亮,插了這根珠釵呢,又顯得你皮膚更白,大眼睛睞一睞,又顯得眼神比珍珠還亮。」大太太越看越滿意,又招手讓梁媽媽來看,「這根南珠釵就給了你吧,明兒和藥媽媽說一聲,取一匣子南珠出來,給她們姐妹做首飾。」

  七娘子也只好由得大太太打扮自己。

  對古人的裝扮,她一向保持欣賞態度。

  但要輪到自己披掛起來,就覺得很拘束了,多年來,追求的也不過是打扮得體四個字罷了。

  倒是大太太在審美上的確有一套。

  七娘子被她擺弄一番,也覺得自己亮眼了不少。

  兩母女就親親熱熱地攜手上了暖轎,出門換了清油車,一道往諸家去。

  大太太這才一長一短地把大老爺的話說給七娘子聽。

  「雖然沒有明說,但那一位把鳳佳這孩子派到江南來,一方面是操練水軍,在將來的船隊裡佈置下暗樁。另一方面,也是要把江南三省掃一掃,空出一些位置,才方便把自己人安插進去。」
就算心頭已有模糊的猜測,但聽到大太太這樣明確地說出口,七娘子仍是暗暗心驚。

  「表哥過年才十七歲……」她拖長了聲音,「這樣的重責大任……那位也就放心交到他手上?」

  大太太也是面色凝重。

  「所以,我和你父親一開始都以為蕭總兵才是真正經手辦事的人。」她沉吟著支起了下巴,「蕭總兵、廖太監還有你表哥,都是奉旨前來操練水師。廖太監是內侍,辦事不方便,也不好明目張膽地把手插到地方政務上來,一向也就在胥口坐鎮。只是沒想到蕭總兵年前反而沒有在胥口……居然是年後才去胥口練兵……你表哥卻下落不明,不知去了哪裡。」

  來的就是這三個辦事的人,廖太監又不能出手,辦事的不是蕭總兵,就是許鳳佳。

  年後正是大老爺要發力在鹽鐵司開始有動作的時候,蕭總兵卻到胥口開始練兵,反而是許鳳佳下落不明。

  真正有差事的人是誰,一目瞭然。

  看來,太子實在是相當信重自己的這個青梅竹馬。

  大太太的臉色又漸漸有些深沉,「最可慮的是,和他一同不見的還有一支三百人的親衛營,是皇上從御林軍裡劃撥出來,預備著護衛旗艦的……」

  七娘子臉色驟變。

  許鳳佳和親衛營的人去哪裡要做什麼,並不值得楊家恐懼。畢竟兩家現在正在一條船上,許家再怎麼樣都不會對付楊家。

  但太子這邊的人馬,指揮御林軍居然如臂使指,可見得太子的實力,實在是遠超檯面上露出的那些部分。

  說不定被楊家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楊家不知道太子的底細,可許家卻能得到太子的重用,由許鳳佳來為太子辦這樣的大事。

  大老爺、大太太心中的滋味當然不太好受。

  「真是弄不懂你父親。」大太太不免稍稍發了點牢騷,「按理說,和許家的這門親事,我們是絕不能放手的,偏偏他猶猶豫豫,搞到現在都沒有定下來。我和你三姨來往好幾封信,她的口風也是含含糊糊的……哼,以許家現在的勢頭,不要說我們家,就是一樣樣的國公家,恐怕都上趕著想把女兒往裡嫁!你別看現在權家的神醫極得聖眷,在京城多麼風光,那都是虛的,往長遠來看,還是許家的富貴最牢靠!」七娘子這才豁然開朗。

  如果說別家的男兒,靠的還是父輩蔭蔽,許鳳佳卻是已經憑著自己的能力,和太子之間建立起了一條牢靠的紐帶。嫁給別人,還有夫君不成器的可能,但嫁給許鳳佳,只要太子上位,這一世富貴,那是穩穩當當能夠到手的。

  而從楊家的角度出發,楊家也的確需要這一門親事,來增強和太子之間的聯繫……大太太一心想要促成五娘子和許鳳佳的婚事,的確不止是看中了許夫人和五娘子的親戚關係,更多的,還是看好許鳳佳這支績優股的表現。

  「您就放心吧,這事,準能順順當當的辦下來的,兩邊都有心,一拍即合的事……京城的人家雖多,能有咱們家富貴的,可沒多少……」她就壓下了心頭那說不出的苦澀,笑著安慰大太太,「只是這說了半天,您還沒說去諸家的意思……」

  大太太難得吐露心底話,一時還住不了口。

  「雖說京裡的人家,有些也比不上楊家現在的風光,但畢竟老門子的權貴多,我們楊家在京裡,難免有暴發戶的嫌疑,我怕……」

  她頓了頓,才又轉口笑,「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了,以你五姐的身份,嫁給許家,也不算高攀!」

