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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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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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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8 23:56:4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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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過午覺,七娘子就又繞出了玉雨軒,從青石小徑上彎彎繞繞,慢慢地踱向朱贏台。

  沿路正巧就撞見了五娘子。

  「今兒沒準又要被黃師父數落了。」五娘子很有幾分低落。

  在女紅上,這幾個女兒的天分和興趣,差異相當的大。

  天分最好也最感興趣的,當屬六娘子。五娘子同七娘子,不過是勉力敷衍,不至於被落下太多而已。

  五娘子真正的興趣,還要在書法上。

  當年不過是和七娘子賭氣,才練起了大字,這些年來卻是越寫越好,一手正楷中正大方,多次得到大老爺的誇獎。

  倒是七娘子,繡花和讀書、寫字,都是表現平平,除了特別善解人意之外,就沒有多少拿的出手的才藝。

  「有我墊著背呢,五姐擔心什麼。」七娘子也很知道自己的短處。

  五娘子倒是一樂,「你今兒送來的大白梨,好甜脆!我拿著和塘藕、西瓜、荸薺一道,澆了果子露調的蜜水兒,倒覺得好吃,要比酥酪更解暑些。回頭你這麼做,拿冰一鎮,是極解暑的。」

  「天氣也漸漸涼下來了,就是中午那會兒還有些燥熱。我倒覺得不必吃冰鎮的東西,否則到了晚上,就覺得腰有些微微的酸。前兒在太太屋裡,貪涼多吃了幾口冰鎮果子露,回頭就酸軟了半個晚上……」

  兩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說著這些家長裡短的瑣碎事兒。

  五娘子就悄聲問七娘子,「你……來潮了沒有?」

  七娘子一怔,「倒是還沒有……」

  「這腰酸,怕也是來潮的前兆。」五娘子輕聲細語地和七娘子說著女兒家的事,「你也留心些,到時候別在人前失禮……」

  七娘子倒有幾分感激,點了點頭。

  「還是五姐想得周到。」

  她是真的沒往初潮上想。

  說起來,七娘子今年也十三歲了,差不多是來潮的年紀了。

  兩姐妹一邊說,一邊就進了朱贏台。

  六娘子卻是早到了。

  一邊笑盈盈地和黃繡娘說話,一邊又快又準地刺著眼前的大紅春綢。

  「先生。」五娘子和七娘子一道向黃繡娘行了禮。

  黃繡娘這幾年來越發見老,眉間的「川」字,已是深了起來,看著平白又多添了幾分刻板。

  當繡娘的就是這樣,年紀越大,眼神越差,做針線的時候要瞇著眼睛,眉宇間的皺褶自然越來越深。

  對兩個女兒家的行禮,她不過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就開始批評五娘子的針線。

  七娘子趕快溜到六娘子身邊,穿針引線,靜靜地繡起了牡丹花。

  六娘子別轉頭對七娘子微微一笑,「來得這樣晚?」

  眉宇間笑意盈盈,真個似雙瞳如水,笑靨如花。

  七娘子歎了口氣,「不比你,巴不得來得早,去得晚。」

  六娘子就笑著啐七娘子,「討厭。」

  黃繡娘冷冷地盯過來一眼,兩姐妹就都坐直了,不敢再開小差。

  七娘子是繡得眼觀八方耳聽六路,一點都不專心。

  一個時辰轉眼飛逝,到了快下學的時候,黃繡娘踱過來看了看七娘子的繡花,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就把七娘子單獨留下來,「也該給你補補課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沖七娘子扮鬼臉使眼色,一邊嘻嘻哈哈地出了朱贏台,往正院去請安。

  黃繡娘這才掩了屋門。

  「現在,你再繡一朵荷花給我看看。」

  她的語調中,現出了一點點急迫。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穿針引線,十指跳動,在眼前的寧綢上一心一意地刺繡起來。

  她沒有墊花樣子,身邊也沒有一本畫冊,全憑想像,天馬行空,配色、手法,都隨心所欲。

  不過幾柱香的時間,一朵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花瓣上還帶了露水的清荷,便呈現在紅綢上頭。

  黃繡娘眼神微黯,看著七娘子緩緩長出了一口氣。

  「可惜,可惜你有這樣的天分,卻終究並不喜歡刺繡一道。」她喃喃自語。

  七娘子只是笑。

  這麼多年來,黃繡娘一直在私底下傳授給她兩種市面上難得見到的針法。

  雖然未曾明說,但七娘子又怎麼猜不到裡頭的玄機。

  再有封錦的那番話,大太太的那一番囈語……

  當時沒有知識產權一說,好的手藝人,都有藏一手絕活的習慣。

  九姨娘當年言傳身教,傳給她的凸繡法,就與纖秀坊的凸繡法有細微的差別。

  黃繡娘私底下傳的這一手珠針繡正宗不正宗,七娘子卻是無從對比了。

  她也從來沒有對比過。

  黃繡娘說得不錯,儘管七娘子在刺繡上不是沒有天分,但她對刺繡一道,並沒有半點興趣。

  只要一拿起針線,七娘子眼前就會閃過西北炕頭那昏暗的燭火。

  就憑藉著那一點點豆大的燭光,九姨娘就能繡出巧奪天工的花草……憑的就是封家繡法的靈動二字。

  七娘子雖得真傳,但,卻總情不自禁地懷疑,就算繡出個天地來,又能如何?

  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憑的,從來都不是手藝。

  黃繡娘也沒有再訓誡七娘子什麼。

  她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賞過了這朵粉白荷花,終於滿意地歎了一口氣。

  「我下個月就會向楊太太請辭,回故鄉養老。」語調卻依然平板。

  七娘子不禁抬頭,「先生……」

  以黃繡娘對纖秀坊的功績,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能再繡花了,也可以吃著纖秀坊的供奉養老,等閒點撥一下新進的繡娘,就算是她的工作了。

  江南的大小繡房,哪個不是這樣恭恭敬敬地對待供奉的?

  「大戶人家,風雲詭譎。」黃繡娘卻還是淡淡的,「是是非非、牽扯不清,這些年來我積攢下的銀子,已足夠寬裕過活,家中有子侄輩奉養,也不愁無人照顧。」

  七娘子欲言又止。

  黃繡娘卻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再怎麼,我都是貴府出來的老人。」她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大娘子也是我的學生。」

  黃繡娘的老家就在餘杭。

  七娘子頓時釋然:黃繡娘只是不做楊家的供奉師父,並不是和楊家斷絕來往。以楊家和李家的親戚關係,黃繡娘上李家做個供奉,還是不成問題的。

  有了地頭蛇李家的照料,黃家子侄又哪敢怠慢她?

  想來這個單身女子,多年來在楊家都混得風生水起,餘杭鄉下的那點風波,還不是眉毛動動就能擺平?

  「雖然不捨,但先生的確也已經在楊家執事多年。」她誠心誠意地謝過黃繡娘,「私底下得傳秘術,更是小七的福分……」

  黃繡娘卻背轉身,肩背微微抽搐。

  七娘子就怔住了。

  礙於環境,這些年來,她和黃繡娘私底下接觸得並不多。

  黃繡娘又是這麼個不苟言笑的性子。

  兩人之間的一點交情,不過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先生……」她啟唇輕喚。

  話中的無措,不言而喻。

  黃繡娘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手裡攥著的帕子,已是濕了一片。

  「我這輩子不忮不求,憑手藝吃飯,」她又別開了眼,「唯獨對不起的,就是你的生母……恩怨糾纏,她害過我,我害過她……」

  「先生……」

  黃繡娘又深吸了幾口氣,方才漸漸地勻了呼吸。「黃氏珠針繡一向秘不示人,就算是纖秀坊,所學亦不過皮毛,我原原本本,一點都沒有藏私,全教給你了。我這輩子最值錢的就是這一身手藝,鬼神有知,我是一點都沒有藏私……你生母一直想要得到珠針繡的手法,如今傳給你,她在泉下應該也能安心合眼了!」

  她就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塊泛黃的繡帕遞給七娘子。

  「這是你生母當年進府,給我留念的一塊帕子,臨別沒有什麼好東西相送,就把它轉贈給你。先人手澤,不要遺失了。」

  繡帕本身是細緻的抽絲白緞,年代久遠,已有些微微的黃。

  上頭以極精緻的手法,繡了兩隻活靈活現的鴛鴦。

  還有幾行紅線繡做的小字。

  「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七娘子細細回味詩中寓意,不禁怔在了當地。

  待要細問,卻又什麼都問不出口。

  #

  給大太太、大老爺請過安,進了百芳園,還是一臉的沉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嬉笑怒罵,七娘子是一點都沒有聽進去。

  也不顧兩個姐姐打趣自己,說她是被黃繡娘數落得失魂落魄……

  進了玉雨軒,就托腮沉吟了起來。

  黃繡娘和九姨娘當時是一同被招攬到纖秀坊的。

  能有什麼往事、什麼恩怨,叫黃繡娘在心底記掛了這麼多年,還把黃家秘傳的珠針繡教給自己……

  用過晚飯,七娘子才拋下了心事。

  不論當年到底出過什麼事,七娘子是一點都不想探索。

  至少在現在,她就算知道得更多,又有什麼意思?

  一個沒出嫁的小姑娘,在內院的體面全仗父母的青眼,連親事都沒說定,真惹惱了上頭的哪個,手掌翻覆之間,七娘子就是萬劫不復。

  儘管當年的事一直迷霧重重,但在沒有足夠的斤兩之前,貿然出手,反倒落了下乘。

  就翻找出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吩咐立夏,「明天你從角門出去,悄悄的送到黃先生手上,就說是我的一點程儀……」

  進了十月,黃繡娘果然向大太太請辭。

  大太太雖然訝異,但無奈黃繡娘去意已決,挽留不果,也只得厚厚地封了些銀兩,把黃繡娘送回餘杭,又命管家為黃繡娘前後奔走,買地置屋……幫著黃繡娘安頓了下來。

  回頭就和大老爺商量起子女們的教育問題。

  「幾個女兒都大了,小七今年都十三歲,可以不必再請人進來開課,自己在住處安靜繡花,也就是了。」大太太先安頓女兒們的教育,「朱贏台這些年來都做繡房用,眼下倒很可以收拾出來,以後秋日賞菊,也多一個去處。」

  大老爺自然無可無不可,「女兒家也不是識得字、繡得花就成的,你閒了下來,也教教三個女兒管管家、算算賬……都是以後出嫁了用得著的。」

  「倒是九哥,自從張先生舉家上路,兩三個月,也沒見你請新的先生進門。」大太太點頭稱是,又提起了九哥的教育,「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怕在家躲懶,躲野了性子……老爺心裡可要有數。」

  大老爺就苦笑,「好先生也不是那麼好找的,差的,倒還不如不要。這事我自然有安排,大不了進山塘書院,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九哥自打落地,還從來沒有獨自在外頭過夜……」

  已是一臉的擔驚受怕。

  千頃地一棵苗,也難怪看得這樣寶貴了。

  大老爺心裡又何嘗樂見九哥住進書院。

  兩夫妻又商量了幾句,也沒能拿出個辦法來。

  也就按下了這個話題,又說起了李家和楊家的親事。

  「倒是露過口風了,李太太自然千肯萬肯……」大太太倒是覺得這門親事說得上門當戶對,促成的心思,也很熱切。「我說要先等五姐定親,再來說媒行禮,李太太就比我們還心急,連連追問,恨不得明天就把六娘子定下來。」

  大老爺嘴角就露出了一絲笑意。

  「文清是名利場中人,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個結親的機會。」他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地問起了許鳳佳,「鳳佳這孩子怕是也快到蘇州了吧?」

  「他們是帶兵南下,腳程難免慢了,不過說起來,也就是這半個月的事。」大太太已是露出了一臉笑,「嘖嘖,說來也是四品將軍,論品級,倒是比二叔還顯赫。」

  二老爺到現在都還只是從五品的侍講學士,雖然清貴,但品階反倒比不上子侄輩的許鳳佳。

  「除了許家之外,京裡的侯門高爵,還有誰寫信來說過,想和我們家結親?」大老爺又問。

  大太太就有些不快。

  這還是不看好許鳳佳的意思。

  「說起來,許家和我們結親的心思是誠的……」先嘟囔了一句。

  大老爺就笑,「倒不是這個意思,咱們家,不還有小七沒定親麼?」

  大太太不由頓了一頓。

  楊家現在的身份地位,和勳貴侯門結親,是儘夠了的。

  不過,那說的也是嫡女對嫡子。

  七娘子這身份,就好像當年的達家三小姐,說給京中貴族的嫡子,難免招人口舌。

  說庶子,又顯得是嫡女配庶子,好像低了楊家的身份。

  也所以,大太太想的一直是西北的桂家……

  「老爺是想要再結一門京裡的親事?可說起來,有孫家和許家,京中的人脈,已經夠穩固的了……」

  大老爺眼神幽深。

  卻又沒有再搭這個話頭。

  「還是等看過了鳳佳的人品再說吧!」又把話題轉到了眼前的事上來。「小五這孩子脾氣倔強,如果鳳佳也是一個性子,倒未必是良配了。」

  大太太也就唯唯連聲,滿心裡只等著親眼看一看這個極出息的少年將軍,是不是適合做女婿了。

  #

  水師一行人是十一月初五進的蘇州城。

  「本來十月末就到了蘇州,不過,那時還帶了兵,倒是想著先把兵馬安頓下來,再給楊大人請安……」

  宮中內侍略帶尖細的嗓音,就響進了朱贏台。

  正好還在菊花的花期內,朱贏台裡裡外外上百盆的菊花開得又好,大老爺索性在百芳園裡擺了宴席,招待監軍廖太監。

  大秦的中人監軍制度,是懸為定例的。這位廖太監能來監督水軍練兵,難保將來就是他領軍南下護航。這樣當紅得寵的中人,就連大老爺都不敢怠慢。

  「哪裡的話,」大老爺春風滿面,笑聲隔著屏風,都傳進了女席,「廖大人和咱們家的三姐夫那是老交情了,說來,兩家也是通家之好……」

  大太太卻是在鴛鴦廳的另一面招待隨軍南下的總兵夫人,「遠道而來,實在辛苦……」

  這是個典型的江南貴族家宴,只有幾個親朋好友作陪,女席這一塊,也不過是李太太、諸太太兩個陪客。

  酒過三巡,氣氛就放鬆了下來。

  前廳就張羅著要叫人來唱評彈下酒。

  大太太不禁有些心急,「怎麼到這會了,鳳佳這孩子還沒有入席?」

  就又叫人到前廳去探消息。

  半日才得了回話:還有些關防手續要和諸總兵協商,兩個人在前院蓋印,卻是還沒有進百芳園裡。

  只看廖太監把印章都交到許鳳佳手裡,就能知道兩人關係親密,勝過常人。

  大太太雖然焦急,卻也欣慰:中人脾氣古怪,能和廖太監處好關係,可見得鳳佳這孩子的浮躁之氣,已收斂不少。

  就又和幾個客人說笑起來。

  再吃了幾杯酒,大老爺才打發人進來請未嫁的女兒們迴避:許鳳佳已經進了百芳園,在前頭給老爺行禮,這會要進來拜見姨母了。

  楊家、李家、諸家的幾個女兒,都起身一窩蜂似的避到了屏風後頭。

  李家的幾個小娘子就挨挨扯扯,輕聲說笑起來。

  話裡話外,儼然是對許鳳佳這個少年將軍好奇有加……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臉上也的確隱隱露出了盼望之色。

  她垂下眼,微微呼出了一口氣,攥緊了拳頭。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響進了後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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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鴛鴦廳後堂一下就靜了下來。

  許鳳佳直進大太太跟前,環視一周,方才雙膝點地,向大太太行禮。

  「見過四姨。」他低啞醇厚的嗓音,就在後堂內響了起來。

  幾個女兒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許鳳佳的人品。

  說實話,許鳳佳的五官並不像封錦,天生就有一種美到極致的失真感。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無法和封錦相較。

  到底是上過戰場的少年郎,他與桂含春一樣,都帶有一種難言的鐵血氣質。

  較之幾年前,身上那股隱約的紈褲味道,已不復見。

  一舉一動,都帶有斬釘截鐵的味道,就連下跪行禮,都是乾脆利落,絕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

  只是比起桂含春,許鳳佳究竟是多了幾分貴氣,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唯有長安子弟才有的風流。

  就是進屋後那環視的一眼,已看得出他的氣勢:走到哪裡,這少年郎都把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上。

  七娘子就專注地低垂著眼,去看許鳳佳的右臂。

  或許因為今日有公務要辦,他穿的是四品飛魚服,身前綴著猛虎補子,使許鳳佳更多了幾分勃勃英姿。

  給大太太行過禮,他就起身轉向李太太、諸太太並隨行的蕭總兵太太,逐一見禮。

  右手行動自若,幾乎看不出什麼不對……

  七娘子就又去望許鳳佳的臉。

  幾年的軍旅生涯,倒是沒有給他留下多少傷痕。

  大致輪廓,也都是隨了小時候的樣子,沒有多大改變,不過是多了一份沉穩,一份英武。

  只是上挑的丹鳳眼,終究是多了年輕人特有的風流。

  合著說話時低沉的嗓音,多多少少,就有些藏不住的勾人。

  他和權仲白一樣,都是京裡的權貴子弟。

  就都有長安少年所特有的漫不經心。

  縱使是神色端肅地和幾個長輩說話,聲音裡瀰漫出的韻味,卻依然是收斂不去。

  這人一進來,好像就帶來了一個磁場一樣,合著神態、聲音……分明說美,也不是美得驚心動魄,說果斷,也有慵懶的地方,說瀟灑,他行為又端莊。

  卻偏偏,就把幾個女兒家的眼神全吸引了過去。

  李家的幾個小姐,有幾個已經紅了雙頰。

  從來兩家在一起飲宴,也時常有親戚家的當齡少年進來拜見。

  這幾個李家小姐素來也都是自重身份,相當的端莊。

  在屏風後偷窺得臉紅,倒還是頭一遭。

  倒是本家的幾個女兒,表現得都還得體。

  五娘子不過看了看許鳳佳身上臉上沒有傷痕,就滿意地輕笑起來,轉開眼和六娘子說話。

  六娘子更是對許鳳佳猶有懼意,只看了表哥一眼,待許鳳佳銳眼無意間掃過屏風,就嚇得別開眼,和五娘子嘰嘰喳喳,說起諸太太身上的時新首飾。

  七娘子再深深看了許鳳佳幾眼,又忍不住去看他的右手。

  她的眼神始終無法從許鳳佳身上挪開。

  這個人身上,太多謎團了。

  為什麼練左手刀法,為什麼包庇自己……

  無數的問題,在心底悶出了千百個泡泡。

  許鳳佳卻是一個都回答不上來。

  給幾個太太請過安,又聽了幾句誇獎,他就告退出去,到前廳與男客們飲宴。

  身影才一消失,女兒家悉悉索索的議論聲,就陡然響了起來。

  諸太太家的兩個女兒,也跟著李家的女兒們輕聲細語,議論著許鳳佳的做派。

  「不愧是少年英雄!真是龍行虎步……」

  好在也都是得體的誇獎。

  幾個太太對視了一眼,都會心微笑。

  誰沒有年輕的時候?

