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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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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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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6 17:11:2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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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爺向晚時分才回的楊府。

  直進了正院探望大太太,就便見一見來請安的兒女。

  順勢就在正院吃了晚飯。

  似乎一點都沒有去外院見二老爺的心思。

  大太太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大老爺,「就打算讓二弟在外頭跪著?」

  大老爺卻是神色自若,「你當蘇州是西北?就這個天氣,跪一跪,也要不了他的命。」

  大老爺難得在正院用飯,幾個孩子也都沒有各自回屋,而是在父母下手侍奉。

  九哥不由得就看了看五娘子。

  大老爺雖然很少有怒形於色的時候,但收拾起人來,手段比大太太卻是只多不少。

  七娘子也是暗暗心驚。

  大小也是個翰林了……大老爺就這樣把二老爺晾著,就好像晾一個做錯事的下人一樣。

  大太太張了張口,又合攏了嘴。

  「老爺今晚打算在哪兒安歇?」就問大老爺。

  大老爺已經有很多年沒在正院安歇了。

  按著以往的例子,多半是要到外偏院去休息的。

  現在二老爺又在外偏院跪著……

  「就在溪客坊對付一晚上吧!」大老爺氣定神閒。

  想來,也要和四姨娘商量一下三娘子的嫁妝。

  大太太倒沒有露出妒意,吃過飯,親自起身把大老爺送到了門外,才回頭留了七娘子說話。

  「沒想到你爹這一次這麼心狠!」

  倒像是把九姨娘抬房的事,拋到了腦袋後頭。

  七娘子當然樂得不提這掃興的事。

  「恐怕……父親也是對二叔有些失望吧。」她含蓄地說。

  眉眼間卻不由得帶上了少許憂色。

  本來還以為大房和二房是分家定了,畢竟大太太寫出的那一封封信,都是七娘子執筆。

  可是看大老爺對二老爺的態度,又覺得不像……

  一個人只有在對另一個人還抱有期望的時候,才會為他動感情。

  大老爺把二老爺晾得越久,就證明他心底對二老爺的感情越深。

  該不會是痛罵二老爺一頓,就這樣算了吧?

  大太太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你說,要不要吩咐張總管關照一下你二叔?」她半帶了猶豫。

  七娘子就不禁瞪大了雙眼。

  大太太就有些失措地為自己找借口,「畢竟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這水米不進,跪到第二天早上,萬一跪出個好歹來,也不好交代。」

  話裡到底是帶了一點點關心。

  七娘子就忽然明白了過來:二老爺幾乎是大老爺和大太太一手帶大的……

  情分,到底與尋常人家不同。

  「父親讓二叔跪著,多半也有出出氣的意思。」她就垂下眼,細聲細氣地道,「如果我們暗地裡吩咐張總管送食送水,父親知道了,沒準還更生氣,反而想出更多的辦法折騰二叔……」

  大太太果然就有些猶豫。

  思來想去,還是長歎了一聲。

  「算了,他們兄弟倆的事,我還是別摻和了!」

  七娘子鬆了一口氣。

  大太太就算對二老爺還有一點親情,心底卻還是很清楚,大房和二房走到這一步,已經是不再有感情可言了。

  只不過,雖然明白,雖然嘴硬,但很顯然,心底還是很放不下二老爺。

  畢竟是從小帶到大的,這幾年來,二老爺又遠在京城,惡人都是二太太在當。

  雖說面上沒有表露出來,卻還是拉著七娘子,東拉西扯,不肯放七娘子回去休息。

  一看就知道心裡有事。

  七娘子卻也心中有鬼。

  就怕自己略微露出一點不對,回頭大太太就往九姨娘身上想,覺得自己和她終究是不親的。

  也不敢露出不耐,和大太太說了二娘子在孫家的事,又說初娘子在李家的事。

  大姑爺自從上次落第,就一直在京城讀書,預備明年的春闈。

  二姑爺和二娘子一心侍奉病入膏肓的老侯爺,每日裡早起晚睡,極是辛苦,不過,老侯爺對二娘子這個媳婦,還是相當滿意的。

  京城那頭傳來消息,達家三小姐得了重病,雖說未婚夫就是名醫權仲白,只可惜小神醫人在邊境為守軍效力,一時也回不了京城,也不知道達家三小姐能不能緩得過來,另尋到名醫診治。

  李家十一郎的母舅歐陽大人得了提拔,現在也是四品大員,成了太子府的少詹事……十一郎的身份,自然是水漲船高,聽說歐陽大人有意把自己的女兒說給十一郎,來個親上加親……

  親戚故舊家中的瑣事,那真是說也說不完。

  七娘子耐著性子陪大太太說了大半夜的話,大太太又打發人出去問張總管:二老爺還跪在外偏院裡?

  張總管很快就回報進來:的確還直挺挺地跪在小書房門前。

  七娘子不禁暗歎:二老爺這一跪,就直接把大太太的心給跪軟了。

  雖然還是沒見到這個二叔,但七娘子已有感覺,這位久居京城的二老爺,絕不是簡單人物。

  #

  當晚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在屋裡歇息。

  「倒是沒有和你一床休息過。」

  七娘子自然不會拒絕這個難得的殊榮。

  說起來,大太太也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自從把七娘子寫到了自己名下,就漸漸地把七娘子當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兩個人梳洗過,又換了中衣,就頭並頭在床上歇了下來,立冬在屋角的美人榻上安歇,屋內火龍燒得暖,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便。

  大太太輾轉反側,半晌才安頓下來。

  七娘子更是有擇席的毛病,大太太還要翻來覆去的,老半天都沒能培養起一絲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望著床頂隱約可見的葡萄紋,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就算把九姨娘抬房,楊家和封家之間,也終究不算是真正的親戚。

  二房太太,不過是個高貴些的妾罷了。

  封錦就算從前再知恩圖報,如今身份大變,也未必還能堅持當年的初心了。

  再說,當年封家落魄的時候,封太太也不是沒有來打過秋風。

  兩家的關係就很難拿捏,輕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大太太又是這樣一個不饒人的性子……

  越想越是憂心忡忡。

  大太太也歎了一口氣。

  「你二叔自小就不是個省事的性子。」她就慢悠悠地開了口。「我過門的時候,他才八歲……一出生就沒了爹娘,全靠你父親一個人拉扯著長大。哪裡是個大家少爺,分明是個活猴!」

  提到往事,她的聲音裡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下河抓魚,上樹掏鳥窩,那是精熟的,一進書房,就和個傻子似的,只差沒有流口水……你父親恨得打斷了幾根竹竿。後來考了進士,我們進了京,才慢慢地好了起來。」

  血肉至親,又哪裡是說斷就斷的。

  大太太的聲音漸漸地輕了下去,帶上了睡意。

  「回首前塵,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像是做夢,一轉眼就是二十多年,自從十六歲嫁到楊家,什麼事都像是在夢裡……」

  七娘子鼻尖不由一酸。

  「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度秋涼。」她輕聲吟誦,「睡吧,娘,時辰不早啦。」

  大太太果然就漸漸起了鼾聲。

  七娘子卻是一夜都沒有成眠,到了快天亮的時候,才勉強打了個盹。

  睜眼時卻已經陽光滿枕,屋內靜悄悄的,大太太不知何處去。

  七娘子嚇得一下就翻身坐了起來。

  「沒有誤了請安吧?」她喃喃自問。

  幾聲細碎的腳步,卻是白露掀了簾子進來。「七娘子醒了?」

  「什麼時辰了。」七娘子忙問。

  「辰時二刻了!」白露笑盈盈地服侍七娘子起身穿衣,「太太說您一晚上恐怕都沒有睡好,吩咐奴婢別叫醒您,睡到什麼時候就算什麼時候。……眼下老爺、太太都在外院和二老爺說話,連九哥並幾個姑娘都在,咱們也快些洗漱了過去吧。」

  七娘子就很不好意思,「晚了拜見二叔,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露頓了頓,才笑道,「卻不是去與二老爺廝見的……老爺開了念先祠……」

  七娘子頓時一個機靈。

  一下就加快了動作。

  「你很應該叫醒我呀!」又有些著急地埋怨白露。「這種情況,我怎麼好不在……」

  「奴婢也沒有想到。」白露也露出了些許慚愧,「早上各房過來請安的時候,老爺還是好好的……」

  七娘子也顧不上吃早飯,快手快腳地梳洗過了,披上緙絲蓮荷銀線鶴氅,就扶著白露急匆匆地出了堂屋。右拐進夾道,進了念先祠。

  念先祠前果然熱鬧非凡。

  在山塘書院讀書的幾個堂哥為首,小輩兒女男昭女穆,分列階下,都是一臉的肅穆。

  大老爺、大太太卻是並肩在念先祠前落座,都是一臉的森然,身後祠堂門大敞,隱約還能看見條案上的牌位。

  七娘子就擺手讓白露先行離去,自己屏息靜氣,繞過了跪在當地的二老爺與二太太,行走到了女兒隊中,站到了六娘子身邊。

  幾個女兒都垂首盯著腳尖,也沒有誰對七娘子的到來表示詫異。

  就連大老爺、大太太都視若無睹。

  一時卻也沒有人說話。

  場面就陷入了詭異的靜謐中。

  七娘子不禁偷眼打量起了二老爺。

  或許是因為馬不停蹄趕回蘇州救火,甫一抵步又跪了一夜的關係,二老爺看來十分的憔悴。

  一臉鬍渣亂糟糟的,髮髻也帶了散亂,額前就掉下了少許碎發,越發顯得眼下的青黑大得駭人。

  但越是這樣,越發顯得他的五官深邃。

  都說大老爺是個風流名士,白面書生,這樣看來,卻是二老爺佔了年少的便宜,要比大老爺風流得多,就算是這樣憔悴落魄的時刻,眼底似乎都帶了微微的笑意。

  二太太卻是顯著地瘦了下去,焦黃著一張臉,穿了最樸素的藍綢襖子,跪在二老爺身邊,倒像是鄉下來的浣衣婆子。

  七娘子不過是撈了一眼,也就又收回眼神,盯住了腳尖。

  對面的四個兄弟卻是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她。

  眼神中的意味,卻各有不同。

  敏哥不過看了一眼,就扭過頭漠然地望著眼前的青石板地面。

  達哥和弘哥卻隱隱帶了一絲恨意。

  九哥眼底卻是一片純粹的關懷……

  大老爺輕輕咳嗽了一聲。

  眾人就好似觸了電,一個個挺直了脊背,眼觀鼻、鼻觀心。

  「二弟平時多數在京城居住。」大老爺的語調反而很和緩,「蘇州的府邸裡,就只有二嬸一個人裡外支應,婦道人家,遇到什麼事,多有不便出面的地方。包括和我這個大伯,也要謹守男女大防,不好當面鑼對面鼓地說話。」

  「也所以,前兒個通光大師來訪的時候,雖說我們楊家的臉面,都被落光了。但二弟不在家,我也不好欺負你們二房孤兒寡母。」大老爺的語氣倒漸漸森冷了下來,「當時應付走了通光大師,這件事,我也就沒有追究。」

  「今兒在祖宗面前,又有二房的當家人在,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大老爺就看了看大太太,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張總管,你來問吧。」

  張總管就垂手應是,站到了大老爺身邊。

  這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一張白面上只有微微的鬍鬚,看著,倒是十分的喜慶。

  語調也是不疾不徐。

  「請問二太太,您在上個月去過慧慶寺禮佛,有是沒有?」

  「……有。」二太太的回應低得幾乎只可以耳聞。

  「在慧慶寺,您寫了一張欠條並按了手印,有是沒有?」

  「有。」

  張總管微微一笑,又道,「這手印上寫了您欠慧慶寺兩萬兩銀子,有是沒有?」

  「……有。」二太太的頭就越來越低。

  二老爺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您真欠慧慶寺兩萬兩銀子?」

  「並不是。」

  大老爺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倒是都有幾分訝異。

  沒想到二太太承認得這樣爽利。

  「這張欠條又是為何而寫?」張總管卻是不動聲色,步步緊逼。

  二太太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是我鬼迷心竅,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能奉養小鬼,魘鎮厭勝……」她認得坦然。

  大太太就有些坐不住了,張開口,就要厲聲呵斥二太太。「何止是這一年……」

  大老爺卻盯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立刻又閉上了嘴。

  三個堂少爺都面沉似水。

  「回稟老爺。」張總管就雙膝著地,回報大老爺,「二太太對此事供認不諱。」

  「嗯。」大老爺擺了擺手,「起來回話吧。——依族規,這該怎麼處置?」

  「小的已遍查祖訓,並未明文記載。」張總管回答得很穩。

  大老爺就慢慢地點了點頭,望向了階下的二老爺。

  「二弟,你看,這事該怎麼辦呢……」

  就把皮球丟給了二老爺。

  眾人就不由得都看向了二老爺。

  二老爺垂下雙眼,深吸了幾口氣,便顫巍巍地起了身。

  一轉身,就又狠又快地賞了二太太兩個巴掌。

  「這JIAN人只仗著我遠在京城,沒有善儘管教之職,便興風作浪,挑撥離間,讓我們兩房之間走到了這樣尷尬的境地,就算族規沒有明文記載,我楊海西都不會讓她留在我們二房裡敗壞門風!請大哥隨意處置,小弟是決不會有二話的!」

  二老爺面目猙獰,就喘起了粗氣。

  就算是二太太都有些猝不及防,捂著臉愣愣地看著二老爺,一時,卻是僵在了那裡。

  二老爺是一進蘇州,就來了總督府。

  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送給二太太。

  也就是說,今日的所作所為,全是二老爺自己的主意,都沒有先給二太太打一聲招呼……

  七娘子瞥了幾個堂兄一眼,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這個二老爺,真不愧是大老爺的親生弟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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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8 23:53:41 |只看該作者
101 番外

  一莫欺少年窮.元德二十三年

  「海東啊。」

  老者環顧著整潔的三進瓦房,又微微咳嗽了起來。

  「族裡這次行事雖然是過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

  他又磕了磕油光錚亮的旱煙筒,晃了晃手裡的火捻子,取了煙絲塞進煙筒,火捻子一按,急吸了兩口氣,這才愜意地噴出了幾口煙。「雖說這都是早*****了,但族裡口舌多、是非也多,你一個庶子,就算守著千頃良田又如何能打理得來?若是把老八房的那群人給逼急了,到省城告你一狀,我們寶雞楊家的臉,可就丟光嘍。」

  老八房現放著姻親在西安做總兵,真到西安去打起官司來,小四房又能落著什麼好?