  七娘子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溫文地笑,卻沒有說話。

  大太太這才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

  「江南數得上號的人家,也就是這麼些個,諸總兵算是江南軍界的第一人了。這些年來,看似四邊不靠,但你父親幾次試探,都覺得他的心思很大,從前一心做純臣,也不去計較。如今……倒要摸一摸諸家的底牌了。」

  七娘子已是明白了過來。

  「聽說諸世叔為人滑不留手……諸太太比之就耿直得多了……」

  大太太就衝著七娘子笑了笑。

  「還是小七聰明。」
又指點七娘子,「諸太太一心想把兩個女兒培養成大家閨秀,一向很是寵愛兩位小娘子,很多事,兩個小娘子都能收到風聲……你不妨試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探出諸總兵的心思,究竟是看好大皇子多些,還是看好東宮多些……」

  七娘子自然心領神會,「小七知道該怎麼行事的。」

  車輪轔轔,很快就到了諸家。

  諸總兵雖然是武將,但也未能免俗,在城裡置辦了一處園林做居所,七娘子扶著大太太下了車,又各自上了二人抬的小轎,一前一後地進了園林。

  七娘子不免好奇地掀起密密實實的棉簾子,從棉簾一角向外窺視。

  今天是諸家請吃春酒的日子,園子裡裡外外,自然都佈滿了川流不息的下人,也都是打扮光鮮舉止文雅……叫人看了就曉得是有來頭的大富人家。更有好些當齡的青春少女在階下說說笑笑,往正院方向匯聚過去。

  七娘子就看到了諸家的兩位小娘子,並李家的幾個女兒。

  她無聲地一笑,正要放下棉簾。

  忽然又頓住了動作。

  細細地打量起了人群中的一位新面孔。

  這是位相當清雅的小姐,身披蓮青色銀線斗篷,在一群披著大紅色猩猩氈斗篷的少女中顯得格外出挑。

  雖然身量不高,但觀其步態,格外有頎長優雅之感,更不必說一舉一動流露出的優雅風姿……

  七娘子就放下簾子,深深納罕起來。

  這少女雖然生得並不和誰相似,但卻讓她想起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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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已是在前頭下了轎。

  七娘子也就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步出了小暖轎。

  就聽到了大太太的笑聲,「我來遲了,難得到諸太太家做客,不曉得路途原來這樣遠。」

  諸太太滿面春風迎上來,拉著大太太的手笑,「瞧您說的,以後可要常來做客才是!」

  便握住大太太的手,為她逐個介紹新面孔。

  武將家庭的社交圈,和文官的又有不同,大太太平時架子又大,的確有不少小官家眷已是堆起了一臉的笑,和大太太應酬。

  諸家大姑娘也就上前把七娘子引到了少女群裡。

  「今兒怎麼沒見你五姐?」又笑著給七娘子介紹,「別的姐妹,都是認識的,權姑娘是京中貴客,倒要特別介紹給你知道。」

  七娘子心中暗道了一聲『果然』,面上露出微笑,和權姑娘對行了禮。

  「小時候身子骨弱,多承令兄開了太平方子,這些年來漸漸的才好了起來。」她和權姑娘客套,「不過天南海北,也無處表達謝意,今日見了權姑娘,倒是能說上幾句多謝了。」

  權姑娘就上下留心打量了幾眼七娘子,才笑,「家兄的一點彫蟲小技,若是果然能排憂解難,也是他該當做的。」

  兩邊又客氣了幾句,才各自去找相熟的夥伴說笑。

  雖說都是女兒家,按理正是天真不知愁的年紀,但無形之間,到底還是分了派系。

  李家的幾個姑娘就自然而然地簇擁住七娘子,陪著她說笑起來。權姑娘也有她的一群擁躉,雖然都進了內堂,卻是涇渭分明,秋毫無犯。

  七娘子就若有若無地留神權姑娘身邊的幾戶人家。

  權家這些年來聖眷越隆,又是皇長子身邊的代表性人物,會捨現管著江南的楊家女兒,和權家親近的人物,心中在想什麼,不問可知。

  不想大太太慎重叮囑她的差事,機緣巧合之下,完成得居然這樣容易。

  她又低聲問李家的九姑娘,「怎麼今兒來了京中的貴客?事先我們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權姑娘就是一個人來的?」

  像權家這樣的富貴人家,即使只是一個女兒家下江南,鬧出的動靜都絕對不小。

  「是權夫人帶著來的,」李九娘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權姑娘,已是露出瞭然,「我也是聽諸姑娘說的,據說是權夫人娘家要辦親事,正巧權夫人也是多年沒有回鄉省親了,索性就從我們蘇州經過,再去江西吃喜酒……不過是路經此處罷了。」