  這些花樣少女,乍然得見許鳳佳這樣的人物,就算現在不議論,私底下也都要議論的。

  也是人之常情。

  就又岔開了話題,議論起今日請到家的南班。

  大老爺又遣人進來送了戲本,請蕭太太點戲。

  蕭太太就謙讓,「不懂這些,在京裡,上好的南班架子太大,不過聽過一兩次昆曲。」

  由諸太太做主,點了一出《蓮花寶筏》。

  裊裊娜娜的南音,就從前廳傳進了後廳裡。

  廳前廳後,丫鬟往來穿梭,上菜斟酒……自然是一派的富貴逍遙。

  吃過酒,男眷們進百雨金品茶賞秋,大太太就請女眷們到答春風說話。

  男眷先行,女眷落後,雖為一處飲宴,但卻是前導後引,秋毫無犯。

  蕭太太就誇大太太,「整肅得好嚴明……也是地方上屋宇大,京城屋舍狹小,就是想做規矩,都做不起來。」

  大太太就和蕭太太說起了京城的事,「……不是萬貫家財,誰有閒錢在京城置屋,真真是寸土寸金……」

  「這幾年物價飛漲,京城是越來越不好住了!我們家前幾年也是跟著平國公在外征戰,得了些聖上的賞賜,不然光靠俸祿,日子是真過不下去!」蕭太太很感慨,「都說是盛世、盛世,其實老百姓的日子是一點都不盛世,就是天子腳下,年年冬天都有餓死人的。」

  「自打魯王去了山東,那一帶就也亂起來。」諸太太很感慨——她娘家是山東望族。「魯王佔了海田曬鹽,倒是搞得漁民沒辦法度日……鬧得也厲害,聽說去年就有三四次起義。偏偏皇上只做不知道,這些年,也就是我們江南還算得上太平,蕭太太您是來對了……」

  「可不是?從太湖進蘇州,這一路的湖光山色,我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八輩兒都沒見過這麼秀麗的景色,怪道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京城住久了能出來散散,真是福氣!」

  就互相說起了蘇州有名的鋪子,向蕭太太傳授蘇州生活經驗。

  「做衣服不是找思巧裳,就是纖秀坊。」李太太活躍起來,「打首飾那肯定是寶慶銀,家裡排辦宴席,得月樓的席面是上好的……」

  蕭太太就聽得很入神。

  操練水軍,是男人們的事,蕭太太是肯定要在蘇州安家的。有了幾個太太的指點,遇事就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女兒們不耐煩聽幾個太太長篇大套的閒篇子,五娘子領頭,在答春風二樓擺了一桌茶點,又差人把窗扇都開了,要聞七里香那頭傳來的桂花味。

  才一離了母親們的眼睛,幾個小姐就迫不及待地議論起了許鳳佳。

  「噯喲喲,就只是那雙眼,真真是把世上的少年公子都比下去了……」

  李家幾個娘子說得最起勁。

  「我們家裡最風流的四哥哥——今日不是也來了?和許公子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連諸家的幾個小娘子都笑,「從前只知道銀花案首的名頭,今日才曉得原來武將的英姿,是讀書人比不上的!」

  這些小姑娘平時隨著父母往來,彼此也都熟稔,言笑之間難免無忌,說起話來就大膽了一點。

  五娘子很有幾分疑惑,「真有那麼好?我是沒有看出來。」

  就都笑五娘子,「連這都覺得不好,那也只有銀花案首能讓我們五姐滿意了。」

  五娘子紅了臉,一個個啐過去,頓時又是滿屋子的花枝亂顫,鶯聲燕語。

  六娘子倒有了些好奇。

  「剛才都沒有看仔細,乍一看,和小時候還是一個模子……還是那麼怕人!」就跟七娘子咬耳朵,「我瞧你盯著表少爺看了半日……你覺得怎麼樣?」

  七娘子難得地心虛起來。

  「我哪有盯著表哥看……」她細聲數落六娘子,低下頭望住了腳尖。「雖說是親表哥,但都這麼大年紀了,也要學著避嫌……」

  六娘子被她一噎,就有些莫名其妙,瞄了瞄七娘子,沒有說話。

  幾個女兒家就又說起了李四郎的婚事。

  李太太會帶出來做客的庶女,自然和幾個大些的兄長不親密。

  說到新入門的李四奶奶和李四郎拌嘴,娘家哥哥就帶了人去南風館,把小語打個臭死的事,都有幾分幸災樂禍。

  注意力,也就漸漸從許鳳佳身上轉開了。

  說來也好笑,楊家這三個女兒雖然性子不一,但有志一同,對談人是非都沒有太大的興趣。

  不過礙於做東,只得在一邊陪笑了湊趣。

  卻是無聊得互相大使眼色。

  七娘子索性就站到窗邊看風景。

  到底是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了百雨金。

  花圃地勢低矮,就在假山山坳裡,從這個角度看去,只能隱隱約約看到幾個男眷的頭頂。

  她又搖了搖頭,踱回了兩個姐姐身邊。

  不禁遷怒起桂含春來。

  都是他所謂的左手刀法……

  李八娘忽然就笑,「咦,這不是貴府的四少爺?」

  一眾少女就呼啦啦到了窗前看九哥。

  七娘子這才意識到:原來和許鳳佳比,九哥也不遜色。

  或許身價,還要更高了幾分。

  #

  果然就看到九哥滿面是笑,一頭和許鳳佳說笑,一頭上了假山。

  答春風地勢高,從窗戶裡躍出去,就直接能爬上假山,兩個少年等於是和女兒家們當門對面。

  只是一時都沒有看向這頭。

  李九娘最是穩重,忙張羅著讓丫鬟掩了假山這一面的窗戶。

  免得一時衝撞到了,與兩邊都是尷尬。

  話雖如此,卻也阻不住女兒們從虛掩著的窗縫裡偷窺這兩個少年。

  就連五娘子都有幾分擔心,佔據了一邊窗戶,憂心忡忡地凝望著四宜亭。

  七娘子也情不自禁,在五娘子身後徘徊。

  自從出了浣紗塢前的事,九哥和許鳳佳就沒有獨處過……

  現在多年之後,難道是要舊事重提了?

  九哥果然和許鳳佳在四宜亭裡對面坐了下來。

  只看坐姿,都曉得兩人的個性差別。

  九哥倚在石椅上,一手托腮。

  長年累月在內院長大,行動到底是有些女氣了。

  許鳳佳卻是愜意地靠在石椅上,長腿就老實不客氣地架上了石桌。

  七娘子不禁暗自皺眉。

  在大人面前表現得穩重,沒想到私底下,還是這樣憊懶的樣子。

  諸家小姐卻是緋紅了雙頰,望住許鳳佳半晌都沒有說話。

  就連五娘子都笑,「表哥就是表哥,這樣的動作,他做起來就硬是多了幾分瀟灑。」

  七娘子秀眉蹙得更緊。

  只好做不討人喜歡的小道學。「姐姐們……身邊到底還有丫鬟在。」

  卻不想楊家幾個丫鬟都已是看得癡了。

  這些丫鬟們都到了當嫁的年紀,對許鳳佳這樣的少年郎,反應當然要比小姐們大得多。

  不過,被七娘子這樣一勸,女兒們也都紛紛收斂。

  六娘子就自我解嘲,「都是好事的,有一點熱鬧,再捨不得錯過。」

  屋內就響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

  笑歸笑,也沒人捨得挪動腳步。

  就都在窗前,看著九哥和許鳳佳談笑起來。

  兩個人似乎說得很融洽。

  說著說著,許鳳佳還傾身扳過九哥的臉,大拇指揉了揉九哥的唇側,便停留在那一處,緩緩摩挲。

  五娘子不禁向七娘子投來一個擔憂的眼神。

  幾個外姓小姐卻不知個中究竟。

  紛紛倒抽了幾口冷氣。

  看向兩人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曖昧。

  當時天下南風盛行,這對表兄弟又是一個俊朗一個秀氣,有那樣的關係,也不奇怪。

  又說了幾句,九哥起身向許鳳佳施禮,許鳳佳又還了半禮。

  兩人就互相拍著肩膀,又在石椅上坐了下來。

  卻是又說幾句,就各自啜茶凝思。

  許鳳佳就半垂了眼,長指若有所思地把玩起了茶蓋。

  那一個小小的甜白瓷圓杯蓋,在他指間流暢的翻轉……又把這圓片子拋起到半空,待得回落時,再輕輕鬆鬆一把捉住。

  七娘子就瞇起眼。

  心底深深地覺得不對。

  許鳳佳可是用右手把玩的這個杯蓋。

  哪裡看得出行動滯澀的樣子?

  根本是拋轉如意、流暢自若……

  許鳳佳是衝著百雨金方向出神。

  九哥卻是不知不覺,就瞥向了答春風。

  窗門既然虛掩,窗後花花綠綠的顏色衣裳,又怎麼瞞得過他的眼睛。

  他貨真價實地嗆了半口茶,一邊掏手絹抹嘴,一邊和許鳳佳說了幾句話。

  許鳳佳就往答春風方向投來一瞥。

  小姐們紛紛羞得縮了身子,卻又哪裡躲得過許鳳佳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七娘子總覺得他看著自己的方向時,特別的用神。

  她不禁往窗戶後頭縮了縮。

  許鳳佳猛地仰頭大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搖著頭和九哥一道,起身下了假山。

  屋內眾人的呼吸,都為之一頓。

  很多時候少年的一笑,往往就有這種魔力。

  在這一笑間,所綻放出的那種無所畏懼的光彩,是成年人再也無法比擬的鮮活。

  可許鳳佳的笑就又不一樣。

  這少年身上的每一抹神韻,都特別濃墨重彩。

  就連笑,都是直接笑進了人心底,笑得人心癢癢,笑得讓少女「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

  封錦的美,美得單純,權仲白的瀟灑,瀟灑得不羈。

  都是一種讓人讚歎欣賞的美好。

  但許鳳佳就不一樣,他的一舉一動,都太勾魂、太撩人,好像一隻小蟲子,已經鑽進心底,癢癢撩撥。

  七娘子顫了顫才清醒過來。

  只覺得雙頰暖熱。

  不禁暗暗害羞,更有些自愧,忙背過身摀住臉輕拍了兩下,才若無其事地轉回身來。

  就連六娘子都面露讚歎,顯然是沒有想到當年的小霸王,居然長成了這樣有韻味的少年郎。

  更不要說李家、諸家的女兒們了。

  只有五娘子依然是一臉的憂心忡忡。

  沒了熱鬧可看,女兒們也就各自歸座,說起了繡花、彈琴的閨中瑣事。

  只是這瑣事裡就透了些虛偽。

  沒有誰不是頻頻向外張望的。

  異性相吸,本來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這些花季少女雖然家教良好,又怎麼可能完全泯滅人性?

  七娘子喝了一鍾茶,這才慢慢地回過味來:許鳳佳揉蹭的地方,就是九哥當年的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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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私語

  水師一行人也沒有在蘇州城呆多久,就去了胥口鎮。

  胥口鎮與光福相鄰,直面太湖,背靠蘇州,在這裡練兵,當然是很合適的。

  兵丁們也已經在湖邊駐紮下來,伐木造屋,連日來蘇州的工匠都紛紛往胥口去攬活。

  雖然大太太一心要留許鳳佳在蘇州多住幾天,但究竟公務在先,許鳳佳和蕭總兵、廖太監都沒有多留的意思,吃過大老爺私下設的洗塵宴,就趕著到胥口監督兵士造屋建營,也安頓自己的儀仗。

  大太太私底下就沖大老爺誇許鳳佳。

  「怎麼樣?鳳佳這孩子到底是不曾丟了許家的人吧?」話裡滿是喜愛,「竟也真出落成這麼一個穩重大方的少年郎了。」

  大老爺也鬆了口。

  「也要等許家再提起親事,我們才好回話。」

  像楊家和許家這樣門戶相當的人家,又是許家先提過結親的意思,就不好由女方開口,免得跌了五娘子的身價。

  這道理大太太心裡也是明白的。

  就暫且按捺下了心事,只是安閒度日,等著許家的來信。

  閒了就不免為許鳳佳操心起差使。

  進了十一月,天氣漸冷,先期造好了營房,還要等工匠集結完畢,在太湖裡造碼頭,造船……

  內務府已經下令在沿海一帶搜尋手藝上佳的船匠,只是這人才,也不是那麼好得的。

  大老爺難免和大太太議論,「魯王人就在山東,他搞鹽場、漁場收編漁民,現放著上百個造船的好手,只是捏著不肯拿出來,也不曉得是真心不願意在這件事上為許家增光添彩,還是正和皇上講價錢。」

  很多事就是這樣,平國公當時在前線鏖戰,大皇子卻指使手底下的封疆大吏帶頭卡住軍糧,其心可誅。

  許家和劉家、和魯王,當然都結下了解不開的深仇。

  而平國公父子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立下了開疆闢土的大功……

  大皇子又怎麼不會忌憚許家?

  不過,要為了和許家的一點齟齬,就不肯把手裡的人才上交。

  恐怕會觸犯了皇上的興致吧。

  許鳳佳雖然人在胥口,但也的確經常回蘇州找大老爺、諸總兵、李大人說話。

  像他們這樣手捧金牌令旨,奉命督辦當朝頭等大事的准欽差,幾個大人物都不敢怠慢,要錢給錢,要糧給糧。

  才進了臘月,水師營裡就已經一派熱鬧,有了點大營的樣子。

  進了臘月,大老爺也就閒了下來。

  難得有興致帶全家人到香雪海度假。

  今年李太太就沒有跟來了——李家的五郎、六郎、七郎都要趕在明年二月裡辦喜事,她是忙得腳不沾地。

  一家人很是享受了幾天清靜的日子。

  山居無聊,大老爺這幾年年歲大了,不愛到處走動,索性就傳了幾個女兒在身邊,讀散文、讀詞、讀詩……

  也算是天倫之樂。

  五娘子性子燥,六娘子又常讀別字,只有七娘子,聲音若山澗清泉,音調更柔若春風……

  叫了兩三次,也就只單請七娘子一個人進小書房讀書給大老爺聽。

  大太太樂見其成,「你爹一年到頭,操心的事不知凡幾,也要消閒消閒。」

  七娘子就只好在姐妹們賞梅的時候關在小書房裡,給大老爺讀書。

  大老爺果真是個忙人。

  就算在臘月裡,張總管也是每隔幾天就要回一次蘇州,為大老爺取信。

  當時通訊不便,信件是親朋好友之間聯絡感情的唯一渠道。

  大老爺又是總管江南的大紅人……可以想見,給他寫信的人會有多少。

  本家族長一支的來信,是要認真讀的。

  桂家這幾年也很走紅,和楊家又是多年的交情,來信更是不能放過。

  還有西北一帶大老爺未入仕之前的老友,現在也多有傲嘯山林成就一方名士的,這些讀書人脾氣最古怪,也不好怠慢。

  在各地做官的同年與同鄉,更是一向同氣連枝,在朝廷裡互為聲援,信件來往,自然是少不了的。

  更有大太太這邊的親戚,想要和大老爺攀攀交情的地方官吏,大老爺直屬統轄的江南各級官員……

  哪一天要沒有十幾封信,那準是哪一處的驛站出事,耽擱了信件傳遞。

  七娘子就給大老爺念信,「大人台鑒……」這是不熟悉的新朋友來信,還透著小心翼翼。

  「海東親啟……」是來往多年的好友,話語裡就多了隨意。

  「四妹夫安好?」是大太太娘家親戚的問候。

  朝廷裡的一件事,往往被十多個角度複述出來,再送到大老爺案頭。

  大老爺的書房裡天天上演羅生門。

  光是皇上下令由許鳳佳訓練水師,以備來年下南洋時前導護衛的事,一個人就是一個說法。

  同年是探問,問大老爺皇上是不是有意讓許鳳佳跟船下南洋積累功績,回京後再給許家進爵。

  本家是請大老爺轉致祝賀,又問大老爺有沒有意思自組一條小船隊跟著朝廷的船隻南下經營些買賣,如有,別忘了算本家一份。

  江南各級地方官又向大老爺說明,水師在某地和當地百姓出了某某摩擦、某某衝突,已在下官的努力下擺平……來賣人情。

  也虧得大老爺能把各色潛台詞都聽得分明,記在心底。

  七娘子這才知道,自己今天的錦衣玉食,並非僥倖。

  沒有大老爺這麼好使的一個腦子,就算有秦家提攜,楊家也斷斷走不到今天這個地步。

  就算她自己一向自負腦子靈醒,這麼千頭萬緒的人事,七娘子也覺得實在應付不過來。

  而這還只是大老爺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能算是他的本職工作。

  平日裡他要揣摩聖意,要穩定江南,要主持各項生產工作,要操心天災**,要賑災、要滅匪、要收稅、要……

  知縣解決不了的事,找知州,知州也做不了主,就找布政使,布政使做不了主還可以找總督,可總督做不了主,總不能找皇上吧?