  楊大郎垂下雙眸,半晌又抬起時,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堂叔,我還是那句老話,族裡的難處,我小四房如何不能體諒——三年以來,已是讓出了大半田土,不是給族裡做了族田,就是分賣給沒有田土的族人……只是這三百畝水田,您們做長上的還要剝取,那就實在是逼人太甚了。是要逼得我到西北總督衙門府前擊鼓鳴冤不成?族裡的行事,恐怕有些過了吧。」

  三堂叔頓時眸子一縮。

  就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旱煙。

  半晌,才吧嗒著煙嘴歎氣,「唉,老八房也的確是貪婪了些,你們兄弟倆也不容易,這些年的嚼谷全靠了這三百畝上等良田……他們的胃口,也實在是太大了。」

  楊大郎頓時鬆了一口氣。

  還好,三堂叔總算沒有昏聵得不可救藥。

  老八房圖謀的這三百畝水田,這幾年來的出產就佔了小四房一年收入的一多半,若是一下就少了這一大筆收入,恐怕不出幾年,小四房連中等人家都算不上,要淪落到下等人家了。

  雖說家裡也不是沒有浮財,但自己年幼,弟弟更是不知世事……這三百畝水田不爭一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四房家底還厚,恐怕又要不安生了。

  「三堂叔能體諒我們小四房的難處,實在是一派父母仁心……」他作出一張感激不盡的臉,又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這幾年來,要不是您老人家照拂,我們的這一點點僅有的家產,恐怕都要……將來海東若有做那人上人的一天,必定不會忘記三堂叔的大恩!」

  三堂叔也不禁歎了一口氣長氣。

  「家家一本難念的經,你就吃虧在是個庶子……」他多少有了幾分推心置腹的樣子,「你也知道,西北一帶,最重出身。偏偏你和弟弟都是庶子,在族裡的腰板就怎麼也硬不起來,若是你有了嫡子的名分,那些個下作無賴,也不至於鬧騰得這樣厲害。唉,也是族長無能,管束不了子弟!我們這些耆老就算有火也發不出!更不好越過族長管教那些不孝子弟……」

  族長是老九房出身,和老八房沾親帶故,又怎麼會為了小四房說話。

  楊大郎略微低眸,又看了看窗邊多寶閣上的田黃石飛馬踏燕座尊。

  上回過來三堂叔這裡,還沒見著這擺件。

  現在田黃石走俏,這一尊擺件,三五百兩銀子是跑不掉的……

  三堂叔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老三房那樣豐厚的家業,被他們連吃帶喝,沒幾年就露出了頹勢。這擺件,斷斷不是他們孝敬來的。

  聽說最近老八房開始做玉石生意……

  他又抬起眼,一臉的誠懇,「老八房的那幾個叔叔是什麼德性,三堂叔自然只有比海東更清楚的份。」

  聽父親提起過,老三房當年也沒有少和老八房打官司……

  三堂叔面上果然就掠過了一絲不自然。

  「那是,那是。」他遮掩著又狠狠吸了一口旱煙。

  屋內就滿是火辣辣的嗆人煙味。

  不過,三堂叔到底也沒有許諾為小四房出頭,要回那三百畝良田。

  楊大郎也不訝異。

  又陪著三堂叔感慨了一通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才起身告辭。

  三堂叔倒親自起身把他送到簷下,又握著楊大郎的手諄諄叮囑,「還是要讀書!」

  「你十三歲考上秀才,就已經讓八房大吃一驚,今年秋闈,若是能考上舉人,這三百畝水田,就算沒有人為你出頭說話,恐怕也自然而然就回了你們小四房名下……還是要讀書!」

  楊大郎就笑著謝過三堂叔的勉勵,「是,三堂叔的教誨,小侄記下了!」

  又行禮請三堂叔進屋:「您別送了,我自個回去,自個回去。」

  三堂叔就在簷下立定,看著楊大郎轉身出屋。

  在西北灼熱的陽光下,那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袍越發有些寒酸,但袍下的人卻是極精神的,就算在這樣的窘境裡,楊大郎的脊背依然是直的。

  三堂叔忽然就覺得眼睛發花。

  揉了揉淌出的眼膠,轉身進了瓦屋。

  瓦屋內雖清涼,但卻也稍嫌陰冷了些。

  他就自言自語地念叨起來。

  「欺老不欺少,不欺少年窮……」

  又搖了搖頭,逕自失笑。

  「舉人?舉人,又哪裡是那麼好考的……」

  #

  楊大郎出了老三房的院子,熟門熟路拐過了幾條陌巷,又從田埂上抄了小道。

  就進了小四房的大院子。

  這院子當時興建的時候,就在楊家村外圍,有什麼匪患總是首當其衝,居住在裡頭的幾戶人家也都沒有善終。

  後來小四房在楊家村內側的屋子被族裡收回,索性就搬到了這間大屋安生,多年來倒也打理得有模有樣,有了居家的意思。

  幾個下人正在當院裡一邊揮扇子打蚊子一邊抽旱煙,見楊大郎回來,忙都起身圍了上來,殷殷切切地望著他。

  楊大郎就苦笑著搖了搖頭,「八房這次學乖了,事先在三房那裡打點過了,恐怕這一次,三堂叔也不會出頭……」

  眾人頓時就垮了一張臉。

  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僕婦又問,「大爺,您看看五房的十三嬸……」

  楊大郎面色微沉。

  「十三嬸畢竟是女流之輩,這種事求到她老人家頭上,她也為難。」

  他搖了搖頭,又咬了咬牙。「且看看再說吧。」

  幾個下人對視了一眼,都覺心酸。

  小四房就剩了大爺二爺兩個妾生子,族裡一手遮天,差一點把小四房算作了絕嗣支,這麼多年來,官司扯來扯去,家產是越扯越薄……

  八房又仗著這幾年得意,手是越升越長,竟大有把小四房趕盡殺絕的意思。

  偏偏小四房當年勢大的時候,在族裡也不是沒有冤家……

  這三百畝良田要是被八房拿走,眼見著一年的進項就少了一半。

  恐怕連下人的月錢,都未必能發得出了。

  就有人轉著眼珠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唯獨那中年僕婦卻是把井裡湃著的西瓜汲了一個上來,切了一碟子給楊大郎送進了東廂房。

  家裡人口少,正房就長年累月地空著,兩兄弟索性就睡在東廂房南北兩炕頭上,冬天也能省些煤炭。

  西北的夏天曬得厲害,東廂房雖然通風,但到底比不上小三房的屋牆厚,暑氣隔著屋子鋪天蓋地地擠過來,楊大郎索性就打了一盆水,把腳泡了進去。

  雙手摀住臉,撐在桌上,也不曉得心中在犯什麼愁。。

  「少爺,吃幾片瓜。」那僕婦把碟子送到了桌邊。

  又寬慰楊大郎,「您也別太心煩了,船到橋頭自然直……至不濟,太爺太夫人也不是沒有留銀子……咱們給三房送點好處,想必也就出面了……」

  「不行!」楊大郎一下就拿開手直起了身子,「姆姆,我說了多少次了,這筆錢現在不能動!」

  養娘驚得一跳,「少爺……」

  楊大郎看了看養娘,又苦笑起來。

  「家裡沒個能支撐門戶的大人,多少錢都留不住。」他低低地道,「十三嬸當年多麼剛強?還不是把家業一點點地送了人,才勉強保住了自己的一點基業,要不是六哥有本事,考了進士來家,又給她請了貞節牌坊……唉,這都是別人家的事了,總之,這筆錢要是露了白,八房只會逼得更凶!你就是在夢裡,都不要把這錢的事說出去!」

  養娘嚇得連聲答應,「我曉得,我曉得。」

  過了半日,又發愁,「可連三房都不肯出頭,這三百畝田土,難道還真讓八房吞走?」

  楊大郎就沉思起來。

  一邊慢慢地咬了一口沁涼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讓他精神一振。

  也就想起來問,「二弟人呢?」

  只看養娘臉上的表情就曉得答案,他擺了擺手苦笑,「別提他了,一提我就心煩。」

  養娘也就跟著苦笑起來。

  二少爺楊海西自小就是個頑皮的性子,又是遺腹子,當時大少爺自己都是個不解世事的孩子,二少爺自小就沒有人管教,養就了一副人憎狗嫌的脾氣。

  眼下自然是又不知遊蕩到哪裡去惹禍了。

  「這三百畝田土……」

  楊大郎就字斟句酌地沉吟起來,「恐怕還真的只是看這一科的成敗了。當時父親和總督府裡的幾個師爺都是交好的,若是能考上舉人,登門時人家也能高看一眼。」

  養娘囁嚅,「既是世交,想必現在上門也是……」

  楊大郎看了養娘一眼,搖頭歎息起來。

  到底是婦道人家。

  世人誰不是生就了一副勢利眼?你一個小小的秀才上門,當年的那一點點交情未必頂用,將來若真考上舉人,反而也不好意思再去攀交情,可不是白瞎了這樣好的人脈?

  雖說也沒準那幾個師爺裡有些厚道的,願意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拉扯自己。

  但這樣的風險,自己又如何冒得起?

  他就疲憊地抹了一把臉。

  「馬上就是秋闈了。」索性抬出秋闈來敷衍養娘。「我想還是別被八房的事亂了陣腳,我們自己先一心讀書要緊!」

  養娘頓時被唬住,「是是,少爺你用功,你用功,我出去了。」

  就輕輕地帶上了東廂房的門。

  卻掩不住屋外刺耳的蟬鳴。

  還有下人們來回走動說笑的聲音。

  楊大郎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拿過一本時卷翻看了起來。

  一邊看一邊發虛:自己被俗務耽擱了太久,這半年來竟是每天到睡前才能在弟弟的鼾聲裡摸一摸書本。

  這些個聖人之言落在眼裡,竟是有了幾分生疏。

  忽然間,他有點不大確定,自己這一科到底能不能中舉。

  但不中舉怎麼辦?

  這一個家裡裡外外千瘡百孔,什麼事都等著他來撐。

  不中舉,又該怎麼在族裡的重重排擠下殺出一條血路?

  他閉了閉眼,把心中雜念一掃而空。

  就睜開眼逐字逐句地讀起了時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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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8 23:54:04 |只看該作者
102祭祀

  大老爺也驚訝地撩了撩眼皮。

  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三個侄少爺都抬起眼,達哥、弘哥就要說話,敏哥卻是先瞪了兩個弟弟一眼。

  自己卻也是滿臉的欲言又止。

  二老爺這是把二太太的生死交到大房手上了。

  做了這麼不名譽的事,擺在二太太前頭的就只有兩條路了。

  要麼,就是一死,要麼,就是被休棄。

  二太太當時尋死覓活,多半也就是不甘心:與其也是個死字,倒不如死得讓所有人都不開心。

  只是到底惦記著三個兒子,七娘子才一傳話過去,就想通了,不吵不鬧地到了今日。

  想必心裡也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卻沒想到二老爺做得比二太太還絕。

  這一巴掌打下來,不是休妻,勝似休妻了。

  就算大房寬厚,把這件事就這樣算了。二太太的臉面都丟到了這個程度,她還有什麼資格繼續在楊家生活下去?

  七娘子就動了動腳,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涼氣。

  她本來還以為,二老爺看在三個兒子的面上,怎麼都會護住二太太的性命……

  至於之後是發配回西北老家居住,還是帶到京城,都是難說的事。

  不過,有三個兒子在,二太太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後也終於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眼下看來,二老爺竟是一點都不顧惜三個兒子的臉面……

  真不愧是大老爺的弟弟!這一股狠勁,那是一脈相承。

  一時間,院子裡就又安靜了下來。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又看了看九哥,臉上就浮起了一層淡淡的怒火。

  「老爺,」她低聲敦促大老爺,「就依您的意思吧!」

  這一句話,就讓大老爺也下定了決心。

  「好。」他緩緩地開了口,「既然二弟把願意讓我這個大哥再為你做一回主……那大哥也就不客氣了。」

  他閉上眼,也不看地下盡顯萎頓的二太太,聲調又輕又緩。

  「此事雖然聳動,但畢竟不犯七出,二嬸嫁進門的時候,我們家又還算是貧賤之家,這先貧賤後富貴者不去,休棄,是有些過了。」

  「不過,巫蠱之事,一向是有違天和,二嬸既然一時糊塗,鬼迷心竅地犯下了這樣的錯,還是應該修身養性,以後,就不要過多地出來走動了。」

  二房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只是限制外出,還好。

  如果大老爺做主,讓二老爺休棄二太太,二老爺也是不會有二話的。

  但如此一來,楊、王二家的臉面,勢必蕩然無存。

  幾個堂少爺也就沒有在二房立足的資本了。

  「接下來的事,就是你們二房自己的家事了,我雖說是做哥哥的,但你也這麼大了,自己房裡的事,還是自己處置吧。」大老爺微微一笑。

  話風卻又是一轉。

  「說起來,我們楊家祖籍西北,你現在又在京城,蘇州又不是祖籍,又不是常住的地兒,把家業安置在這裡,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夫妻長期分隔兩地,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這個做大哥的就做主了,年後,把這裡的府邸賣了,餘下的銀子,在京城買一處寬敞些的宅邸,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若是一時短了銀兩,做哥哥的也能幫補幾兩銀子。雖說我們兩家在多年前就已經分產,但畢竟割不斷的是血緣,錢財這樣的身外之物,我們大房一向是不在乎的。」

  諷刺就深藏在了這淡淡的語氣中。

  卻又有誰聽不出來?

  敏哥深深地垂下了頭,臉上一片火燒的紅。

  就連二老爺都說不出話來。

  大老爺的處理,看似寬厚,其實卻是從根子上斬斷了大房和二房之間的聯繫。

  本來,分產不分家,兩家還是和一家一樣走動來往。

  但是大老爺現在是拒絕再讓二房與大房比鄰而居,要把二房打發到京城去了。

  長期分隔兩地,就算是一家人,也要變成兩家人了。

  「幾個侄子呢,既然在山塘書院裡讀起了書,也就不要輕易荒廢了學業。」大老爺還是不緊不慢,「雖然兩房分家,但斬不斷的是親戚嘛,就讓幾個侄子在我們大房住上幾年,待到考取了功名,再上京和你父子團聚吧。」

  二太太渾身一震。

  就抬起頭來死死地盯住了大老爺。

  大老爺面帶笑意,語調還是那樣的從容,「自然,若是二弟有別的打算,那我也不會相強,總歸都是為了孩子們好……我們家只有一個九哥,將來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幾個堂兄多多幫襯。孩子們年紀還小,常在一塊也彼此熟稔一些……這就看二弟自己了。」

  二老爺卻是絲毫猶豫沒有,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大哥願意提拔侄子,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他憔悴的臉上現出了貨真價實的喜悅,「過完這個年,還要靠大哥的關係在京中置辦家產……弟弟真是粉身碎骨也難報大哥大嫂的養育之恩!」

  大老爺和大太太面上都是一寬。

  二老爺的確知情識趣。

  大房提出的這幾個條件,都是他們夫妻仔細斟酌過的。

  留下這幾個侄子在山塘書院讀書,也不能說沒有人質的意思。

  二老爺如果不肯答應,兩房自此就是分道揚鑣。

  大房在京中少了一個自己人,有多少不便且先不說,二房卻是從此就少了保護傘。

  也難得二老爺看得這樣清楚,眼睛都不眨,就全盤接受了大房的條件。

  大老爺就示意張總管上前,又親手上前攙扶起了二老爺。

  「既然兩家要進京,也該把神位請到京城去,為老太爺、太夫人早晚上香。」

  就與二老爺並肩進了祠堂。

  請神位是大事,即使只是將早預備下的神位交給二老爺,大老爺、二老爺也要跪拜行禮。

  祠堂深處就響起了二老爺斷斷續續的哭聲。

  二太太垂首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頭。

  七娘子抬起頭,就與九哥對上了眼。

  兩姐弟交換了一個眼色,都從胸口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這個家,終於是徹底分了開來。

  #

  自從出了祠堂,二老爺的淚水就沒有斷過。

  大老爺索性就安頓他在外偏院洗漱了,換過了衣服,兩家人又進了內院說話。

  二太太是沒臉見人,早被送回了翰林府裡。

  二老爺也把幾個侄少爺打發回家,侍奉母親。

  就只有大老爺、大太太並二老爺三個當家人在東次間圍坐。

  大老爺就給大太太使眼色,「這些年,二弟的田土和我們是放在一塊收租,你也應該把賬本拿來給二弟看看。」

  從前分產不分家,很多事都是兩房合作,怎麼方便怎麼來。

  二太太不善理財,家裡沒有男丁,也不方便理財,二老爺就做主請哥哥嫂嫂幫忙看顧江南的一點產業。

  提到這事,二老爺的淚水就又下來了。

  一邊嗚咽,一邊自責,「是我沒有用,不能管束好妻子,叫哥嫂涼了心!」

  大太太到底是女流之輩,見了二老爺這個樣子,也不禁有幾分心軟。

  面上就露出了悲愴。

  「哪家沒有這樣的事。」她安慰二老爺,「你們自己也有不菲的家事,過幾年就越來越好了!」

  二老爺越發傷感,嗚嗚咽咽地,竟跪到了地上,又要磕頭,「是弟弟對不起哥嫂,沒能孝敬哥嫂,弟弟沒有用,弟弟沒有用!」

  又斷斷續續地哭訴起了當年在西北的生活,「自從大嫂過門,對我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從來吃的用的,都是先盡著弟弟,弟弟心裡清楚,都清楚。」

  「想要出人頭地,奉養哥嫂,不想這把年紀了,還是這樣不肖,要哥嫂再回頭來看顧我……」

  字字句句,都說進了大太太的心坎裡。

  大太太也不禁潸然淚下。

  「你自己以後要好好過日子。」叮囑二老爺,「再不要出這樣的事了……」

  二老爺膝行了幾步,就一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趴在大太太膝頭痛哭起來。

  「弟弟對不起嫂子,對不起哥哥!」

  大太太就和他一道,抱頭痛哭。

  大老爺側頭看著這一幕動人的天倫圖,唇邊卻慢慢泛起了一絲欣慰的笑。

  看來,二老爺也很怕大房一家就此和二房生分。

  內宅的事,是內宅的事,朝堂的事,是朝堂的事。

  分家分產,也不代表在仕途上,兩家就要越走越遠。

  #

  二老爺這一哭,倒的確是有效用的。

  自從當時在念先祠前,兩家徹底分家,大太太就整日裡帶著幾個媽媽,忙著把二房多年來和大房的賬目往來交割清楚,有些在大房名下代管的田土,也要清算出來,把帳還給二房。

  雖說二太太羞於見人,但這到底關係到二房未來的生計。

  還是忍著恥辱,進了大房的門,跟著大太太撥打算盤,收清了自家的賬目。

  就是因為二老爺的這一哭,大太太就沒有再在賬本上做什麼手腳,對二太太的指點也還算盡心。

  當家主母,要在背後扯後腿敲悶棍,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不說別的,只要在重新丈量兩家田地的時候做點手腳——現擺著是地頭蛇哥哥,又佔了理,二房就要吃一個啞巴虧。

  不過,到底大太太在銀錢上從來是不小氣的,也看不上這樣下作的手段。二房不但是把自己的產業完完整整地盤點了出來,甚至還佔了些小小的便宜。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九。

