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官不聊生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1
發表於 2017-3-23 15:50:09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1.1

    當天的傍晚,塔砂敲響了旅社二樓盡頭的那扇門。

    這間旅社與一棵粗壯的梧桐樹相依相偎,二樓的結構並不規則,走廊盡頭有一間常年背光的小房間,裡面住著店老闆的弟弟。老闆天天為弟弟的終身大事萬分操心,塔砂只稍一打聽,便得到了一大堆詳細的介紹。

    “他這個點一定在房間裡!”店老闆信誓旦旦地保證,“嗨,他哪個點都在房間,哪個點都有空!本想著讓他來給您當導遊呢,阿比蓋爾這丫頭一大清早就把您領出去了……”

    他抱怨了弟弟多麼不愛出門,抱怨完想起推銷的目的,又掩飾性地說他才華橫溢,“您知道,寫書的人多少都有點怪癖。”他哈哈乾笑道,自己都不太相信地吹噓了一通。刨去那些相親角常見台詞,店主口中的弟弟埃德溫是個不修邊幅、行為古怪的怪人,而他的女兒口中,叔叔則是個特立獨行的大作家。

    怎麼聽嫌疑都很大。

    越從這對父女口中套話,埃德溫就越像隱居法師的剪影。他閉門不出,在書卷之間徘徊,神神叨叨地寫著他人無法理解的內容。法師在這個施法者與異種一道被打壓的世界中裝瘋賣傻,以小說的藉口講述失落的過去。不修邊幅與諸多愚行是他的保護色,旁人的無知讓法師安全也讓法師惆悵,於是他將他的世界書寫於紙上,當成虛假的話本,告訴依然對施法者懷有興趣的人。

    在看到埃德溫本人時,上述猜想似乎變得更加可信了。

    塔砂敲了很長時間的門,幾下擊打,停頓數秒,再幾下擊打。她的敲門聲禮貌卻讓人煩躁,間隔不定,每次擊打的次數不定,力度也不定,這種不規則感讓人完全沒法將之當成背景音無視。她耐心地敲了五分鐘門,五分鐘後木門被一把打開,門內站著個怒氣衝衝的中年人。

    埃德溫比店主小上五歲,但他憔悴得好似比哥哥還老,且與同胞兄長一點都不像。這個人棕色的半長頭髮被草草扎在腦後,發絲油光锃亮,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他的鬍子短而雜亂,看得出來毫無修剪,只是出於方便被剃短了。在雜亂鬍鬚的掩蓋下,依然能看出那張臉十分削瘦,雙頰凹陷,顴骨高聳。他鼻梁上夾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厚度仿佛玻璃瓶底,圓鏡片放大了雙眼下明顯的眼袋和黑眼圈。

    店主若是一頭大大咧咧的棕熊,弟弟就是一匹常年挨餓的郊狼。這位外形十分哥特風格的埃德溫先生用缺乏睡眠的暴躁眼睛瞪著門外任何一個敢於打攪他的人,等發現來著是個不認識的女人,那個表情卡在了他臉上,他下意識握緊了門把。

    “真是抱歉,我打擾你睡眠了嗎?”塔砂面帶歉意地笑道,“店主先生說我可以在這個時間來找你。”

    埃德溫皺起了眉頭,眉毛之間深深的紋路很快蔓延了一大片——看起來他是個經常皺眉的人。他陰郁地看著塔砂,什麼話都不說。

    “看看這沒禮貌的臭屁樣子。”維克多在塔砂腦中哼了一聲,“倒是很有法師風範啊。”

    塔砂可不會被這點挫折嚇退,她維持著溫和的笑容,仿佛沒看到對方不善的面孔。

    “我從阿比蓋爾那裡聽說到了你的創作,它們尚未完工,但光聽梗概已經足夠吸引人。”她讓自己的笑容帶上幾分好奇與熱切,“我從小就對騎士冒險的故事充滿了興趣,可惜這種小說在現在並不流行,佳作更是難尋。請問我是否能有幸拜讀你的傑作呢?”

    埃德溫眉毛之間的溝壑鬆動了一點,只是那張臉依然平板得像張撲克牌。他沒說好或不好,只推了推眼鏡,說:“不是騎士冒險。”

    “的確,要把講述多種多樣種族和豐富多彩職業的故事用‘騎士小說’一言以蔽之,真是太過草率了,我不認為那是個恰當的概括方法。”塔砂點頭道,“或許‘劍與魔法’、‘奇幻冒險’故事的說法更加恰當,那樣的世界,因為魔法的存在而精彩。”

    埃德溫終於正眼看了塔砂一眼——此前他的視線一直沒對上塔砂的眼睛,反而聚集在大概肩膀的位置,不知出於對塔砂行動的警戒還是傲慢——臉上的表情稍有變動,但饒是塔砂,也很難說出那代表著什麼。

    “魔法,是的,了不起的魔法。”他低語道,又像回答塔砂,又像自言自語。埃德溫下垂的視線與遮蔽了大半面孔的鬍鬚和陰影吞沒了他的情緒,讓他像房間裡跳動的燭光一樣難以捉摸。

    “希望他不是預言系的法師。”維克多厭煩地嘟噥,“跟預言系的法師交談,就如同跟撒羅相擁而眠。”

    “沒想到你還做過這種事。”塔砂說。

    “什麼?”維克多茫然地愣了一下,很快發出被噁心到的聲音,“我才沒有!那只是個比方!”

    “我還以為惡魔以引誘神聖生物墮落為傲呢。”

    “引誘墮落也有很多種方式啊!你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我又不是魅魔!我有品味,跟撒羅?!嘔,我、我賣藝不賣身!”維克多的聲音裡都能聽出雞皮疙瘩來,他氣得口不擇言,塔砂在心中笑得險些繃不住臉。

    “我又沒說你們做了什麼。”塔砂無辜的說,“我指蓋棉被純聊天,是你自己補充到下三路去的。”

    “&@¥@!”維克多說。

    明面上和埃德溫的交談基本是乏味的獨角戲,私底下聽維克多說相聲完全不耽誤事。地下城之書為這“令人作嘔的誣衊”跳腳了一陣,扯回了當下的正事。他嘀咕道:“沒法確認這傢伙是法師,但他身上這股味兒跟我見過的類型很像……但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人。”

    曾經的大惡魔開始苦思冥想他所見過的施法者類型,塔砂覺得有些意外,因為她也覺得埃德溫和她見過的某些人氣場神似。

    塔砂確定她沒在埃瑞安見過這樣的人,剩下的可能只在地球上。那個世界哪來的法師?是哪本電影中的陰郁魔法師,或是什麼書中的典型角色嗎?

    在回憶的時候,交談並沒有停下。塔砂向埃德溫拋出諸多巧妙的試探,普通人耳中只是一個熱情讀者的發言,施法者或異種則能聽出她的橄欖枝。埃德溫木板似的面孔顯得越來越柔和,終於,他點了點頭。

    “等一會兒。”他說。

    陰郁的中年人消失在了門口,不久他再度出現,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本子。塔砂打開了書,手寫的文字工工整整。

    第一頁寫道:“今天是一個朔望之夜[注1],一個勇敢、滄桑、英俊、了不起的高大、紅頭髮[注2]的偉大法師坐在紅爪酒館[注3]的正數第七個位置[注4]的座位上,沒有正對著的大門[注5],用他銳利的眼睛看著門口,小酌著一杯苦艾之花[注6],聆聽著周圍的交談,等待著著即將來到的那個給他送了信的神秘的讓人疑惑的不知道是敵是友、是人類還是其他種族的人。”

    這是第一個句子。

    第一頁全部是這種風格,第二、第三頁也是。

    若要一口氣念完這本手記上的一個句子,最好的游吟詩人都可能氣絕身亡。開篇便用囉囉嗦嗦的幾十個段落詳細描寫了酒館喧鬧的環境,從酒館老闆新鑲嵌的一顆金牙,到酒保手中擦拭著的玻璃杯上一個陳年小劃痕,事無巨細,面面俱到,要是真有耐心看完全部還不會繞昏,姑且也能稱得上“很有畫面感”吧——哦別忘了,讀完正文並非讀完一個場景的全部,每一頁下方還有比正文內容更長的注解,以至於一頁只有三分之一是劇情內容。

    這是一本,能讓所有在作者面前打開書本、沐浴在作者期待目光下的讀者,陷入死一樣沉默的小說。

    如果它可以稱之為小說的話。

    連維克多也陷入了暫時的沉默,塔砂在一個呼吸之間讓自己滿腦子的“…………”停下來,告訴自己這本來就不是一本小說,它只是施法者的藉口而已,誰說法師必須要有優秀的文筆?她像閱讀新手報告一樣一目十行,從中提取出有效信息,與維克多兩相驗證。

    這不能說是一本注水小說,儘管它十分冗長。事實上,“乾貨”非常多,從密密麻麻的注解中就可以看出來。他詳細地描寫了數百年前的酒館布局,那個時候的紀年方式,法師和雇傭兵的傳統,與維克多知道的那個數百年前沒有出入。然而繼續讀下去,維克多卻搖起了頭。

    “不對,太滑稽了。”維克多說,“主角自稱為深淵背叛者?那一般是跟法師不對付的人對他們的譏笑,或是一些黑袍法師的自嘲和對別人的恫嚇。文中的法師是個紅袍,紅袍更喜歡‘奧秘探索者’的起源說法,才不會這麼自我介紹。”

    書中的種種考據相當可靠,卻在這種細微而重要的地方,出現了荒誕不經的錯誤。

    塔砂抬起頭來,對上埃德溫灼灼的目光。他盯著塔砂,在塔砂抬頭時迅速移開了目光,又推了推眼鏡,重新看著她的肩膀。

    “這很讓人印象深刻。”塔砂說,“以一本巨著而言,這樣一本筆記本恐怕只能記錄一個開頭吧?”

    “還有四十七本。”埃德溫迅速地點了點頭,“我在寫第四十八本,主角打敗了邪惡的巫妖,捲入一場宮廷鬥爭中,認識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眉頭又皺了起來,看起來對自己說出這些相當懊惱。埃德溫沉默一會兒,飛快地說:“我去拿第二本。”

    塔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在埃德溫進門後飛快地翻閱過整本筆記本,雙眼一掃而過,書頁中的有效信息就收錄進腦中。筆記本中的冒險故事文筆很差,劇情進展緩慢,所有人的行動都有種生硬的戲劇感,仿佛塗抹著厚重妝容登台演出的歌劇演員,作為一本歷史說明書差強人意,作為小說就慘不忍睹,大概只能騙騙毫無見識的小孩——但塔砂本來就不是個真誠的讀者。她找到描述施法的部分,果不其然,主角的戰鬥也和其他部分一樣描寫得極其詳細,從施法原料、施法手勢到具體咒語,每個部分都纖悉必具。

    “是真的。”維克多愕然道,“這已經是法師壓箱底的本事,誰會把這個寫在明面上?那些法師嚴格地看管著他們的傳承,學院中的法術書絕不外借,師徒傳承口耳相傳,他居然就這麼拿出來給你看了?這傢伙不會真想用這玩意投稿吧?稍微有點魔法常識都能看出這是真貨,不,只要有魔法天賦的人自己嘗試一遍,法術真的能釋放出來啊!”

    不好的預感變得更加清晰。

    塔砂用幾十秒掃完了一整本筆記,她在埃德溫進屋的第一分鐘推開門,走了進去。

    旅店走廊上開著燈,燈光柔和明亮,能與地球上的小旅館媲美。但房間中卻非常昏暗,沒點著燈,只點著蠟燭,塔砂要遁入陰影中輕而易舉。她可以夜視的眼睛環顧著埃德溫的房間,這房間的氛圍與旅社和都城格格不入。

    塔砂自己也住在旅店當中,這家旅館的房間也充滿了都城的魔導科技氣息,用水照明等等相當方便。這個房間卻不同,它太……太古典了,太符合剛穿越的塔砂對奇幻世界的假想。

    墻壁上訂著各式各樣的相框與圖卷,它們層層疊疊地覆蓋了所有墻紙。地上堆放著各種本子和卷軸,通道因為堆積的雜物顯得非常窄小,沿途陳舊的架子上放著各種瓶瓶罐罐和乾枯的植物。塔砂與一個盛著綠色液體的骷髏玻璃瓶對視了一眼,一轉頭又看見一隻長著蜂鳥翅膀的蝴蝶。坩堝懸掛在壁爐上方,再往上掛著埃瑞安的地圖。

    維克多笑了出來。

    太滑稽了,在塔砂這種外行人眼中,這活脫脫是個“魔法師的房間”,但在維克多這樣與真正的法師打過無數交道的存在眼裡,這一幕簡直荒唐到好笑。

    毫無用處的植物被風乾,模仿出草藥的造型;小鳥和昆蟲被拆解拼湊出類似魔法生物標本的玩意,邊上畫著假想解剖圖,一本正經地寫著這種魔法生物作為施法原料的使用方法。所謂埃瑞安地圖的圖紙上畫著一大片數百年前的埃瑞安也沒存在過的大陸,上面居然還畫著行走路線圖,“橫穿娜迦的出生地?就憑一個不到傳奇等級的紅袍法師、一個游吟詩人、一個花瓶公主和一個腦子進水的騎士,還有他們的愛與勇氣?”維克多譏笑道,“啊,愛與勇氣大概能給他們的臨終時光增加一點樂趣。”

    塔砂嘆了口氣,假想應驗了。

    這根本不是個法師,而是個——拿地球上存在的人群比方——是個考據派阿宅,文藝撲街寫手,熱愛歷史的大齡中二病。塔砂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類似的人了,她有個親戚家的小孩,是個和人說話手會發抖的社交障礙,內向怕生笨嘴笨舌,以至於看起來陰沉不好相處——埃德溫盯著塔砂的肩膀哪裡是出於傲慢或警戒,他根本是跟人說話時不敢看人家眼睛啊!

    這樣想來,維克多肯定也見過類似的人。有藝術家靈魂收集癖的惡魔,絕對見識過一兩個不擅長社交的怪咖。

    在書架中翻來找去的埃德溫終於找到了第二冊小說,他轉過身來,被走進房間的塔砂嚇了一跳。他的嘴脣動了動,不知要怎麼說,便將對方突然進屋的問題置之腦後,只把筆記本放進了塔砂手中。

    “第二冊。”他說,推了推眼鏡,眼巴巴看著塔砂。

    這次塔砂不再用正常速度掩飾,直接飛快地翻了一遍。和第一本一樣,裡面出現的咒語和真實種族設定全都相當嚴謹。

    “你書寫的世界觀非常成熟完善。”塔砂說,“能憑空假想出這麼多完善的咒語和種族,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埃德溫倉促地笑了一下,仿佛對這評價有點窘迫。他吞吞吐吐地說:“也不全是原創……”

    “難道有什麼參考嗎?”塔砂問,故作為難地說,“如果參考了別的小說卻不標注出來,那恐怕對參考的作者來說不太公平。”

    “不是的!”埃德溫脫口而出,“我這是以史為鑒,有資料可以取材……參考,參考一些資料,大圖書館裡有很多。”

    “包括法術嗎?”塔砂追問道,“我以為大圖書館中不會收錄法術書呢。”

    豈止不會收錄,法術書早已銷聲匿跡,在成為禁忌集中銷毀很多年後,人們無視它,將它遺忘了。

    埃德溫閉上了嘴巴。

    如今他真正地警戒了起來,仿佛知道自己不善言辭,他選擇一言不發。埃德溫又變回了開頭那個不合作的陰郁怪人,不過塔砂想了解的東西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這不可能是個施法者,頂多是個模仿者。

    隱士法師的猜想被推翻,一個狂熱歷史愛好者的形象取而代之。店老闆說埃德溫從小喜歡泡圖書館,後來終於走火入魔,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可能他才是對的,阿比蓋爾口中那個神秘聰慧的叔叔,只是小姑娘想象美化的成果。更大的可能性是埃德溫只誤打誤撞得到了一本法術書,為此心醉神迷。他多半沒有半點魔法天賦,又缺乏魔法原料,即便用了最最正確的手勢與咒語,也完成不了任何一個法術。

    難道旅店的守護陣是他誤打誤撞製造出來的嗎?

    不對,要是埃德溫能成功布置魔法陣還能定期維護,他就不可能只是個把法術書當成取材來源的蹩腳作家。

    施法者另有其人。

    問題是,要怎麼將這個人找出來。

    “殺了他,毀掉法術書。”維克多輕鬆地說,“被持續維護的守護陣和其中接觸過法術書的人,絕對有一些聯繫。”

    “別鬧。”塔砂說,“我可不是來結仇的。”

    “那把守護陣破壞掉,這次沒開玩笑。”維克多說,“維護陣法的人絕對能在第一時間感覺到,讓他們來找你,沒有什麼辦法比這方便。”

    這其實也不算多好的主意,因為這個守護法陣……

    塔砂忽然停了下來。

    在遠方,久久沒有動靜的妖精燈盞再一次有了反應。吸附在車廂上的細小孢子在空氣中上下飛舞,當密閉的火車車廂被打開,它們迅速地飛了進去。

    攜帶著塔砂的視線。

    第一個被激活的孢子傳來了黑乎乎的畫面,在昏暗無光的車廂內,巨大的帆布包裹著所有貨物。許多雙軍靴踏入了開啟的大門,當士兵們揭開那些帆布,帆布下的貨物終於露出了真容。

    第一隻孢子攝像頭報廢,第二隻換上,緊緊貼上那個巨大的東西。它比兩個士兵疊起來還要高大,而這甚至是它還沒站直的時候。它的肩膀非常寬,兩隻胳膊無比粗壯,以至於整體寬度和高度看上去差不多。金屬在月光下泛著森冷的光,戴著軍帽的影子投在車廂上。影子的手臂抬起,成群的士兵走到了貨物身後一陣擺弄,接著,車廂裡有光芒亮起。

    從貨物方方正正的頭顱上,射出兩道紅色的光。

    塔砂記得這個,最起碼記得類似的東西。在鐵灰色的夢中,在那個不斷敲打著鐵砧的矮人工匠身邊,無數鋼鐵魔像靜靜站立。

    那個鋼鐵魔像在車廂中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火車車廂中還有數不清的帆布。

    機器人大軍嗎,塔砂嘆著氣想,恐怕之前建功無數的催眠曲,在戰場上再難起到作用了。

    已經沒有仔細尋找的時間。

    埃德溫驚異地看著那個走向窗戶的女客人,為她在自己房間裡自作主張的舉動不滿,又不知要怎麼勸阻。他掙扎好半天,鼓起勇氣開口道:“你在做什麼?”