  也難怪大老爺平時懶得在內宅的事上操心。

  這外宅的事,可要比內宅更煩擾多了。

  大老爺卻也真是個能人。

  往往七娘子一封信念完,他也就想好了回信的主旨。

  就囑咐七娘子記下來。

  「語言務必婉轉,不要過於直白,就說這二百兩銀子是當年的借書錢。」

  這是大老爺落魄時接濟過他的恩人,現在反而落魄了,來信向大老爺婉轉借錢。

  「這樣的好處可不好沾手,竟是個熱山芋……這個人以後要遠著些,說話也不要太不客氣,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這是來信□裸地向大老爺獻媚的阿諛小官。

  「就說好意心領,並提醒一下,三年考勤期將滿了,有什麼看中的缺,千萬不要客氣。直說就是了,江南一地的官吏陞遷,愚兄還是可以做主的。」

  這是大老爺的嫡系門人。

  七娘子就分門別類,寫了短箋別在來信上,傳出去由師爺們憑著短箋上的意思揮灑成文,再拿回來,或是蓋私章,或是蓋總督府的小印,或是只有大老爺的字號落款……

  一天倒有半天都是在忙這些事。

  不過,七娘子倒也覺得新鮮。

  從前只知道楊家的門第高,往來的親戚不多。

  其實現在才曉得,只是那些個阿諛奉承的人又哪裡會少,只是資格不夠的,連楊家的二門都進不了。更不要說被她們這些小女兒知道。

  朝中、民間的百態,似乎也就隨著這一封封來信,流進了七娘子的腦海中。

  社會於她,不再是一個遙遠的世界,這一封封來信就是個窗口,讓七娘子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雖然在大老爺跟前處處都要小心,七娘子卻也甘之若飴。

  大老爺也很滿意七娘子。

  對大太太誇了幾次,「小七行事細心,倒是比那些師爺們都少紕漏,自從有了她打下手,小書房就沒那麼忙亂了。」

  大太太就看著七娘子笑,「不想小七倒是有這方面的長處。」

  說起來,女兒家的長處,無非就是德言容功,琴棋書畫八個字。

  楊家的幾個女兒,不是書法漂亮,就是有一手好女紅,唯獨七娘子,書法也不過得了秀麗二字,女紅更是平平,管家更是還沒有開始學起,也不曉得縝密不縝密。

  不想卻在文書處理上有長才。

  只是以她的身份,將來若是嫁到了官宦之家,夫君自然有師爺陪伴,七娘子的這身好本事,多半還是要束之高閣。

  大太太私底下就吩咐七娘子,「有和秦家、許家來往的信,就留點心,看看說了什麼。」

  七娘子頗有幾分遲疑,卻還是答應了下來。

  大太太先是訝異,過了一會,才想明白。

  心裡一下就暖暖的。

  七娘子怕是以為兩夫妻又起隔閡,自己的意思,是讓七娘子為她探聽前院的動靜……

  就笑著解釋,「其實是你許家表哥和五姐的親事!你父親一向不怎麼喜歡鳳佳這孩子,哪怕是親眼見過了,明知是個極出色的後輩,對這門親事也不大熱心。我是怕他私底下又回了什麼不好的話,搞得這麼大好的親事被耽擱了……」

  七娘子這才鬆了口氣。

  就對大太太展開了笑靨,「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麼做的。」

  這才出了堂屋,往大老爺住的小書房走去。

  半道上就正好撞到九哥。

  「七姐!」九哥披了玄狐大氅,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直是個玉一樣的翩翩少年郎。

  他就踱到七娘子身邊,又舉手量了量七娘子和自己的高度差別。

  「我已經比七姐高一個頭啦。」

  一邊說,一邊就笑了開來,大有自得之意。

  七娘子也不禁抿唇,「就算比我高,也還是我弟弟,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自從九哥失學在家,反而越發刻苦,沒日沒夜的在及第居裡讀書,兩姐弟倒是很少有機會說私話兒。

  五娘子和七娘子聯袂去了幾次及第居,探問許鳳佳和九哥的對話,這小子也都繃住了不肯說。

  不過言談裡,已經是表哥表哥的,叫得相當親熱。

  儼然是一副冰釋前嫌的樣子。

  如今正好遇到,互相問了問,倒是都要到小書房侍奉大老爺。

  沖寒館的建築分佈得較為零散,小書房就沒有和堂屋寢室在一塊,而是獨立在山坳梅海裡,是一進三間的小小敞軒。

  兩姐弟索性就並肩繞到了山丘上漫步過去。

  七娘子一道走,一道撫弄枝頭的白梅,臉上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思緒。

  不禁就問九哥,「你看著表哥的右手,行動還靈活嗎?」

  許鳳佳之前幾次到訪楊家,都只是在外院逗留片刻,只有九哥出去相見過,不曾進內堂來。

  七娘子也就一直沒有機會再看看許鳳佳的右手。

  當年桂含春的那一句左手刀法,著實是給她留下了不少心事。

  九哥又哪裡知道她心底的彎彎繞繞。

  倒是詫異起來,「沒發覺什麼不對的地方。」

  又調侃七娘子,「從前七姐嘴裡可是一個少年郎的名字都不曾有過,獨獨念起了表哥……該不會是那天在四宜亭見著了表哥的英姿,就……」

  七娘子哭笑不得,「和你說正事呢!」

  這事要是真的,也瞞不住九哥。

  她索性就把桂含春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九哥。

  「這事要是真的,一嚷出來,就是你的過錯……」七娘子眉宇間的陰霾,就再也藏不住了。「雖說如今你地位穩固,用不著擔心什麼,但也總是掃興。娘那個性子,看中了表哥做女婿已有多年,這一下,又該嗔著咱們小時候的一個過錯,反倒叫兩家有了心結……」

  九哥也就收斂了玩笑的神色。

  摸著下巴出起了神。

  半日才喃喃道,「倒是沒有看出來……」

  又看了看七娘子,忽地抿唇莞爾。

  「就算是真,恐怕表哥也會自己瞞下來。」

  七娘子就覺得九哥笑得很古怪。

  「他有那麼好心?」始終覺得不妥。

  九哥就附耳低聲問七娘子,「當年他又為什麼那麼好心,把過錯拉到了自己身上?」

  語調中的曖昧,叫七娘子一下就紅了臉。

  「你仔細說話!」

  話意雖然嚴厲,但不知怎麼,聲調卻是軟綿綿的。

  九哥就大笑起來。

  「是是是,我仔細說話,我仔細說話。」

  兩個人就都住了口,默默地走在梅花林裡。

  又過了一會兒,七娘子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叫你仔細說話,再沒有假的。」

  她就有了幾分羞澀,幾分躊躇。

  「少年郎的心思,是最當不得真……」七娘子低著頭望著腳尖,輕聲自語,「就不說許家,只說我們楊家,娘是看中他做你的五姐夫,他自己就算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意思,又有什麼用?三姨那裡,也肯定是和娘一個意思。」

  婚姻大事,歷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許鳳佳當年對她有一點點好感,一來當時年紀小,多年後,這好感也不過止余一絲牽掛,都算是好的了。二來,這種事說到底,也根本輪不到他置喙。

  曖昧的話說得多了,反而更沒意思。

  九哥也整肅了臉色。

  「我真沒有騙你。」

  他和七娘子的氣質真有幾分相似,這樣端正起來,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氣韻在裡頭。「你曉得那會在四宜亭裡,我們到底說了什麼?」

  七娘子就站住腳怔怔地望向九哥。

  「我先向他賠了不是,說當年是我行事莽撞任性,少了思忖……」九哥也就罕見地露出了一絲自嘲。

  富貴人家的少年子弟,又是冰雪聰明,九哥一向心高氣傲,很少對誰低頭。

  「他連說不要緊,還說是自己當時年紀小,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清楚。」

  「又問我們有沒有被這事牽連……」九哥微微一笑,「我就賣了個關子,我說我還好,沒有什麼。」

  「表哥的面色就是一動,盯著我問,『那你姐姐呢……』話裡竟是大有關心的意思……」

  「我這才說,姐姐也沒有什麼,這幾年來還被寫進娘名下,成了嫡女。」

  「表哥一聽就笑了,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要不然,我或者也不會來蘇州』。」

  七娘子耳邊嗡的一聲,一時間竟是恍恍惚惚,只聽得九哥續道。「表哥還問我,『你現在和你姐姐,還生得很像麼?』我說已是只有五六分相似了,表哥就看了看我,又笑了笑,兩人倒是都沒有說話。」

  「這時又見著了你們在窗子後頭偷窺,我趕忙告訴表哥,最東面的窗戶後頭,前頭的是五姐,身側穿藍襖子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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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沒有多久,就到了小書房前頭。

  正巧見了張總管引導了兩個師爺,自內書房出來。

  七娘子連忙躲到了九哥身後。

  大老爺公務繁忙,當然不可能做到內外交流斷絕,來來往往,與師爺、幕僚等人照面,也是難免的事。

  好在這一等人多半也都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能進大老爺身邊服侍的,更無一不是老成持重之輩。

  說起來,七娘子其實都可以不必迴避。

  只是大家小姐,到底自重身份。七娘子輾轉問得連二娘子、三娘子都是一律迴避的,也就蕭規曹隨,不敢越雷池一步。

  九哥忙端正神色,上前向幾個師爺見禮。

  「小侄見過先生們!」

  幾個師爺滿臉都是笑,顯然很是受用。

  「才見了世侄做的詩,倒是越發進益了!」

  「來年蟾宮折桂,想來也不在話下……」

  九哥含笑和師爺們應酬了幾句,又問,「還當父親午睡才起來——」

  大老爺有午睡的習慣,平時午睡起來,多半都是叫兒女在身邊,或是考問九哥的學問,或是叫七娘子念信來聽。

  也所以這一對兒女今日才會湊在一起,一路到小書房來。

  幾個師爺來回看看,都只是笑,卻沒有答話。

  門簾又起,一個面目清的中年文士倒背著雙手出了屋子,見了九哥與七娘子,便一揚眉。

  「不想倒是在此撞見世侄、世侄女。」

  九哥和七娘子都連忙恭恭敬敬地參見。

  「見過年先生。」

  年先生是大老爺身邊最信重的幕僚,家下兒女,都執晚輩禮。

  他身子骨不好,每年到了冬季,都住在香雪海山那頭的別院裡養病,等閒是不到大老爺身邊來的。

  平時幾個姐妹議論起來,都說年先生倒要比大老爺還逍遙。

  今日不但反常地在午睡後叫了師爺過來說話,更是連年先生都請來了……

  七娘子就笑著向年先生請辭,「向來父親今日是要忙碌了,小七都還是先迴避了,免得幾位先生出入不便。」

  年先生也笑著擺了擺手,「倒是無妨的——是今日京裡發了詔令過來,我們難免要過來參贊參贊。剛才東翁還惦記著你們還沒過來,說是年紀越大,眼睛漸漸不好使了,少了七娘這一雙明眸,好些事做起來就不順手。」

  七娘子和九哥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大老爺總督江南,當然和京中有不少文書往來,一年也不知道要派出多少信使往宮裡傳消息。

  只是,沒有什麼大事,皇上也寧可用手諭傳召,京中的幾個閣老,更是樂於用密令、私信來和大老爺溝通。

  這也是大秦多年來的規矩。免得公文重重下達轉發,聲勢浩大,還沒有開始辦事,就已經打草驚蛇。

  這一回發了詔令,當然是有大事了……也難怪連年先生都被請來說話。

  好在年先生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只是喘了一口氣,就又笑,「說來也是好事,朝廷雖然就已經有意再開南洋航路,但這事一直也沒有擺到明面上來。這一次皇上倒是真下了決心,命魯王督造船隻,由平國公世子操練水軍,朝廷這邊是焦閣老領銜督辦,已是把下南洋的事,提到了日程上來。」

  九哥還有些懵懂,七娘子卻已經心中一動。

  讓魯王督造船隻?

  皇上這……還頗有些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啊。

  不過,朝政的事,女兒家也沒有必要涉入太深。

  她就低了眸望著眼前的梅花磚,沒有接年先生的話頭。

  倒是九哥也很快明白了過來。

  「怪道要請動年先生的大駕了,」他是一臉的好奇,「這事,還真值得費些思量。」

  年先生在這一對雙生姐弟面上溜了一眼,也就沉眸微笑,「是啊,這事,還真值得費點思量。」

  又咳嗽了幾聲,才在九哥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階。

  「學生扶您上轎。」九哥一臉的慇勤,將年先生扶出了院子,目送著他上了二人抬的小竹轎,年先生又在竹轎上握了九哥的手和他說話。

  七娘子就悄聲問階下還沒留頭的小廝,「屋內還有沒有先生?」

  楊家一向敬重師爺、幕僚,子女們都以先生稱呼。

  那小廝忙打了千,半跪著回話,「倒是還有兩三個在為老爺起草回信。姑娘請先進西室稍候。」

  西裡間是大老爺小睡的地方,平時也很少有男丁進去。

  七娘子瞥了九哥一眼,見他和年先生說得熱鬧,就微微點了點頭。

  九哥懂得要和年先生打關係,可見的確是進益了。

  「我還是進後頭的林子裡走一走。」她笑著吩咐,「一會兒等客人走了,父親傳喚我的時候,你再到林子裡來找我就是,我多半是在亭子裡坐著。」

  小書房後頭也有幾畝梅林,種的卻是白梅,七娘子久已想進去走走。再說,此時去林子裡,倒還能迴避一下幾個師爺。

  她就從屋子後頭的月洞門裡繞進了白梅林中,緩緩漫步起來。

  平時做嬌小姐,身前身後很少短了服侍的人,照料得雖精心,卻也拘束。

  難得有一段時間可以自在徜徉,七娘子倒巴不得師爺們別那麼快離去,也好多一刻偷閒。

  她索性在亭子後頭翹起的雲紋石上坐了下來,背靠著紅漆雕花的柱子,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小女兒家,總有無限心事可以琢磨。

  好似還沒過多久,輕巧的腳步聲就響進了林子裡,在亭子前頓了下來。

  七娘子一個機靈,就回過神來。

  還以為自己出神太久,大老爺召喚,以至於要派人進白梅林來尋找。

  就忙起身轉出了角落。

  「是來尋——」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剩下半截卻噎在了嗓子裡。

  站在階下訝然望向她的少年,身穿玄色灑金曳撒,上頭的四品猛虎補子張牙舞爪,隱隱然就強調了他的那股子貴氣。

  不是許鳳佳是誰?

  #

  兩個人倒是都呆了一刻。

  「表哥!」還是七娘子先回過神來,斂衽施禮。

  心裡不免犯起了嘀咕。

  許鳳佳不是在胥口練兵麼?怎麼平白無故的,又到光福來了。

  「七表妹。」許鳳佳側身受了半禮,又還了半個禮給七娘子。

  倒是半點都不曾不規矩。

  七娘子卻是滿心的不自在。

  才和九哥說起了許鳳佳的事,轉頭就在林子裡碰到他。

  雖說彼此至親,傳出去,也不至於有什麼不名譽的地方,但總歸是有幾分尷尬。

  她就強笑著和許鳳佳寒暄,「表哥怎麼也到光福來了?」

  話才出口就覺得不對勁。

  好像自己不歡迎許鳳佳過來一樣。

  許鳳佳卻沒有在意。

  他淡笑著倚到了亭邊的紅柱上,「來拜會一下四姨夫。」

  七娘子也有多年沒聽到許鳳佳的聲音了。

  當時在鴛鴦廳後,他說話的聲音醇厚沙啞,語調穩重。

  此時卻是一派的輕鬆隨意,音調裡自然而然,就帶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意味。

  有些人就是這樣,尋常一個挑眉勾唇,被他做來就是特別的有神韻。

  許鳳佳無疑就是這樣一個風流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越發尷尬起來,躲閃著看了許鳳佳一眼,輕輕地應了一聲,「噢」。

  許鳳佳看了看七娘子,眼神一閃。

  「其實,是四姨夫接了詔令,難免要把消息傳到我們水軍大營——廖太監身子骨不好,又犯了老寒腿,行動不便,蕭總兵人在蘇州和家人團聚,正好就由我過來,也向四姨夫、四姨問個好!」

  他慢吞吞的解釋。

  說起話來,還是這樣的不疾不徐。

  七娘子就轉頭撥弄起了枝頭顫巍巍的白梅花。

  又不禁偷眼看了看許鳳佳的右手。

  有些左右為難起來。

  該不該問一問他的右手……

  「原來如此。」她就低聲應和,「父親那邊在行公文呢,表哥恐怕要稍等了。」

  大老爺在用印的時候,許鳳佳倒的確是不好過去打擾的。

  不過迴避到林子裡,也有些矯枉過正了。

  「倒不是為了這個。」許鳳佳盤起了手臂,斜倚著紅柱子,望向了天邊蒼灰色的雲彩。

  不時又閃一眼七娘子。

  七娘子只覺得臉頰邊一陣灼熱,被看得越發抬不起頭來。

  「是諸總兵來訪……這陣子和他之間有些齟齬,見了彼此尷尬,索性迴避進來,大家清靜。」

  許鳳佳的話裡就帶了些自嘲。

  七娘子一時倒忘了害羞,霍地抬起頭來。

  「諸總兵——表哥怎麼得罪了他……」

  旋又明白過來。

  江南一向是諸總兵的地盤,這位大人物素來是四邊不靠,和大老爺都走得不近,跟許家,更談不上有多少交情。

  現在由許鳳佳打頭,帶來的廖太監是太子的人,蕭總兵是許家的人,大剌剌地在太湖練兵……

  諸總兵當然有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的忌諱。

  就算許鳳佳沒有行差踏錯,恐怕在諸總兵眼中,都是處處刺眼。

  她就收住了未完的話,沖許鳳佳一笑。

  「沒想到表哥這些年,倒是歷練得人情通達。」

  換作多年前的那個紈褲子弟,恐怕就算懂得諸總兵的忌諱,也都不會在意。

  如今曉得避開衝突,已經是成長了不少。

  許鳳佳也就迎著七娘子的視線,深深地回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只覺得他的雙眼熱得如過火的琉璃,明亮得簡直都要漾開了。

  她咬了咬唇,又別開眼望向了顫巍巍的白梅花。

  心底就覺得自己像是輸給了許鳳佳一樣。

  「從前的確是少不經事。」許鳳佳也移開了雙眼,緩緩地說。「在西北歷練了幾年,倒懂得了很多事。」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七娘子在心底天人交戰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問。

  「在西北的幾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話頭。

  許鳳佳偏頭想了想,又是一笑,「還好,打仗,哪有不吃苦的。」

  七娘子就轉過身,也靠在了亭下的欄杆旁,抬眼望住了許鳳佳。

  許鳳佳有些微微的詫異,揚起眉毛,做詢問狀。

  「聽聞表哥練就了一手左手刀法……」她緩緩地問,心頭抽緊了一口氣,連肩頭都緊繃起來。

  卻不想許鳳佳只是又揚了揚眉,反倒好奇,「你聽誰說的?」

  也沒有否認的意思。

  「當時桂家的世兄過來調糧,五姐托我向他輾轉詢問得來的。」七娘子的語調又快又急,好像在分辨著什麼。

  不禁白了許鳳佳一眼,又問,「表哥……這左手刀法,是因為……」

  話都問到這份上了,許鳳佳再裝糊塗,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她心底反倒埋怨起了許鳳佳。

  許鳳佳就摸了摸下巴。

  用的正是右手。

  「你曉得我為什麼下江南來練兵?」又轉了話題。

  七娘子滿心的惱怒,恨不得使勁跺一跺腳,再揍許鳳佳一拳。

  可惡,曉不曉得問出這句話需要多少勇氣?