  雖然已經分了家,但到底二老爺臘月裡才進了翰林府,家裡又出了這麼多的變故,哪有心思料理年事。

  又要顧忌外人的眼光……大老爺主動開口,兩房早就說定了一起過年。

  二十九一大早,二老爺夫婦就帶了三個兒子,進了百芳園。

  兒女們也都打扮得隆重,在堂屋候著二叔二嬸。

  臘月二十九的祭祖之禮,是斷斷不能廢的。

  大老爺親自捧香,敏哥捧酒,大太太二太太擺貢菜,女兒們親自擰了暖熱的手巾擦洗神位,再行祭拜。

  忙忙活活到了中午,才回了堂屋,開出兩桌酒席來。

  大冷的天,念先祠裡又沒有火龍,眾人都凍得唇青臉白,大太太就張羅著,叮嚀幾個侄子,「都喝一口熱酒驅寒,免得這個節骨眼上害了風寒,可是受罪。」

  自從兩家在祠堂門口把二太太奉養小鬼的事撕擄清楚,又交割了財產,彼此見面,反倒都是若無其事。

  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一樣。

  大太太對三個侄子的關心,也還是那麼誠摯。

  幾個孩子就忙倒過熱酒,一人飲了一杯。

  唯獨七娘子與九哥都是滴酒不沾。

  敏哥是大哥,一手執壺親自給弟妹們斟酒,到了七娘子和九哥跟前,見兩個弟妹不約而同地搖頭婉拒,不免有幾分訝異。

  側頭一想,卻也就明白了過來。

  他的眼神就微微地黯淡了下去,只是沖七娘子並九哥點了點頭,也沒有多勸。

  自從二太太事發後,敏哥這孩子就越發的沉鬱了。

  好像一夕間就長成了大人。

  七娘子與九哥若無其事,吃過了飯,各自回了偏院休息。

  到了黃昏時分,才各自帶了丫鬟,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大太太正和大老爺對坐著喫茶,見了一雙兒女並肩進屋,一時間,都有目眩神迷之感。

  九哥與七娘子過年就是十一歲了。

  雖說長得相似,卻也有了顯著的區別。

  九哥很「活」,瓜子臉上的一雙大眼,永遠波光粼粼,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叫人捉摸不定。

  抿起的雙唇,卻又帶了一股說不出的倔強。

  就好像一頭還沒有成年的小豹子,雖然力量還不足夠,但遇事也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

  七娘子就很靜。

  剪水雙瞳波瀾不興,舉手投足都是慢悠悠的,卻自帶了靈醒的味道。

  這一雙兒女聯袂而至,又都穿了灑銀滿繡的鶴氅。

  就是金童玉女,都沒有這般醒目。

  大老爺就心滿意足地長歎了一聲。

  「孩子漸漸地都大啦。」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卻是滿心的酸楚。

  「孩子都大了。」她低聲應和著丈夫。

  兩夫婦就又帶著七娘子並九哥,進了先賢祠。

  以大老爺眼下的聲名地位,為獨子的生母討一個九品誥命,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畢竟,這也是大老爺的家事,抬舉一個二房太太,還不至於有人會不識趣地告到御史台去。

  不過,為了抬舉二房的事特意開個家祠,就有些過於隆重了。

  索性提前到臘月裡,乘二十九祭祖的時候,稟告祖宗,把九姨娘的神位抬舉到小條案上,也就算是告訴過祖宗了。

  姨娘畢竟是上不得台盤的東西,進門是在黃昏,抬舉她也要在黃昏。更不值得為此邀請親戚朋友觀禮,也就是主人主母並生身子女參與罷了。

  大太太既然答應了抬舉九姨娘,也就沒有在這些事上作梗。

  幾個人在念先祠前立定,大老爺大太太略微鞠躬為禮,九哥與七娘子卻是結結實實地二跪六叩。

  才由九哥親手請了九姨娘的神位,擺放到了屋子西側下手的小條案上。

  畢竟是偏房,就算有了上條案的殊榮,都只能另辟小桌擺放。

  擺放好後,大老爺與大太太便先行離去,九哥與七娘子還要打掃屋宇,再次祭祀九姨娘。

  兩個孩子一個捏了掃帚打掃地上的浮塵,一個擰了手巾,擦拭著九姨娘的神位。

  楊門封氏四個簡簡單單的黑字油光珵亮,其實根本沒有多少擦拭的必要。

  七娘子卻擦拭得很認真。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在在重現眼前。

  「寄人籬下,只有忍……」她的苦澀。

  「想不到嫁到了楊家,還要憑著這手繡藝養活我和囡囡。」她的自嘲。

  「要聽話……太太這個人……心地其實還算軟的。」她的盤算。

  「正是你出頭的好機會!」她的籌劃。

  就算現在被寫進了大太太名下,她心底卻一直很清楚,她真正的母親是誰。

  擦拭過了神位,她又和九哥一道給九姨娘行禮。

  二房太太,不過是二跪六叩就全了禮。

  但不論是九哥還是七娘子,都結結實實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全禮。

  屋外已是晚霞滿天,藏青色的天空裡,血色肆意塗抹。

  不知哪裡來的寒鴉,落到了念先祠外的松樹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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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8 23:54:51 |只看該作者
103團年

  二十九祭祖,三十就是團年。

  有了二老爺和三個堂哥,這個年就過得分外熱鬧。

  古代的人家,日子興旺不興旺,就看守歲的人數。

  楊家已經過了好幾個冷冷清清的年,屋裡屋外,統共就是大老爺和九哥兩個男丁。

  就算女兒再多,也都不覺得熱鬧。

  今年就不一樣了。

  二老爺帶著幾個子侄,裡裡外外地貼揮春、放鞭炮。

  又率眾去廚房偷了炸物,什麼炸丸子、炸小魚兒……

  惹得大太太笑罵:「自個兒當家做主了,還是當年長不大的樣子。」

  幾個女兒家也被帶動得高興起來,以五娘子為首,往下的幾個小姑娘都拿著棉布做的小老虎彼此嬉戲,還有各種各樣的玩物,羊骨頭做的骨拐、沙包、雙陸……

  平時,這些大家女兒要行動貞靜,就算是五娘子這樣的性子,也只敢打一打雙陸。

  這種蹦蹦跳跳的玩意兒,也只有過年的幾天,能拿出來玩耍一番。

  幾個小姑娘都玩得滿頭是汗。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娘子、四娘子就要文雅多了。

  三娘子並四娘子一撥,同大太太、二太太抹骨牌,後來兩個長輩打得興起,索性給了幾個姨娘臉面,大家就坐下來湊了四個人的方陣,讓三娘子和四娘子到一邊去抹骨牌。

  大老爺反倒空閒下來,就讓浣紗塢的三姐妹給他捶背捏腳,在裡間閉目養神。

  大太太就得空叮囑幾個小輩,「進出的時候,動作輕一些。你們父親一整年勞頓,也就是這幾天能歇一歇。」

  「是。」幾個小娘子響亮的回答,反而驚擾了裡間的大老爺,讓他微微的鼾聲,為之一頓。

  大太太不由好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大老爺卻也沒有生氣,反而叫了三娘子進去,和她說起了閒話。

  屋內屋外,和樂融融。

  到了晚上,就在西次間、西稍間開了宴席,眾人熱熱鬧鬧地吃過了,就各自分了幾撥,或是搓麻將,或是擲骰子,都拿金瓜子做賭注,也不計輸贏,就圖個喜慶熱鬧。

  七娘子也混在姐妹堆裡,和幾個姐妹丟骰子搶紅,早早地把一把金瓜子都輸了出去,倒是五娘子的手氣好,面前的金瓜子足足有一小堆。

  六娘子也輸得快,眼前漸漸地就沒有了籌碼,就拉了拉七娘子,兩個人同時出手,快若閃電,就把五娘子面前的金瓜子搶了一把回來。

  三娘子倒被逗得大笑,就連四娘子都露出了笑意。達哥、弘哥更是早笑得捶胸頓足,五娘子氣得直擰六娘子腰側,「吐出來吐出來,看我不撕爛了你的嘴!」

  從今到古,跨越百年,什麼都變了,這份年味卻是不會變的。

  到了快交子時的時候,全家人又團座著包餃子、元宵。

  楊家是西北人在江南做官,北方人交子時要吃餃子,南方人卻要吃元宵。楊家索性各包一份,都吃幾個,也算是入鄉隨俗,又不忘本。

  二老爺就輕聲細語地教弘哥。

  「拿虎口來擠一擠上頭,再用力一捏,雙手一個使勁。」

  一邊說,一邊就包出一個俏模俏樣的小餃子來。

  「試試?」

  弘哥到底是男孩子,心粗,笨手笨腳的,倒是捏破了現□出來的餃子皮。

  就連六娘子,平時穿針引線,最巧的一雙手,都包不出一個好餃子。

  倒是大老爺、大太太同二老爺,都是一捏就出一個,最標準的元寶樣式。

  二老爺看著丫鬟們把孩子們包出來那歪七扭八的餃子端走,倒是有感而發。

  「從前家裡哪裡有這樣靡費,雖說也不至於短少錢財,卻也是斷斷不敢浪費了物力……還記得大嫂過門第一年,包出來的餃子一下水就散,後來竟成了一鍋糊湯,大哥還不是硬著頭皮,點了香醋全喝下肚子裡?大年初一的,進了茅房就不肯出來……」

  眾人便哄堂大笑。

  大太太連手裡的餃子都笑得捏不住了,冬菇蝦皮餡撒了一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看著二老爺的眼神就溫存了起來,「才進門的時候,二叔連個大字都不識,成天和族裡那一等下三濫的無賴子弟廝混,衣服也不好生穿,一件破褂子敞開著,露個油光黑亮的肚子!」

  幾個兒女看著眼下衣冠楚楚的二老爺,又笑得不會動了。

  大老爺也難得地有了回憶往事的興致。

  「那時候哪裡能想得到會有今天的好日子?」就和子女們憶苦思甜。「統共家裡也就是十幾頃地的家當,收成還不好,年年都要到族長家去打官司,索要當年族裡貪墨進的田土。」

  「又要照管生計,又要讀書……那時候你們二叔不過是個娃娃,鄉試前我還要張羅著賣谷子,和佃戶打擂台。進了考場暈暈乎乎,一大滴墨就落在了宣紙上,當時心裡就是一寒:污了卷子,這一科怕是不能中了。」

  幾個兒女們就都聽起了興致。

  他們自出生起,就是錦衣玉食,又哪裡想得到楊家還有這樣落魄的過往。

  「索性就破釜沉舟。」大老爺面上,也漸漸放出了隱隱的光輝。「針砭時弊、嬉笑怒罵……沒想到反而投合了座師的胃口,雖然污了卷子,但卻硬是提拔我考上舉人。還引薦我到你們外祖父府中投卷。」

  大秦科舉,除了八股之外,還考詩詞歌賦。

  這一關考的不但是才情,還有舉子的人脈。當時秦帝師正是烈火烹油的時候,大老爺能把卷子投到秦家,不得不說是得了天大的人情。

  「你們外祖父當時還是少壯,看了我的卷子,拍案叫好……」大老爺就笑著看向了大太太,「叫進來問了我的出身,又和我秉燭說到三更,第二天就派人上陝西會館說親,說是嫡出的四小姐……」

  「那麼多年前的事了!」大太太不由大窘,「還提它做什麼?」

  大老爺且笑且言,「嫡出的四小姐還沒有夫家,問我有沒有定親。我才幾歲,你們的祖父祖母就染了時疫雙雙去世,哪裡有人上門說親?自然是尚未婚配。一來二去,托座師做了大媒,就把你們的母親抬進家門……一轉眼,二十多年了!」

  雖說大老爺輕描淡寫,但他以一個黃口小兒的身份打點家業發奮讀書,才止二十歲就以文采打動座師,破格入選,又慎重推薦到秦帝師門下。當時那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少年風采,也是可以想見的。

  就是如今老了,都是個儀容修整的老名士,少年時的風流,又更不必多提了。

  眾人就都不禁看向了大太太,懷想當年她加入楊家時,見到夫婿年少風流,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大太太有了幾分不好意思,「老爺也是莽撞了,當著孩子們的面……」就遮掩著招呼,「這些餃子足夠吃了,還是包些元宵。」

  眾人就都撣掉護膝上的麵粉,換了□好的元宵皮來,往裡頭填豬油芝麻餡。

  元宵包好,餃子也上桌了。

  卻是個大皮薄,一看就曉得不是孩子們的手筆。

  五娘子倒有幾分失落,「白包了半日!」

  大太太就笑著吩咐立冬,「那就把他們包的餃子也過了水,看看我們小五能吃幾個。」

  不消說,這些餃子不是敞了口,就是少了餡,一團面疙瘩吃在口裡,又哪有曹嫂子包出來的餃子好吃?

  五娘子才吃了兩個,就偷偷摸摸地去夾好餃子,叫九哥看見了,又是一場嬉笑。

  熱熱鬧鬧的,就過了子時。

  眾人連忙起身放鞭炮,又換新衣,以敏哥為首,子女們逐一向長輩請安,也得了紅賞封兒的壓歲錢。就連屋裡屋外當值服侍的丫鬟婆子,一併都有賞錢。

  還要接神踩祟、飲屠蘇酒、掛桃符、迎灶神、財神、福祿壽三星……

  直喧鬧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回房歇下,到了中午,又翻身起來吃隔年的煮凍餃子。

  楊家在蘇州沒有什麼本族的親戚,兩個出嫁的女兒,也都遠在外地。

  大年初一、初二,就沒有人上門拜年,只有各式各樣的團年箋,收了一大疊。

  「張家、李家、王家……又一個王家……」五娘子翻看了幾眼,也就沒了興致。

  自從大老爺得封左柱國,這樣的明信片,逢年過節都要收好幾摞。

  到了大年初三,就熱鬧起來了。

  大年初一,按例是族裡的親眷互相拜年,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

  大年初三,就是同僚故舊、親朋好友上門的日子了。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自然就是頭一份兒。

  一大早就拉了李太太並大郎、三郎、十二郎三個嫡子,上門給大老爺拜年。

  「楊太太四季如意,一順百順!」

  男人們自然在外院,李太太就直進內院給大太太拜年。

  大太太滿面堆笑,起身和李太太對行鞠躬禮。

  「新年康健,一順百順!」

  兒女們自然也都排著隊向李太太恭賀新春。

  李太太和顏悅色,一邊說吉祥話兒,一邊親手發壓歲錢。

  見到六娘子、七娘子,更是好像見了活寶貝,愛不釋手,誇了這個,又誇那個。

  「六娘子今年也十二歲了吧?」就問大太太。

  「是,有小姑娘的樣子了!」

  大太太也以欣賞的目光望向六娘子。

  正月著紅,六娘子就穿了大紅灑金蝴蝶的短襖,配上淺紅銀線百花八幅湘裙,頭髮梳了兩條大辮子垂在腦後,雖然還是孩子的裝束,但也有了少女的嬌羞。

  她的眉眼很像七姨娘,風流明艷,杏眼裡似乎總帶了笑。

  行動又有大老爺的典雅。

  就連見慣場面的李太太都忍不住有一絲驚艷。

  「真是個瓷娃娃!」就笑著對大太太誇獎。

  六娘子卻還是滿面天真,也不曉得害羞。

  「謝過世伯母誇獎。」她笑盈盈地領了壓歲錢,就又去和五娘子咬耳朵。

  五娘子卻真是出落成少女了。

  雖說有六娘子珠玉在前,顯不出五娘子的艷麗,但行動之間那股頤指氣使的貴氣,卻是怎麼都掩飾不掉的。

  雖說眉眼不若六娘子精緻,但也有北地女兒的爽朗大氣。

  李太太卻沒有誇獎五娘子。

  而是拉著七娘子的手,看了又看。

  「雖然形容尚小,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

  大太太倒有幾分好笑。

  敷衍了李太太幾句,才各自分賓主坐下茶敘。

  李太太卻也只是稍坐了坐就起身告辭,「家裡還有來拜年的客人,少不得我要居中策應。」

  一般說來,官場拜年,很少全家出動,都是男眷拜年,女眷在家待客。

  以李家的身份地位,全江南也就只有楊家值得讓夫妻兩人雙雙出動來拜年了。

  現在意思到了,李太太自然也要回去接待上門來拜年的客人。

  大太太心領神會,又笑著寒暄了幾句,就放李太太離去。

  倒是李大人和大老爺、二老爺說得投機,過了一盞茶功夫,才打發幾個兒子進來給大太太拜年。

  這都是駕輕就熟,做慣了的事,大太太身邊架了紗屏,女兒們通通進了屏風後。

  正月裡,男眷時常出入內院行禮,進出鄰室迴避,未免做作,就在屏風後暫避也可。

  這也都是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矩。

  大郎、三郎領著小弟弟十二郎,進來給大太太規規矩矩地磕頭行禮。

  雖說李家和楊家來往頻密,但這兩個兄長,倒是七娘子未曾見過的。

  也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了,面目方正,和十二郎這個弟弟,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見過了大太太,就起身束手而立,眼神規規矩矩地盯著面前的金磚地,總不曾亂看。

