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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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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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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8:22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1.1

    在安加索森林的兩支施工隊漸漸開始和對方交談時,紅桉縣和鹿角鎮的狀況也在改變。

    攤位上的食物換了新品種。

    擺放在攤位上的不僅有牛奶、麵包、烤肉和白瓜,每一天還會附加一些新的食品。昨天小盒子裡裝著一排潔白的蛋,個頭比雞蛋大上兩圈;今天他們就把處理好的肥美魚肉拍上案板,魚皮的色澤新鮮誘人,橫切麵上的魚肉有著粉嫩的肌理。矮個子將砧板連同上面的魚一起舉起展示,他的手和身體這麼短,就和小孩子抱魚的效果一樣,讓那條魚顯得格外巨大。

    不少人都對此垂涎三尺,自從森林被封閉,順流而下的魚兒也留在了過去。埃瑞安東南角臨著海,但十幾公里外的海岸陡峭凶險,漁船扔下去會在暗礁上拍成碎片,最有水性的人也不敢說自己次次能安然上來,更別說礁石附近住的海雕還對所有競爭對手相當不友好了。在過去,大海從不是這附近獲取魚肉的固定場所。

    安加索森林裡曾有一片湖泊,有一片能打魚、摸鳥蛋、摘野菜水草的濕地。一條河流流經森林,在枯水期也流水淙淙。每年夏末秋初,一種紅斑鱒魚會趁著河流的豐水期逆流而上,它們跳躍出海面,跳上在漲潮時顯得沒那麼高不可攀的瀑布,一路游回出生地產卵。這對沿途的棕熊和人類來說,都是一年一度的盛宴。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濕地已與其他廢墟融為一體,現在是開宴的季節,但河流與安加索森林一起灰飛煙滅。魔導炮和枯萎詛咒的交替洗禮徹底毀掉了那條倖存過無數乾旱年份的河流,沿途準備冬眠的熊註定要挨餓,如果它們還沒有死於戰火。紅斑鱒魚找不到洄游的道路,帶著滿腹魚卵的成魚無從歸去,遠方河流中長成型的魚苗無從歸來。至少最近,至少這片地區,這種養活了諸多生靈的美味魚種銷聲匿跡。

    也只有異種的神奇攤位上,還能看到這種東西。

    人們以頑強的不信任感控制了自己上前交換的步子,到了第二天,魚便不出現了,不少人發出了惋惜的嘆氣。每天增加的食物都不盡相同,不定期重複一輪,這種“限定販賣”的感覺越發讓人心癢難耐。等下次好不容易再輪到魚肉,掙扎的表情出現在一大片人的臉上。和大減價時一樣,感覺不買就虧了。

    可是異種的攤位不收人類的貨幣。

    他們只收一種被稱作“矮錢”的玩意,全是他們在士兵勞動結算時自己發出去的。居民們從一些士兵手中借來看過,這種金屬貨幣只有指甲蓋大小,每一個都有著繁複的凹凸紋路,像個奇特的工藝品,根本沒法仿造。忍不住想要進行交易的人又被“無法用金錢購買”這事擋了一擋,他們願意付錢了,卻還不太敢或不太情願參與異種的工作,和異種一起勞動。

    這周過去時,參與異種勞動的士兵依舊毫發無損。本身就幹著賣力氣活計的人遠遠看著他們搬東西,不免覺得自己也能勝任。這時攤位上的食物又更新了一次,之前還是最基礎的食物和食材,之後,有個胖胖的廚娘卷著袖子來到了攤位上。

    紅桉縣的人作證,那廚娘是從外面大搖大擺地走進攤位裡的。她穿著廚師常穿的袍子,系著圍裙,戴著袖套,頭上還有頂主婦們烹飪時戴的頭巾——這種頭巾帽能把頭髮全部包進去,避免發絲掉進菜裡。這位廚娘胖乎乎的,面善得像你從未搭過話的鄰居,因此當她一路說著“借過”穿越圍觀的人群,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靠近,更別提為她的經過做出什麼過激反應。她靠近異種的攤位時,還有人好心地想叫住她來著。

    廚娘在人們吃驚的目光中矮身鑽進攤位裡面,和那兒的異種們打招呼。人群在吃驚中嗡嗡出聲,“這也太像人了!”他們抱怨,“一點都看不出來!裝得像個真廚子似的!”

    可她還真是個廚師。

    廚娘在旁邊的水盆裡洗了一把手,她擦掉手上的水珠,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泰然自若地開始做菜。

    烹飪可以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只要廚子手藝夠好。

    她的手指胖得像麵團,用起刀來卻一點不含糊。刷刷兩刀便去掉了蔬菜上不可食用的部分,接著橫切,縱切,利落地一抹,下鍋,用時不過一兩秒。她在羅列著各式廚具的長條案板間輕盈地來回,動一動鍋子,撥一下火,攪一攪湯,像只時不時落下的蝴蝶——在她開始烹飪前,你絕對沒法想象自己會把蝴蝶與一個兩百斤的中年婦女掛鉤。

    火舌舔舐著鐵鍋底部,食材在其中跳躍,發出誘人的聲響,油脂從肉塊中溢出,在青翠的葉片上染開。土豆和蘿蔔只用切成大小適當的幾塊,調味香料則要細切,菜刀扣在案板上的聲音連成一片,那不知名的深色塊莖便像變魔術似的成了薄如蟬翼的小片,在廚娘收刀完工後才解體分離,變成一種琥珀色的薄片。她將香料均勻地灑在好幾個同時開工的鍋子裡,將巨大的鐵鍋向上一顛,其中的食材和湯汁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穩穩地重新落回鍋中。

    有人忘乎所以地拍了一下手,其他人雖然還沒忘形到這種地步,但也在專心致志地觀賞,忘了對這個向異種鼓掌的人投去異樣目光。有人在下面提醒哪邊眼看要燒過頭,比廚師本人還著急;也有人對自己的廚藝頗有自信,指手畫腳說哪個步驟不對,失了點火候。兩種人都在廚娘行雲流水的後續動作中閉上了嘴。旁邊平底鍋裡的蛋液吱吱卷起一角,她在顛鍋的間隙隨手一翻,將煎蛋翻進旁邊的盤子裡。她好似背後長了眼睛,從不錯過一點時機。

    湯鍋開始咕嚕嚕冒泡,奶油融化的香甜與其他菜的香味融為一體,令人食指大動。色香俱全的菜肴被裝進足以讓數人進餐的大盤大碗當中,在位高權重或家財豐厚之人眼中大概難登大雅之堂,但在場的平民只覺得量多實惠,美味加倍。他們直勾勾地看著廚娘最後將薄荷葉裝點到一道湯上,熱氣騰騰的大碗飄香百里,讓因為廚藝展示增加的圍觀者,又增長到了一個新的程度。

    “有人要來一碗嗎?”廚娘親切地招呼著,用大勺敲了敲鍋子,這種代表午餐完工的叮噹聲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會讓這一帶居民條件反射地咽口水。廚娘吹了吹餐具上空飄起的白氣,說:“這個可要趁熱吃呀!我可不忍心看它冷掉。”

    她半點沒說空話。圍觀者們還在進行著常規的掙扎,等食物涼到能入口,廚娘居然開始自己吃了。她給自己盛了一碗湯,吹一吹,滋溜吸了一大口,臉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那只是個開始,圍觀者驚恐地發現,異種們全都拿起了餐具。

    兩個矮個子歡呼雀躍地拿起盤子,他們從精美的擺盤中大喇喇挖下一大塊,讓不少圍觀者大皺眉頭。紅桉縣的居民們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上前,幾人份的食物越來越少,而排在最後的那個女人,她的胃口一點也不跟她苗條的身材掛鉤。她拿了一隻很巨大的碗,用的勺子簡直是鏟子,她挖菜時許多人露出了牙痛的神情,仿佛那隻勺子在掏他們的口袋。等披著女人皮的吞噬者從桌邊離開,一桌的美味只剩下沒多少了。

    “有人要嗎?”廚娘又問了一次。

    限定商品的特殊效應再一次籠罩在所有人身上,人們臉上的掙扎幾乎可以實體化。但就在廚娘問完話的半分鐘後,她迅速地點了點頭,於是一個矮子忙不迭把所有菜色分類裝好,端進了後頭的小屋。

    等等,不是應該擺出來引誘我們的嗎?四處響起了哀嘆聲,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讓居民們簡直要生起氣來。故事裡的惡魔,難道不是應該做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免費分發引人墮落的嗎?這是來擺攤交易,還是來吃給我們看的啊!

    一旁的塔砂看著所有人失望的臉,稍微能感覺到一點各種影視作品裡廚藝動人心的可信度。

    廚藝表演進行到第二天,一個忍無可忍的獵戶來到了攤位前。

    把這全歸結為美食的誘惑未免太過片面,中華○當家的世界裡才會發生那種戲劇化的劇情吧。每日飄揚的香氣只是助攻之一,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位獵戶很窮,他已經快要沒米下鍋了。

    安加索的森林的封閉給獵戶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樵夫還能在在附近砍樹救急,獵人又不能去周圍打老鼠度日。他們無非是拿著不算多的補貼,盼望在坐吃山空前森林能重新開放。後來禁令解除了,森林沒有了。

    老獵人亨特正值壯年,光棍一條,有著單身好獵人的通病,覺得自己隨時能打到獵物,平日裡大可以大手大腳,及時行樂。他沒有一點儲蓄,正準備冬天前大幹一場呢,遇到這種事,日子一天比一天難挨。他給人當幫工,賺的錢入不敷出,自從北方封鎖和天地枯萎的消息傳開來,糧食的價格越來越高。

    亨特已經很久沒暢快吃一頓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餐,錢都花到了吃飯上。這一天他剛下工,錢包癟肚子更癟,被香味一路勾到中心廣場,在異種的攤位前停步。他看著心滿意足分食美餐的異種,只覺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憑什麼他們天天吃得嘴角流油老子就要餓肚子?吃他娘的!要死也當個飽死鬼!

    獵人亨特是第一個缺口。

    被隔離的埃瑞安東南角,人們的存糧不足以過冬。現在還是初秋,按理說糧食還沒告罄——但這是把所有人看做一個整體的結果。你跟馬雲的財產平均一下還是個千萬富翁呢,事情可不能取平均值來算。周邊的村民為田地枯萎恐慌,拒絕將存糧再賣給小鎮和縣城的人。相對富裕的鄉紳和大商人迅速地屯夠了糧食,開始抬高物價,琢磨著能不能趁機賺一大筆。哈利特上尉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告訴抱怨的人,買不起糧食可以去和好鄰居交換啊,軍隊都在吃他們的飯呢。

    獵人亨特是第一個快撐不下去的人,卻不是唯一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

    仿佛破洞的水壩,在第一個平民加入之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勞動換食物的隊列。依然心有顧慮的人這次也沒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譴責其他人與異種妥協,他們需要給自己留下後路,以免今後自己也加入這些人當中時,被過去說過的話打臉。

    被隔離在東南角的人類聚集點,並沒有形成一個能自給自足的完善體系。

    小手工業者的生產線出現了問題,一些原料斷絕,另一些空有產品卻無從賣出。北邊的行商不會再來了,村莊、小鎮和縣城則無力消化完這些產品。一方面沒人想要買他們的手藝,一方面他們不能降價,否則更沒有能用來買高價糧食的錢。物價每天都在飛漲,在這種情況下,人類的貨幣變得越來越不值錢,異種所用的矮錢卻成了穩定的保障,有價無市。

    很快,中心廣場的攤位前被堵得水泄不通。開始有人發現了新問題:森林中的網格有定數,同時能工作的人數有限制,工具並非無窮盡,因此工作崗位也是有限的。這發現讓求職場面變得空前火爆,前些日子觀望的人驚愕地意識到,工作崗位馬上將變得供不應求。

    這時候,廚娘在工作結束後摘掉了帽子。

    人群一片嘩然,所有人瞪著帽子下露出的耳朵,它們和人耳長在同一個位置上,卻尖得怎麼看都不屬於人類。

    “惡魔!”有人駭得喊了出來。

    “是精靈。”廚娘心平氣和地解釋道,甚至露出了笑容,“確切地說是半-半精靈,我外祖父才是森精靈。”

    要理解這概念對住在埃瑞安邊陲的居民來說太難了。過去他們雖然嘴上叫著異種,但心裡下意識覺得這些人只是掛著個異種名頭,其實就是普通人類。現在尖耳朵戳到了眼前,這特徵可比矮個子鮮明得多。排隊的人一哄而散,甚至造成了踐踏事件,若非有軍隊維持秩序,場面會變得更加難看。

    “她搞砸了。”維克多說,“你搞砸了,是你告訴她不用法術隱藏也沒關係。”

    “的確沒關係。”塔砂回答。

    “是嗎?看看那些會被混血森精靈嚇跑的傻瓜,看起來你幾周的工作都泡了湯啊。”維克多譏笑道,看著那些人罵罵咧咧地逃離。

    “會回來的。”塔砂平靜地說,“很快。”

    很快,非常快。

    到了第二天,有一半的人重新排起了隊伍,其中一些昨日結伴宣稱再也不來的人面面相覷,笑容尷尬。的確有很多人在昨晚的酒館中高談闊論了埃瑞安的苦難,人類的尊嚴,異種該死云云,但他們回家後也不免要想,倘若我不去,糧食沒了之後怎麼辦?那時候要是其他人都已經妥協,我不是沒有位置,只能餓死了嗎?他們又想,倘若別人不去,明天我不就領先了?說不定作為僅剩的願意交易的人,我還能得到一個好價錢……

    於是,小屋前依然門庭若市。

    “在無從選擇時的確會這樣,但我還是不覺得‘沒關係’。”維克多說,“你已經看到現在的人類有多排外,只要宣稱我們不是異種,那只是誤會,再把他們的領導者變成傀儡,事情會變得非常簡單。你最近一直在選擇最吃力不討好的解決之道。”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塔砂說。

    她知道維克多在說什麼,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用魔力轉化食物,雇傭人類清理森林,這雖然加快了恢復森林的速度,但在魔力上消耗不小。光以地下城生存的角度看,關照這些人類也好,搞出擺攤這回事也好,其實是件不划算的事情。

    可是,塔砂的目的從來不是生存而已。

    她說:“我倒覺得還不太夠啊。”

    接下來維克多知道了那個“不太夠”是什麼意思。

    求職的隊伍僅僅過了一周不到便恢復了之前的規模,大多數能出力氣的青壯年都來到了安加索森林的清理現場。已經有不少並不擅長體力活的人也報了名,但如今人員過剩,買方市場,體弱的匠人、孤苦無依的女人和孩子被輕易刷了下去。此時,新的告示拯救了這些快要過不下去的人。

    公告的大致意思是,明天開始將有異族來市場進行邊境貿易,以矮錢為貨幣交易。附表還有矮錢定價建議。

    近來快要癱瘓的集市精神一振,那些不能或不想用勞動換食物的人全都振奮起來了。縣長、鎮長之類的人物從異族對他們貨幣體系的推廣中聞到了不一般的味道,然而就算看到了對方長期盤踞的野心,他們又能做什麼呢?他們沒辦法控制住這裡的物價,威信越來越低,混亂之地誰有兵誰當權,何況當兵的還和有糧的勾搭上了。他們只能埋頭幹著公務員的活兒,看著民眾趨之若鶩。

    地下城的第一支商隊,或者直白地說,撒錢購物小隊,在第二天的早上來到了集市。他們受到了商家的夾道歡迎,每個商人拼命吆喝,盡力讓這些拿著硬通貨的客人到自己的攤位上來。在塔砂要求下來到這裡的地下城居民被這等熱情嚇了一跳,他們此前沒來過地上,只聽說過親友提及的冷遇,還以為自己也要過個幾周才會打破堅冰呢。

    對此行抱著最不樂觀態度的亞馬遜人也硬著頭皮看起了商品,最後每個人都在熱烈的氣氛中買了一堆東西,反正第一次購物的花費有地下城之主報銷。矮錢是矮人的貨幣,工坊中可製造的物品之一,在亞馬遜人遷入地下城後不久,塔砂就開始有意識地在地下城中推廣這種貨幣。如今地下的物價已經基本穩定,是時候讓它擴散到地上來了。

    第一次購物結束得很快,圓滿成功,這消息在更多手藝人和商人中傳開。到了第二天,集市上的眾人準備了他們所認為的最能獲得異族青睞的商品,翹首以盼著鄰居的到來。

    購物小隊沒有限定人選,報名就能上去。於是新一批地下城居民來到地上,被群狼看肉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怵,匠矮人都要慌了。流浪者營地的居民哪裡見過這麼多人類笑臉相迎?有亞馬遜人懷疑這是個包藏禍心的陷阱,人類怎麼會這麼友善呢?矮個子們在商人們殷切的注視下圍成一團討論,覺得這些人和他們印象中的人類長得不太一樣。

    “我記得他們都是這個樣子的。”匠矮人拉扯著臉做出一個凶惡的表情。

    流浪者營地的成員避世而居,他們見到的人類無非是前來剿滅異端的士兵,長得窮凶極惡張牙舞爪,又凶又可怕——不然你指望戰場上的軍人對敵人露出什麼表情呢?匠矮人們抬頭望周圍看,對比著記憶中的臉,推測這些人類不是有兩張面孔,便是有兩種類型,就像公蚊子吃草而母蚊子咬人——哎,這話最好別給亞馬遜人聽到,他們要是以為自己被諷刺了,多半要揍你的。

    “也可能這才是普通人類?”最樂觀的人琢磨,“很凶的是變種。”

    無論如何,交易開始進行,並且逐漸變成常例。

    人類製作的衣物勝過麻布和獸皮製造的衣衫,一些聰明的裁縫招呼客人定制衣物,這些靈巧而有經驗的衣帽匠能製作出特別短小的衣褲,也能按照要求縫製亞馬遜人的民族服飾。一位手特別巧的女裁縫甚至還獲得了亞馬遜人的友誼——畢竟你不能在討論衣服樣式細節時保持緘默,而亞馬遜人依舊對外族的柔弱女性相當寬容。

    一種玻璃板和彩色紙屑組合成的圓筒狀玩具(在塔砂看來和萬花筒很相似)大受歡迎,在玩樂方面躲躲藏藏的異族遠不如城鎮中安然居住的人類。亞馬遜的小孩子很喜歡這種玩具,匠矮人則大多數富有童心,他們買來各式各樣的玩具,拆解後製造更好的,這讓工坊能製作的物品列表中又多了一長串兒童玩具。

    當塔砂不再限制到地面上的人數,越來越多的地下城居民來到地上。摩擦時常發生,但從未發生流血事件。

    事情能進行得如此順利,也該感謝運氣不錯。之前和亞馬遜人血戰潰敗的軍隊不是本鄉人,他們的死傷不會讓當地居民太同仇敵愾。那支帶著魔導炮的軍隊被塔砂宰掉了指揮官,潰散的殘兵大部分被編入了北邊那位中校的隊伍,只有沒多少人在哈利特上尉的軍隊裡,現在東南角殘存的軍隊與亞馬遜人之間沒有太嚴重的血仇。此外,亞馬遜人特殊的文化讓他們尊重戰鬥與敵手,乃至以戰死為榮。他們會為被俘虜的同族追凶萬里,卻很少會為戰死的親友復仇。

    當異族在人類坊間穿行,當人類擁簇著異族的攤位,而各個種族的施工隊在工作中不可避免地彼此合作時,要劃清界限變得越來越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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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8:36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1.1

    “狗日的天氣。”

    哨兵沃倫往地上啐了一口,劣質煙讓他嘴裡一股怪味。但要是不抽上一點,他可沒法在這種破天氣裡提起勁兒來。

    開始下雪了。

    幾天前早晨的厚厚一層寒霜宣告了秋去冬來,氣溫一天低過一天,到了今日,落下的雨水終於凝結成了雪。元旦前後落雪是件吉利的事情,然而前提是雪在屋外你人在裡面。往年,這根本不是個問題,最吝嗇的雇主也會在新年夜到來前給雇工們放假,否則明年運氣會變壞——關於運氣的傳說最能打動各個階層的所有人,事情向來如此。

    但當兵的不一樣。

    自從衛國戰爭以來,不,可能從埃瑞安建國開始,軍人就同時享有更高的地位和更高的風險。而當面對的敵人跟異種掛鉤,別說讓你在本該放假的日子執勤,就是讓你去跳火山口,你也別想有任何怨言。沃倫就是今天的倒霉鬼,他輪值到了新年夜的一班,今晚都別想回去了。

    位於瑞貝湖以北不到一百公里,曾經是通往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唯一要道上,這條新建的防線已經挺立了幾個月之久,將近半年了吧。這兒晝夜駐守的邊防軍開始有一支中隊,後來削減成小隊,再到現在的六個人,沃倫懷疑六個人對上異種能頂個屁用,發個信號彈嗎?可是上頭要他們繼續監視,他們就得繼續站崗,士兵不問問題,士兵只服從命令。

    “別急著抱怨,還沒輪到我們呢。”另一個倒霉哨兵丹尼斯說。

    六個人分了兩班,目前站崗的還是另外一組的人,沃倫和丹尼斯現在還能溜到避風處抽上一支煙。他們躲在哨所後面,聽著周圍的風呼呼地吹,雪片在風中跌跌撞撞、翻騰不斷,啪地糊到被風吹到的任何地方。一想到待會兒要站在哨卡那兒任由雪片糊臉,沃倫的肩膀都垮了下來。

    “狗#日的上頭。”沃倫抱怨,後兩個字被咬在叼煙的嘴裡,聽上去模糊不清。他又吸了一口嗆人的煙卷,眯著眼睛看向遠方,防線的那一頭一樣籠罩在風雪之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他從腰間拿出裝著熱姜酒的酒囊,往自己嘴裡抿了一小口,沒忍住,又開始抱怨。

    “這活兒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他說,“我是說,我們把小半年都扔這兒,開始挖挖溝造造路障,還有人對來的人射了幾箭,再那以後就沒了?一個秋天根本沒來過人,連鳥都不見一隻,他們講咱們的人轟了整片森林,還斷了商路,那我們還在防什麼?我聽人說,南邊那些個城鎮本來就是建來防荒原和林子裡的異種的,物資要靠我們這邊運過去。那都關小半年了啊!我看那邊要死早死光……你怎麼了?”

    沃倫停下來,注意到同伴一直神遊天外,手上的煙良久沒吸一口,幾乎掉到地上。

    “南面有個縣城吶。”丹尼斯低聲說,“那可是好多人啊……”

    沃倫聳了聳肩,說:“打仗嘛。”

    士兵不問問題,但士兵長了腦子和耳朵。更早的時候他們就聽說這回要對付森林裡的異種,再然後逃竄回來的人描述了樹木如何長出腳,披著女人外皮的怪物怎麼大殺四方。那些逃回來的士兵嚇破了膽子,但他們終究還算幸運兒。不幸跑向南邊的殘兵被收攏進之後一次行動的隊伍裡,遭遇了更可怕的敵人,最終留在了東南角。

    上頭說那是個會操縱瘟疫的亡靈法師,任何一個東南角的人都可能是潛在感染者,放他們通過防線等於引狼入室。早些時候討論這事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也就過了小半年,士兵們才能在私下說上幾句。

    現在沒有需要表忠心的外人在,沃倫不必說什麼“要為了那些妄死者勇猛精進抗擊異種”的場面話。他只是了然地瞥了魂不守舍的同伴一眼,說:“那裡有你認識的人?”

    “我有個遠房表哥在那裡。”丹尼斯猶豫了一下,承認道,“他前年剛剛結婚,前段時間還寫信來說他老婆懷孕了……算算時間上個月小孩應該出生了。”

    “……”

    “他小時候挺照顧我,我以前就是個傻逼,虧得他照顧我。”丹尼斯說,沒滋沒味地又抽了一口,“他老婆人蠻好,老讓我想起老媽,我老媽死了十多年了……我有段時間沒去看過他們,我去年真該去看看的。”

    “哦。”沃倫說。

    他還能怎麼說呢?但願他們沒死在死靈法師的襲擊下?倘若沒被變成活死人,他們就很有可能死於封鎖導致的饑寒交迫,他們這些哨兵也是幫凶。但願他們死得又快又沒痛苦?要是死得早,那個肚子裡的孩子就沒機會出生,沒能與父母見到彼此,沒能看上一眼這個世界長成什麼模樣。要是死得晚些,那個嬰兒一樣會夭折,沃倫知道期待的孩子早夭會多麼讓父母心碎。

    “倒不是說他們真變成敵人我會猶豫。”丹尼斯掩飾地補充道,“要是看到他們衝關,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別跟別人說這個,好吧?”