  這萬一,許鳳佳的右手真的出了什麼事。

  楊家、許家的關係再度生變,說起來,錯處是全要著落到九哥和她身上的。

  但要把這事順順當當的瞞下來,就肯定要和許鳳佳把事情攤開來說。

  除非這人還真就是心甘情願地為姐弟兩人遮掩……

  偏偏許鳳佳好像聽不懂她的話一樣,繞來繞去,就是不肯正面作答。

  她氣得雙頰都有些暖熱起來。

  「不曉得!」

  話才出口就又後悔。

  清涼甜脆的聲音,和著這滿心的不悅,倒有些像是在發嬌嗔。

  許鳳佳低低地笑了起來。

  醇厚低啞的笑聲,笑得七娘子更是著惱。

  「我此來江南,明面上是操練水軍,為將來下南洋開路護航。」

  這人一邊說,一邊又看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被他看得渾身刺癢難當,又待侷促低頭。

  心裡那股子邪火,卻叫她不願示弱,反而抬起頭來和許鳳佳對視。

  笑話,當年都沒有怕你,沒得你長大幾歲,有了些風騷,反而怕起來。

  「檯面下呢,是應太子的差遣,在江南軍界拉攏幾個自己人。」

  許鳳佳卻也是真的長大了。

  他倒沒有和幾年前一樣,一遇挑戰,就過於興奮,以至於亂了方寸。

  七娘子明目張膽的反抗,似乎反倒更取悅了這位少年將軍。

  他就一邊說,一邊又笑了起來。

  聲調也更低下去。「在親戚這邊,是來看望一下四姨同四姨夫,再向兩位長輩,為幾年前的事賠個不是。」

  提到往事,七娘子的耳朵不自覺就豎了起來,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他抿了抿唇,又微微以舌尖潤了潤兩片唇瓣。

  緊張不言自明。

  「在我自己嘛……我是想來收賬的。」

  收賬?

  七娘子就皺起眉頭,剪水雙瞳裡,露出了絲絲縷縷的迷惑。

  許鳳佳就勢仔細地審視起了七娘子的五官。

  「不過,也不曉得你還認不認賬,又會不會賴賬……」一邊慢吞吞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收這筆賬。不過麼,見了你,我倒覺得我沒有來錯,楊棋,這筆良心帳算不算數,就看你有沒有良心了。」

  七娘子頓時就怔住了。

  萬千心緒,一湧而上,叫她再無處可逃。

  縱使明知許鳳佳正細細審視她的容顏,也沒有辦法阻止那股熱流轟然而上,充塞了雙頰,烘得嬌顏紅燙。

  「楊棋……」許鳳佳又喚。

  這兩個字被他念來,格外的千回百轉,似乎千般涵義都透了進來。

  「你可要仔細想想,你……有沒有良心,嗯?」

  話裡又帶了些笑意。

  七娘子再忍不住,雙頰燒紅,垂下頭去。

  遠處傳來了小廝尖細的童音。

  「表少爺,老爺請您進屋說話……」

  她驀地回過神來。

  就翻身碎步下了台階,躲到了一株老梅後頭。

  許鳳佳於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紛紛揚揚的落花中。

  梅林間那一股飄逸的暗香,陡然濃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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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陰影

  大老爺要和許鳳佳說詔令的事,自然少不了連篇累牘的分析局勢……更少不得叮囑許鳳佳日後行事的方針。

  畢竟是長輩,許鳳佳又是在江南練兵,算是大老爺的地盤。兩家自然要同氣連枝,一個鼻孔出氣。

  七娘子忖度著大老爺今日是不會有空讓自己讀信的了,索性直接回房給大太太請安。

  心裡也不是不慶幸的。

  說起來,楊家上上下下,從前她只是忌憚一個二娘子,如今,反倒更怕大老爺。

  到底是股肱重臣,一雙銳眼,恐怕很少有看不破的陰私。

  七娘子只怕自己的滿腹心事,被大老爺這麼一看,無端端都要露出三分。

  大太太午睡才起來,正和五娘子、六娘子閒話。

  見七娘子進來,倒有了幾分詫異。

  「還當你要在小書房坐上一下午。」

  七娘子就笑著解釋個中緣由,「……這詔令一下,父親就忙起來了,很多事都不是我們女兒家方便摻和的。」

  「連年先生都請動了。」大太太神色也玄妙起來。

  就逕自沉思起來。

  五娘子、六娘子也都面露思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耳濡目染,也都品得出這事的滋味。

  皇上這一招棋實在是下得太奧妙了,竟有幾分昏招的意思。

  一邊給了太子水軍的兵權,一邊又讓魯王造船。

  魯王就藩也有幾年了,以他的本事,早把山東一帶視作自己的地盤,手底下的能人巧匠何止千百。

  把興建船隊的職責交給魯王,看似是人盡其用。

  但萬一魯王在船隻上做了手腳,將來茫茫大海上,艦隊出了什麼事,是天災還是**,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但水軍卻真真切切是血肉之軀,死了一批要再補充一批,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皇上做事,還真是雲山霧罩,讓人看不分明。

  魯王本來就有為一己私慾,扣押軍糧的前科……

  這樣一來,南洋之行的變數,儼然是又大了幾分。

  大太太也不免歎息,「實在是聖心難測。」

  眉宇間不知不覺,已掛上了幾許心事。

  七娘子又哪裡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楊家已經站到了太子這邊,自然不希望魯王東山再起,為皇位的歸屬多添幾分變數。

  只是皇上的身子骨又康健了起來,難免又要玩弄權術,打壓太子,拉一拉魯王,讓兩個兒子重新成犄角之勢,他才能把這皇位坐得安心了。

  她不由輕輕蹙眉。

  雖然從未接觸過皇家的存在,但只看皇上的所作所為,七娘子就直覺不喜這個所謂的盛世明君。

  國家大事是國家大事,宮闈私事是宮闈私事,為了他自己皇位坐得安心,就鬧騰出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又把天下百姓置於何地?

  不過,這樣的事,也不是她一個小小的女兒家可以置喙的。

  她就給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還正自琢磨,得了七娘子的暗示,方才忙不迭綻放笑顏。

  「母親!」她笑著上前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故事才說到一半,您就走神了。這外頭的事兒,自有父親操心,我們女眷也沒法管。還是安安生生地過咱們的小日子吧!」

  六娘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

  這嬌聲糯氣的幾句話,倒是讓大太太眉頭一舒。

  「好,好。」她笑著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小六說得不錯,這些事啊,咱們女人是管不著的,全看男兒家在外頭的拚搏了。」

  倒也沒有再說故事,反而關切地問七娘子,「在前頭遇著表少爺沒有?」

  七娘子不由一頓。

  大太太倒以為七娘子不曉得,又解釋,「你許家表哥今日來光福找老爺說話,剛才派人進來問好,說是吃晚飯的時候再進來廝見。」

  她就慈愛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都是嫡親的表兄妹,又只有自己人,就不整那些個虛禮了。晚上就在東廂的小暖閣裡宴客吧,你們表哥勞累了一個多月,臘月裡還不得休息,著實辛苦。」

  五娘子也笑,「是,從前都不曉得表哥居然如此實心任事,我還當這一次主事的是蕭總兵,表哥不過掛個名頭,不想卻是倒過來了!」

  「水軍的事,的確還是你蕭世叔操心得多些。」

  大太太卻反而否認了五娘子的誇獎。

  神色之間,隱隱還帶了自豪。

  「過了年,你表哥恐怕還有別的差事。」

  六娘子溜了七娘子一眼,就微微打了個呵欠,低頭玩弄起了裙邊的流蘇。

  七娘子也就含笑垂眸,讓五娘子和大太太議論許鳳佳的事。

  心裡卻不禁想起了許鳳佳的話。

  「檯面下呢,是應太子的差遣,在江南軍界拉攏幾個自己人。」

  難道是來拉攏諸總兵的?

  可是看兩人不睦的樣子,卻又不像。再說以諸總兵的身份,怎麼說也要大老爺親自出手才有誠意。

  再說,江南的政界是大老爺的地盤,雖說許家、楊家親密,但到底把手伸到江南,是犯忌諱的事……

  難道是太子心裡對楊家不夠放心,想要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馬,將來改朝換代,就把大老爺撤換了,放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親生父子,都是一樣的聖心難測,皇上的行事叫人忐忑不安,就連太子的作風,都很難讓人放心。

  七娘子不禁眸光微沉。

  楊家到了這個地步,固然是烈火烹油、繁花著錦,幾乎富貴到了極處。

  但也正因為此,更要處處小心,否則一個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復。

  偏偏朝政又是這樣晦暗不明,大老爺前幾年又捲進了奪嫡的漩渦裡……

  她就一心一意地為楊家的後路盤算起來。

  倒是把許鳳佳的事,拋到了腦袋後頭。

  #

  許鳳佳到底未曾留下來吃晚飯。

  只是和大老爺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就又回了胥口。

  「廖太監身子骨不好,中軍大營又正是事多的時候,沒個主事的人,實在是說不過去。」

  就又派小廝進來向大太太請罪。

  晚飯桌上,大太太就咋舌,「從光福到胥口,就算是快馬也要一兩個時辰,他也真經得起折騰!」

  「到底是年輕人,身強力壯,侵晚回了大營,還可以辦上兩三個時辰的公事。」

  大老爺口中對許鳳佳也多了些讚賞。

  又訓斥九哥,「你表哥就比你大上幾歲,裡裡外外的差事,已是都提得起來了。你一向自負聰明,也要想想到了他那個時候,能不能有他的成就,拿了四品的功名!」

  九哥只好放下飯碗起身肅容聽訓。

  大太太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飯桌上還惦記著訓子?安生吃飯,吃飯。」

  這幾年來,大老爺對九哥倒是越發嚴厲,九哥在他跟前,簡直動輒得咎。

  不過,古代就講究個嚴父慈母,九哥又是家裡的獨苗,大老爺期望大了,難免過於嚴苛。

  九哥本來正吃得高興,這麼一打岔,不過是再進了小半碗飯,就起身告退,去自己屋裡讀書。

  屋裡的氣氛就沉寂下來。

  幾個女兒也都沒了胃口,草草扒了幾口飯,都相繼起身告辭。

  大太太更是心疼得吃不下飯,勉強陪大老爺坐了一會,就趕大老爺去小書房,「知道老爺心裡有事,公務繁忙……也不要把氣撒到兒子頭上。如今您在這裡,往九哥屋裡送宵夜他都不敢吃,我看您還是去小書房煩惱您的大事去。」

  大太太難得發嬌嗔,又是關懷九哥,大老爺聽在耳朵裡,倒覺得比好話還要受用。

  反而和大太太開玩笑,「我倒是不走了又如何,難道那小畜生還真能扛得住一晚上的餓?九哥畢竟是獨子,將來要繼承家業,太嬌慣,將來吃的苦卻更多呢。」

  這話雖在理,大太太卻還是一臉的心疼,「這孩子平時還逼自己不夠緊?」

  兩夫妻又拌了幾句嘴,大老爺才沉吟著提起了詔令的事。

  「這事小七怕是也和你說過幾句了。」

  提到詔令,大老爺眉宇間就染上了少許陰霾。

  大太太難免追問一句,「難道小七聽來的竟是真的不成?皇上真要再提拔魯王,讓他督造船隻……」

  「那一位是年紀越大,疑心病竟越重起來,這一轉眼又提拔了魯王……」大老爺也是一臉的苦笑。

  就添添減減,把詔令的事向大太太備細說了。

  皇上下達的詔令倒也簡單,多半都是些海晏河清的套話,牽涉到具體事務,只有寥寥幾句。

  但就是這幾句話裡唯一明確的兩件事,就是把水軍給了太子,又把船隻給了魯王。

  皇長子是真的要東山再起了。

  「皇上年紀大了,本來就多疑。前幾年要到西域採藥,西域的那幫子殺才也的確是過分了些,連著推托了小半年。這人在病中,就愛胡思亂想。」大老爺的面孔半藏在陰影中,被搖曳不定的燭火映得陰晴不定。「更何況,照我看也未必是胡思亂想……權家這幾年來和大皇子走得近,權仲白是誰送進宮中的,皇上心裡有數。我看這一樁差事,才是對大皇子真正的獎賞。」

  要造船,還是給水軍造船,大皇子就等於是拿到了和許鳳佳一色一樣的金牌令箭。

  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大招牌,掛羊頭賣狗肉……原本被斬斷的觸角,又可以向各地延伸。

  大太太越想就越心驚。

  到後來,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難怪連年先生都請來了。」她喃喃自語,「恐怕魯王的眼中釘,此時還不是東宮那一位,而是我們楊家了!」

  楊家這幾年來之所以榮寵不衰,恐怕有很大的原因是當時大老爺當機立斷拿下劉徵疏通糧道,在皇上心底落下了好。

  但這份好,是踩著大皇子和劉家換來的好。

  原本是大皇子囊中物的浙江,又落到了大老爺手裡……

  皇長子重新崛起,肯定是要在地方上打下根基。

  不動楊家,動誰?

  「浙江省偏偏又還沒有完全被我們消化。」她又有些發急,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眼見著許家這裡的生意是推不掉的,我們這麼大的銀錢往來,不可能沒有動靜——老爺,這都是看得著的把柄啊!」

  大老爺也長出了一口氣。

  這位儒雅的中年人似乎轉眼就蒼老了十多年,臉上的疲憊,已是再掩飾不去。

  「一步一步,身不由己,也就走到了現在這步田地。」他抹了抹臉,語調又沉穩了下來。「在皇上心底已經不是純臣,在東宮心底,根基又還不深,在魯王心底,是頭號大敵……難啊,真難!」

  大太太忍不住有些哽咽。

  「也都是見步行步……哪裡想得到小神醫能把皇上拉回來!」

  兩夫妻就都沉默了下來。

  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彼此心照。

  皇上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場大病來勢洶洶,幾次都要撒手人寰,按常理推測,就算能救回來,怕是身子恐怕也要從此衰弱下去了。

  楊家在當時投靠太子,也算得上當機立斷、水到渠成。

  大秦是禮儀之邦,什麼事都求個自然而然,股肱重臣,最忌見風使舵,做牆頭草狀。

  說起來,太子已經多次透出了招攬楊家的意思,楊家在那個時候靠攏太子,也有維護正統,讓朝局平穩過渡的意思。

  誰知道權家半路橫插一槓子,小神醫妙手回春,居然真的把皇上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又親身到西域求藥,真個讓皇上重新龍精虎猛,恢復了精神……

  人算,又怎及得上天算?