  「正月裡路過蘇州?」七娘子揚了揚眉。

  這借口也實在太牽強了吧。

  不過,到底權夫人、權姑娘都是女流之輩,又打了路經蘇州的名號,既然只是路過,沒多久就要再度上路……也沒準真只是路過而已。

  「可不是?說是親事就定在二月初,權夫人是出門子的,又沒有在娘家過年的道理……」李九娘細聲附和,又問,「怎麼不見五姐?」

  「五姐身上不舒服,這一向都懶怠出門。」七娘子卻是忙著思忖起來,隨口敷衍。

  不禁又抬眸望向了權姑娘。

  這位妙齡少女雖然和兄長生得並不相似,但行動之間,卻都有一股高貴清華的氣韻,就算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裡,都要把身邊的慘綠少女們給比了下去。

  看她眉目端凝,舉止有度,想來,心中也自然很有城府……

  才這樣想,大太太就遣人來招呼她過去拜見長輩。

  七娘子就跟著來人,進了夫人太太們雲集的鴛鴦廳。

  「從前只知道楊家的五娘子是個好的,沒想到七娘子竟也是這樣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來來來,快起來,初次見面,也沒有什麼好東西相送……」

  頓時就被爭先恐後的讚美聲浪淹沒。

  說起來,楊家平時往來的官員,就算品級再低,行事也都有分寸,諂媚相雖有,但還算是得體。

  今兒在諸家,七娘子才算見識到了什麼叫做官大一級壓死人。

  這些奶奶太太們,竟是恨不得把她摟到懷裡親上幾口,才放開來,一個個眼睛裡好似都放出了綠光,粘在七娘子身上逐分逐寸的掃射,在掂量、揣摩著她的斤兩。

  七娘子簡直不勝其煩,堆著笑拜見了一圈,也不知道叫了幾聲世伯母,大太太方才把她摟在懷裡,笑問諸太太,「怎麼不見權夫人?」

  不等諸太太回答,又笑,「說起來,竟不知道權夫人也到了江南。」

  諸太太就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權夫人在京裡和我們家也有些來往,昨兒到了蘇州,在歐陽家安頓下來,偏巧我犯了咳嗽,遣人往歐陽家請醫生去。這不就可巧碰著了?——楊太太和權夫人想來也是老相識了。」

  大太太唔了一聲,「在京裡也見過幾次。」

  諸太太就不敢再多說什麼,笑著把話題轉開,「權夫人方才過來的時候,不小心玷污了裙裾,恐怕是去換衣了——七娘子,喫茶,喫茶。」

  七娘子心頭一動。

  不由就看了看大太太。

  大太太倒是面色如常,甚至還帶了些微微的不快。

  說起來,權家身份高貴,儘管大太太是左柱國夫人,又是諸太太的頂頭上司,在權夫人跟前,倒也不好擺官太太的架子。

  權家根基深厚,現在又是聖眷正隆的時候,什麼樣的富貴人家不曾見過?大太太比起來,就有些相形見絀了。

  本來是過來擺架子,當天之驕子的,忽然遇到了更尊貴的人家,大太太心裡不舒暢,也是自然的。

  不過在諸家來說,春酒一年也就一次,沒有請兩天的道理,既然和權家有所來往,又知道權夫人來了蘇州,當然也要把權夫人請過來。

  只是大老爺正是要清除異己的時候,諸家還上趕著和權家來往,實在也有些不智了……

  話說回來,大太太到底多年來當慣了江南的第一夫人,在待人接物上,就沒有以前那麼敏銳了。

  七娘子就垂下眼笑了笑。

  諸太太也笑著起身,「啊,權夫人來了。」

  大太太雖然面帶不快,但當著一等國公夫人的面,也不好太拿架子,忙攜了七娘子的手起身相迎,「權夫人,多年不見了。」

七娘子雖然保持禮節,不敢正眼打量權夫人,但也難免偷眼瞻仰國公夫人的風采。

  說起來,這還是她在許夫人之後,第一次見到公爵府的夫人,心底下自然不由就把權夫人和許夫人拿來比較。

  兩位夫人打扮的倒是都不出挑,沒有過於打眼的富麗首飾,但許夫人通身的氣派,卻是掩也掩不去的,一臉的精明利索,一看就知道是長子嫡妻,正兒八經的當家主母,身上還帶了那股子北方婦人特有的爽朗大氣、顧盼自豪,明眼人一看就能揣摩得**不離十:這位準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性子。