  大太太就很滿意:不愧是李家的子弟。

  「大郎、三郎今年都是剛娶親吧?」就笑著和幾個子侄拉起了家常。

  還沒有說幾句話,諸總兵太太也到了。

  諸太太也是連著夫婿一起來的。

  大太太難免有些訝異:兩家雖然也有來往,但逢年過節,一向是只有諸總兵單人上門問好的。

  李家的幾個子侄就順勢給諸太太見禮。

  都是江南的名門大戶,彼此之間自然不會沒有來往。

  大太太正要請李家的兒郎迴避,讓自己家的女兒拜見長輩,大老爺又派了張總管親自過來傳話。

  「解元封公子上門給老爺拜年,老爺說,大家親戚,從前一直疏於來往,今年倒要讓封公子進來給太太請安。」

  解元封公子。

  這五個字一出,屋內的氣氛就一下活泛了起來。

  諸太太面有訝色,顯然是第一次聽說封家和楊家之間的親戚關係。

  李家的大郎、三郎也交換了幾個眼色。

  七娘子卻覺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匯聚到了自己身上。

  就算還有不知道封、楊二家關係的人,在九姨娘被抬房後,又聽到了大家親戚四個字,也都會明白過來吧。

  六娘子雙目炯炯,眼裡寫滿了好奇。

  三娘子、四娘子卻是羨慕有之,妒忌有之。

  八娘子懵懵懂懂的,只是跟著姐姐們看著七娘子,也不曉得緣由。

  只有五娘子,美眸裡已是縈繞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思緒,似嗔似喜、若盼若顧……只看了七娘子一眼,就伸長了脖子,看向了堂屋門口。

  大太太頓了頓,才慢慢地笑道,「好,那還不快請進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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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8 23:55:11 |只看該作者
104 艷驚

  梁媽媽就帶了幾個丫鬟,跟在張總管身後出了屋子。

  楊家的客人,歷來是前呼後擁,不會少人隨從服侍的。

  大太太又笑著讓李家的大郎、三郎坐。

  「什麼時候也帶著少奶奶到我們家來做客。」和大郎、三郎客氣。

  兩個青年再三遜謝,才在大太太、諸太太下首落座。

  就有兩個小丫鬟高高地打起了門簾。

  梁媽媽前導,「當心門檻。」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後,封錦就跨過黑漆門檻,略微低首,進了堂屋。

  「見過世伯母。」

  他垂首直趨大太太跟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二跪六叩的大禮。

  這是在面見親戚的時候,才要行的禮數。

  像大郎、三郎,見過幾個長輩,就都只是一跪三叩。

  大太太就端端正正地受了封錦的全禮。

  只盯著封錦的後腦勺看。

  「快起來吧。」

  雖然語氣淡淡的,但還不算失了禮數。

  封錦就慢慢起身,抬起了頭。

  自從進了屋子,他就一直低垂著臉。

  此時抬頭,方才讓屋內人看清了他的容貌。

  屏風後頓時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就算是以大太太的見多識廣,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封錦就衝著大太太微微一笑,又垂下頭,盯住了眼前的金磚地。

  大太太這才發覺手中的半盞茶,不知不覺間竟歪倒了,已是滴滴答答,流了一裙的茶漬。

  一下就鬧了個大紅臉。

  「失禮失禮。」她忙起身自嘲,「乍見絕色,倒是我露了村相。」

  又向諸太太道歉,「在諸太太跟前出醜了。」

  諸太太卻還直勾勾地盯著封錦。

  聽了大太太話裡稱呼到了自己,才一個機靈,回過神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

  一邊和大太太客氣,一邊還忍不住,直盯著封錦,上上下下的打量。

  眼中全是讚歎。

  大太太就在梁媽媽、王媽媽的服侍下,進了內室換裙子。

  滿屋子的眼睛刺溜一下,全都聚集到了封錦身上。

  就好像繡花針遇到吸鐵石,妙齡的少女,遇到了最俊俏的郎君,又怎能不一再張看。

  封錦也的確是經得起看的。

  雖然他規規矩矩地垂首靜立,並不曾四處張望。

  但少年人身上的風流,是會自己說話的。

  沉默與靦腆,也掩不去那玉一樣皎潔的光彩。

  就連見多識廣的七娘子,都有被震懾住的感覺。

  自從穿越以來,她也見過些出色的少年。

  但論到容貌,是沒有一個人能趕得上封錦的。

  當年初見,畢竟形容尚小,就已經足夠驚艷。如今正是少年中舉,春風得意的時候,他身上那股皎然的氣息,就再也沒法掩飾了。

  這少年就像是一樣極精美的瓷器,美中帶了纖脆,好像只要一個碰觸,都能讓這極為純粹、極為明亮的美碎成一地。

  五娘子更是已看不到別人了。

  就連大太太歸座的時候,臉上都帶了幾分柔和。

  誰說長得好沒有作用?

  像封錦這樣好看的少年,是走到哪裡,都硬要比別人多佔幾分便宜的。

  「坐,坐。」大太太笑著讓封錦。

  封錦就低眉順眼地在大郎、三郎下首落座。

  卻依然是雙目深垂,一語不發。

  屋內的氣氛倒是有了幾分尷尬。

  李大郎就輕輕咳嗽了一聲,有幾分好奇地問封錦,「倒是不知道封公子與楊世伯也是親戚。」

  都是新科舉人,封錦又是案首,幾個人肯定不會沒有來往。

  楊家和李家走得又近。

  李大郎現在才知道封錦和楊家的親戚關係,好奇一問,也不能說是逾越。

  李三郎面上卻露出了一絲尷尬。

  七娘子心底也是暗叫不好。

  大太太果然就有了一絲不悅。

  九姨娘就好像大太太心底的一塊疤,面上雖然好了,底下卻還在流血,戳一戳就痛徹心扉。

  封錦臉上更是飛起了兩朵紅霞。

  「家中過世的大姑,是楊世伯的二房太太。」

  聽得出,他力持鎮定。

  但話中的屈辱,卻是藏都藏不住。

  屋內的氣氛就尷尬了下來。

  大太太的眉頭已是不知不覺就擰緊了。

  就是因為大太太自己不喜歡九姨娘,才更反感封錦的態度。

  以楊家的身份,不要說封錦不過一個解元,就是今科狀元,能和楊家拉上關係,都要歡天喜地。

  一個小小的解元,從前年年上門打秋風的,如今有了一點成就,倒要擺出這副樣子,好像和楊家扯上關係,還是委屈了他似的。

  「就是你善久世弟的生母!」她笑著向大郎解釋。

  封錦就更坐立不安了。

  連李大郎都曉得了尷尬,唯唯應聲,就不再答話。

  雖說這是楊家的內事,但是兩家交情這麼好,李大郎又怎麼不知道九姨娘在楊家地位卑微?

  說起楊家的姨娘,不是四姨娘,就是七姨娘,或者是如今的三姐妹。從來沒有人說起九姨娘。

  大太太又露出了一點懷念,「從前逢年過節的時候,封公子也上門走動的,這幾年潛心讀書,倒是少登門了!」

  封錦不禁勃然變色,玉一樣的肌膚,湧上了一陣潮紅。

  他的美麗與矜持,就好像一個最精緻的瓷器,隨著場面的失衡,已是碎了一地。

  七娘子就閉上眼,不忍看下去。

  在心底埋怨起了大老爺。

  明知大太太是這樣的性子,又明知封錦已經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就不應該打發封錦進來請安。

  這兩個人見了面,哪裡還會有好?

  在大太太,這是姨娘的親戚,歸根到底,總是帶了一分的氣弱。

  說一說多年前的往事,也是在敲打封錦:不要以為中瞭解元,就有資格和楊家平起平坐。

  妾的親戚,始終都只是妾的親戚。二房太太的名頭……也只能唬住樂意被騙的人罷了。

  可在封錦……

  封錦今年才十七歲。

  十七歲的少年解元,又怎麼沒有一點意氣?

  楊家對封錦又從來沒有呵護備至過,雖然七娘子知道得並不詳盡,但只看封太太帶著封錦上門打秋風的那一次遭遇,就能明白,楊家在封錦心底的形象並不陽光。

  雖然他接受了大老爺的提拔,但並不意味著會就此對楊家感恩戴德。

  和九姨娘之間的親戚關係,如今也成了封錦身上的污點。

  解元的長輩居然是個妾……

  這事要是傳揚出去,背地裡,肯定是少不了恥笑的。

  這一刻的尷尬,早在大太太和封錦見面時就已注定。

  就連封錦的美貌,都沒有辦法挽回。

  諸太太看了看一臉呆笑的大太太,又看了看抿唇不語,怒容滿面的封解元,眼珠一轉,就笑著起身告辭,「出來也有半日了,家裡還有客人……」

  大太太忙和李大郎、李三郎並封錦一道,起身送諸太太外出。

  才走到門口,又迎面撞見了張太太。

  眾人連忙就彼此見禮。

  哪怕諸太太,對張太太都多了三分客氣。

  從前,這樣的武將內眷,是不會買張家的帳的。

  大家只好又分別按賓主坐下。

  三娘子羞紅了臉出來給張太太請安。

  親事已定,餘下的幾個女兒可以在屏風後迴避,三娘子是一定要出來給未來的婆婆見禮的。

  張太太就笑著握住三娘子的手,和她說了幾句話。

  臉上寫的全是滿意。

  大太太看在眼裡,也很得意。

  雖說不喜三娘子,但畢竟是楊家的女兒,能得到婆婆的喜歡,楊家臉上自然也有面子。

  三娘子就又向諸太太請了安,便飛也似地迴避進了屏風後頭。

  張太太和大太太說了幾句閒話,就笑著問封錦,「你預備什麼時候上京去?我們家的二郎倒是可以和你同路的,也有個照應!」

  封錦就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師母的話,二師兄和我也說過這事,不過,家裡春耕需要人手,徒兒恐怕要慢些上路了。」

  張太太嗐了一聲,不以為然,「先生家現放著十多個管家,就幫你照管著又怕什麼了,會試是大事,還是得用心預備,回頭我要說你先生的,這麼大的事,也不多囑咐你幾句!」

  看得出來,張太太和封錦相當的熟稔,而且,她也很喜歡這個所謂的徒兒。

  大太太眼仁一縮。

  「倒是不知道……」她緩緩地道,語調裡帶了遲疑,「封公子和張先生……」

  張太太也有幾分訝異,「原來楊太太不知道,封錦在我們家那口子膝下讀書,也有幾年了。」

  看著封錦的目光,又多了幾分疼愛,「這孩子一向有分有寸,知書達禮,連我都疼,我們家的那口子,更是目為衣缽傳人。倒要比對二郎的期許更高些!」

  大太太頓了頓,才緩緩地道,「噢!原來如此!」

  張太太還要再說話,屋外卻又來了丫鬟回報,「張老爺請太太動身,說是還要去李家、王家拜年。」

  就忙起身向大太太告辭,「實在是今日有好些人家要走動。」

  諸太太也就跟著張太太一道出去。

  幾個人站在門口,封錦也就上來告辭。「小侄也該告退了。」

  大太太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出封錦哪裡討人喜歡。

  雖說進退得宜,但寡言少語,臉繃得緊緊的,就算有十分美色,都要削弱到三分了。

  她就笑,「好,好,以後常常上門來走動,你是有出息的,當年和母親一起,逢年過節上門的時候,就看出你是個好的,如今果然進益了,又拜在名師膝下,以後前途,不可限量呢。」

  這句話一出,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

  五娘子輕輕地抽了一口氣,攥住了七娘子的手。

  指甲已是深陷進了七娘子掌心。

  屋內就好像屋外一樣陰冷,就連暖融融的金磚地,都失去了幾分溫度。

  張太太和諸太太對視一眼,都有了幾分尷尬。

  封錦凝眸不語。

  眼中卻已染上了熊熊怒火。

  那雙如星辰般明亮的雙眼,燙得已經可以灼人。

  七娘子無聲地長歎了起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太太也著實是太過分了。

  「世伯母過獎了。」封錦已是望著地面,平靜地謝過了大太太的『誇獎』,「小侄一向記得世伯母的深恩,不是世伯母屢次接濟,恐怕我封錦已是凍餓而死,不是世伯將我引薦到先生門下,就算僥倖苟活,都不見得有讀書上進的機會。」

  眾人又都鬆了一口氣。

  封錦看來是不打算和長輩起齟齬了。

  就連大太太都面色稍緩。

  其實有時候,人爭的就是這麼一口氣。大太太又怎麼是在和封錦生氣?

  「說起來,世伯母家中經營的纖秀坊,近年來倒是越發紅火了,也算是世伯母一向積德行善的報應。」封錦卻又是話鋒一轉,「當年大姑進纖秀坊做活的時候,家傳的凸繡法,還只是家傳,如今,已經是纖秀坊的招牌了吧?」

  大太太頓時面色大變。

  張太太和諸太太也都說不出話來。

  五娘子都快把七娘子的手掌攥碎了。

  幾個女兒,也都是神色凝重。

  七娘子更是恨不得奔出來摀住封錦的嘴巴。

  九姨娘當年以凸繡法成名,號稱是江南第一繡娘,後來進了楊家做姨娘,如今這凸繡法,倒是成了纖秀坊的招牌。

  封錦這話,太誅心了。

  隱隱就是在指責大太太逼良為妾謀奪絕技,為一己私慾逼破封家一門。

  世家大族行事,都是有規有矩,大太太這樣做,貪婪狠毒,又哪裡是大家主母的風範?

  最傷人的往往就是實話。

  大太太氣得顏色都變了,老半天才擠了一句,「這就是你解元封公子的家教?」

  不論如何,封錦頂撞長輩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封錦反倒收斂了怒氣,微微一笑。

  眾人頓時又為他的美色所迷。

  「小侄今日的確是失禮忘形,怎麼竟說了心底的話出來,倒叫世伯母見笑了。」他居然還真的有一點不好意思。「此番回家,必定面壁數日,以茲反省……還請世伯母不要和小侄計較!」

  封錦越是彬彬有禮,大太太反而就越生氣。

  就好像兩個人吵架,一個人佔盡上風的時候,當然可以風度翩翩。而此時此刻,處於下風的那位看著對方,心情自然也不會太好。

  「好、好,好!」她勉強擠了幾個笑,「你自己知道錯就好!」

  卻是李大郎又出言緩頰,也向大太太告辭,「出來一陣子了!也該回去幫家裡忙活忙活。」

  諸太太和張太太都回過神來,紛紛打岔,總算是把場麵糊弄了下去。

  封錦也就一邊和李大郎、李三郎說笑,一邊出了內院。

  十七歲的少年郎,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桿新生的青竹,雖還帶了脆意,但竹絲已然堅韌。

  大太太目送著他的背影,心頭就好像淤住了一樣,喉頭上上下下,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是犯起了哮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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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芳心

  當晚大太太和大老爺就鬧了彆扭。

  大老爺氣得直接住進浣紗塢裡,直到上元節才出來和二老爺、二太太一道看燈。兩夫妻當門對面地坐著,卻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氣氛就難免有些尷尬。

  九哥並七娘子雖然得寵,但在這事上卻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五娘子更是一提起這件事就傷心得很,大眼睛好像清水裡養的雨花石,隨時隨地都帶了一股潤澤。

  好在還有個三娘子,一臉的喜氣盈盈,奉承了大太太,又和大老爺說悄悄話,場面才勉強能維持著熱鬧。

  四姨娘也是眉眼盈盈,細心周到地侍候著大太太,從前這些活都是被七娘子一手包辦,她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七娘子心底又何嘗不懂她們母女的盤算:三娘子眼見得就要開始置辦嫁妝了……這當口,當然是能賣上一次好,就賣上一次好。

  大太太卻也難得地接納了四姨娘的慇勤,並不曾在明裡暗裡,給四姨娘沒趣。

  七娘子看在眼裡,倒是有幾分納罕。

  但也不曾多在意。

  說到底,大太太既然把她和九哥寫進了自己名下,很多事就和以往不一樣了。

  要是換在以前,大老爺又怎麼會把封錦打發進來給大太太請安,恐怕還是會忌諱著被大太太知道他在私底下提拔封家人吧。

  眾人各有心思,燈節就過得有點沒滋沒味。

  就連一向最沒有心事的六娘子,看到這樣的場面,都有些沒趣,只是晃著手裡的金魚燈和七娘子說悄悄話。

  「一年要比一年更冷清!」六娘子似乎也頗有些感慨,「等二叔一家上了京,家裡又少幾個人,今年三姐又要出嫁……」

  張家前幾天派媒人過門提親,三娘子的婚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一應婚期也說好了,就在今年夏天。