    “當然。”沃倫說,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

    哨兵都是異鄉人,在選擇駐守部隊時,上頭篩選掉了有親人留在東南角的那些。在那以後,被篩選掉的士兵都處於一種很尷尬的位置,同僚和上司疑神疑鬼地注意著他們,他們必須努力表現出對這個決定的全力支持,否則就會被質疑對埃瑞安的忠誠。丹尼斯一定憋了很久,他今天說漏嘴,得怪新年夜的魔力。

    其實說真的,沒有親友在那裡也不代表對封鎖沒有一點想法。

    紅桉縣的酒館裡有最棒的果子酒,沃倫不太好意思在瑞貝湖酒館裡點這個,怕被同僚發現他喜歡這種果汁似的飲料,因此每次只能趁假期去沒人認識他的南邊打酒解饞。他幫酒館的老闆扔過幾個醉成一灘的酒鬼,老闆給他打過折。

    他也曾去過安加索森林的邊緣,鹿角鎮有個獵人教過他打獵。他一隻兔子都沒打到,只能花幾個錢跟獵人買野味解解饞。獵人用一柄很漂亮的刀子剝掉獵物的皮,一邊跟他吹牛打屁,討論有錢佬都是傻逼這個共同話題。那個獵人會哼一支好聽卻聽不出詞兒的歌,那時候沃倫就該讓他教自己,而不是礙於面子,想著下次再說。

    沃倫吐掉了煙卷不能抽的部分,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跟他說該回去了。

    他們換班後沒多久,一輛馬車來到了哨卡前。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是本森中校,哨兵們連忙立正敬禮。中校回禮,讓人從車上拿下一隻奇怪的鳥。

    那是怎樣一隻鳥啊,它展開雙翼像成年人張開雙臂那麼大,身上粘著灰色的羽毛,但羽毛的接縫中卻沒露出皮肉,不如說有種涂了漆的質感。它兩隻翅膀上各自長了一對翅膀,腦袋和尾巴上各自也長了一對。它的腦袋扁平怪異,讓人想起紅色獵犬。正在這麼想著的時候,那鳥兒的眼珠便刷地亮了起來,窺視著它的哨兵冷不丁被嚇了一跳。

    被幾個人舉起的怪鳥飛了起來。

    展開的雙翼一動不動,是翅膀上、頭上、尾巴上的副翼卻轉了起來——不是上下拍打,而是旋轉,看得哨兵們目瞪口呆。他們看著眼前的怪鳥平穩地上升,一直到變成一個黑點,在這種距離下它看起來很像一隻普通鳥了。

    鳥兒穿越了防線,一路飛向南方,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來。它穩穩地落到馬車蓬頂,雙眼中鮮亮的紅光變得更加明亮。所有哨兵都注意到本森中校刷地沉下來的臉,他不知從鳥身上看出了什麼,臉色極差,黑得要滴水。

    好麼,沃倫偷偷地想,新年夜誰也過不好,公平實在。

    ——————————

    東南角的新年夜十分熱鬧。

    從幾天前開始,新年的氣氛已經讓人們變得不安分起來,大部分人都變成了期待寒暑假的中學生。“馬上要到元旦了!”“新年還有三天!”“兩天!”“明天就是啦!”人們在碰頭的前幾句寒暄裡迫不及待地說道,閒談總是幾句話就要拐到新年。

    “你們也慶祝新年嗎?”地上的居民問。

    “誰不過新年!”地下城的居民回答。

    然後他們就開始聊起來了,講著自己這邊過新年的習俗,聽著對方過年的活動。塔砂在一邊旁聽,為智慧生物的共性莞爾一笑。新年嘛,讓我們穿新衣服,吃好東西,吵吵鬧鬧,吃飽了肚子玩呀!全世界的人,異世界的人和非人,骨子裡好像都期待著節日,塔砂懷疑這些人交流的結果,便是把彼此的新年習俗都用上,好以此為藉口吃更多,玩更好。

    萬幸,過節要用錢,許多囊中羞澀的人在為攢過年的錢努力工作,爭取獲得額外的獎金。因為這個,東南角的總體工作效率不降反增。

    每天的交易所都熙熙攘攘,主婦們像魚鷹一樣注視著異族的案板,只等今天的食材拿出來就開足馬力擁上。後來不等今日菜單拿出來,長長的隊伍已經可以環繞廣場,人們恨不得什麼都買,多多益善,弄得塔砂不得不限定每人能購買的數量。

    亞馬遜人缺乏服務業的耐心,匠矮人缺少經濟方面的神經,如今在地下城對外貿易窗口上工作的是受塔砂雇傭的人類。塔砂享受著壟斷企業老闆的待遇,挖起有用的雇員和資源來不費吹灰之力,董事會還只有她一個人,所有權力歸她所有,實在相當爽快。

    終於,今晚便是新年夜了。

    所有商店都掛起了停業牌,公務員們封筆,雇員們歡歡喜喜地回家。小孩子在空曠的地方亂跑,在鋪了一層薄雪的地方踩出一片腳印,因為這些沒耐心的搗蛋鬼,那片地方一時半會兒沒法積起雪來。父母滿世界逮這些小兔崽子們,要往他們大拇指上畫一個笑臉,寓意新的一年百病不侵,笑口常開——因為畫畫的染料是一種糖漿和果汁的混合物,無論爸媽怎麼三令五申,拇指笑臉多半也會在新年夜到來前進了孩子們的肚子。

    地下城的鍛造室裡,匠矮人將火爐燒得格外明亮。他們有著“將爐火燒過年祝福來年紅火興旺”的習俗,以前還要計算一下一晚上要稍好的燃料,現在有了魔法火焰,他們別提有多高興了。燒!從大早上開始燒!族長霍根興奮地把鐵砧打得叮咚響,他的鬍子在人類木梳的照顧下顯得格外順滑,編成好幾個小辮,活像下巴上掛著個中國結。

    家家戶戶的主婦從一大早就開始準備晚餐,冷盤可以最早做,燉菜和高湯早早就要燒上,今年還有許多新菜色可以試一試。尖耳朵的廚娘做菜從不避人,在發現了主婦們探尋的目光後還開放了每周一次的烹飪小課堂。現在,他們有了從交易所換來的食材,有老師的教導和新配方,今年的新年晚餐註定要比往年豐盛,完全感覺不到此地正被圍困。

    可能只有一個人不太高興。

    撒羅聖子塞繆爾今天也穿著他的禮裝,他孜孜不倦地撬開每一扇門,向大家宣揚撒羅的齋日。和世俗之人不同,撒羅教派主張在新年夜禁食禁火,以潔淨之身迎來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塞繆爾的傳教工作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打擊,往日願意聽他傳道的人這回一個都沒被說動。

    埃瑞安的人們認為,新年夜的櫃子裡倘若沒有塞滿了酒和美食,孩子們的口袋裡倘若不能塞滿糖,那來年肯定過得不好——何況大家充滿期待的嘴巴和胃不同意呢!不客氣的人直接關門,也有人吃吃笑著往他懷裡塞吃的。塞繆爾只好試著去說服孩子,孩子們咯咯笑著跑遠了,做鬼臉,舔拇指,吃糖果,把亮晶晶的糖紙撒到牧師頭上。

    亞馬遜人在森林中準備著篝火晚會的場所,如今大半森林已被清理出來,更喜歡居住在地面上的亞馬遜人重新在森林中建造家園,儘管附近依然一片空曠。上尉的軍隊收到了他們的邀請,這並非塔砂授意,而是亞馬遜人的自發行為。

    自從平民承擔了大部分森林清理工作,亞馬遜人和士兵們就恢復了訓練與安保的工作,兩者時常共同訓練切磋。儘管大部分士兵經常被壓著打,他們的關係還是改善了不少,冷戰正在變成拳打腳踢間的良性競爭。

    夜幕降臨,所有不能回家的士兵應邀而來。

    巨大的篝火染紅了半邊天空,架起烤肉在烤架上滴油,切開的水果與可以生吃的蔬菜放在盤子中,隨便拿別客氣。美酒裝滿了酒杯,四分之一精靈釀造的甜酒孩子都能入口,而另一種白酒則能放倒老練的戰士。亞馬遜人的歌聲飄向天邊,他們沒有使用樂器的傳統,而剛好有士兵帶上了口琴。

    士兵們驚訝地發現幾個打起架來相當凶殘的母老虎有著甜美的歌喉,亞馬遜人發現一些不起眼的士兵會吹複雜的曲子,會跳精彩的踢踏舞。後來他們開始輪流表演,當人們合唱起關於戰鬥和家鄉的古老歌謠,無法回去的士兵與失去親人的亞馬遜人偷偷哭泣。

    “來吧!”亞馬遜女王霍然站了起來,拿起一支火把,“我們去找金鈴鐺!”

    就像亞馬遜人在新年夜尋找鹿群祈福的傳統一樣,埃瑞安的人們會在新年夜結伴拿著火把出行,去附近的森林找“金鈴鐺”。這種酷似金色鈴鐺的果實在初冬生長,隱藏在白雪和枯枝當中,人們說找到它代表著極大的幸運。但是,森林還未長回來,能去找什麼呢?

    儘管如此,上尉還是笑著點頭了。士兵與亞馬遜人都站了起來,拿上火把,郊遊般邁開腳步,不少人臉上都帶著神秘的笑容。他們穿過黑漆漆的曠野,走過對方在一旁的碎石和枯枝,最後終於來到了森林外還有樹木的地方。

    “看!”有人驚叫起來。

    樹木間有金色的閃光。

    一陣大風吹了起來,枝葉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鳴響。不對,響起來的不是樹枝,而是樹枝之間金色的鈴鐺。幾天之前,匠矮人打造了這些金鈴,今天凌晨,亞馬遜人把它們掛在樹上。

    “看起來你們都很幸運。”亞馬遜女王笑道。

    士兵中爆發了大叫和口哨聲,上尉愣怔了一下,大笑起來。

    就在差不多的時候,一陣蹄聲向他們靠近,有一群鹿跑向了這裡。哎呀,靠近一些便能看出破綻了,那些“鹿”的角被韁繩固定在腦門上,個頭大小不對,仔細看還能在屁股上瞧見戰馬的記號。這群“鹿”訓練有素地向他們走來,停了一停,又邁著小碎步跑走了。亞馬遜人反應過來,歡呼和笑聲在人群中響起。

    “瞧,你們也很幸運。”上尉說。

    塔砂在紅桉縣的鐘樓頂上俯視著新年夜的縣城。

    這座鐘樓藉著重修的幌子被替換成了地下城的瞭望塔,有了這座瞭望塔,塔砂能將整個縣城置於自己眼下。她在風雪中抓著鐘樓外墻爬到頂上,坐到邊緣上。維克多問:“你來這裡幹嘛?”

    地下城能藉著鐘樓的存在俯瞰全局,沒必要用狼首的身體爬上來看風景。塔砂並非來登高望遠,不如說訓練的成分還大一點。這幾個月來她的訓練一直沒停下,箭術依舊平平,身手卻有了極大長進,至少能從鐘樓外圍一口氣爬到頂上了。

    “你想家嗎?”塔砂問。

    “深淵那破地方有什麼好想的。”維克多沒好氣地說,“你想家了?哈,一個想家的地下城,你都沒見過深淵。”

    塔砂的家當然不是深淵,而是另一個世界。節日的氣氛讓她稍微有些感慨,但只是一點感觸,並沒有多沉重的鄉愁。

    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有無盡可能。在她野心勃勃的藍圖當中,沒有傷春悲秋的位置。

    身後傳來風聲,塔砂並不回頭,只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說:“到這兒來。”

    戴著兜帽的獸耳少女在塔砂身邊坐下,她的表情相當糾結,不用竊聽塔砂也能猜出她在想什麼。

    “我不想下去了。”瑪麗昂終於憋出話來,“我討厭他們看我。”

    塔砂要求匠矮人和亞馬遜人定期去人類城鎮交易,也要求瑪麗昂去。她服從了,只是每一次都非常焦躁。在這個新年夜,塔砂建議瑪麗昂別悶在地下城裡——對這個聽話的少女來說,建議和命令的效果一樣。

    “為什麼呢?”塔砂問,“瑪麗昂這麼可愛。”

    瑪麗昂臉頰上浮出兩團紅暈,皮膚看上去又深了一個色號。她摸了摸鼻子,恨恨地說:“才不要他們看,他們沒安好心!”

    混血獸人比精靈常見得多,情況更糟,因為人們已經習慣把這些長著獸耳或尾巴的異族蔑稱為半獸,把他們當做奴隸看待。一雙獸耳經常會招致惡意的目光,瑪麗昂一直討厭人類盯著她的耳朵看,單純的注視也會讓她神經過敏。

    “你想回地下嗎?”塔砂問。

    瑪麗昂點點頭。

    “可是,明明是別人粗魯無禮,憑什麼反而是要你躲起來?”塔砂又說。

    瑪麗昂圓睜著眼睛,顯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存在嗎?不,我覺得瑪麗昂非常美麗。”塔砂說著,摘掉瑪麗昂的兜帽,“你也是這片大陸的子女,狼的後裔,你父母的孩子,你配挺胸抬頭在在任何地方,沒有什麼必須隱藏。如果他們看你,那便讓他們看,就如你看著他們;如果他們無禮,那便讓他們學會禮貌,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我會給予你‘公正’。”

    瑪麗昂在微微發抖,儘管她說不出自己在激動什麼。

    “瑪麗昂,你覺得我為什麼要讓你走進人類的城鎮?”塔砂又說。

    狼人少女勉強動起腦子,說:“您……想讓他們習慣我的存在?”

    “我不是在展示你。”塔砂笑起來,“這是一場演練,一場註定要放到更廣闊地域的演練。瑪麗昂,看看下面。”

    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食物的香味和歡聲笑語飄散在大街小巷。撒羅的牧師依舊打扮得像只盛裝白兔——那頂帽子已經戴對了,然而那個綽號已經拿不下來了——他的禁食勸解引起一片噓聲,但至少沒人上去抓他,只有吃糖的孩子跟他較勁。遠方森林中有篝火和火把的光亮,塔砂與瑪麗昂共享視野,她們看見亞馬遜人與士兵齊聲歌唱。當鐘樓敲響十二點的鐘聲,所有人互相祝福。有個喝醉的士兵抱著樹大喊“新年快樂”,被抱著的橡樹剛巧結束了漫長的沉睡,它睜開一隻眼睛,說:“也祝你新年快樂。”

    “哇哦,我好像真的喝醉了。”士兵嘀咕著,呵呵傻笑,“新年好哇木頭!”

    那是一副……無法歸納的熱鬧場景。

    瑪麗昂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仍然一竅不通。她轉回頭,對上白骨眼窩中閃爍的火。

    “總有一天,我會讓這發生在埃瑞安的每個角落。”她的主人這樣說,“終有一天,瑪麗昂,你能在埃瑞安的每座城市中昂首闊步,不用畏懼任何人的目光。”

    那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呢?狼人少女想象不出來,她沒辦法看那麼遠,但是沒關係。

    沒關係,瑪麗昂想,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了——

    這位大人所能看到的未來,一定、一定是個極其美麗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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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8:48 |只看該作者
第42章 1.1

    在這一天夜晚,最北邊的瞭望塔發現了一場騷亂。

    降雪已經停下了,銀白色的積雪讓夜晚明亮得像凌晨。在月亮爬上中天之前,一聲巨響打破了北方哨卡附近的寂靜,緊接著一連串巨響紛沓而至。雪堆與路障被氣流打碎再卷起,如同巨浪在礁石上拍碎,白色粉末涌出數十米的距離。叫喊聲被掩蓋在一連串的轟隆破碎聲中,在揚起的雪片還未落下的時候,高頭大馬衝出了雪幕。

    兩匹,三匹……足足六匹馬兩兩並行,疾馳如風,水勒韁連著身後巨大的馬車。它從雪片和路障碎片中徒然衝出,仿佛從天而降,讓人想到童話故事裡在半空中變形完畢的南瓜馬車。若非馬夫正拼命揮動著皮鞭,從馬車中探出頭來的人也一臉緊張,這個充滿混搭風的場景說不定會顯得有點滑稽。

    哨卡爆炸了,那種轟鳴和爆裂只能讓人想到爆炸,要不然就是奇幻世界裡與爆炸相似的魔法。高高豎起的路障被夷為平地,前方的壕溝被路障填上,有計劃地架起一座臨時橋梁,能容多輪馬車飛快地駛過。木板在馬車的後輪經過時垮塌,馬兒在嘶鳴中狂奔,將下陷的車子拖了上來。上述場景驚險得好似一部有爆炸有追擊的大片,可其中的主角,那輛馬車,卻極具童話的氣息。

    它大得像一間小屋,有很多個彎曲向上的角——不是能威嚇人的尖刺,而是那種圓潤弧度、仿佛奶油尖的裝飾。整個馬車被涂上了一層鮮艷的色彩,紅白相間,黃綠裝點,讓人想到草莓牛奶糖,最瞎的色盲都不會用這種塗色當戰略偽裝。馬車四角甚至懸掛著鈴鐺,隨著車子的晃動叮叮噹當作響。這浮誇的馬車在白雪中行駛,像黑夜裡的信號燈一樣閃亮。

    理所當然地,追兵黏了上來。

    馬車衝出後不久,一片混亂的哨卡就反應了過來,開始有騎兵衝出關卡,戰馬飛躍過前方的壕溝。六匹健壯的馬和幾隻巨大的輪子讓馬車速度很快,但它的速度終究不能和騎兵相比。時間差拉開的距離被慢慢縮短,而塔砂調動的軍隊來得還沒那麼快。正當她考慮是否要自己出馬時,馬車周圍的騎手主動慢了下來。

    六匹馬拉動的馬車並非唯一從缺口中衝出來的成員,除了馬車本體外,周圍還圍繞著零星騎手,只是和馬車相比不太顯眼罷了。此時,一個騎手率先掉了頭,向追來的敵人迎了上去。

    跟的最緊的那個騎兵,忽然從馬上掉了下來。

    哨卡附近有很長一段隔離帶,草木全被燒掉,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布置瞭望塔,最北邊的瞭望塔距離事發現場也有頗遠的距離。塔砂遠遠望去,一時沒發現騎手用了什麼武器。等在周圍待機的幽靈姍姍來遲,她才發現騎手使用的不是什麼遠程武器,而是繩子。

    確切的說,是套索。

    那個騎手扣著一頂灰撲撲的寬檐帽,身上的服裝卻相當鮮亮顯眼,與馬車的風格如出一轍。他手中握著一根繩子,繩子一端被拴在馬鞍頭,他大腿前面一點的位置上;另一端則系成一個環。繩索在他手中旋轉,在半空中轉出一個規則的圓形。騎手夾著馬腹,壓低身體,靠近下一個追兵,猛然扔出套索。

    圓環迅速套中了追兵,就像那種套獎品的地攤遊戲。它大得足夠圈住追兵的腰,又是個活套,在抓住對方時驟然縮緊,一下子將騎兵從馬上拉了下來,在地上拖了好一段路。“道格拉斯兩分。”騎手說,吹了個口哨,手上一抖,那套索便從追兵身上滑了下來。他收回套索,手上擺弄一下,又將繩索一端的圓環恢復成了剛才的大小。

    “三分。”第三個追兵摔落時,騎手這樣說。

    追兵來得太倉促,沒有良好組織,騎兵跑得參差不齊,添油戰術好似一個個給騎手送菜。等他們終於意識到這點,開始休整隊伍齊頭並進,接到塔砂信號的上尉已經帶兵前來。

    追到南邊來的騎兵們一觸即退,可能比那更誇張,他們在看到對面的援軍時立刻便調轉了馬頭。他們看上去很不願意跟這邊的人接觸,像躲避什麼瘟疫。

    沒準他們真在躲避想象中的瘟疫,這些人可將隔離帶維持了小半年。

    上尉的軍隊來了,騎兵打頭,步兵在後,圍住了來自北方的意外客人。被圍住的那個騎手毫不反抗,他配合地勒住馬,舉起雙手。

    “嘿,別那麼緊張!”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摘下了帽子,“我是道格拉斯,大家聽說過我吧?”

    沒人理他。

    “‘馭龍者道格拉斯’?”騎手繼續說,環顧著士兵們面無表情的臉,遺憾地嘆了口氣,“看起來沒聽過,真是你們的損失。”

    馬車夫不再揮舞皮鞭,那輛大馬車在慣性下又跑出一段距離,緩緩停了下來。馬車夫比嘴上跑馬的騎手簡單明了許多,他的話中沒有這麼多插科打諢的內容。

    馬車夫說,為了能和被困在這裡的親友相見,他們乘著在此巡遊的馬戲團大車衝擊了哨卡。

    巨大的馬車被停在城鎮外的軍營邊,馬車上的人和物品都被士兵們請下來。那馬車裡裝了許多乾糧和水,還塞了十多個人,加上騎馬的那些便有二十人。這其中大部分是青壯年,但也有老人和年輕女人。當上尉將每個人分開來審問,他們的說法大同小異。

    “我在北邊遇到了弟弟的戰友,他們說他失散了,被困在了南邊。我有些渠道,知道弗蘭克馬戲團的也想去南邊,所以我加入。”一個男人說。

    “我在紅桉縣出生,雖然很早就跑出去了但這兒還是我家。所以我們就搶了來巡演的馬戲團的大車……”動來動去的獨眼龍不耐煩地說,“嗯?哦,是搭車,馬戲團團長是自願的,是吧?”

    “老闆讓去哪我就去哪,反正都一樣。”臉上帶刀疤的瘦高個無所謂地說,“反正我是個跟馬戲團混飯吃的孤兒加光棍。”

    “晚上好,長官!鄙人便是馬戲團團長弗蘭克。”留著兩撇鬍子的人拿著他的絲絨大禮帽,彬彬有禮地說,“我雖然也算事業有成,但此生摯愛卻離我而去,她曾來信說如今隱居在塔斯馬林州東南部的村莊中。即便我們已非愛侶,我也不能眼看她被困死在此處。因此我解散了馬戲團,招收了一些同有此志的夥伴,帶上一些應急的糧食,趁著馬戲團在附近巡演的機會奮力一搏。長官,現下此地的情況可還好?”

    “找我兒子。”威嚴的老人簡短地說。

    “……”嬌小的女孩不說話,她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對靠近的士兵相當緊張。她抱著一把豎琴,像抱著一個熊娃娃。

    “名字?馭龍者道格拉斯,我可是馬戲團的明星人物!沒聽過?唉,或許你們該和附近的小姐夫人們打聽看看。”騎手坐沒坐相地歪在凳子上,“目的?助人為樂啊。車裡有位小姐,就是那個抱著豎琴的,她沒見過面的父親就在這兒,說真的,要不是這種要命的情況,她也下不了來的決心呢。這樣可憐的小姐要去龍潭虎穴,哪個好人能拒絕她?你們別去問她,她可怕生了,除了唱歌之外可不和人說話。要是你們有人來看過弗蘭克馬戲團的巡演,就會在魔術表演的背景音裡聽見她,她從來唱得……沒來看過?好吧,為你們繁忙的工作遺憾。”

    “你相信他們?”維克多說。

    “不好說。”塔砂回答。

    不少人聽過弗蘭克馬戲團的名字,這個小有名氣的馬戲團在埃瑞安各地巡演,屬於那種不會讓人趕去鄰鎮觀看,但你不會想錯過他們來到自己城市的巡演的類型。觀看過弗蘭克馬戲團表演的人確定那個小鬍子是馬戲團團長本人,而更多人能認出道格拉斯,一個技術優秀而相當高調的馬術明星。他不僅會騎駿馬,還會騎野牛和山羊,道格拉斯毫不謙虛地聲稱自己連龍都能駕馭,只要你把龍牽到他面前來。性格和本領一樣富有戲劇性的騎手被印在馬戲團的海報上,在巡迴表演中貼在每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相形之下,其他人就沒那麼有辨識度了。沒有一個看過表演的人能說出馬車夫是否也在別的場合架勢著馬車,當你的視線全被那個移動糖果屋似的馬戲團馬車吸引,誰還會注意駕馭馬車的人?馬車假不了,裡面的人不好說。馬戲團的大力士和魔術師不見蹤影,據稱只在幕後歌唱的豎琴女孩傑奎琳從未與觀眾碰面。不過這也稱不上疑點,畢竟團長弗蘭克說他解散了不想來的人,又招募了一批。

    “為了一個縹緲無影的舊情人解散馬戲團,與埃瑞安為敵,衝入據傳充滿瘟疫和死人的區域,還有這麼多人響應。”維克多譏諷道,“真是相當可信。”

    塔砂懷疑的重點倒不在動機。

    除去助人為樂的道格拉斯和一些被團長弗蘭克雇傭的人,剩下的人全部聲稱有親友被困在此處。馬戲團團長在村中走了一圈,在一座空屋前黯然傷神,那裡偏僻而廢棄多年,沒人說得出之前是不是住著一個女人。沒有士兵來認父親,倒是有好些在別處風流過的男人手足無措地來看小女孩兒。那個疑似受驚過度的女孩說不出囫圇話來,她拿的信物是某種風乾的花朵,代表愛情,十分爛大街,騙#炮的男人都愛買給情人,父親的範圍並沒有因此縮小。絕大多數人的尋親之旅無疾而終,要麼找尋對象已經人去樓空,要麼已經埋進了墓園,無從相認。

    只有一個人找到了親人,瘦子激動地擁抱了他的叔叔,那位樵夫沒他這麼激動,還顯得有些尷尬。

    “我沒想到你會來。”他嘀咕道,僵硬地拍拍侄子的背,“我是說,你都走了十幾年了……”

    “血濃於水!”侄子深情地說,“儘管當時我們有些爭執,但我不是真生你的氣。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啊!”

    以上線索加起來的可疑程度,放在一本偵探劇當中都能定罪了。

    但這不是個偵探劇,嚴謹的作者不會給出大量冗余信息或荒誕的結局,有時候真實世界裡卻真有那麼多會讓讀者發出噓聲的巧合,比更故事誇張。倘若認定這群來者不安好心,又出現了另外的疑點。

    從他們衝過哨卡的方式說起。

    馬戲團團長弗蘭克承認,自己從黑市當中獲得了某種一次性武器,那種古跡中出土的武器足以炸穿鋼板。“我做過一點實驗。”弗蘭克含混地說,“它的確有用,和軍方現在還在用的一樣。啊,我可能比你知道的多,上尉,別奇怪,我有我的渠道。”

    那個在“正確時機”使用的秘密武器,炸掉了整個哨卡。

    這麼說太簡單了,那個秘密武器充其量是個引爆器。就在不久之前,哨卡新運到了一批武器,弗蘭克的人成功讓他們的秘密武器引燃了軍方的軍火庫,一連串連鎖反應爆發,就如塔砂當時聽到的連環爆炸。

    他描述的秘密武器聽起來像炸彈,來自古跡的古董炸彈?有夠奇怪的。第一次爆炸的規模相對較小,之後的連環反應則相當驚人,將花費這麼長時間才建造好的哨卡扯開了一個大口子。如果這是北邊的人和馬戲團自導自演的結果,他們有這種先進的武器,為什麼不直接用來進攻?