    他問話時客人已經收回了手,要做什麼都已經做完了。埃德溫看見兩隻涂著血紅色染色膏的指甲往中間一合,哢嚓,乾脆利落地掐碎了什麼東西。

    昏暗的光線中,埃德溫根本看不清對方掐碎了什麼,但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脊背竄上一股微妙的惡寒感。是因為那動作太過鋒芒畢露嗎?他不知道,可是……好吧,沒有可是了。女人拍掉手中的灰,露出一個和方才看上去不太一樣的笑容,說:“看到只蟲子而已。”

    說完,她簡短地道別,放下書本離開。

    埃德溫窗外那部分陣法節點,只是今晚任務的開始。

    守護符文足夠隱秘,它在防禦性上便沒有多少建樹。大部分節點只要一掐就能掐斷,即使較為堅硬難弄的一些,使用小刀或鮮血也能夠破壞。梧桐樹上有七個,旅店外的地面和石頭上有七個,承重柱上七個,天花板上七個……七七四十九個節點在前惡魔眼中暴露無遺,塔砂只花了小半個夜晚,便將之解決了大半。

    第四十個節點在地下室。

    地下室沒有上鎖,但這裡沒有裝燈,灰塵和蜘蛛網覆蓋了每一個角落。這一個符文被壓在許多箱子下面,從氣窗中投下的月光照在這堆大箱子上,當塔砂前去移動它們,她的影子落在了身後的墻壁上。

    高挑的黑影注視著塔砂,當塔砂彎下腰,那影子依然站立不動。

    陰影在暗中蠕動。

    影子沒有厚度,沒有質量,它蠕動時悄無聲息,落到人身上也毫無感覺。墻壁上的女性身影慢慢伸出了手,指甲比塔砂本人更長。它們環成一個圓環,圈住了塔砂纖細的脖頸。

    一股怪力扼住了塔砂的脖子,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雙腳凌空。空氣無法流入肺中,指印很快出現在皮膚上,摸上咽喉的手卻什麼都碰不到。這是一幕活生生的恐怖片,眼看有人要被自己的影子扼死在布滿灰塵的地下室。

    下一刻,塔砂張開了翅膀。

    強勁有力的龍翼驀然打開,將外套與影子一併撕扯得粉碎——墻上的倒影開始也有著細微的變形,仿佛想長出翅膀來似的,但寬廣的龍翼迅速地將它撐爆了。影子巫術開始沒有發現塔砂背後的翅膀,那它的模擬與附身註定不完全,當塔砂的完全形態展開,失敗的贗品便從身上脫落。

    塔砂收起翅膀,她的腳下光禿禿一片。墻上的女人影子不再與她相連,她們兩相對視,塔砂向對方點了點頭。

    “很高興見到你。”她勾了勾嘴角,呼吸一絲不亂,“這位女巫。”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2
發表於 2017-3-23 15:50:23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1.1

    法師是施法者的一種,施法者卻不一定都是法師。

    若要以與深淵的關係為標準給大地上的施法者排序,那麼深淵信徒會放在標尺最左邊,天界眷族最右,德魯伊位居中間,法師中間偏左,而在法師和深淵信徒之間,還有一個類型,“女巫”。

    像影子巫術這樣詭譎而難見痕跡的法術,便是女巫的標誌之一。

    “剛覺醒的龍裔還是深淵遺民?”影子開口道,誰也不知道那扁平的陰影要如何發聲,“你是有多厭世,才想來到埃瑞安的中心?”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東西,是什麼讓一名女巫留在都城附近?”塔砂問,“若想保護什麼人,你大可以讓他們離開,而不是留在險地。”

    “誰告訴你我在這附近?”女巫咯咯笑起來。

    “這家旅店的守護法陣至少有十年的歷史,而那位埃德溫先生顯然看過一本啟蒙法術書,這些行跡太過明顯,哪怕你不在附近,你恐怕也比我招搖許多。”塔砂說。

    “能把我留下的痕跡稱作‘招搖’,我更想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了呢。”女巫說。

    她的聲音甜美,風情萬種,在同性耳中也十分好聽。與一個影子交談並不需要恪守雙目相對的禮儀,塔砂拔出匕首,在月光下玩兒似的擺弄,表現得比女巫更不著急。她們的試探來來回回進行了好幾分鐘,塔砂微微嘆了口氣。

    “換成別的時候,我很樂意與你拐彎抹角地聊一會兒。”她說,“抱歉,我今天趕時間。”

    龍翼凶猛地張開,像某種有著自我意志的肉食動物。地下室不適合飛行,但它們仿佛鷹隼的尾羽與劍魚的魚鰭,能加快塔砂的速度,讓她在極短的時間內驟然轉向。她快如閃電,落如雷霆,銀質小刀沒有攻擊墻面,反而重重釘入身後的陰影之中,就像燒紅的烙鐵浸入水盆,一大塊陰影嘶叫著沸騰。

    塔砂以刀面為鏡,照遍了地下室內每一塊陰影,找出了吞沒光線的那一塊。沾染了她血液的銀刀刺穿了黑夜,影子四散而逃,像炸窩的蝙蝠,露出反射的光源本該照耀的地方。那個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子隨之消散,如同失去了本體的皮影戲。

    女巫可能真的不在附近,但她需要一個媒介才能在此處施法。那可能是一個憑依,一個分#身或別的什麼,無關緊要,因為只要有一部分在附近,塔砂就能抓住她的尾巴。

    一個女人的身影從中浮現,由扁平變得鼓脹,最終像熟透的果實轟然炸開,坍塌成無數只老鼠。紅眼睛的碩鼠四散而逃,膽大包天地向塔砂衝來,塔砂翅膀一扇,勁風便將這群惡獸拍飛出去。但那地方仿佛多出個黑洞,從中冒出來的老鼠源源不斷,沒完沒了,前仆後繼。龍翼上的倒鉤釘入地下室的木頭柱子上,塔砂背對柱子刷地向上爬去,像只利用爪鉤攀爬的蝙蝠。

    一聲尖叫在地下室門口響起。

    地下室的門依然開著,只是被影子吞沒,本不該有人找到入口罷了。

    女巫的影子頓了一頓,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一隻陰影構成的大手向門口劈頭蓋臉地推去,但在入口被阻攔之前,門口的人已經掉了進來。

    梳著麻花辮的少女狼狽不堪,跳個不停,為滿地的老鼠持續不斷地發出尖叫。“老鼠!”她驚恐萬狀地喊道,看上去快要被這情景逼瘋了,“好多老鼠!啊啊啊啊啊!”

    阿比蓋爾的聲音在一隻碩鼠躥過腳背時完全變調,最後她歇斯底裡地抱著頭大喊起來,地下室中的老鼠與閒置的雜物在這一刻靜止,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起懸浮起來。接著,無根的鬼火在半空中燃起,將所有東西一併點著。

    意外之喜啊,塔砂想。真是沒想到,陰影女巫的女兒,卻有著火焰的天賦。

    以阿比蓋爾為中心,火焰像一朵綻放的紅蓮,火光將室內照得一片亮堂。緊閉雙眼的少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無所覺,布滿火焰的地下室中唯有她腳下那一塊乾乾淨淨,不沾一點煙火。懸掛在柱上的塔砂對火焰的熱度毫不在意,龍屬性的軀體有著極強的破法屬性和抗熱抗火能力,這是她敢於直接對上女巫的資本之一。室內只剩下一小片無法驅散的陰影,在火焰的下一次跳動之前,女巫的影子分#身猛然膨脹。

    紅色的烈火來時聲勢浩大,去時悄無聲息。沒有被水撲滅的吱吱聲,沒有半點波瀾起伏,滿室烈火就這麼消失了,仿佛陰影的巨口衝破水面,吞沒了水上的紅蓮。

    阿比蓋爾隨之倒了下來。

    陰影在火焰離去時卷土重來,無數觸手卷向少女的雙腳,卻有人比它們更快。塔砂合身下撲,像只跳下樹的安加索獅,雙手一把撈起了少女搖搖欲墜的身軀。

    沙沙作響不再動彈,黑暗中投來帶著怒氣的目光。

    “我發現一件事……”維克多吃吃笑起來。

    維克多在塔砂腦中耳語,他帶著笑意的訴說宣告了這一場勝利。塔砂徹底平靜下來,她知道,在女巫這一戰上,她已經贏了。

    “我想,現在我們可以開誠公布地聊一聊了。”塔砂說道。

    她的胳膊環著不省人事的少女,像在呵護一隻墜落的鳥兒,但一隻手卻搭在鳥兒纖細的脖頸上,那裡的骨頭可不像龍骨一樣結實,只要輕輕一按……

    “你想知道什麼?”女巫森冷地說,

    女巫就是女巫,並不是女性法師。

    法師是一種“通過一定學習可以運用法術作戰和生活”的職業者的稱呼,他們可以是男是女,是人或非人。但女巫不一樣,她們的起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兩件事可以確定:女巫並非人類,她們是一個單獨的種族,與任何異族相交生下的孩子都只會是女巫;她們傳承的知識全部大多關於如何製造魔藥(各種迷情劑與能導致離奇死法的□□享譽埃瑞安),至於如何使用魔法?那根本不需要學習。

    女巫是天生的施法者。

    她們不必像法師一樣拜師學藝,辛苦地背誦、理解、學習。每個女巫都會在青春期來臨的前後覺醒自己的能力,分成幾個大類(比如陰影女巫,火焰女巫,諸如此類),在各自的領域上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在其他領域的法術上則近乎一竅不通,不必選擇也無法選擇。

    塔砂大半夜繞著旅店破壞法陣節點的行為並非無人知曉,好奇心旺盛、愛幻想也愛冒險的阿比蓋爾悄悄跟上了她,而塔砂沒打算甩掉店主的女兒。如果那個隱藏的施法者守護這間旅社,店老闆的女兒很有可能在他或她的庇護範圍內,帶上這個自行跟上的人質有利無弊,反正她本來就打算將施法者引出來。在發現布置守護陣法的人是一名女巫之後,塔砂便有了一些猜測與計劃。

    那個守護法陣,搞不好不是用來對外的。

    法陣的原理是分解能量,在法陣範圍內使用魔法也好,使用功率巨大的魔導武器也好,一切攻擊都會在完成之前被分解,無法真正釋放。沒人能對法陣內的人使用魔法攻擊,同樣,法陣內的任何人也用不出魔法。

    所以沒人會暴露,研究故紙堆的考據宅埃德溫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正確,他使用不出一個火花術,法術在他這裡就只是個故事;不斷成長的阿比蓋爾嚮往著魔法,卻自認與之無緣,她長到十七歲依然不知道,魔法就在她的血管中流淌。

    阿比蓋爾是女巫的女兒。

    她註定當不成法師,女巫和法師的運行機制截然不同,後者的法術是精密邏輯運行的結果,前者的則是直覺、感知、情緒等等事物的產物,天生游魚沒必要鑽研泳姿。她無須也不能學習法術,但她一開始就握著魔法世界的入場券。阿比蓋爾只需要等待時間到來,大門打開,然後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守護法陣的節點一個個拆開,到如今已經分崩離析。二樓走廊的盡頭,熬夜未眠的埃德溫感到一陣輕鬆,他不解地看了看窗外,明月似乎比方才更明亮。籠罩了整個旅館的“抽風機”已經被關掉,此後魔法與能量可以積累,只要再嘗試一次施法,一事無成的作家就將邁入法師學徒的領域。十七歲的阿比蓋爾在今日第一次解放了血脈,火焰法術的奧秘將在隨後數十年中一點點開啟,她註定要在這一領域大放異彩。

    “對,是我給了埃德溫法術書,沒什麼理由,有趣罷了。”女巫興趣缺缺地說,撥弄著自己長長的指甲。

    這倒是很好理解了,同為施法者卻本質截然不同的法師和女巫一直相看兩相厭。法師認為女巫是靠天賦吃飯的野蠻生物,認為後者的法術難以自行選擇搭配,遠遠比不上法師睿智。女巫認為法師是不受魔法眷顧的弱者,她們譏笑前者疲於奔命才能完成對女巫來說像呼吸一樣容易的施法。他們是理性與感性,推理與直覺,秩序與自由……在兩者存在的成千上百年裡爭執不休。

    如今法師銷聲匿跡,女巫得到了一本法術書,她將之交給一個看上去像法師的小說家,可以說是一樁惡作劇式的報復。難怪在她的誤導下,法師的支持者用過去的蔑稱來自我介紹。

    有很多問題可以詢問。

    女巫為何要在此處停留?她停留了多久,對都城知道多少,為何要生下阿比蓋爾然後假死離開?還有多少女巫?法師為何消亡,她又如何得到法術書?新出場的施法者能帶來很多補完世界觀的重要信息,但如今,這些問題可以暫且放在一邊。

    “我想知道都城地下的入口在哪裡。”塔砂說。

    “你問這個幹什麼?”女巫說,沒有否認自己知道這個,“你要做什麼不關我的事,但我得確認你會不會連累我。”

    “你聽說過塔斯馬林州正在發生的事情了嗎?”塔砂說。

    “你指那些不自量力的反叛?哦,你來自那裡。”女巫興趣缺缺地說,“我沒去過都城的地下空間,但不用去就知道,那裡可沒有一個摧毀掉就能推翻人類帝國的開關。”

    “但你知道入口在哪裡。”塔砂陳述道。

    “對,我知道,我甚至去過,但是有什麼用?”女巫說,“在那裡面,還有許多道無法進入的封鎖,連影子都不知道那裡有什麼。你知道地下有什麼嗎?”

    “還不確定。”塔砂說,“但可以試試。”

    女巫又笑起來了,她聽上去像個喝多了酒的富家小姐,醉得笑聲不斷,用粉紅色的指甲來掐你的臉。這奇特的魅力竟能透過一張薄薄的影子皮傳達過來,緩和了地下室的氣氛,卻讓維克多暗中嘀咕。魅力之於女巫就像智商之於法師,看上去越吸引人的女巫越致命。

    “你出發前也對你們的人這麼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大家的命,我只是試試。’”女巫說,“他們會因此寄望於你嗎?還是只是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不在乎你會不會死在外面?”

    “這倒不會。”塔砂回以笑容,“因為我從未讓他們失望,正如他們不曾讓我失望。所以塔斯馬林州的‘毒瘤’才愈演愈烈,從帝國的癬疥之疾化作骨肉之創。”

    她語調中的自信讓女巫沉默了一小會兒,幾秒後女巫再度發笑。“你是在招攬我嗎?”她一針見血地說,“在你們大廈將傾之際,勸我入夥?”

    “至少我們還有‘大廈’。”塔砂說,“看看你周圍吧,女巫。曾與你們不相上下的法師已經不見蹤影,人類帝國取得了絕對的霸主地位,而女巫既是施法者也是異族。無數掙扎被迅速撲滅,我們的消息傳到此處,恰恰說明人類的軍隊沒能掐滅東南角的薪火。你可以選擇與我們一起奮勇一搏,或是繼續‘蟄伏’下去,祈禱運氣能讓你苟延殘喘,繼續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

    她在說最後一個字時飛了起來,這回直接彈射出了投入月光的窗口,後背撞碎窗欞,縱身衝入天上。地下室的陰影在幾乎同一時間暴動起來,無數難以形容的黑色物質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仿佛放滿一缸游泳池的黑色泥漿。粗大帶刺的陰影觸手隨之衝出塔砂撞開的空洞,一路直刺天上,衝刺了足足近百米才顯出疲態。

    塔砂飛在圓月之下,輕盈得像只逃出蜘蛛洞的蝴蝶。她低頭看像飛出來的地方,那裡有無數看不清楚的東西在蠕動,好似沼澤咕嚕嚕沸騰。

    被踩中了痛腳的陰影女巫,一時維持不住形態了。

    地下室的女巫不是什麼分#身,那個影子就是她本身,僅存於世的部分。在初次覺醒的小女巫用火焰襲擊過整個地下室時,屬性上的克制讓陰影女巫在非常短暫的時間裡暴露了本體。她的偽裝非常精巧,連高明的法師都很難捕捉到這一瞬間的破綻,但塔砂有維克多。

    “我好歹是個大惡魔啊。”維克多涼涼地說,“班門弄斧的魔女。”

    嚴格地說,女巫已經死了,魔法讓她留存於旅店當中,生存於此,束縛於此。塔砂不知道她的死因,不知道她的過去,但她相當清楚,只要她還扣著阿比蓋爾,與女巫的較量便穩贏不輸。

    不是因為母女情誼。

    “女巫有一種秘法,可以讓她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覆活。”維克多說,“有準備的死者陷入她這樣的半死狀態,在後代覺醒天賦後的第十三年,半死幽魂與活著的女兒交戰,勝利的那方會活下來,用著生者的身體,帶上死者的全部知識與記憶。這個剛覺醒的火焰女巫,多半就是她留下的復生手段吧。”

    生死線上的女巫不僅大部分時間沉睡,能活動的範圍很小,而且只能存在二十多年——一次失敗便意味著死亡。只要這個陰影女巫還想活下來,她就得對塔砂妥協。

    “你其實可以直接讓她簽訂契約。”維克多慫恿道。

    “算了。”塔砂說,“你說過女巫都是情感大於理智的生物吧。”

    女巫以法術詭譎、愛憎分明著稱,在情緒劇烈波動時打破能力上限的例子屢見不鮮。歷史上曾有暴怒的女巫以自焚的慘烈方式報復背叛她的友人,那個在後來被稱作“焚國者”的火焰女巫最終焚毀了一個人類國度,無法撲滅的火焰燃燒了整整一個月才熄滅,這片灰燼荒原在百年之後方恢復元氣。

    打著哈欠的店老闆出來轉了一圈,在他眼中,旅店一切如常。不尋常的聲音與畫面都被陰影遮蔽,從這方面看起來,那位陰影女巫好歹沒有氣瘋。塔砂在空中等待了十多分鐘,等下方的黑霧收斂,她重新落地。

    “請告訴我進入都城地下的方法。”塔砂站在陰影的攻擊範圍之外,這樣重複道,“讓我們來做個交易,我無所謂你的過去或未來的目的,只要你沒有撒謊或隱瞞,我會和來時一樣安安靜靜離開,什麼都不動。”

    “你怎麼證明這個?”女巫語氣不善地說,“難道我要在你安全歸來後才能拿回阿比蓋爾?我不會接受,即使我沒說一點謊話,你也有九成九的可能要死在那裡。”

    “訂個契約吧。”塔砂說。

    陰影在懸空的契約書出現時靜止,塔砂看不到女巫的臉,卻能感覺到她的吃驚。

    “深淵已經關閉,地上再沒有惡魔,你怎麼會有拿出惡魔契約的能力?!”她語調不穩地問,“你到底是個什麼?”

    “一個試著在埃瑞安開闢一片新世界的探索者。”塔砂說,“一個想讓任何生物都能重新在這片大陸上生存的求道者。”

    女巫開始大笑。

    到此時,塔砂才覺得這人果然是阿比蓋爾的母親,她此刻笑聲中的神經質與看到老鼠堆的小姑娘如出一轍。陰影女巫大笑,狂笑,笑聲癲狂而絕望。

    “重新出現在這片大路上?和過去一樣?”她在瘋狂笑聲的間隙嘶聲道,“如果這種事可以做到,我又怎麼會一直在一個地下室裡半死不活!”

    “總要試試。”

    “你以為我在說人類嗎?”女巫的聲音尖銳,“人類——那隻不過是交了好運的爬蟲罷了!要殺掉我們全部的,是埃瑞安本身啊!”

    “什麼意思?”塔砂悚然一驚。

    “猜猜我活了多久……哦,我這樣不能算活著,那就猜猜我在多少年前出生吧。對一個壽命和人類相似的女巫來說太久了,久得我連那時候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女巫聲音低了下來,蒙上一股子怪異的溫柔甜膩,“親愛的,我親眼見過獸人戰爭吶。”

    無名的女巫在獸人戰爭之前出生,在她因為一次次奪舍變得越來越支離破碎的記憶中,依然存留著一些無法忘卻的東西。

    從開頭講起吧。

    近五百年前,西邊深淵信徒和北邊的女巫暗通曲款,他們的領頭人欺騙了惡魔,讓他們不用向深淵獻祭也能使用深淵魔法,埃瑞安宣言簽訂。大約四百年前,主物質位面的居民獲得了位面戰爭的勝利,他們驅逐了深淵也驅逐了天界,那時候,一切都很好,所有生物都覺得事情會繼續好下去。

    然後精靈與大德魯伊們遠行。

    “聽說那時候我們還是英雄。”女巫唱歌兒似的說,“遺留在地上的深淵造物、狂信徒和天界眷族都變成了害蟲,但偷竊了天界力量的瀆神者,背叛深淵的前深淵信徒,還有串聯其中的我們,被視為了不起的英雄——你看,叛徒吃香的年代,不是被背叛者的時候,人們便要為此唱起讚歌來啦。”

    再然後是矮人戰爭,接著獸人戰爭。兩場相隔百年的戰爭都打得相當慘烈,慘勝的人類開始推崇人類至上主義,其他異族的地位也變得微妙起來。

    但這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從什麼時候開始,魔法生物變得越來越少?女巫們發現魔藥材料的質量變得越來越差,越來越難以找到,接著她們發現西邊海域的鄰居,那些每隔十年浮上來與女巫交易一次的海妖,再也沒出現過。

    妖精向來避世,海妖在深海活動,魔法生物向來神秘而稀少,因此沒人能說出他們消失的確切時間,連他們是否真的全部失蹤都沒有定論。

    這種偏遠的跡象,對於主流社會來說還不算巨大的衝擊。對於人類來說,更可怕的事情是,強大的法師不再長生不朽。

    沒有誰能長生不朽,但總有施法者能用詭計逃避死亡,比如轉化巫妖或其他法術。在矮人戰爭到獸人戰爭的一百年間,傳奇法師陸續隕落,所有轉化儀式都以失敗告終,接著,職業者也開始變少。

    新的理論,在獸人戰爭後出現了。

    有學者發現,施法者在消耗這個位面的魔力。埃瑞安的魔力循環出現了問題,再生變得非常緩慢——乃至不存在再生,當然,後者太過可怕,人們更願意相信“緩慢”。總之,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施法者每一次施法,都在消耗著位面的魔力。

    魔力是埃瑞安的基本屬性,在位面存在的第一秒就與之共存。如果位面的魔力消耗完了,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們說這一次戰爭的理由是徹底清剿深淵與天界的殘餘,包括深淵與天界的叛徒,換句話說,就是施法者。”女巫像個小姑娘一樣天真爛漫地笑起來,“真難得啊,女巫與法師、與牧師被關在一個籠子裡帶走,和殺雞似的,死對頭們的屍體埋在一塊兒。”

    一方面是施法者消耗位面魔力的理論,一方面是人類至上主義的思想,兩種思潮碰撞在一起,變成一場理所當然的戰爭乃至屠殺。那些曾為了同胞背棄神明的聖職者,那些為了埃瑞安向深淵宣戰的深淵信徒與女巫,那些失去了強大領導者們的法師……被他們的同胞背叛。

    “我足夠好運和強大,所以我活著逃脫了。”女巫說,“我就這樣活了幾十年,用我女兒的身體繼續活——你要是見過被一籠一籠宰掉的施法者,你也一定會知道生命的可貴。後來呢,每個身體能活的時間就越來越短啦。”

    女巫是半魔法生物。

    無名的陰影女巫一路活了下來,她見證了兩百年間關於魔法生物的細微變動。新生的女巫能活六十年,五十年,四十年……再到今天,女巫在換完身體後匆匆與人生下女兒,到第二年,那具年輕的女巫之軀便死於衰弱。

    埃瑞安似乎不想讓她再活下去。

    “就這樣吧。”女巫乾癟地說,仿佛方才的講述用光了她的全部熱情,“就這樣吧,入口在老城區的一間瓦房下面,我可以詳細告訴你它的位置,甚至教你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第一道守衛……你能贏或者不能贏,人類勝利或是非人類勝利,對我沒有差別。或許阿比蓋爾根本活不到我能與她交戰的年紀。”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3
發表於 2017-3-23 15:50:37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1.3

    塔斯馬林州,戰局僵持不下。

    幾日前人類軍隊再次開動,企圖將瑞貝湖的鐵軌向東南方延伸,每一次嘗試都被東南角的部隊挫敗。只是,那邊無法讓鐵軌深入安加索森林,這邊也無法將那護衛重重的鐵條從曠野上拔除。

    你來我往的幾次小規模戰鬥後,戰局陷入了僵持,雙方再一次按兵不動。兩邊的哨兵無時不刻地監視著鐵軌的斷面,即便在這樣陰沉沉的夜晚裡,亞馬遜人依然埋伏在曠野的樹上。

    這棵樹是中空的,德魯伊的把戲與亞馬遜人的偽裝技巧讓女戰士赫蒂完全融入其中,偽裝十分精巧,最明亮的月光也不能暴露她的蹤跡,而草藥汁液掩蓋了她的氣息,獵犬聞不出她的位置。赫蒂沉默靜止如樹枝,她的目光掃視著部隊之中鐵軌的影子,今夜這些人看起來格外警醒,那讓亞馬遜戰士也警戒起來。

    她手握著一枚信號彈,一有不對便能發射。東南角的軍隊分成幾批,隨時有人待命,而信號發射後其他部分會很快跟上,在現在這樣的深夜也一樣。

    夜色更深,很快就要到換班的時間了,饒是赫蒂也感覺到了一絲睏倦。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遠方傳來。

    嗚嗚——

    往安加索森林東南行進便是陡峭的海岸,生長於此的亞馬遜人對潮汛的聲音並不陌生。開始她疑心自己聽見了不合時宜的海浪聲,但這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粗糲尖銳,讓每個聽眾都感到後背發冷。

    大地在震動。

    其他位置的信號彈已經沖天而起,那裡的哨兵大概看清了前來的敵襲。不用信號彈都能看出不對勁來,敵人的動靜太大:無數只輪子將鐵軌擊打得砰砰直響,無數只煙囪尖嘯著噴吐白煙,聲響簡直能將死人從墓地裡驚醒。鐵軌上的鋼鐵巨蛇轟轟前行,它來了!它到了!