  權夫人卻是一臉的溫婉笑意,竟是要比權姑娘還來得更柔和些,一開口就是軟軟糯糯的南音,「楊太太,好些年沒見了,您倒是越發顯得年輕!」

  又笑著問,「這是令千金吧?排行第幾呀?從來都算聽說楊家的姑娘是個頂個的美貌文雅,今日一見,倒真是名不虛傳……和京裡的定國侯少夫人比,竟也不差多少呢!」

  幾句話又捧了楊家,又捧了二娘子,又捧了五娘子,一下就讓大太太臉上的不快褪去,浮起了真心的笑意。

  「這是我們家的七娘子——權夫人真是過獎了,寒門小女,哪裡當得了你的誇獎。」

  等諸太太讓了自己的位置,讓這兩個一品命婦相對而坐,大太太就注目七娘子。

  七娘子忙起身拜見權夫人,「小七見過世伯母。」

  權夫人於是含笑打量七娘子,又上前幾步,親手扶起了七娘子,讓七娘子坐到她身邊。「今年幾歲了?」

  「剛滿十四。」七娘子也只好做鵪鶉狀,輕聲細語。

  雖然權夫人滿臉的笑,但方纔深深打量自己的那一眼,她卻是覺出了眼神中的清涼。

  看來,也是個胸有城府的主母。

  權夫人就笑,「才十四歲就這樣漂亮了,再過幾年,那還得了?」又問,「叫什麼名字?」

  「小名一個棋字,大名善衡。」卻是大太太代答。

  權夫人嗯了一聲,握住七娘子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幾眼,方才含笑對大太太誇獎,「不是我眼淺,就是京裡那一等百年世家,也很少養出這樣水蔥兒一般的小姑娘。真不知道楊太太是怎麼調理的,這女兒是個頂個的出挑,索性,我把我家的瑞雲也送到總督府,讓楊太太幫著我調理吧。」

  眾人都笑,「權夫人說話就是風趣。」

  李太太卻搶著附和,「權夫人這話倒是在理,我日常看著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巴不得搶一個回家,天天就是對著都多吃兩碗飯了!」
 眾人越發一笑,權夫人又招呼權姑娘過來拜見大太太,「……我們家的大姑娘今年也十五歲了,真是比不上七姑娘的萬一。」

  「權夫人這是哪裡說來。」大太太連忙也把權姑娘誇成了天上掉下來的仙女,「真心話,權姑娘一看就是我們京城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女兒,這份落落大方的氣派,嘖嘖,實在是……」

  兩個太太就你來我往地互相奉承起來,還是李太太心直口快,「噯,這要我說,您們倒不如把這女兒對換了養上幾天才好呢。」

  眾人又笑,氣氛於是徹底活躍,權夫人才笑著從手上擼下了一對無暇的羊脂玉鐲子,「沒什麼好東西……」

  大太太投桃報李,也從身上解了紅寶石禁步,賞給了權姑娘。

  就和權夫人、諸太太熱熱鬧鬧地說起了北方的冬天。

  七娘子在權夫人身邊坐著,也不敢亂動,環顧廳內,這一廳的太太奶奶都在相機奉承大太太、權夫人,心裡就不由歎了一口氣。

  誰說古代沒有職場,古代的後院,可不就是另一個職場?

  不知道初娘子、三娘子也是不是這樣挖空了心思討好上司太太……沒出嫁時,只有看著人家討好大太太的份,出嫁後反而要披掛上陣,對著廳裡的這些知府太太、千戶太太賠笑臉……
正尋思處,不意就和權姑娘對上了眼神。