    目前為止的戰鬥中,塔砂見到的疑似科技產物有這樣幾種:幽靈無法靠近的紅色獵犬,以地下城核心為能源的魔導炮,像生化武器一樣的枯萎公約詛咒氣體。它們都非常有用,也非常珍貴稀少,按照上尉的話說,連埃瑞安軍校的畢業生都不曾真正用過它們。假如他們那邊還有魔導炸彈之類的東西,幹嘛要消耗在演戲上?就為了讓一支普通的馬戲團隊伍,羊入虎口似的進入南方嗎?

    還得怪監控系統不足,要是地上和地下城中一樣了如指掌,塔砂便不用這樣猜來猜去了。

    瞭望塔的監視範圍和高度掛鉤,不到兩米的瞭望塔仿佛高度不足的天線,基本是個廢物(擬態成草的瞭望塔只能在之前的特殊情況中傳播一下詛咒而已),幾米高的瞭望塔則太過顯眼,不能忽地出現於敵營;距離地下城核心越遠,幽靈消耗的魔力越多,遠到一定程度後哪怕地下城能開闢到那兒,幽靈之軀也會寸步難行。除此之外還有數量限制,塔砂目前能動用的兩個幽靈能監視的範圍有限,停留在原處消耗大又速度不快,不能及時調動。

    ——倒不是說這就會讓塔砂陷入多大劣勢,只是優勢拉平了一些,作弊器受限。

    馬戲團大車中的食物就只是普通的食物,尋親隊伍聽說這裡被封鎖,才帶上這些物資。“你們這兒的情況可比我們以為的好多了。”有人說。所有人都接受了簡單的搜身,他們身上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東西,尤其考慮到其中不少人以為要來此打僵屍。有些人帶了防身的刀箭和匕首,老人有一根很沉重粗大的木杖,小女孩抱著她的豎琴不放,道格拉斯管他的牛皮繩叫“我的美人”。僅此而已。

    還有一個問題。

    當每個人的檢查完畢,暫時找不出特別可疑的地方,姑且送進紅桉縣的旅店住下時,所有住戶,包括那個住進樵夫叔叔家裡的侄子,都從行李中拿出一種像是繩結護身符似的玩意。他們將之釘在門內側,之前檢查中以為是什麼紀念品的東西嗡地一震,冒出了微弱的光芒。

    幽靈沒法再進入他們的房間。

    “這是什麼?”塔砂問,“你之前沒說它們有問題。”

    “都過去幾百年了!”維克多又用起了老藉口,“大概是某種驅靈護符,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幽靈本來就不是多厲害的東西啊!隨便去個戰場就能收一打!幾百年那會兒,是個跑長途的人都知道要帶驅靈護符,更別說要跟地下城打交道的那些了,你的幽靈至今無往不利,只是因為敵人無知而已啊!”

    塔砂想用手指揉一揉眉心,但她只能摸到骨頭。

    “它看起來有點像……有點像個什麼風格。”維克多徒勞地說,“某個部族遺留物?哪個王國的後裔?真該死,我記不起來了。”

    這不能證明什麼,維克多說。這不能證明什麼,問及驅靈護符的軍人只得到了“護身符”的答案,馬戲團從很早之前就帶著這個,多年的傳統之一。幽靈無法靠近,塔砂也不想派人強行將之拿下來打草驚蛇。房間裡的空間暫時成為了秘密,但沒關係。

    別有心思的人,總會自己出來。

    道格拉斯走在紅桉縣的街道上,他沒換下那一身花花綠綠的刺眼服裝,每當有人對他投來視線,他總是按一按帽檐,向對方回以閃亮的微笑。

    路過的人很難不看他,無論是否認得這位馬戲團明星。道格拉斯脖子上圍著一塊大紅色的方巾,身上穿著黃綠相間還帶著五角星圖案的條紋衫,褲子勉強配色沒那麼可怕,藍色帆布被磨得發白,還有各種劃痕與洗不掉的污漬。若非那張留著短短絡腮鬍的面孔還算英俊,每個人的目光一定不忍心在他身上停留超過兩秒。

    這位騎手依然穿著他的馬靴,腳後跟連著馬刺,每走一步都叮叮噹當作響,整個人好似一個又吵又傷眼的自走信號牌。在旅館落腳的當天,他便大大方方地在紅桉縣裡穿行,像個一點不緊張的觀光客。

    “對,我是馭龍者道格拉斯,想要我的簽名嗎?”

    哄笑聲與真的尋求籤名的聲音。

    “沒錯,北邊還封著呢,他們說這裡的人已經死光了。不過咱們不相信嘛!”

    憤怒的噓聲。

    “別人?我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為了保護一位小女士才來的。我都沒帶什麼行李,瞧,他們還在收拾房間,我不就第一個出來逛了嗎?朋友們!為當代游俠道格拉斯鼓掌!”

    歡快的掌聲。

    道格拉斯宣稱自己為了保護小女孩而來,真到了地方卻不跟在對方身邊。他引來一陣小規模的圍觀,並讓這場面變成了小型民間發布會。周圍的人湊了好一番熱鬧,在天擦黑前又散去了。

    馬戲團來客剛到來時,尋親的事著實讓這裡熱鬧了一番。但軍隊每天都把情況實時公開,整件事透明得缺乏神秘感。等他們在旅館落腳,人們已經變得見怪不怪。居民們有著相當良好的適應性,談資只是談資,聊完了該幹嘛幹嘛。

    然後,輪到了道格拉斯發問的時候。

    “你們不會缺少食物嗎?我聽說這兒的糧食大部分靠北邊進口,道路中斷大概有些麻煩。”他說。

    “豈止!”與他閒聊起來的居民訴苦道,“不僅北邊的路被封了,南邊的田地也出了問題,前一陣子糧食的價格貴得不得了!”

    “哎呀!那不是相當糟糕嗎?”道格拉斯配合地感嘆。

    “可不是嘛!”居民說,“像我們這樣沒幾個錢也沒存糧的縣城人,除了問別人買,還能怎麼樣?錢都不像錢囉!”

    “沒錯沒錯,對我們這樣的守法小市民來說糟糕極了。”道格拉斯搖著頭,“後來呢?我看現在情況好多了。”

    “後來多虧上尉聰明,和……”居民說到此處打住,警惕地看了道格拉斯一眼,問:“你不會是個間諜吧?”

    “天啦,好夫人,您看看我!”道格拉斯笑起來,原地轉了一圈,像個理髮廳的旋轉燈管,“哪個間諜像我這樣迷人?而且我還能去哪兒呢?英勇的騎士道格拉斯為了心中的百合花衝破了士兵們的防線,我在別處已經沒有了容身之所,今後唯有仰仗這裡的諸位,比如您這樣善心又美麗的夫人,才能有機會重拾舊業養活自己啦!等各位衣食父母看膩味了我,我就只好去當個馬夫。”

    他可憐的樣子把眼前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逗得咯咯直笑。隨後十幾分鐘裡,他聽說了異族和交易所的事情。

    道格拉斯打聽到了足夠多關於這裡的異族的消息,他在晚餐時間親眼看到了那個交易所,儘管裡面工作的其實是本地人。他在紅桉縣的每個角落到處搜尋,大部分時候光明正大,小部分時候相當隱秘——那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正反面都能穿,向裡的一面十分低調。綁著馬刺的皮帶收縮一格就能讓它不再發出聲音,當你大部分時候都極其顯眼,你會意外自己在不顯眼的時候能多不引人注目。

    他知道了許多東西,關於那些因為積雪暫時沒有出現的異族。但這一天回到旅店時,道格拉斯收到了通知,詳細說明了要在這裡生活下去的注意事項,比如免費食物只限今日供應,明天起就得去工作。通知還講了這裡的異族雇主和異族貨幣的事情,比道格拉斯探聽到的全部消息更清晰明了。

    騎手聳了聳肩,吃掉他的晚餐。

    道格拉斯在午夜又一次走出了房間,避過所有巡警的視線,一路溜出了縣城。他在離開縣城後哼起歌來,放下馬刺帶,讓金屬齒輪在地上自由歌唱。

    當曠野中傳來另一個腳步聲,道格拉斯臉上的笑容變得更燦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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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9:03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1.1

    紅桉縣外有一片廣闊的荒地,道格拉斯腳程很快,走得頗遠,遠方已經能望見一大片荒原。以往的冬天,這裡會有樹木林立,它們掉光了葉子又落滿了雪,像一隻只白色火炬。如今因著枯萎的影響,前面只有一片光禿禿的雪原。

    從走進缺乏人跡的區域開始,地面就鋪滿了沒有清掃過的積雪。馬刺敲進雪堆,不再發出清脆的聲響;馬靴陷入積雪之中,帶來積雪被敲實的疏鬆嘎吱聲。這聲音很輕,唯有這樣安靜無人的地方才能聽見。道格拉斯的腳步穩穩地走在雪原上,離開縣城一定距離後他便慢了下來,一步一搖晃,光明正大地東張西望,聆聽著自己的口哨和腳步聲。

    啪沙,啪沙,啪沙,沙。

    道格拉斯停下來,為了那個多出來的腳步。

    深夜雪原裡不屬於自己的腳步聲,聽上去真是個絕佳的鬼故事。遇見鬼故事的騎手卻顯而易見地喜上眉梢,他左顧右盼,在什麼都沒找到後腳尖點地,輕盈地向後一轉。

    “晚上好哇!”騎手行了個脫帽禮。他看清身後站著的人影,補充道:“女士。”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穿著輕便的衣物,脖子以下看上去和普通女性旅人無異,只是頭上戴著厚實的兜帽,兜帽中露出白森森的骨骼。道格拉斯立即認出那是一隻狼的頭蓋骨,露出來的吻部相當完整,眼窩部分則纏著紗布,像那種為了修煉之類的原因暫時放棄視覺的人。他好奇地盯著女人的腦袋看,因為目光太過坦誠,反而不會讓人感到無禮。

    “你在找什麼?”女人說。

    她有一個慵懶沙啞的聲音,倘若道格拉斯在酒館中遇見這樣的聲音,他一定會請對方喝一杯。如今場合不對,騎手有些遺憾地轉了轉帽子,露出自己最有魅力的笑容。

    “這樣的夜晚最適合出門散步,但一個人獨行也太可憐了。”他說,“我在這兒等待從天而降的奇遇或旅伴,現在我等到了。”

    “我符合你的想象嗎?”戴著狼頭骨的女人說。

    “您比我的想象更加精彩。”道格拉斯說。

    對女性誠懇而不冒犯的恭維對他來說像喝水一樣簡單,明星騎手從來是個很有女人緣的人,八歲到八十歲的女士都相當喜歡他。但此刻他看著那個顱骨,突然感到一陣詞窮。

    女人的聲音沒有那種悶在罐頭裡的沉悶回響,說話時骨骼的吻部也沒有上下開合。道格拉斯細細搜尋著每一絲蛛絲馬跡,找到線索又將之推翻,這等反覆在幾句話的時間裡進行了無數次。最後他想,去他的,懦夫才會在這種時候閉口不言。

    “抱歉,女士,恕我冒昧。”道格拉斯說,“您沒有戴著面具吧?”

    “……”

    “我的意思是,那是不是您的頭?”他又問。

    到此時起,塔砂才開始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不止是洞察力的問題,騎手拿不出證據,如今也只是在猜測。但道格拉斯的語氣中卻沒有一分恐慌,有的只是壓抑的興奮——那是小孩子問“你是不是給我準備了禮物”的口吻。

    “惡魔崇拜者?”維克多嘀咕,“不,亡靈推崇者都不會是這副德性,頂多是看多了歷史記載就異想天開的自命不凡者。”

    塔砂覺得維克多說的意思是模仿犯或中二病,類似地球上企圖畫出故事裡的惡魔召喚陣的青少年。

    “如果是,你打算怎麼做?”塔砂說,“用你的繩子招呼我?用你靴子裡的短劍?還是帽檐上的東西?”

    “您可真是不留情面。”道格拉斯做了個苦臉,戴上帽子,張開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沒辦法呀,最有誠意的觀光客也需要一個解風情的旅伴,倘若遇到的不是您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士,而是個煞風景的強盜,我總要有點防身的本事。”

    騎手不像他看上去那樣輕鬆,就拿之前那個輕盈的轉身來說吧,那個姿勢能以最快的速度避開來自身後或頭頂的危險。道格拉斯腰上纏著他的套索,馬靴和綁腿那兒固定著匕首,而帽子上像裝飾的東西……塔砂觀察了一路,發現幾個搭扣間藏著很尖銳的結構,要是拆下來與套索結合,搞不好能當血滴子之類的武器用,脫帽禮就是備戰姿勢的一種。即使是現在,從他頸部繃緊的肌肉線條來看,他也沒放下警戒。

    亞馬遜人教授的肌肉閱讀技巧真的相當有用,要不是場合不對,塔砂真想跟對方打一場。

    道格拉斯這副“不設防”的姿態,就像水上輕鬆優雅、水下腳掌亂劃的鵝一樣。與此同時他看起來更激動了,大概是從塔砂的回答中聽出了默認。他興奮得像各類恐怖片中死於好奇心的人,有本事也抵不過一顆作死的心。

    “我必須申明,我帶著十足的誠意而來。”仿佛感覺到了塔砂注視中微妙的惡意,道格拉斯高舉雙手申明道,“我來這兒只是出於好奇心。”

    “誠意。”塔砂重複道,“你的誠意就是今天的間諜把戲?”

    “那正是我的誠意啊!”道格拉斯理直氣壯地說,“我穿著舞台裝在大街小巷亂逛,又把鼻子伸進任何看上去閒人勿入的地方,難道這不是最好的吸引您目光的方法嗎?我的偽裝用來避開無關人士的關注,對城市真正的掌控者而言如同兒戲。請原諒,我沒有您的聯繫方式,只能靠這種方法來見您了。”

    “現在你見到我了。”塔砂說。

    這話等於承認自己狼骨為首的異族與這個城市掌控者的身份,塔砂承認得乾脆,將球踢回了道格拉斯那裡。話到此處,道格拉斯反而顯得有些扭捏起來。

    “噯,我覺得咱們可以增進一下對彼此的了解,慢慢來嘛。”他壓著帽檐,擺出一副羞澀的樣子來,“我是馭龍者道格拉斯,敢問女士芳名?”

    “你可以叫我‘大人’。”塔砂說。

    道格拉斯被噎了一下,維克多嗤嗤地笑起來,笑聲充滿了迷之優越感。

    到底在得意什麼,塔砂有點好笑地想,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啊。簽訂契約用的“真名”是這個世界所承認的名字,很長很複雜,頗有深淵風範。它在契約上有效,但塔砂自己承認的名字依然是“塔砂”,目前為止這裡還沒人知道呢。

    “輪到你了。”塔砂對道格拉斯說,“就從‘你們來這裡的目的’談起如何?”

    “我早已對您推心置腹,您卻不肯傾耳一聽。”道格拉斯捂著胸口,一臉受傷地說,“我在馬戲團裡跟傑奎琳小姐當了多年同僚,斷然做不到眼睜睜看她自行冒險,於是便護送她來到此處。除此之外,我個人還有一點好奇心。啊,至於別人怎麼想,我可就沒法擔保了。”

    道格拉斯眨巴著眼睛,一臉正直地幹著賣隊友的事。

    “包括你的團長?”塔砂問。

    “弗蘭克團長,”道格拉斯砸吧著嘴,“他的確不會做什麼,那位先生可沒幹過比偷稅更壞的事呢。”

    言下之意,依然在賣其他同行的人。

    其實塔砂不需要他的提醒,地下城的視線雖然無法進入房屋,附近的瞭望塔卻一直保持這注視。

    道格拉斯不是這一晚唯一不安分的人,只是做得特別高調,給自己贏得了讓塔砂親自試探的機會罷了。其他來客鬼祟得很沒有創意,有半數人在夜幕中穿著夜行衣亂跑,自認為得到了夜色的保護。

    有幾個人彼此接頭,另外一些則整夜獨行,避開其他人,這些人不能說全無聯繫,也不能說有所組織。瞭望塔全程直播了他們的動向,看著他們上躥下跳,搜索他們認為可疑的地方。有人小心翼翼地翻進了交易所,理所當然地,他們在平坦而空無一物的小屋中亂轉,什麼都沒找到。

    如今的東南角,地下城的存在不算是個機密。在交易所工作的人類會看著地面打開,在下面幫工的亞馬遜人或匠矮人將交易產品遞送到地面小屋中,人類再把小屋裡的東西搬出去。這不是要保密的內容,因此這附近的居民也沒有神經過敏。他們認為那是個很方便的地下通道,連著異族居住的地下遺跡,僅此而已。

    你說地下城?行吧,有那麼多通道和地下廚房什麼的,還住著這麼多人,的確能稱作一個城市。你說深淵前哨?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

    塔砂並不阻止地下城的居民邀請地上的人下來,事實上亞馬遜人已經跟人類士兵分享訓練室了,軍人們都對這方便的場所讚嘆不已。不同於那些對進入大本營的人必須再三篩選的領主,地下城就是塔砂本身,她對其中一切的掌控力是百分之百,巴不得心懷疑慮的人下來看看。真正重要的部分——比如地下城核心與魔池——藏得很好,讓多疑的人實地看看其他部分,無論他們能打消疑慮還是露出馬腳被塔砂抓住,都是件好事。

    “你沒想把這些人放進地下城吧?”維克多不放心地警告,“能在百里外範圍攻擊毀掉地下城的情況是少數,絕大部分地下城還是被進入其中的職業者毀掉的!”

    “我沒那麼魯莽。”塔砂說。

    放地上的居民進入,歸根到底是因為這些人都很弱,完全構不成威脅。新來的這群人能力不明,縱然他們現在看起來像一群無知的老鼠,塔砂也不會對此掉以輕心。放入地下城固然方便,卻要冒一定風險,比如說,如果他們當中有人咻地變成一門魔導炮開火,那樂子可大了。

    “過去的職業者是怎麼從內部毀掉地下城的?”塔砂問,“就算後天的地下城城主不能隨時監控地下城全局,等巡邏的士兵發現敵人之後,城主至少能把他們扔出去?”

    只有非常非常稀少的情況下,地下城才會自己產生意識,比如塔砂這樣的穿越特例,或者維克多以為的先天巢母。大部分地下城城主都是來自深淵的魔物,還有一些被深淵吸引、成為了不知是地下城主人還是地下城奴隸的可悲生物。這些激活地下城核心的後天城主並不能像塔砂一樣對地下城了如指掌,他們需要利用法術或地下城造物才能監視地下城內部。

    “冒險者很強,而且前仆後繼。”維克多聽出了塔砂語調裡的那點不以為意,強調道:“你現在如此順利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這些人無知又弱小得驚人而已!”

    “你管魔導炮叫弱小?”塔砂提醒他。

    “那是特例!憑藉外物並不能讓他們本身變得強大,會使用工具的螞蟻還是螞蟻。”維克多堅持道。

    塔砂懶得再說服他,你無法讓沒見過工業時代的人(書/惡魔)理解“外物”能強大到什麼程度,有時她覺得維克多對魔導科技的態度就像閉鎖國度的戰士,認為自己的武藝能戰勝槍炮。

    但話說回來,塔砂也沒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強大力量。她無法想象一劍劈開大地的景象,沒見過維克多口中以一己之力硬撼一支軍隊的法師,目前見到的不科學事物不少,但都沒強到能改變她對這個世界的印象。他倆的見識各有侷限,有時真的沒法愉快聊天。

    在塔砂無法旁聽的地方,另一場不愉快的聊天正在進行。

    穿著撒羅祭袍的牧師在晚飯後走進了旅店的大門,他一反常態地跑得很快,瘸腿顯得相當明顯。塞繆爾顯然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當中,都沒空搭理旅店老闆對他的調侃。

    “那個老先生住在哪個房間?”他焦急地問,“白頭髮,拿著根木杖的!”

    “牧師先生又要傳教去嗎?”老闆和旁邊閒著的幫工都笑起來,“別以為都拿著木杖就能認親,當心別人把你趕出去啊!”

    “請告訴我他的房間號!”塞繆爾臉漲得通紅,仿佛要說什麼又憋住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談談!關於……關於他的兒子!”

    老闆最終給了他號碼,塞繆爾飛快地向那個房間衝去,將身後打賭他過多久會被趕出來的聲音置之腦後。這些蠢貨!他激動地想,那一位才不會把他趕出來!

    只敲了三下,那扇門便打開了。老人站在門背後,一言不發,鷹隼似的眼睛打量著牧師。

    這樣靠近,塞繆爾發現他們身高差了一大截,他得很辛苦地仰頭才能與老人對視。那是個相當魁梧的老人,頭髮已經全白,但歲月既沒有柔和他銳利的目光,也沒壓縮他強壯的身軀,結實的肌肉撐起了本該寬鬆的套頭衫。他留著一把鬍子,和頭髮一樣硬邦邦的鬍鬚支稜著,讓他像一頭老獅子。

    塞繆爾不得不後退一小步,好輓救自己酸痛的脖子。在這充滿壓迫感的陰影籠罩下,出發前信心滿滿的那通說辭變得支離破碎,一時險些沒能說出口。他定了定神,游移的目光捕捉到了老人腰間懸掛的吊飾,一下子信心大增。

    “我是撒羅的牧師塞繆爾。”塞繆爾挺著胸,讓自己能顯得高一點,“在上一代的祭司蒙主恩召之前,她將祭司之職授予我,我得到了撒羅在地上的最後傳承……我看到,看到你,我想,嗯,我覺得我們應該談談,你知道的。”

    他這通演說完全沒發揮好,比他之前演練過的爛上百倍。老人面部線條堅硬得像一座石像,在塞繆爾演講的全程都沒動一下,表情別說崇拜,連基本的動容和善意都看不到。塞繆爾堅定的信心開始流逝,預想過的美好畫面一秒比一秒黯淡,最後他開始懷疑對方真的會關上門。

    老人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到最後他也沒有點頭,只是從門邊移開,給牧師讓出一條能側身通過的小道。塞繆爾連忙鑽了進去,老人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牧師快要跳出去的心臟回歸了原有的位置,他大大松了口氣,坐到了客廳的椅子上。老人跟了上來,既沒有去泡茶也沒有坐下,就那麼抱著胳膊看著他。塞繆爾訕笑了一下,站了起來,徒勞地企圖縮短他們之間的海拔距離。

    “我是撒羅的牧師塞繆爾,持杖者,撒羅的選民。”塞繆爾重複道,“你……我該如何稱呼你?”

    “亞歷山大。”老人說,“退伍的老兵。”

    “是聖騎士!”塞繆爾脫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聖騎士!”

    老人面無表情。

    “我曾經聽說過你拿著的這種木杖!撒羅的聖騎士都會將武器藏在這種大木杖中,只用木杖對待誤入歧途的人,唯有面對真正的邪惡才會拔刀,這是撒羅庇佑的仁慈和勇武!還有你腰上那個飾品,那是撒羅之手,象徵著太陽神的救贖。”塞繆爾說,他的聲音因為激動發抖,“你們需要經過漫長的訓練才能成為正式騎士,你們付出的努力能讓你們超越凡俗,哪怕在撒羅離我們而去的現在,你們依舊擁有強大的力量!讚美撒羅,我沒想到在今日我還能遇見真正的聖騎士……我曾經聽過你們的故事,我聽過很多,由聖騎士與牧師組成的騎士團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我們抗擊了邪惡,散播撒羅的榮光,在撒羅的保佑下……”

    他滔滔不絕的訴說漸漸低了下來,因為老人笑了。亞歷山大的嘴角輕蔑地一抬,仿佛看著什麼可笑之物。

    “我們的先輩之所以流血,是為了保護身後的人。”他說,“我們能勝利,是因為我們有著犧牲的勇氣,而不是什麼神在天上施捨仁慈。我也沒有想到,今日還有撒羅的餘孽在地上活躍,你的教養者要麼很瘋,要麼恨你。”

    塞繆爾愣在了那裡,仿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太激動了,這麼長時間來,撒羅的牧師第一次看到他的師長講述中出現過的人與物。塞繆爾在聽說老人的木杖時便心懷期待,等親眼見到了亞歷山大其人與他腰間的飾品,牧師已經篤定了對方的身份。如同漫長獨行後第一次看到同行者,年輕的聖子狂呼著跑近,而後被撞得頭破血流,這才發現所謂的同道中人只是心中的幻影。

    接著,他憤怒起來了。他的舌頭因為怒火冰涼麻木,連話都說不利索。“你在說什麼?”塞繆爾質問,“你怎麼能這樣說一個撒羅祭司!你怎麼能說出這種瀆神的話語!你……你也配懸掛撒羅之手,這聖騎士的標誌嗎!”

    “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來,那聲音震得塞繆爾的腦袋都在嗡嗡直響。撒羅聖子勉強站定,像在雷暴中竭力挺直腰的小樹苗,到笑聲止歇之時,他的鼓膜還在轟鳴。

    “是的,這是聖騎士的標誌。我們獲得聖騎士的資格,因為我們謙卑、誠實、憐憫、英勇、公正、願意犧牲、捍衛榮譽、擁有信仰,因為我們錘煉自己,因為我們守衛埃瑞安!你管它叫撒羅之手?”亞歷山大解下腰間的吊飾,拿在手中,“恰恰相反!它是無名之手,是任何抗爭者的手,它象徵著人類將自己的命運握在手中,不在惡魔與神靈面前卑躬屈膝!”