    亞馬遜哨兵吐了口氣,很快鎮定下來。地下城之主早在幾日前就預告了“火車”的到來,大致圖像與相關描述傳遍了整個地下城。那是一種機械,與匠矮人能製作出的東西沒有任何差別,即使看起來更龐大驚人,也沒必要為此害怕。赫蒂的位置還沒有暴露,因此她沒有撤退,只趴伏在原地觀察著越來越近的火車。

    足有幾人高的火車向此處駛來,漆成黑色的金屬外殼幾不反光,仿佛吞沒了落入其上的微弱月光與全部目光。即使早就知道那不是什麼怪物,它看上去依然相當可怕,像條渾身噴吐著熱煙的鋼鐵惡龍。這樣一個望不到盡頭的龐然大物卻比奔馬更加快速,眨眼間便到了面前,速度開始減緩。

    剎車被拉下,鐵輪與鐵軌摩擦出一大片火花,伴隨著尖銳到讓人牙酸頭疼的可怕聲響,無數火星在黑夜中爆發又泯滅,轉瞬即逝,照亮了一點點變慢的猙獰車體。火車驚險地停在鐵軌盡頭,不等煙囪熄滅,車廂便被打開,有士兵跑了出來。

    赫蒂拉開了弓。

    這棵樹離靜止的火車相當接近,只要其中的士兵再往前跑上幾米,他們就進入了弓箭的射程之內。中空的大樹內部連接著撤退的小道,先取走幾條性命再撤退也不晚。赫蒂耐心地瞄準忙忙碌碌的士兵,等待著向他們致以亞馬遜人的歡迎。

    他們的動作比她想象中慢得多,接近五分鐘的時間,這些人都只在車廂中進進出出,不知在忙些什麼,仿佛絲毫不介意浪費時間,不擔心被驚動的敵軍。哨兵眯著眼睛望向他們,一片雲遮蔽了月亮,現在唯一的光源來自士兵手上的提燈,亞馬遜人看不清沒有燈的地方發生了什麼——這可真夠奇怪,士兵不可能拿著提燈作戰,這些一樣無法夜視的人類,為何要選擇這樣的夜晚?

    車門大開,車上的人終於走了出來。

    拿著提燈的士兵停在了火車附近,他們分散在兩邊,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接下來出現的並非士兵,而是巨大的傀儡。

    它們如此高大,以至於非要低下頭才能從車廂裡鑽出來。火車車廂因為它們的動作搖晃,雙眼泛著紅光的怪物跳到車廂下面,粗大的腳掌微微陷入土地。這些活過來的大鐵坨子相當笨重,笨重卻顯而易見地強大有力——光那個重量就能將普通人壓成肉泥吧。它們一個一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來,沉重的步子似有千鈞之重,綠草在它們腳下碾碎成泥。

    什麼樣的力量才能讓這些巨靈神自行走動?亞馬遜哨兵驚奇地想,她也提前聽說了鋼鐵魔像的消息,但她向來沒法理解什麼“魔導”或“科技”。赫蒂棘手地打量著快要路過她的魔像,覺得自己像只打量烏龜的蚊子,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異變在第一隻魔像接近大樹時發生。

    它拖著沉重的步子一路前行,那緩慢的步伐在距離樹木三米之外時驟然改變。上一刻它還像個大僵屍一樣傻愣愣向前走去,下一刻它便以驚人的速度轉向,衝刺,一瞬間加速完成,像高速行駛的列車,凶猛地撞向亞馬遜人的藏身之地。

    赫蒂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笨重鐵塊到殺人機器之間的轉化不到一秒時間,夜幕如此黑暗,在她發現魔像時大樹已經被擊中了。樹幹像被大鐵球捶中,從中間開始斷裂塌陷,樹冠連同上面的赫蒂一起轟然落地。哨兵這才從震驚中回神,她讓自己的身體隱沒在一大片枝葉之中,企圖與之一起倒向遠方,抓緊時間逃脫。

    她藏得很好。

    亞馬遜哨兵一直藏得很好,她在樹上的偽裝□□無縫,如今的躲藏亦然,就算在周圍點上十盞燈,人類士兵也無法發現她吧。但是,能從一片黑暗中將她找出來的鋼鐵魔像,顯然不依靠視力——至少不是人類的那種視力。

    蒲扇大的鐵爪猛然抓入倒塌下的枝葉當中,無比精確地抓住了赫蒂的小腿,將她提起再重重慣向地面。力量體格都相差太大,亞馬遜人高挑的身姿在魔像手中宛如輕飄飄的玩偶,骨骼在這一下重擊下斷裂了大半,內傷讓哨兵嘔出鮮血。弓箭手從不以防禦力著稱,她的敏捷在被抓住時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狼狽地用長弓去擋。鋼鐵魔像的另一隻拳頭接踵而至,它輕鬆折斷了阻攔的長弓,眼看就要將地下的亞馬遜人砸成肉泥。

    無數藤蔓在千鈞一發之際拔地而起,柔韌的紙條纏繞住鋼鐵魔像即將捶下的手。地上的野草與枝條暫時束縛住魔像的行動,將動如脫兔的殺人機器暫時攔截在原地。德魯伊布置的種子企圖將亞馬遜哨兵從虎口救下,但那隻鋼鐵拳頭捏得越發用力,赫蒂為扭曲的小腿發出一聲慘叫。

    其他魔像也行動起來了,它們沒有針對身上的束縛,然而光是漫無目的的行動就能將藤蔓從身上崩斷。攻城錘似的碩大拳頭擊打樹木,砸開地面或揮向天空,躲藏的哨兵、偵查的靈獸從藏身之地被硬生生挖出來,鋼鐵魔像無須夜視,在它們的晶體眼球中,活物靈魂明亮如火炬。

    一根根斷裂的藤蔓發出清脆的聲音,下一拳就要落到身上,赫蒂咬牙拔出了腰刀。白刃戰是弓箭手最後的選擇,那把刀對鋼鐵外殼無可奈何,但它至少能砍動血肉之軀。

    最後一根藤蔓斷開,亞馬遜哨兵手起刀落,腰刀將被握住的小腿生生斬落。她在劇痛中摔落在地,德魯伊的藤蔓迅速將之卷走。

    當機立斷救了赫蒂一命,其他猝然暴露的哨兵並不全都和她一樣好運。血肉之軀在對上鋼鐵時顯得極其脆弱,更別說這片黑暗造成了不少麻煩。即便東南角的人類軍隊全部壓上來,恐怕也只是在為這些收割者送菜。

    東南角不止有人類軍隊。

    振翅之聲從上空傳來,龍騎兵的隊伍從天而降。巨龍與龍騎士依然沒有恢復,但經歷了這些年訓練的龍騎兵足以獨當一面。龍騎兵們緊握著飛龍的韁繩,他們從後者的細微反應中判斷黑暗中的狀況,然後下達具體的攻擊命令。龍騎兵掌握著飛龍的舵,飛龍是龍騎兵感官的延伸,他們在漆黑的夜幕中俯衝下來,長槍衝刺將讓鋼鐵魔像失去平衡,隨後飛龍的利爪抓緊這些搖晃的鐵疙瘩。

    飛龍的力氣不足以帶著魔像飛到天上,但它們能拉扯著魔像拖行,投擲,讓它們彼此相撞。鋼鐵魔像整齊的陣型很快七零八落,樹語者趁機搶救下不少哨兵與動物夥伴。黑暗中的大地開裂,無頭騎士在成群的亡者簇擁下破土而出,他胯下的亡靈戰馬腳踏鬼火。戰馬嘶叫著人立而起,手持巨劍的騎士衝入魔像之間。

    火車上還有鋼鐵魔像源源不斷地出來,人類軍方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打算畢其功於一役。同樣,地下城這邊的援軍也已經到場。

    瑪麗昂在山坡上向下望,黑夜在她眼中亮如白晝,遠處的鋼鐵傀儡仿佛就在眼前。她看到那一雙雙紅色發光的眼睛,鋼鐵怪物在戰場上橫行,強而有力的拳頭甚至能夠拽落飛龍,血肉飛濺,肝腦塗地。這場景猛然與記憶重疊,瑪麗昂想了起來,在那個全族盡滅的夜晚,也曾有鋼鐵怪獸衝入他們的部落。

    人類的火把四處搖晃,眼冒紅光的怪物四下殺戮,長矛與刀劍在鐵皮上折斷。人類軍人向逃跑的老弱病殘揮動起屠刀,對上部落最精銳戰士的卻是一具魔像。對它的一切攻擊都像隔靴搔癢,而它每一次揮舞手掌都會留下不再動彈的血肉,父親的怒吼被鋼鐵巨手攔腰打斷……地獄般的場景在童年的許多個夜晚糾纏不去,是因為太過可怕,還是時間讓記憶與噩夢混雜一道?瑪麗昂忘卻了那一晚的真實,只將鋼鐵惡獸當做夢中的怪物。

    現在她想了起來。

    瑪麗昂的心臟在狂跳,身軀在發抖,血液在皮膚下沸騰,但這一切都不是出於恐懼。憤怒在她骨骼中點起一把烈火,能將眼前的一切全部焚燒殆盡。

    她沒有戴上那串項鏈,它被好好地放在地下城中屬於瑪麗昂的那個房間。她的房間裡放著母親的牙齒,友人的贈禮,匠矮人製造的衣櫃,梅薇斯採集香草給她縫製的香囊,失而復得的同胞在獸人傳統節日給她打造的刀鞘,那位大人在她某次化形回來後為她披上的外套……她的家中放著她的珍寶。

    又一次,兒時打碎她家園的噩夢就站在瑪麗昂家門口,這一次,輪到她站出來了。

    瑪麗昂長大了,無數人與事構成了她現在強大的身體與靈魂,她不再無能為力。她已經有了尖牙利爪,並且又有了家人,朋友,同胞。這裡是瑪麗昂的棲身之地和埋骨之所,是她的家園與樂土,她會為此與世界為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這一次,她會贏。

    母親啊——狼女在心中用這個詞稱呼兩位改變了她人生的女性——我不會再害怕了。

    在骨骼生長的嗶啵脆響中,一頭巨狼出現在山坡上。她潔白的皮毛不存在一絲雜色,那燦爛的銀色如同月光,而驚人的體型能與魔像比擬。倘若還有狼人部族的薩滿在世,這頭巨狼與狼神畫像的相似一定會讓他們震驚。

    “狼人瑪麗昂,數次自然洗禮讓她血脈返祖,在化狼時她能無限接近狼人的始祖——那種強大的銀狼被原始族群視為神靈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她也能完成變身,曾有研究這種神秘生物的德魯伊學者這樣說:‘不是滿月呼喚銀狼,而是銀狼呼喚滿月。’”

    一聲狼嚎劃破夜空。

    不知什麼時候,遮蔽了天空的雲層散開了,一輪滿月高懸天上,照亮慘烈的戰場與滿是戰士的山坡。一聲狼嚎後無數聲響應,在瑪麗昂身後,經過自然洗禮的獸人們正在化身為獸,化獸者德魯伊施展了法術,獸語者的靈獸夥伴們躍躍欲試。

    各種掠食者在月光下舒展著利爪,食草的犀牛、角羊與野牛低下頭顱,他們衝鋒起來更勝過重甲騎兵。第二聲狼嚎便是衝鋒的號角,在巨大銀狼的帶領下,這隻隊伍衝向戰場。

    ——————————

    魔像轟然倒地。

    塔砂拔出了插入魔像頭顱的彎刀,為刀刃上焦黑的痕跡皺了皺眉頭。拆掉第六隻小型魔像的時候,她的刀已經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磨損,或許對付這些鐵皮罐頭,用長柄武器會更好。

    這裡是都城地下大概一兩百米的地方,溶洞蜿蜒曲折,還有小型魔像巡邏。這種魔像大小和人差不多,對塔砂來說不算特別難打,但是特別煩人。它們會在發現敵人時呼朋引伴,不能馬上解決,就會被圍追堵截,還可能引來更大的麻煩。

    不過,塔砂依然覺得這裡比最外層好。女巫指引的入口是一條充滿了坍塌和碎石的非正式小路,溶洞最低矮的地方必須匍匐前行,最狹窄的地方能把人卡得喘不過氣。塔砂一點不胖,但她長了一對非常占地方的龍翼,這倆大傢伙在狹窄空間裡累贅得讓人無語凝噎。塔砂忍不住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電影,她喝著茶看裡頭的主人公擠在窄巷裡艱難蠕動的時候,萬萬沒想過自己也有這麼一天。

    謝天謝地,那段窄小的通道已經結束了。

    溶洞之中出現了人工雕琢的痕跡,遊蕩的魔像漸漸多到避無可避,又漸漸少到不見蹤跡。穿越魔像的領域,前方出現了岔路眾多的迷宮。

    “奇怪……”維克多嘀咕道,“這未免太傳統了一點。”

    “傳統迷宮?”

    “傳統法師學院。”維克多說,“排斥施法者的人類帝國,都城下面卻有一座運行非常完好的傳統法師塔迷宮,到處都是法師把戲。”

    “你能解開嗎?”塔砂開門見山地問。

    “當然。”維克多說,那副嫌棄的口吻仿佛塔砂剛剛問了一個奧賽選手小學數學問題似的。

    維克多真沒說謊。

    這是個非常複雜的迷宮,帶著各式各樣魔力波動,其中魔力的濃度與地上天差地別,越往裡走越濃度驚人。有維克多牌導航儀,塔砂一路順風順水,迅速地走出了迷宮。

    “真是順利。”塔砂意外地說。

    “怎麼,讓你失望了?”維克多翻了個白眼,“覺得冒險分量不夠你可以馬上後退一步,這次我閉嘴。”

    “我的意思是多虧有你。”塔砂坦率地說。

    “哼,小意思。”維克多得意洋洋道,“即使受損嚴重,對於我這樣的大惡魔,這種小小的地宮也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閉著眼睛都能帶你……”

    維克多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塔砂停了下來。

    “嗯……你繼續走幾步?”維克多語氣微妙地說。

    塔砂走了幾步,停下,什麼事也沒發生。

    “那什麼,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維克多小心翼翼地問,“哪裡疼?暈眩?噁心?有什麼突如其來的奇怪衝動?心臟難受嗎?”

    塔砂乾脆地在鏈接中掐住了地下城之書的脖子,也可能是臉,你看,一本書的身體部位不是很好判斷。

    “好好說話!有什麼事好好說話!我剛剛還給你帶過路呢!”維克多喊道,沒怎麼掙扎——換平時他早就鬧起來了,哪裡會這副“我給黨國立過功”翻舊賬模樣,顯然做了什麼心虛的事情。塔砂一把書舉起來,維克多立馬就招了。

    “你剛才踩過了某個邊界線。”他弱弱地說,“你在跟我說話嘛,我就沒注意到。”

    “踩過邊界會怎麼樣?”

    “一般來說,這種複雜難解的陣法會杜絕一切不按照口令進入的人,通過肉體毀滅的形式。”維克多十分委婉地說。

    “……我之前居然有一瞬間覺得你很可靠。”

    “我靈魂受過重創……既然你平安無事,那就沒問題了是吧?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維克多活潑可愛地說,可能活潑可愛得太浮誇了一點,“偉大的地下城巢母!我了不起的主人!無與倫比的……呃啊!”

    在揍完維克多之後,塔砂仔細研究了剛剛跨越的地方。

    認認真真觀察,那裡的確能感覺到一個分野,幾重繁複的波動禁錮著空間,維持著平衡卻危如累卵。即便是對魔法了解不多的塔砂,她也能想象出外來存在貿然進入後會發生的事情,就仿佛在煤氣泄漏的房間點起一根煙。

    但她的確進來了,甚至毫無察覺。

    “你身上有什麼東西誤打誤撞符合了條件,我沒法確定是什麼。”維克多說,“可這本身就相當奇怪……如果有這種結界存在,結界布置者怎麼會沒考慮到地下城造物入侵的可能?”