  楊家這一次,是全輸在權仲白一個人身上了。

  燭花結了幾朵,又都落了下來,大老爺才沉沉開口。

  「大丈夫行事,俯仰無愧於天地,我們靠向太子,雖有私心,但在當時也是為大局著想。否則皇上病重,北戎壓境,江南再亂起來,說不定天下就要亂了。」

  他似乎是在安慰大太太,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皇上心底也不會不清楚我楊海東的為人,否則,又哪裡只是稍微敲打一下……」

  大太太也跟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真難。做奸臣難,做純臣也難,到了這一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已是沒有回頭路了。」

  她臉上就閃過了一絲絲狠勁。

  「你看,是不是聯合許家,藉著下南洋的機會,再訪幾貼……」

  大老爺神色就是一動。

  半晌才緩緩搖頭。

  「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再找到那樣的藥,還是兩說的事。再說,這事東宮心裡也不會沒有考慮,犯不著由我們來提。」

  他微微一笑。

  「不過,我們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

  他又低眸沉思了片刻,才道,「小七這孩子人很聰明,以後你常帶她出去走走,到江南的幾個大戶人家都坐一坐。很多時候,我們在外宅打探不到的事情,你們女人家在內宅倒是輕易就能聽到。」

  內宅婦人,一輩子就在小小的方寸間打轉,多的是見識短淺,禁不起套話的。像大太太這樣進退有度的主母,不是一等大戶人家,再養不出這樣的女兒。

  向她們套話,自然是比向官場上的老油條、滾刀肉套話來得容易。

  大太太卻還有些不解。

  「老爺你這是想……」

  「這幾年來,我怕吃相難看,一直也沒有好好梳理江南的人才。」大老爺面上也劃過了幾許冷厲。「乘著鳳佳這孩子在江南和諸總兵打對台,我看,是時候清理一下門戶了。」

  大太太面露恍然之色,緩緩地點了點頭。

  又惦記起了五娘子的親事。

  「這門親事早定一日,我心也就早安一日……太子和鳳佳這孩子親若兄弟,我那年上京,倒是還在平國公府見了東宮一面。想來,和許家結了這門親,東宮心底也能安心些。這門親,眼下看來,倒是非結不可了。」

  皇上心底已經對大老爺有了不滿,可已經站隊,又沒有叛出門牆的道理。

  楊家現在要做的,也就是和許家結親,讓兩家的關係更緊密一些,間接成為太子的自己人,好在東宮這邊獲取更多的利益了。

  大老爺輕咳了聲,倒是沒有接腔。

  他就撫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敲起了桌面,陷入了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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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光福吃過了臘八粥,大太太就張羅著帶了兒女們拖家帶口地回了蘇州。

  大戶人家過年,規矩多,客人多,臘月裡送年貨上門的就不少,大太太身為當家主母,當然要在楊家坐鎮。

  「要不是叔霞這幾年來多少也能幫手,一時還忙不過來。娘是越發老了,擔不起這主母的重任啦。」

  大太太親自帶了七娘子坐了翠幄清油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和七娘子閒話。

  五娘子性格急躁,兩母女時常話不投機。

  這幾年來,大太太倒更願意把七娘子帶在身邊。

  「娘分明是一年比一年年輕,您要是歎老,那大姨娘可就真無地自容了,她比您還小幾歲呢吧?前回進來請安,頭髮都快灰了一半……」

  七娘子的嘴自然是甜的。

  大太太心裡就熨帖起來,笑著嗔怪了一句,「你倒是個油嘴滑舌的,大姨娘是少白頭,你又不是不曉得。」

  兩母女一路說些閒話。

  大太太又提到了許鳳佳。

  「鳳佳這孩子,也真是在差事上用心思,怪不得小小年紀就得了四品的功名。」

  許鳳佳最近也經常到光福來見大老爺。

  自然會進來向大太太請安。

  說起他,大太太的語調裡就滿是喜愛。

  「我看著倒是和小時候判若兩人,有了少年英雄的樣子,那份穩重、那份從容,竟是很少見到同齡人能比得了的。」

  七娘子頓了頓。

  慢慢地沉下眸子,笑著應和大太太,「是,雖然不曾親眼見識,不過聽娘的口氣,表哥居然是脫胎換骨了……」

  心裡卻不禁想起了許鳳佳的笑。

  大太太的眼睛是被什麼糊住了吧。

  單單只從這人的笑上,就曉得他決和安分、穩重粘不上邊。

  又想到了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可要仔細想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她的指尖就有些微微的酥麻。

  心跳,也不知不覺地快了幾拍。

  「我想,光是叔霞一個人,也實在是忙不過來。」大太太又絮絮叨叨起來。「你們姐弟過年也都十四歲了,九哥是獨子,越過前頭的三個堂兄說親,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溫和的話聲落到七娘子耳朵裡,卻好像一盆冰水從百會穴澆了下來。

  她一下又回到了現實。

  眼前的緙絲銀線蓮荷鶴氅,再一次清晰了起來。

  「只是你父親憂慮得也對,九哥不過一個秀才功名,說親就沒有什麼底氣。這些年也不知道哪裡的流行,讀書人不中個舉人,簡直沒臉說親!」大太太又犯起愁來,「再說,我看好的幾家,又都遠在京城,女兒家到底是什麼人品,心裡也不清楚……」

  「父親心裡有數的。」七娘子就溫言勸慰大太太。「再說,大堂兄正在說親,我們也不好和大堂兄爭搶人家。」

  一家人很少有同時給兄弟倆說親的。

  大太太對敏哥倒素來是喜愛的,聽七娘子提起他,就拍了拍大腿。「倒是忘了,你三個堂兄一年在山塘書院也好刻苦,今年很該把他們接到光福來一起小住幾日。」

  「山塘書院到臘八才放假呢,您忘了?」七娘子笑著為大太太斟了一杯茶,「整年在書院辛苦,臘月裡倒是該讓哥哥們鬆散鬆散。做幾樣愛吃的菜……免得叫哥哥們回了家還受委屈。」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越發溫存起來。

  難得這孩子心胸寬廣,對三個堂兄,倒是一絲芥蒂都沒有。

  「所以我就趕在臘月前把余容苑收拾出來了。」她接過磁石做的小杯子喝了半杯溫熱的茶水,「嗯,這茶顏色味道都出來了,你也嘗嘗——我想,今年以後,你三個堂兄是要在府裡常住的,叫孩子們再住到翰林府的小花園去,不倫不類,也不好迴避。索性把余容苑重新整一整,隔出幾個小院落來,三兄弟一人一個小院子,又親近,又寬敞……以後客人們來了,一律款待到垂陽齋去。」

  這幾年來,幾個侄少爺也就是過年的時候才回總督府住一個月,平時都關在山塘書院讀書。

  也說不清是書院規矩大,還是不願意多呆……

  「這主意好。」七娘子笑著又翻了個磁石小杯子,也給自己倒了半杯熱茶,「一家就這麼四個兄弟,九哥將來靠哥哥們幫襯的時候多了,別一家人還鬧了生分,倒叫外人看笑話。」

  轉過年才十四歲大的小姑娘。

  人情練達、寬宏大量……說話行事,體體面面,是從來不會失禮人前的。

  大太太就想到了大老爺的話。

  「小七性情溫柔,識得大體,又不會缺少算計。」大老爺對七娘子的評價,要比對五娘子高得多。「人又聰明……我看,竟是配個二姑爺這樣的人才也夠格。讓你帶她出去走動,也是留心物色人家的意思。」

  「倒是小五,性子倔強,生性又不喜歡和人鬥心機、比手腕……」

  對許家的親事,竟是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猶猶疑疑,好像許家是個老虎峽,進去了就難出來一樣。

  一時倒出起神來。

  半日才慢慢地附和。

  「是啊,九哥將來,靠哥哥們幫襯的地方,那是絕少不了的。」

  #

  敏哥、達哥、弘哥幾乎是和大太太一行人前後腳到的總督府。

  大太太也不顧旅途勞頓,一安頓下來,就把三個侄子叫到跟前。

  「這小半年沒見,越發都大了!」

  山塘書院功課緊,三個侄子上一次回家,還是被大老爺接回家過中秋。

  這三個侄少爺也都長成了少年,最小的弘哥都有十五歲了。

  雖說稱不上芝蘭玉樹,但也都是面目端正氣質凝厚的好少年,幾年來,三人也都陸續得了秀才功名,正在潛心讀書,預備明年的秋闈。

  見到大伯母,幾個人都規規矩矩地行過禮,才起身在下手落座陪大太太說話。

  「怎麼樣,書院裡的先生怎麼說?」大太太今天格外的高興,「今年的歲末評等,都得了優吧?」

  山塘書院每年歲末的考試都有評等,要是能連著拿上幾年優等,秋闈中舉,一般說來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敏哥微微頷首,「侄子和二弟倒是都得了優等,三弟那幾天身上不好,有些腹瀉,倒是只得了良等。」

  弘哥摸了摸鼻子,有些難堪,「若是沒有腹瀉,優等也是囊中之物。」

  從小弘哥就是古靈精怪,這樣的事在他身上發生,是一點都不奇怪。

  大太太有些發噱,「好好,一個歲末評等,有什麼大不了的,明年的秋闈別腹瀉就好嘍。」

  眾人就都應景地笑起來。

  「過了年,就不要去山塘書院了。」大太太順勢安排幾個侄子,「來年就要下場應試,你們竟是在余容苑安頓下來為好。平時也多和前院的先生們走動走動——都是飽學之士,也多有功名在身,向他們請教,是再錯不了的。等到五月份再北上,路也好走一些。」

  雖說大房、二房連年在江南居住,多年來也以江南世家自居,但是祖籍在西北,三個侄少爺只能在江南考秀才,說到舉人,那是必須回西北去應試,才符合大秦律法的規定。

  鄉試在九月,五月份上路,三個侄少爺到了西北,還可以回楊家村探望一下二太太。大太太的這份安排,不可說不體貼。

  敏哥面現感激,卻沒有順從大太太的安排。「大伯母考慮得周詳,不過,我們兄弟三人商議過,倒是想過了正月就上路,回楊家村小住一段時間。」

  二太太自從昭明二十一年去了西北,這三年來還沒有見過兒子。

  大太太不由有些尷尬。

  掃了幾個侄子一眼,見敏哥若無其事,達哥面現赧色,弘哥卻是抿了唇不說話。

  心下已是多少有數了。

  大人之間的紛爭,明面上是不會影響到孩子們之間的感情。

  但孩子們心裡又怎麼沒有數?

  明白一點的,知道是自己的父母做了不得體的事,自己羞愧起來,反而越發發奮,和大房更親近些,有將功補過的意思。

  不明白的,恐怕反而要怨大房行事過於獨斷,不給二房留些臉面了。

  人心就是這樣,一盞燈照了別人,反而就不照自己。

  達哥、弘哥心裡想的,就截然不同。

  只是敏哥……這孩子心機已經深沉,大太太卻是看不透了。

  算了,本來也沒有想著靠二房的幾個孩子照拂九哥。

  「也好,你們心裡有母親,就是孝順了。」大太太神色不變。

  又問了幾句起居瑣事,就叫姐弟們進來見堂兄。

  正好又有莊頭來交割年貨,大太太叫了叔霞過來幫著算賬,又打發人叫藥媽媽、梁媽媽開大小庫房搬運貨物。堂屋裡就進進出出,亂得厲害。

  就把幾個小輩安排到東偏院說話玩耍。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行事很自然就分了男女,小姑娘們在窗邊的太師椅下落座,彼此之間嘰嘰喳喳說得興奮無比,也顧不上搭理男生們。

  九哥和三個堂哥默然相對,半日都找不到話說。

  還是五娘子想起來,大大咧咧地問敏哥,「大堂哥正說親事是不是?可說定了哪一戶人家?」

  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弘哥就抿唇笑話五娘子,「多大的姑娘了,說起親事也不知道害臊!」

  又問六娘子,「你五姐過了年是不是也要說親了?」

  五娘子有些發急,跺了跺腳,「哪有弘哥這樣擠兌人的,想起來問上一句,就編排了這麼多話。」

  敏哥忙含笑止住弘哥,「是,臘月裡剛有信來,說是由舅母相看,已是為我說定了歐陽家的三姑娘。」

  敏哥就是大方,十七歲的少年郎,說起什麼事都是氣定神閒、胸有成竹,再見不到一絲侷促。

  「是李家那個歐陽太太出身的歐陽家?」六娘子倒追問了一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歐陽家是李十一郎的母舅家呢。

  這麼說來,楊家二房是輾轉和李家也扯上關係了。

  曾聽大太太說起,王家和二老爺逐年來有些生分,沒想到二太太被發配到西北去了,二房反倒和王家重新走到了一起。——二老爺肯把敏哥的親事交到王家手上,應當是和王家盡釋前嫌的意思了。

  也好,兩房雖然已經分家,但到底是同氣連枝,二房自己懂得經營,將來幾個兒子也不用在大房身上吸血度日。

  「是,就是旗山歐陽。」敏哥不動聲色。「恐怕明年就要辦婚事了,不然底下的弟弟妹妹,也不好說親。」

  五娘子嘿嘿地笑,劃了臉羞弘哥,「聽到沒有,是著急給你說親呢!不然,哪有這麼快就成親的道理!」

  這三兄弟裡,最好玩笑的就是弘哥,五娘子和他也最熟稔。

  少年郎臉皮薄,經了五娘子一逗就漲紅了臉,「楊善禮啊楊善禮,你自己難道就不要說親的?你不要說親,許表哥來蘇州做什麼?偏偏就只曉得笑話別人,哼哼,還當我們在書院讀書,消息閉塞!」

  楊善禮是五娘子的大名。

  五娘子一下也紅了臉,站起身猛地跺了跺腳,「楊善弘你胡說什麼!沒影的事也被你說得真真的!仔細我回了母親……」

  「五姐!」七娘子秀眉微蹙,輕喝了一聲,「大家說笑,何必這麼認真!」

  弘哥臉色越紅,還要回嘴,敏哥一個眼神過去,就又把到口的話給硬生生吞了回去。

  達哥也笑著打圓場,「都是沒影的事,開個玩笑,兩個人就較起真了。」

  六娘子更是著急,「就是嘛,大家兄妹難得見面,五姐你也是的,何必這樣當真……」

  大家做張做智,好容易把五娘子的毛給撫平了。

  弘哥卻仍是有些不平,盤了手望著窗子,氣哼哼的也不說話。

  屋內的氣氛就尷尬下來。

  七娘子看了看弘哥,又看了看面容平靜的敏哥。

  就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本身三個堂兄身份就尷尬。

  說是在蘇州讀書,倒不如說是在蘇州做人質。

  雖說長年累月都在山塘書院,只是間或回總督府,但遠離父母,幾個少年心底又哪裡沒有心酸。

  五娘子還要向大太太告狀……是嫌三個堂哥還不夠委屈,還不夠寄人籬下?

  縱使六娘子和九哥連珠炮一樣的冒俏皮話,敏哥、達哥也相當捧場,但弘哥和五娘子都沒有再露出歡容。

  向晚時分給大老爺請過安,眾人就不歡而散。

  進了百芳園,六娘子逕自從聚八仙穿過回了小香雪,止余五娘子和七娘子同路往東側回院子。

  七娘子忍不住數落五娘子。

  「五姐也要體諒一下幾個哥哥,父母不賢,最難堪的是兒女……和父母分別這幾年,個中心酸,哪裡是我們可以想像的……」

  五娘子餘怒未消,哼了一聲,別過頭只是不答腔。

  七娘子也就不再說話。

  兩個人默默地經過浣紗塢,又上了小竹橋。

  五娘子垂著頭,望著腳底吱吱呀呀的竹板,這才細聲開口,「弘哥不打趣表哥和我,我也不和他生氣。本來這種事就最要避諱,他說得還和真的一樣!我——我才不想嫁進許家!」

  女兒家說起婚事,總是帶了三分羞澀。

  五娘子就算再爽利,也難免俗。

  話才出口,就低著頭加快了腳步,把七娘子甩在身後,拐進了月來館。

  七娘子不由就站住了。

  細思了半日,才搖著頭苦笑起來,大步往玉雨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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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男色

  進了臘月二十,大太太就派人到胥口鎮,三催四請,總算是把許鳳佳拉回了總督府。

  「到了江南不在四姨家過年,將來傳到京城,我怎麼有臉面見你母親。」她拉了許鳳佳的手,越看越滿意。

  少年將軍,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意氣風發的態度,舉手投足之間又帶了三分貴氣,偏偏又是那樣穩重自持……

  又是太子的少年夥伴,從小一起長大,這份交情,是最難得的。

  恐怕將來的大秦軍界,就是他的天下了。

  若是和桂家親事也能成,兩個連襟攜手,楊家在軍界哪裡還會為援手犯愁?

  許鳳佳倒有幾分無奈,「四姨,將士們也都是長年累月的背井離鄉,我這個練兵的主帥過大年的時候怎麼好缺席……」

  「那也用不著日日在胥口泡著!」大太太是鐵了心要把許鳳佳留在楊家過年了。「曉得你事情多,大年初一一定放你回胥口去,除夕的這頓團年飯,卻是一定要在楊家吃的。」

  許鳳佳就只好在垂陽齋裡安頓了下來。

  倒是和余容苑的三兄弟遙遙相對,把楊家的客院塞得滿滿的。

  正院堂屋又迎來了久違的熱鬧,這幾位堂表親禮數都周全,每天的晨昏定省,是決不會拉下的。

  得閒了,幾兄弟姐妹也常常湊在一起說話玩耍。臘月裡閨閣放了假,連九哥都難得沒有苦讀,而是和許鳳佳一道,拉了幾個堂哥每天往胥口演習騎射,大太太心疼兒子,約束了九哥幾次,都管不住他往校場的步伐。

  「大丈夫出將入相,九哥以後也未必會在江南這樣太平的地方做官,瞭解一些武事,沒有什麼不好。」大老爺卻很達觀。

  九哥難得受到肯定,越發是和許鳳佳打得火熱,兩兄弟成天成天的不著家,有時候甚至就睡在胥口的軍營裡。

  達哥與弘哥年紀畢竟都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沒有不愛玩耍的,拉弓射箭、打馬狂奔……都要比冷冰冰的書本來得有趣。

  倒是敏哥只是應酬了幾次,就推托不去,每日裡手不釋卷,只是在余容苑苦讀,除了給大太太請安,等閒也少出院子。

  七娘子就私底下叮囑梁媽媽,「可不要怠慢了幾個堂哥,衣食起居,務必要往精緻了服侍。」

  梁媽媽先還有些訝異。

  連大太太都只是做一做面子情。

  看到三個侄子的時候,滿面堆笑,一臉的關心。

  不在跟前了,也就丟開手。

  余容苑的下人如何安排,服侍得怎麼樣,大太太是從來想不起過問的。

  沒想到反而是七娘子……對幾個堂兄處處關照,好像唯恐他們受了委屈。

  「這下人們難免也有勢利眼的。」她就字斟句酌,拖長了句子應酬七娘子。「恐怕也多有仗著幾個侄少爺遠離家鄉的緣故,服侍得就不夠精心……」

  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琢磨著七娘子的意思。

  這會不會是反話呢?

  七娘子又哪裡看不出梁媽媽的驚疑。

  她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深宅大院,簡簡單單的一件事,都要鬧得曲裡拐彎的。

  「幾個堂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小年紀,就考上了秀才。」她提點梁媽媽。「尤其是大堂哥,行為得體、光風霽月……如果能考上進士,進入仕途,以後九哥恐怕還要靠他拉拔。」

  古人最看重血緣聯繫,在變幻莫測的官場上,最可靠的莫過於親兄弟的。

  否則二太太都鬧到了那般地步,大老爺為什麼還是不肯和二房斷絕聯繫?這幾年在官場上,還是若明若暗地照拂著二老爺?