  二老爺和二太太算是客居蘇州,一應親戚朋友,不過是看在大老爺的面子上與他們應酬,官位又不高,還是京官位份,正月裡要比大房清閒得多。

  兩夫妻就忙著清點賬目,把照料不到的田土變賣了換作現銀,各做安排,還有些上好的田地,照舊是鄭重托付給大房照料,每年由二房派人回蘇州與大房結算。

  二太太臉上已是一點異色都沒有了,和二老爺親親熱熱地並肩坐在大老爺夫妻下首,不時和二老爺低聲商議著什麼。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中倒是對二太太又提高了幾分評價。

  這種人,你給點陽光她就能燦爛,生命力堪比狗尾巴草,臉皮又厚,心計又深……

  要不是命不好撞到自己手上,恐怕早就被她得手了吧。

  本來以為她勢必要就此消沉,就算能保住一條命,也要被打回西北老家閉門軟禁……

  如今看來,大房這邊徹底安穩下來後,二房卻恐怕要起風波了。

  二太太前些年一心一意地在大房身上下功夫,難免就疏忽了自己的後院。

  也的確是拿得起放得下,自從在過繼之事上絕望,就果斷轉了目標,開始拉攏二老爺的感情。

  她是有污點的正妻,生育了二房僅有的三個嫡子,香姨娘卻是得寵多年的貴妾,把持京城宅院多年。

  二房從此,要多事了。

  聚八仙裡的宴席沒到三更就散了。

  大老爺和大太太並肩把二老爺夫婦送出了園子,轉回頭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話,大老爺就逕自進了浣紗塢。

  其餘兒女們,也就各自散去。

  大太太站在當地叮囑了五娘子幾句,叫她小心腳下,又立在當地看五娘子拐上了長廊,才放下心來,回身帶了七娘子並九哥,回了正院。

  一路上,都是一臉的陰晴不定。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敢開口。

  氣氛就顯得很怪異。

  幾個丫鬟、婆子,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大太太進了正院,大太太才回過神來。

  「好生歇著吧!」她笑著安頓這一雙兒女,「九哥明日要早起的,回屋就別再鬧騰了,早些安歇,免得在張先生跟前失了禮。」

  九哥從明日開始,就要到張先生膝下讀書了。

  九哥就笑著應了下來,又扳了大太太的脖子,和她頭碰頭地說了幾句悄悄話。

  說得大太太滿臉都是笑意,「好,好,只要你安心讀書,娘什麼都依你。」

  這才進了東偏院。

  到底是一手帶大的兒子,這份貼心,是七娘子怎麼都比不上的。

  七娘子就只是穩穩重重地請大太太,「也好生歇息,年節裡應酬多,累得很,娘千萬別短了覺。」

  大太太就也笑了笑,摸了摸七娘子的腦門。

  「好,好,快睡吧。」

  就站在原地,目送著七娘子小小的身影進了夾道,才長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就上前小心翼翼地請大太太,「外頭冷得很,太太還是先進屋再說。」

  大太太緩緩地閉上眼,又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嗯。」再睜開眼時,已是回復了平時的雍容。「是該進屋了。」

  第二日起,對大老爺也有了笑臉。

  和封錦之間的那點齟齬,倒也就再沒人提起了。

  不過,也是因為封錦很快就打點行裝,上京趕考去了。

  到底還是托周叔向七娘子傳了話。

  「說是那天出言魯莽,可能給七娘子、九哥帶來麻煩,請不要見怪。」立夏就仔仔細細地複述著封錦的話,「多年來七娘子的幫助,一直銘記在心,和楊太太之間的恩怨,又是另一回事……將來有機會,是一定會報答七娘子的。」

  「還說,封太太並封姑娘兩人在家,封公子放心不下,眼下是打算變賣了家產,閤家上京。」

  七娘子的心情就很複雜。

  上一輩的恩恩怨怨,不影響到下一輩是不可能的。

  對七娘子來說,大老爺、大太太有再多的不是,都是她的生父、嫡母。

  聽封錦的意思,將來如若他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話,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是不打算放過大太太的了。

  但七娘子和九哥又都是正院的兒女,大太太對七娘子雖稱不上好,卻也給了她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只好安慰自己:就算封錦天縱奇才,又有大運,十幾年內,要威脅到楊家的地位,也難比登天。

  這話,恐怕也終究只是說說而已。等到他見識到了官場的險惡與黑暗,說不準還要回頭來攀附楊家,向大太太賠罪……

  到底還是從私房錢裡出了二百兩的銀票,囑咐立夏袖出去,讓周叔暗暗送到封家。

  封錦雖然有瞭解元的功名,但畢竟還不是官身。

  這年代不比現代,家裡沒個頂事的男人,女眷到哪裡都要被人壓上一頭。古代山高水遠,有什麼事發生,等封錦回鄉,黃花菜都涼了。

  本來還可以托付張家照看,但封錦這一遭算是和楊家翻了臉,張家又要和楊家結親……

  少年人的傲氣,恐怕未必會接受張家的好意。

  連楊家這樣的大靠山都被封錦自家給疏遠了,張家的師徒之誼,他也未必看在眼裡,畢竟張家和楊家有了親戚關係,這親戚,有時候總要比師徒更親密些。

  再說,封錦這一科也未必能夠中進士,萬一未中,還要在國子監就學三年。

  想把封太太和封姑娘帶上京,也是不放心母女二人在家,受街坊欺凌。

  搬家在現代都是傷筋動骨的事,何況古代?

  封家雖然已經薄有家產,但肯定也用得上這二百兩銀子。

  周叔卻很為難,托立夏傳了話進來,說封錦執意不收。

  七娘子沒有辦法,周叔也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日日為她跑封家,勸封錦收錢。

  只好又袖了銀票,進了東偏院。

  她一個姑娘家,能耐再大,也只能在內院使。

  到了外頭,就是兩眼一抓瞎。

  九哥就不一樣了。

  別的不說,兩個心腹小廝,也還是有的。

  偏巧五娘子也在,還在院子外頭,就瞧見了谷雨。

  「是,聽說進了二月就要動身了,是閤家北上,因此打算寫一隻船過去。」

  七娘子才走到門外,就聽著了九哥的這句話。

  哪裡還不知道五娘子的來意。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加重腳步,笑著進了裡屋。

  九哥才從張家讀書回來,一臉的倦怠,打著呵欠站在屏風後頭換衣服,一邊還和五娘子說話。

  「七姐。」見到七娘子,他連忙招呼。

  「你怎麼也來了。」五娘子卻有些吃驚。

  七娘子倒也沒打算瞞著五娘子。

  五娘子對封錦的心意,雖然從不曾明言,但一時昭然若揭。

  看出這點的,恐怕也不止自己一個人。

  「到底是生母的親戚……」她就掏出了那張精巧花哨的銀票,「這是宜春票號的二百兩足銀票……」

  宜春票號身後有好幾家門閥大族的身影,隱隱然就有權家、達家,這些年來做得很大,漸漸地已大有第一票號的架勢。

  五娘子見了七娘子的大方,眼神倒是一黯。

  咬了咬唇,又輕輕一跺腳。

  也從懷裡掏了一張銀票出來。

  「也是宜春票號,五百兩,算是我送封公子的程儀了!」

  把紙張往桌上一拍,起身就走。

  七娘子和九哥不由面面相覷。

  七娘子只匆匆和九哥交代了一句,「你要留神,封公子脾氣很傲,倒未必願意收……」

  就起身追了出去。

  「五姐,五姐。」

  五娘子帶著谷雨,走得又急又快。

  好像和七娘子置氣似的,分明聽著了七娘子的聲音,卻不肯停步。

  七娘子緊趕慢趕,才在浣紗塢前追上了五娘子。

  「五姐!」她難得地動了幾分情緒。

  五娘子只好站住腳,瞥了七娘子一眼,又扭過頭去。

  「做什麼?」

  話裡的防備,濃得都要凝成一道牆了。

  像五娘子這樣的千金小姐,對年輕男子有旖思,是一件很不應該的事。

  七娘子就咬了咬唇。

  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就這樣好奇五娘子的心事。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總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一點活氣。

  和身邊的幾個人,就算再親密,也像是隔了一層薄紗,心事永遠難以說穿,只能各自揣測。

  唯有五娘子,雖然任性,雖然倔強,但卻也從來都不屑於矯飾。

  或者因為如此,她對五娘子就不期然多了幾分關心。

  這樣的心事,除了自己之外,五娘子又能向誰傾訴呢?

  不過,自己終究是莽撞了些。

  七娘子自然知道,自己是可以理解小女兒家傾慕的心思的。

  但五娘子卻未必知道。

  很多事儘管大家心知肚明,卻未必要說穿。否則將來對景反而成了話柄,那就弄巧成拙了。

  她只好輕聲開解五娘子,「謝過五姐的好心腸……知道九姨娘的娘家落魄,好心接濟!五姐對我和九哥的關照,真是無微不至。」

  一下就給五娘子的行為貼了一層金。

  五娘子咬住唇,看了看七娘子,又輕輕地哼了聲。

  「都是正院的人。」卻也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這個台階,「娘呢,是小氣了點,從前二姐在家,有二姐關照你們,如今二姐出嫁了,我也自然不會虧待你們的。」

  一臉的義正詞嚴。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個會心的笑,「是,還要依仗五姐多照顧了。」

  就在浣紗塢前和五娘子分了手,目送著她裊裊娜娜地進了月來館。

  五娘子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再過兩年,也很可以說親了。

  也不曉得有沒有這個緣分,真的能嫁到封家……

  七娘子長出一口氣,也轉身回了正院。

  從門第、出身、家產各方面來說,五娘子的這一段旖思,恐怕也真的就僅止於旖思了。

  不曉得當年那一面,封錦究竟做了什麼,叫五娘子竟是一見鍾情,輾轉至此?

  #

  進了二月,封錦果然變賣了家中田土,又把銀兩換作了宜春票號的銀票,拖家帶口與張二少爺同路,上京趕考去了。

  二老爺也終於把家當整頓清楚,不願帶上路的笨重物事,有的在蘇州發賣,有的就直接送給大房。

  倒是府邸一時間也找不到人願意入手。

  畢竟隔鄰就是江南總督的住處,一般二般的人家,還沒有這個底氣,敢和江南總督做鄰居。

  大老爺索性就和大太太商議了,以高出市價兩成的價錢把翰林府也買了下來,打算把小花園好好收拾收拾,兩牆之間開個夾道,讓姨娘們就住到別府去,把百芳園留給女兒們與九哥居住。

  九哥進了十一歲,也已經不方便住在東偏院了,今年內是肯定要搬到及第居裡的。

  姨娘們再居住在百芳園內,就有些不便了。

  二老爺和二太太自然願意,二老爺又親自進了內院和大太太商議,想要借秦家的幫助,在京城好好地置辦一處宅邸,安下家來。

  購置房屋,是安身立命的大事,大老爺和大太太都沒有怠慢,大太太親自找了泛黃的京城堪輿圖出來,和二老爺研究在哪一處置產最好。

  六娘子就很好奇,「若是看好了哪一處,那坊市裡又偏偏沒有房屋出售,可怎麼辦呢?」

  大太太和二老爺就都笑了,五娘子教導六娘子,「在京城,只要有錢,哪有買不到的東西?」

  六娘子眨巴著雙眼,「五姐也不過去過一次京城,就這麼清楚了?」

  幾個孩子就鬥起嘴來。

  二老爺不失時機地邀請大太太,「孩子們大了,也該上京走動走動,見見世面。大嫂什麼時候帶著幾個孩子上京探親?」

  大太太也有了幾分思鄉之情,「又有五六年沒有回娘家了!也不曉得二娘子在定國侯府過得到底怎麼樣。」

  就議論起了京城的親戚朋友來。

  許家自然是忙忙亂亂的,北邊的戰事雖然已經近了尾聲,但平國公還離不得邊疆,幾個兒子的婚嫁,都要許夫人操心。

  秦家的幾個舅舅也都有操心的事兒,連年來婚喪嫁娶,都是扯不清的應酬。

  正在說得熱鬧,張總管忽然疾步進了內堂。

  向大太太打了個千兒,連聲好都顧不得問,就請二老爺,「老爺請二老爺進外書房說話。」

  語氣中的急迫,是瞞不了人的。

  大太太和二老爺都一下坐直了身子。

  幾個玩笑著的女兒們,也都靜了下來。

  「出什麼事了?」大太太眉頭微皺。

  張總管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很少這麼著急上火。

  「回太太的話,是京裡來的消息,皇上忽發疾病無法視事。」張總管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讓眾人的神色都為之一變。「小神醫權仲白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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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爺和大太太之間也就都沒有再提封家的事。

  比起朝堂上的風雲詭譎,一個小小的解元,還不至於長久地掛在兩夫婦心頭。

  總不能為了這點不快和離吧?

  當晚就坐下來商議今後的對策。

  大老爺很後悔,「怎麼偏偏就是二弟不在京城的時候出了這個事!」

  大老爺、二老爺之間當然有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傳遞途徑。

  親弟弟在京城,總是要比別家親戚更上心,消息傳遞得也就更快。

  比不得如今,皇上發病已有七八天,消息才傳到了蘇州。

  二老爺也就拋下了二太太並一應細軟,第二天就快馬回京,銷假返工。

  又請大房看顧二太太,把她連同這幾大車的金銀財寶送回西北老家。

  大老爺順便也就安排了幾個老成的管事一道上路,帶話給牛總管,讓他在族長身邊做些功夫,給二房登出一冊,並將當年族裡借口吞沒的族田、房屋,都劃撥給二老爺一份。

  大老爺年前剛升了左柱國,由他出面,當然比二老爺自己的家人出面更穩妥些。

  進了三月,二太太也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別了蘇州的親朋,帶著一車的錢出關往西北去了。

  敏哥、達哥、弘哥只是回來送母親上路,在大房歇了一晚,就又都回山塘書院去了。

  據說讀書十分刻苦,竟有頭懸樑錐刺股的意思。

  大老爺倒很欣慰。

  「雖說二嬸實在是不懂事,但若是能把幾個侄子成就出來,倒也是好的。」就和大太太議論。

  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紈褲子弟。

  三個侄少爺懂得把羞恥轉化為動力,不論如何,將來也不至於長成紈褲,帶累了兩房的名聲。

  大太太卻是愁眉不展。

  平國公還在西北打仗,邊境戰事未平,朝中卻出了這麼大的事,皇上重病不起,以至於要把在前線效力的權仲白急調回京……

  權仲白身在西北,就算一路快馬回去,都要七八天才能進京,有這麼大的功夫,小病甚至於都已經斷根了。

  可見這一回,皇上的確是得了棘手的重病,朝中太醫都沒有辦法包治包好,這才想到了權仲白。

  又或者是皇上已經不放心太醫了……

  若是一病不起,天下,恐怕是真的要亂了。

  進了四月,消息越發怕人了。

  權仲白的未婚妻達家三小姐,年前一場肺病輾轉綿延,到今年病勢越發沉重。

  本來還打算乘著未婚夫回京的機會,讓權仲白來開個方子,針灸熏灼,減一減病勢。

  不想權仲白卻是前腳才進京城,後腳就被宮中人接了進去,再也不放出宮來。

  達家人固然是憂心忡忡,但卻沒有多少人在意達家三小姐的生死。

  倒是這件事後頭的意思,叫朝中無數的官僚都是食不安枕。

  皇上的病情,難道已經緊急到了這個程度?

  說起來,朝中也有兩個多月沒有朝會了。

  三月不朝,那是天下大亂時才有的荒唐事兒!