    塞繆爾的嘴巴徒勞地開合著,像一尾離水的魚。他聲音微弱地說:“你說了,聖騎士是擁有信仰的人……”

    “那跟神有什麼關係?”老騎士嗤之以鼻,“堅定的信念就是信仰,我有著堅定的信仰,不代表我得對誰下跪。”

    塞繆爾說不出話來,對撒羅下跪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那是神啊!是神明的強大抵禦了邪惡,是神明的慈悲讓人們安居樂業,對撒羅怎麼謙卑都不為過,眼前聖騎士話語中的褻瀆與荒謬讓塞繆爾張口結舌,不知從何處開始辯駁起。

    說這話的不是惡徒,也不是被欺瞞的愚民,而是一個聖騎士。塞繆爾感到極度失望,一時間幾乎心灰意冷。

    亞歷山大沉默了一會兒,凝視著無名之手。吊飾主體是一隻銀質小手,握著一顆珍珠,無論是發黑的銀飾部分還是光彩不再的珍珠,都能說明這吊墜的歲數。老騎士搖了搖頭,將它收了起來。

    “聖騎士的確曾和牧師合作良好,在上一次獸人戰爭的時候。”亞歷山大低聲說,自嘲地笑了笑,“我們都已經是過時之人。”

    “那你們為什麼否認神?”塞繆爾喊道,絕望地抓住對方的前襟,“在那個時候我們還曾經並肩作戰!是什麼讓你們背棄了神,背棄了我們?!”

    “你是真這麼認為?”老騎士皺了皺眉頭,“聽著,我不知道你的教養者怎麼矇騙了你……”

    “她/沒有/矇騙我!撒羅的僕從不撒謊!”塞繆爾激烈地反駁。

    “那你就該知道,四百年前,神就被趕走了,被我們一起!”亞歷山大沉聲道,“如果你相信獸人之戰中我們的先輩曾並肩作戰,你就該明白:要是四百年前的那些牧師沒有學習那些‘瀆神’的方法,他們又怎麼能在神靈離開後,在兩百年前的獸人戰爭當中,繼續使用改良的神術,獨自為人類而戰?”

    塞繆爾站得像一根柱子,他的腦袋亂成一團,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冷了下來。老騎士又搖了搖頭,看上去已經沒有了聊天的耐心。

    “我想,你不止是來找人‘敘舊’的。”亞歷山大說,“無論你為了撒羅還是別的,至少在這裡,我們還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

    老騎士直直看著塞繆爾,一字一頓地說:“跟我談談那些異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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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1.1

    馬戲團大篷車到來的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第一周,繁忙的工作將所有外來者拖在了崗位上。他們沒收到什麼特殊命令針對,只不過是市場經濟的推動。

    直白點講,錢。

    那位侄子先生可以借住在叔叔家裡,但大部分人都沒找到親人。要是你指著一座孤墳說那裡埋著你的親屬,在缺乏遺囑和證明的情況下,墓穴主人的住所可不能作為遺產讓渡。旅店本為外鄉人準備,幹著酒館的兼職,如今北方被封鎖,客源變得相當稀少,適當提高價錢是十分合理的事情。想住回馬車裡?抱歉,馬戲團馬車入境的關稅姑且看在諸位思鄉心切的份上減免,但馬車的停泊費用呢?馬兒的喂養、收容費用呢?要是你打算蓋一間房子,很遺憾,這附近的所有樹木都禁止采伐。

    在這個冬天,枯萎之災的後遺症讓野外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僅存的樹木被保護起來,地上的自然草皮亦然,罰金遠高於交易所能買到的現成木材與草料。森林不見蹤影,馬匹不能放養,這裡的人也需要聚集起來,更確切地說,需要加入異族的雇傭交易體系才能越冬。塔砂不需要特別針對這些外來者,只要不給他們優惠就行了。居民們覺得異族相當好心,至少最開始,他們還願意給外來者賒賬呢。

    在如今的東南角居民眼中,地下城就像進駐貧窮國度的大型異國公司,異族們是那裡的雇員。有人喜歡他們,積極地尋求被雇傭;有人討厭他們,頑固地堅持著陰謀論。但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所有人的生活都與地下城密切相關。塔砂的存在,在這些居民眼中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們知道不同的異族有個相同的頭兒,不像埃瑞安首腦一樣正式和醒目,更像商會的幕後老闆。

    他們能這樣理解挺不錯,省得又激起無意義的牴觸情緒。

    順帶一提,在交流深入後,塔砂發現這裡的文明程度頗讓人驚喜。紅桉縣有幾間學校,其中最老的足有數百年曆史。通過知識提升所屬階層的理念為大部分人認同,讀書識字受人尊重,家境好的人都會選擇將後代送入學校。紅桉縣的識字率多達一成半,在一個沒有工業化的縣城中,這個數據相當了不起。

    塔砂試著看過學校中的歷史書,上面大部分是人類光輝史,可信度大概跟朝○的歷史書差不多吧。今後的思想/歷史教材必然要有所改變,當造紙廠的原料都要靠塔砂這邊提供,把印教材的權力捏在手中並不難。

    在北方人類的助攻下,地下城無聲無息地將觸角伸向了城鎮的各個領域。共同的敵人和可能死於資源不足的危機感加快了地上地下居民的融合速度,藉著戰時應急措施的名義,地下城公司和上尉領導的軍隊獲得了壟斷與政治上的權力,後者甚至成功擴招了一次,如今的編製已經超越了曾經的規模。那些失去工作的強健樵夫、獵人很樂意尋求福利更好的出路,而一些對異種抱有疑慮的青壯年認為加入軍隊有助於對抗異種。競爭激發熱情,這感覺就像在背後操控兩家政黨,別人投誰的票塔砂都穩贏不輸。

    還有一個好處,經過試驗,塔砂發現哈利特上尉帶來的【軍隊氣氛】(當你用響亮的口號或準確簡明的文字傳達命令時,得到命令的人會下意識趨向於服從。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強、命令發布時間越久、命令內容越招致反感、對同一群體使用次數越多,該效果越弱)技能在軍隊中能獲得一定程度的增幅。

    她在每個士兵都必須學的士兵手冊上使用了【軍隊氣氛】技能,它能有效地讓新兵在加入的一開始就趨向於服從命令,能消除士兵們對與異族合作的牴觸心理。萬事開頭難,當他們進入角色,慣性和集體氛圍本身就能讓這些內容持續下去,軍隊會慢慢變成可靠的、屬於塔砂的力量之一。她覺得將最有效的第一次暗示用在此處相當合適。

    控制一片人類領地仿佛養著一台耗油量巨大的機器,塔砂的魔力儲備增長得一直很慢。但她認為在此付出魔力很值得,都是長期投資。

    扯遠了,繼續說外來者的事吧。

    那一天與道格拉斯的會面無果而終,騎手只肯吐露一些似是而非的內容,像一尾滑溜溜的泥鰍。既然他沒有交投名狀的誠意,塔砂也不介意打太極。

    “這就是全部?”分別時,她意味深長地說,“今後還要找機會交談可不太容易。”

    “您這樣非同凡響的女士總是相當忙碌。”道格拉斯壓了壓帽檐,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只希望我今晚的表現不太糟糕,還能有機會讓您賞光一晤。”

    “我不忙。”塔砂說,“但你會很忙。”

    第二天,當厚厚的賬單放到道格拉斯的桌上,他終於明白了塔砂的意思。

    道格拉斯是個好騎手,他養著一匹名叫喬伊的馬,這匹馬很合他的口味,頗具靈性和野性。道格拉斯習慣在不騎馬時放開喬伊,讓馬兒自己跑出去浪。等到了需要的時候,他特殊的哨聲能讓遊蕩在附近的喬伊向他跑來。

    這把戲相當精彩,曾在道格拉斯一次次的獵艷之旅中擔當了重要角色——想想看,英俊的騎手一聲口哨,林中跑出一匹健美的高頭大馬,而後翻身上馬的騎士對著你伸出手來……這充滿了騎士小說的浪漫色彩,在道格拉斯擄獲芳心時屢試不爽,省了每次安置馬的麻煩,而且喬伊本身又喜歡。所以,真不能怪他這一次也沒拴緊馬。

    這附近的野生植物是被保護著的,感受過自然枯萎後果的居民,已經自發地將附近的草皮當做公共財產。

    道格拉斯的桌上堆著厚厚的賬單,其中記載著喬伊違法啃地皮的賠償、在被警告時暴力抗法乃至襲警的罰款、逃脫後啃掉了一名無辜居民手中的水果的罰款、被羈押期間需要付出的草料費用和贖馬所需保釋金,最後那項後面還有括弧,寫著倘若不贖走喬伊,也不願意讓喬伊充公去農場幹活的話,每一天道格拉斯需要支付多少草料、清洗和保溫費用。小字還有彬彬有禮地告訴騎手,鑒於他的馬“分外活潑”,今後可能還要付出服務人員的治療費用。

    向來瀟灑的騎手一張又一張地看過來,數著數字後面的零,煙從他顫抖的手指間掉了下去。

    道格拉斯撿起地上的煙,深深吸了一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預算中都不會有煙錢。

    用馬戲表演賺錢暫時只是幻想,馬戲團團長說過他解散了一批又重招了一批其他人,現在的人員不足以搞出一場馬戲。道格拉斯企圖獨自表演,卻被巡警告知街頭表演需要營業證,他要麼交一大筆保證金,要麼在此工作一年獲得本地戶籍。“光工作一年就可以入籍,已經是相當優惠的條件了。”負責人笑容可掬地說,“今後條件多半會變得更難,可能要在此處買房吧。”

    如果住旅店只是有點貴,長期租房算是可以接受的話,在此處買房所需的錢,絕不是一兩年可以攢夠的。最麻煩的是埃瑞安的貨幣在此處非常便宜,匯率還一直在跌,居民們在這裡的銀行開業的第一時間裡爭相兌換矮錢,人們彼此交易也不喜歡用埃瑞安貨幣。就算外面的大富豪來到此處,也要為了賺矮錢從頭工作起。

    “其實您可以貸款。”市政府的工作人員又說,“我身後的墻壁上就是相關法規。”

    道格拉斯抬起頭,看著上面的說明,在一連串的驚嚇後總算感到了一點安心。貸款利息並不誇張,這裡居然還提供實物借貸,賒賬獲取食物的利息非常低,可以說只要工作就不怕餓死。

    “也不是非常凶殘嘛……”道格拉斯低聲說,他幾乎要為這意料之外的仁慈感動了。

    “道格拉斯先生,這是給此處居民的版本。”工作人員對他揮了揮手,指向另一側,“關於還沒有戶籍的外來人士,這才是目前的適用規則。”

    道格拉斯轉了轉頭,看見了截然不同、高得可怕的利息率。

    你們是強盜嗎!他在心中無聲地嘶吼。

    “等等,這個……”道格拉斯虛弱地說,“我昨天來的時候還沒看見?”

    “因為北方對此處的封鎖,紅桉縣經歷了一系列動盪,如今一切百廢待興,因此可能時不時有適合如今情況的條例出台。”工作人員程式化地說。

    這絕對就是剛剛訂的吧?針對我們的吧?!道格拉斯悲愴地想。

    “請要不要擔心,道格拉斯先生。”工作人員善解人意地介紹道,“考慮到諸位為了尋親已經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犧牲,我們這裡也有許多外來務工人員福利。在十八歲和六十歲之間的青壯年只要願意在我們提供的工作崗位上工作,一年後自動入籍,並且免除所有貸款利息。這其中還有許多崗位薪資優厚且包食宿,本地居民都對此相當眼饞呢!”

    的確,這裡給外來者提供了高福利的工作崗位,共同點除了薪資優厚和包食宿之外,還有著工作時間長、需要隨叫隨到的特點。

    真心想在這裡住下來的人絕不會過不下去,而無論他們是否真誠,只要還想活著,在開頭一年中,每天的工作都占據了他們的絕大多數時間。工作時間被打碎在一天的各個時間段,他們不會太累,但擁有的空閒時間絕對不夠他們到處晃蕩。塔砂以這種方式,讓所有外來者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其他人與瞭望塔的視線之下,既沒有搗亂的時間空間,也沒搗亂的精力。

    十八歲以下的孩子,外來者中那個叫傑奎琳的小女孩,必須要上學才能獲得免費食宿,本質上和全天工作的監視效果相同。當她對“與老師同學呆在一間教室裡”這事表現出很大的不安,塔砂取消了她的課程,換成梅薇斯的貼身照顧——四分之一精靈自告奮勇要來照顧她。

    梅薇斯與傑奎琳相處愉快,儘管後者還是不開口說話。塔砂甚至看見梅薇斯抱起傑奎琳,寡言的小女孩長得特別小,瘦得可憐,眼睛在那張小臉上大得怵人,梅薇斯抱起她就像抱一隻營養不良的貓崽子。傑奎琳任由嬸嬸抱著,依舊抱著琴,臉上的神情半是緊張半是神遊天外。

    “那是個可愛的孩子。”梅薇斯慈愛地說,她跟塔砂說這話時還在給小姑娘做飲料。肉桂棒攪動著一種漿果與姜茶的混合物,楓糖漿在最後加入,讓香甜的液體呈現出櫻桃似的剔透紅色。梅薇斯將之灌入一隻圓底燒瓶裡,塞上木塞,看起來有種奇特的可愛。這位藥劑師做食物和藥物時常會串著用器具,一藥瓶肉丸與一碟感冒藥都不算太罕見的搭配。話說回來,她做的藥劑和食物之間也很缺乏界限,比如眼前這種香甜的飲品,一樣可以清熱止咳。

    可惜它最終沒到傑奎琳手裡。

    在這一群人當中,另一個不用工作的人是那個名為亞歷山大的老人。他拄著一根很大的拐杖,拐杖和腳步一樣沉,輕裝能走出披甲的音效。亞歷山大自稱是個老兵,看上去也像那種會用軍隊指令教育子女的嚴厲老頭,“兒子受不了管教因此逃跑去別處當兵最後戰死”的劇本用在他身上沒有一點違和感。有軍官在他路過時下意識立正,稍後才為自己的條件反射發笑。

    塔砂曾見過撒羅的牧師衝去找這個老人,塞繆爾興衝衝地進他的房間,失魂落魄地出來。這位城府不深的牧師把一切都寫在臉上,倒是給塔砂排除了亞歷山大是撒羅教徒的可能。維克多說那種木杖可能屬於武僧,可能屬於聖殿騎士,也可能是最近幾百年的什麼防身工具,這範圍廣到沒用處。塔砂為這位須發皆白的健壯老人準備了養老院,但他堅持住在原處,哪怕要付出勞動換取房租。

    他是傑奎琳的臨時監護人,忙於工作的外來者們,包括道格拉斯,都贊同讓其中最不忙的大人來照顧小女孩。傑奎琳並不不反對,她白天去梅薇斯那裡,晚上被亞歷山大接走,梅薇斯送出飲料的那天也是。小女孩笨拙地捧著豎琴和燒瓶,小跑著跟上亞歷山大。老人一如既往地大步走在前方,繃著一張臉——他總是如此,無論對梅薇斯還是傑奎琳,塔砂還沒見他笑過。

    他在半路放慢了腳步,對小女孩伸出手。傑奎琳慢慢交出了手裡的燒瓶,亞歷山大接過來,沒打開木塞,直接把它扔進了旁邊的水溝。

    傑奎琳看了水溝一眼,什麼都沒說。下次梅薇斯問她要不要留在這兒不回去時,她依舊搖頭,低頭跟著亞歷山大走。

    下一周,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跳了出來。

    馬戲團後來招的人之一,那個獨眼龍,跟蹤並企圖襲擊梅薇斯。他是穿著夜行衣晚上亂跑過的人之一,這次行動也一樣隱秘又明顯。隱秘在跟蹤水平高超,明顯在既不拿驅靈符文也不知道躲避瞭望塔,在塔砂眼中顯眼到可笑的地步。

    瑪麗昂在獨眼龍動手的那一刻從天而降,奪刀,反制,把這刺客牢牢摁在地上。獨眼龍看起來很吃驚,仿佛想不通狼人少女怎麼就突然接近了他。他的反跟蹤水平固然不錯,但瑪麗昂有著塔砂在耳中導航,隔著面墻都知道獨眼龍的動向。

    那獨眼龍在審訊一開始便開口投降,半點都沒有要死扛到底的精神。“算我倒霉!”他說,“我就知道……”

    他知道什麼呢?塔砂無從得知答案了。

    “知道”一詞話音剛落,更多內容還未出口,獨眼龍的身體便抽搐起來。士兵掰開了他的嘴,梅薇斯打開一瓶藥劑,往他口中灌去,然而一切已經太晚。獨眼龍的抽搐不是什麼事情的開始,而是猝死的外在表現。他的表情凝固在驚恐痛苦這一檔上,殘存的眼睛瞪著天花板,就這麼死去了。

    審訊室一片安靜,審訊者面面相覷。他們一開始便徹底檢查過了俘虜,從衣服底下到嘴巴裡,什麼都沒有。他死得如此突然。

    抓住間諜的消息被公開,他們沒公開他的死訊。獨眼龍作為釣餌被擺放出來,但沒有任何人來滅口或救人。當晚有人向北邊哨卡跑去,那裡的哨卡已經重建,弩箭射穿了這個衝關者。

    “他們只是臨時加入的人,當你急需人手,篩選不可能太過精確。”馬戲團團長弗蘭克說,“我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希望他們不會影響諸位對我們的觀感。”

    線索在此中斷,不安分的人銷聲匿跡。

    到了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事情似乎一天天變得更好,每一天過去,地下城的力量都變得更加強大。

    這個夜晚和往日一樣平靜。

    有人無聲無息地跳出了窗戶,他在陰影中前行,月光也沒有捕捉到他的身影。

    他就這麼走在街道的邊緣,墊著腳尖,緩慢而隱秘。這已經超出了“善於躲避”的範圍,他看上去並非躲藏在陰影中,而是與陰影相融,乃至帶著黑夜前行。一名巡邏的衛兵在他兩步以外的地方走過,提著燈的手舉起來,往旁邊的角落隨意晃了晃,什麼都沒找到。衛兵離開了。

    要是塔砂能看清這個人的臉,她大概會十分驚訝。那個人不是油嘴滑舌的明星騎手,不是強壯而難相處的老兵,也不是神神秘秘的馬戲團長。他是馬戲團中普普通通的一員,一個安分守己的雇工,塔砂既沒有見過他到處打聽,也沒有見過他在任何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不合適的地點。

    他叫什麼名字?比利?麥克?還是別的什麼?他普通到了會被人遺忘的程度,哪怕是塔砂,要將這個人與某個特定的名字對上,也要花費一番力氣。

    他有一個爛大街的名字,有一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體型,有一張不美不醜、沒有刀疤粉刺的平庸面孔。他不走在第一個也不走在最後一個,別人笑他便笑,別人叫嚷他也附和,他的聲音會讓一大片人以為自己聽見了哪個不太熟的點頭之交。他就是那種沒人喜歡也沒人討厭的傢伙,同學會邀請會漏過他,遲到早退沒人注意,放到地球上,還能用來說那種“這人走到商店面前,感應門沒有開”的笑話。

    普通、平凡、沒存在感到這種份上,也是一種本事了吧。

    真的是一種本事。

    普通先生走在紅桉縣的夜幕中,瞭望塔不曾捕捉到他的蹤跡,一如此前的幾次。這也是個合適的夜晚,積雪已經消融,沒有下雨,大地上沒有水漬,因此只要小心一些,普通先生就不會留下任何蹤跡。

    當然,普通先生什麼時候不小心呢?

    他一路走去了北方哨卡,穿過哨卡,做該做的事,然後回來。他帶著新拿到的包裹,慢悠悠穿過亞馬遜人巡邏的地段,讓目光游移在每個人旁邊。直覺敏銳的野獸與戰士都有發現視線的可能,腦子簡單的生物好麻煩啊。普通先生想,這次居然在這裡浪費了這麼多時間,真是不走運。

    一開始就很不走運,東南角的情況跟他們推測的狀況相差十萬八千里,這兒的異種居然在與居民和平相處,而不是兩相對峙。中校信誓旦旦地聲稱墻那邊已經血流成河,餓殍遍野,結果呢?食物不是稀缺品,秩序相對穩定,軍隊已經叛變,跟能從不知哪兒變出糧食的異種狼狽為奸,還會一個個審查從外邊來的人。一手壞牌。

    普通先生無所謂誰叛變不叛變,異種不異種,但秩序井然讓他頭痛。如果死的人多一點就好了,他想,那樣的話,事情會方便很多。死得屍體都分不清楚,他們就能輕鬆找到“在混亂中喪生”的親人,哪裡像現在,只能跟戰死的士兵認親,說服力一下子低得讓人側目。

    一開始想這個,他不由得滿腹牢騷。本森中校是個蠢貨,他不該把其他雇傭兵塞進來,哪怕簽訂了契約,外來者還是一樣靠不住,勉強能用來轉移視線吧——不敢相信他哥哥就這麼讓他亂來!總督和他們合作了這麼多次,還會搞出這種毫無好處的麼蛾子來,唉,早該知道軍方的人永遠無知又傲慢。

    普通先生比那些鼻孔朝天的老爺謹慎,不然他活不到今天。他也比那些人善於聽取建議,哪怕他看那位硬塞進來的騎士老頭很不順眼,他也會參考那個人提出的意見,畢竟,在對抗“那種東西”上,騎士比盜賊更有經驗。

    “你不能下去。”老頭是這麼說的,“你一旦進入地下,他們就能看到你。”

    有幾次,普通先生尾隨得這麼近,幾乎可以在那些異種身後地下,但為了老頭的話,他放棄了機會。

    不去就不去吧。普通先生想,反正明天便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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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9:29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1.1

    冰雪消融的第二天,冬日結束的前夕,北方哨卡在這一日清晨打開。

    路障被搬開,壕溝被填起,重甲的軍隊調往邊境。人類的喘息與腳步聲,馬匹的響鼻與馬蹄聲,交織成一片不祥的轟鳴,號角還未響起,戰爭的雲霧已經在哨卡上空匯聚,隨時會化作一陣狂風暴雨,席捲過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土地。

    長達半年多的封鎖之後,他們似乎終於拋卻了對這邊瘟疫的畏懼,要開始全面進攻了。

    瞭望塔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情況,東南角的軍隊一樣集結起來。這一戰遲早要打,當它終於來到面前,塔砂反倒松了口氣。哈利特上尉的新部隊與亞馬遜戰士們已經訓練了一個冬天,他們緊張而不慌張,迅速地組織好隊伍。北邊軍隊填平壕溝的時間,足夠讓他們全副武裝。

    東南角的人類部隊排好了適合迎戰的陣型,他們拿著匠矮人製造的武器,矮人的工藝在冷兵器時代可以說已經登峰造極。亞馬遜戰士埋伏在側翼,殘存的樹木隱藏著她們的蹤跡。壕溝已被填上,北方的士兵正從哨卡缺口處涌出來,騎兵隊首當其衝。

    號角吹響了。

    兩邊軍隊之間隔著長長一片空地,還未短兵相接,騎兵們已經心中暗喜。這是一片空曠無阻礙的土地,地面平坦得一目了然,地勢北高南低,傾斜的幅度最適合騎兵衝鋒。北方的騎兵順著坡度傾斜而下,像一隻只從天而降的鐵球,光憑衝擊力就足以將對面的軍隊衝得七零八落,更別說還有一排排雪亮的槍#尖。

    這看上去就是對面的失策,正如探子傳回的情報,此處的軍隊步兵居多,一季斷斷續續的訓練既不能培養出多少像樣的騎兵與戰馬,也不能製造多少能實戰的弓箭手。他們沒有及時反應過來,沒在衝鋒的必經之路上固定好路障,也沒來得及在衝鋒開始前打斷。當騎兵開始全面加速,勝負便已經定了一半。

    最可笑的是,前方用來應對騎兵的居然是弩箭手。

    飛機懼怕撞上飛鳥,以相同的道理來看,衝鋒中的騎兵似乎也該害怕正面來的箭矢——然而這種理論上的假設太理想化了。弩箭雖然威力較大,但它的射速非常慢,在衝鋒之中只來得及射出一輪而已。東南角有限的弩箭與有限的弩箭手不足以形成有效的箭雨,讓射手正面應對沖鋒的重騎兵,如同以卵擊石。他們能製造的阻擋力度還不如一片泥濘的土地,騎兵隊長看著前方平坦乾燥的地面,打心眼認為第一輪攻擊萬無一失。

    東南角的軍隊一動不動,既沒有拉近距離,也沒有分開閃避。他們沉著地將箭尖對準了前方,看著高頭大馬越來越近,而後馬失前蹄。

    “平坦空曠”的地面響起一連串嘎吱聲,與地面渾然一體的矮人陷阱在被踩到的那一刻才爆發了威力。彈射出的鐵夾折斷了馬腿,戰馬在悲鳴中跌倒,將背上的重裝騎士重重甩出去。幾十公斤的重甲既是保護也是負擔,許多騎兵在摔出去的時候便摔斷了脖子,另一些也無法馬上從地上站起來。

    這時,才是射手們收割的時刻。

    匠矮人的陷阱早就布置在了靠近哨所的所有險要之地,軍隊的演習圍繞著陷阱與地形展開,亞馬遜弓箭手則在主力軍外靈活運作,負責擾亂、撕破防線和補刀。主場優勢能盡可能彌補人數上的劣勢,北邊的戰鬥,很快激烈地打響。

    與此同時,在距離戰場有一段距離的紅桉縣,另一些事正在發生。

    留守的巡警在紅桉縣與鹿角鎮維持秩序,所有搭著馬戲團大車前來的外來者被禮貌地請進了紅桉縣的監獄當中。要是他們的確無辜,事後塔砂會補償他們的損失,這種特殊時刻很有必要先小人後君子。

    戰鬥開始前,他們乖乖地被收走了身上的一切武器,任由看守將他們送進囚室裡,道格拉斯甚至還厚著臉皮問他們討要一杯酒來安神。等戰鬥已經開始,大部隊開進了戰場,懶洋洋攤在地上的明星騎手站起來,敲了敲鐵欄。

    紅桉縣的監獄並不大,囚室彼此相鄰,囚徒們能看見彼此。看守看了敲鐵欄的人一眼,道格拉斯笑嘻嘻地向他拋了個媚眼,手指在鐵欄上敲出一支小調。這聲音順著連通的鐵桿,穿過一間間囚室。

    監獄中響起了歌聲。

    那是非常動聽的歌聲,這樣美好的曲調哪怕放在陰暗的監獄之中,也會讓人身心愉快。道格拉斯的動作停了下來,他靠在鐵欄上,托著腮,一臉神往。

    “你瞧,我說過,”他對看守說,“馬戲團的背景音樂值得一聽。”

    看守已經聽不到道格拉斯的聒噪了,他滿耳朵滿腦子都是這清澈的歌聲,讓他想到家,想到春天,想到一切美好的地方。他的擔憂在歌聲中溶解,他的肌肉在歌聲裡放鬆,看守甚至沒來得及打一個哈欠,便像一灘泥似的緩緩滑到了地上。他合攏了眼睛,面容安詳,鼾聲大作。

    這不可思議的歌聲輕如呢喃,卻能穿過長廊,穿過門與墻壁的縫隙。看守們下意識傾聽著這若有若無的聲音,當他們聽清那些音節排列的方式,當那柔軟的旋律鑽進他們的耳朵與心靈,睡夢如約而至。

    “解釋!”塔砂厲聲道,幽靈之軀向著歌聲源頭飛去。

    “我不知道!”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沒有樂器的游吟詩人不可能光用安眠曲催眠那麼一大群人,人類也是有基礎抗性的好嗎?以游吟詩人為職業的純血海妖或妖精才能做到這一點,但如果這裡有純血魔法生物,你我都不可能感覺不出來!”