    那便暫且放一邊吧,塔斯馬林州的戰場正打得如火如荼,塔砂耽誤不起時間。

    迷宮之外就只有一條道路,直直通向未知的地方。魔法燈散髮著柔和的微光,這裡的魔力濃度已經比地下城內部還有高,或許就是因為這個,魔法燈與魔像才運行至今。

    道路在不遠處豁然開朗。

    塔砂的瞬膜開合了一下,瞳孔收縮,用半秒時間適應了一下子變亮的光暈。逼仄的岩洞變成了又寬闊又高的地下殿堂,開闊的道路兩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整齊得像個陳列室。

    在看清那是些什麼東西的時候,塔砂愣在了原地。

    不是怪獸或什麼驚人的武器,不是什麼離奇嚇人的玩意,塔砂的震驚恰恰因為它們中有一大部分相當眼熟。

    她見過類似的東西,不是在這個世界裡。

    一排形狀奇特的試管,一隻釘滿了鉚釘的金屬盒子,原木儀表盤上掛著玻璃屏幕,圓錐形開關的檯燈仿佛摸一摸就會亮,那個小方盒子看上去像收音機,大方盒子上則有個熟悉的屏幕……它們看上去與都城的魔導科技一脈相承,但同時它們和塔砂記憶中的許許多多科技產物驚人的相似。如果把這條走廊介紹為十九世紀或二十世紀初期的科技,地球上會有許多人相信這一說法。

    這感覺如同古墓中出土了一隻手機,讓人呆立當場。

    它們看上去都有些年頭了,安靜陳舊地擺放在通道兩邊層層疊疊的陳列櫃當中,一眼望不到盡頭。塔砂曾以為埃瑞安的魔導科技專精於軍事,在其他方面毫無進展,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原來如此。”維克多的聲音飄進腦海,“難怪你沒被阻攔在外。”

    當塔砂抬起頭,她也明白了。

    在地下空間的天花板上,鑲嵌著一顆熟悉的石榴石。一枚地下城核心被層層疊疊的符文籠罩,並非作為結界核心,只是節點組成部分之一,再更遠處恐怕還有更多。它完全成為了頭頂巨大魔法陣的一部分(這個魔法陣太大了,極目望去都只能看見一段圓弧),以至於塔砂本人都沒有感覺到它。地下城核心是這個結界的布置材料之一,它自然不會將塔砂拒之門外。

    這也意味著,這個結界布置起來的時候,人類恐怕已經不用擔心地下城了。

    塔砂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預感,她加快了步子,在這條通道上大步前行。堆積在兩邊的陳列品向後移去,其中許多東西都讓人心驚(那個龐大的、有著一大堆管狀物的東西,該不會是個原始計算機吧?!),往前再往前,塔砂看到了重複的東西。

    之前長廊兩邊的一切,全都獨一無二,無端讓她想到諾亞方舟,每種造物都只留存一種。但到了這個部分,塔砂卻看到一大片一模一樣的東西,它們被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箱子裡,一箱又一箱。

    火槍。

    她驀然想起了都城中心那隻大鐘,每到十二點,布穀鳥將出來報時,抱著什麼東西的錫兵踏著正步走出。現在看來,它懷中並非什麼“類似火槍”的東西,那就是一把火槍。

    在那口鐘被製造出來的年代,火槍還曾運用於戰場。

    塔砂詢問了維克多,在得到安全的答案後抽出一桿槍,生澀地將它拆解開。她沒在裝槍藥的地方聞到一點兒火藥味,布滿奇特花紋的槍膛之中,殘留著微弱的魔力。

    那麼,這就是它們退場的原因了。

    她丟下了槍,再度前行,心跳快得前所未有。距離答案越來越近的預感讓塔砂心潮澎湃,她感覺到自己正接近真相。

    魔導科技的真相,人類的真相,甚至是……這個世界的真實。

    槍之後還有別的東西,讓人奇怪,那居然是大量書架和隨處亂丟的法杖。“我見過這玩意的主人。”維克多對著一根華麗的木頭叫起來,“老天,誰把白塔首席大法師的法球給拆了?”廣闊的地下空間中沒有任何回答。過了多久?這條路究竟有多長?在路過了一大堆法師的遺物(或法師遺物的殘骸)後,塔砂終於來到了終點。

    這裡居然有一扇很大的門。

    一扇沒有任何魔力波動,徒有華麗外表的木質大門。

    塔砂覺得自己微妙地理解了這扇大門存在的原因,是尊敬——在漫長的旅程之後,在這個空間的設計者透露出的朝聖般的情緒當中,大門是終點的啟示,是一切的終結。她的雙手按到了門上,向外推開。

    一路絮絮叨叨的維克多也失去了語言。

    到處都是水晶棺,每一具棺材裡都有一具乾枯的屍體。它們構成了羅馬鬥獸場一樣的環形房間,看不到墻壁,只有棺材。在眼前恢弘的地宮之中,在裝滿了一具具屍體的水晶棺環繞下,在複雜得看一眼就覺得暈眩的魔法陣上,一頭藍龍的屍骸占據了整個房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4
發表於 2017-3-23 15:50:51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1.1

    “是藍夜。”維克多說,“它是幼龍時以一隻眼睛為代價從一個法師手中逃生,成年後它破壞了那個法師的巫妖轉化儀式,將轉化用的寶石鑲嵌進了自己眼睛裡。”

    他們正站在藍龍的正面,能看見那顆碩大無朋的頭顱上缺失了左眼——倒看不出有鑲嵌珠寶的跡象,巨龍左邊的眼眶乾癟下陷,如同沿途每一根被掏空法球的魔法杖,眼窩空空如也。

    塔砂想起了自己在何處聽到過這個名字。

    “有一頭通用名叫藍夜的太古龍,精通法術,龐大如山,是留下來的巨龍中當之無愧的最強者。”橡木老人曾經這樣說過,“它還未到回歸龍眠之地的年紀,我也未曾聽說過它被擊殺的消息,或許它還在某處呼呼大睡。”

    眼前的巨龍大如山巒,那副失去了生機的軀體也與岩石一樣冰冷死寂。它雙眼緊閉,失去光澤的鱗片緊緊貼在巨大的骨架子上,像一副骷髏披著一層鱗甲。留在埃瑞安的最古巨龍終究沒有活下來,是周圍依然運轉的魔法陣將它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是說,它在死去之前已經如此形銷骨立?

    塔砂將目光從藍龍身上移開,環顧周圍沒有盡頭的水晶棺。天頂上投下燦爛的燈光,光芒在燈具與水晶之間幾度折射,讓這座墓園光輝燦爛一如劇院。水晶棺樹立於地宮四壁,裡頭的屍骨居然也這樣站著,明明只剩下骨架,卻沒在棺槨底部堆成一灘枯骨。他們威嚴地站在自己的棺材裡,身披法袍,空洞的眼眶向地宮中間投來永不停歇的視線,看著藍龍,也看著進入其中的塔砂。

    天頂上鑲嵌著地下城的亡骸,周圍死去的法師看守著藍龍的屍骨,這場景荒誕又莊嚴,閃爍著等量的神聖與邪惡,凝固的死亡震撼人心。

    “那是冰水晶嗎?”維克多嘀咕道,“真夠奢侈,它們過去可被當做帝王陵的用料……可是冰水晶應當保證肉身不腐才對。”

    眼角有一道光芒閃過。

    該用光芒形容嗎?或許用“無緣由的吸引”更恰當,炫目的水晶燈光下,藍龍爪中那個紅色的卵形石塊並不耀眼。它看上去又像固體又像液體,圓潤的石質外殼之中,似乎有血色的潮水在起伏。

    維克多語氣古怪地說:“那個東西,幾乎是地下城核心的仿製品。”

    一個人造地下城核心。

    魔力構成的無形之線連接著人造核心與這座人類的地下城,如同血管連接心臟。塔砂能感覺到它們運轉的方式,某種程度上與地下城核心一模一樣:魔法陣抽取水晶棺與藍龍身上的魔力,構成人造地下城的魔池;一小股一小股的魔力在人造核心中匯集,濃縮,在每一次跳動中流向地下城的每一個角落。鐵軌就像地下城通往遠方的通道,將這座地宮的影響力橫跨半個帝國,延伸向塔斯馬林州的東南方。

    只要將之破壞,整個循環系統都將分崩離析。

    “就這麼走進去沒關係嗎?”塔砂問。

    “……不知道。”

    “你不知道?”

    維克多死撐著不認輸的時候比比皆是,現在這樣坦率的承認不知道倒非常少見。那意味著他真的一無所知,連可以糊弄的可能都沒有。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維克多說,要是有眉毛一定已經皺成了一團,“這不對勁,哪兒都不對頭……”

    塔砂等了一會兒,對方一直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她說,“龍爪裡的那個仿製地下城核心是這座地宮的核心嗎?”

    “是的。”這次維克多乾脆地回答道。

    “摧毀它就能摧毀這一整套魔力系統,是不是?”她又問。

    “理論上是的。”維克多說。

    “這附近你能看出什麼觸發後會導致不好結果的機關、法術或者其他有威脅的東西嗎?”

    “什麼都沒有,這點夠奇怪,據我所知這種地方絕對應該有點什麼……”

    “告訴我你能確定的東西就好。”塔砂說,“你有什麼辦法能檢查出可能出現的威脅,或者能讓我完全安全地到那邊破壞掉核心嗎?”

    “沒有。”維克多老老實實地說,“你可以飛過去試試,可能比走過去安全那麼一點兒吧。”

    “那不就得了。”塔砂說,“既然除了過去毀掉它之外別無選擇,我們沒必要繼續浪費時間。”

    是否必須摧毀人類的能量核心?是的。能否排除摧毀核心時可能遇到的危險,或者找到發現威脅的方法?不能。那就動手吧,這具身體可以當成消耗品。

    問答間塔砂已經張開了翅膀,她雙腳懸空,飛進了前方的地宮。天頂上的光芒照射在她身上,地下的魔法陣沒有一點塵埃,兩者籠罩著她,什麼都沒有發生。

    魔力在地下地上流動,舒適得仿佛浸泡於魔池之中。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從幾乎感覺不到魔力的都城來到這等類似魔力中樞的地方,塔砂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肢體變得更靈活,飛行變得更順暢。仿佛來到一片浮力更大的海域當中,她感到卸下了重擔,如魚得水。

    這情況一直繼續到她來到人造核心十米以內的地方。

    塔砂的身體忽然重如磐石,她拍打翅膀卻難以維持飛行,只能飛鼠一樣滑翔下落。她胸口發悶,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無比稀薄,大口呼吸也無法滿足她的肺。

    幾秒鐘後塔砂意識到這只是錯覺,空氣沒有消失,消失的是魔力。兩步以外的地方還是個魔力雨林,向前幾步便是魔力荒漠,比被維克多戲稱為死魔區的外界更加難以容忍。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掉下來——龍的翅膀其實並不符合飛行原理,倘若完全按照正常物理規律,能讓一個成年人起飛的翅膀需要巨量的肌肉才能運行。正如飛鳥依靠氣流,龍這種幻想生物,依靠空氣中細微的魔力流飛行。

    巨龍本能地操縱著空氣中的魔力,對魔力含量要求很小,這種依賴性幾乎難以察覺。直到真正感受到毫無魔力的環境是什麼樣子,塔砂才發現了這等需要。

    “什麼玩意?”維克多煩躁地說,光是塔砂鏈接中傳來的感知就讓它躁動起來,“快點解決完出來,簡直比聖光還噁心。”

    塔砂抬起頭,血紅之卵就在幾步以外。在這大概方圓十幾米的地方,所有魔力都緊緊地鎖在了那個東西裡面,一絲一毫都不外泄。

    她沒再向前,只抽出了匕首,對著那個東西投擲出去。這點距離投擲絕對不會失手,但當刀刃撞向血紅之卵,它順暢地穿透過去。

    塔砂皺起眉頭,問:“你確定這不是個幻象嗎?”

    “我很確定,你自己也能感覺到吧?”維克多說,“看上去物理攻擊無效。”

    “我根本不會魔法。”塔砂指出。

    “你這具軀體本身就是魔法造物,你的攻擊附帶一點魔法屬性。”維克多催促道,“用拳頭試試看?再不行搞出點血試試。”

    “從常識上看,我不覺得把血液涂上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是個好主意。”塔砂說。

    “那你還有別的辦法嗎?”維克多反問。

    她沒有。

    因此塔砂再一次邁步,靠近這塊讓人不快的美麗石頭。圓潤的紅石倒映著她的臉,她的圖像被拉長到可笑的地步,似乎對著她笑了一下。

    心中警兆頓生,塔砂猛然拍打翅膀向後退去,整個後背撞上了什麼東西,身軀被彈了回來。

    剛才失蹤的魔力一下子回來了,甚至比那圈魔力雨林更豐沛。當她回頭,她幾乎撞上一張沒有血肉的臉。

    墻壁突然前移,地下的藍龍不見蹤影,水晶棺在一個眨眼間驟然迫近,占據了全部視野。塔砂背後是一隻緊貼著她的水晶棺,腳下也是,頭頂也是,再沒有畫滿符文的地面,再沒有明亮開闊的拱形天頂,只有無處不在、數不勝數的透明棺槨。它們充斥了上下左右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空隙每一個空間,一望無際的龐大地宮霎時間只有方才的十分之一,明明也不算小,明明晶瑩剔透,卻莫名逼仄得讓人不安。

    仿佛被關進一個碩大的水晶棺。

    血紅色的卵依然在面前,從中浮現了一個大鬍子法師半透明的影子。

    他穿著一身白袍,留著長長的鬍鬚,還有一頂尖頂帽——真夠典型,光聽描述的話,塔砂還能說出幾個關於甘道夫和鄧布利多的笑話。但此刻塔砂就站在這個法師面前,對上他冰藍色的眼睛,所有戲謔之心都不翼而飛。

    法師,這個詞出現在看到他的第一時間。他不是任何遊戲裡的過場NPC,不是任何小說裡的送寶老爺爺,不是任何電影中負責救場和活躍氣氛的諧星。你望進他的眼睛,如同望進一片無盡之海,知識、智慧、秘密……這些東西堆積到了此等濃度,不再引人好奇,反而讓人畏懼。這個影子看上去相當平靜,不喜不怒,無憂無懼,他看著塔砂,塔砂不確定這目光是否從她身上穿了過去。

    “白塔首席德裡克,傳奇法師,命很硬的老不死——現在肯定死了。”維克多乾巴巴地說,“你可能被卷進了一個和地宮重疊的亞空間裡。”

    “慷慨的客人。”大法師沉聲道,“無論你是什麼種族,無論是你否想聽,是否能聽懂,我都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的確沒有其他選擇,塔砂自嘲地想。她四下打量著周圍的棺材,每一具看上去都沒有差別,找不出一點破綻。

    法師的聲音在亞空間中迴盪。

    “‘遠行’之後一百年,大量魔物與天界眷族被完全剿滅,但是災難並沒有結束。”法師娓娓道來,完全沒解釋“遠行”是什麼,“魔石變得越來越少,在天地之戰後依靠魔導科技崛起的矮人與人類文明首當其衝,遭受了致命的打擊。”

    毫無準備地,這秘密直白地跳到塔砂面前。

    沒有什麼世界線混亂或穿越者出場,魔導科技只是這個世界進程中的一部分。地球人類在工業革命之後創造了科技文明,而埃瑞安的住民中從來不缺學者、發明家和能工巧匠,魔導文明在這一個世界中蓬勃生長。諸多種族的碰撞一方面製造著衝突,一方面製造著更加絢麗繁華的世界,兩棵樹上長出了兩片相似的葉片,異曲同工,殊途同歸。

    魔導科技在天地之戰的戰火中突飛猛進,戰爭需要武器,種族聯合促進合作與發展,搗毀的地下城中能收割作為重要能源的地下城核心與魔石,而地面之下本來就有著魔石礦藏。那是魔導科技的黃金時期,讓矮人與人類一躍成為金字塔的上層角色。然而魔導文明的衰落和崛起一樣迅速,當資源開始緊張,對魔石需求量一樣巨大的矮人與人類之間,爆發了資源戰爭。

    起因是什麼?契機是什麼?無論雙方當初使用了什麼藉口,現如今都已經無關緊要。這是一場無關正邪的戰爭,人類也好,矮人也罷,都只想要更好地活下去罷了。

    人類是勝利者。

    “這場戰爭打了三十年。”大法師嘆了口氣,“雙方都想速戰速決,然而兩邊勢均力敵,最終局面完全失控,從局部衝突變成了全族戰爭。他們消耗掉的各種資源比他們開戰時爭奪的那個礦藏多上十倍不止,人員傷亡更加數不勝數。人類帝國倒退了起碼五十年,為了能彌補損失,他們完全侵吞了矮人王國的遺產。”

    人類的帝國在這一戰後完全融合,他們占有了矮人的全部魔導科技產物與能源,並將錯誤地選擇了支持矮人的侏儒一併消滅。他們獲得了比開戰前更多的武器,略有盈餘的魔石和侏儒的金子,這場勝利為人稱頌,人們暫時忘卻了危機。

    兩邊消耗都很大,不過將一方完全消滅掉,將兩邊的財產歸於一方的話,這還算是一場值得開火的戰爭吧。

    法師與學者開始警惕。

    此時預言之龍做出了神秘的預言,大部分龍在它的帶領下離開位面。預言系法師無論如何占卜都只能推斷出一些莫名其妙、無關緊要的內容。而傳奇預言法師的嘗試,卻讓占卜這件事變成了禁區。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是在世的占卜師中最出色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長達七天的占卜後,她沒有打開房間的門。”白塔的首席法師說,“當她的弟子打開房門,他們發現瑪格麗塔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已經自盡了。”

    “預言系法師精神都不太穩定,這不能說明任何事。”維克多自我安慰似的說。

    再沒有法師探尋龍之預言,但不祥的陰影並未散去。

    那只是一個開始。

    “隨後五十年,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有資格成為法師學徒的孩童與成功晉升法師的學徒越來越少,而我們這些老傢伙則漸漸變得衰弱——儘管這點一直被隱瞞得不錯。”老法師平靜地說,“所有人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而我很清楚,我沒辦法活到真相被發覺的那天,我太老了。白塔當中的十五個傳奇法師都自知必死,所以,我們開始屠龍。”

    其他傳奇職業者的壽命大概比普通人多三分之一,只有傳奇法師能藉助種種詭計逃避死亡。他們比其他職業更難晉升,卻也更難殺死,年齡給了他們更豐富的經驗與更強大的力量。倘若這些傳奇法師全都死去,還有誰能對抗那些被位面厚愛的、強得不講道理的巨龍?其他職業的傳奇者固然暫且看上去健健康康,但即使無病無災,百年之後,他們也將無力開戰。到那個時候,一頭太古龍的爆發就能輕鬆毀掉這個廢墟上剛剛建起的人類帝國,人類已經耗不起了。

    在精靈離去之後,人類法師的數量遠勝於其他種族的法師。命不久矣的法師們,開始滿大陸屠龍。

    他們在其他法師勢力之間來來往往,全力推動法師的聯合。法師聯盟尋找巨龍,將棘手的老龍與龍蛋一起拔除,變現成龍身上的資源。他們借用了人類至高的口號,掩蓋著這件事的真實原因:從來不是為了理念,從來不是為了資源,只是老獅子想在死前為今後缺乏爪牙的後代們留下一片安全之所。巨龍之後是娜迦,所有被視作遺留威脅的存在能殺便殺,在這悲壯又殘酷的遠征下,又有許多族群銷聲匿跡。

    “真瘋狂。白塔可是個中立的學術派法師學院啊。”維克多難以置信地笑起來,“他們指責手段激進的黑袍法師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參與種族滅絕的這一天。”

    白塔曾是學術型法師的樂土,熱愛研究勝過戰鬥的法師們匯聚於此,此前除了天地之戰以外從未參與過一場戰爭,只在後方提供一些理論支援。然而,當更先進的理論研究讓他們提前發現了自身的死期,這種狀似冷靜的瘋狂開始擴散。老法師感慨矮人與人類的戰爭導致造成了傷筋動骨,但他自己分明做了類似的事情。他對此顯然渾然不覺,在他堅定的雙眼中,他人或他自己的死,都是必經且值得的一環。

    “在那之後,年輕的法師們開始試著延緩原因不明的魔力衰退。而我與一些老朋友,打造一種能輓回魔石衰竭的魔法陣。”

    大法師張開了雙臂,仿佛在展示身後水晶棺構成的空間。

    “如果你看到了我,慷慨的客人,那就說明我們失敗了,埃瑞安的魔石和魔力依然沒有恢復,以至於這個魔法陣不得不繼續運行。”他說,“但你若看見了我,那也說明我們成功了。我們這些被魔法所棄之人,用已死之身,讓埃瑞安最後的魔力源頭運行至今。”

    巨龍的屍體被安置在這裡,歷代法師們的屍骨,自願或非自願地被釘在水晶棺中——白塔的傳奇法師們為了人類獻身時,想必是料想不到自己會成為百年後施法者大屠殺的幫凶的吧。殉道者與殉難者的遺蛻成為了一個個魔力池,它們構成了一個消耗極少的魔力循環,讓慢慢失去能源的人類帝國,終究沒退化回曾經的農業時代。

    塔砂覺得自己聽到了過去時代的史詩。

    大法師講述了魔導文明的崛起與衰落,告知了屠龍熱潮的起因,解釋了許多埃瑞安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多面勢力因為各自的原因行動,沒有欽定的命運之子,偉大的英雄也只是歷史車輪下一枚小小的石子,沒人能將未來操縱於手中,諸多缺乏自覺的族群和當初看來不算多重要的小事構成了如今的埃瑞安……聽這樣的故事讓人感到世界之奇妙,這個世界如此神奇,又如此合理。

    只是問題還有很多。

    為什麼?

    “遠行”恐怕是指精靈與大德魯伊的離去,法師只將之一筆帶過,仿佛這不是個問題——或許在他們的那個時代,這還不是個秘密。他們為什麼走?梅薇斯的外祖父木精靈遇到了什麼?

    魔石為什麼會消失?這個法師屠龍只為了後世人群的安全,半點沒提消耗魔力的事。後世學者“施法者消耗位面魔力”的學說是以訛傳訛嗎?還是新的發現?是否有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撒謊?那個人會是誰?

    當細小的問題被解答,多方驗證下依然無解的答案變得更加鮮明。塔砂開始懷疑,關乎整個位面存亡的巨大問題,自己真的能找到解答嗎?真的能找到輓回的方法嗎?