  她也依然坐在大太太身邊,卻是沒有七娘子的侷促,顧盼自若、舒展大方……

  七娘子就覺得她實在不愧為權仲白的妹妹。

  她對權姑娘微微點頭一笑,又別過了眼神。

  對面就傳來了權姑娘輕輕的笑聲。

  「娘,我帶著世妹到裡間去和姑娘們說話。」正好是權夫人才說完幾句話,就聽得權姑娘向她交代。

  七娘子微微一怔,權姑娘已是起身對她一笑,沖七娘子伸出了手。

  她也就順勢起身,握住權姑娘的纖纖素手,進了裡間。

  「紅人進來了。」

  「兩個大紅人攜手進來!」

  一進裡間,兩人頓時就被小女兒們的歡聲笑語給淹沒了。

  權姑娘也就放開手,被自己相熟的幾個姑娘簇擁著坐到了屋子一角。

  李家、諸家的幾個姑娘,也圍到了七娘子身邊,「拜見長輩,得了不少好東西吧?」

  七娘子只好展示自己手上的羊脂白玉鐲子。

  李家的幾個姑娘頓時露出了艷羨之色,「就是寶慶銀也難得見到這樣好的玉鐲子!」

  連諸家的兩個姑娘都讚歎,「最難得是這玉色,油滑潤澤,顯見得是家常帶著養出來的好皮色。」

  七娘子原來還不覺得什麼——這樣的鐲子,大太太也有兩三對,聽幾個伴當一說,才覺得這份禮,實在是賞得重了些。

  就看了看屋角的那幫子小姑娘,這才低聲問,「權夫人都賞了你們什麼?」

  這才問得,原來權夫人也不過是一人送了一份上等表禮並一個玉珮而已。

  她就看著手上籠著的這對玉鐲,費起了思量。
幾個小姑娘也就嬉笑著說起了別的話頭。

  李九娘卻也跟著七娘子看著她腕間這對光滑潤澤的白玉鐲子。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不曉得我出嫁的時候,壓箱底能不能有這樣一對鐲子……」

  她的聲音雖輕,七娘子卻沒有放過。

  就抬起頭掃了一眼李家的另外兩個姐妹。

  說起來,這三個女兒家都是庶女,李家的十三娘到現在不過七八歲,李太太平時也很少帶她出來應酬。

  「你的親事說定了?」她悄聲問李九娘。

  李九娘又歎了一口氣,才和七娘子咬耳朵,「定了洪洞縣令呂家……親事倒還好……只是我過去是做長媳,嫁妝少了,壓不住妯娌呢……」

  愁容溢於言表。

  同樣是江南大戶,李家庶女的嫁妝,就根本及不上楊家女兒的零頭。

  七娘子也說不上什麼,只好悄聲安慰,「你看你前頭幾個姐姐,怎麼也都有五千多兩,李太太又疼你……怎麼也都夠了!」

  李九娘苦笑,「說是五千多兩,這些年來親事辦得多,母親手頭緊得很,也不知道擠不擠得出來……過幾個月,等你們家五姐的親事一定,還要上門提十一郎的親事,你們家女兒嫁妝那麼多,我們的聘禮也不能少……母親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

  兒女多的人家,說起來這男婚女嫁,的確也煩惱得很。

  七娘子關心的卻不是李太太的睡眠。
被李九娘這麼一說,她倒是想起來打聽,「十一世兄聽說了這門親事沒有?」

  這一問,問得就很有道理了。

  古代說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意見根本不予考慮,多得是在外讀書的男丁被叫回家成親,成了親才曉得女家是誰的事。

  十一郎這幾年又都在京城讀書,恐怕未必知道李太太安排他和六娘子……

  「知道。」李九娘卻答得痛快。

  眉眼間也染上了些促狹,「今年十一郎回來過年的時候,母親叫人都下去,關著門和他說了半個來時辰的話,一出來,十一郎臉上忍不住的笑……你也曉得,十二郎和他最相好的,私底下一問就問出來,這門親事十有**是可成的。沒過幾天,說是京裡的歐陽家傳信過來,信裡提起把小女兒配給了你們家二房的大少爺,十一郎就更是成天成夜,臉上只有笑,還去找你們大少爺喝酒,說是以後就是親戚了……我和你說,這個十一郎像足了父親,以後在官場上,是肯定有一番作為的,你也不用擔心委屈了你們家六姐。」

  知道歐陽家的表妹另尋了親事,就更高興得都有些失態了?

  李九娘理解成十一郎是為和楊家攀上親戚高興。

  七娘子卻想起了大太太的話。

  「小星充大,以後二房的笑話,還多著呢!」

  她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附和,「六姐其實還不知道這事……回去看我臊她!」

  就和李九娘笑成了一團。

  不一會,諸太太遣人進來相請,春酒開席了。

  諸家的兩位小姑娘忙招呼幾人往裡走,

  一進後堂,七娘子就露出了笑意。

  從來蘇州的大戶人家,請春酒用的都是八仙桌,四角分明,主客坐北,陪客東西落座。

  這一次,諸家的後廳裡擺的卻是一張張圓桌。
#

  回家的馬車上,大太太還感慨。

  「這個諸太太,行事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我還想著,看她請誰上座,心裡多半就是更向著誰了……虧得她倉促之間,能找出這麼多大圓桌子!」

  說勳爵,權家是一等國公,楊家也是一品左柱國,說職位,還佔了個江南總督,又是諸太太的頂頭上司,更是原本紅貼上寫的主客。

  可權家明擺著,在爵位上又佔了先,並且遠來是客……

  七娘子原本也在好奇,諸太太打算請誰上座,太師椅可以讓大太太和權夫人對坐,這八仙桌上,總是分得出主次了吧?