  就在這時候,秦帝師終於出手了。

  他老人家以帝師之尊上書,督請內閣三相以前朝舊事為例,由太子出面監國。

  太子既然是太子,當然有很多皇子們比不了的特權。

  前朝的永樂大帝就是位好動的偉人,成年累月,不是巡狩就是出遊。

  只要他不在位,京中就是太子監國,這是明擺著的舊例。

  如今內閣有三位閣相理事,說起來,太子不過是個人肉印章,管的就是往奏折上蓋章的活兒。但沒有這個人肉印章,卻有好多事就沒法順順當當的辦下來。

  比如說,調糧的令旨要是再不頒布下來,邊關就又要缺糧了。

  說不定就會給北戎喘息之機。

  老人家這封奏章,還真被送進了乾清宮裡。

  皇上雖然多年來一直在太子和皇長子之間舉棋不定,但到了這個時候,倒還靈醒得很,沒有多久,就傳了口諭:龍體欠安,由太子監國,又急招閩越王入京,負責乾清宮防務。

  消息傳到蘇州時,雖然已經不再新鮮**,但與聞者莫不感到深深寒意。

  天家就是天家,父子相疑,居然至此。

  閩越王的封地畢竟是在福建,雖說常年居住在杭州,但他一向知趣,觸手倒是很少伸出杭州城。

  這一次奉詔入京,他和身邊十幾個衛士的飲食起居,就要官府出力了。

  也都是由大老爺親自打理,沿路都打了招呼,備了最快的馬,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達京城。

  大老爺送走閩越王,眉間就有了愁緒。

  「只看皇上能不能順利挺過這一關了!」私底下和大太太商議,「還是給四娘子說一門親事吧!」

  大太太一驚,「到這個地步了?」

  四娘子今年已經十四歲了。

  也到了說親的年紀,經不起太長久的耽擱。

  萬一皇上就此去世,一來,一年的國喪是不能說親的,二來,繼任者不論是誰,都肯定要在江南總督這麼好的位置上安頓自己的人手。

  楊家的地位,一下就有些岌岌可危起來。

  若是出事,也難保可以全須全尾的退下來……

  到時候兵荒馬亂的,很容易就把四娘子耽擱成老姑娘。

  大太太一想到要終年對著四娘子那張陰沉沉的臉,倒也緊迫起來。

  就匆匆忙忙地給初娘子寫了信。

  沒有多久,初娘子就回了信,為四娘子在餘杭鎮物色了一戶殷實的人家。

  家中雖然沒有官職,但是和餘杭知縣卻是親戚,在餘杭也是根深葉茂,算是當地的望族。

  四娘子儘管臉上留了些微微的疤痕,但古家人究竟不是名門大戶,竟也不在乎這些。

  只是托了人上門相看了一眼,就歡天喜地地上門來定了親,好像動作慢一點,這美夢就會醒來一樣。

  大老爺大太太兩夫婦都定了心意,四姨娘再怎麼鬧也鬧不起來。

  更何況這門親事雖然低了些,但古家的那位是獨生子,將來萬貫傢俬,都是他一人繼承,生得也是儀表堂堂……四姨娘雖然有些不足,但也不得不承認,四娘子能得這樣的歸宿,已是福分。

  兩姐妹的親事雖然都是波折重重,但出嫁倒是前後腳。八月裡張家二少爺從京城回來,迎娶了三娘子,九月里餘杭古家也歡天喜地地上門迎走了四娘子。

  楊家一下就冷清了下來。

  大太太忙忙亂亂了小半年,給三娘子、四娘子各預備了四五萬兩銀子的陪嫁,雖有四姨娘幫忙,卻也是累得喘不上氣。

  也顧不得去擔心朝中的事了。

  兩個女兒出嫁後,她得了空閒,在床上狠狠躺了幾日,才恢復了元氣。

  就叫了幾個小的來閒話,連六娘子都有份。

  女兒多的人家就是這樣。

  從前女兒們在家的時候,唧唧呱呱,好像養了無數的麻雀,整日裡不是看這個不順眼,就是看那個刺目。

  待到上頭的四個女兒都出嫁了,家裡只有三個女兒並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又覺得冷清起來。

  五娘子也十三歲了,很快就要說親,還有六娘子、七娘子……

  到最後,家裡只會剩下九哥。

  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就是一派的溫存柔軟。

  連對六娘子都多了幾分順眼。

  說了幾句家常瑣事,就問九哥,「東西可都整頓出來了?」

  翰林府的小花園已經收拾好了。

  大姨娘、五姨娘並七姨娘都已經先搬進了小花園。

  還有幾個平日裡有些臉面的通房……都住了過去。

  只有浣紗塢的三姐妹,因為大老爺發話,有了特權,可以不必進翰林府居住。

  四姨娘在四娘子出嫁第二日,就痛快地收拾好行裝,也進了翰林府。

  聽說已是開始吃齋念佛,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

  倒是退得乾淨利落。

  大太太也早沒心腸折騰這個宿敵,不但痛痛快快地為四姨娘安排了一處寬敞的院子,有時候還催著大老爺和她說說話,顯示自己的賢惠。

  七娘子很佩服四姨娘: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功成身退,沒有一絲留戀。

  百芳園就冷清了下來。

  正好張羅著讓七娘子和九哥進園子居住。

  七姨娘進了翰林府,六娘子就佔了小香雪,倒是不願意搬到別的地方。

  「只是牽掛小香雪的鞦韆。」五娘子不免嘲笑六娘子。

  六娘子扮了個鬼臉,一臉的嬌癡,「五姐又何嘗沒有蕩過它?」

  七娘子就接口搶白五娘子,「五姐就是這樣,蕩起鞦韆來不說你貪玩,一下鞦韆,就開始數落我們六姐年紀多大,還愛蕩鞦韆了。」

  五娘子氣得直叫七娘子,「黃先生留你堂呢,去朱贏台繡花吧,正經別在這添亂。」

  眾人倒都笑起來。

  九哥才回大太太,「東西是都收拾好了,不過……及第居有上下兩層呢,娘,您看……」

  就露出了饞涎欲滴的樣子。

  大太太好笑,「好,好,明兒就讓藥媽媽帶你去小庫房,看中什麼,你儘管挑,好不好?」

  九哥這才心滿意足,只是嘿嘿地笑。

  大太太又問七娘子,「玉雨軒雖小,但怎麼也都比西偏院大了,短了什麼陳設,你就只管找藥媽媽。」

  百芳園內雖然空出了不少館閣,但七娘子卻都沒有看中,反倒是看中了月來館對過的玉雨軒,喜歡它靠著園子一角,平時少有人經過,比較靜謐。

  七娘子就笑,「好,我哪裡會和娘客氣。」

  又說了幾句家常,大老爺也進來探大太太。

  「父親。」幾個兒女都起身行禮。

  大老爺擺了擺手,「都坐吧。」

  四個孩子這才慢慢地歸座。

  大老爺這半年來也滄桑了不少,鬢邊多了不少白髮。

  問過大太太安好,也就在大太太身邊靠著床柱子坐了,和兒女們閒話。

  有大老爺在,話題繞來繞去,最後總是要著落在朝事上的。

  這半年來,皇上病勢有所好轉,朝野上下也都漸漸安心。

  平國公在北疆又打了幾場勝仗,竟是大有開疆闢土,把北戎遠遠地趕進西域的勢頭。

  上個月,太子又加封皇長子為魯王,在山東臨潼為皇長子規劃了王府。

  「造得也快。」大老爺面有譏誚,「現在就催著魯王前去就藩了……」

  大秦的藩王是沒有兵權的,一應供應制度,和前朝無異,到了臨潼,皇長子名義上就不能再參與朝政了。

  皇長子又怎麼會甘心就範?

  朝中的爭鬥,已是日趨緊張,大有圖窮匕見的意思。

  「就看皇上什麼時候能痊癒吧!」大太太一臉的憂心忡忡。

  只要皇上沒有斷氣,楊家就能穩坐釣魚台,若是皇上斷了氣,這滔天的富貴,就難免保不住了。

  大老爺神色凝重。

  「皇上這次的病,來勢洶洶,有幾次都差點撒手。」他低聲透露了宮中秘辛。

  幾個孩子臉色不由大變。

  大太太卻沒有露出驚容,顯然早已知道。

  「要不是小神醫會同歐陽家的幾個弟子晝夜施針,恐怕皇上是熬不過這一關的了。」大老爺又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不過,據說就算能夠康復,日後的精神頭也不會太好,朝事終於是要交到兒子們手上的……」

  管理一個國家,千頭萬緒,有無數的事,皇上精神不濟,理所當然,就要把繼承人調教出來,開始考慮身後事了。

  雖說多年來,皇上一向自恃年富力強,對兩個兒子多有限制。但如今天年不永,到底要讓誰來繼承這麼大的家業,他老人家心裡,想必也要開始斟酌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臉的懵懂。

  九哥與大太太卻是都犯了沉吟。

  七娘子卻是半懂半不懂,隱約也能捕捉到大老爺話裡的一點意思。

  大老爺是何等人物?

  眼光一掃,眾人的反應,已是全落進眼中。

  九哥年紀小小,對朝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還是讓他欣慰的。

  至於五娘子和六娘子的迷糊,也不在話下。

  畢竟年紀還小,一向又是溫室裡的小姐,不懂,是情理之中。將來出嫁後,自己要支撐家庭,慢慢的,終究也會懂的。

  倒是七娘子……

  大老爺心中一動,就細細地打量起七娘子來。

  七娘子咬著下唇,眸中思緒無限,好似有些穎悟,但又沒有全明白過來。

  封姨娘自己處處都是平常,倒是所出的這一對雙生姐弟,真是鍾靈毓秀……

  大老爺不禁感慨。

  九哥也就罷了,七娘子若是男兒身,自己也就能放心閉眼了。

  他不動聲色,提點兩個女兒。「這世上有誰是口渴起來才挖井的?未雨綢繆,我們楊家,也到了站隊的時候。」

  等到分出勝負再來站隊,倒不如不站。

  朝事就是這樣,大老爺和大太太所能做到的,也無非就是作出在當時的情況下最好的選擇。現在表態雖然已經嫌晚,但畢竟還要比清高到底強得多了。

  大太太悚然動容,卻沒有過多的驚訝。

  「都下去吧!」就端正了神色吩咐幾個兒女們。

  「九哥留下。」大老爺又叫住了九哥。

  雖然年紀還小,但關乎楊家未來走向的大事,是該讓兒子也來旁聽了。

  幾個小娘子就魚貫退出了東稍間。

  臉上都帶了濃重的心事。

  朝局晦暗不明,楊家作出的每一個選擇,和她們都是息息相關。

  五娘子勉強振奮精神,招呼六娘子、七娘子,「去小庫房給七妹選幾件擺設吧?」

  看了看六娘子,又笑,「還有六妹,七姨娘去小香雪,肯定也帶了些東西走的,給你多選幾件玩物!誰叫你這麼好玩!」

  六娘子也就笑了開來,把才纔的事拋到了腦後。

  「真討厭!」埋怨五娘子,「五姐只會砢磣我!」

  七娘子甩了甩頭,把心事放到了一邊。

  六娘子一向乖巧聽話,五娘子要越俎代庖為她在小庫房選幾件擺設,大太太多半也不會說什麼。

  「走走。」她笑著和五娘子一起,死活把六娘子拉出了堂屋,「要我說,你索性住到朱贏台,我們三姐妹靠在一個角落裡,也熱鬧得多……」

  大事,自有大人操心,小女兒家要顧慮的,也無非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日子就像水一樣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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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明二十三年,朝廷裡接連出了好幾件喜事。

  皇上自從昭明二十一年的那一場大病後,這兩年來總是時好時不好,大有病勢延綿的意思,不過,今年春季,平國公終於大勝北戎,將北戎驅趕到了崑崙山以西,將大秦的疆域一下又擴出了一塊。

  一時之間,大秦竟大有中興之勢。

  這樣開疆闢土的好事,自然讓皇上精神大振,捷報送到的那一日不但多喝了幾鍾酒,更是親自進了太廟,向列祖列宗稟報這個大好消息。

  自從北戎冒起,一百多年逐分逐寸地侵襲下來,西北的一大片土地,事實上早已不屬於大秦,如今西域再度回到大秦治下,僅僅是這份功績,就使得皇上在身後可以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到了六月,好消息更是一個接著一個:太子妃孫氏傳出了有喜的消息。

  昭明二十二年末才入的門,不到半年,太子妃就有了喜訊……

  皇家子孫昌盛,皇上自然只有高興的份。

  又有魯王妃也在七月生育了皇長子的第二個嫡子……

  喜事是一樁接著一樁,讓大秦的天空,都多了幾絲晴意。

  進了七月,小神醫權仲白又自西域歸來。

  朝廷才收服西域,他就帶了藥農,跟著邊兵一道進了崑崙山、天山一帶,走了一年多的路,為的卻是替皇上尋藥。

  古代交通運輸不便,上好的藥材,真是價比千金。

  尤其是崑崙山一帶的冬蟲夏草,天山一帶的貝母,都是多年來中原絕跡的好藥材。——北戎治下都是牧民,不會放牧的藥農對他們而言,不過累贅,沒有人採藥,就算皇家本事再大,又能到哪裡尋覓藥材?

  總算平定邊疆,但布政使還有無數的事要做……

  分定界碑、勘測地圖、牧民遷徙、邊軍駐紮。

  每一樣都比給皇上找藥來得更緊迫,沒有這些前置工作,也沒辦法給皇上找藥,補給怎麼辦?運送怎麼辦?

  小神醫屢次催問,底下人都有自己的回話。

  索性就帶了幾個藥農、一併幾個武藝高強的貼身護衛,直進了崑崙山。

  大半年後,還真淘換到了上好的冬蟲夏草、貝母、天山雪蓮……

  這些比金銀珠寶都要值錢的藥材到手,小神醫不再難為無米之炊,幾帖藥一吃,再加上他的獨門針灸秘術,皇上進了九月,就覺得身上大好,行動間,又有了龍虎之姿。

  不免龍顏大悅、顧盼自豪,雖沒有免了今年的賦稅,但也是大赦天下,又加開了恩科。

  朝廷太平,皇上龍體大安,最高興的莫過於百官了。當下也是連聲的歌功頌德,搜索祥瑞,把大秦昭明年間,誇成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世。

  蘇州城自然也不例外,江蘇布政使李文清這個月就跑了好幾次總督府,和大老爺商議起了江蘇省要送的祥瑞。

  大老爺轉頭就跟大太太抱怨,「祥瑞、祥瑞,也只有難得才叫祥瑞。現在是越發的失心瘋了,什麼白鹿也算是祥瑞,白獅也算是祥瑞,老樹發芽也是祥瑞……」

  大太太只好笑,「也都是一陣一陣的,入鄉隨俗,李大人不送,人家當他不合群,私底下也不好做人。」

  大老爺就發愁,「你要這樣說,我們自然也是要送的,倉促間,要到哪裡找祥瑞去?」

  回頭到底還是派了師爺四處搜尋,訪了幾條白鯉魚送上京城,充作祥瑞。

  倒也得了綵頭,皇上一高興,給大老爺揮毫寫了「中流砥柱」的匾額,賞到了總督府裡,一時間,江南的百官,又是好一陣艷羨。

  大老爺卻有些誠惶誠恐起來。

  「皇上已是有多年未曾賞給臣下匾額了,」心事重重地和大太太商議,「這幾年來,也無非賞了閩越王、權家並許家……」

  閩越王於昭明二十一年宿衛乾清宮,忠心耿耿、寸步不離,皇上漸漸痊癒,可以視事後,才返回杭州,沒多久皇上就在杭州賞了他一個大園子,又頒賜「一代賢王」匾額。

  平國公父子開疆闢土立下汗馬功勞,平國公世子許鳳佳以稚齡運籌帷幄,萬軍中取了北戎可汗的透露,得的也不過是正四品的親軍指揮副使一職,並一塊「將門虎子」匾額,其餘的,也就只是分內的封賞。

  小神醫權仲白為了給皇上尋訪好藥,出生入死直入崑崙,除卻財帛,也不過是得了從三品的資治少尹這個散勳,連職官都沒有授。外加一塊「父母仁心」匾額。

  楊家呢?

  這幾年來,大老爺雖然兢兢業業,但要和以上這幾個人家相比,功績卻一點都不醒目。

  就連這祥瑞,也只是隨手找了幾條稀罕難得的白鯉魚,讓師爺寫了青辭送上去,就算是交差了。

  皇上卻獨獨就又賜給了他「中流砥柱」匾額。

  「真是聖心難測……」大老爺和大太太感慨,「這賞,都賞得人背心冒冷汗。」

  這幾年來,楊家大房雖然還看不出什麼,二老爺卻漸漸和平國公一家走得近了起來。

  太子選妃,選的又是定國侯孫家的女兒。

  二娘子可是孫家的嫡長媳,將來這爵位,肯定是要落到小侯爺頭上的。

  太子的養母是許家人、正妃是孫家人、老師是秦家人……

  楊家就算一句話都不說,無形間,也自然有大半邊站到了太子這一側。

  可皇上大安以後,卻又頻頻抬舉達家、抬舉皇長子……

  恐怕這一副中流砥柱的匾額,就是對大老爺無言的警告。

  兩夫妻得了這樣的殊榮,卻都沒有一絲喜悅。

  心底就犯起了淡淡的寒意。

  「許家今年以來,又舊事重提,想要和我們家結親……」大太太就歎息著提起了五娘子的親事。「說起來,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五歲,是說親的年紀了,鳳佳那孩子,又是個少年將軍——」

  提到許鳳佳,大老爺眉宇間就染上了淡淡的陰霾。

  「當年看他,就有些跋扈的意思。」他的語調淡淡的,「如今少年成名,恐怕更是驕橫忘我……小五又是這麼個性子,得此貴婿,未必是福。」

  浣紗塢前的那件事,雖然另有隱情,但許鳳佳一個輕浮擅動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他出身本來就高,才十幾歲,就又立了軍功得封正四品的高官,還是國公府的世子。

  這樣的少年郎,恐怕是一身的傲骨,誰都入不了他的眼吧?