    在看到傑奎琳去哪裡都要抱著豎琴的時候,塔砂問過維克多關於游吟詩人的事情。

    游吟詩人也是擁有超凡力量的職業之一,樂器便是他們的武器。為了以防萬一,塔砂跟維克多確認過過去游吟詩人的能力範圍,這種職業的人類能通過彈奏樂器增強隊友的能力,或者讓敵人陷入負面狀態。沒有了樂器的游吟詩人就像沒了弓箭的射手,並不能翻出多大浪來。

    但現狀顯然並不像維克多所說的那樣。

    “這不可能!”他還在對著滿地的入睡者抓狂,“普通小型野獸那樣的魔法抗性才可能被一首安眠曲直接放倒啊?”

    塔砂腦中隱約閃過了什麼,但接著目的地出現在眼前,那念頭迅速地消失不見。

    歌聲籠罩著方圓數十米的空間,以歌唱者為中心,到處都是睡得橫七八豎的人。一直一言不發的女孩正坐在囚室中,面無表情地哼唱,就在塔砂穿墻來到歌聲源頭的時候,她恰巧唱完了。

    殺掉游吟詩人並不能解除已經完成的樂曲效果,至少維克多這麼說。但他已經說錯了這麼多次……塔砂猶豫了一下,如果在這裡讓幽靈用一次性技能解決掉她,那等於同時消耗掉了紅桉縣唯一的移動攝像頭。製造新幽靈並使之回到原位需要不短的時間,這期間會有一大片地區處於視線真空狀態。

    瞭望塔的監視有著不小的侷限性,視線不能穿過房屋。當塔砂的幽靈之軀停留在傑奎琳身邊,她看不到其他的囚室正在發生什麼。

    入睡的不止是看守,還有囚徒,唯有幾個人在歌聲中依然屹立不倒。有人從外面進來,他穿著普通的服裝,有著普通的臉,手上拿著一串囚室的鑰匙,道格拉斯把手伸出鐵欄,對他揮了一揮。囚室的門攔不住普通先生,你怎麼能指望一隻破爛的鎖,關住他這樣一個技藝高超的盜賊?

    幽靈到此刻才發現了異狀,在盜賊快要打開囚室之門的那刻,塔砂當機立斷,衝向了他。

    【滿月-野性呼喚】準備就緒,幽靈從隱形變成半透明的狀態。利爪在塔砂雙手上顯現,它們短暫地化為實體,渴望著即將到來的鮮血。近了,更近了,她從背後急速靠近,看見她的人面色驚恐,但他們來不及發出一聲提醒。

    是那個盜賊自己躲開了。

    他聽見了利爪微弱的風聲嗎,還是直覺地感覺到了什麼呢?這個人沒有回頭,只是迅速地向旁邊一滾。這無往不利的技能第一次落了空,再強大的力量要是無法打中,它就不會有任何用處。

    監獄的地板發出一聲脆響,巨大的抓痕將岩石生生撕裂。盜賊滾出一米遠,根本不看是什麼襲擊了他,只迅速地向旁邊衝刺而去。拉開三米距離後他才稍稍轉身,手中的匕首精準地飛向塔砂,飛刀穿透幽靈之軀,釘在地面上。

    第一秒過去。

    盜賊向她扔來看守的屍體,阻擋了她劈頭蓋臉的一抓。塔砂穿過屍體猛然向他撲去,煙霧似的軀體有利有弊,她穿過了屍體也穿過了盜賊,即便使用技能,幽靈身上也只有爪子的部分是實體。她在盜賊不斷轉身時頻頻衝過頭,浪費了太多時間,操縱幽靈就像使用一隻靈敏度很低的鼠標,並不適合戰鬥。

    第二秒。

    他靈活得像只涂了油的耗子,從不跟塔砂正面交鋒。她動作得太快,幽靈之軀幾乎散開,到最後才抓到了又一次攻擊的機會。塔砂像鷹一樣猛然俯衝下去,盜賊從靴中拔出的又一把短刀,撼上頭頂的利爪。刀刃在利爪的巨力下碎成幾段,鋒銳甚至讓裂痕穿過刀柄一路向下。但盜賊早在刀刃碎裂的前一刻便棄刀而逃,他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眯起眼睛,琢磨著對付幽靈的方法。

    這便是塔砂能看到的最後畫面。

    三秒結束,副作用開始,幽靈在交戰中化作碎片。盜賊警戒了一秒,迅速地隱入陰影。

    道格拉斯的門開啟了,騎手用兩根手指敬了個禮,走出了囚室。接著被放出的是女孩與老人,另外唯二兩個沒有睡下的人。囚室鑰匙被拆開,他們打開一間間囚室,把地上睡著的人踢醒,那些驚醒的人很快離開,前往旁邊放置武器的房間。他們入獄前被搜了身,但沒收的東西沒有放很遠。

    他們從房間裡、從守衛身上拿走武器,拿回驅靈護符,在入睡的人脖子上補刀。老人拿到了木杖,女孩拿到了豎琴,道格拉斯拿回了帽子和繩索。而後半數的人向四周分散開,他們衝向居民區,帶著油與火。

    僅存的留守軍隊,很快就得為此奔波。

    “接下來我們怎麼著?”道格拉斯問,看著盜賊,“頭兒?”

    被他稱作頭兒的盜賊看看老人,亞歷山大向前走了幾步,深呼吸,舉起木杖,一聲大喝。

    轟隆!

    地精們為地下城的震動亂跑,像一群炸窩的老鼠。附近的匠矮人迷惑的東張西望,懷疑剛剛發生了一場小地震。塔砂驚愕地看著地下城的破洞,這麼長時間第一次,地下城的地形因為外在原因改變。

    發生了什麼一目了然,儘管看上去完全難以想象。地上出現了一個兩人寬的破洞,只有兩人寬,但足有幾米深,一路通向地下城。那可是幾米厚的堅硬土石啊!老人的木杖硬生生擊穿了地面,土石墜入通道之下,在地下城與地上的人之間,再沒有一點遮蔽。

    “跟我來!”亞歷山大沉聲道。

    他們跳了下去,一個接著一個,十個人的隊伍進入了地下城。塔砂腦中出現了那種經典遊戲畫面,勇者小隊,還有他們將要刷掉的地下城。

    是時候親身試驗一些可能性了。

    第十個人跳入地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腳沒有著地。他還未試著在空中扭動幾下,一股不知發自何方的巨大力道便將他一把攥住,砰地撞向天花板。

    地下城的天花板十分堅硬。

    他不是唯一一人,就在同一時間,足足有六個人影拔地而起。他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身軀便被糊在了天花板上,腦袋先著陸。上空傳來西瓜碎裂的聲音,道格拉斯拉著傑奎琳躲開從天而降的血雨。再下一秒,六具頭骨碎裂的屍體摔落到地上,骨骼在二次衝擊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道格拉斯咂了咂嘴,盜賊皺了皺眉頭,另外兩人面不改色。塔砂看著毫發無損的四個人,神色凝重。

    剛才那一下用了數量驚人的魔力,【地下城之主】這個技能果然和說明中一樣,消耗簡直沒有上限。她能感覺出來,用在這四個人身上的魔力是另外六人的幾倍,而幾倍的魔力居然只能讓他們雙腳離地一會兒。

    在同時面對一場大戰的時候,塔砂不可能拿魔力儲備碰運氣,繼續嘗試用這種方式解決他們。

    “職業者。”維克多麻木地說,“盜賊,聖殿騎士,游吟詩人,還有個什麼?四個職業者。”

    到這一刻起,塔砂才真正明白了職業者的力量——而他們甚至還沒有開始正式交戰。

    她在這個世界裡認可了非人物種擁有獨特的力量,卻從未真正理解的威能。職業者還是人類,卻並不只是訓練有素的人,更不是氣功大師那樣的騙子。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與普通人有了質變的差距,她低估了職業者,而維克多在一次次被打臉後,誤判了這個世界的現狀,以為職業者和深淵、天界的造物一樣已經成為了傳說。

    那麼有些事情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職業者有著諸如此類的非凡特權,地下城城主的確不能輕易在內部解決掉他們。如果這個盜賊擁有隱藏自己存在的潛行技能,巡邏的隊伍與瞭望塔一樣,無法阻攔他通風報信的腳步。現下發生的這一切恐怕謀劃已久。

    北邊的進攻拖住了大部分,讓塔砂必須留一部分魔力應付那邊的戰局。在此處同時進行的擾亂活動讓留守部隊忙於掃尾,在這種情況下,地下城被這支小隊闖了空門。

    只是,他們來做什麼?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地下迷宮裡找到核心的位置……

    亞歷山大折斷了木杖。

    不,不是折斷,而是“打開”。粗壯的木杖被他的手開啟,其中露出了一柄戰斧。斧刃閃著寒光,頂部有銳利的尖刺,在木杖與老人粗大的手掌中顯得意外纖細。他拿出長柄戰斧,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向不知何時抓在手中的掛飾。

    老騎士的手抓著無名之手,無名之手掌心的珍珠被鮮血浸潤,一瞬間亮起柔和的光。這光芒流水般落到地上,而後分割成兩道。一道筆直地指向一面墻壁,一道在地上彎彎曲曲,沒入前方的走廊。

    “他們還真成功了……”維克多喃喃自語,“不需要神的神術。”

    不用維克多解說,塔砂也能看出這神術的效果。

    那兩道光,一個直接,一個迂迴,無不通往地下城核心。

    北方的戰鬥正趨向白熱化,化狼的瑪麗昂在戰場上橫衝直撞。她在戰線即將潰退時補了上去,就和計劃中一樣。她的利齒與尖爪將一個又一個敵人撕裂,但戰場上的每個個體都是無法左右戰局的螞蟻,即便是這頭凶猛的白狼,最多也只是隻小甲蟲而已。

    東南角的兵力無疑處於劣勢,主場優勢、陷阱、不死兵種、士氣與不科學的藥劑能讓兩邊的籌碼扯平,但要抽走任何一角,都是相當危險的事情。

    不如說抽走也沒用,戰場距離這裡太遠了。

    四人小隊在地下城中疾行,誰也不知道老人如何讀取那兩道光,他有時順著蜿蜒的那一道前行,有時打碎墻壁。青筋在亞歷山大額上跳動,金光在他的戰斧上浮現,堅硬的外墻在他面前軟如豆腐,脆如冰塊。即便地精不斷在前面修改著地形,他們也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留守在此處的男性亞馬遜人與普通人類無異,讓他們前去阻攔和送菜差不多。墓園中剩餘的骷髏和僵屍爬出地面,聖騎士隔著一道墻便發現了他們,那柄戰斧上的光芒讓骨頭滋滋冒煙,等鋒利的金屬真正落到它們頭上,它們幾乎像黃油一樣融化了。這些被聖騎士輕易斬殺的不死士兵完全死透了,變成了不可回收的廢料。

    盜賊扔出飛刀,前方地面上驀然衝出長矛組成的森林。被觸發的一片陷阱再沒有後續反應,他在前面蹲下,撥弄著陷阱的機關,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倉促的痕跡。”他說,“剛剛製造出來的、新鮮的矮人工藝。”

    這位先生長得非常普通,表情十分寡淡,但當他這樣笑起來,任何人都會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種……嗜殺?殘酷?冰冷?總之,一種異常生物不小心從皮下露出來的扭曲笑容。他站起來,對另外三個人揮了揮手。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手藝跟矮人的工藝比起來誰會更強,可惜我從未見過活的。”他說,“我去工作,你們不用擔心前面還有什麼陷阱。”

    盜賊離開了隊伍,他不再前行,只是用手指在墻壁上慢慢敲著。在活板門後面,工坊裡,三個匠矮人透過類似貓眼的裝置看著門前盜賊的笑臉,嚇得抱成一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們只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下一刻貓眼前就空無一人。盜賊進入了潛行中,地下城還能看到他的蹤跡,卻無法將消息傳遞給匠矮人——族群契約中,只有作為族長和塔砂簽約的那一個能隨時進行心靈感應和共享感官。

    新製造的幽靈正飛快地向那邊趕去。

    而地精大軍則堵在剩下的三人小隊面前。

    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的距離,已經縮短到怎麼抓緊施工也沒有用的地步,施工隊開始作為戰鬥人員出場。小牛犢大小的土石鼠一頭頭衝向勇者小隊,力求將他們衝散,淹沒,打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地精們在塔砂的授意下躲開亞歷山大,專門攻擊傑奎琳。道格拉斯不斷回護小女孩,這拖慢了他們的腳步。

    “我們必須走!”亞歷山大眉頭緊鎖,“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的套索套住了一頭地精,套索中的那一隻變得不太聽塔砂使喚。他騎在這地精背上,一隻手抓著韁繩,一隻手抱著傑奎琳,雙腿還時不時踢掉一頭向自己撲來的地精。他聞言都沒回頭,只喊回去:“要不您先走吧!”

    “聖騎士從不丟下戰友!”亞歷山大怒氣衝衝地說。

    “道格拉斯從不丟下任何一位女士,何況在戰場上!”道格拉斯說,翻了翻眼睛,“您可以把我……啊我的帽子!……您可以把我當做那什麼來著,自願的犧牲!呃,埃瑞安萬歲?”

    豎琴聲奏響了,終於穩定了位置的傑奎琳開始彈奏與歌唱。這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戰歌,樂曲盤旋在另外兩個人頭頂,鼓舞了他們的氣力。道格拉斯挺起了腰,甚至從地精的激流中搶救回了剛剛掉下去的帽子。“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他嚷嚷道,“走吧,別管我們了老爺子!”

    亞歷山大眉頭死鎖,他躲了一下,還是沒能躲開纏上來的樂曲。戰斧上方才有些微弱下來的金光重新恢復了,他繃著臉點了點頭,轉身,一斧劈出。

    和死的土石一樣,活動的土石也沒能攔住亞歷山大的路。

    這年老的聖騎士開始發足狂奔,他的雙腿重重蹬著地面,身上與斧上都纏繞著聖光。他再一次握住了無名之手,眯起眼睛,企圖辨別出那顆珍珠上是否有裂紋,但那對他不再好使的眼睛來說太難了。

    老騎士突然想起了那個年輕的撒羅牧師,他無知得可笑,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又讓人羨慕。年輕的傳承者啊……亞歷山大尋找了六十年,走遍整個埃瑞安,有資格的人沒有興趣,有興趣的人沒有毅力。最終他一無所獲,於是他就是最後的了。

    這是個最恰當的終結。

    亞歷山大吸了口氣,捏碎了這個陪伴了他一生的吊飾。

    銀質的無名之手在珍珠碎裂的那一刻消融,璀璨的銀光隨之融入了聖騎士的身軀。他的肌肉不再疲憊,會在陰雨天和劇烈活動時酸痛的舊傷疤不再鮮明,歲月帶走的一切都在此刻短暫地歸來。他的面容變得年輕起來,唯有眉間深深的紋路難以消去。亞歷山大怒吼著擊穿了最後一面墻,在厚實的石墻後面,藏著這座邪惡建築的核心。

    這是個恢弘的大殿,大殿中心有一個波光閃動的池塘。不自然的藍色光芒倒映在天花板上,像一道藍色光柱,光柱之中,跳動著一顆妖異的猩紅石塊,像一顆殘缺的心臟。

    亞歷山大與那顆心臟之間,狼頭骨的女人持刀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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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49:43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1.1

    北方的僵局還在繼續,兩方的軍隊完全糾纏在了一起,仿佛大鍋當中的兩種豆子,兩者難分難解,遠程部隊再難發揮作用。大部分機關已經履行了它們的義務,吞沒戰馬與士兵,毀掉敵方的重型兵器,機關與陷坑被屍骸填平。亞馬遜戰士在戰場上穿梭,從一些隱蔽的補給點中得到新的箭矢和藥劑。

    梅薇斯在今日之前已經製造了許多效力強大的藥水,她的藥房中還在源源不斷地生產藥劑。藥水暫時驅散戰士的疲憊,收束傷員的傷口,讓快要撐不下去的人可以繼續作戰。地下城運輸網絡將匠矮人與精靈藥劑師製造的補給品不斷送上戰場,塔砂操縱著幾個補給站的開合,這片能微妙變動的戰場也是東南角軍隊不可或缺的戰友之一。

    紅桉縣當中,留守的巡警隊抓捕著在城中作亂的人。外來者脫掉了偽裝,露出訓練有素的真面目,那風格不屬於軍隊,而是老練狡詐的雇傭兵。這些分散的人並不與巡警隊交戰,他們的任務就是製造騷亂,拖住機動兵力,為此不擇手段。在這裡,主場反而成了劣勢之一,巡警隊作戰需要追捕這些惡徒,同時還要城中燃起的火焰,維持秩序,安撫居民中受驚過度的那些,震懾其中想要渾水摸魚的人——半年多的相處不可能說服所有人,依然有居民北望王師,希望趁著這種機會揭竿而起。

    塔砂將一個幽靈放置到鐘樓上,【軍隊氣氛】技能以她的聲音為媒介,從縣城制高點傳播開來,傳遍整座紅桉縣。“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出門”的簡單命令迎合了大部分民眾心中的畏懼,讓這些躁動不安的人暫時沒跑出來添亂。即使心懷異志,絕大部分小老百姓還是沒有一定要參戰的頑強意志,如果真的有,留守的巡警隊會一視同仁,將他們與外來者一起擊斃。

    另一個幽靈出現在地下城,那個盜賊的身邊。盜賊進入了潛行,但現身的幽靈標誌出他的位置,逼迫他拿出一份注意力來對抗虎視眈眈的幽靈。剛才用【滿月-野性呼喚】技能偷襲沒成功,如今面對面釋放成功率只可能更低。然而在它真正釋放之前,它的威脅遠遠大於釋放後。只要幽靈一刻沒有消失,盜賊就無法全神貫注地對付匠矮人。塔砂鉗制著盜賊的腳步,讓趕工的匠矮人能盡快布置場地。

    地下城中幫不上忙的生物盡快遷往更深處,人員調度按照全局中效率最大化的方案實行。傑奎琳的樂曲還在地下城中迴盪,那附近所有可能受影響的生物都已經被撤出了樂曲覆蓋的範圍之外。地精不是活物,它對音樂的抗性上和魔像、構裝體、土石傀儡一樣,完全免疫,游吟詩人只能鼓舞抱著她的騎手。她不會永遠彈奏下去。

    阿黃混入了成群的地精當中,如果道格拉斯將它與這一群只能機械死板進攻的地精視為同一種東西,很快,他就要吃虧了。

    拿著戰斧的老騎士正向地下城核心趕來,所向披靡。

    以上全部,發生在同一時間。

    真正的圍攻不是車輪戰,不是一個個上的白痴加一群拉拉隊員。那麼多個戰場同時開展,塔砂的意志對抗全員。這種同時操控全局的難度遠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可以比擬,塔砂相當於同時與好幾個棋術大師對弈,相當於同時打著好幾十場策略遊戲。

    她還沒有輸任何一場,她也不想輸任何一場。

    塔砂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她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還不足,過去的成見與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中遇到的一切,讓她潛意識認為異族本身有非凡力量,人類則需要藉助器具,沒考慮到如今出現的這種狀況。但這不是主要問題。沒有人擁有整個世界的上帝視角,就比如說,地球上的哪個工程師會在造橋的時候考慮到預防一隻哥斯拉踩上去的情況?哪個警察在對付嫌疑人時會添加“疑犯突然變成超級賽亞人出逃”的應對計劃?如果真的那麼做,預備方案根本做不完,只會造成一大堆資源浪費。

    塔砂的問題是,她的計劃太“嚴密”了。

    塔砂的計劃環環相扣,固然有幾套分別應對其他情況的預備方案,整個體系卻是封閉的。一項解決方法應對一項問題,缺乏容錯率,當其中一環出現意外、超出控制的時候,整個體系都會受到衝擊。她看似完美的布置對實施的要求也太過精準,她更需要一些“犯錯也不會有嚴重後果”的彈性。

    這會是個很好的教訓,前提是,塔砂能完好地度過今天。

    僅剩的地精改造著大廳的地形,企圖增加最後的陷阱。地下城核心的地方本來就布滿了匠矮人的手藝,還與地下城其他部分隔絕,幾乎是個不可能進入的懸空島,但看著氣勢洶洶向這裡衝過來的聖騎士,塔砂不確定這些東西能攔住他。

    名為亞歷山大的老騎士捏碎了腰間的吊飾,金光暴漲,包圍著他的身體。當刺眼的光芒散去,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變得光滑飽滿起來,他身上洋溢著肉眼可見的生命力。

    “別再弄那些陷阱了。”看到這一幕的維克多說,仿佛過了什麼閥值,他忽然變得異常冷靜,“撤掉它們,那對燃燒魂火的聖殿騎士沒用。”

    “那我還能怎麼辦?”塔砂尖刻地反問,“就這麼拿著刀衝上去跟他光明正大地對決?”

    狼首的身軀持刀而立,她感到大地微微顫動,上空有塵埃被震下來。

    咚!前方不遠處,傳來了撞擊的聲音。

    “撤掉陷阱,對他行禮。”維克多果斷地說,“聖殿騎士都是嚴重的道德潔癖,他們的力量就立足於此。‘卑劣的陷阱’反而會讓他們不管不顧自殺性襲擊,你擋不住一個想跟核心同歸於盡的聖殿騎士,對他行禮,你至少還有一對一決戰的機會。”

    “行什麼禮?”塔砂看著面前石墻上出現的裂紋,“你打算在現在教我?”

    “來得及。”維克多說,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你看著我!”

    塔砂在下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塔砂和維克多的鏈接中,驀地睜開了一隻琥珀色的眼睛。

    她與那隻碩大無朋的眼睛對視,只是一眼,有什麼東西便從中洶涌地衝了過來。塔砂有種站在颶風與海嘯面前的錯覺,那一瞬間的強大亂流能與上次接受一部分地下城傳承時遇到的那種相提並論,不對,還要更強。塔砂能在上次的傳承中盡力挑揀一部分知識,但這一次卻完全是單方面的灌注,澎湃的信息洪流全數涌入她的靈魂當中,砰然落地,然後開始刻印。

    那是一剎那間加載完畢的海量信息,不如說是一眨眼中經歷的漫長時光。無數與聖殿騎士相關的畫面,碎片,所見所聞,全部衝進了塔砂的識海。

    她看見撒羅的聖殿騎士整裝出行,看見他們的祈禱儀式,看見他們的虔誠訓練與組織方式。他們的木杖中藏著戰斧,藏著長qiang,藏著釘頭錘,棍棒對抗凡人,利器指向邪魔。她在一瞬間學到了聖殿騎士的諸多禮儀,搞不好比如今世界上的所有相關傳承者更加詳細。和這些聖殿騎士的交匯中,大部分塔砂站在圍觀者視角上,他們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看著;小部分時候,他們高喊著撒羅的教義,以對抗邪惡生物的標準姿態,向塔砂衝來。

    親身體驗此境的感覺十分真實,第一次遇到這個時,塔砂看著漫山遍野被天降的金光包圍的聖騎士,完全不覺得自己能逃得掉。然後,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動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她感覺到風,感覺到飛濺在自己身上的溫熱液滴。最開始塔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眼前的一切變換得太快,像個切換得過快晃動得太嚴重的攝像頭,塔砂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她聽見慘叫聲,聽見肉體倒地的聲音,此後身軀動彈的實感才傳到她腦中。她發現自己在聖殿騎士當中殺進殺出,擊碎矇著聖光的碩大盾牌,掀掉後排牧師的頭蓋骨。

    她一個人,正在徒手屠殺一支聖殿騎士與牧師組成的軍隊。

    她聽見自己的喉嚨裡傳來低沉的笑聲,她——她的感知所依附的那個存在——甚至哼起了歌,用一種極其歡快的旋律。

    “深淵啊。”她聽見自己說,聲音渾厚而富有磁性,詞句的尾巴上帶著點輕柔的顫音,語調輕快得和內容截然不同,“我只是來度個假,你們這些人就不能讓我清閒一會兒嗎?”