  卻不想諸太太這一招金蟬脫殼,使得的確高明,誰都捉不出她的錯處,就算大太太有心找茬,都找不出一根刺來。

  「平時看著大剌剌的,到了這時候,反倒是比誰都謹慎。」大太太不免和七娘子發牢騷,「要說諸家在儲位上沒有一點心思,我是不信的,皇上今年都五十多歲了,身子骨一向也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沒有心思,也不會結交權家嘛。」七娘子就順著大太太的意思往下說。

  「可不是?」大太太又有些洩氣,「今兒聽說權夫人也來,還以為終於抓住了他們的底細,沒想到被諸太太那麼一解釋,也是在情在理……你看看今兒諸太太對權夫人,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沒有?」

  「女兒沒有看出來。」七娘子搖了搖頭,「諸太太中規中矩……倒是李太太對權夫人都比她熱情得多。」

  「嗐,李太太就那麼個性子,」大太太歎了口氣,「這個諸太太……」

  「不過……」七娘子拖長了聲音,「女兒倒是覺得有件事,相當的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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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神色一動。

  「哦?」

  「以權夫人的身份,她一到諸家,諸太太肯定是要亦步亦趨,不離左右的。」七娘子侃侃而談。

  小臉上自然而然,就流瀉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光彩。

  「就算是要等在外頭招待母親,那也必定要先把權夫人領到淨房,稍事作陪,待得報信的人進來,才好脫身出來迎接。這才是大戶人家待客的禮儀……以諸太太今天的圓桌佈置來看,她只有比小七推測的更小心,並不會粗疏到讓權夫人獨個兒進淨房更衣。」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算是她自己要出來招待我們母女,也應該差遣媳婦在權夫人身邊侍奉,才是待客的正道。」

  可諸太太雖然在春酒席上下了一番功夫,讓雙方沒有分出高下,但在更衣一事上,卻反常的粗疏。權夫人是獨個兒出的堂屋。

  「萬事都有個因由,雖說諸太太也可能是一時疏漏,但小七怎麼想,都覺得還是因為……她和權夫人私下相當熟絡,才在禮儀上有所疏失。」

  就好像大太太到李家做客時,李太太就不會太講究一樣。

  大太太的眸色漸漸地深沉了起來。

  李家和楊家是什麼關係?

  諸家和權家,又是什麼關係。

  出了半日的神,才誇獎七娘子,「還是小七心細,你父親誇獎你,再沒有錯的……若不是你想到了這一層,我還真沒看出不妥來。」

  七娘子不驕不躁,抿唇提醒大太太,「這也不過是小七的一點小小的想頭罷了,沒有憑據,終究是當不得真的……」
她還真怕因為自己的這一番話,楊家就和諸家交惡了。

  「這娘當然知道。」大太太笑了,「軍界的事,我們家也不好插手,不過是向你表哥傳一句話罷了。他自然有辦法查證,若諸家真和權家有聯繫,那這顆釘子,還非得拔掉不可。」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許鳳佳的話。

  「諸總兵和我有些不對卯……」

  又想到了他是為了迴避諸總兵才進了白梅林。

  就覺得許鳳佳心裡恐怕早已有了七八分的准了。

  對大太太的話,她只是報以一笑,並沒有再搭腔。

  大太太也放下心事,握住七娘子的手腕,細細賞鑒權夫人賞給的這一對白玉鐲子。

  「嘖嘖,權夫人也實在是捨得。」不由和七娘子感慨,「這樣潔白無瑕的玉鐲子,恐怕還是權二少從西域帶回來的。自從北戎冒起,西域商路堵塞,京裡已經有多年沒見過這樣好的玉了。」

  七娘子有些吃驚,「還以為就是三五百兩……」

  首飾而要三五百兩,也不能說是便宜了。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倒覺得七娘子要比往常可愛一些。

  再玲瓏剔透的人,也有無知的一面。

  「黃金有價玉無價,你三姐多年來自你父親那裡得了多少名貴的首飾,有這樣漂亮的玉鐲沒有?」就笑著點撥七娘子。「無非都是金啊銀啊……不過是你父親花錢哄她開心罷了。那些東西雖然也貴重,但到底透了暴發的意思,京裡的人家,最看重的還是玉器。這對鐲子要是放到市面上,能喊出上萬兩銀子的價錢,都難說呢。」

  七娘子也就明白過來。

  古代開採玉器不易,玉器的價值本來就高。

  又是這樣純淨無暇的羊脂白玉……當然會引起豪門權貴之家的競相開價,這樣的玉鐲,已經和錢沒有多大關係,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娘手裡不是有好幾對……」她囁嚅,「我就沒看得多珍稀,是小七眼淺了。」