  五娘子的性子又不柔和……

  萬一夫妻不諧,楊家、許家見面尷尬不說,五娘子的一輩子也就毀了。

  大太太也覺得有理。

  不過,丈母娘看女婿,總是能看出好來的。

  「驕橫跋扈?驕橫跋扈,未必能立下他那樣的軍功,就算曾有些紈褲的意思,姐夫帶到邊關磨練了這三四年下來,恐怕也就好了。」不免為許鳳佳稍微辯白了幾句,「再說,婆婆是親姨,這婆媳之間就不容易起齟齬……」

  說來說去,還是覺得許家門第又高,許鳳佳又年少有為,許夫人又是五娘子的親姨,這門親事,已算良配。

  「桂家這幾年來,和我們也走得近。」大老爺卻是從朝局著眼,「皇上才送過這樣的匾額,就貿貿然與許家結親,倒未必是件好事,少說,也得吃上幾棍子敲打。」

  像楊家這樣的重臣,皇上當然不會因為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輕易撤換,不過暗地裡婉轉警告,就已經夠難受的了。

  「倒是桂家呢,一向是不朋不黨,專心鎮守邊關……次子含春這一次也立了些功勞。」

  大老爺就把主意打到了桂家身上。

  大太太很不快,「桂家當時來相看的時候,多少是看中了小七,你這很有幾分亂點鴛鴦譜的意思。」

  兩夫妻又說了幾句,大太太到底拗不過大老爺,只得應了回頭給許夫人寫信,把五娘子的婚事再拖一拖。

  就到了女兒們下學的時點。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歡聲笑語,已是透過玻璃窗,傳進了東次間。

  大太太和大老爺也就收住了話頭,起身進了堂屋,一左一右上首端坐,受了三個女兒的禮。

  大老爺公務繁忙,又是小半個月不進內院,乍然見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不由感慨,「只是半個月沒見,六娘子又漂亮了幾分。」

  眾人就都看著六娘子笑。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四歲了。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正是才發身長大的年紀,昔年的孩童態,漸漸被少女的青澀婉約取代。

  六娘子的艷色,也就絲絲縷縷地盡數展開。

  楊家幾個女兒裡,要數六娘子長得最出色。

  就連五娘子的嬌艷明朗、七娘子的沉靜秀麗,都比不上她,又有七姨娘的婉約,舉手投足間,又有大老爺的風流典雅。

  就連大太太都不止一次感慨,「這樣的容色,也不知將來是哪個兒郎有福。」

  此時臉上稍微一露羞澀,更是千嬌百媚,直如異花初胎、千樹堆雪。

  偏偏又那樣天真,說話做事的時候,那一股嬌憨動人的姿態,更多了幾分可愛。

  「父親只會笑話人呢!」六娘子就被眾人看得不好意思,藏到了五娘子身後。

  眾人就又發一笑。

  「女兒們現在發身長大,太太不要小氣,也常常叫纖秀坊來家給她們裁些新衣。」大老爺就來了興致,隨意交代大太太,「我們楊家也就這幾個女兒,不要虧待了她們。」

  這三個女兒倒有兩個是正院的嫡女,還有一個,也是大太太素來喜愛的庶女。

  大太太又怎麼不肯。

  就笑,「老爺這樣說,倒是顯得我日常苛刻,不肯給她們做新衣了。」

  幾個人都笑,「娘若是苛刻,天下就沒有不苛刻的主母了。」

  大太太在錢財上也的確大方。

  自從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幾個姨娘搬到了小花園,二太太回了西北老家,這兩年來,楊家內部就再沒有出過什麼蛾子。

  兄弟姐妹彼此和睦,大太太面上又做得公充,就連大老爺,得了閒也都愛往正院跑,叫了兒女繞膝圍坐,享一享天倫之樂。

  卻是一掃幾年前的烏煙瘴氣,把日子過得越來越清明,越來越舒坦。

  連帶了大太太的身子骨,也一日好似一日,許久都沒有犯過哮喘。

  大家請過安,就又都進了東次間,大老爺和大太太在榻上歪著,五娘子、六娘子輪流說笑話逗樂,大老爺又叫七娘子背幾首詩來聽。

  天倫之樂,不言而喻。

  到了向晚時分,伴著轔轔車聲,九哥就進了正院。

  「爹、娘!」

  九哥今年也十三歲了。

  身量就較之七娘子抽高了好些,飯量更是大得像無底洞,連說話的聲音都嘶啞了起來。

  有個少年的樣子了。

  大老爺看著兒子一臉的寧洽莊重,心下就止不住的喜歡。

  卻故意板起臉,「你的那篇時文,張先生怎麼說?」

  今年春天,九哥也考了秀才的名分,他自從開蒙,就屢受名師教誨,平時相與的無不是飽學之士,一個秀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來。

  十三歲的小秀才,卻也是可以誇耀一番的了,當年大老爺中秀才時,亦不過十三歲。

  卻偏偏越是出息,大老爺就越怕他驕傲輕狂,對了九哥,總沒有好臉色,就是雞蛋裡都要挑出骨頭來。

  九哥新寫的時文,大老爺公務就算再繁忙,也是篇篇都看,看了還要挑出毛病,讓九哥改了再給張先生挑一遍。一篇時文就要這樣輪流改上三四次,才能令他滿意。

  幾個姐妹也都慣見大老爺訓子,就彼此使眼色,又對九哥做鬼臉,笑他的這篇文改了三次,大老爺看著像是還不滿意。

  九哥卻是一臉的莊重。

  「關隴有信到,張先生的父親去世,先生很傷心,正預備舉家奔喪,就沒有給我們上課。」

  全家人都吃了一驚。

  張先生老家在關隴一帶,他多年來孤身在外遊學,在江南扎根,也不過是近十多年的事。

  如今遇到父喪,舉家奔喪,也是理所應當。

  「那三娘子豈不是也要跟著動身?」大老爺不禁叮問了一句。

  九哥就點了點頭,「聽先生的意思,已是送信往江西命三姐夫丁憂,直接和三姐從江西回老家守制讀書。」

  張家二少爺很爭氣,昭明十一年就考上了進士,眼下在江西做了官。三娘子自然是隨到了任上。

  「江南這麼大的家業,也就丟在這不理了?」大太太關心的卻是別的事兒。「他們張家的田土可也不少啊。」

  像這樣在外安家立戶的人家,遇有喪事,往往不是舉家奔喪。

  張先生如果只是帶著大兒子回家奔喪,吩咐家人在江南閉門守孝,也還算合乎情理。畢竟張家的家業也不能算小。

  這一門都撤回老家去守制讀書,就讓人有點回不過味來了。

  大老爺和大太太對視了一眼,都覺得有些古怪。

  「唯亭這是……」大老爺若有所思。

  七娘子欲言又止,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老爺就問七娘子,「怎麼,你想到什麼了?」

  和兩三年前相比,他對七娘子說話的態度,已隨意多了。

  「女兒是想,」七娘子就猶豫著開了口,「張先生雖然沒有出仕,幾個兄弟,卻都或多或少和官道有所牽連。他們人在京城左近,或許,也是收到了什麼風聲……」

  這句話,就道破了大老爺的猜疑。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泛起了沉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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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慇勤

  到底是親戚家的事,大老爺和大太太也只能猜測,到底是怎麼回事,卻不好問出口。

  到了晚上,又趕著派人送了喪儀過去,全了親家的禮。

  張家連聲道謝,又托管家傳話,說是要閤家奔喪,在本家守孝三年,江南的產業,就由管家照料,到時候有什麼為難的事兒,勢必是要請親家多多看顧。

  大老爺現管著江南,放著張家是姻親,張家又怎麼會在江南遇到多少難事。

  也不過是白囑托一句罷了。

  大老爺就莊重應了下來。

  又問張先生打算何時上路,親自把張家一行人送到了十里亭方才回轉。

  果然進了十月,皇上又提拔了魯王,許他回京治病,又叫魯王把嫡長子帶進京中,讓皇上享一享天倫之樂。

  老爺子身子骨一康健,想的就不是調教繼承人,而是要均衡一下局勢了……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覺不齒。

  皇上就是這一點多疑的毛病,無論如何都改不掉。

  許家的回信也隨之到了。

  卻是沒有說起親事,只說起了商隊的事。

  歷來的盛世,都是有開疆闢土,有萬國來朝。

  皇上是再沒想到有生之年能開拓西域,高興之餘,卻也醞釀了兩三年,預備再開遠洋航路,下一次西洋,再現前朝永樂年間萬國來朝的盛況。

  萬國來朝,增添的是皇上的功績。

  但這遠洋商隊裡埋藏的,卻是驚天的利潤了。

  大秦上一次成規模地官方遠航,已經是百年前的事。

  就是百年前的那一次遠航,帶回來的就有稀罕的寶石、難得的西洋美人兒……

  念在平國公父子的功績,皇上前些日子已是露出讓許家訓練水師的意思,將來出航時,就由這一支水師保駕護航。

  這是有意往平國公府裡送銀子呢。

  雖然到時候出航的時候,掌事的按例肯定是內侍,不會有勳貴的份,但許家又得寵,又沾了差事的邊,私底下打點兩三艘大船,附官船南下,水師一路打點照應,是免不了的。

  南洋海上並不太平,海盜橫行,歷來商船出海,多的是船翻人亡,血本無歸。也因此,高門大戶很少涉足海上生意。

  但這一次有水師附航,又會特別照應,就大大地降低了風險。

  平國公府就是來問一問楊家,有沒有意思入一份股的。

  大老爺就袖了信來找大太太商議。

  倒也沒有特意迴避兒女們。

  管家,講求的就是言傳身教。

  對著潑天的富貴相邀,該怎麼衡量得失,如何分析裡頭的涵義,都是當家的主母、主人,應該學的功課。

  兒女們年紀也都大了,也該開始學習世情這一門最簡單,也最深奧的課程。

  「海商這種事,本來就是把全副身家攥在手裡走路。海航風險大,船翻人亡,很可能血本無歸。」大老爺就徐徐地向大太太分析這一單生意的風險,「海商就是這樣,賭性大,能平安回來,少說也是一本十利,有時候百利、千利乃至萬利,都不是沒有可能。」

  大太太聽得也很專心。

  朝廷多年沒有船隊下南洋,不論是大太太還是大老爺,都沒有做過海上生意。

  「本錢又大……別看許家最近才打了大勝仗,撈了不少油水,卻未必敢獨立吃下這一張單子。畢竟世家大族,什麼時候求的都是一個穩字,他們預備和我們秦家、孫家各佔二成五的股,到時候流水、給夥計分紅除外,純利多取一分。」

  渠道畢竟是許家提供的,只多取一分的利,不算苛刻。

  幾家人都是血親、姻親,關係親密,也都是太子身邊的近人,這一單生意,耗時必定也很久。

  就又把幾家人密密地捆綁在了一起。

  大太太就低頭盤算起來。

  半晌才問,「一股是多少銀子?」

  大老爺神色不變,「二十萬兩。」

  大太太還沒怎麼樣,幾個兒女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雖然當時民間海運逐漸興旺,白銀漸漸地賤了下來,但二十萬兩,依然是一般百姓不敢企及的數字。

  許家一規劃就是兩股半,那就是五十萬兩的支出……

  大太太卻還是面不改色。

  可見楊家的家底多厚了!

  七娘子心中也不禁讚歎楊家的富有。

  也難怪二太太是拼了命的想把幾個堂哥往大房塞。

  兩房分產早,大老爺那時候還不是江南總督,分給二房的家事,肯定是沒有這麼豐厚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是拼了命的互相使眼色,看著九哥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當時天下的權貴雖多,像楊家這樣且貴且富的,卻沒有多少。

  幾個女兒的陪嫁,卻又都有限,將來這敵國的財富,還不是都要留到九哥手上?

  九哥倒依舊是淡淡的,好像這天大的富貴,也動不了他的心。

  大老爺看在眼裡,倒是欣慰起來:大戶人家,取的就是子侄們的這份穩重。

  大太太沉吟盤算了許久,才喃喃問大老爺,「這一單生意,幾年能結算?」

  大老爺就笑,「少說也要三年,多則五年,都是說不清的事。」

  大太太就又沉思起來。

  大老爺趁機考九哥,「你看這單生意,做得做不得?」

  九哥沉思了片刻,有幾分不好意思,「縱使家財萬貫,睡不過三尺,食不過二兩。世家大族,以安分守己為要,咱們家人口又少,兒子倒覺得,家業再大,守不住,也是枉然……」

  大老爺和大太太的眼睛都是一亮。

  就連七娘子都對九哥刮目相看。

  五娘子、六娘子更是面露訝然。

  大老爺就難得地暢笑起來,拍著桌子稱讚大太太,「秀菲啊,你倒是把九哥教養得好!」

  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九哥這才微微一笑,還略帶了些羞澀。

  襯著昏暗的燭火,越發顯得他面若冠玉、目似晨星……

  不知不覺間,九哥也已經長成了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乘著大老爺高興,嬌憨地問大老爺,「爹,咱們雖不參大船隊的股份,可能不能也隨手買一艘小船,置辦些玩物兒過去,是賺是賠都不要緊,圖個開心就是了。」

  大老爺不免發笑,「買船做生意,這裡面是多少事,就因為你女兒家的幾句話,全家上下就要跑斷腿?」

  就連大太太都被七娘子逗樂了,「我們家小七倒是難得犯傻。」

  眾人就都笑,「是,我們家小七真難得犯傻 。」

  七娘子紅了臉,不依地跺了跺腳,一扭身,「不過想攢幾個私房錢……」

  大太太就慈愛地把七娘子攬到懷裡,「缺錢使了,就和娘說一聲,娘自然給你送來的。」

  轉頭就吩咐立冬,「回頭給——」掃了六娘子一眼,「三個姑娘送點錢去!我們楊家的女兒,手裡短了錢使怎麼行。」

  大老爺看著這母女和樂的景象,眼底一片溫存。

  就笑著問六娘子,「手裡的錢還夠使吧?」

  大太太不由就又掃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忙笑,「夠,我又沒有什麼花錢的地兒,錢匣子滿得都快合不上了,還惦記著和大雪商量,到寒山寺上香的時候,佈施一些積積德!」

  大老爺滿意地點點頭,又訓誡兒女們,「這錢財來得快,去得也易,唯有樂善好施、積德積福的人家,才能長久興旺,宅心仁厚四個字,是一定要掛在心頭,時時刻刻都不能忘的。今日我們楊家若仗勢欺人,明日失勢,身邊不知會有多少雙踩我們的腳……都知道了?」

  幾個兒女就又起身受教。

  吃過晚飯,兒女們各自回房,大太太當著大老爺的面把對牌遞給梁媽媽,讓她去小庫房找藥媽媽領錢。

  「也不要多給了,一個人送上五十兩,明日再叫纖秀坊、寶慶銀的人上門,給她們做顏色衣裳、打些時新的首飾。」

  也就是說,這五十兩隻是給女兒們得閒零花,買自個兒中意的胭脂水粉用。

  以蘇州的物價,五十兩銀子夠尋常人家寬寬裕裕地過上一年,拿來買水粉,也不知幾世才能買完。

  大老爺笑話大太太,「對女兒們倒是越來越大方。」

  大太太從前教女甚嚴,雖然手上大方,但也難得叫纖秀坊上門裁衣。

  倒是這幾年,手裡越發撒漫,三不五時就叫寶慶銀的師父打首飾、纖秀坊的繡娘裁衣裳……又是修小花園,又是講究日常的吃穿用度……

  大太太也歎息,「年輕的時候還好,現在老了老了,看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心裡真是不想委屈了她們,花一樣的年紀,沒的還要為了一點衣服首飾花心機。」

  就說起了李家的事。

  「上回去李太太家,十三娘打扮得玉娃娃一樣,幾個庶女身上卻還是那幾件顏色衣裳,回頭小七告訴我,才曉得去年都穿過了,今年改一改大,再穿。」大太太嘖嘖連聲,「李家也做了這麼多年的江蘇布政使,你看李太太對幾個庶女還這麼苛刻。我看著都覺得不忍心。」

  人就是這樣,一安穩下來,就容易老,一老,就容易心軟。

  大太太也是漸漸地露了老態,快五十歲的人了,鬢邊也多了幾絲白髮。

  就要比以前慈祥得多。

  大老爺看著大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兒子多,也有兒子多的不好,李家雖然連年也有些進項,但擋不住兒子都到了娶親的年紀。李太太也難。」

  大太太有些酸味,「只生一個,也沒有什麼不好,這家財就是再多,十幾個兒子一分,也就不顯眼了。」

  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大老爺倒是心中一動。

  「這許家的事。」他和大太太商議,「人家盛意拳拳,我們也不好貿然回絕,我看,股,還是要摻一份的。」

  如若不然,才把兩家結親的動議往後推,又回絕了許家的好心,許家難免會犯嘀咕。

  九哥畢竟小了,沒有看到這一層。

  大太太也點頭,「不過兩成五的股份,我們吃下來也吃力了些……」

  「我是想。」大老爺就徐徐道,「文清和我們來往也有多年了,人品如何,我們也看得清楚。你不是和我說過,李太太想把小七說給十一郎,後來小七被寫進你名下,又換了小六?」

  大太太神色一動。

  「不是說,十一郎在京城說了一門好親……」她難免有些躊躇。

  大老爺歎了一口氣,「說是說定了,可惜,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場時疫,也去了。」