    如果這個聲音沒那麼從容,如果它更加急躁,更加滑稽可笑得讓人無從注意音質的話,它聽上去就和維克多一模一樣。

    塔砂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讀什麼,她在讀維克多的記憶。

    她也明白了為什麼維克多沒特意提醒她,這位前.大惡魔根本不覺得聖殿騎士是個特別需要防備的角色。一個在幾乎所有與聖殿騎士的遭遇戰中都在輕鬆虐殺對方的存在,在思維慣性之下,完全意識不到要對此如臨大敵,就像富家少爺一朝落難也難以立刻學會精打細算。

    塔砂體驗了手撕一大堆聖殿騎士的感受,甚至感受過用身軀和尾巴(???)碾過撒羅騎士團是種什麼感覺。在這一大堆體驗也沒用的經驗中,依然有一些部分,非常適合當下的場景。

    “你最好別輸。”維克多萎靡不振地說。

    地下城之書的存在感前所未有地衰弱,像手機快要用光電量,塔砂幾乎感覺不到他了。維克多似乎承擔了這次傳輸中所有的衝擊,塔砂沒覺得頭疼,甚至沒感到暈眩,她只是閉了閉眼睛便毫無損失地接受了一堆信息。

    塔砂睜開雙眼,面前的墻壁轟然倒塌。

    亞歷山大穿過了揚起的塵埃,他看上去正值壯年,依然須發皆白。聖殿騎士的眼睛迅速地捕捉到了塔砂身後的地下城核心,塔砂在維克多的記憶中看到過很多次這種眼神,眼前的聖殿騎士根本不管塔砂和自己的死活,只想毀掉核心。

    塔砂對他行禮。

    她的雙腳並立,手指虛握,在胸口劃出象徵公正的印記。她抽刀,刀刃朝上停頓,而後轉腕,平平指向亞歷山大。這是個榮譽決鬥的標準姿勢,並非撒羅教義中的一部分,卻在各種善良和中立陣營的聖騎士當中廣泛通用。即便撒羅已經遠去,即使神術不再需要神明,只要他們還以騎士自居,這種簡短的儀式就不會失落。

    為了騎士的榮耀,為了心中之道,你是否願意與我公正一戰?

    老騎士快要衝出去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深深凝視著塔砂,眼中有驚奇、懷念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內容。“我從未想過還有誰知道這個。”他低聲說,自嘲地笑了笑,“居然,反倒是你這樣的怪物……”

    咚!一雙沉重的戰靴腳跟相擊,亞歷山大收回了腳步,雙腳並立,空著的左手畫出相同的印記。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緒,他的戰斧在空氣中發出清脆的嗡鳴,一擊劈斬開空氣。

    “來吧,上一個時代的遺留物!”老騎士大笑起來,“是我們謝幕的時候了!”

    長刀指著戰斧,燃燒魂火的最後聖騎士,與背水一戰的最後地下城,在地下城核心之前,生死相搏。

    不,塔砂想,要謝幕的只有你而已。我還要活下去,長長久久,並且開闢新的時代。

    戰火在下一秒引燃。

    他們同時動了起來,亞歷山大直直衝向塔砂,像一台氣勢洶洶的攻城車。戰斧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勁風讓附近的沙塵再度揚起。金色的光包裹著斧面,讓斧刃之上又增添了無形之刃,銳利的風在戰斧本身落下之前先一步降臨。塔砂的身軀先一步向旁邊一滑,靈活地躲過了看不見的利刃。戰斧在她腳邊落地,蜘蛛網似的裂紋綿延出幾米。

    金光加持下的聖騎士相當強大,他體型高大卻速度極快,甚至超過了塔砂。後者的優勢在于先手,在老騎士的下一擊落實之前,她便能提前一個瞬間做出反應。

    老騎士穿著戰靴,拿著戰斧,但他沒有穿鎧甲。在那件薄薄的麻布外套當中,他的肌肉顯露出輕微抽緊的輪廓,塔砂閱讀他,像讀一本攤開的書。她不再是那個會被雜兵傷到的菜鳥了,地下城的全知視角提供足夠的信息,三百六十度全無死角;亞馬遜人傳授的技巧已經完全記在了塔砂腦中,如同不斷練習後變成條件反射的一門語言。塔砂與亞歷山大錯身而過,她扭身跳躍,長刀劈向聖騎士的後頸。

    當!匠矮人打造的長刀在亞歷山大的皮膚上發出一聲鳴響,金光籠罩的血肉之軀居然撞出了金石之聲。那硬度從刀刃反饋回塔砂手中,讓她暗中咂舌。

    聖騎士甚至沒有回頭,他就保持著背向塔砂的姿勢向後疾退,撞上塔砂,再一路撞向後方的高墻。那可怕的高速讓塔砂被貼平在他後背上,仿佛撞上車窗玻璃的鳥雀。

    轟!

    亞歷山大的加速極快,他堅硬而寬廣的脊背像一面盾牌,抵著敵人撞進了墻壁。堅硬的石壁上出現了顯眼的凹陷,碎石與塵埃從裂縫中簌簌掉下來,悶響隨著放射狀的裂痕傳到很遠的地方。穿著重甲的人都可能在這一擊之下骨骼盡碎,何況狼首的女人只穿著方便動彈的貼身衣物。但亞歷山大皺起了眉頭,他既沒有感覺到這一擊砸中的實感,也沒在視野中捕捉到對方。

    後方沒有擊中,不在左邊、右邊和前面,那麼……

    戰斧驟然上劈,鋒利斧面上長矛似的尖刺足以將任何人刺穿。幾乎在戰斧上刺的同一時間,一道身影貼著斧刃下沉,藉著下墜的力量,這從天而降的一刀在半空中彈出,砍向老騎士的雙眼。

    這一刀刁鑽得像毒蛇吐信,藉著亞歷山大揮出戰斧的機會趁虛而入,他只來得及側了一側臉,雪亮的刀刃斜切在騎士的臉上。

    塔砂手中的刀只有半米多長,刀向刀刃方向彎曲,刀身前部微微上翹,看上去完全不像普通的長刀。它是匠矮人為她量身定做的武器,不太沉重,兼具劈砍和挑刺的能力,斬切的力量能輕易切斷矇著鐵甲的木樁。刀面上施加了血槽,特殊的鍛造工藝在刀身上形成了明暗交織的絢麗花紋,盯久了甚至會感到目眩。它極度銳利且形態古怪,給聖騎士製造了刀還沒落實的錯覺:長刀中身距離他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那上挑的刀尖已經到了。

    正中亞歷山大的左眼。

    金光又一次閃亮,像方才那樣形成了一層堅硬的貼身鎧甲。但正如聖騎士尋求神術的保佑,塔砂庇佑她自己。

    地下城之力附加在鋒利無比的刀刃上,這股力量雖然不能直接作用於聖騎士的身軀,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增強與削減。魔力消耗腐蝕著金光,兩者在接觸的瞬間激烈地爭鬥,如同水與熱油,如同生來就要生死相殺的天敵。塔砂能感覺到自己的魔力飛速消耗,而金光也在這消蝕中變得吞吐不定。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刀刃切開了金光。

    鮮血猛然涌出,淹沒了聖騎士的左眼。那顆蔚藍的眼珠破碎開來,最好的自愈也無法讓它回覆原狀。

    亞歷山大發出一聲痛吼,戰斧帶著颶風劈下。他的動作甚至比之前更加迅猛,塔砂的躲閃沒能跟上他的動作,身上瞬間多出一道血痕。斧風從她的肩膀一直劈到小腹,而金屬真正碰到的地方更加慘不忍睹。幾根肋骨生生折斷,傷口深可見骨。塔砂抹掉脣邊的鮮血,她在摔倒地上的下一刻立即彈跳起來。

    鮮血染紅了衣衫,但只是一個剎那,它便不再流淌。地下城是她的軀體,在這裡,她如同希臘神話中大地女神之子,魔力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入狼首的身軀,修補她的傷口,補充她的力量。折斷的骨骼迅速愈合,這時候可沒空去管它們的位置是否正確。內臟不再流血,皮膚已經愈合,塔砂在摔倒地上的那一刻已經恢復原狀。

    她躲閃得非常及時,亞歷山大的下一擊已經來了。

    上一刻聖騎士還在遠方,下一秒他已經衝到了眼前,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大塊頭居然有這種速度。他失去了一側視線,然而速度和力量居然變得更強了。大地為止轟鳴,如果地下城不是這樣一個堅固的建築物,某些部分可能已經在衝擊下坍塌。

    塔砂預料到了這點,聖殿騎士的燃燒魂火本來就有這樣的特性,受到的傷害越高則燃燒越劇烈,那會縮短這種強化狀態的時間,卻會讓他在這段時間內變得更強。

    是失策嗎?不,對於經常在最後階段玩自殘戰術的聖騎士,對於一個魔力儲備並非無窮無盡、同時要應付多個戰場的地下城來說,冒著一定風險速戰速決才是最優選項。

    護著亞歷山大的金光在他受傷後又一次暴漲,如同潑了油的柴火,它變得更加蓬勃,也更加不穩定起來。當聖騎士的速度提升到這一階段,當讀取肌肉的速度跟不上塔砂本身的反應速度,是時候讓另一個老師傳授的東西上場。

    那便是維克多剛剛教她的東西。

    亞歷山大驚訝地發現敵人的速度也在隨之提升。

    或許不是速度提升,只是減少了躲藏的幅度而已。聖騎士發現自己的每一次攻擊都變得非常不舒服,像在泥漿當中動作,每一下劈砍都有無法盡全力的憋屈感。金光能抵消作用於他身上的力量,因此讓他陷入這種狀況的不是什麼法術,而是敵人本身。

    塔砂在貼著他躲閃。

    她像一尾游魚,身法極其詭異,就貼在聖騎士周身幾釐米以外的地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戰斧是長柄武器,在近身到這個地步時很難攻擊,而塔砂像一尾滑不留手的泥鰍,像巨熊身邊環繞飛舞的蜜蜂。她停留在最危險的地方,近距離的小幅度行動提高了她躲避的效率,與此同時,刀的軌跡變得無法捉摸,與戰斧並不糾纏,只是一觸即離。造型怪異的彎刀不格擋,它躲避戰斧的鋒銳,卸掉亞歷山大的力道,在某些節點的一勾讓力量使用的方向完全偏離。

    除了從契約中直接習得技能的作弊方法以外,在沒有比剛才那種傳輸更加有效率的學習方法了。亞馬遜人能手把手教塔砂某個武技的使用方法,而維克多讓她進入了他的記憶,穿上了他的身體。塔砂在其中一次次體驗過這種武技運行的姿勢、時機、力道。她學習,她感受,而與直接得到的技能不同,塔砂真正地,掌握了它。

    這是從維克多的“遊戲”中學到的戰法,他曾以此戲弄一位聖殿騎士,將對方活活耗死,像玩弄獵物的掠食者。他這麼做只是閑得無聊,而對於不會法術、沒有他的怪力和強大攻擊力的塔砂來說,學會這種閃避方式能夠救命。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體能消耗得飛快,填補消耗的魔力一樣燒得很快。但聖騎士比她更沒有耐心,隨著金光變得越來越起伏不定,打不到她、用不出力、憋了一肚子火的亞歷山大,終於忍耐不住了。

    戰斧向回斬去,在聖騎士本人身上落地。比剛才塔砂挨得那一下更嚴重,巨大的傷口出現在了亞歷山大胸口,深處能看見內臟。

    第二次提速的聖騎士,快得幾乎不能被肉眼捕捉到。

    塔砂終于飛了出去,她沒能躲開戰斧,勉強的躲閃讓傷口落在左肩。這次閃避總算沒有讓戰斧將她刺穿,但劇痛讓她的雙眼一陣發黑,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的左手剛剛落地。

    齊肩的斬擊砍掉了塔砂的左臂。

    魔力迅速修補了碩大的傷口,讓需要很久才能恢復起來的地方很快平整如新。然而皮膚蒙上創面,那隻手卻沒有長回來。迅速站起來的塔砂踉蹌了一下,失去左臂讓她很難保持平衡。

    亞歷山大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下一刻塔砂摔回了地上,她竭力在地上一滾,勉強躲開了又一下凶狠的劈砍。沒給她任何恢復的餘力,聖騎士的攻擊如同暴雨。

    一秒鐘而已,戰斧與長刀無數次相撞,要是他們的兵器沒被各自的力量保護,這一連串撞擊足以讓凡鐵碎成無數片。塔砂咬緊了牙關,感受著魔力的飛速下降,她堅持著,看著金光搖曳得越來越厲害,直到……

    直到暴風驟雨般的兵器相撞聲驟然停下,在一聲脆響之後,長刀碎裂,戰斧下劈,生生砍掉了她的頭。

    狼的顱骨被砍落,在慣性下滾出數米,狼首的怪物不再動彈。

    亞歷山大收起戰斧,喘息著站了起來,饒是有金光庇佑,鏖戰所致的疲憊和疼痛也讓他渾身是汗。金光搖曳不定,老騎士能感到冰冷從四肢升起,向一群窺視著旅人的豺狼,只等篝火熄滅,便要一擁而上。

    “你是個好對手。”亞歷山大說,在胸口畫了安息禮。他對屍體點了點頭,拖著開始沉重起來的步子,走向前方的猩紅心臟。

    它距離聖騎士已經很近了,走上台階後,就只有幾步而已。踏上台階邊沿之時,地板上突然飛起了一排小箭,亞歷山大皺了皺眉頭,向後閃避過去。

    這便是他分神後仰的剎那發生的事情。

    他的視野驟然上升,身體變得又輕又沉重。老騎士驚訝地張開了嘴,他的頭顱在半空中旋轉,轉到身後,看到了將他斬首的無頭之軀。

    萬中無一的亡靈天賦,取消頭部要害。

    【滿月-野性呼喚】,給你三秒無堅不摧的利爪。

    塔砂的胳膊其實可以長回來,只要她拿回斷肢放在自己傷口上就好。她付出一隻左手,就為了讓聖騎士產生錯誤判斷,以為她只能愈合傷口,不能長回肢體。

    切斷的手臂不能歸位,那麼斬首一定萬無一失了吧?

    一個被拖延時間加消耗力量、燃燒魂火效果快要過去的聖騎士,對武器碎裂又被砍掉腦袋的敵人,放下了戒心。

    塔砂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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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1.1

    在聖騎士與塔砂的狼首之軀膠著纏鬥之時,一把匕首插入了活板門的間隙。

    幽靈、盜賊與躲藏在陷阱後面的匠矮人幾方對峙,老練的盜賊在幾次試探後迅速搶奪起了主動權。幽靈的存在相當於廢掉了他的潛行技能,然而他本身也是對幽靈的牽制。他已經發現了幽靈的攻勢並不能持續很久,一旦無面的幽靈開始進攻,他們便註定要在短時間內決出勝負——要麼盜賊死於爪下,要麼幽靈消散,盜賊暢通無阻地將對手毀滅。

    從上一次交鋒看,他的贏面更大。

    幽靈的利爪是懸掛在盜賊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威脅性只在墜落的剎那。兩邊都知道,不到緊要關頭,它只會是分散注意力的輔助性武器。

    盜賊反應得很快,靜立不動的僵局只一分多鐘。一分鐘後他重新開始移動,目光注視著幽靈,耳朵傾聽著背後。他的手掌緩緩伸向身後的墻壁,手指輕輕碰觸那個平面。幽靈沒有為這小小的舉動反應過激,得到鼓勵的盜賊沉下手掌,貼住他預計中的區域。

    他的動作輕如蝶翼撲扇,快如蜻蜓點水,無論是力量還是掠過的溫度都不足以在他的手停留時激活什麼機關。他事前已經細細觀察,墻上沒有肉眼可見的坑洞,這觀察結果排除了數十種陷阱。盜賊的傳承發自一名傳說中的英雄,古籍與師長的教誨足以讓他開啟一座帝王陵寢;他敏銳的手指能只靠觸就分辨出接觸物的凹凸與粗糙程度,像昆蟲在被觸動的絨毛當中感覺到氣流吹來的方向。

    盜賊的匕首插入了那個幾不可察的縫隙,哢噠一聲,石墻被觸動,露出真面目。

    他笑了起來,那個笑容依然僵硬。他們這樣的人善於融入人群,喜怒哀樂都符合正在扮演的角色,如同一隻只變色龍,到了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早已忘記自己本身的喜怒哀樂要如何表現。普通先生露出一個不協調的笑容,他由衷發出感嘆,為眼前絕妙的工藝。

    剛才渾然一體的石板從墻上分離,待它被觸動的時刻,人們才會發現那裡有一道活板門。它的形態與色彩偽裝得如此絕妙,像枯樹上的枯葉蝶,起飛的前一刻你根本意識不到它在哪裡。唯有矮人的手藝才能造就這樣了不起的機關,盜賊久聞其名,今日才得以一見。

    他根本不在乎人還是非人,他眼中只有不同的“職業”。這兩個職業可以稱作天敵,一個在環境中偽裝,一個偽裝出環境;一個布置出險地,一個拆解掉陷阱。在過去的那個黃金年代,最頂尖的工匠與盜賊爭奇鬥艷,更好的矛與更好的盾在交鋒中日趨登峰造極,彼此競爭,共同進步。傳奇工匠將大盜賊的血當做給自己作品佩戴的勛章,技藝高超的盜賊則將大師秘境中的寶藏視為自己出師揚名的必備之物。

    但矮人已經銷聲匿跡,他們的作品大部分失落,只留在黑市與某些不可碰的要命地方。眼下這位無名的盜賊接受了最好的訓練,學成了他們中最好的技藝,在拆解陷阱這事上卻毫無用武之地。仿佛十年磨一劍的英雄出師,惡龍卻已經全數老死;仿佛鑽研病理一生的醫生長途跋涉,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不存在任何疾病的地方。

    盜賊覺得自己相當幸運,他當然沒必要放棄這個繼續前進。反正,他接下的委託也只是配合那位聖騎士,以及盡可能殺傷異種而已。

    想來這裡沒有什麼寶藏,那麼在痛快的解密挑戰之後,就將機關製造者的頭顱當做這一趟的獎賞吧。

    活板門能用一把匕首觸發,卻不能光靠這個拆除。盜賊的手伸進了懷中,那裡藏著從北邊軍方那兒得到的定金。它是“馬戲團”接下委託的重要理由之一,而將之消耗在這裡,他認為非常值得。

    盜賊掏出了那個扁扁的金屬物件,它大小如鼠,身軀扁平。他握住這東西的腦袋,將之旋轉過一圈,那顆扁腦袋上的獨眼便亮起了紅光。

    從中傳出一陣讓人惡寒的聲音。

    它有一個不透明的外殼,你看不見其中發生了點什麼,你只能聽見裡面騷動的聲音,一陣陣,一串串,仿佛黑暗中騷動著無數雙腳——它們聽起來很小,很多,很密,沒準還長著許許多多密集的絨毛。接著你看到了。

    金屬物件的腦袋底下,那個圓盤狀的身軀中間,開啟了一圈縫隙,縫隙當中鑽出八隻腳來。泛著烏光的尖銳金屬足在空氣中齊齊一劃,像個蜷縮多時後終於解脫的懶腰。這東西在盜賊的雙手上站了起來,支撐起軀體,腦袋扭轉過一百八十度,彈向活板門。

    幽靈向金屬物件衝去,盜賊卻只是站在原地,他不在乎的態度讓塔砂一時下不了與之同歸於盡的決心。金屬外殼上有著類似紅色獵犬的紋路,移動它的難度可以與移動職業者媲美,地下城之力只讓它偏移了一點點無關緊要的距離。這個有著機械風格的造物到底是什麼?將幽靈浪費在這裡值得嗎?

    這一瞬間的遲疑錯過了阻攔的時機,它驀然伸長的八隻腳抱緊了活板門的輪廓,而後收縮。

    “嘀嗒。”

    輕微的啟動聲後,迎面涌來一陣無聲的音浪。

    門背後的匠矮人一個個抱著腦袋,瞪大眼睛看著貓眼中放大的金屬足,又頭痛又茫然。他們根本沒聽見什麼聲音,八腳圓盤發出的音波無法被普通人和匠矮人捕捉,那更類似超聲波之類的東西。活板門在震盪中扭曲,結實的本體還未摧毀,相對脆弱的銜接部分就在這離奇的攻擊下分崩離析。

    活板門重重脫落,盜賊往側面踢了一腳,那扇小圓門便滾開了。

    那後面是一個空洞窟。

    匠矮人能製造類似潛望鏡的多次折射裝置,外面和貓眼看到的畫面之間還能藏一個夾層。盜賊看著仿佛建築規劃失敗多出的廢棄洞穴,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八腳圓盤已經自然脫落,它頭部的燈光熄滅,八隻腳恢復原位,又變成一隻平平無奇的醜怪盤子。盜賊將它撿起來,收回懷裡。他從靴子裡抽出兩根長桿,將之組合,擰緊,變成一根合適探路的手杖。他開始用手杖敲打著洞穴的四面。

    盜賊開始微笑,機靈的賊知道“廢棄洞穴”不是死路,恰恰相反,那是敵人的窮途末路。

    敲擊聲之中有非常細微的差異,這種難以分辨的差別會向頂尖的行家裡手告密。專門用於探測陷阱的盜賊長桿打斷了一次弩箭齊射,小心翼翼挑開地上的長矛機括,最終在合適的位置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要偽裝出一個天然洞穴時,活板門不適合連續安置,只要找到隱秘卻薄弱的暗門……

    他驀地在地上一滾,以最快的速度從原路離開。身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不意味著他可以掉以輕心。一直監視著他的那個幽靈如今不見蹤影,它不知何時消失在了空氣中,可能從任何一個角落出現。

    對此盜賊的反應是,他在站穩的那一刻進入了潛行。

    他的存在感在技能發動時降到了最低,地下城是個相當好的隱蔽地點,尤其在這個裝作廢棄空間的地方,外面幽暗的燈光無法照進裡面。盜賊的身軀融入廣袤的陰影之中,動作比普通狀態下慢上幾成,但腳步依然悄無聲息。

    他一刻不停地轉移著位置,新手盜賊會在進入潛行後盡快找地方躲藏,老手則會選擇保持移動,隱藏與機動性相加可以讓他變得極其致命。他的一切感官都提升到了最高點,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緊盯著前方的一切,耳朵不漏過任何輕微的響動,甚至是皮膚,每一根神經都被調動起來,最輕微的氣流也能告訴他空隙所在。他的身體開始蓄勢,就是現在了!

    那根長桿向另一個方向投擲出去,它撞擊岩壁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裡無疑是一聲巨響。盜賊在同一時刻帶著匕首欺身而上,鋒利的刀刃刺入岩壁,向某處一攪,叮噹一聲卸掉了暗門的接榫。

    幽靈驟然現形,開始繞著他轉圈,那並不讓人意外。正如聖騎士之前提醒的那樣,地下城的幽靈出現時便顯露出了看破潛行的能力,但它貼著盜賊現身的舉動卻讓後者發現了某件事:並非所有地下城居民都免疫潛行,幽靈會犧牲自己的隱蔽能力來標記出盜賊。以自身潛行能力的報廢換取暗中的敵人現身,以一換一併不虧本。

    暗門掉了下來,盜賊將之抓住,抗在身前。暗門相當沉重,足夠厚,剛好能用來抵擋裡面房間的襲擊。他眯著眼睛往其中掃了一眼,緊閉一隻眼睛的方式能避免受到室內可能出現的強光影響。盜賊在這一眼中瞥見了人群,還有他們的武器,啊這可是常規歡迎方式,無論是弩箭,還是別的武器,都不能洞穿他們自己製造的暗門。

    等等?!

    盜賊的眼睛猛然瞪大,他驚恐地看著門內一群小矮人,簇擁著一樣可怕的東西。

    銀灰色巨物有一個敦實的身體,正前方杵著一根長桿,這龐大的事物已經塞滿了門後大半個空間。夠明顯了,一直研究著此類事物的盜賊不可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清洗之刃”,它怪異的外形很容易與打聽到的消息聯繫上,何況盜賊曾與軍方還有過多次合作。這一瞬間,之前被他當做無稽之談的傳言衝入他腦中,盜賊想來,他們說過:完好的“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異種手上。

    他從來對這消息嗤之以鼻,對魔導武器了解得越多,越不會相信“清洗之刃”等級的武器會完好地落到敵人手中。要不是被摧毀或能量用盡,它們不可能在戰場上被繳獲。而一旦它們啞火,繳獲它們的人又怎麼可能將之修復,補上能量呢?