  「也不怨你眼淺。」說大太太手裡好東西多,大太太當然是高興的,彎了眉眼笑著和七娘子話當年,「這個品級的和田玉,我手裡也不過是三對鐲子,一對是當年我娘的陪嫁,還有一對是你三姐給我壓箱的禮,第三對,是你父親升任江蘇布政使的時候,從商隊手裡淘換來送我的……別的都有少少的瑕疵,比不得這一對的無暇。」

  說著說著,自己都皺起了眉頭。

  「權夫人的行事,也的確太出人意表了。」就咂摸起了權夫人的用意,「這麼名貴的鐲子,就算是權家也沒有幾對,怎麼忽剌巴兒就脫到你手上了?——這樣看來,我給的那塊紅寶石,倒又壓不住她的見面禮了,當時只是掃了一眼,沒看出名貴來……」

  七娘子也很不解。

  權家和楊家一向談不上有什麼交情,這些年來,關係更是冷淡。

  權夫人的這份禮,實在是重得不合情理了。

  #

  才回了府,第二天大老爺就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侍奉。
既然開了衙,外偏院案頭的信件就多了起來,大老爺身居要職,整個江南的政事,說起來他都要先過目了才能往上呈送,案頭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公文。

  七娘子一進小書房,就看著大老爺親手整頓著案頭的油紙封,她忙上前跟著打起了下手。

  「噢,你來了。」大老爺似乎心情不錯,見到七娘子,就把手中的紙張遞到了女兒手裡。「慣了有你打下手,身邊的小廝兒總覺得毛手毛腳的,索性自己動手。」

  「父親常年耗費心力,起身走動走動,活動身子,也是好事。」七娘子輕聲細語,低頭給公文分門別類,各自歸攏預備稍後裝訂。索性就在書案前坐下,一邊粗粗瀏覽公文的內容,一邊給公文寫提要的小簽兒。

  大老爺就在逍遙椅上坐了下來,呵呵笑,「嗯,小七說的對,走一走,心頭鬆散多了,沒那麼堵得慌。」

  七娘子手下一頓,這才曉得大老爺今天不是心情不錯,相反,而是剛才遇到了煩心事。

  恐怕就是因為這樣,才懶得叫人進來打下手收拾桌面吧。

  只從這樣的小處,就能看出這個封疆大吏的心思是何等深沉。

  「什麼事兒,讓父親都煩心起來。」她手下不停,格外放柔了聲音和大老爺說笑,「要我說啊,父親該把這『從容』的小條幅自留才是……免得煩心事掛在心裡,反而更煩心了。」

  大老爺不禁失笑,「這個小七!」

  也就和七娘子閒扯起來。

  「想必你還不知道,你表哥一開年就……」添添減減,把大太太的話又說了一遍,「剛才消息送上來了,就是今早,杭州一個糧行起火,火滅了才發現全行從上到下一個活口沒有留,火場死了四十多個人,仵作驗屍……」

  七娘子的手也不禁一抖。

  「這事你也暫且不要和你娘說,這四十多個人都是年輕壯漢,不少人的服飾和糧行夥計一點不像,還有穿著綾羅綢緞的。杭州知府給我寫信,說恐怕兇手是從別處背屍過來,一併推到火場中毀屍滅跡。」大老爺的語調雖平靜,但話意,卻還是讓七娘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快到圖窮匕見的時候啦……連我都尚且不知道魯王在杭州的這個暗樁,鳳佳這孩子是怎麼摸上門去的?魯王身邊,恐怕是出了內鬼了……」

  七娘子只覺得遍體生寒,半晌才喃喃自語,「要變天啦……」

  大老爺就閉上眼,疲憊地抹了抹臉,「這事,連我都有幾分看不透的意思。東宮的動作這麼大,就不怕觸怒了皇上麼……若是這事是東宮自己拿的主意,這份手腕,的確是讓人佩服……」

  七娘子也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本身楊家要在浙江省拔除魯王的人手,動作就已經夠大了。

  在這時候,許鳳佳還鬧騰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他當然不可能是自己心血來潮去殺人滿門,背後肯定有人指使。這個人,也肯定是他的發小東宮太子。

  從明到暗,從政界到軍界,先拔除暗樁,再從政界裡挑出魯王的人手,最後除掉諸總兵……江南就真成了太子的一畝三分地了。

  不動則已,一動就又雷霆萬鈞之勢,這位東宮,的確也是個人物。

  只是,此事尚且有無數的疑云:太子的動靜這麼大,皇上難道是死人麼?才要拉抬魯王,魯王就被人狠狠一掌打在臉上,這一步雖然狠,但卻透了幾分氣急敗壞,恐怕接下來太子要承受的除了勝利的喜悅,還有接踵而至來自上方的打擊吧。