  大房只有九哥一根獨苗,總不好因為這些小事,反倒叫幾個堂兄和大房更離心離德。

  關係,就是一點點運營出來的,這些小事都沒有誠意敷衍好,再好的關係,也會一點點變淡。反之,就算幾個堂哥對大房有一些微詞,只要大房自己的做法無可指摘,人心肉長,也終於會漸漸的向大房靠攏。

  梁媽媽似懂非懂。

  卻也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是,是。」她滿口答應下來,「正好這個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再添一批人進來,索性就給余容苑多添幾個丫頭小子,湊足了三個小院子的人口,這些閒人,我們楊家還是養得起的。」

  又請示七娘子,「您有什麼看中的小丫頭,就儘管吩咐老奴,一定給你帶進玉雨軒裡……」

  這也都是順水人情。

  以七娘子今時今日的體面,看上了誰,和大太太說一聲,大太太哪裡還有不給的。

  七娘子卻是一臉誠懇的笑,「承蒙梁媽媽照顧,看上了誰,必定是不會客氣的。」

  沉吟片刻,又低頭輕輕地合了合細潤的五彩茶盅,才笑問,「我倒是想起來一個人——梁媽媽還記不記得先頭去了的小雪?白露同我說,她家裡還有一個妹妹,今年也到了進府的年紀。」

  梁媽媽主管的是府裡的人事,下人屋裡當齡的小丫頭,她心裡都是有數的。

  梁媽媽一怔。

  思索了半日,才笑,「怕是有,好像……小名糯米的一個女娃,今年也有十三歲了,生得倒比小雪討喜得多了。只是老奴想,她姐姐是身上有嫌疑才被放出去的,倒不好又進小姐屋裡服侍,就想放在小庫房做些雜事……」

  放在小庫房做雜事的,都是不入等的小丫鬟,月錢也菲薄。

  「余容苑裡不是正缺人嗎,一下拆出了三個小院子,肯定是少丫鬟的。」七娘子面帶沉思,「小雪到底和我在西偏院一道住過,又那樣命苦……叫她妹妹做個不入等的小丫鬟,我心裡總覺得不落忍。我看,就讓她在余容苑領一份差事吧,橫豎幾個堂兄成年累月的在外讀書,余容苑的差事雖幹了些,但也清閒。」

  在楊家,小姐、少爺屋裡的差事,素來都是人人爭搶的。

  尤其是幾個侄少爺,在家的日子又少,平時除了打掃房屋,也不會有多少事情,餉銀又豐厚。將來說出去面子上又好聽——服侍過少爺小姐的丫鬟,那肯定是舉止有度、能幹大方,連配人都格外吃香。

  小雪一個身染嫌疑,又犯怪病,去世的時候還瘋瘋癲癲的丫頭,居然這麼讓七娘子惦記?

  竟惦記到了這個地步,特別找自己來說話,要把她妹妹塞到這麼好的去處?

  梁媽媽心下一陣陣的發寒,看著七娘子的眼色,就有些異樣了。

  從前只覺得這孩子大方得體,行事叫人放心。

  不想年歲越大,越覺得她的心機之深,竟到了讓人難以捉摸的地步……

  很多事都是影影綽綽透了嫌疑,要細思又抓不住絲毫把柄,若有若無之間,草蛇灰線千里伏脈,到末了卻是都遂了七娘子的心願。

  「梁媽媽?」七娘子見梁媽媽出神,倒有些好笑。

  本來想把小雪的妹妹放到小香雪,也算是兌現了當初對小雪的承諾。

  只是六娘子身邊的丫鬟年紀都不太大,這一次配人的名冊上沒有她們的名字,要硬塞一個小丫鬟進去,操作上難度很高。

  正好,余容苑是個安閒體面的去處,倒是要比小香雪更清閒得多。

  她又提起了立冬的婚事。

  很多事就是這樣,下人們對你有所求才靠過來的,吃了好處,也要為人辦事。

  「聽說娘屋裡的立冬,今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紀。服侍過娘的一等丫鬟,結親的時候都有體面,由娘親自指配——只是這一向事兒也多,不曉得娘心裡有了成算沒有。」

  人事上的事,大太太和梁媽媽商量的機會很大。

  「這一向實在是忙,家裡又有這麼多客人,太太好像還沒慮到這兒。」梁媽媽也就順水推舟,把剛才的走神給掩飾了過去。「說起來,還有事想請七娘子幫一句……這白露……」

  七娘子微微訝異。

  就扭頭看著白露笑了起來。

  白露就臉紅起來,跺著腳出了屋子,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白露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梁媽媽也是一臉的笑,「也不怕您笑話,自小我們家的二小子就覺得白露這孩子是個好的,只是……」

  就絮絮叨叨地把白露和自己的二小子之間的那點青梅竹馬的事,說給七娘子聽。

  七娘子又哪裡不懂梁媽媽的意思。

  「要是白露姐心裡也願意,我這裡是一准放人的。」她也應得爽快。

  雖說白露今年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紀,但要是七娘子執意讓她再服侍幾年,也沒有人敢多說什麼。

  不過,白露最大的心願就是有個好歸宿,這樣兩廂情願的美事,七娘子當然不會從中作梗。

  梁媽媽頓時千恩萬謝,又拍著胸脯打包票,「糯米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七娘子親自起身要送梁媽媽出門,又被她再四按住,也就順水推舟,叫白露把梁媽媽送出了玉雨軒。

  回頭就笑問立夏,「你要是也看中了誰,儘管和我說,到時候啊,就找梁媽媽做媒,把你體體面面地配出去!」

  立夏鎮定逾恆,眉毛也沒動一根,「姑娘說笑了,立夏年紀還小,還想再服侍姑娘幾年。」

  說起來,立夏也就是比七娘子大一歲,按楊家的規矩,離配人還有五六年的時間,現在說這話,的確是早了些。

  倒比不得白露,今年都二十二了,的確也該嫁人了。

  七娘子倒很讚賞立夏的穩重。

  就問立夏,「你看著咱們院子裡的小丫鬟,有誰能提拔上來,填補白露姐的缺?」

  立夏面露沉吟,「這個還是先問過白露姐的意思……」

  兩個人正在計較,白露就臉紅紅地進了屋子。

  立刻就進了裡屋打點起了針線。

  小女兒情態,看得七娘子不禁會心一笑。

  說起來,這年頭的丫鬟倒是多數比小姐更幸運。

  除了那些挑出來做通房的丫鬟外,多半都是服侍到二十多歲才被放出去配人。

  至少不需要十幾歲就面對生育壓力。

  好比二娘子,因為定國侯身子不好,心急著要個孫子,才十五歲就嫁進孫家。

  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已經生育過兩次。

  第一次生下的長子還沒有站住……

  還好次子延平就比較康健,今年也兩歲了,最容易夭折的週歲,算是已平安度過。

  連三娘子都是才出嫁沒多久,就傳了喜訊回來。

  放在現代社會,都是才念初高中的小姑娘,在古代已經為人母了。

  就連五娘子,在七娘子看來還是一臉的稚氣,她的親事也都提到了日程上……

  七娘子連忙甩了甩頭,把湧起的思緒給壓了下去。

  就指派白露,「去問問立冬看中了哪一戶人家,若是有相中的,就叫他們擇一日進來懇求,事前送個信來,到時候我親身過去說幾句好話……」

  又翻找出針線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紮著花兒。

  「乘還沒進正月多繡幾針,免得到了五姐生辰的時候趕著繡。」

  一邊繡花,一邊和兩個丫鬟說話。

  到了下午,大老爺派人來召喚七娘子到外偏院去服侍。

  內外有別,幾個總管有時候會進正院回話,卻是從不進百芳園一步。進來傳喚的是專管內外院消息溝通的童媽媽。

  七娘子不敢怠慢,自己進了屋子換衣服,打發立夏和白露雙雙陪童媽媽閒話,又上了待客用的茶款待童媽媽。

  總督府的下人,多半是大太太從娘家帶來的陪嫁。

  也有自己賣身投靠的、採買進來簽了死契的……

  大老爺身邊的老人,說起來也就是張總管和童媽媽了。

  童媽媽的父親就是當年太老爺身邊的總管,說起來,是七八輩子的老人了,在整個楊家都是獨一份的老輩。

  雖說這些年來不顯山不露水,只是做這個傳遞內外消息的閒職,但七娘子卻一向對她有格外的尊重。

  童媽媽也很受用,笑瞇瞇地用過了茶水,見七娘子出了屋子,忙起身誇獎,「七娘子越發是出落得和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瞧這氣度、這人品……無怪乎老爺太太都是越來越寵愛……」

  兩個人就一路說話,一路出了玉雨軒。

  七娘子本待從浣紗塢出正院,童媽媽卻帶了她直接出了外牆上開的小南門,進了夾道。

  「太太在前院見西北來的莊頭,滿院子的東西,還有好些年輕外男。」董媽媽解釋,「方纔進來的時候就覺得擾亂,七娘子您水做的人兒,可別被沖犯了——從這兒走倒還更近些。」

  雖說玉雨軒的下人時常從夾道進出,但七娘子本人還是第一次走這條夾道。

  不禁好奇地環顧左右。

  這條內夾道和正院、外院之間的外夾道遙遙對照,兩邊夾住正院,外夾道往左走,就是七娘子上了多年課的家學,往右走是往翰林府的小門,內夾道往左是余容苑,往右是垂陽齋。小南門就開在垂陽齋外側,只要拐幾步就是夾道門,出去直通衣錦坊,守夾道門的婆子若是願意行個方便,玉雨軒的下人進出就相當方便了。

  「倒是從來沒有從這裡過外偏院。」她和童媽媽閒話。

  這條外夾道也顯得很是荒涼,一條路上就只有董媽媽和七娘子兩個人,遠遠的夾道那頭,還能看著守門的婆子。

  童媽媽也笑,「垂陽齋沒收拾起來之前,也不願意從這裡過,一整個院子被封著,難免荒涼。」

  就指點給七娘子看,「垂陽齋裡的兩株柳樹,多年來一直半死不活的,說來也怪,前年把翰林府買下來以後,太太請了道士來看風水改格局,那邊一改,這邊的兩株柳樹倒活了。老爺知道了,都笑說是奇事。」

  七娘子也駐足往垂陽齋裡看。

  許鳳佳白天是從來不在總督府呆著的,倒沒什麼好忌諱的地方。

  正巧迎面來了兩個僕婦,向七娘子見過禮,又拉了董媽媽,「今年正月裡辦喜酒……」

  都是下等僕婦,嗓門也大,董媽媽掃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還在打量那兩株柳樹,就把幾個相識帶到了通往垂陽齋的月洞門邊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七娘子也只好繼續做觀賞狀,一邊思忖著董媽媽話裡的意思。

  才一分家,楊家的地氣就盛,柳樹就活。這事,也有幾分玄妙的味道。

  正在出神,就看到許鳳佳一邊和九哥說笑,一邊從屋角繞到了院子裡。

  大冷的天,他卻光了上身,露出了一身的修長緊實的肌肉。還有大滴大滴的汗不斷自下顎滾落,滴到蜜色胸膛上,再一路滾下勁瘦腰肢,消失在淡金紅色的下裳中。

  一併九哥都是滿頭滿臉的紅漲,雖沒有如許鳳佳一樣豪放,卻也只穿了中衣,把外袍挽在手中。

  七娘子不禁瞠目結舌,露出了難得的震驚。

  許鳳佳原本邊行邊說,倒也沒有注意到院門口,無意間一個扭頭,就和七娘子對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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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進了外偏院還有些臉紅心跳。

  給大老爺念信的時候,一不留神就讀串了行,跳掉了兩句。

  忙紅了臉向大老爺致歉,「是小七走神了。」

  大老爺就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咱們家小七今兒有心事?」

  話裡倒多出了難得的興味。

  七娘子一下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大老爺跟前,她一向是規行矩步,從來不敢放鬆。

  和這個老狐狸江南王比,自己的那點手段,不過初級中的初級……一雙眼一掃過來,好像就能看穿自己心底的那些彎彎繞繞。

  她連忙收攝心神,笑著推脫,「進了臘月,家裡的事也多,玉雨軒的人事又有變動,女兒就走了神了……」

  「噢。」大老爺也不知信了沒有,笑著長吟了一聲,也就不再理會。

  七娘子忙找到了跳過的那一行,重新為大老爺念了起來。

  「連年西北收成都不大好,眼下江南又有盛事,愚弟不才,盼望領略江南風景,已有多年……」

  這個人文理不好,寫得信直如一篇大白話,語意又重複拖沓,七娘子讀著讀著,不禁就又走了神。

  想起了許鳳佳訝然的神色。

  不知不覺,她又跳讀了一行,前言,已是搭不上後語了。

  大老爺不由掀了眼皮,帶了三分慎重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這個女兒素來是文雅嫻靜,處事之仔細,竟是不下於衙門裡最得重用的那一批師爺,不論是什麼工作交代到她頭上,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用了十二分心思,幾乎從不出錯。

  否則自己也不會這樣看重,一徑試用,就屢屢讓她來外偏院侍奉。

  怎麼今天一反常態,頻頻走神……

  玉雨軒的人事變動,就這樣讓她費心?

  他就又垂了眼,不動聲色地思忖起來。

  還是七娘子自己讀了幾句,才發覺了不對。

  不由紅了臉喃喃請罪,「女兒心緒浮動,叫父親見笑了。」

  就咬著唇垂下頭,望住了腳尖,一臉的愧疚。

  七娘子轉過年就十四歲了。

  雖然比不上六娘子的容色,但也自有過人之處,此時再一咬唇,潔白的貝齒輕輕陷在花瓣一樣的雙唇裡……

  也有了一股婉轉動人、裊裊娜娜的豆蔻風姿。

  大老爺心中一動。

  一時之間,真是心緒萬千。

  面上卻是分毫不露,款款起身,親自攜了七娘子的手走到書案前,溫言安慰,「人呢,都有心浮氣躁的時候。犯錯,也是難免的事,給爹爹念信,就算念錯了幾回,也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又親自動手,拾掇起了書案前散放著的各色信件。

  七娘子就默不做聲地給大老爺打起了下手。

  「只是將來出嫁了,到了夫家,就不能像在娘家一樣隨性了,有什麼事兒,都要壓在心底,回了自己的屋裡,再行發作。」

  大老爺就親自執了墨條,七娘子忙執盞往硯盤上倒了少許清水,他就一手捏了松煙古墨,緩緩在端硯上繞起了圈兒。

  「須知道,修身養性,靠的就是水磨工夫,」他注視著墨色絲絲縷縷地在清水中漾開,一面緩緩地道,「年輕的時候,你爹也是性如烈火,這麼多年的養氣功夫下來,又何曾看得到一絲火氣?大戶人家的閨女,最講從容二字。今日爹就送你一卷小軸,日後懸在案頭,有什麼煩心事,你就多想想這兩個字……但凡世上的事,急躁時想不透的,從容時往往就能想透,貪婪時悟不出的,從容時往往就能悟出。」

  七娘子紛亂的心緒,隨著大老爺低聲的開解,竟也真絲絲縷縷消散了開來。

  她沉下眸子,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大老爺就選了一根上好的大排狼毫,飽蘸了濃墨,屏息靜氣,在白若玉版的宣州蟬翼紙上,緩緩地寫下了從容二字。

  待得墨乾了,才細細捲起來,笑向七娘子道,「眼下還不能給你,等裝裱過後,我再派人送到玉雨軒去。」

  閤家上下,能得大老爺墨寶見賜的,七娘子還是頭一份。

  「女兒先謝過父親的美意。」她抿唇一笑。

  就又拿起信為大老爺輕聲念了起來。

  沁涼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進大老爺耳朵裡,讓他又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到了向晚時分,才打發七娘子回內院。

  「也快到給你娘請安的時辰了。你帶了我的話,說我今晚就不進內院了,臘月裡還有些瑣事,越性乘今晚勁頭足,一口氣安排下去。」

  待七娘子出了內院,才吩咐身邊的老長隨,「一會兒等董媽媽送人回來,讓她進來見我。」

  #

  大太太今天情緒也不錯。

  七娘子才進正房,就聽到了她的笑聲。

  「現在的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四姨已經老啦!」透過珠簾,大太太的話聲有些模糊,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個大概。

  七娘子卻是才聽明白了四姨兩個字,就有掉頭出門的衝動。

  但立冬卻已是喜眉喜眼地為她挑高了琉璃簾,一臉慇勤地問候。「七娘子來了。」

  她也只好轉身進了東次間,微笑著給大太太請安,「給娘請安了。」

  又往大太太臉上相了相,才笑,「娘今早起來說頭疼,晚上看著,氣色倒好多了。」

  說著,就順勢坐到了大太太身邊。

  今晚人齊全,五娘子和六娘子在大太太左邊下手順序而坐,三個侄少爺在大太太右邊下首坐著,許鳳佳同九哥卻是一左一右,坐在梅花桌邊,側身與眾人說笑。

  七娘子本來就該坐在六娘子下首——卻是與梅花桌比鄰的座位。

  大太太是一點異狀也沒察覺出來。

  七娘子坐到她身邊,她就把七娘子攬在懷裡,也相了相七娘子的臉色,「你父親又把你叫到外偏院去念信了?」

  「是,父親說今晚就不進來了,外頭事多,乘著今兒精神好,就索性一道吩咐了算數。」七娘子乘機傳遞大老爺的口信。

  大太太也不著意。

  大老爺公務繁忙,有時候連著大半個月,只在外偏院和小花園之間來往,雖然人在總督府,但也很少進內院。

  「讓你讀了半下午的字,可曾賞你幾口好茶?」就和七娘子開玩笑。

  看得出,大太太的心情相當好。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詫異。

  朝局晦暗,大太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懷了。

  「倒是沒有賞茶。」她笑,「是賞了我一幅字。」

  眾人都有些訝異。

  大老爺的書法在大秦都是有名的。

  當年還在做翰林的時候,一手楷書就已經得到當時的太子,如今的昭明帝親口稱讚。後來登上江南總督的位置,一時興起給幾間佛寺留下的匾額,也都得到了江南文士的交口稱讚。

  只是大老爺素來珍重墨寶,平時輕易,是不會賜字於人的。

  沒想到家裡的幾個孩子,倒是七娘子得到了這樣的殊榮。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幽深起來。

  回頭一想,倒也釋然。

  怕是也體諒七娘子這一陣侍奉筆墨的辛苦吧。

  「好,連九哥都沒有得過你父親的字,不想倒是小七先拔頭籌。寫的是什麼?」她也為七娘子高興起來。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許鳳佳。

  許鳳佳已是打扮齊整,換上了家常玄青色百寶紋直綴。

  年紀越長,這人好像就越來越喜愛深色衣物。

  越發顯得一雙眼亮得好似燒化的琉璃,七娘子真怕什麼東西被他看久了,甚至會自燃起來。

  他神色自若,似乎並不以剛才的尷尬為意,規規矩矩地看著手邊的黑瓷兔毫茶盞,眼神是一點都沒有不規矩。

  九哥卻是賊忒兮兮,一雙眼珠子看了自己,又看看許鳳佳,再看看五娘子,又看看大太太……

  「是從容兩個字。」她垂下眼望住了鞋尖,輕聲回答。

  大太太愣了愣。

  一般說來,長輩賜下的字,都包含了自己的美好祝願。

  就好比大老爺是決不會給九哥寫淡泊兩個字一樣,寫給七娘子的從容,肯定是希望她能在未來的日子裡,努力往這兩個字靠攏。

  「看來你父親對你期望不小啊。」她就好笑,「我們家七娘難道還不夠從容?」

  大家都跟著笑,「就是,若是七娘子還不從容,那五娘子可就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五娘子哼了一聲,別過了臉,「才不和你們計較。」

  大太太越發開心起來,就連敏哥都不禁微微發噱,更不要提達哥、弘哥。

  許鳳佳也看著五娘子笑起來,卻沒有多說什麼。

  又坐了坐,就起身向大太太告辭,「快到飯時,也該回垂陽齋了。」

  九哥跳起來,「表哥,今晚到及第居吃飯吧!」

  又拉扯幾個堂兄弟,「哥哥們也都一塊,熱鬧有伴,在這女眷堆裡坐了半日,倒坐得我渾身不自在……」

  敏哥也就帶著兩個弟弟向大太太告辭。

  幾個少年郎一出東次間,就嘻嘻哈哈起來,笑聲隔著玻璃簾子傳進來,雖不那麼響亮,但笑聲裡蘊含的那股少年所特有的青春,卻是怎麼都掩不住的。

  七娘子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還真怕許鳳佳和九哥有一個人沒能把不對藏住。

  在現代社會,不要說半/裸,就是正面全/裸,看過了就是看過了。

  可是在古代……這件事要是傳了開去,自己的名節可就全完了。

  雖說也有許鳳佳處事莽撞,光天化日之下赤身**的罪過,但自己窺視男眷居住的院子,說起來也是不莊重。

  又怎麼曉得他今天不在胥口,反而就在垂陽齋裡和九哥搏擊為戲?