    但是,這裡有矮人。

    他看見了白光從炮管深處亮起。

    沒時間思考了,盜賊非常清楚,血肉之軀根本不能從正面炮擊中生存。他來不及想這群人修復魔導炮的可能,以及修復的魔導炮為什麼不搬到戰場上去用這種問題,全部力量都用於讓自己向前衝去。快點!再快點!他擠出一點精力警戒陰魂不散的幽靈,更少的注意力放在前方的矮人身上,他們看起來很弱,能近身就是一刀一個……

    盜賊摔了下去。

    劇痛從雙腳上擴散,就在離開射程之前,地面上彈射出的鐵夾弄住了他的雙腿。炮管中的白光變得更加刺眼,盜賊孤注一擲地向前一撲,啪!

    幾根一人高的鐵荊棘拔地而起,他把自己扔進了尖刺陷阱。

    他仍然瞪著炮管,將之視作最大的威脅——若非如此,他怎麼會在最後中這些本該能輕鬆解除的東西呢?盜賊在彌留之際睜大雙眼,詛咒著、期待著整座地下城在炮火中化為灰燼。他看見白光終於在炮口炸開,隨著一聲悶響,魔導炮碎成了許多片。

    地下城回收的魔導炮只剩殘骸,距離成為一堆破銅爛鐵不遠。匠矮人只能恢復它的外形,打造出一隻紙老虎。塔砂本打算在戰場上用它嚇人,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倒在此處用上了。它果然太過脆弱,放進炮管中的閃光裝置一啟動,整個炮身就完全解體。

    在魔導炮即將發射的威脅下,在幽靈的驅趕下,慌不擇路的盜賊自己衝進了匠矮人在大本營布置的死亡區域。

    盜賊吐出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

    此時的地面上,天色正在變暗。

    膠著的苦戰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無論哪一方都在咬牙苦撐。不時有傷員被送進病房,儲備的藥水已經用光,全靠梅薇斯現場製作。塞繆爾重新撿起他醫生的工作,他一邊包紮一邊低唱著撒羅的禱詞,效果聊勝於無。撒羅牧師的神術專門用來對抗邪惡,改良版本則兼顧所有非人生物:非人種族或邪惡法術製造的傷口會在神術下立刻愈合,但人類用兵器製造的傷卻對此沒什麼反應,效果不如藥劑。

    撒羅的牧師根本不是塔砂軍隊中的一員,開始他拿著能隱身的燭台出門,純粹是想借機投奔北邊,一道推翻東南角的異種的統治,拯救民眾——他就是那種不吃【軍隊氣氛】暗示的意志堅定的人。他出了門,卻看見北邊來的救世主正在到處點火,去阻止差點還被殺掉;他一路向北想穿越戰場,根本穿不過去。塞繆爾從未見過這麼多血,這麼多掙扎的傷員和死者。

    撒羅的聖子被嚇得不輕,但他沒辦法丟下眼前遭難的人,像條無法違背本性的驚恐救生犬。他沒頭蒼蠅一樣不知所措地亂轉了半天,最後遇到了偷偷將傷員送進地下的後勤兵。他跟了上去。

    塞繆爾已經拿著渺遠星光燭台到地上好幾次了,藉著神器護身,偷偷把好幾個傷員帶下來治療。他氣喘吁吁,沒有了繼續這麼幹的體力,只能在下面乾醫生的活。他包紮上鮮血淋漓的傷口,去給梅薇斯當助手。塞繆爾根本不願意與異種為伍,但在這裡他是僅有的幾個受過專業醫療訓練的人,現在連小孩子都在幫忙了。他穿梭在越來越多的傷員之中,感覺自己在進行一場無能為力的戰鬥,精疲力竭卻不能停下,像在與死神賽跑。

    “醫生……”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我的腿呢?”

    這是個人類士兵,曾請塞繆爾喝過酒。如今他剛從休克中醒來,斷腿已經被截掉,雙眼則矇著繃帶,繃帶滲出了鮮血。他的狀況非常糟糕,什麼時候死去都有可能。塞繆爾被他抓著衣角,嘴脣哆嗦著,說不出回答來。

    “我好渴……”傷員又說。

    “我給你拿水!”塞繆爾連忙回答,他拿開傷員的手,衝向後方,腳步猛然停下。他看到了他帶來的另一樣神器,流月之杯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撒羅的牧師想起了聖杯的傳說,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如今在他腦中混成一團。沒錯吧?就是月神的杯子吧?他努力回憶著聖杯之水的傳說,心臟在胸腔中狂跳。沒錯,是的,就是月神的杯子!月神的慈悲會讓盛入杯中的水變成萬靈藥,什麼樣的傷都會為此恢復!

    塞繆爾一把抓起流月之杯,像抓著救命稻草。他一瘸一拐地跑去給聖杯盛上水,再跑回那個傷員床邊。“水來了!”他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說,“喝下去你就沒事了!”

    撒羅的聖子捧起士兵滿是血污的頭,將聖杯中的水喂給他——要是去掉混亂的背景,去掉聖子本身一身的污物,再把他眼中的恐懼不安抹掉的話,這大概會是一幅不錯的宗教畫。杯中的液體順著杯沿流入士兵口中,一直流入他的咽喉。

    “怎麼樣?”塞繆爾滿懷希望地問。

    在聽見士兵的回答前,他先聽見了輕微的哢嚓聲。

    撒羅的牧師驚恐地向下看,聖杯上出現了一道裂縫,那裂縫以可怕的速度擴散。他徒勞地用手去捂它,沒用,水順著縫隙溢出來,流得滿手都是。當第一滴水漏出塞繆爾手心滴落在地,流月之杯破碎了。

    塞繆爾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蹲下去撿拾月神神器的碎片,但它們在他的碰觸中變得越來越碎,只帶給他一手的割傷。疼痛喚醒了遙遠的記憶,他依稀想起來,聖杯會治療“虔誠的人”。

    “如果不虔誠的惡人喝了它。”嬤嬤恫嚇道,“萬靈藥就是穿腸□□!”

    這裡並沒有除他以外的撒羅信徒。

    塞繆爾跳了起來,試了兩次才讓自己發出聲音。“你還好嗎?”他顫抖著說,“喂?”

    士兵沒有回答。

    有人過來檢查他,搖了搖頭,招呼別人一起將他搬走,讓新的傷員能躺下。塞繆爾站在原地,覺得渾身上下都涼透了。走進病房的梅薇斯看到了他的臉,一把將他拖出去,一路拖到沒什麼人的藥房。

    她沒怎麼管他,只塞給他一杯熱飲料,藥劑師太忙了。塞繆爾麻木地捧著那杯熱飲,想著破碎的流月之杯與那個破破爛爛地死掉的人。他不是什麼惡人啊,塞繆爾想。

    他想到了現在還在忙碌的病房,他得趕快回去幫忙,自我懲戒什麼的可以放到之後。他想到戰場,不知還有多少沒來得及帶回來的傷員和直接死在那裡的人。接著他想到另一邊,北邊也有一樣多的傷員和死者吧,每一刻又有多少人死去?兩倍的傷亡,兩倍的痛苦,兩倍的血。想到這裡,撒羅的聖子崩潰了。

    “為什麼?”他失聲痛哭,將臉埋進血跡斑斑的手心,“明明……明明都是人……”

    四分之一精靈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

    天空正在變暗。

    瑪麗昂甩掉口中另一具屍體,她跳出人潮,大口喘氣。白狼身上已經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別人和自己的血將她潔白的毛髮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褐色。瑪麗昂抬頭看向天空,沒錯,天空正在變暗。太陽沒有落山,這只是雲。

    雲正從四面八方流向這裡。

    戰場已經沒有開始那麼吵鬧了,戰士們的喉嚨已經沙啞,連兵器相擊的聲音都已經沒有開始那麼清脆有力。如今這場戰爭已經陷入了僵局,但誰都不願退去。他們在等北邊士氣崩潰,北邊在等他們體力不支,所有人在咬牙苦撐的同時對另一邊虎視眈眈,先潰退的那方總會被咬上一口。

    從遠方傳來的……是歌聲嗎?

    瑪麗昂的耳朵抖了抖,豎起來,確確實實在風中捕捉到了歌聲。她聽不清他們唱的內容,卻可以聽出在唱歌的是一群人。是誰呢?是誰現在還有精力歌唱?

    地面以下的人不知道,戰場之上的人不知道,恐怕除了當事人,只有塔砂看到了在發生的事情。

    那是從北方過來的一群人。

    戰場在哨卡前方,隨著戰局變得混亂,封鎖也沒作用了。這夥農民打扮的人趁亂摸了進來,探頭探腦,一路小跑,最前面的小鬼還抱著一盆盆栽,真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麼的。交戰正酣的雙方沒空管他們,塔砂根本分不出在意他們的餘力,而在隔著一個戰場遠的地方,橡木老人忽地睜大了雙眼。

    他的枝條伸展開來,指向天空,葉片舒張。他鼓起腮幫子,深深吸氣,吹——

    橡樹上的葉片飛揚起來,有點像之前橡木老人拿葉子攻擊追兵的時候,可這一回軟綿綿的葉子並沒有殺傷力。葉片只是在天空飛啊飛,一路飄過戰場,飄向那群農民身上。他們抓住了葉子,看著空無一字的橡樹葉,忽然開始哭哭笑笑,又跳又叫。再然後他們像達成了什麼共識,一起跑到了戰場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山坡上。

    他們在奔跑的路上拉住了彼此,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紛紛拉起了手,葉片貼在他們合攏的手心。等到了目的地,所有人手拉手,連成了一個大大的圓。

    他們在慢慢地轉圈,踏著奇怪的舞步,同時歌唱。

    自然的氣息在涌動,塔砂能感覺到空氣中某種微妙的東西,在橡木老人,在那群來客,在枯萎區域之間流淌。天空正在變暗,風越來越強。一片片雲朵被風推向此處,匯聚成一片翻滾的烏雲。

    下雨了。

    暴雨鞭子一樣敲打著地面,天色沉如潑墨,你只能勉強分辨方向,完全別想再找出敵人打一場。戰團堅持了不到半分鐘,當狂風緊接著席捲戰場,誰都沒法再打下去了。北邊的軍營發出信號彈來指明方向,地下城點起澆不滅的史萊姆藍燈,膠著多時的戰士們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紅桉縣四處的火焰被撲滅了,作惡的人也被這場暴雨弄懵在原地。地下城中地精的戰鬥已經結束,在把騎手與歌手五花大綁後,塔砂騰出了收拾那些人的手。

    狼首之軀已經完全崩潰,她的屍體和聖騎士的屍體可以稍後收拾。解決掉盜賊後,那邊的幽靈可以挪作他用。召喚風雨的那群人手拉著手在往橡樹那邊移動,不等幽靈去通知他們,有個人在風雨中腳一滑,摔進了通往地下城的滑坡,於是一串人下餃子似的都摔了進來。

    “他們來了。”橡木老人疲憊而滿足地說,“謝謝你。”

    德魯伊跳過舞的山坡上,這個春天的第一株野草在雨中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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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52:11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1.1

    塔砂在紅桉縣進行掃尾工作,塔砂在橡樹老人和德魯伊之間彼此傳話,塔砂泡在一團溫水當中,塔砂注視著地下城中的一切。

    分化出多個意識多線作戰,全神貫注時沒來得及注意,等事後松懈下來才會感覺到一種微妙的分裂感。儘管每一個軀體的意識都是塔砂,但就像將水灌入不同形態的容器當中,在重新融合以前,每一部分分裂出的意識又會被染上獨特的色彩。分#身同是塔砂又同時單獨存在,彼此接受到的信息有一個對外界來說非常短暫、對塔砂高速運轉的處理核心來說十分明顯的時間差。

    與地下城核心融合的本體,打量著魔池前自己的屍體。

    狼的顱骨滾出幾米遠,眼窩中的火光已經熄滅,看上去就是個放置很久的骨骼標本。台階前的女性屍身看上去慘不忍睹,沒有頭顱也沒有左臂,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靛紫色。塔砂還是第一次看見【滿月】技能的“身體崩潰”副作用在有血有肉的實體上出現,幽靈消散得乾脆利落,近似人類的身軀卻像中了某種消融肌體的毒素。

    這感覺真奇怪,看著不久前如臂指使的身體變成腐爛多時的樣子,要說哀悼也不至於,可還是……大概是喜歡的衣服破損得再也沒法穿的心情?塔砂看著潰爛的胳膊,倒有點慶幸自己沒有腦袋了,沒人樂意看見自己腐爛的臉。

    “重塑身體的時候,要素會重新抽取嗎?”塔砂問,“還是繼承之前的那一具?”

    狼首之軀裡的那部分意識,在身體崩潰後,並沒有回到地下城核心裡。

    塔砂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泡在溫水當中,她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感覺不到身體,卻沒有被囚禁的不快。或許在母體中維持著清醒就是這種感覺,她感到安全,放鬆,以及正在生長。

    “你想得美。”維克多懨懨地說。

    不能保留獲得過的天賦,下一次身體的優劣還是要看手氣啊。

    這樣想想更遺憾了,下次多半沒有砍頭也不會死的福利,而且每次換身體都要重新訓練適應身體,死亡懲罰不輕。但這十分合乎邏輯,如果說操縱幽靈是在電腦前打鍵盤網游,使用狼首之軀就進展到了全息網游的程度,哪怕換一具身體重新再來,使用這個身體時學到的東西也不會被遺忘。這樣可成長的身軀自然也不是幽靈那樣的消耗品,不說製造時間長短,光看需要花費的魔力就知道了。

    一場大戰之後的空窗期,塔砂剩下的魔力甚至不足以重塑一具實體。

    還不僅僅如此。

    狼首之軀的製造只花費了不到十分鐘,掃描完地下城內部,抽取要素形成的身體就立刻完成了。但這一次,塔砂能清晰感覺到,別說魔力花費是此前的數十倍,魔力充足後塑造身軀的時間也絕對不止幾分鐘。上次算是新手獎勵嗎?還是說,這個實體每次報廢,下一次重塑所需的時間和魔力都會翻倍?

    無論哪個,都堵上了“不斷重啟以抽取最佳天賦”這條路。

    “一百次裡能抽中一次取消要害天賦就感謝深淵吧!”維克多對著塔砂的遺憾嘀咕道,“感謝深淵啊,這麼弱的地下城居然贏了。”

    “感謝我就夠了。”塔砂說,“感謝我手氣好,反應快,機智勇敢,浴血奮戰。感謝了不起的我。”

    “哈!不如感謝我!”維克多說。

    “謝謝你。”

    “……你沒事吧?”維克多謹慎地說,書頁不安地翻了翻。

    維克多的深淵相關口頭禪和普通人說“謝天謝地”沒什麼差別,塔砂當然知道,只是在貧嘴。她什麼事都沒有,除了有點累。

    地下城在這場大戰中忙於應敵和看護她的被保護者,盡可能履行她的諾言。所有人手、兵力對比、補給消耗都印在塔砂腦中,士兵可以換班,醫生可以小憩,塔砂卻必須每時每刻堅守每一個崗位。她是這場戰爭中不可缺少的一環,是她自己計劃中絕不容失、也從未想過會出問題的那環。

    塔砂生前就是個對自己要求極高的人,她並非工作狂,也沒有自虐傾向,僅僅是更信任自己而已。把事情交給別人還要擔心他們出什麼狀況,要多考慮人情來往,準備對方那邊出意外時的備用方案,如此一番麻煩,還不如自己來做。沒有人比塔砂自己更明白她的能力,能者多勞,向來如此。

    但這不意味著她不會累。

    地下城附帶的能力可以讓塔砂完成普通人類絕對做不到的事情,然而她不是一台機器,如今的勝利消耗了大量的魔力、精力和心力。在已經塵埃落定的現在,她依然得說每一環上自己都已經拼盡了全力。戰場調度也好,親身上陣與聖騎士對戰也好,哪一邊都相當凶險,勝利來之不易。可這種事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

    難道要告訴她的戰士們,藥園已經快被采光,藥劑所剩無幾,看似有著遠遠不斷補給的地下城其實已經彈盡糧絕?難道能告訴地下城中咬牙苦撐的異族,那些變出來的食物全靠魔力轉化,一旦耗盡就會迎來饑荒?別開玩笑了!塔砂必須讓所有人以為她勝得很輕鬆,他們不需要看見她的傷口,只需看著她腳下敵人的屍體。

    塔砂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堅不可摧,從敵人、民眾到瑪麗昂這樣親近的契約者都一樣。她是狼群的頭狼,是所有追隨者的支柱與希望,是敵人和小人頭頂懸著的利劍。她必須神秘強大,無所不能。

    在這種地方,稍顯冷漠卻無所不能的領袖,好過仁慈而無能的統治者。

    所以說,沒有比維克多更適合的樹洞了。有契約在,維克多別想背叛塔砂;他幾乎對塔砂知根知底,大部分東西瞞不住也沒必要瞞;他從未對塔砂抱有什麼沉重的希望,她不用擔心讓維克多失望;他們不是朋友,維克多還是個邪惡陣營的惡魔,塔砂半點不擔心自己說了什麼話傷害到對方的幼小心靈/美好靈魂——維克多才沒那東西。

    和維克多交談,就像從一個與重要人士的漫長會議中回家,踢掉高跟鞋、解開胸罩、放下頭髮然後攤平在大床上。

    對塔砂異常的疑慮只維持了幾秒鐘,幾秒後維克多又精神起來。

    “不過這回運氣不錯啊。”他喜滋滋地說,“一具幾乎完整的職業者屍體,還是個騎士!把他扔墓園裡,轉化出死亡騎士的幾率高得嚇人,快,趁新鮮!”

    維克多說這話的口氣像在勸她趁熱吃似的,兩張書頁相互搓得沙沙響,塔砂都能想象出一個喜氣洋洋的搓手。

    塔砂早就叫人了,此時瑪麗昂恰好走進來,捧起了聖騎士的頭顱。

    “她是不是忘了什麼?”維克多叫道,“身子啊!身子呢?等等,她這是往哪兒走?”

    “墓園。”塔砂說。

    “那是亞馬遜人的墓園!”維克多急道。

    “是啊,亞馬遜人一定很樂意讓一個英勇戰死的老騎士葬在他們那裡。”塔砂說。

    亞馬遜人尊敬戰死的戰士,無論自己人還是敵人。亞馬遜女王知道亡靈士兵的來源,她對塔砂的墓地兵工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塔砂也不去觸動他們的底線,所有亞馬遜人的屍體都會埋進他們那邊的墓園,一個普普通通、不會製造亡靈士兵的墳場。

    “為什麼啊?”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你花了這麼大力氣才解決他,就為了把他埋進土裡當廢料?你損失了一具身體和這麼多建築物,一個死亡騎士不過是利息!”

    “我會把其他部分放進我的墓園。”塔砂說。

    “製造死亡騎士需要一個完整騎士的身軀。”維克多耐心地說,像在哄一個突然發神經的上司,“斷了頭沒關係,但你得葬在一起啊。墓園自己會修復他的脖子,但要怎麼長出一顆頭來?”

    “那就不製造死亡騎士吧。”塔砂說。

    “不製造?”維克多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控制不住地抬高了,“一個死亡騎士!它能擁有和生前一樣強大的力量和腐化版本的所有技能,我那個時代就有無數亡靈法師卯足力氣捕獲完整的騎士,而現在,職業者少得找不到的時代,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具沒被法術腐蝕過的完整騎士屍體,卻非要把他分開埋?為什麼?!這是何等的浪費!”

    “大概是因為,”塔砂看著那具依然緊握戰斧的屍體,“他是個好對手吧。”

    與聖騎士的交戰非常艱辛,但不可否認的,那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塔砂對他並無仇恨,甚至挺喜歡他,這個老騎士的英勇、自我犧牲和對敵手的尊重讓人不由得升起敬意,不如說地下城能獲勝便是利用了他高潔的秉性。說不上誰對誰錯,無非是立場不同。僅僅有些遺憾而已,日薄西山的英雄,不合時宜的騎士,恨不能為我所用。

    這樣的聖騎士,一定不會甘願成為死亡騎士,在死後依然用著自己的面孔,為敵人而戰。

    維克多憋了半天,說:“可你還是要把他的身體扔墓園?”

    “是啊。”塔砂坦誠地說,“畢竟損失這麼多,我總要收一點利息。”

    越強大的人轉化出的亡靈兵種越強大,職業者難得一見,當然不能放過。聖騎士將頭顱視作靈魂的安息之處,在維克多的記憶中塔砂讀到過這個,狂戀著聖騎士的女人們哭求戀人的頭顱,聖騎士中的英雄能得到將頭顱安葬在神殿內的榮耀。塔砂能提供的有限善意與敬意,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

    “這有什麼意義?”維克多挖苦道,“砍掉他的頭以示敬意?我還以為對囚犯才做這個呢。”

    塔砂忽然停了下來。

    地下城之書感覺到了塔砂的目光,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問:“怎麼了?”

    “聖騎士有著將英雄的頭顱特別供起來的傳統。”塔砂說。

    “好吧,我不太記得了。”維克多嘟噥道,拿出了經久不衰的藉口,“都幾百年過去了,我還受過重傷……”

    “這是你告訴我的。”塔砂說,“就在開戰前,我從你記憶中看到了這個。”

    “……”

    那些關於聖騎士的記憶鮮亮如新。

    維克多不吱聲了,塔砂卻沒想讓他混過去。阿黃在她的指揮下抓住了地下城之書,一把翻開。

    維克多徒勞地掙扎了幾下,沒能逃脫阿黃的魔爪。他被掀開,按住,一頁一頁地檢查。地下城之書一片空白,之前交流的文字圖案都在中間的那兩頁出現,厚厚書本的其他頁面仿佛只是裝飾一樣。今天他還是空白一片,但塔砂發現了殘缺。

    有一頁不見蹤跡,切口很不平整,像被粗暴地撕掉。

    “這是怎麼回事?”塔砂問。

    “你不是看到了嗎?”維克多不情不願地說。

    “誰做的?你自己?為什麼?”塔砂連珠炮似的問,“因為給我記憶?”

    那種像是一鍵粘貼的傳承方式,不可能毫無代價。

    既然塔砂毫無付出,買單的便是另一方。

    維克多含含糊糊地承認,他把一部分記憶給了塔砂——字面意思上的“給”,不是展示或租借,而是轉讓。當塔砂擁有那份記憶,記憶的原主人便不再記得了。

    “書頁算是個媒介。”他在逼問下磨磨蹭蹭地說,“我現在就是這本書,所以書頁就是我的記憶……好吧,是我的靈魂!行了吧!這是無法恢復的損傷!在我違背契約前你不能對我動手!”

    說到最後,維克多色厲內荏地警告起來,書本中的黃眼睛緊張地看著塔砂,書頁微微顫抖,塔砂醒悟過來:為什麼他含糊其辭?他在害怕。

    是的,正如維克多所想,塔砂也不是想不出鑽契約空子弄到更多書頁的方法。有那麼一小會兒,塔砂甚至考慮了一下。比起一問一答地查找書目,直接擁有那些記憶會方便許多。

    但是,儘管知道維克多犧牲一片靈魂純粹是因為他們被綁在一條船上,塔砂還是承了他的情。

    “為我不是邪惡陣營感到高興吧。”塔砂說,想去摸一摸書頁的斷口。

    塔砂感到好奇。

    記憶中那個可以哼著歌徒手滅殺一群聖騎士的存在,那個將高階職業者生生玩死的大惡魔,究竟怎麼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完全無法想象他與維克多是同一個,“他”的偽裝融入人群,“他”的戰鬥技巧高得可怕,快速,強硬,致命,以至於體驗過他的戰鬥後,塔砂覺得自己的身體遲鈍得難以忍受。

    逼問也沒有用,維克多隻知道自己受了重創,卻連具體發生了什麼都不怎麼記得。

    那並不是推託之詞,大惡魔能在靈魂受創後倖存,但他靈魂缺失的後果超出塔砂想象,丟失的不僅是力量,記憶乃至智商和情商都掉得飛快,讓維克多從那樣一個恐怖的存在淪落為現在的地下城之書——那副不靠譜的樣子,完全沒法讓人認真看待啊。塔砂對他產生了奇妙的憐憫,就像對著衰老的聖騎士,就像看待什麼瀕危動物。

    說起來,地下城似乎要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瀕危生物收容站了。

    這一戰的亡者在盡可能到位的救助和神奇藥劑的幫助下不算特別多,傷員倒是多得管不過來,還好有新加入的德魯伊幫忙。這一群德魯伊,或許是埃瑞安大陸上最後的德魯伊,在到達的第二天與塔砂簽訂了契約。

    “我們還不是德魯伊。”為首的中年人說,侷促地笑了笑,“我們從發現聖樹的那天,也就是去年開始就出發了,找人,繞路,還要沿途賺點錢,現在才到,真是不好意思。”

    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有一雙可以跳躍的妖精靴,這些只比普通人好一點的德魯伊學徒卻要苦哈哈地用雙腳一步步走。他們聽不懂鳥雀和樹木的聲音,能找到這裡還多虧了那個盆栽。

    大約一百年多前,德魯伊為了保護自然之心,在圍剿中和橡木老人失散,傳承中斷。他們中有人摘下了橡樹的果實,將之培育成一種可以感應到聖樹氣息的探測植物,看守植物的被稱為“尋樹人”,這一代的尋樹人就是之前抱著盆栽的那對父子。橡木果實培育出的植物效力比他們期待的微弱許多,若非塔砂當初向天空中放了一支“自然氣息禮花”,不知要過幾百年他們才能找到聖樹。

    分散的德魯伊學徒被尋樹人召集起來了,他們是農民,樵夫,獵人,商販,從親族師長那裡學到了德魯伊的知識,卻不能讓樹枝發出一個樹芽。他們中的不少人甚至沒見過真正的德魯伊,但當尋樹人敲開他們的家門,他們來了。

    為了未曾謀面的那片的森林。

    “德魯伊學徒:他們會挑選好種子,找出適合當地水土的農作物,從天色中判斷明後天的天氣——沒得到自然之心承認的德魯伊,基本就是有經驗的農民。”

    【求雨音樂盒】:當一定地區中同時有大量枯萎詛咒與自然氣息時,該技能可以攪動周邊自然因子,使兩種性質的氣息相遇。兩者交界面上,暖、濕、較輕的空氣被抬升到冷、乾、較重的空氣上面去,空氣中的水汽在抬升過程中冷卻凝結,形成的降水——後半部分純屬胡扯,但你充滿邏輯與科學的大腦,似乎只能生搬硬套高中地理知識,才能理解這種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求雨技能了。

    後面那個技能的解說,就是德魯伊學徒們喚來風雨的原理。

    他們在雨落下後激動得不行,所有人都很驚訝自己居然真能改變天氣——他們這麼做完全出於橡木老人的指點,橡樹葉上的“文字”是唯一一種學徒也能讀懂的樹語。枯萎詛咒和自然氣息的殘餘構成了特殊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足夠數量的德魯伊學徒也能呼風喚雨。

    這之後大雨下了好多天,讓不少本職是農民的德魯伊學徒十分犯愁。等知道了這附近因為枯萎詛咒沒有農田之後,所有德魯伊學徒都擔心起來了,他們討論著水土流失和山體滑坡的話題,繼續為轉職成正式德魯伊努力。

    除了德魯伊學徒外,還有新成員到來。

    在占了大部分兵力和資源的戰場結束後,在城鎮搗亂的“馬戲團成員”全部伏誅。那個馬戲團團長弗蘭克倒真的是個非戰鬥人員,他企圖偷偷溜走,死於被燒毀家園的民眾之手。

    “他就是個幌子。”道格拉斯說,“跟魔術師助手一樣,負責在我們幹活兒的時候吸引觀眾視線。”

    得知盜賊死亡後,道格拉斯什麼都說了。

    “忠誠?哎呀,大部分人都只是上了賊船嘛。”騎手滿不在乎地說,“我們這邊的老大就是那個賊,簽訂契約之後就給他幹活,背叛者死,你懂的,刺客的常見套路,但他不是死了嗎?”