  可一個能部署出周密計劃的政治人物,會這麼沒有眼色?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今天權夫人送她的一對白玉鐲子。

  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身份。

  冷汗就密密地從臉頰邊沁了出來。

  她垂下頭,輕聲附和大老爺,「東宮的手腕的確高明,咱們家才剛出手布線,那邊就拔除了魯王的消息暗樁,這樣一來,江南的情報遞送勢必陷於滯澀,我們楊家的行動,也就少了阻礙,多了幾分順暢。」

  大老爺心不在焉地應和了一聲,就又逕自沉思起來。

  七娘子也換了話題,和大老爺嘮家常,「前兒在諸太太家見著權夫人,小七倒是得了綵頭,權夫人從手腕上解了一對純白無暇的羊脂玉鐲子給女兒,連母親看了,都讚不絕口,說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大老爺神色驀地一動。

  抬頭就問七娘子,「可戴在手上?」

  七娘子含笑搖頭,又笑,「父親要看,叫人取去就是了。」

  不等大老爺說話,就出了屋子,吩咐小廝兒進百芳園傳話。

  不多久,這對權夫人贈送的白玉鐲,就送到了大老爺跟前。

  大老爺仔仔細細地鑒賞了一番,才把它推給了七娘子。

  這位中年文士神色變幻莫測,顯然已是陷入了深思。

  半晌,才長歎了一聲,「小七啊小七……你也實在是太敏銳了。」

  七娘子抿抿唇,「也是心裡覺得古怪,這幾天常忖度著這些事,所以才有了些想頭,女兒不經世事,也不曉得這想頭有道理沒有……」

  如果只是單獨把兩件事放在一起,看著,好像沒有什麼關係。

  權夫人送了自己一對名貴罕見的玉鐲,又對自己表現出難得的喜愛。

  太子的動作反常地又凶又狠。

  可只要稍加聯繫,就不難產生最合常理,也是最不祥的聯想。

  皇上自從昭明二十年的那場大病後,身子骨一直算得上康健。

  但就算權仲白妙手回春,一場疾病又怎麼能不損傷元氣?

  一個人的身體狀況,除了他的醫生之外,恐怕也就是侍奉在身邊的妻兒最清楚了。

  皇上的身子骨,怕是又露出了耗弱……

  「投靠太子這步棋,父親終於是沒有走錯。」七娘子一邊把玉鐲珍重放進錦盒,一邊安慰大老爺,「雖然眼前艱難了些,但是日後終於是一片光明……」
大老爺卻沒有露出放鬆的神色。

  眉宇之間,反而更晦暗了幾分。

  「杭州的事,倒還沒能讓你爹操心到這個地步。」他終於吐露了實話,「京裡來信,牛家的二爺剛被提拔了宣德千戶。」

  還怕七娘子不懂,又向七娘子解釋,「宣德雖然偏遠,但周圍也經常有外夷侵擾,把牛二爺放到宣德,是有讓他熟悉軍事的意思……」

  牛家是當今皇后的娘家。

  七娘子這些年來從大太太口中,也陸陸續續地聽說了牛家的境況。

  當年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處境並不大美妙,太子妃牛氏的出身也就不大高,在京裡的人家中,雖然也是侯爵,但卻早已沒落。就算出了皇后,也沒能顯赫發達起來,多年來一向沉寂,承爵的牛大爺牛德玉庸庸碌碌,萬事不理,牛二爺牛德寶的脾氣又不大好,一向不得皇上的喜愛,長年賦閒在家,不得重用。

  要不是牛家這麼提不起來,皇后也用不著籠絡貴妃,為養子找了第二個養母。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牛二爺卻得了提拔,去宣德熟悉軍事……

  七娘子這才明白了大老爺的煩擾。

  太子在江南搞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事先連個照會都沒有,大老爺心裡本來就不會好受。

  又要明目張膽地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手。

  這邊還上趕著提拔皇后的娘家。

  士大夫雖然玩弄權術,但也有自己的氣節,士為知己者死……

  太子卻偏偏不視大老爺為知己,一邊用他,一邊防他。

  這位封疆大吏,是對太子有些心冷了!

  就連七娘子心裡,又何嘗沒有一絲絲涼意?

  河都沒過完,就有拆橋的意思,也難怪大老爺心事重重,罕見地失了從容。

  半晌,她才低聲寬慰大老爺,「許家、秦家、孫家,與我們楊家都是休戚相關,父親也不必過於擔心。」

  卻是連自己都覺得這安慰過於蒼白。

  大老爺深深看了七娘子一眼,拍了拍她稚嫩纖弱的肩膀,長歎了一聲,才慢慢地感慨。

  「是啊,說不準小七的夫婿,將來也能拉扯我們九哥一把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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