  七娘子就靠在大太太懷裡,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旋即又振作起來,笑著聽大太太關切五娘子,「今兒的話怎麼這麼少?」

  五娘子今天的確是安分得有些古怪了。

  往常請安的時候,偌大一個屋子,常常只聽得到她的聲音。

  「表哥雖然是親戚,但到底大了。」五娘子提起許鳳佳時的語氣,已有親切隨意,變作了疏遠冷漠。「也不好當著他的面多說什麼,我們女兒家,自有女兒家的矜持要守。」

  六娘子不禁偷笑,正要打趣五娘子幾句,七娘子忙直起身給她使眼色。

  大太太卻是沒留意到兩個小女兒之間的你來我往,逕自好笑,「沒想到小五也懂得了女兒家的矜持——也是,轉過年就十六了,是個二八年華的小佳人了!」

  五娘子就別過頭,抿著唇冷冷地,只是不說話。

  七娘子忙打岔,「聽說今天有莊頭送年貨過來……」

  作好作歹,才把局面緩和了下來,沒讓大太太覺出不對。

  大太太是真高興,難得留了三個女兒一道晚飯,席間七娘子才曉得,今年天下大熟,幾個莊子都沒有打饑荒。

  「眼見著就要開辦百年難得一遇的盛事,年成又好……說不定你們還真有福氣見識到前朝的福船下海的盛況!」

  又惦記著在莆田做官的大姑爺,「莆田雖在福建,但到底靠海,我想著明年你們大姐夫的三年考勤就到了,倒是和你們父親說一說,把他運動到海邊去,最好是在泉州做個小官——船隊是一定要在泉州靠岸補給的,這就是多難得的熱鬧?到時候等船隊回來,就便托下人做些小生意……這一筆說不准就是十多萬銀子的進賬。」

  五娘子這才打疊起精神附和大太太,「就算不望著十多萬,好歹泉州要比莆田富庶得多,這個官當得也省心些,大姐寫了幾次信過來,都說莆田山高水遠,當地匪患不淺,鬧得她戰戰兢兢……」

  幾母女就議論起了幾個姐妹的動向。

  初娘子跟著丈夫在莆田任上已有兩年,先且不說,二娘子去年生下定國侯府的嫡長子——之前夭折的那個年歲太小,還沒有序齒,眼下也常寫信回來報平安,在信中只說生活平靜,請爹娘不必掛心。

  三娘子本來隨丈夫在江西任上,眼下應該已經回到關隴守孝,這一守孝就是三年。關隴又遠,音信自然也少了,不過上一次信來的時候,說是兒子年紀雖小,但也已經相當壯實,一路顛簸都未曾生病,倒是三娘子自己上吐下瀉,鬧騰得不輕。

  四娘子在餘杭做大少奶奶,日子倒是過得順心,就在今年中秋還帶了四姑爺回了蘇州一次,人倒是開朗了不少,見了姐妹們,臉上也帶了笑,雖說暫時還沒有身孕,但古家人也是看得和眼珠子一樣,倒沒有受過什麼委屈。

  「還是你四姐有福。」大太太很感慨,「四姑爺腦子不大靈醒,只是捐了個監生在身上,倒沒有進仕途的意思,預備這一世就在餘杭過活。地也有了,屋也有了,下人也有了,又看得你們四姐和仙女一樣,行事做派再沒有不好的,倒比大姐有福氣些。」

  初娘子自從生了小囡囡,就再沒有動靜。一轉眼出嫁也將十年,就算李家沒有說什麼,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上次寫信回來,也說了正在留心人選,想要為大姑爺提拔一個通房。

  或許是同病相憐,大太太倒是格外能夠體會初娘子的不易,自從初娘子來信,就在楊家下人裡挑選,心心唸唸,要為初娘子找一個相貌美麗、性情老實的丫頭,免得在莆田當地採買,不知底細,反倒不易節制。

  「大姐畢竟有我們楊家做後盾,大姐夫又在江南做官。」七娘子就含蓄地安慰大太太,「也是極有福氣的了。」

  只要大姑爺一直在楊家的羽翼下生活,初娘子就決不會受多少氣。

  大太太也明白這個道理,一時又笑開了,「還是小七懂得娘的心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乘著大太太一個沒看著,沖七娘子做鬼臉。

  若是往常,七娘子也一定做個鬼臉回去,今日卻沒有了這樣的心思。

  勉強和大太太又說了幾句話,才吃過飯,就告辭了回玉雨軒去。

  「許是午覺沒有歇好,總覺得困乏……」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就與她一道出了正院,六娘子還拉五娘子隨她一道去小香雪坐坐。

  七娘子就逕自先回了玉雨軒。

  才進屋,臉色就放了下來。

  前前後後地思忖了幾遍,才把立夏叫到了身邊。

  「今兒下午我在垂陽齋外頭遇著了兩個下等僕婦,一個好像是大廚房專管洗菜的,總是穿著一身灰襖子,頭髮盤起來帶了黑抹額,還有一個……」她低低地盤問立夏,「這兩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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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說的像是大廚房的週三嫂子並她的小姑子。」立夏思忖片刻,就給了肯定的答覆,「她們姑嫂感情和睦,又都在大廚房做事,平時是經常同進同出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又問,「平時的性子,是張揚還是內斂,話都多不多?」

  「倒是都挺老實。」立夏面色平靜,也不問七娘子的用意,「這戶人家當時像是幾兄妹一道被採買進來的,在府裡根基不深,週三嫂子倒是出身自太太陪嫁,不過當時也就是個灑掃庭除的小丫鬟,出嫁後一向在大廚房管著小丫頭並粗使婆子們洗菜,平時人很木訥……」

  就老老實實地交了底。

  七娘子不禁扶額。

  這是一戶最普通的下等人家,在府裡談不上有多少體面,只是安安分分地做著自己無關緊要的工作。

  但也正因為如此,要發作她們,反而更不容易。

  總不能說是她的菜洗得不夠乾淨吧?

  手腳要是不利落,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在大太太跟前告上一個黑狀。

  一想到大太太看著許鳳佳那喜愛的樣子,七娘子心底就直冒寒氣。

  這可是大太太看中了七八年的五姑爺……這事兒要是傳出來,自己是絕沒有好果子吃的。

  不禁又暗暗埋怨起許鳳佳。

  大白天的,又是臘月裡,脫什麼中衣!

  偏偏那伙婆子又在月洞門邊上站著說話。

  雖說兩個僕婦是背對月洞門,說起來,怕是也看不到許鳳佳的不雅情狀。

  但自己臉上的驚容,她們是貨真價實收進了眼底。

  還有當時斜對月洞門的董媽媽……這一位,就不是自己幾句話可以發落的了。

  七娘子就閉上眼發出了一聲苦悶的呻吟,狠狠地拍了拍黃花梨木的小八仙桌。

  「他媽的,每次他一來就沒好事!」

  她竟是難得地開了粗口。

  立夏也嚇了一跳。

  還是第一次看到七娘子這樣失態……

  「您別著慌。」她忙拿起七娘子玉一樣的手輕輕揉搓,「什麼事,越慌只會越亂……」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大老爺的話。

  從容,還是要從容。

  卻又怎麼從容得起來?!

  這件事可大可小,大則是驚天醜聞,兩家的顏面都要掃地。

  小,也說不准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大宅院裡,誰沒有幾件見不得人的事,又不是真個做下了醜事,無意間看到了表哥的上半身,說起來也不能算是多大的事。

  最關鍵的是,董媽媽到底看到沒看到……

  七娘子一夜都沒有睡好。

  眼前花花綠綠,不是董媽媽帶笑的臉,就是許鳳佳那雙燒得化琉璃的雙眼。

  年歲到了,就算心智再成熟,也沒有辦法阻止身體的成長,荷爾蒙的變化。

  十四歲的少女,必定是有幾分懷春的心思的,那種情竇初開,羞惱無常的滋味,並非七娘子不願體驗,就不會到來。

  第二天早上醒來,就覺得頭昏眼滯。

  七娘子強撐著要起身,才坐起一半,就覺精疲力竭,竟是連坐起身都沒有力氣。

  忙又煎了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來吃。

  立夏還張羅著想要煎去毒的藥方,七娘子卻覺不妥。

  「說起來,也是連著吃了那人說的貼數,都是大補的藥材,再吃反而猶不及。」

  只是一晚上缺覺,就鬧成這樣,七娘子的元氣也實在是虛弱了些。

  立夏就有些猶豫,翕動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麼。

  看了看七娘子,又收住了。

  就想到昨晚七娘子反常的大怒。

  恐怕這還不是缺覺,是心事實在重了些。

  她就吩咐上元去煎了太平方子,待白露進屋——昨日她不值夜,所以進來得也遲,又忙和白露商量了幾句,由白露去向大太太稟告。

  這才回到七娘子床前寬慰她,「權神醫不是說過,您這心事太重,後天就失於保養,本來先天就弱……自己還不善自保重,叫人看了也懸心……」

  七娘子聽得倒有些不耐煩,偏了頭似聽非聽,又迷糊了起來。

  心裡只是反反覆覆地思忖著,這事究竟該怎麼處理才最妥當。

  #

  勉強漱洗過,又喝了藥吃過早飯,就有人陸續來探病了。

  先到的自然是五娘子並六娘子。

  「還以為你今日睡遲了。」六娘子巧笑嫣然,「一問母親,才曉得你又病了。」

  七娘子稟賦是要脆弱些,雖說不上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但的確比普通人容易有個頭疼腦熱的。

  五娘子卻是先探了探七娘子的額溫,又撇了撇嘴,就勢彈了她光潔的額頭一個爆栗子。「是不是昨晚又失覺了?」

  七娘子要是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就容易不舒服。

  「是,也不知怎麼的,一個晚上輾轉反側,竟是沒有睡著。」七娘子做虛弱狀,摀住了額頭,「五姐你還來鬧我。」

  「一點點大的小姑娘,心思真重!」五娘子彈了彈舌頭,「進了臘月,臉上就沒有放過晴!一天到晚,不是愁眉不展,就是愁眉不展,也不曉得你哪來這麼多心事!」

  五娘子就是這樣。

  分明是關心你,話也說得這樣不好聽。

  七娘子心下倒是一暖。

  就淺笑,「是,五姐沒有心事,五姐臉上永遠是一片晴。」

  六娘子噗嗤一聲就笑出來。

  順勢就在七娘子床邊坐了,也探了探七娘子的額溫。

  「還好還好,沒有什麼事。」她寬慰地一笑,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依著我,你白日裡倒別多睡了,免得到了晚上又睡不著。」

  這才轉身打趣五娘子,「五姐臉上是從沒有心事的,是不是?」

  這是明著笑話五娘子為了弘哥的那幾句話,對許鳳佳態度大改,一下就冷漠了起來。

  五娘子面上陰晴不定,猶豫了好一會,才歎了一口氣。

  「懶得和你們說。」

  她就托著腮在窗邊坐了下來,看著窗外的一片梨林發呆。

  六娘子笑著和七娘子使眼色,又悄聲和七娘子打趣,「這兩年來,脾氣是越來越怪,倒和四姐有點相似,是不是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說親的女兒家,都有這一副脾氣……」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聲笑,「楊琉,你哪裡學來的這一張利嘴!」

  五娘子也過來要擰六娘子的嘴,「看我不撕爛了它!」

  幾個小姑娘笑笑鬧鬧,倒把七娘子的精神給鬧騰起來。

  想想六娘子說得也是,生物鐘倒不好睡亂了。

  索性就披衣坐正,和姐妹們說些玩笑話,又拿了紙牌來抹。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了一個多時辰,谷雨又送了新鮮的塘藕進來。

  「今早起來才送來的,還帶著泥呢……雖然曉得你們也有,不過到底是病人,就多分你些。」五娘子大剌剌。

  六娘子卻有羨慕之色。

  雖然現在家裡就三個女孩,她的吃穿用度也並不差。

  但比起嫡女,到底還有不如。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下微微歎息。

  五娘子這個性子,也只有熟悉起來才能覺得好。

  將來要是嫁進許家,恐怕是要吃虧的。

  「那就多謝五姐。」面上卻是神色自若。

  兩個姐姐也就告辭,「叨擾你一個多時辰,也該該讓你休息休息了!」

  到了中午,大太太又派人送了小廚房曹嫂子做的私房菜過來。

  「都是你愛吃的。」梁媽媽代大太太傳話,「若是今晚還不舒服,就快請良醫,別圖省事,反而落下病根。」

  「哎,代小七謝過娘惦記。」七娘子靠在枕上和梁媽媽客氣,「也難為您親自送來……」

  又和梁媽媽應酬了幾句,待立夏把梁媽媽送出屋子,白露才服侍她下地用飯。

  楊家的小姐,自有規矩在,就算是病得再沉,只要能起得來床,也要在桌邊用飯。

  曹嫂子果然是打疊心思,做了七娘子平素裡就愛吃的幾個燉菜。

  七娘子卻是吃了半碗飯也就再吃不下去,兩個大丫頭苦苦勸著,才多吃了幾口。

  她的胃口自小就不大好,或許真是因為心思太重,也或許是因為和大太太同桌吃飯的時間長久了些,心思在吃飯時,總不在吃飯上。

  放下碗筷,又吃過藥,困意就上來了。

  直到低低的說話聲在耳邊響起,七娘子才慢慢地睜開雙眼。

  仍是睏倦。

  「聲音小一點呀。」就嬌聲抱怨。

  就有男子低啞的聲音嗤嗤地笑。

  七娘子倒是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九哥。

  「怎麼來了?」她揉著眼作勢要起身,九哥忙上前托住她的脊背,把她扶了起來。

  「今早和表哥出門打鳥。」他笑著給七娘子斟了一杯茶遞到手邊,「回來才曉得你病了,回去洗漱了換了衣服,就過來看看你。」

  「又淘氣。」七娘子用茶水漱了漱口,立夏又打了熱水來,九哥親自擰了手巾送到她跟前,她也就接過來一邊擦臉一邊數落。「凍著了沒有?」

  九哥只是嘻嘻笑,「哪裡會凍著,又不是表哥,大冷天的……」

  「你想死呀?」七娘子頓時色變,白了九哥一眼,搶斷了他剩下的話。

  口吻也難得地露出了潑辣。

  九哥就是一陣好笑。

  「有你這樣咒弟弟的沒有?」他見立夏端了藥來,就伸手接過了甜白瓷的小碗,舀了一勺藥汁吹了吹,要喂七娘子,「喝些藥。」

  立夏還叮囑,「四少爺仔細燙呢。」

  七娘子卻是受不得這一番做作,「只是沒睡好,又不是什麼大病,我自己喝就是了,你擱著吧。」

  「涼了就沒用了。」九哥卻很堅持,「要麼你就現在喝了,或者我來服侍你。」

  又笑著點了點窗邊的書案,「爹給你寫的小條幅,我也順手給你拿回來了。這兩個字倒是用了心思,還蓋了他等閒不用的私印。你的臉面不小呀。」

  七娘子又白了九哥一眼。

  一想到這個條幅是怎麼得來的,她就覺得心裡堵得厲害。

  這事就好像定時炸彈,雖然現在爆發出來的可能性小,但卻也絕不能說就沒有後患……

  「你還說!」不免遷怒於九哥。「叫你和表哥走得近一點,不是叫你和他胡鬧的。那樣大冷的天,你們鬧得一身大汗,萬一回頭感了風寒,可怎生是好?」

  九哥又嘻嘻地笑起來,「你是心疼我,還是心疼……」

  「楊善久!」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了。」九哥只好服軟,「你別氣,正喝藥呢,來來,我餵你我餵你……」