    對於埃瑞安的魔法生物與施法者來說,解決這個問題不亞於拯救世界。

    而目前的地下城塔砂,拯救她自己還是個問題。

    法師長呼一口氣,他收起胳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此刻他才顯出幾分屬於老人的疲態。

    “這便是全部了。”他對著塔砂點了點頭,“我即將步入死亡,沒有繼續長篇大論的時間。最後我只想告訴你:在這個有著足夠魔法回路和魔力池的循環系統中,還需要一個推動力,能長久地讓魔力開始流動。慷慨的客人,接下來就是你做出貢獻的時候了。”

    半透明的影子消失,水晶棺組成的空間微微震動,血紅色的卵石開始融化,血漿似的液體從中迸流而出。

    一顆頭顱大的卵石要怎麼流出如此多的血漿?有那麼一會兒,塔砂以為它會一直噴涌下去,但那些液體正在匯合,仿佛有色液體被潑到了什麼隱形的東西身上。蠕動不斷的血水構成骨骼,覆上肌肉,最終構成一隻巨大的……怪物。

    沒有任何其他詞可以形容它。

    那個東西在不斷地蠕動,尖叫,從每一個縫隙中發出各種音調的吼聲。它的身軀並不穩定,人類的肢體,野獸的皮毛,蛇的信子,魚的鱗片,軟體動物的觸手……一大堆無法形容的東西凝結成一團,像造物主把造物後多餘的原料草草一捏就扔進了人間。它的外表顯露出一種醬紅色,像風乾太久的血肉,而過了幾秒鐘後,外皮蠕動著一掀,又變成了腐敗似的綠色。

    塔砂幾欲作嘔。

    簡直不可思議,即使在地球上,她對著蟲子或腐敗物也只會皺一皺眉頭,更別說變得更加冷靜的現在了。可是光看著眼前的怪物,這種強烈的不協調感就讓她極其反胃,仿佛受到了精神污染。

    它終於完全從血紅之卵中脫離,紅色的石頭現在鑲嵌在它的額頭上——如果那東西能算它的頭的話。

    “這他媽是什麼東西?”塔砂爆了粗口。

    “某種……劣化的魔法生物結合體。”維克多卡頓了一下,仿佛不知要如何解釋,他急促地補充道:“別受傷!盡量別受傷!”

    如果受傷了會怎麼樣?

    來不及了,那個東西已經撲了過來。它看上去像個保持不了平衡的肉球,動作卻迅速得可怕。塔砂成功避開了一下揮爪,然而那隻粗壯的胳膊上猛然裂開一張大嘴,其中鋒利的舌頭彈射出來,在塔砂肩膀上舔開一道血口。

    她一點沒感到疼,只覺得肩頭一麻。傷口沒有流出鮮血,反而飛快地腐敗。一大塊肉居然掉了下來,蠕動著爬向了那個怪物。

    像橡皮泥一樣,它輕易融合進了怪物的身體。

    “慷慨的客人”,需要一個推動力,別受傷。

    現在塔砂知道曾經的客人到哪裡去了。

    這個魔法裝置需要一隻在籠子裡不斷奔跑的小白鼠,亞空間是籠子,怪物是小白鼠,而塔砂,是這隻小白鼠新鮮的原料。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5
發表於 2017-3-23 15:51:06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1.1

    塔砂的位置猛地向上爬升,險險躲開怪物的噴吐,翅膀幾乎撞到水晶天花板上。她剛剛已經親身試驗過,這裡的水晶棺硬得不像話,說是鑽石她都相信。

    “它們是亞空間的一部分,你打碎不了空間就打碎不了它們。”維克多提醒道。

    “有任何能解決問題的建議嗎?”塔砂問,側身閃開又一次襲擊。

    膽汁似的綠色汁液糊在旁邊的天花板上,在剔透清潔的水晶棺映襯下,那種不潔感變得越發鮮明。液滴在重力作用下滴落,亞空間的組成部分並沒有因為這一攻擊出現任何變化,但塔砂一點都不想以身試法,去體驗一把這東西落在身上會怎麼樣。

    她暫時不打算下去。

    魔力充沛的區域當中,飛行感覺不到任何消耗,塔砂幾乎在漂浮。留在地上相當危險,怪物的攻擊頻率很低但攻擊速度極快,沒人能推測出下一擊出現在什麼時候,或者下一擊的攻擊範圍——這玩意活像一把瑞士軍刀,肉團之中隱藏著不知什麼武器,就在剛才,塔砂已經被觸手、尖爪和飛刺分別攻擊過一輪。

    她必須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東西身上,時刻捕捉即將攻擊的預兆。可別說這玩意的結構完全不可理喻,光是看著它,塔砂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真棘手啊……

    手背上,一塊皮膚已經發黑,而那裡僅僅蹭到了怪物的觸手側面而已,甚至沒有流血。那上面有水母一樣的刺細胞嗎?那樣的話不僅不能受傷,恐怕連接觸都最好避免。塔砂攜帶了兩把可以組合起來的彎刀,將柄部組裝完成,整個長刀足有兩米多長,足以用來格擋和攻擊。可惜迄今為止的攻擊對怪物來說似乎不痛不癢,斬進其中如同斬入一團脂肪,切開的傷很快愈合,它的防禦力固然不高,恢復力卻強得可怕。

    目前看起來,鑲嵌在怪物身上的血紅之卵可能是唯一能入手的地方。

    那裡免疫物理攻擊,刀劍無用,需要塔砂上手處理;怪物的其他部分則最好避免肉體碰觸,整件事的難度大幅上升。

    大概只能慶幸這東西足夠笨重,而且不能飛……吧?

    怪物的身軀在顫動。

    它本來就在動個不停,但這一回就像被煮沸了似的,大量粘液從軀幹上脫落,再慢慢匯合進去。塔砂飛得更遠,幾乎貼到怪物對角線的天花板上,這是亞空間內距離它最遠的地方。她將長刀在面前旋轉,讓它形成一面阻攔的盾牌,以免對方又噴射出什麼東西。

    肥大的軀體豎了起來,上頭的每一張嘴都在嘶吼,高高低低尖銳低沉,無數個參差不齊的聲音掀起一波聲浪,若閉上眼睛傾聽,大概會以為自己站在地獄的入口前。怪物仿佛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它背部的血肉鼓了起來,在一連串粘稠的氣泡爆裂聲後,那裡炸開了。

    沒有想象中的血肉飛濺,炸掉的只是怪物的半邊脊背。在那兩道深深的肉坑當中,在混合著各式各樣不可描述部件的切麵之內,展開了一對翅膀。

    一隻像蝙蝠,一隻像昆蟲,一雙不對稱的翅膀。它們濕漉漉地支稜在怪物背上,在幾下拍動中飛快地變硬,仿佛剛剛破蛹的蝶翼——但要將這對醜陋的東西比作蝴蝶翅膀,對蝴蝶來說未免太過失禮。

    “我不知道妖精還能長這麼大。”維克多乾笑了兩聲,似乎企圖活躍氣氛。

    “什麼妖精?”塔砂問,帶著不好的預感。

    “一隻龍翼與一隻妖精之翼。”維克多說,“雖然是劣化版本。”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體現“劣化”這個詞的意思,那隻據稱是龍翼的東西乾癟、殘破、布滿了腐蝕留下的坑坑窪窪,就算將之當做蝙蝠翅膀,它也一定經歷了數百年的醃制,與塔砂背後那對強健有力的翅膀截然不同。據稱是妖精之翼的東西……不提也罷,它如同一個昆蟲恐懼者的夢魘,從上面掉下來的東西不是粉塵,而是血肉碎片。

    “你毀了我對妖精的美好幻想。”塔砂乾巴巴地說,驟然俯衝。

    手起,刀落。

    腥臭的血液噴濺而出,劣化龍翼與妖精翅膀被盡根切斷,沒有拍打一下的機會。這沉重的肉靶子無從避開,只能再度尖嘯不斷,數根胳膊粗的觸手向上卷起,塔砂躲過大半,切下剩餘的那些。被斬斷的肉塊從怪物身上跌落,但再度向上俯衝的塔砂,卻沒聽見血肉落地的聲音。

    她在高處轉向,為余光看到的東西毛骨悚然。

    怪物還在原地翻滾,然而被斬落的肢體卻完全違反了重力,反方嚮往塔砂身上衝來。一對翅膀,三根觸手,些許碎肉和液滴,有生命般尾隨著塔砂。她轉向,俯衝再拔升,它們窮追不捨。塔砂猛然向後刺出數刀,長刀將撞上來的碎塊切得更加支離破碎。

    肉塊爆發出一蓬血雨,碎肉半點沒改變飛行軌跡,反而因為塔砂的停頓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些血塊在刀刃的衝擊下飛濺到塔砂身上,黏在了皮膚上面。

    那裡傳來了怪異的觸感。

    要是換成任何其他的人,頂多以為血肉有腐蝕□□,和被攻擊比起來,血液濺射幾乎不痛不癢。但這具身體是塔砂部分靈魂的容器,她能夠完全、徹底地感應到每個細胞的細微變化,因此當一小塊碎肉貼上皮膚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這東西在第一時間融化並扎根,長在了她的胳膊上。

    指甲蓋大小的怪物血肉在短暫的瞬間融合了塔砂的皮膚,連接了那部分毛細血管,進入了她的血液循環。此後她的身體將之默認為自己的一部分,要是把它切下來,塔砂自己會流血。

    塔砂覺得自己腦中那根神經驀然抽緊。

    強烈的厭惡感充斥了大腦,她很久沒這麼憤怒了,怒氣讓她冒險衝向怪物,以近乎自殺式襲擊的戰法刺出長刀。巨口中彈射出的舌頭險些弄斷塔砂的脖子,她矮身避過,長刀□□怪物的額頭,拳頭差一點就能砸中血紅之卵,失之毫釐。追在身後的血肉借機撞上了塔砂的側腹,那部分衣物瞬間消融,它們蠕動著在她身上蔓延。她感到身軀一重,剛才受傷的肢體卻變得強健有力。

    “等等,這東西好像沒害處!”維克多說,“我知道了,這個亞空間能讓作為魔力載體的血肉流向勝利者……”

    “我知道。”塔砂咬牙切齒地說,“但我不要。”

    她直直撞向了怪物身上的尖刺,它將塔砂身上多出的肉塊連同她本身的皮肉一起撞掉。這一次脫落的血肉沒再長回來,它們跌落,融入怪物體內。

    這個亞空間,簡直和煉制毒物的蠱皿一樣。

    被關在裡面的魔法生物自相殘殺,敗者的血肉與魔力流向勝者,到最後無論誰是勝利者,都會變成眼前的怪物——進入其中的所有生物都將糅合成一個人造雜種,無人勝利,無人倖免。

    “你可以先解決它,成為勝利者再處理別的!”維克多勸說道,“只是看起來噁心一點而已。”

    才不止看起來噁心,塔砂絕對不要與這種東西融合,她太憤怒了,這種熊熊燃燒的憤怒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這怒氣仿佛被關在這裡成千上百年,仿佛被虐殺、被吞噬,仿佛被背叛、被欺騙,想要出去,出不去,出口在出口在出口在哪裡?可恨啊!——矇昧的怒火將她的雙眼燒得通紅,而這僅僅是剛才短暫的、小範圍的融合。

    塔砂完全不想融合這種充滿了戾氣的污染物。

    被她拒絕的血肉回到了怪物身上,飛快地填補起長刀留下的血肉。剛才萎靡不振的怪物再一次站了起來,又一對翅膀從創口中生長。

    “維克多。”塔砂說。

    “即使在這裡輸掉地下城也不會毀滅!”感受到了來自這頭的狂暴怒氣,維克多迅速地回答,沒浪費一點時間裝傻充愣,“贏過這一場最多是錦上添花,不涉及生死存亡,按照契約你不能因為這個就撕毀我!”

    “我不能嗎?”塔砂反問。

    “吞噬惡魔靈魂不能解決一切問題!現在這樣我也幫不上忙,你以為那會帶來什麼好結果?”維克多焦躁地說,“大惡魔不是萬靈藥!我打賭那會比跟這怪物融合更糟糕……”

    怪物已經撲了上來。

    這座肥碩的肉山究竟是怎麼憑藉那對小小的畸形翅膀飛起來的?完全不可理喻,這怪物的存在本身就不可理喻。它彈射起來,在天花板上撞成一灘,像個被砸爛在那裡的爛番茄。藉著衝擊的力道,那個砸扁的東西反卷過來,化作一張鋪天蓋地的巨口。若是全力遠離也有可能逃脫,但塔砂不退反進,衝了過去。

    像一枚子彈射穿了幕布,當怪物平攤在那裡,正面與背面之間不到一臂距離。塔砂撲進那張肉餅懷中,長刀如鉤,自下而上劈開了怪物的體腔。那具軀體在疼痛中扭曲,仿佛壞掉的顯示屏一樣,表面浮現出一大堆有用無用的器官。張開的利齒咬住了長刀,塔砂沒費勁去搶奪,她鬆手,棄刀,揮爪。

    在瑪麗昂的人物卡從“混血狼人”進化為“狼人”之後,【滿月-野性呼喚】技能也有了新的發展。

    【呼喚滿月】:契約者血統的增強讓該技能更加和諧自然,你能短暫地將你的利爪強化一倍,強度與你本身強度掛鉤;它依然只能維持三秒,但僅僅會廢掉你的一隻胳膊,而不是整個身軀。

    利爪穿透了剛剛開始愈合的那層血肉皮膜,灼燒感撕咬著塔砂的手,但在皮膚上的黑色向內裡滲透之前,她已經碰到了血紅之卵。

    卵石的外殼,出乎意料地,像蛋殼一樣脆弱。

    哢嚓。

    人造的核心摧毀了,其中猩紅色的液體噴涌而出,劈頭蓋臉地落到塔砂身上。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東西,有什麼驀然鑽進了塔砂的軀殼,她眼前一片血紅,繼而一片漆黑——怪物在卵石破碎時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但它沒有散開,反而以可怕的速度包裹住了塔砂。

    沒關係,任務已經完成了,塔砂想。

    接著她發現,魔法的回路依然在運轉。

    不可能,沒有核心的魔法循環根本無法運轉,它必須有一個合適的媒介才行。難道還有沒有注意到、沒來得及毀掉的真正核心嗎?塔砂掙扎起來,企圖將蓋在她身上的柔軟血肉掀開。

    掀不開。

    怪物已經完全沒在動彈了,它沒阻止塔砂,壓在塔砂身上的重量明明也不算重。但是就是出不來,血肉太粘了嗎,身體已經無法行動了嗎,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塔砂感覺到了奇怪的心跳。

    不對,確切說是某種脈動衝擊的聲音,是魔力流入再被擠壓出去的聲音,這聲音來自塔砂體內——她發現自己根本感覺不到身體的邊界了。非常安靜,非常安定,連維克多的聲音都不見蹤影,只有近乎永恆的魔力波動。剛剛碰觸怪物的灼燒感不翼而飛,理應毀掉的胳膊沒有一點疼痛,她感覺到一陣震動,怪物似乎又站了起來,毫發無損。

    塔砂忽然明白了。

    血紅之卵並非魔力核心,那裡頭的東西才是。在塔砂摧毀掉它的時候,裡面的內容物鑽進了她體內,蔓延,同化,將她變成了新的魔力之核。

    *

    “喂?你在嗎?回答我!”

    “維克多?”

    “深淵啊!”地下城之書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突然就沒反應了,我還以為……”

    “我是本體。”位於地下城的塔砂說,“在那具身體裡的靈魂突然斷開了。”

    “……”

    “而且污染依然順著靈魂本源蔓延過來,我試過捨棄一部分靈魂隔離它,似乎不行。”塔砂冷靜地說。

    “…………”

    維克多沉默了幾秒,突然爆發了,用惡魔語吐出一長串髒話。他激動地說:“你就吃準了我必須幫你是不是?你就吃定了我不想死就得幫你,無論得付出什麼!該死,你當大惡魔的靈魂碎片是好處理的嗎?它一樣可能是致命的□□!”

    “如果你沒辦法,”塔砂凝重地說,一邊嘗試著分割出小片靈魂保存一邊努力阻隔正向其他部分擴散的怪異污染,“那就閉上嘴,準備好跟我一起死。”

    “你最好繼續贏下去。”維克多苦澀地說,“不然咱們都會死得相當、相當精彩。”

    *

    塔砂走在一條黑暗的小道上。

    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來到了這裡,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但心情非常平靜,奇跡般地沒感到一點恐慌。視野中一片黑暗,她猜測周圍大概是一片蘆葦塘。湖水透著一股陰涼,清風吹過,蘆葦搖曳,彼此摩擦著發出竊竊聲響。

    風中似有嘶嘶低語,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爬過腳背。

    這兒挺不錯,不過塔砂不能留在這裡。她仿佛剛踏過一個泥塘,渾身上下都粘膩不快,強烈的污穢感讓人難以容忍,需要趕緊去洗個澡。

    有人正從後方接近。

    換成任何一個走夜路的日子,塔砂都會立刻警戒起來,但這回沒有。她下意識覺得那是個非常熟悉的人,可以信任,不用防備。那個人走到了她身後,深深嘆了口氣。

    “蘆葦塘?”他說,“你在想什麼啊。”

    這聲音讓人想起絲絨、熱可可或者大提琴,句尾有輕柔的捲舌,讓塔砂無端覺得對方有一條分叉的舌頭。不過那跟她沒什麼關係,她還有事要做。

    塔砂的手腕被抓住了。

    一隻手抓著她的左手腕,一隻手抓著她的右手腕,額頭抵著她的發頂。耳邊能感覺到呼吸,吐息冰冷如水霧。塔砂感到奇怪,因為她還在前進,如果有人貼近到前胸貼著她的後背,他如何讓自己的腳不和塔砂的撞上?

    說起來,一直沒聽到腳步聲。

    “為咱們好,願你常勝不敗。”身後的男人苦笑道,“別輸給我。”

    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住了塔砂的後頸。

    一瞬間,海量的內容涌了進來,將這片漆黑的領域撞得粉碎。無數只黃眼睛充斥了識海,仿佛倒映在摔碎的彩玻璃之中,與之對視如同往進萬花筒。塔砂瞬間想起了一切,全部,比她的全部還多。信息,知識,力量,靈魂……它們衝刷過塔砂的靈魂,如同高壓水槍當頭衝擊,劇痛與剝離污物的爽快感聯袂而至。

    與地宮重疊的亞空間之中,正在恢復的怪物忽然停頓下來。它胸口的皮肉開始蠕動,越來越快,仿佛鍋爐中的熱水即將沸騰。

    怪物體內的女人雙眼緊閉。

    這是惡魔的第二次饋贈,記憶的洪流奔騰洶涌,關於靈魂與魔力的知識被展示在面前。然而這一回,塔砂沒有附身於記憶中的維克多。回憶是“空的”,缺乏了它的主人,塔砂沒有容器可以憑依,像個突如其來的外來者。時間空間的變換如同再次穿越,讓她感到迷惑。

    我為什麼站在這件囚室當中?眼前的牧師為何對我面露驚恐?本該站在這個時間點的惡魔在哪裡?

    一雙手握著她的手。

    一雙手握著她的手,低語聲纏繞在她耳邊,記憶的主人依然站在她身後,手把手教她如何拆解靈魂。這是手把手的解剖課,這是黑暗中的一支探戈,塔砂在一瞬間內看到(並親手嘗試)了成千上百年間無數種可以施加在靈魂上的酷刑,在一個眨眼之中學會了如何將各個種族精妙美麗的靈魂剝離,如同最優秀的標本製作師。

    維克多對靈魂污染的確有辦法,但這辦法並不能憑空傳授。

    因為對於大惡魔來說,對付那個完全是本能。

    沒體驗過將萬靈置於掌心的傲慢就無法理解,沒感受過對靈魂的由衷渴望就無法理解,不擁有生為上層生物的自覺就無法學會。她在漫長的時光迴廊中奔跑,一瞬間被無盡拉長又無限縮短,不知何時教導者不再站在她身後,但她知道導師依然與她同在。他的本能化為她的本能,他的力量成為她的力量,他的渴望就是她的渴望。萬物的靈魂如此甜美,將它們肢解吞噬的快感無可比擬;萬物生死不過如此,世界只是她的遊樂場,她感到……愉快。

    ——或許這回她才被惡魔附身。

    沒關係,當個惡魔有什麼不好呢。

    亞空間的水晶棺開始震動,怪物一躍而起,發瘋似的在空間中奔跑衝撞。巨大的肉山一次次砸爛在晶壁上,衝擊能將它體內的每一個內臟每一根骨頭都砸得粉碎,更別說可能在裡面的人了。皮肉間裂開無數張慘叫的嘴,瘋狂到了最頂峰,每個魔法生物的器官都從肉山中彈射出來,仿佛要自行逃跑似的,它們一個都跑不掉。

    一隻手為怪物的瘋狂畫上了句號。

    焦黑的利爪從內部伸出,輕而易舉地撕扯開怪物的腹腔,被它撕扯開的地方,皮肉在枯萎。

    血紅之卵中存放著怪物的靈魂,一樣由無數魔法生物的靈魂強行融合而成。這畸形的靈魂是真正的魔法核心,也是致命的污染物,越高潔越堅定的靈魂越受它克制,越可能被它污染吞噬。但同樣的,這東西也有剋星。

    想用邪惡與混亂來污染惡魔?