  昭明二十一年,京城有一場小小的時疫,說來也巧,好幾個富貴人家的小姐,都在這一場時疫中去世,有好事者就編纂了「女兒疫」的名頭,廣為散播。

  「也是那一場時疫?」大太太很吃驚,「這麼說,倒是和達家三小姐一年去世的。」

  對這個達家三小姐,大太太始終是念念不忘。

  大老爺好笑,「什麼達家三小姐,權二奶奶才是。」

  又感慨,「說來也是,世事弄人幾個字,真是再對也不過。權公子醫術通神,連皇上當時,據說只有一口氣就要去了的,都能妙手回春,令聖上痊癒如常。哪裡想得到自己的未婚妻卻是耽誤了病情,再也救不回來了……」

  權仲白因在軍中效力,耽誤了達家三小姐的肺炎,致使三小姐纏綿成疾有了病根,後來在昭明二十一年又染了時疫,病情越重,當時權仲白人也就在京城,可惜卻是關在乾清宮中,兩耳不聞宮外事,一心侍候皇上的病情。

  後來皇上痊癒,這才匆匆忙忙為達家三小姐扶脈,三小姐卻已是積重難返,單憑藥石之力已無法回春,又是未嫁的女眷,不好行針灸之術,無奈之下,兩家匆匆成親,卻是神醫手段再高也無力回天,成親僅三日,三小姐就香消玉殞。
 這一段故事被好事者編成了鼓詞傳唱天下,楊家人也都是知道的。楊家雖然和權家走得不近,但大太太卻還是很欣賞權仲白的人品,聞言也歎息了一番,才沉吟,「說起來,孩子們都還小的時候,也是見過面的,小七還和我提過,說是十一郎對六娘子很有幾分另眼相看……」

  「這樣的生意,不是自家親戚,總不好貿然拉人入股,不然兩頭都不放心。」大老爺就沉吟著指點大太太,「你明日對李太太露一露口風,若是十一郎還沒有看中別的人家,我們就應了這門親事。十一郎這孩子穩重上進,配小六,足夠了。」

  大太太想了一回,才應下來,卻又面露難色。

  「當時推托的時候,說的是要等姐姐們都說了親,才輪得到小六……」

  眼下就放著個五娘子,都十五歲了,還沒有定親。

  大太太這是在婉轉地催問五娘子的親事。

  大老爺倒也沒有瞞著大太太的意思,「五娘子的親事也快了,三姐信上還說,皇上有意走通航路後年年來往貿易,鳳佳這孩子會隨內侍南下練兵,估計就是要把太湖的水兵廠重建起來,已備逐年補充兵源練兵之用。說起來,他要在蘇杭一帶盤桓上大半年呢。」

  這才委婉地推托了結親的意思,就把許鳳佳打發到了蘇杭一帶來,顯然許夫人是看透了楊家的顧慮:擔心許鳳佳性子不夠沉穩,不是佳婿。

  這一次,平國公世子與其說是來練兵,倒不如說是來讓大老爺大太太相女婿的。

  大太太就怔住了。

  半晌,才神色恍惚地喃喃,「三姐她,就這麼想和我們家結這門親……就這麼喜歡小五?」

  大老爺看了看大太太,似笑非笑,半天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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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春意

  第二天早起請過安,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下來陪她說話。

  七娘子善解人意,說話又婉轉動聽,這幾年來有什麼事情,大太太自覺不自覺,總是想找七娘子嘮嘮嗑,倒一倒心底的話。

  「你父親倒是動了想拉攏李家的心思。」她一長一短地把事情告訴了七娘子。「想著借我們和李家的親事,也把李家拉攏到這門生意裡……倒是真想提拔李文清的意思。」

  七娘子當然懂得大太太的話。

  區區一個布政使,要和秦家、許家這樣的人家攀關係,並非易事。

  大老爺這是存了提拔李大人的心思。

  話說回來,俗話說的好,「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大老爺的全套儀仗都在蘇州,這麼多年來,李文清與其說是江蘇布政使,倒不如說是總督小老婆。

  也難為他兢兢業業,把這個小老婆做得有滋有味,無時無刻不站在大老爺身後,做他最忠心的下屬。

  大老爺想要提拔這樣的能吏,這樣的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這和李家結親,當然就是在楊家現有的三個女兒中選了。

  五娘子出身尊貴,要配,也只能配李家的承嗣子大郎。這顯然是不可能了,大郎的孩子今年都會說話了。

  也就是六娘子和自己了。

  七娘子不期然就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香雪,幾個姐妹之間的議論。

  她一下就有些著慌起來。

  自己今年也十三歲了,在大秦,十三歲的女兒家,就有人上門說親了。

  只是現放著五娘子都及笄了還沒有說定人家,七娘子總覺得親事離自己還有一段距離。

  卻不想今日大太太的一句話,自己的親事,好像就要定下來了一樣……

  她就忍不住脫口而出,「可,可女兒不想……」

  大太太倒是吃了一驚。

  看七娘子滿臉暈紅,吃吃艾艾的樣子,一下還沒有明白過來。

  「不想什麼?」

  七娘子就吞吞吐吐,「李家家境複雜,庶母多、兄弟多……」

  情不自禁,是一臉的不情願。

  腦海中就不禁惦記起了桂含春。

  雖然對這個少年,七娘子並不怎麼熟悉。

  西北更是她永生永世也不想再回去的傷心地……
但真要在李十一郎和桂二郎之間選,她自然是更傾向於桂二郎。

  大太太這才明白過來。

  不由縱聲大笑。

  「倒是忘了告訴你!」

  這才原原本本地把李太太換了提親對象的事,告訴給七娘子。

  七娘子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不免又不齒李太太的勢利眼。「李太太這個人,真沒意思。」

  大太太倒覺得找到了知己,拍了拍大腿,「可不是?行事是一點大家大族的氣象都沒有。」

  大戶人家,私底下鬥得再熱鬧,對外這一諾千金的面子,也要維護好。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是再不能出爾反爾的。

  和七娘子說話就是這樣好,每句話,都好像說到了大太太的心坎裡。

  大太太也就越來越樂意和七娘子說話。

  「我想著。」和七娘子商議起來,倒要比和大老爺商議時話更多。「你六姐是姨娘所出,這七姨娘呢,出身又低賤。」

  七姨娘是舞姬出身,仔細說起來,是要比良家妾的出身更低一等。

  「能得李十一郎為婿,不能說是委屈了她。正經江蘇布政使的嫡子,舅舅歐陽郎中這幾年又漸漸地起來了,有仕途興旺的意思,自己也爭氣,小小年紀就考上了舉人,將來母族帶挈一把,倒是比大郎、三郎更有出息,也未可知。」

  大太太這話倒也在理。

  七娘子想到六娘子議論十一郎的那些話,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大太太就高興起來。

  「按理說,都是偏房庶女,我不能偏心,不過小六從小就乖巧聽話,從來沒有給我惹過麻煩,連你三姐、四姐,都有五萬兩銀子的嫁妝——還是嫁到那樣的人家。我想著,到時候就多給小六三萬兩銀子的嫁妝,八萬兩銀子的妝奩——李家大奶奶、二奶奶的嫁妝加起來,都沒有那麼多!她到李家,也受不了多少氣。沒幾年李十一郎考上進士,外放做官了,家裡的那筆爛帳,又和他們小夫妻有什麼關係?」

  大太太描繪的這幅藍圖,的確很吸引人。

  七娘子也覺得,這麼一說,李十一郎倒是個不可多得的佳婿了。

  「只是,大姐出嫁的時候……」她輕聲提醒大太太。

  沁涼的聲線,就好像石上清泉。

  九月裡未褪的燥熱,在這樣的聲音下,都減了三分。

  「你大姐出嫁的時候,我倒是想多給來著。」大太太歎了口氣,「夫家就是那點家當,再多給,倒不像話了……他們現在經營生發得也好,你大姐的性子我們都知道,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初娘子的確是沒對三娘子、四娘子的嫁妝說上一句話。

  說起來,昭明二十一年那場科舉,雖然沒有封錦的名字,但大姑爺倒是順利中了進士,雖在三甲,但運動了一番,又有大老爺的面子照拂,最終就由秦家出面,為他運作了莆田縣丞。

  恐怕這個官位,就要比初娘子該多得的那分嫁妝更值錢了。

  對李家來說,錢可以賺,但官位,卻是沒地兒買的。

  七娘子也就是提一句初娘子,叫大太太別忘了這個已出嫁的女兒。

  見大太太說得在理,也就不再堅持。

  「母親思慮得到底是比小七周詳。」還笑著奉承了大太太幾句。

  大太太也笑,「這海商的事,不急於一時,我想著,你許家表哥橫豎今年是要在蘇州過年的,到時候把你五姐的親事一定,就和李家透出結親的意思,到了明年這個時候訂了親,也入了股……事兒辦得妥妥的,就可以說你的親事了!」

  七娘子心臟都要為之一頓。

  許鳳佳要來蘇州?

  來做什麼!

  大太太卻沒有在意她的驚容。

  本來,像七娘子這樣的小女兒家,說到親事,哪一個不是又驚又喜又羞。

  她就自顧自地絮絮叨叨,「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人家上門提親,除了桂家,還有好幾戶親朋好友都看著你是個好的。你放心,到時候娘一定為你說一門上好的親事……」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

  按照大秦的規矩,她不得不起身作勢迴避,「娘打趣小七,小七不說了!」

  大太太就拊掌大笑,看七娘子回身逃出了東稍間。

  就和立冬感慨,「任她再大人樣,說到這親事,還是和尋常小女兒一般!」

  立冬就笑著應和了大太太幾句。

  臉上卻分明也透露出了心事。

  大太太看了,越發好笑:今年臘月,按例是要放一批丫頭出去配人了。

  「分明是秋天,怎麼覺得家裡倒有一股春意襲人!」她又笑著打趣起了立冬。

  立冬也一下羞紅了臉,頓足跑出了東稍間。

  東稍間裡就傳來了大太太暢快的笑聲。#

  七娘子才從正院繞進了百芳園,迎頭就撞上叔霞。

  「十二姨娘哪裡去。」她索性頓住腳,笑盈盈地問候叔霞。

  叔霞也忙堆出了一臉的笑,「七娘子。」

  兩邊對行了禮,手拉手站在路邊說話。

  這幾年來,叔霞在大太太手下幫著打點家務,倒是越發有了管家姨娘的精明。

  兩廂都在正院出出入入,自然而然,叔霞也就和七娘子熟稔了起來。

  說起來,叔霞也不過比七娘子大了五六歲而已,與初娘子的年紀正相當。若是不論身份,兩邊處起來,倒像是姐妹。

  「最近正在翻修余容苑那一側。」叔霞就和七娘子拉家常。「太太說,叫把靠西翼小門外頭的垂陽齋收拾出來,預備著待客用呢。」

  大太太這幾年來,在府裡興了不少的事。

  翻修余容苑所在的東翼,簡直就是有錢沒地兒花了:在七娘子看來,余容苑是毫無翻修的必要。

  不過既然是大太太的意思,她也不好多說什麼。

  反正楊家家底厚,再怎麼花,也傷不了元氣。

  「垂陽齋?娘怎麼又想到了那地兒。」七娘子不免訝異。

  垂陽齋本來也是待客用的院子,只是院子裡的兩株垂柳多年來一直半死不活,並不賞心悅目,大老爺嫌不好看,漸漸的也就閒置了。

  這下忽然要收拾出來。

  是準備款待許鳳佳吧……

  「七娘子不知道,就前兩年起,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兩株垂柳就又長好了,都說是府裡的地氣旺盛了起來。」叔霞眉眼間倒有幾絲喜氣。

  古人是最信這些神神怪怪、吉凶預兆的。

  府裡的樹木長勢旺盛,草木潤澤,就說明府中主人氣運正旺。

  七娘子就沉眸隨意附和了幾句。

  叔霞倒是沒看出七娘子的心事。

  又說了幾句話,就神秘兮兮和七娘子透露了內幕消息,「聽說是要款待表少爺……就是平國公世子許少爺!」

  提到許鳳佳,叔霞眉宇間就帶上了一絲曖昧,一絲打趣,笑吟吟地看著七娘子,好像兩個人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秘密。

  七娘子就想到了許鳳佳的左手刀法。

  一時之間,真是心浮氣躁。

  隨意應酬了叔霞幾句,也就分了手,「還要回去做師父佈置下來的功課……」

  這幾年來,女兒們文化課是不上了,下午的繡花課,卻是一直都沒有落下。

  就是最荒疏的七娘子,繡出的花兒,也都有模有樣了。

  兩人就在園門附近分了手。

  七娘子就從浣紗塢前的小竹橋過了溪,順著細細碎碎的青石小徑,經過改名答春風的輕紅閣,又轉了幾個彎,繞過月來館,和谷雨說了幾句話,這才轉過屏風也似的太湖石,左右拐了幾道太湖石屏障,眼前就是一亮:玉雨軒到了。

  當時選玉雨軒,就是貪圖它的幽靜。院落外頭,又種了二十多株梨樹,也算是個小小的林子了。

  園子裡四個角落,東北角是長青樓,那是姨娘住的地方,女兒家住,嫌素了。西南角是萬花流落的池子,西北角的七里香又是三娘子、四娘子的住處。

  也就是東南角的玉雨軒,又幽靜,又靠近浣紗塢、月來館,曲曲折折走上幾步,就有了人氣。東南角上還有個小門可以拐到衣錦坊裡,平時下人出出入入,也方便。

  這是個一進的小院落,不過是當院三間的堂屋,小小巧巧,一排倒座南房住了幾個丫鬟並媽媽,再有個兩進的東廂房,就沒有別的建築了。

  五娘子來了幾次,就嫌小,「別的都好,我當時也想選來著,就是太小,東西都不夠放。」

  七娘子只是笑,「要是色色都齊全,也輪不到我不是?五姐早就捷足先登了。」

  五娘子就作勢要撕七娘子的嘴。

  又罰她,「去曹嫂子那裡賒一席上好的席面來,請我和六妹吃酒!」

  自從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姨娘們搬走,七娘子和九哥進了百芳園,幾姐弟就像是《金玉兒女傳》裡的少爺小姐一樣,時常互相做東,雖不曾吟詩作賦,卻也是打得雙陸、蕩得鞦韆,人雖少了些,但勝在彼此和睦。

  進了園子,大太太的管教不那麼嚴格了,五娘子也經常在玉雨軒歇下,一併七娘子到了冬日,也常常到小香雪賞梅……這幾年來,七娘子著實是很過了些舒心的日子。

  才轉過太湖石屏障,就看到幾個丫鬟在梨林裡來回穿梭,手裡都捧了各色器皿,裝了滿滿的白梨。

  七娘子眼睛頓時一亮。

  「不是說過上半個月再采?」她就加快了腳步,高聲問。

  立夏正好挽著一籃子大白梨出了林子,聽七娘子的說話,就笑,「已是有梨子掉下來了,中元嘴饞,洗了洗也就生吃,說是脆甜脆甜的,再不採,怕反倒軟了。」

  七娘子就忙張羅,「也不要都采光了,娘牙口不好,愛吃軟梨子。一棵留幾個,半個月後再采。」

  白露笑盈盈地在林間應了是。

  七娘子倒有些坐不住,進屋解了裙子,就要往外跑,「我也採幾個玩玩!」

  就和丫鬟們一起採了半日的梨子,得了幾大筐又甜又脆的大白梨。

  「今年梨子倒是盛產,看來這梨樹也分荒年、盛年。」七娘子一邊吃飯一邊還和立夏議論,「吃過飯你挑出上好的,給各處都送一送,九哥愛吃大白梨,多送些過去,我們自己就留夠十多斤,足夠吃的了。」

  吃過午飯,睡了覺起來,就看到屋內多了個粉彩小盅。

  立夏一邊打水給七娘子洗臉,一邊交代,「奴婢送了大白梨到小香雪,正趕上六娘子午睡起來,是她給的,說是她精心淘的胭脂膏,自己也就得了半盅,一併都送給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一動,「哦?」

  「六娘子還說,謝謝七娘子體貼她。」立夏的聲音漸漸地輕了起來。「知道七姨娘這幾個月病了,用錢的地兒多……」

  七娘子笑了笑,「姐妹之間,客氣什麼。」

  立夏就輕快地附和,「奴婢也是這麼回六娘子的,姐妹之間,就該互相扶持,相機多說幾句話的事,算不上人情……」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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