    “刺客!”維克多驚喜地說,充滿了那種“終於想起某個曲調的歌名”的茅塞頓開,“我想起來了!這群人的組織形式不是刺客公會就是盜賊聯盟,接單子的雇傭兵,啊哈,果然乾髒活職業源遠流長。”

    你的馬後炮也源遠流長啊,塔砂想。

    “大家就只是混口飯吃,我對天發誓自己對異種沒有半點偏見和敵意,訂了契約身不由己。”道格拉斯板著臉說,“傑奎琳更加慘,她是個異種,被賣進馬戲團來的,從小就沒有選擇。她從沒殺過異種,一直在被人壓迫使喚,你們生擒她等於解救她呀!”

    “你在求饒嗎?”塔砂問。

    “我只是陳述事實,讓一位不幸的女士死在曙光之前太可惜了。”道格拉斯十分光棍地說,“我麼,要殺要剮要燒要煮隨您方便……嘶,不過還是求您高抬貴手給個痛快。”

    “既然你一心求死,”塔砂說,“不妨說一說你到底在尋求什麼,別再說身不由己的鬼話。”

    騎手故作輕鬆的嗓音沉默了,他笑嘻嘻的面具脫落了一瞬間,露出和對面的幽靈一樣空白的表情。

    長達幾分鐘的停頓後,他說:“龍。”

    道格拉斯的“職業”不是盜賊,不是戰士,不是騎士。

    如同他兒戲一般給自己取的外號,他是個馭龍者,一個龍騎士。

    “我知道,埃瑞安早就沒有龍了。”道格拉斯笑了出來,“在與獸人的戰爭開始前,真龍已經離去。而與獸人的戰爭毀掉了所有亞種飛龍。我知道,我就是個拿著長槍與風車作戰的瘋子。”

    道格拉斯此生第二大不幸,源於他從廢棄地下室中找到的手札。富有家族的公子哥兒發現了祖先珍貴的遺產,那位偉大的龍騎士曾經駕馭過真龍,他的技巧甚至能隔著幾百年的光陰傳授給子孫後代。

    道格拉斯此生最大的不幸,在於他有著萬中無一的天賦。這個只在圖片上見過飛龍的年輕人,在馬背上進階了“龍騎兵”的職業,職業覺醒的那天晚上,他夢見了飛龍。

    少年深深地、不可救藥地迷上了夢中瑰麗的生物。

    他離開了父母鋪好的路,離開了家鄉,在最危險的地方摸爬滾打,乃至於加入了刺客公會。他像一條追逐危險的獵犬,一次次衝進陰影之中。

    “我聽說過地下城。要是埃瑞安還有一條龍,那它只會在這裡,我已經把其他地方找遍了。但是——沒有。”道格拉斯攤了攤手,把後背砸到椅背上,“現在我沒什麼未盡之事了。”

    幽靈靜靜地站著,仿佛在傾聽虛空中的什麼聲音。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

    “不一定。”她說,“如果你跟我簽訂契約,給我你的靈魂,我說不定能給你變出一條龍。”

    “說不定?那還真是相當公平。”道格拉斯大笑道,“來呀,簽吧!”

    塔砂在契約達成的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龍騎士這個職業,無論是什麼種族,都必然是“混血”——傲慢的巨龍,只願意與有著真龍之血的生物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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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01:52:24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1.1

    “龍騎士道格拉斯:沒有龍的龍騎士,比穿越到古代的電腦高手好那麼一點,至少還可以騎馬。他的祖先曾憑藉勇氣與血脈與一頭巨龍定下契約,而在進階龍騎士後,他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的真龍血脈復甦了——將他全身的血液抽出來獻祭的話,大概能提煉出十分之一毫克不到的真龍之血吧。”

    按照維克多的說法,道格拉斯本身的全部價值,都比不上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

    若將埃瑞安的諸多生物分門別類,大部分種族都能被劃做自然生命和魔法生物兩類。前者比後者普遍許多,人類、獸人、矮人、所有靈智未開的野獸……這些自然生長的、天生沒有施法能力的物種全部屬於自然生命。精靈介於兩者之間,光精靈與暗精靈偏向魔法生物,森精靈則趨向於自然生命。

    這種分類只說明了屬性差異,並不代表強弱差別。一個有職業等級的人類能輕鬆解決掉純粹的魔法生物史萊姆;作為魔法生物的海妖與作為自然生命的人魚在同一片海域中爭鬥了幾百年,從未決出過勝負。事實上分類的標準也相當模糊,會讓幾乎所有對此缺乏研究的路人(也就是一部分學者和學院派高塔法師以外的所有人)一臉茫然:你要怎麼判斷面前這個生物的酸液攻擊算魔法還是天賦能力?至於自然生長……拜託,埃瑞安是片幾乎找不到生殖隔離的神奇大陸。

    但是巨龍一族,卻難以被排進兩個分類之中。

    即便是擁有半神之能的精靈王,在戴上桂冠前也經歷了無數學習與冒險。他的強大不是因為生為精靈王族,而是因為他是個傳奇等級的魔射手,精靈血脈只是讓他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能走到巔峰的主物質位面強者之中,種族天賦的影響已經變得模糊,職業比種族更能說明他們的成就。

    巨龍不一樣。

    巨龍沒有職業,只有歲數。它們仿佛得到了造物主的偏愛,只要活著,每天蒙頭大睡都能變強。它們的知識在血脈中繼承,能力與學識隨著時間不斷解鎖,永遠不用擔心遺失傳承。

    學者們將之稱作“神話生物”。

    巨龍的確非常“神話”,它們的吐息讓龍穴附近的植物成為珍貴的草藥,它們豢養來清理傷口的一種小鳥硬是因為吃掉的血痂進化為了魔法生物。傲慢的巨龍不喜歡化作其他形態,大多沒有與外種交#媾的興趣,但在漫長時光中,它們的存在本身便製造了許多混血與亞種。

    比如龍騎士。

    或許祖上曾有沐浴過龍血的英雄,或許是巨龍僕役的後代,那些人(或其他智慧種族)因此得到了通向龍騎士之路的準入證。亞龍只願意被龍裔騎乘,巨龍更不必說。給予道格拉斯血脈的那一位祖先更加了不得,他獲取了一頭巨龍的承認,那頭龍用龍語魔法給他恆定了巨龍血脈。

    儘管非常非常稀薄,道格拉斯的血管裡流淌著真龍的血。

    塔砂在契約達成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而她得到的結果,比預期的更好。

    【龍血浴】:沐浴龍血的寶劍長出了龍鱗!你能暫時抽取龍騎士身上的巨龍之血,使用於任何地下城建築、物品或成員之上,它能將附著的建築或物品賦予龍屬性。但是,鑒於原料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該技能只能使用一次,對象僅限一個,第二次使用會刪除龍騎士職業及龍騎士本人。

    “兩個名額,你打算強化誰?”維克多問,“我猜你會給小狗用上一個。我推薦自然之心,龍屬性的變異德魯伊會相當有趣……咳,有用。”

    他掩飾地咳嗽了一聲,不過塔砂開始就沒打算聽他的任何建議。

    有一個最恰當的選擇。

    魔池四面的符文當中,火焰符文還沒有被激活過。

    迄今沒有激活這個符文的原因不是魔力不足,地下城發展到了今天,湊夠激活火焰符文的魔力已經不在話下。但維克多曾說召喚的小惡魔來自深淵,和橡木老人簽訂過森林公約的塔砂不打算冒險。

    龍並非深淵造物。

    道格拉斯看也不看地簽完了契約,他剛放下筆,身體便軟了下來。

    【龍血浴】技能的使用暫時抽離了他血脈中的巨龍之血,龍騎士為突如其來的無力感摔倒在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魔池中唯一沒有點亮的符文正在變化。

    魔力融入符文當中,讓火焰符文透出一層暗紅色的光芒,而就在符文成型之前,別的東西流入其中。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流淌過符文,那種不祥的暗紅色驟然亮了起來,變成鮮紅,變成金紅,鮮血的色彩燦爛如光。塔砂聽見一聲輕微的鳴響,仿佛什麼東西崩塌,又仿佛什麼東西重塑。

    符文變成了一個看不到底的黑洞,如長鯨吸水,大口將魔力吸了進去。塔砂在心中定下了底線,要是消耗超過了這個數值,她會選擇放棄這一次塑造。

    某處傳來第二次長鳴,這一回,那聲音仿佛某處仰天長嘯的巨獸。

    道格拉斯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麼。

    汗水覆蓋了他的皮膚,他四肢無力,視線模糊,感覺身體被掏空。那位幽靈女士翻臉了嗎?在完成了對他靈魂的騙取後?道格拉斯並不失望,他早已孤注一擲,不介意現在去死。

    騎手感覺到一陣強烈的風,有什麼東西正在扇動,室內突如其來的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眯起的雙眼看到一團鮮亮的紅色,仿佛停滯的火光。他聽見“呼哧”一聲,那聲音有些像喬伊在噴響鼻,不過隨之而來的不是喬伊的口水,而是火花,帶著熱度與燃燒的氣味。

    上空那個紅色的影子是什麼?是故事中的紅皮惡魔,打算要燒死他嗎?

    噢,挺不錯。他喜歡紅色的火,遠勝過周圍藍幽幽的燈,熱情燦爛的火適合給熱情奔放的馭龍者擔當葬禮。道格拉斯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擺好了閉目等死的姿勢,可惜下一個火星點著了他的鬍子。一心求死的騎手忍耐了一會兒,為捍衛自己的鬍子掙扎起來。他一躍而起,撲打著鬍鬚,這才意識到帶走他體內溫度的力量已經開始回流,讓暖流重新流過他的手腳、身軀和眼睛。

    模糊的視野清晰起來,混沌的大腦恢復過來,道格拉斯發現自己站在大廳當中,與一頭巨獸對視。

    它的鱗片像紅寶石一樣奪目,在周圍的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它的雙翼遮蔽了整個房間的上空,它們撲打著,那強風能讓沒站穩的人摔倒在地。它的面孔讓人恐懼又讓人心動,它的雙眼燦爛如岩漿。這團凝固的火焰點燃了道格拉斯的藍眼睛,在他大睜的雙眼之中,倒映著紅色飛龍的影子。

    從這個孤獨龍騎士的血液中,塔砂重塑了他夢中的龍。

    道格拉斯做夢似的跑了兩步,理所當然地在風中摔倒了。龍俯衝下來,停在他半米開外的地方。道格拉斯甚至沒費事站起來,他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抱住了那雙巨大的翅膀,龍的鱗片和翅膀上的尖刺刺痛了他的胳膊。這夢幻的生物沒有像每個夢中那樣煙消雲散,它對他傲慢地眨了眨眼,並未掙開他的手。

    “我的天啊……”道格拉斯顫抖著說,眼眶濕潤地笑起來,“嗨,親愛的,你遲到了三十年。”

    出生第三十年,龍騎士等到了他的龍。

    火焰符文製造的“巨龍”遠沒有真正巨龍的力量和智慧,也不能使用魔法。類似巨龍的存在只能製造唯一一隻,接下來符文能製造出的飛龍,只是魔法偽龍而已。但道格拉斯已經滿意得涕淚縱橫,塔砂也很滿意。

    不如說這個結果更讓她愉快,除了眼下這一隻,今後火焰符文製造出的偽龍只消耗魔力,不限定數量。騎乘這種偽龍與騎乘獅鷲一樣,不需要龍騎士職業。有了足夠的坐騎與一個現成的老師,假以時日,塔砂能養出一支空軍。

    道格拉斯完全沉溺在了與飛龍的(單方面)交流中,塔砂仁慈地放任他與龍雙宿雙飛一會兒,反正這人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到龍以外的東西了。

    比起用龍哄來的龍騎士,另一位生擒的成員收服起來還要方便。塔砂只是拿出了契約書,傑奎琳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安靜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塔砂覺得自己像在誘拐小孩子。

    ——這念頭持續了不到一秒。

    “游吟詩人傑奎琳:現年二十六歲,跟她約會其實不會被警察叔叔抓走哦!海妖有著迷惑人心的歌喉,妖精有著自帶魔法的手,不過不知多少代的混血之後,她基本上只是唱歌彈琴比較好聽外加臉長得嫩而已。”

    “果然啊。”維克多帶著嘲笑的口氣說,“妖精一族到死都是小孩子呢。”

    二十六歲……塔砂默默看了一眼怎麼樣都不像超過十歲的孩子,腦中出現了以前看過的某個“長得像小孩的三十歲孤兒不停殺領養她的家庭”的恐怖電影。

    游吟詩人附帶的技能名叫【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節奏!更響!更強!更遠!你能將某種事物的效果放大數百倍數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來!活著的東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東西,一樣能增幅給你看!

    按照這解說的德性,多半又是一個副作用會導致增幅對象成為一次性#用品的技能,而且說“活著的東西”,這是龍也弄死給你看的意思嗎……

    傑奎琳的簽約與收容都一帆風順,別人帶她去哪兒她就去哪裡,乖乖吃飯,乖乖洗澡睡覺,仿佛根本沒換過地方似的。

    她是真的乖,乖到塔砂懷疑她是不是有點自閉症。游吟詩人依然不說話,在得知聖騎士和其他人死去的時候也無動於衷,見到道格拉斯時才稍有鬆動。騎手剛從與龍見面的狂熱中終於冷靜一點下來,腳步發飄地前來見她,嘰嘰喳喳跟她說了一通美好未來,大人和小孩的角色仿佛對調了似的。即使傑奎琳有二十六歲,她也比道格拉斯小。

    “我之前沒開玩笑。”道格拉斯說,“傑奎琳是被……相當於被買進‘馬戲團’的異種,還算是我的前輩呢。雖然不算最糟,但那可真不是什麼好地方。”

    梅薇斯深有同感,她大概是整個地下城中最適合當幼教的人了。聽說小姑娘時年二十六歲並沒有讓她因此產生態度變化,她依然把傑奎琳當孩子照顧。

    “沒有童年的孩子,當然不算長大。”梅薇斯說,端著鍋子出去,把飲料倒進傑奎琳的杯子。

    這回傑奎琳喝到了。

    塔砂總覺得梅薇斯不僅僅在說傑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著滿滿一坩堝的母愛,等著對所有她視為孩子的人分發——話說回來,除了橡樹老人之外,這裡的所有人對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顧那些傷員,照顧瑪麗昂,也照顧著撒羅的牧師,儘管後者對她的態度一直稱不上友好。

    撒羅的聖子過得很不好。

    從那一戰結束開始,塞繆爾就沒再回過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裡幫忙,草草進餐,和衣而臥。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窩深陷,面容憔悴,甚至勝過了之前過度使用驕陽之杖的時候。他自虐地讓自己到處奔忙,搶著做所有事,機械地把梅薇斯塞過來的食物吞咽下去。等塔砂出現在他面前,幾乎要認不出他了。

    塞繆爾一直收拾得相當整潔,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門前刮掉鬍子,整理儀表,哪怕只穿著洗得發白的醫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滿是亂長的鬍鬚,臉頰覆蓋著一層毛茸茸的黃色,乾枯邋遢得像乾草。他麻木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幽靈,看了一會兒,穿了過去。

    “帕特莉西婭是善神。”幽靈說。

    塞繆爾停了下來,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僂著背的塑像。他腦中又一次閃過那個盲眼而無腿的士兵,畫面有些扭曲,鑒於它一直在塞繆爾的夢魘中出現。

    “月神的神器不會殺人,雖然也不會救人。”幽靈說。

    她的語調十分平靜,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那反而讓塞繆爾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頭下意識握緊,手中反覆撕裂的小傷口再一次崩裂開來,鮮血緩慢地流向指縫。

    和他日益乾癟的痛苦一樣,他的傷口也變得遲鈍起來。

    “碎掉了。”塞繆爾幹澀地說,“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為我……”

    “是啊。”幽靈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純潔之神,你擅自將她的祭器用來盛水還喂給死人,它當然會破碎。”

    撒羅的聖子杵在原處,雙眼眨動著,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怎麼都比方才的行屍走肉好。塔砂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會寬慰你,說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錯?”

    “不是!”塞繆爾轉了過來,憤怒地反駁道,“我知道這是我的罪過!”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贖罪?”幽靈指著那雙龜裂的手,“留著傷疤,讓自己又餓又累,消耗生命,會感覺好過一點嗎?你的自我滿足方式真是廉價。”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塞繆爾急促地說,喘著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塔砂問,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麼呢?”

    塞繆爾的嘴開合了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

    “算了,我沒興趣。”幽靈說,“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梅薇斯一樣有哄小孩的興趣。”

    幽靈就這麼飄走了。

    塞繆爾望著幽靈離開的方向,覺得自己的肩膀又沉又輕。他不知道要怎麼說,他不知道能怎麼說、對誰說。

    殺人的責任被拿掉了,對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氣也是。對月神產生懷疑和憤怒讓塞繆爾又慚愧又害怕,他覺得自己在推卸責任,但無論怎麼自我懲戒,這念頭都揮之不去。幽靈的說法讓撒羅的聖子松了口氣,然而,懷疑並沒有消失。

    月神的聖杯對傷員沒用,驕陽之杖與撒羅神術對傷員無能為力。全知全能又無比仁慈的神為什麼沒有救他們?是因為塞繆爾的祈禱不夠虔誠嗎?是因為那些人不是信徒嗎?是因為撒羅已經離開了嗎?塞繆爾感到迷茫又無力,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覺得撒羅……

    不,不,打住。我是多麼可恥的人啊!塞繆爾的心在痛苦中緊縮,我竟因為神明不回應,就去質疑神明嗎?

    塞繆爾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神聽見”,可神似乎從未聽見。

    要是撫養他長大的嬤嬤知道了他這等褻瀆的念頭,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用教義和過去的故事來堅定他的信念吧。但距離上一次聆聽嬤嬤的教誨已經過了太多年,當塞繆爾努力在腦中尋求指引時,他反而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個老騎士的臉。

    “人類不需要神。”他毫不留情地說,“也不需要對著世俗生活指手畫腳的無用牧師。”

    塞繆爾心亂如麻地走回病房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探病的人已經離開,大部分病人都已經入睡。撒羅的聖子游魂似的坐到一張床邊的凳子上,徒勞地想說服腦中的騎士,不,人類當然需要神,需要撒羅神教……

    是嗎?

    塞繆爾想起一張張不感興趣的臉,即便在允許傳教的東南角,也沒幾個人願意聽從撒羅的教誨。他好不容易說服了幾個老人,老人的孩子卻衝出來把他轟走,叫他訛錢的騙子,全力反對捐善款重修撒羅神殿的主意。他想起對他扔糖紙的孩子們,在他們看來,撒羅的教義與美德還不如幾顆糖、一頓飯重要。仔細想想,那些願意聽他布道的人,與其說真心嚮往撒羅,不如說在拿他當消遣看。

    “人類不需要撒羅。”老騎士冷酷地說。

    “醫生?”

    塞繆爾從不斷回放的回憶中驚醒,看向床上說話的人。那個士兵沒缺胳膊少腿,只是被一刀開膛破肚,好不容易救回來,如今還病怏怏地躺在病房裡。塞繆爾勉強笑了笑,說:“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睡不著。”士兵有點尷尬地齜了齜牙,“疼得厲害。”

    “噢。”塞繆爾說,束手無措地點著頭,無力感正爬上他的後背,把他的腰壓得更彎了。我能做什麼呢?撒羅的牧師能做什麼呢?除了看著你們受苦和死去外,我還能做什麼?

    “唱個歌吧。”士兵說,看上去不太好意思。

    塞繆爾愣了愣。

    “對,唱個歌吧,牧師。”旁邊床上沒有胳膊的士兵輕聲說,“您那天唱的那個,怪好聽的。”

    “唱一個吧!”又有人說。

    許多雙眼睛都睜開了,在病痛之中,在戰爭之後,睡著不是件容易事。大部分戰士都羞於表達,他們不會說噩夢與疼痛如何困擾著他們,不會說那死裡逃生的一晚,撒羅聖子的歌聲如何伴著他們入睡,拉著他們醒來,像一雙輕柔而有力的手,拉著他們從地獄回到人間。

    對他們來說,那就是生之樂。

    “好,好的。”塞繆爾侷促地說,在一雙雙信任的眼睛注視下,受寵若驚地清了清嗓子。

    撒羅的禱歌,在病房中響起來了。

    ——————————

    塔砂在這一夜入睡。

    閉上眼睛之前產生了微妙的預感,有一種力量吸引著她的意識下沉。她只來得及和維克多說了一聲,不等對方回答,塔砂便沉入了夢鄉。

    她下墜,下墜,而後撲打著翅膀,飛了起來。

    天空如此廣闊,雲霧纏繞著她的身軀。大地一望無垠,是因為距離遠嗎,所有東西都顯得如此小,塔砂覺得自己用一根手指就能摁扁地上的房子。這樣愜意的環境當中,她卻感到了不滿,覺得空間太過逼仄,空氣又十分沉重,真不知這抱怨從何而來。

    遠方有飛龍正在接近,他們向同一個地方飛去。在雲霧之上,數不清的龍正停在一個敞開亂石堆中,像人類坐在露天劇場裡。塔砂收起翅膀,蹲坐下來。不久之後,一頭巨龍出現了。

    那真是一頭龐然大物,塔砂本身已經比周圍的龍大上幾圈,卻只夠得上對方的半身。金龍張開了嘴,它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個空間。

    “人類勝利了!”它說,“矮人……”

    它的聲音蘊含著可怕的力量,震得塔砂一陣頭痛,畫面與聲音像信號不好的電視劇,劇烈地晃動起來。她頭痛欲裂,周圍的龍與她所在的身體卻毫無反應,她甚至聽見旁邊的一頭龍低聲譏笑道:“那不是很好嗎,那些製造麻煩的小地鼠們……”

    下一個清晰的畫面,距離剛才不知過了多久。

    “諸位,是時候了。”金龍說,“縫隙將在明日開啟,我會帶領所有願意跟隨的龍出發。任何龍都可以留下,但我必須再強調一次,一旦你們選擇留下……”

    又是信號干擾。

    這回跳躍得更加厲害,等下一次塔砂睜開雙眼,她已經不再雲上了。周圍沒有一條龍,只有一個人類站在面前,他看上去這麼小。

    “我會想你的。”小小的人類說,“天啊,我簡直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日子。”

    塔砂所在的那條龍太龐大了,它趴在地上,頭顱貼著地,這才能與人類對視。透過龍金紅色的眼睛,塔砂看見一張哭泣的臉,他看上去已經六十多歲了,卻哭得像個孩子。

    “而我,早已預想過。”龍說,“人類的壽命對我而言只是一瞬,但你們的一瞬如此精彩。我們的分離比我預想中早了幾十年,但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光,會在我接下來的歲月中閃爍,至死方休。”

    “對我們來說,幾十年可太多啦。”小人類說,“我的孫子出生了,可惜我不能將他介紹給你,不能將你介紹給他。一想到我的子孫可能無法再看見巨龍,我就為他們傷心,為我自己慶幸。”

    那張年老的面孔上露出了調皮的笑容,小小的人類擠了擠眼睛,眼眸藍得像天空。他走上去抱住了龍,只能抱住個鼻頭。龍輕柔地噴了口氣,把他的頭髮吹了起來。

    “你的子孫總會再見到龍。”塔砂聽見自己說,龍的爪子伸出去,輕輕點了點人類的胸口,像在祝福,像在預言,“我親愛的朋友,我的血在你的血脈中流淌。哪怕有一日,埃瑞安不再有龍,龍的殘影依然會在龍騎士的血液中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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