    無異於用塵埃玷污沼澤。

    與大惡魔暫時同調的塔砂,把這團入侵的靈魂作為養料吃掉了。

    亞空間開始震動,水晶棺內的屍骸開始腐敗。魔力循環漸漸絮亂,而塔砂毫不客氣地吞噬著任何誤將她當做核心的魔力流。一條條魔力回路在鯨吞下乾枯,魔法師們苦心營造的平衡在這毫無節制的暴飲暴食中動盪毀滅,亞空間轟然破碎,曾是怪物的爛肉與塔砂掉了出去,而後者絲毫沒打算停下。

    她感到饑渴。

    仿佛一個饑餓的人丟進一間糖果屋裡,不,是丟進一個糖果世界。空氣中有魔力,構成這座建築的是魔力,而在這座地宮上方,還有花草樹木,還有滿是人類的繁華之地。世界是她的遊樂場,主物質位面如此富饒,深淵賦予了她吞噬的權力與義務,為什麼要忍耐?

    塔砂的靈魂張開巨口。

    周圍的魔力順著還未完全消退的魔力回路瘋狂涌入她的口中,抽取得太過凶猛,損耗與破壞比過去數百年更大。穹頂上的魔石與地下城核心在抽取中明明滅滅,像一盞盞接觸不良的燈。

    地宮開始微微搖晃,隨著天頂上的魔石一塊塊蒸發,由魔法陣支撐的巨大地下空間開始不穩定起來。某些地方出現了坍塌,塔砂渾然未覺,只對著拳頭大的地下城核心咽了咽唾沫。

    忽然間一切的速度變快了,地宮塌陷,都城毀滅,所有人奔走哭喊著被奪走靈魂,帝國分崩離析,世界生靈塗炭。她打開了深淵的通道,細長的舌頭劃過嘴脣,分叉的信子在空氣中顫動,捕捉著魔力與靈魂的味道。她張開嘴,裂縫從她脣角一直開裂到腮邊。

    “有趣嗎?”

    有誰站在她身邊。

    怎麼會有人能溜到這麼近才被她發現?塔砂皺了皺眉頭,舔了舔自己發癢的牙齒。她看不清對方的樣子,那是一團模模糊糊的陰影,勉強能看出是個高大的男性,穿著華美的禮服。明明看不見這個人的臉,塔砂卻知道他在微笑。

    “很有趣吧。”他說,“這就是惡魔在主物質位面的感覺,人間是深淵的獵場。”

    他轉了過去。

    他就這麼對塔砂暴露出了後背和脖頸,這簡直不可饒恕,完全是赤luoluo的引誘——如果你對著獵食者露出後背,你就要有被襲擊的準備,對吧?塔砂想要點頭,想要攻擊,想要沐浴他的鮮血吞噬他的靈魂,吞噬與殺戮如此快樂。然而有個聲音從塔砂喉嚨裡鑽了出來,她說:“真可憐啊。”

    這是誰的聲音?

    一道靈光在此刻閃過塔砂渾濁的識海,像燥熱夏日的一陣清風,帶來一線清明。

    吞噬,或者殺戮,真的是我渴望的東西嗎?

    真可憐啊,這聲音如當頭棒喝,叫醒了沉浸在冰冷渴望中的塔砂。她渴望力量嗎?是的。她願意為力量放棄靈魂嗎?絕不。塔砂是力量的主人而非奴隸,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得到了世界,她也不會將之當做一個無趣的食堂。

    塔砂的自我意識回來了一線,誰都別想主宰她的靈魂。是的,她半點都不羨慕惡魔,一直承受著饑餓、一直忍受著空虛、衣冠楚楚卻欲壑難填的野獸們,多麼可憐啊。

    那個影子回過頭來,似乎為這個回答愕然。

    “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塔砂說,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理智,“是的,我不會輸給你。”

    她伸出手,利爪掏出了自己的心臟。

    幻境分崩離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6
發表於 2017-3-23 15:51:19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1.1

    塔砂猛地坐了起來,開始咳嗽。

    血液與污物從肺中滿溢出來,消失在空氣中,與身下正在一點點蒸發的怪物軀殼一樣。當結界破碎,魔法循環斷裂,這團魔法生物的遺留物終於獲得了解脫,如同陽光下消融的髒雪。

    在怪物腹中被腐蝕的皮膚於魔力浸潤下飛快地再生,方才鯨吞海飲下的能量在塔砂體內衝撞,很不穩定,再生時不時中斷乃至倒退。塔砂覺得自己正飽得快要打嗝,腦袋裡亂糟糟一團,她閉上眼睛,企圖理清剛剛發生了什麼。

    位於怪物額頭上的血紅之卵的確算是它的弱點與魔力源頭,但那個外殼不是核心,裡面儲存的怪物靈魂才是。當塔砂打破了卵,被禁錮在其中的怪物便向她入侵,裹挾的巨大混亂造成了嚴重污染——沒準過去來到這裡的所有魔法生物,也就是在這種污染之中成為核心的一部分的吧。塔砂的靈魂純淨、堅定並偏向於秩序,因此對上怪物充斥著無盡污濁與混亂的靈魂,她立刻中了招。

    就像戴著白手套阻攔污泥,在兩者接觸的時候,污染已經不可避免。

    不過,巧也巧在,這完全是靈魂上的攻擊。

    塔砂有維克多當後援,作為一個黑心老闆,自從上一次對抗聖騎士時體驗過惡魔的饋贈能有多有效後,她便將維克多放在她的底牌欄中計算,儘管是在“不可再生、盡量少用”的那一檔上。如果說之前對戰怪物時,維克多暫時起不到太大作用的話,等攻防戰進行到了靈魂的領域,他便毫無疑問是一支有效生力軍。

    他的確是。

    通過共感、體驗與教授,維克多讓塔砂的靈魂暫時與他同調。在這種狀態之下,塔砂的靈魂近似惡魔,而比起深淵原住民的惡魔來,一個人造的劣化怪物靈魂算得上什麼?惡魔以靈魂為食,長著生冷不忌的胃,絲毫不懼那一點點污染。被惡魔附身的塔砂咂了咂嘴,咀嚼著之前企圖寄生她的靈魂,感覺像在吃一顆怪味豆。

    地宮上方時不時有碎石脫落,但它沒像幻境中一樣分崩離析。吞噬已經停下,殘存的部分正苟延殘喘,一時半會兒沒有坍塌之虞。塔砂企圖站起來,沒成功,索性躺了回去。

    被腐蝕的皮膚在重生,破裂的內臟在修復,斷裂的骨骼再度生長,其中不少很可能長歪。視野中的血污緩慢地消退,疼痛回來了,用來附加【呼喚滿月】技能的右臂已經完全報廢,心臟卻完好無損。塔砂狼狽不堪,但大獲全勝。

    “維克多?”塔砂說。

    “幹嘛?”維克多無精打采地應道。

    “我們贏了,高興點。”塔砂說,“多謝。”

    “你是該謝謝我。”維克多哼道。

    他語氣中的耿耿於懷讓人很想知道他這次又損失了什麼,不過塔砂更想知道另一個問題的答案。

    “‘那個’是你嗎?”塔砂問。

    不是指記憶裡的大惡魔,而是在幻境開始與結束時露面的那個模糊人影。

    明明聲音一模一樣,比但起大部分時候都顯得滑稽和不靠譜的地下城之書,人影顯得更加可靠,也更加危險,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如果開始對塔砂說“別輸給我”的那一個還能與維克多掛鉤,之後遇見的高大男子,就有種讓人警惕的陌生感。

    兩者的差別像高明演員演出的兩個角色,而塔砂甚至還沒看見過他們的臉。

    “都是我啊!”維克多聽出了她的意思,有些惱怒地說,“跟你說了多少次,我好歹是個大惡魔!你明白大惡魔是什麼概念嗎?能從普通人成長為傳奇法師的人千萬中無一,而與跟能一路長成大惡魔的深淵魔種比較,那個晉升率已經大得像白送一樣了!大惡魔強大又罕見,將我們尊稱為深淵的寵兒或深淵君主都不為過……”

    “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很難把你當一回事。”塔砂嘆了口氣。

    “什麼?因為我是大惡魔?”維克多難以置信地提高了聲音。

    “不,因為這種誇張到缺乏可信度的自誇。”塔砂說,“聽起來很沒品。”

    維克多沉默了好一陣,仿佛遭受了巨大的震撼或打擊。

    “我又沒說謊。”他有點委屈地說,“說實話有錯嗎?要不是契約讓我不得不說實話,我當然能吐出一堆美妙的謊言。”

    “作為地下城之書,地下城傳承中的介紹是你提供的吧?你還管史萊姆叫‘萬物吞噬者’,萬-物-吞-噬-者。”塔砂一字一頓地說,很可惜,維克多看起來半點不為此臉紅,“如果史萊姆那種等級的東西都配得上這種稱呼,我能對你口中的深淵君主有多重視?”

    “……好吧。”維克多不情不願地說,“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曾經……”

    “靈魂受過重創,對。”塔砂翻著白眼替他接下去,“所以幻境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就說來話長了。”維克多顧左右而言他。

    “那就長話短說。”

    “你不先離開這裡?我看再過不久這兒就可能塌掉。”

    “有根肋骨刺破了我的肺葉,需要時間愈合,我起不來而且痛得要命。”塔砂沒好氣地說,“不然你以為我幹嘛非要在這裡跟你聊天?”

    “難道不是因為你想馬上感謝我?”維克多震驚地說。

    立刻,塔砂真誠地表彰了他的勞苦功高,只因為維克多聽上去太可憐了。

    地下城之書臭著臉收下了誇獎,開始解釋塔砂遇見的那個幻境。

    總之,那嚴格來說不是個幻境。

    那是維克多的靈魂內部。

    小道周圍傳來刻骨的陰冷,覆著鱗片的生物擦過她的腳踝,耳邊傳來嘶嘶低語——這樣的環境,她居然會下意識認為周圍是兒時經常路過的蘆葦塘,只能說那時候腦子果然不太清醒吧。被捲入其中時塔砂渾渾噩噩,如今被維克多一提醒,塔砂想起了此處的既視感從而來。

    她曾通過鏈接搜尋維克多的靈魂,那感覺就如同進入一條漆黑的小道,第一次探索就在半途被排除出來。或許那時候她就應當對此有個明確的認識:即使是維克多這樣受創嚴重的大惡魔,他的靈魂也絕非塔砂可以輕易接觸的。

    是維克多親手領她進入,容許她在他的靈魂當中徜徉。但即使從現在的維克多這裡得到了權限,塔砂也沒能一路順風。

    “我曾經在自己的靈魂當中布置了法術。”維克多說,“任何進入者都會遇到‘他’——我的某個靈魂碎片,可以說是施展這個法術時期的我。”

    大惡魔只信任自己,他分割出一個投影,作為自身靈魂的守衛者。“他”就像身體中的白細胞,會藉助主場優勢迷惑任何入侵者,然後使用最恰當的方法殺死對方,讓敵人成為自身的養料。

    所以進入其中的塔砂才會渾渾噩噩,倘若她最終沒能下狠手把自己抽離出來,而是在“維克多”的引誘(那的的確確是一個隱秘的謀殺邀請)下攻擊了他,那麼正中惡魔下懷,她將迷失在幻境中,漸漸失去自身靈魂的主導權。

    “那是個恆定好的法術,我也不能拆掉它。”維克多說,“如果你攻擊了他,他會吞噬你,然後我因為攻擊契約對象而玩完,這種連鎖反應的死法簡直太可笑了。”

    “不能撤銷?你當初就沒想過今後遇到我這種情況嗎?”塔砂說。

    “大惡魔不可能邀請別人進入靈魂,入侵者必然都是敵人。我曾被他們稱作‘永遠有一條後路的大惡魔’……儘管現在有很多後手我自己根本不記得了,都是靈魂損傷的錯。”維克多痛苦地嘆了口氣,“當然,我萬萬沒想過自己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曾經的大惡魔維克多在千百年前為自己的靈魂設置了隱秘的保險絲,的確,如果靈魂上的保險絲可以撤銷,要是不幸被控制自行撤銷防線,那它的存在就沒有了意義。

    隱藏在自身靈魂中的大惡魔悄悄引領塔砂前行,他利用了塔砂的信任,操縱了塔砂的盲點,將她帶去最富有戾氣的部分。他不著痕跡地將惡意殺意混入授課當中,仿佛夏娃耳邊低語的毒蛇,像個親切的食人心理醫生,在幫助塔砂對抗怪物靈魂污染的同時,偷偷作著與它相似的事。

    只是,就像高明的騙術也很難騙到無欲無求的人一樣,塔砂憑藉自身的意志醒了過來。

    “永遠有後手的維克多”?在親身體驗過對方舉重若輕的陷阱後,塔砂終於體會到了曾經的大惡魔在智力上的危險性。不過聽他說自己都不記得後手,又不免覺得好笑——聽起來像秋天亂埋松果的松鼠似的,機智地埋了一大堆,最後找不到,結果為他人做了嫁衣,儲備糧變成了植樹造林。

    “之前對我說別輸的人就是現在的你?”塔砂問。

    “是啊。”

    “真看不出來。”塔砂默默望著那本書。

    “你對我究竟有什麼偏見?!”維克多怒道。

    “對了,那些真的是你過去在主物質位面的感覺?”塔砂迅速換了話題,“那些對靈魂的渴望,對主物質位面的蠢蠢欲動……所有惡魔真的如此感受,還是它只是那個你的騙術之一?”

    “所有深淵意志籠罩的造物在地上都這樣。”

    “即使現在?”

    “現在……不了。”維克多猶豫了一下,“因為我受了傷,大概。怎麼了?”

    “突然有點佩服你。”

    “什麼?”

    “只是這麼一小會兒的體驗,我就差點變成無差別殺戮狂。”塔砂坦率地承認道,“你無時不刻地承受著那種渴望,卻依然選擇儲存靈魂而不是吞噬它們,了不起的自製力。”

    維克多哼了一聲,像在說“那當然”。

    頭一次,塔砂對深淵物種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明明是充斥著混沌與各種惡意存在,他們來到地面上時卻沒有一刻不停地殺戮,從這方面看,大惡魔的自製力居然比普通人更好。那種殺戮的共性是因為深淵意志嗎?有些模模糊糊的猜想從腦中流過,不太能抓住。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別太天真了。”維克多說,“低等的深淵造物一來到地上就會大肆殺戮,不需要督軍。我能保持理智,只是因為我強大到能用理智抑制本能而已。大惡魔需要吞噬無數競爭者才能爬到金字塔頂端,我花這麼長時間來到這個位置上,可不是為了做漫長時光裡一直在做的事。”

    這話難得地正經,塔砂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是個三觀差了十萬八千里的邪惡惡魔,在某些地方,卻意外與塔砂相似。

    力量若只用來毀滅,那如同焚琴煮鶴。

    肺部的傷口已經愈合。

    塔砂站了起來,望著震動越來越頻繁的天頂。與魔法陣結合的華美浮雕已經看不出原型,當凝固時光的結界破碎,地宮中的時光重新流動起來。遠處已經有通道開始坍塌,塔砂奔跑起來,在這裡的財寶被掩埋之前,她還有東西可以拿走。

    ——————————

    泰倫斯發出一聲暴喝,板斧架住了鋼鐵魔像的拳頭。

    自然之心的洗禮讓這位獸人戰士變得更加強壯,他肌肉虯扎,青筋暴起,戰吼劃破天際,身軀巍然不動。他的雙腿扎著馬步,重心放低,敦實的身軀抵抗住了高大的魔像,這戰士架住了魔像的攻擊,雙腳深深陷入泥地。

    鋼鐵魔像的拳頭被卡死在了板斧下,腦袋上的晶石光芒微微閃爍。要是繼續僵持不下,或許戰士的血肉之軀比不過鋼鐵的力量,但這裡是戰場,泰倫斯並非孤身一人。

    弓弦彈動一聲連著一聲,響成一片,如蜂群振翅。皎潔的月光之下,弓箭手的眼睛銳利如鷹隼。短弓射速比長弓更快,雖然力道不如後者,但若縮短距離,一樣威力驚人。戰士封鎖了魔像的行動,於是身後的弓箭手沒有後顧之憂,得以多發連射。

    利蒂希婭在幾秒內七星連珠,少女數年前瘦弱的身姿如今已經像亞馬遜人一樣強健——這位近年來亞馬遜人最優秀的人類學徒始終沒有捨棄短弓。短弓速射,七支箭首尾相接,落在魔像的晶石眼睛的同一個位置上,裂縫不斷擴大,最後崩落下來。

    鋼鐵魔像的身軀刀槍不入,晶石眼眸卻和機械鳥一樣脆弱,這弱點又小又高,卻並非沒有克制之法。連射箭矢砸碎了晶石,旁邊使用長弓的亞馬遜人接上,類似魚叉的特質箭矢扎入魔像之眼深處,用力向外一扯。

    有黑煙從中冒出。

    雅各在魔像群中穿行,這片戰場上布滿了德魯伊催化的植物,獸人游俠在此如魚得水。他身上的傷疤又增加了數量,體型不見壯碩,卻變得更加柔韌靈活。雅各幾乎貼著鋼鐵魔像的後背繞行,要是魔像轉身捕捉,原本與之作戰的人就獲得了喘息之機或補刀的空隙,而他靈巧地翻身越過魔像的手臂,極其驚險地轉向逃脫;要是魔像對雅各的貼近置之不理,那麼長匕首就將刺入魔像的關節,他伺機爬上大鐵塊的肩膀,隨時準備來上一下。

    雅各雙手各持一把長匕首,比他過去在角鬥場上使用的匕首更加順手。他逃脫時靈活如狐,攻擊時又凶猛如獅,環境中殘存的藤蔓與樹枝與他渾然一體。一方面他依靠自然,一方面他也召喚自然。

    雅各附帶的技能在自然能量的強化下進化,概率性技能【自然呼喚者】變成了絕對可以成功的【自然召喚者】。

    【自然召喚者】:你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喚大自然,在自然之心的加持下,自然聽取你的召喚。使用此技能可以在其他環境中召喚自然氣息,讓冰冷的石頭城化作德魯伊的理想土地。

    曠野可不是石頭城。

    地下城將技能施加於這片戰場,樹語者德魯伊的法術像施加了肥料一樣暴漲,肥厚的枝葉即便被魔像斬斷,汁液也會噴濺在鋼鐵之上。空氣都仿佛變得潮濕起來,就像在一片雨林當中,魔像的動作出現了輕微的遲緩,是否有鏽跡出現在它們身上?

    戰場上穿梭著一抹耀眼的銀色光芒,是那頭皮毛燦爛的銀狼。瑪麗昂不是雅各這樣的救場人士,她就是這個戰場的主力之一。匕首似的利爪可以深深抓住土地,她奔跑,衝撞,將鋼鐵魔像砸落。她的利爪在加固數次的鋼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跡,金屬摩擦的尖銳聲響讓人想捂上耳朵。巨口開合,銀狼咬住了魔像的頭顱,在半空中撕扯甩動,牙印留在鐵皮之上。在她的咆哮聲中,又一隻鐵罐頭被肢解成幾段。

    游俠技能與銀狼的存在微妙地改變了環境,濃雲已然散去,明亮的滿月高懸,沃土鬱郁蔥蔥。龍騎兵的隊伍起起落落,如同海面上捕捉游魚的海鷗,一次次撼動著魔像群。固然有一些可敬的戰士掉落到了地上,可龍不會墜落。魔力迅速地修復著飛龍的肢體,龍騎兵後備軍時刻準備著,等待騎上龍背,踏上戰場。

    戰場最向東南角深入的地方,有一隻格外龐大的猙獰魔像。這隻鋼鐵魔像沒有拳頭,它的左右雙臂都是鋒利的鏈鋸。即使沒有開動鋸條,它們也是極其致命的凶器。

    獵豹柔軟的身體被甩了出去,幾乎被開膛破肚,她在地上重新變回嬌小的女性。衝鋒的角羊被砍掉了長角,倘若再深一些,頭骨切麵內就能看到腦漿。德魯伊的藤蔓企圖救回倒下的化獸者與獸人,但那隻魔像不斷揮舞著鏈鋸,斬斷了枝條,眼看就要將傷員一併斬斷。

    “死亡纏繞!”