  七娘子也不好把九哥逼得太緊,只好怏怏地住了口。

  就在九哥的服侍下喝完了一碗藥。

  這下渾身發汗,整個人才算是有了精神。

  就叫立夏拿了家居的長袍來,讓九哥迴避了,下床穿了袍子,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坐了,抱著泥金的蜜餞罐子挑挑揀揀,一邊甜嘴,一邊和九哥說閒話。

  半下午,天色陰沉沉的,北風刮得玻璃窗子梆梆響,屋內卻是一片暖融。八仙桌上擺著的南果子飄著若有若無的甜香,美人榻前鋪了厚厚的長毛地毯,又透了火龍的一股熱氣,九哥索性脫了靴子席地而坐,就靠坐在美人榻前,抬了頭和七娘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白露快要出嫁,自然有不少事忙,屋內就只有立夏,靠在牆角做針線。

  氣氛一片寧洽。

  七娘子含了半塊糯米藕,又挑了酸漬櫻桃給九哥,「一會你去請安的時候,只說我也好了,不過懶怠出門,明早再進正院請安。再吩咐曹嫂子一句,就說我晚上要一碗她親手臘的魚,清蒸了放兩塊姜……要趁熱送來,可別忘了,這東西冷一點都不好吃。」

  「好好好。」九哥沒好氣,「吃得也不多,竟是這樣挑嘴。」

  「挑嘴就挑嘴,咱們家難道還養不活我一個挑嘴的?」七娘子不以為然。「大哥別笑二哥……好像四少爺您不比我挑食似的。」

  兩個人就一邊玩笑著一邊吃蜜餞。

  立夏起身過來給兩人都加了茶,才出了屋子,往淨房的方向過去。

  九哥就輕聲開口。

  「爹今早借口莊子裡缺人,把昨天的兩戶人家交給莊頭,一總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七娘子的動作不由一頓。

  差一點把泥金罐子打在地上。

  半晌都沒有回話。

  九哥就扭過頭認認真真地仰視著七娘子。

  「董媽媽是幾輩子的老人了,辦事從來妥帖,內宅裡,爹也就信重這麼一個媽媽。」

  他又垂下眼,長而濃翹的睫毛,就遮去了眼中的思緒。「那兩個媽媽上車前,都借口天冷賞了一碗酒驅寒,這事是張總管親自辦的,隱秘得很……你就放心吧。」

  七娘子依然只能沉默。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不管大老爺心底會怎樣想她,只要沒有鬧騰出來成為醜聞的可能,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只是這結局背後埋藏的,是兩個人一生的聲音……

  酒裡肯定下了啞藥,這兩個媽媽以後是不能再說話了。

  她不禁閉上眼,咬住唇搖了搖頭。

  是她太莽撞,她不該走那條夾道……可那條夾道,是她自己要行的嗎?垂陽齋裡的柳樹,是她要看的,可是她又怎麼能想得到許鳳佳人當時就在垂陽齋,還興之所至脫了上衣?

  這件事又到底該怪誰?

  九哥臉上也是一片玄妙,這個清秀得甚至帶了幾分漂亮的男孩側著頭,認認真真地端詳起了七娘子。

  半晌才緩緩開口。

  「只是這事,也只能瞞得住別人,卻瞞不過你自己。」

  「從名節上說……你這輩子已經是表哥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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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一下就愣住了。

  半天才禁不住失笑。

  「你說的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又看了看門口。

  珠簾靜悄悄垂落,隱約還能聽著外間百靈鳥的清脆鳴囀,除此之外,再無聲響。

  「不過是無意間撞見,有些尷尬罷了。」她這才不以為然地道,「真要為了這個就一心一意非君不嫁的,我成什麼人了。」

  九哥的語氣卻很執拗。

  「若是他沒有那個意思,我也不會提這事……」

  他就半跪起身,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臉上寫的,全是熱切。

  「雖說母親心底是想把五姐許配給表哥,但五姐心思又全不在表哥身上,一心一意,只惦記著……」

  「善久!」七娘子加重了語氣。

  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郎。

  忽然從心底湧上了一股深深的疲憊。

  說起來,九哥這個弟弟,已經足夠聰明,幾乎無可挑剔。

  可到底是大富大貴出身,自小受到的委屈,恐怕難及窮苦子弟的萬一。

  富家子弟常有的傲慢與想當然,在他身上,自然也不會沒有。

  「雖說這些年來,別人口中再也沒有提起,但你我心裡卻要明白。」她語氣平靜,「善久,哪怕有了嫡出的名分,但誰都不會忘記,我們姐弟是從誰的肚子裡爬出來的……花點銀子就能顛倒黑白,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就算別人能忘記,我們兩個人心裡,是不能忘的。」

  九哥頓時一窒。

  滿臉的興致勃勃,慢慢的就扭曲成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又長出了一口涼氣,似乎是在自問,又似乎在問九哥,「一個庶女,又怎麼能配得上國公府的世子爺?」

  是啊,一個庶女,又怎麼能配得上國公府的世子爺?

  更別提多年來平國公忠心耿耿,素來極得皇上的信重,前幾年立下開疆闢土的大功,更是封賞頻頻炙手可熱……

  更別提許鳳佳少年有為,不到二十歲的青蔥少年,已經憑著自己的本事得了四品功名,與太子相交莫逆,眼見著又是將來的鎮國大將軍、大秦的中流砥柱……

  「再說,母親的性子,你還不清楚嗎?世子是她為五姐看了多年的女婿,又怎麼會容得下一絲一毫的變數。這話,你以後再也別提了。」

  七娘子的聲音雖輕,語氣卻極篤定。

  就好像這一句話,已是為許鳳佳和她之間的曖昧,蓋棺定論。

  九哥頓時語塞。

  就又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一臉的深沉。

  低頭想了半日,才輕輕地問,「你就當是為了我……」

  「善久。」七娘子微微蹙眉。

  語意依然柔和。

  卻已經有了些責備在裡頭。

  九哥一下就紅了臉,低下頭再也沒有說話。

  屋內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望著窗外的雲彩,半天才又歎了一口氣。

  「天下有誰能心想事成。」她輕聲點撥九哥,「我曉得,你心裡對五姐的親事,未必就沒有自己的如意算盤。只是封公子已經兩三年沒有音信,女孩兒的青春又最經不得等,你的盤算……恐怕是未必能成的了。」

  九哥就是一震。

  略帶了些震驚地看著七娘子,半晌才苦笑,「有時候恨不得倒過來,我做女兒,你做男兒家。七姐,你的心思,實在是太深沉了。」

  五娘子的心事多年來雖然未曾言明,但幾個親近的弟妹心裡,實在已經盡知,恐怕就連六娘子也能琢磨出端倪。

  只是礙著女兒家的臉面,也沒有人捅破這層窗戶紙。

  也難怪九哥動了心思,想著借五娘子的這點情愫,在她的婚事上做些文章。

  若是楊家把五娘子嫁給封錦,兩家的關係自然會更緊密,九哥也就更有了臉面。

  又能成全五娘子的癡情。

  看著,倒像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只是這畢竟是大秦,是古代。

  婚姻憑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事人有時候甚至根本無法發表意見。

  小輩的這點心思,再怎麼強烈,也登不上檯面,成不了長輩們考慮的因素……五娘子可以回絕掉前來提親的所有人家,但也不可能說出她想嫁誰。

  否則就是不名譽,就是不要臉……

  這就是吃人的禮教!

  但在檯面下,儘管自己撞見了許鳳佳,只要能妥善處理掉可能的目擊者,這件事也就能當作沒發生……

  七娘子忽然覺得很諷刺。

  雖說按照一個貞潔女兒該有的思想,此刻的她應該是哭哭啼啼,急著自盡明節……但她當然還不至於腦殘到這個地步。

  平時作出大家閨秀的樣子,不過是遵循這時代的遊戲規則。

  歸根到底,還不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

  真到了這樣的時候,九哥也就不拿禮教來說事了。

  只是塊遮羞布罷了,需要的時候扯來當個大旗,用不著了,就當做從來沒有這回事。

  外間傳來了丫鬟們的說笑聲。

  又過了一會,立夏笑著進來,為主子們換了熱茶。

  「恐怕今晚要下雪了!」立夏一臉的憧憬。

  九哥和七娘子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陰沉沉的天空。

  南方暖和,冬天很少下雪,所以立夏說起雪,才這樣嚮往。

  窗外的天是灰黑色的,不知不覺間,烏雲已壓得很低,甚至於有壓到簷邊的錯覺,不知不覺間,竟已有細細的冰稜凍雨飄了下來。

  九哥一時看得癡了。

  半晌才吩咐立夏,「你先退下去吧。」

  立夏忙不言不語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挑眉看向九哥。

  「你心裡是這麼個想頭,可表哥未必這樣想。」九哥有些難以啟齒,「他本來就對你……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我想,他怕是已經寫信回家,要請三姨來信提親了。」

  七娘子自己不在意,是她的離經叛道。

  大老爺假裝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謀算。

  但許鳳佳卻不能若無其事地把這事糊弄過去,畢竟說起來,七娘子是他的嫡親表妹,並非花街柳巷裡可以肆意輕薄的下賤女子。

  「他怎麼就這麼食古不化!」七娘子嚇得一下就站起身來,罕見地失去了方寸。「你就沒有勸著他些?」

  心下不禁煩躁到了極點。

  九哥頓時露出了一臉的苦相。

  「這……這話……」他吞吞吐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心下已是瞭然。

  九哥身為七娘子的弟弟,出了這樣的事,他是斷斷沒有勸著許鳳佳不提親的道理,不然,連弟弟都不尊重姐姐了,七娘子顏面何存?

  卻是越想越煩躁,越想越膩歪。

  「又不是什麼大事!」不禁和九哥抱怨,「無非就是看了一眼,當時身邊的人,也都不可能到處亂嚼舌頭了。」她煩躁得在屋內來回走動,「他就不能睜隻眼閉只眼,就這麼算了?」

  九哥噤若寒蟬。

  待得七娘子頹然坐回了美人榻上,才細聲為許鳳佳分辨。

  「七姐難道到了現在還不明白表哥的心意……」

  又得了七娘子的一個白眼,方才悻悻然住口。

  #

  過了兩天,大老爺又讓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

  來接人的,還是董媽媽。

  七娘子對著董媽媽,就總有三分的不自在。

  董媽媽的臉色,也繃得緊緊的,再沒有往日的笑。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百芳園裡,倒招惹來了幾個小丫鬟詫異的注視。

  七娘子只好找了些閒話同董媽媽講。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幾天那場雪,說起來倒算得上是中雪了,從前在西北的時候,也是到了隆冬才會有這樣的雪。」

  董媽媽就笑,「是啊……七娘子也是從西北過來的。」

  董媽媽的父親就是太老爺的總管,她自然也是出身西北。

  應了這一句,居然也就沒有多餘的話了。

  七娘子先還有些訝異。

  轉念一想,心下也就瞭然。

  大老爺既然處置了那兩個下等僕婦一家,又用的是這樣婉轉的手段。

  自然是不想把此事鬧大了。

  不過,他肯定是通過董媽媽來查問此事的……

  七娘子怕董媽媽嘴不嚴四處亂說的時候,董媽媽又何嘗不怕七娘子深恐此事外洩,生出了殺人滅口的心思。

  兩個人走在一起,自然是格格不入。

  就算勉強說笑,也難掩對彼此的戒備與猜疑。

  七娘子忽然覺得很諷刺。

  才感慨過大老爺的心狠,隨隨便便,就把十多口人往莊子上發配。

  自己這裡卻也已經不由在推論。

  董媽媽識字,所以灌啞藥也沒法封住她的口,要真想把秘密摀住,還就只能……

  難怪她怕成這樣。

  她又啞然失笑起來。

  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實在是太笨拙了——自己也著實沒有這份能耐、這份心思。

  「董媽媽。」就和董媽媽搭訕。

  董媽媽的肩頭明顯地顫了顫,一時半會都沒有答話。

  七娘子心裡事多,一時半會還沒有慮到董媽媽身上。

  可董媽媽卻沒那麼多想頭,想來,是已經全盤思索過七娘子可能的反應。

  只是人為刀俎……就算七娘子會起滅口的心思,她又能如何?

  也只好戒慎著、防備著,唯恐招惹了七娘子的忌憚罷了。

  「聽說這一回納新,董媽媽的女兒也要進內院服侍了?」七娘子想來想去,索性和董媽媽拉家常。

  董媽媽卻是渾身一震。

  就不由轉頭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笑微微地,也看著她。

  「……是,本來還想放到太太屋子裡……」董媽媽囁嚅。

  七娘子沒有說話。

  「不過,聽七娘子的意思,好像屋裡的大丫頭有出缺……」董媽媽又看了看七娘子的臉色。

  還算識趣,曉得順桿兒往上爬。

  「是,白露姐今年要放出去成親了。」七娘子也就順著董媽媽的話往下說,「玉雨軒也有一個人的缺。」

  以七娘子的身份,即使只是三等丫鬟,都不算委屈了董家小姑娘。

  除非董媽媽的眼睛是看著及第居,才會嫌玉雨軒地方小,盛不下大佛。

  兩人又對視了一眼。

  董媽媽就一下放鬆了下來。

  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大妮年紀還小,奴婢又忙著府裡的事,很少有時間教導。」她謙虛,「到了玉雨軒,還請姐姐們多看顧,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七娘子只管責罰!」

  話裡話外,已是透了把大妮托付給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笑,「董媽媽說笑了,您是幾輩子的老人了,在府裡的體面哪是尋常下人能比的。大妮到了玉雨軒,我自然會好好看顧的!」

  董媽媽臉上又現出了笑,她親親熱熱地對七娘子行了個半禮,「能有福分進玉雨軒服侍,是大妮上輩子積德!滿府裡誰不知道,七娘子對下人是極仁德的,從來也不曾高聲大氣……」

  兩人就說笑著從正院出去,進了通向外正院的甬道。

  七娘子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董媽媽,「父親這幾天心緒如何?」

  這是在婉轉探問大老爺對此事的反應。

  雖然禮教兩個字,從來都只是有心人手中的遮羞布。

  但大老爺畢竟是傳統士大夫,心裡對名節這兩個字究竟有多看重,那也是說不清的事。

  他能處理掉兩個下等僕婦,沒準就能以類似的手段,處理掉七娘子。

  董媽媽看了看七娘子。

  就微微笑了起來。

  神態間已是大見親密。

  很多時候,當共同的秘密不再是危險的時候,反而會拉近兩個人的關係。

  「您請放心吧。」她含糊地寬慰七娘子。「我隨侍老爺左右,已有三十多年啦……老爺這三十多年來,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一些小事情,是決不會讓他動怒的……」

  七娘子總算稍微安心下來。

  外偏院也已然在望。

  董媽媽就快走了幾步,在前頭微彎了身子,把七娘子領進了院子。

  七娘子的心跳又漸漸地有些快了:雖說不是她的本意,但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

  現在是見家長的時候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在董媽媽的帶領下,走進了小書房裡。

  #

  大老爺像是午睡才起,董媽媽沒有把七娘子帶到他日常處理政事的東裡間,反而將她領進了大老爺平時起居的西裡間裡。

  果然就見大老爺半靠在窗邊的土炕上,十二姨娘正低眉斂目,跪在炕邊給他捶腿。

  見到七娘子進來,叔霞衝她嫣然一笑,起身向大老爺施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董媽媽自然也早就退出了屋子。

  屋內就只剩父女二人。

  「父親。」七娘子強壓忐忑,若無其事地給大老爺行了禮。

  「坐。」大老爺也就抬眼打量七娘子。

  隨手指了指炕尾。

  大老爺出身西北,多年來睡慣了炕頭,一年裡倒有一多半時間睡在外偏院小書房裡,就是中意小書房裡特別盤造的土炕。

  七娘子只敢淺淺地把半邊屁股搭在炕邊,垂眸注視著自己的裙擺,不時怯怯地掀起眼皮撩一眼大老爺。

  一臉低頭聽訓的可憐樣兒。

  大老爺不禁發噱。

  「大戶人家的女眷,擺出這受氣包的可憐樣兒做什麼?」他端起炕桌上的楚窯天青盞,緩緩用了一口茶水。「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個受慣了氣的小媳婦哩。」

  話裡的調侃,七娘子自然不會錯過。

  她又鬆了一口氣。

  大老爺果然見慣風浪。

  「女兒……」她細聲認錯,「是女兒小氣了。」

  就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接受大老爺的檢閱。

  大老爺看著七娘子的臉龐,心中不禁暗歎。

  若果七娘子是個正兒八經的嫡女,該有多好?

  「我把那兩家人打發到莊子上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他垂下眼,望著手中的茶盞。

  精緻的天青雲紋被茶水的霧氣襯托得水潤欲滴,好似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是。」七娘子一絲猶豫都不曾有。

  這個家是總督府,是大老爺的地盤,真要用心查起來,大老爺還有什麼是不能知道的?

  這兩戶人家的命運,恐怕就是他故意透出給九哥,借由九哥的口轉告給自己的。

  大老爺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和聰明人說話,總是省事得多。

  「董媽媽是我身邊的老人,這麼多年來,忠心耿耿……我是信得過她的。」他又扯開了話題,炯炯地望著七娘子。「不過,你和她之間,就沒有多少交情了。你說說看,在你心裡,想怎麼處置她那?」

  七娘子瞳仁一縮。

  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兒……打算把董媽媽的大女兒收進玉雨軒裡,正好也填補下白露姐走後的空缺。」

  大老爺倒有些驚訝,「哦?」

  沉吟了片刻,又問,「我記得你之前和我提過,你院子裡有丫頭要配人了,是不是?」

  「是。」七娘子莫名其妙。

  大老爺怎麼問得這麼細?

  自己的確是提過玉雨軒的人事要有變動,也難為他日理萬機之餘,還有心記這樣的瑣事。

  大老爺就又沉思起來。

  看著七娘子的眼光,已是漸漸有所不同。

  半日才歎息,「小七啊,難為你這腦袋是怎麼長的?你要是個男孩,我也就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了!」

  不等七娘子回話,又歎笑,「乾脆就不要出嫁算了!就呆在爹爹身邊,做爹爹的錦囊袋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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