    於此同時,變聲期的大喝響起,險些破音。

    那一小塊地面的土壤顫動,無數野草開始瘋長。這柔韌的野草瞬間纏住了鏈鋸魔像的下肢,接著爬到腰上,爬到胳膊上。它分離掙扎卻沒能脫身,野草的根須四通八達,在地上地下都已凝結成一張結實的巨大網絡,魔像需要跟方圓十米的土地對抗;它瘋狂地揮舞著雙臂,鏈鋸一時卻沒能解開多少束縛,野草可比藤蔓纖細許多,它們數量極多,不易解除。

    製造了這張大網的阿爾弗雷德念動著咒文,這位尋樹人父子中的兒子,當初第一個得到了自然之心承認的樹語者,在幾年的改良後終於發明出了自己的攻擊方法。他已經過了能被稱為男孩的年紀,年輕人在這幾年裡拔高得很快,可惜,法系職業的青少年,依然不比他的弓箭手陪練夥伴更高大。

    “阿爾弗雷德!”棕發的亞馬遜人喊道。

    亞特蘭特開始奔跑,速度在助跑中越來越快。當她起跳,藤蔓纏住了她的腰,正如同他們無數次在訓練場上嘗試過的一樣。阿爾弗雷德催動的藤蔓將她猛然提起,亞特蘭特在半空中開弓,出箭,高度正準。

    已經成年的亞馬遜戰士換上了長弓,這把沉重而殺傷力巨大的武器傳承自她的母親,難以拉動,同時威力驚人。長箭驟然射出,插入鏈鋸魔像頭顱的縫隙,瞬間爆裂。

    這是匠矮人工坊的新武器,當他們對魔導科技的鑽研加深,當東南角工廠的生產力一次次改進,這種介於冷兵器與熱兵器之間的造物登上了戰場。腦袋靈活的弓箭手們使用著匠矮人提供的彈藥,這些箭或能爆裂,或存著麻痺毒物,或者攜帶輕型飛艇曾經使用過的電擊片。有最好的工匠當後援,弓箭手也有能力對上鋼鐵魔像。

    一支箭矢能攜帶的電量對一隻巨大魔像來說只是隔靴搔癢——如果對著外殼釋放的話。電擊箭矢在鋼鐵魔像的盔甲縫隙內炸開,電流衝刷過魔像體內精密的回路,火花四濺,龐然大物抖動得好似被雷劈到的巨熊。焦臭味飄散開來,鏈鋸魔像沒有倒下,卻雙眼熄滅,不再動彈了。

    “招數不錯!”亞特蘭特輕巧落地,對樹語者比了個拇指。

    “你也是!”阿爾弗雷德回答,目送亞馬遜人再一次衝入戰場。

    在他們身後,曠野時不時被箭矢生效的電光或火光點亮。

    從開戰到現在,地下城的軍隊打倒了許許多多魔像。只是,魔像似乎沒減少多少。

    傷員倒在不斷增加。

    戰地醫院再一次堆滿了傷員,最開始的那些戰意高昂,越到後來他們越沉默。不僅因為後期的傷員傷勢更重,還有另一樣可怕的事情正在腐蝕著戰士們的鬥志。醫護人員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差,他們從傷兵口中得知了外面的情況:其中許多看似被報廢的巨型傀儡,在一段時間後都可能重新站起來。

    作為魔導科技中最頂尖的造物之一,鋼鐵魔像內部存在著可以自我修復的魔紋。只要有足夠魔力,它們就能再一次投入戰鬥。

    被軍隊、鋼鐵魔像和其他魔導武器圍得針扎不進的後方,魔力正順著鐵軌涌向此處。列車上的魔導裝置在一群技術人員的手中運行,源源不斷地將魔力送往魔像體內。鐵軌、列車與遠方的魔力源頭構成了一個非常巨大的電路,其原理讓塔砂不合時宜地想到無線路由器或者藍牙裝置,能夠隔空供應魔像的魔力消耗。

    “讓我去吧。”道格拉斯掙扎著爬起來,他依然沒從抽取魔法陣的後遺症中完全恢復,只是此刻不願再占醫院病房,“我聽說您有什麼可以直接把契約者治好的方法……我可以試試繞過去解決那個裝置。”

    “你不是受傷,是體虛,治療沒用。”塔砂說,“沒有那個必要。”

    “難道就這麼讓我們的人跟那些可以不停復活的東西耗嗎?根本是白費啊!”道格拉斯挫敗地說。

    “不是白費。”塔砂說。

    每一滴血都沒有白費,他們消耗著魔像的魔力,延長著戰鬥的時間。在他們浴血作戰的時候,都城源頭破滅的結果,正傳往塔斯馬林州的東南角。

    “做不到是什麼意思?”希瑞爾將軍皺起了眉頭。

    “長官!能量傳輸似乎出現了一點問題。”技術官滿臉是汗地回答,徒勞地擺弄著混亂的儀表盤,“可能有一點干擾……”

    “什麼幹擾?”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數值……”技術官支支吾吾地說,他的助手已經在巨大的儀表盤旁邊團團亂轉,像一籠子發瘋的老鼠,“就好像,就好像是……”

    “像什麼?”將軍厲聲道,“我只知道,已經有十分鐘沒有任何魔像站起來了!那些異種正把戰線往這裡推進!”

    “就好像源頭消失了一樣。”技術官輕聲說。

    他的畏懼一點都沒有錯,將軍的臉色變得非常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上尉?”希瑞爾在盛怒中發笑,“你在暗示埃瑞安的都城出了問題?”

    “但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可能。”技術官絕望地說。

    “把這個學藝不精的技術兵拖下去。”希瑞爾語調平板地說,手拍在了旁邊的技術官員身上,“現在,你來告訴我出了什麼問題。”

    所有高層技術人員看上去都像即將爆發癔症,被將軍點名的副官直瞪瞪看著儀表盤,臉色慘白地笑了一下。“不不不這絕對不可能……”他低語道,“對,一定是回路堵塞,只要加大馬力就可以了。”

    “那麼現在開始做!”希瑞爾命令道。

    他下了命令,但技術人員們猶猶豫豫。更多魔像不再動彈,那些骯髒的異種開始和前方的人類士兵短兵交戰。巨大的優勢眼看要被追平,無用的技術官又優柔寡斷,將軍感到怒氣正在蒸騰,他自己走了上去。

    在軍校裡學過一些魔導科技知識的將軍,將動力輸出開關開到了最大。

    火車附近的人發出了喊叫,德魯伊及時反映過來,匆忙製造起樹墻。夜幕瞬間被點亮,在樹墻後面,火車炸開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7
發表於 2017-3-23 15:51:40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1.1

    那之後人類方的軍隊一片混亂。

    火車沒有全盤炸裂,否則區區樹墻根本沒法對抗一條自爆的鋼鐵巨龍。出問題的只是類似能源中轉站的地方,當萬年難見的魔力源頭絮亂碰上太過快速魯莽的操縱,位於這一截列車附近的能源內核過熱,融化,塌陷,爆發出一道強光,煙囪中冒出滾滾黑煙。

    它都算不上一場爆炸,車廂勉強保持著原來的形狀,列車另一端儲存的應急燃料甚至可以讓它掉頭回轉。然而魔力已經斷開,斷了電的魔像漸漸停滯在戰場上,高舉的拳頭停留在空中,化作一座座沉默的鋼鐵雕像。軍隊的指揮官們剛好都聚集在出問題的車廂中,人類的軀幹可沒有鐵皮接近融化都能繼續工作的毅力,只要烤個五成熟,軍隊的指揮中樞便徹底報廢。

    感謝數百年的戰爭賦予人類軍隊的組織性,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後,渾身冷汗的中級軍官承擔起了指揮的責任。在車下防禦的士兵撤迴車上,僅存的技術人員打開應急設備,完成列車如今能做的唯一一件事:首尾互換,向後撤退。

    地下城沒有選擇阻攔,塔砂把兵力投入了救援和打掃戰場。

    人類軍隊的確沒有傷筋動骨,但已經沒有付出代價消滅他們的必要。

    都城的遠郊出現了塌陷,開始附近的居民只將之當做地動,但當所有塌陷區都被軍隊圍攏,這變成了另一件不可談論的秘密。大人物們從夢中被叫醒,許久沒有運行的齒輪嘎吱響動著歸位,帝國的心臟瘋狂地跳動,戒嚴開始執行,無數軍隊調動。

    兩日後,駐守在瑞貝湖的軍隊乘著列車撤離,應急鍋爐使用大量的木炭運行,伴隨著極其刺鼻的氣味、十分醒目的黑煙與大得嚇人的消耗,但他們總算沒尷尬到棄車而逃。涌向塔斯馬林州的戰備迅速地被抽調回去,整個帝國的軍隊開始運行,卻不是為了東南角的地下城。

    除了希瑞爾將軍這樣的狂熱鷹派,在帝國的大部分高層眼中,盤踞塔斯馬林州的地下城只是遠方的小麻煩。他們仿佛住在豪宅中看著遠方雨雲的富人,半心半意地想著天要下雨,這念頭不會讓他們挪動一下屁股。即使立項討論,他們也打心眼認為這等動亂很快能平復,不足為懼,不會真的影響到他們的生活。而都城魔力源頭的塌陷無異於在耳邊響起的驚雷,把所有沉睡或裝睡的人一併驚醒。

    百年霸主猛然發現自己仰仗的東西並非長盛不衰,越知道內情的上層越受到震動。自認萬無一失的源頭近乎分崩離析,技術人員全力輓救,卻對這巨大的漏洞無能為力。如今的機械師全都是軍校出身,大部分限於理論,少數現役人員平時也只維修一下小型魔導器——隨著戰事減少,這些技師能派上用場的地方也越來越少,有軍人將之嘲笑為權貴家的修理工,事實的確如此。

    人類魔導技工的技術水平不進反退,許多技藝在外行人的管理下失傳;施法者在曾經的獵巫運動中消失無蹤,僅存的占卜師不會預言之外的任何法術,要從哪裡找出可以動手的人,來修補傳奇法師留下的魔法陣?地宮是魔導科技與魔法符文的結合造物,修復難度對現在的人類帝國來說高得可怕,這便是他們只敢在地宮外圍布置駐軍的原因:他們生怕無意間破壞了哪個部分,導致這個失傳的精妙裝置出現問題。

    而帝國的敵人就沒有這等後顧之憂。

    這件事暗示的東西更加可怕,敵人能進入帝國的心臟,並且能從大法師留下的種種陷阱和保障中摧毀魔力核心——某些東西的失蹤甚至說明對方可能全身而退——兩件事不知哪個更加糟糕。在常勝中疏懶下來的埃瑞安霸主被猛然驚醒,拔劍四顧。

    塔砂並不擔心驚醒睡獅,因為將它驚醒的那一下重擊,已經暫時廢掉了它的爪牙。

    人類帝國氣勢洶洶的兵力調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否則為何所有力量都被調去守衛埃瑞安的心臟?雷霆重擊直接將懶洋洋的傲慢推向另一個極端,變成畏首畏尾的謹慎。老國王銳氣已喪,過去他一無所有,可以提著腦袋浴血奮戰;如今他富有四海,性命如此珍貴,腦中早已沒有了搏命的念頭。

    地下城的人們回到了瑞貝湖。

    這座城市的氣氛非常奇妙,氣勢洶洶衝撞進來的鋼鐵強軍在幾日內落荒而逃,留下戰戰兢兢的市民,丟下不知所措的衛國軍。只當權了幾日的衛國軍茫然四顧,有些腳底抹油,有些負隅頑抗,另一些燒毀了袖章,躲入市民當中,指望一切能恢復原狀。東南角的軍隊迅速瓦解了這不像樣的抵抗,當他們進入這座人類城市,從一些半開的窗戶中,傳來了歡呼聲。

    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接手了這座城市,殘存帝國軍隊(也就是都城軍隊到來前的本地原駐軍)的抵抗流於形式。在得知所有俘虜都性命無憂之後,他們很乾脆地向地下城投了降。

    “謝天謝地啊。”有人嘟嘟噥噥地說,被戰友踹了一腳,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太政治正確,馬上閉上了嘴。

    最耗時的部分出現在接手監獄的時候,他們來到這裡時,監獄全部爆滿。要將剛俘虜的衛國軍就地關押,就得放出原有的囚徒才行。東南角的軍隊壓著衛國軍進入逼仄的囚室,其他囚犯們騷動起來,對衛國軍吐口水,向釋放他們的異族軍隊喝彩。

    “你們果然通敵!”衛國軍的成員喊道,一臉的悲壯,“埃瑞安萬歲!”

    這一次迎接他們的不是任何英雄待遇,圍上來的獄友怒火高漲。知道這群人做過什麼事的看守們移開視線,裝作沒看見。

    被關在監獄中的人不見得“通敵”,不見得對地下城有概念,乃至不見得對地下城有好感,只是在歡呼自己不必繼續受苦罷了。這些不經審判便鋃鐺入獄的人在隨後被一一提審,判斷是否真的有罪,在這段時間下獄的人九成九都遭遇了冤獄,更不幸的那些還遭遇了刑求。

    治療比審核來得早,一些奄奄一息的囚徒在重見天日時失聲痛哭,幾周的折磨之後,有不少人沒能等到平反。

    東南角留在這兒的線人暗中提交報告,相關負責人盡可能理智判斷地判斷過去幾周哪些人成為了鐵桿幫凶。同甘共苦讓留在這裡的線人更為市民所接受,由他們來做安撫市民的工作更加有效。他們深入人群之中,告訴居民們帝國軍方不會卷土重來,而權力更替也不會掀起新一輪肅反。

    瑞貝湖的居民們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巢穴,不再像蜷縮在巢中的驚弓之鳥。當市場與街道從嚴冬中復甦,當埃瑞安帝國都城的可靠情報傳遍全國,傳入塔斯馬林州,壓抑多時的憤怒終於爆發了。

    許多石頭砸破了為虎作倀者的窗戶,爛菜葉和臭雞蛋被糊在過去幾周最得勢的人家門口。老虎已經扭頭就跑,狐假虎威的人失去了仰仗,必須對曾經做過的事情負責。最溫和的人也在仇恨與驚懼之下揮舞起拳頭,風水輪流轉,他們砸開過去加害者的大門,喊道:找他們算賬!讓他們付出代價!打倒這些劊子手!

    塔砂放任監獄裡的公報私仇,放任塗鴉與爛菜葉宣泄憤怒,卻在怒氣進一步醞釀前將之強制中止。她將被圍攻的人們公開審訊並關押起來,以這種方式隔離了他們與憤怒者的拳頭。

    小鬍子便是其中一個,他在審判後失去了財富和自由,卻大大松了口氣。這人頂著一張被揍成豬頭的臉,在看守身後躲藏著憤怒的吶喊。許多人對初審結果大為不滿,“他害死了瓦爾克!他活該下地獄!”女畫家昆蒂娜聲嘶力竭地喊道,眼眶發紅,“為什麼反而要保護他?!”

    “因為法律,親愛的。”她的贊助人羅拉夫人嘆息著,“我們與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道你還在乎‘法律’。”維克多哂笑道。

    “程序正義。”塔砂簡短地說。

    “多此一舉,難道這兒有哪條不合你意的法律能繼續存在嗎?”維克多半是好奇半是挖苦地說,“所以你真打算保護傷害了你財產的人?”

    “我保護的不是他們。”塔砂說。

    目的從來不是保護這些小人,而是無辜之人。他們的雙手不應沾染鮮血,憤怒不該讓他們的靈魂變質,最終變得與他們所痛恨的人沒什麼不同。有罪者必須得到恰當的懲戒,不是為了泄憤,而是為了以儆效尤。她不打算考驗人性,不準備利用這種狂熱,人民的憤怒固然廉價又好用,卻非常容易失控,像一種污染巨大的能源。

    她不需要他們互相指認,不需要她所擁有的領地終日內耗不休。只有岌岌可危的統治才忙於斬草除根,而確定能夠勝利的人會擁有更加長遠的目光,作為主人翁來審視總體得失。

    “在這點上,你和我見過的一些優秀統治者很像。”維克多低笑道,“你並不偏愛羊群中任何一隻羔羊……其實足夠薄情冷酷,與博愛的結果一樣啊。”

    “你高看我了。”塔砂想了想,說,“如果被害死的是瑪麗昂的話,儘管我依然會公開審判並宣稱對方被看押,但我在暗中讓加害者死得相當痛苦吧。”

    “……”

    “如果是你也一樣。”塔砂安慰道。

    “誰稀罕!”維克多冷哼道,在不可撒謊的契約要求下,他痛苦地迅速補充道:“我可能有那麼一點點稀罕……好吧不是一點點!夠了沒有?這不好笑!”

    “哦。^_^”

    “……”

    許多審判還會繼續,塔砂需要時間來冷卻憤怒,修補損失,消化收穫。

    這一次收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來自帝國都城的軍隊來得快去得快,他們在瑞貝湖緊急建設的設備都能為地下城所用。許多小型魔導器具在匆忙撤離中來不及帶走,而魔像與俘虜更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前者能讓匠矮人的魔導知識更上一層樓,後者承包了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勞動力缺口。不過對塔砂來說,還有比這更加重要的收穫。

    龍翼之軀飛了回來,帶著戰利品。

    她的翅膀上有著焦黑的痕跡,離開前有一發魔導炮擦身而過,那力道能在龍翼上留下傷痕。塔砂的右臂不見蹤影,它徹底壞死,在外頭沒法修復,與其帶著累贅不如處理掉為好。塔砂僅存的左手帶回了一台魔導機械,機械與她自己都需要修理。

    瑪麗昂早早等在了她降落的地方,遠遠對她招手,尾巴搖晃得像電扇一樣。儘管地下城才是本體,狼女還是下意識將這具能活動的身體當做塔砂本人,激動得像久別重逢。她一路粘著塔砂來到治療室,不知道開始治療後她有沒有後悔。

    魔力能讓塔砂的軀體愈合,但倘若骨頭沒來得及校正,它們就會長得歪曲錯位。在外面沒法處理,回來後塔砂得拜託醫生們打斷每根錯位的骨頭,固定,讓它們重新長過。

    人類醫生有著優秀的解剖知識,找到長歪的骨頭不在話下;獸人護士也沒掰斷塔砂骨頭的手勁,只好用上匠矮人特質的魔導鏈鋸(一種和電鋸差不多的道具)一點點來鋸。有點麻煩,但總比回爐重造好吧。梅薇斯提供了麻醉草藥,龍翼之軀完全失去了痛感,而魔池之水很快能讓傷口愈合,讓右手生長,實在相當方便。

    瑪麗昂看上去不這麼認為,她耳朵隨著鏈鋸的聲音哆嗦,好像被鋸的是自己似的。可憐的姑娘。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塔砂開始在鏈接中給她講在都城的見聞。

    瑪麗昂很快聽得入神,她更喜歡女巫那部分,倒對都城的魔導科技與地宮遺產懵懵懂懂。她半懂不懂地問:“然後呢?”

    “被埋掉啦。”塔砂說,“魔力循環瓦解了大半,失去了魔法陣的保護,地宮無法維持。在它建設起來的時候,地上的城池恐怕沒有這麼沉重,沒有汽車天天來來往往。”

    “哦。”瑪麗昂說,一臉“雖然聽不懂但是好厲害的樣子”。

    狼女一直和魔導科技相處得不太融洽,超過史萊姆燈這等科技含量的產品就會讓她束手無策,搞得她對這些東西不僅不期待,而且有些牴觸。要是將聽眾換成匠矮人,他們一定會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為整個失落的魔導博物館哀嘆不已。

    塔砂也很可惜,都城之行如同深入龍穴之中,進入的竊賊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幾隻手——塔砂還不幸又少了一隻手呢。她吞噬了大量魔石,勝過這次戰爭的消耗,但若要將那些地下城核心一併吞沒,一方面那很可能讓她當即陷入進化的沉睡,另一方面地宮絕對會在她逃離之前塌陷,將她埋入地下。就算塔砂不可惜這具挺中意的身體,她也不希望自己哪天被人類挖出來,落得巨龍和法師們的下場。

    展示了人類與矮人魔導科技的那些造物,最終被埋在了都城地下。

    水晶棺完好無損,裡面的法師亡骸則在魔力抽取中化為塵埃。冰水晶的確能讓屍體鮮活如生,過去一兩百年的魔力利用令死去的法師變成乾屍,而塔砂的鯨吞耗空了他們最後的價值,這世上再沒有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那條巨龍的屍體也一樣,塔砂清醒過來時遠遠一望,便知道它身上再沒有什麼部分值得搜刮。

    她沒有帶回法師與巨龍,沒有帶走武器和女巫,不過最後在人類反應過來前半偷半搶到的珍寶,價值絕對凌駕於任何東西之上。

    塔砂帶走了深淵因子探測儀。

    這不在她的計劃之中,事實上她之前拿了那個“疑似計算機”的一個部件。但當塔砂在準備離開,她感覺到了另一樣給她強烈感應的東西。這玩意在魔導炮保護之下,魔力波動微妙,等走近了維克多才指出它可能有什麼作用。

    “能探測出整片大陸上的深淵因子”,維克多這樣說。塔砂靈光一現,立刻鬆開手裡的東西,決心帶走它。

    現在,匠矮人們沒有修復魔像,他們在塔砂的要求下,把全部精力都用於鑽研這個儀器。

    “你終於打算尋找打開深淵通道的辦法了嗎?”維克多激動地說。

    “想太多了。”塔砂否認道。

    “難道你在害羞?”維克多喜滋滋地說。

    塔砂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又不是你。”

    她需要的功能不是探測深淵因子,而是覆蓋整個埃瑞安的強大功效。

    能讓效果覆蓋整個埃瑞安的能力,與之前徹底研究改良過的紅色獵犬,能結合出塔砂想要的東西。

    秋天在紛爭中過去,埃瑞安的居民們迎來了和平的冬天——儘管這和平看上去就像冬日裡脆弱的冰層。緊張的和平持續了幾個月,許多事情在水面下發生。

    瑞貝湖徹底倒向了地下城,居民們不談論,卻顯然在對比下更喜歡如今的生活。勝利讓塔斯馬林州更多見風使舵者默許了地下城勢力的蔓延,如今整個塔斯馬林州都在塔砂的影響力之下。藉著人類軍隊全面收縮的機會,大量間諜離開了塔斯馬林州,前往全國各地。

    春天到來的時候,去年沒能走成的獸人們依然離開了東南角。經歷過戰爭的獸人經過了深思熟慮,仍決心要給同胞帶去選擇與自由,無論那會有多難。

    “這裡永遠是你們的後盾。”塔砂對他們說。

    獸人的領導者,戰士泰倫斯向他們道謝和道別,瑪麗昂一路將他們送出邊界。狼女在傍晚歸來,她對塔砂露齒一笑,小跑回廚房找梅薇斯去了。

    帝國那一方沒有閒著,舉國之力用於修復源頭。人類畢竟積累深厚,當他們拾起危機感,修復工作不斷向前推進。像被一點點粘起的破碎瓶子,縱然不能像過去一樣盛滿水,剩下的杯底依然可以積蓄一些液體。

    更重要的是,人類高層漸漸從過度緊張中恢復過來,他們意識到,即使光拼手無寸鐵的士兵,埃瑞安的兵力也遠遠大於東南角。

    在這個時候,塔砂需要的那個魔導器也已經完成了。

    “現在開始嗎?”艾拉問,這個魔導科技研究組的族長站在調試完畢的儀器邊上,臉上的激動勝過緊張。原型機已經經過了小規模的成功實驗,無人機與各地的探子隨時會給出結果反饋,一切已經準備就緒。

    塔砂點了點頭。

    那台大概可以被稱作“加強版本血統探測器”的大功率魔導儀器,在匠矮人手中開動。

    一道紅光沖天而起。

    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居民們好奇地看著那個方向,幾天前他們就被告知今天這個時候有一場盛大的演練,城市、縣城、小鎮、村莊的居民們遠遠望著那道衝入雲端的光輝,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會打下只鳥來不?”農人猜測道。與他對坐閒談的人立刻反駁:“哪有這麼大動靜就為打個鳥哩?”

    有人揣測這是求雨的一種,仿佛那些能改變天氣的德魯伊。有人懷疑這是對帝國的某種攻擊,你瞧,雲層之上有波紋在擴散,天空仿佛變成一片倒置的海洋,一陣一陣的環形光圈正從光柱向周圍擴散,一直前往難以看清的遠方。塔斯馬林州以外的人們在驚呼中仰望天空,這異象以整片天空為幕布,正向埃瑞安的每個角落蔓延。

    而後,光落了下來。

    “啊!你頭上!”

    留在東南角的獸人菲尼克斯驚呼起來,指著一起逛街的閨蜜的頭頂。那個匠矮人姑娘抬了抬頭,看到了懸浮在頭頂的小小幻影。紅色的光剛剛從雲層中驟然落下,落到匠矮人頭頂,化作一個小矮人的幻象。幻象矮人捶打著鐵砧,胳膊上鼓起的肌肉栩栩如生。

    匠矮人張大嘴巴看了一會兒,用力搖了搖頭,開始猛拽菲尼克斯的胳膊。順著她的手指,菲尼克斯在自己的頭頂上看到一隻飛翔的紅鳥,那華美的羽毛與她頭頂那一撮一模一樣。

    傑奎琳頭頂有拍著翅膀的妖精,梅薇斯看到了尖耳朵精靈,瑪麗昂看到威武的白狼……加強版本血統探測器比紅色獵犬高端無數倍,不僅能指出異族,還能指出他們有著什麼樣的源頭。有著異族血統的人們在自己頭頂看到祖先的縮影,他們驚嘆不已,一時間東南角到處是新奇的歡聲笑語。

    但是,紅色的光芒不止覆蓋了東南角,不止覆蓋了塔斯馬林州。

    “我不是!我不是!”

    強壯的打手在靠近同事們的面前拼命搖頭,他頭頂有一匹半人馬蹬動著蹄子。四面八方都是懷疑的目光,這些ji院看守看到了獸人女人頭頂出現的東西,然後看向他。

    面黃肌瘦的木匠學徒在大街上發足狂奔,已經開始有反應過來的人企圖攔住他的去路。蜥蜴人的虛影正在他頭頂吐著長舌,而他緊緊捂著嘴巴,想起媽媽如何哭著剪掉他長得奇怪的舌頭。明明已經付出代價了,他絕望地想,明明其他地方和其他人一模一樣,明明不應該被發現的。

    街角不起眼的小販慌忙收拾著碗,人們驚疑不定地望著她腦袋上那個巨大的幻影,真大啊,幾乎和一個成年人那麼高大。當有人向她走去,她猛然站了起來,這時周圍的人才發現,這個永遠佝僂著身體的小販高大得嚇人。她奔跑起來,將路上的人與物撞飛出去,揚起的頭髮中露出一隻長在臉正中的獨眼。

    “你們他媽給老子滾!”

    店主伍德一聲暴喝,掄起一根木棍,殺進人群當中,拽出已經嚇呆的阿比蓋爾。在她頭頂,有一個時不時低笑著的女人,明明只有一個巴掌大的虛影,卻帶著大得可怕的吸引力。不斷有人痴痴地向阿比蓋爾走來,老伍德喘著粗氣,把一個個僵屍似的男人從女兒身邊打走,越來越力不從心。

    一道空氣墻猛然出現在了店主父女與人群之間,將所有人都推飛出去。埃德溫站在旅店二樓的樓梯上,維持著施法手勢,臉色比嚇壞了的侄女還難看。

    ……

    隱藏的異族被挖掘出來,政府、軍方(尤其是都城的那些)迅速反應過來,將這定性為塔斯馬林異種呼朋引伴的方法。“他們一定是瘋了。”高層們冷笑道,追殺被標記異種的命令即將發布。

    無人機的反饋傳回了塔砂面前,確定效果已經覆蓋整個埃瑞安後,塔砂對探測儀使用了【加大音量】技能。

    驀地,火燒雲似的紅色席捲過整片天空,在那以後,紅色的光點紛紛落下,疾如驟雨。

    人們停了下來。

    追逐異種的軍人停了下來,下達命令的高層停了下來,看熱鬧的路人停了下來,奔走逃命的異類停了下來。紅雨接連不斷地落到更多人頭上,展現出獸人,矮人,侏儒,半身人,精靈,妖精,人魚,龍……所有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異種,所有被宣判為人類之敵的怪物。剛剛緊張起來的氣氛驀然卡殼,剛剛分出敵我的人們一片混亂,隨著雨點越來越密集,所有人都只能張開嘴巴,茫然地、愕然地看著彼此。

    人類能製造出效果更好的紅色獵犬,功效明明能覆蓋全國,為什麼他們一直沒這麼幹過呢?

    因為在諸多種族並存的埃瑞安,在造物主的玩笑之中、在各族的愛與恨之中混雜成一片的埃瑞安,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純種人類”啊。

    這個在人類至高主義下運行了百年的帝國,在紅雨降下的此刻,陷入了震悚的沉默。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8
發表於 2017-3-23 15:51:56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1.1

    這一日的鬧劇不了了之。

    或許說“不了了之”不太恰當,這一天在後來被稱作“紅雨之日”,它所帶來的影響遠超絕大多數親歷者的想象。後世的學者能以此寫出諸多論文,而埃瑞安甚至出現了一句意思和地球上十分相似的俗語——“天要下紅雨了”被用來形容發生了讓人萬分吃驚的事情,出人意料,不可思議。

    那都是後話了。

    在紅雨落下的當天,震驚、憤怒、驚恐、悲傷……諸多複雜情緒爆發於人群之中,來得太快太急,以至於人們對此束手無策,只能無言地保持沉默。即便不久後天空中與人們頭頂上的異象消失無蹤,剛剛看到的畫面還是深深烙印在了所有人的記憶之中。大家面面相覷,茫然又尷尬,不知該做出如何反應。

    首腦們竭力驅動一樣愣怔的暴力機關,將所有人都趕回家,讓埃瑞安暫時進入戒嚴狀態。他們還沒統一出什麼說法,只好先禁止所有討論,讓人們各自呆在家裡,企圖以此杜絕亂象爆發的可能。這一方面用來防止民變,一方面也讓士兵有事好忙,按照命令到處奔波好過他們自己瞎想。

    帝國的高層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臉色凝重地討論著這件事的後續處理方法。“都是異種的陰謀,為了動搖軍心。”一名形容憔悴的將軍說。

    東南角的探測儀啟動之時,將軍一家正在共進午餐。在將軍嘲弄了異種呼朋引伴的愚行並為工作離開後不久,第二陣紅雨落下,他的兒子看見了母親與自己頭頂上盤旋的異族投影。年輕的將軍之子扼死了母親,然後用餐刀自盡。得到消息的時候,這位擔任軍校榮譽教官的將軍才駭然發現,他當做工作隨意喊喊的政治口號(關於人類的純粹性與異種必須死),居然一直被兒子奉為金科玉律。

    越是接受了人類至上主義教育的軍人,越以自己的人類身份為傲。倘若想明白此前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麼……在諸多他們可能做出的糟糕事情當中,自殺都不算最壞的一個。

    “都是異種的陰謀。”高層們贊同到,無論他們是否這樣認為,都一樣斬釘截鐵。

    “我們不能被這等把戲矇蔽。”元首如此拍板。

    多年不見的緊急命令被發布下去,此前都城遇襲也只勞動了軍隊,而這一次整個埃瑞安帝國都感覺到了動盪。公告貼在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所有報紙都刊登了官方的嚴正申明,怒斥前一日的混亂是東南角異種可鄙的陰謀,“他們將人類誣為異種,是為了讓我們自亂陣腳!”慷慨激昂的檄文以粗體字印刷,由各地的基層管理者四處宣傳。

    他們怒斥塔斯馬林州陰謀家的卑鄙無恥,也戳破了“東南動亂不堪一擊”的美好假象。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塔斯馬林州盤踞著異族的政權,在官方的辟謠下,這一回,地下城的存在傳遍埃瑞安帝國的每個角落。

    流言在四處彌漫。

    在這事上,官方當初的反應迅速幫了不少忙,他們為了抓住塔砂難得的“失誤”,在第二波探測開始前已經將它代表的東西大肆宣傳。許多平民對魔導科技一竅不通,若非官方飛速科普,不見得會將頭頂的影子往血統探測那方面想。他們聽信了官方宣傳,其中不少真的捉出了隱藏的異族,而後看到了第二陣紅雨和官方的手忙腳亂。

    第二天的公告並不能說服所有人,問號出現在許多人心中,仿佛在大壩上鑿除一個缺口。

    無人機在城市上空徘徊,這些裝載了播放錄音功能的魔導機械被間諜們偷渡到全國各地,此刻展翅高飛,嘲弄帝國官方的說法完全是謊言,宣傳塔斯馬林州如何對所有種族敞開。化身為鳥的德魯伊、獸語者的鷯哥靈寵見機行事,這些會說話的鳥兒在更隱秘的地方揭露真相,與迷茫者交談。

    帝國的統治者們氣急敗壞地攻擊天上的敵人,天空攻防戰讓軍方憋屈無比。新型魔導無人機只有播放錄音功能,又輕又小,掉下就自毀,而且打完還有新的冒出來——塔砂剛從帝國那裡賺了一筆,很不差錢,工廠流水線能將這種消耗很少的無人機量產。靈獸與德魯伊則比無人機靈活得多,普通武器幾乎摸不到邊,拿珍貴的魔導武器來打,又如同高射炮打蚊子,打下來也不划算。

    在各地軍隊天天放著頭頂上的時候,各地的間諜們開始工作,任務不止是在各路流言中推波助瀾。

    官方宣傳已經將探測結果定性為異種的謊言,那麼軍隊當然不會再去抓那些被第一批標記出來的異族。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混血因此松了口氣,真的聽信帝國的安撫,安心停留在原地。

    那一天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

    一些混血開始就有著身為異族的自覺,他們隱藏在人群之中,千辛萬苦地藏起自己不同尋常的部分。紅雨落下前他們提心吊膽地活了若干年,紅雨落下後安心過小日子的夢想破滅,他們不再僥倖,同時又聽到了理想鄉存在的消息。他們下定決心背起了行囊,與其繼續閉目待死,不如趁著帝國還沒有動手,最後奮勇一搏。

    一些混血在紅雨之日才知道自己擁有異族的血統,他們身上不同尋常的部分要麼在出生時便被父母掩蓋,要麼自己發現了什麼,卻一直堅定地自欺欺人,對此視而不見。紅雨落下的那一天,他們體驗到了被當做異類追逐的恐懼,無論周圍的人在第二天投來異樣的目光還是變回曾經和藹可親的模樣,他們都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歸曾經的日常。

    那便走吧,逃吧,到東南方去。

    間諜們擅長察言觀色,即便沒在紅雨之日當場看到那些被標記的人,事後他們也能從一些人臉上或一些人的缺席中讀出一些跡象。紙條被塞進門縫,鳥兒敲打著窗欞,醉漢的歌謠中隱藏著道路的方向。游商、流浪漢、馬戲團……這些看似八竿子達不到一塊兒去的人們接應著心有去意的人,他們無聲無息地帶著同行者離開,正如此前無聲無息地來。

    在第一批也是最大一批移民逃離之後,帝國才猛然反應過來。通往東南方的道路被封鎖,地下城的觸須已經在塔斯馬林州盤根錯節,於是帝國上層索性一刀切地放棄了整個塔斯馬林,將那裡變成禁地。

    帝國不是沒想過開戰,他們本來就在備戰。

    只是,原有的計劃在紅雨之日後變得有些不合時宜。

    先頭部隊本來已經集結完畢,正在戰前訓練當中。他們是軍隊中的精英,有著最頑強的意志,都是希瑞爾將軍之流眼中最優秀的士兵——換而言之,不僅戰鬥力高超、有基礎魔導器知識,而且對異族毫無憐憫乃至充滿仇恨,全心全意要為人類帝國將異種屠戮殆盡。

    要是真與異種開戰,這些軍人一定會鬥志昂揚,絕不會為奇形怪狀的敵人恐懼到潰敗,哪怕沒有魔導武器支持,他們也會戰鬥到最後一刻,相當可敬,相當划算,這便是帝國選擇他們的原因。然而在開戰之前,紅雨從天而降。

    這支軍隊的軍營中爆發了整個埃瑞安歷史上前所未見的嘩變,他們對異種和紅色獵犬的了解足夠明白頭頂上的東西是什麼意思,而對異種無需理由的憎恨又讓他們在“發現異種”的第一時間動手,動手比開口更快。於是滑稽的事情出現了,沒人提醒也沒有鏡子的時候,沒人注意到自己頭頂,只發現四面皆敵。

    這些裝備好武器的軍人們,英勇地、大義滅親地攻擊了隱藏的異種們。

    後來負責視察情況的傳令官,站在軍營門口,為眼前的景象嘔吐起來。

    備戰的軍隊多多少少出現了內耗戰損,要立刻發動戰爭變得相當困難。帝國高層再一次將全力修復魔力源頭的事提上了日程頭條,前來匯報的技術官員卻面露難色。“我們已經做了能做的所有事,長官。”她苦澀地說,“要想繼續修復,就不是魔導科技能辦到的事情了。”

    那是魔法的領域。

    埃瑞安帝國需要施法者,不是占卜師,而是百年前從歷史舞台上抹除的那種。大圖書館內部固然還有法術書,他們卻沒有能使用的人。魔法需要才能和毅力,培養法師需要有魔法天賦的人,還需要大量學習的時間。

    也就是說,要是帝國不希望花費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培養法師的話,就得尋找現成的。

    他們得招募在過去百年裡宣判為深淵走狗的法師。

    這事兒豈止尷尬。

    “施法者其實也是人類。”一名高層說,“既然魔力源頭的製造中使用了魔法,那必然說明,當時有好法師站在我們這邊。”

    其他人表示贊同,仿佛剛剛意識到這點。倒也有人面露遲疑,欲言又止,顯然“滅法運動”、“獵巫運動”之類的東西不能被解釋為不幸的誤解。他們問:“施法者的魔力損耗怎麼辦?”

    “如果將施法者置於管轄之下,讓有限的法師使用有限的法術,光修復魔力核心的話,那並不會對埃瑞安造成什麼影響。”又有聰明人開了口,“而且經歷了百年的休養生息,埃瑞安的魔力狀況已經沒有過去那麼稀缺。”

    前半句很有道理,施法者總量稀少、方便管理可以說是如今埃瑞安難得的優勢之一。後半句則完全出自推斷,這位仁兄根本沒法感應到魔力。不過有什麼關係呢?魔力源頭必須被修復,法師必須招募,所缺不過一個台階。於是所有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

    儘管公開招募的結果不容樂觀,但紅雨之日有不少法師餘孽暴露了蹤跡。想來比起終身囚禁和死亡,他們會更願意工作吧。

    ——————————

    老鼠穿過監獄的地磚,阿比蓋爾被這聲音猛然驚醒。

    第二場紅雨本該讓阿比蓋爾安然無恙,然而埃德溫在大庭廣眾之下使用了魔法。軍隊將他和引起大騷動的阿比蓋爾一起抓了起來,男女牢房分開,阿比蓋爾不知道叔叔現在如何。

    爸爸一定很擔心。

    阿比蓋爾叫喊過,哭泣過,一直沒有人理她,只有漠不關心的獄友和到處都是的老鼠。那些有著蚯蚓尾巴的可怕怪物從來是她最討厭的東西,它們行動的沙沙聲每次都會將她從睡夢中驚醒。老鼠,好多老鼠,最近的噩夢中永遠有老鼠的潮水向她涌來,那情景像真的一樣——儘管阿比蓋爾完全不記得發生過這種事。

    老鼠的腳步正向她這裡走來。

    “噓!滾開!”阿比蓋爾對著黑暗威嚇道,指望能將任何不速之客趕走。但那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隻尖鼻子探出了陰影,在燈光下聳動。

    阿比蓋爾從地上竄了起來,同時,那隻老鼠也跑到了燈光下。

    不像監獄裡隨處可見的肥碩老鼠,它很小,只有嬰兒拳頭這麼大,兩顆成人指甲蓋那麼長的牙齒在對比下顯得更加嚇人。它邪惡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紅光,阿比蓋爾發誓它在與她對視,那讓她汗毛倒豎。

    阿比蓋爾想要尖叫。

    要是她手頭有火把,她一定要將這間牢房連同所有老鼠全部燒掉。太討厭了,發生的所有事都讓她憤怒又無力,而她明明覺得自己能做點什麼。阿比蓋爾的手指在抽搐,皮膚在流汗,眼眶裡含著熱淚,熱得像要把她的眼珠煮熟。她不止想要尖叫,還想要……

    “哎呀,哎呀,你在這裡。”

    阿比蓋爾猛然回頭,在牢籠外看見紫衣的女人與獄卒。

    老鼠吱了一聲,刷地跑向了外面,快得像個被踢飛的小球。它嗖地竄上了紫裙女人的裙子,阿比蓋爾尖叫起來,女人卻只是發笑。

    “來,跟紐茲說‘嗨’。”女人對阿比蓋爾說道,親昵地摸了摸爬上肩膀的老鼠,老鼠蹭著她的手指頭。她又說:“把門打開。”

    我打不開門!阿比蓋爾想說,但她很快發現這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獄卒掏出鑰匙打開了門,紫衣女人對阿比蓋爾招了招手,讓她出來。

    “我被釋放了嗎?”阿比蓋爾站著不動。

    眼前這一幕如此可疑,獄卒眼神呆滯,紫衣女人的左半張臉被蓋在酒紅色的卷髮下面,穿著怎麼看都很不正式的連衣裙,抱著一個貼著封條的、巴掌大的罈子,踩著高跟鞋。阿比蓋爾低頭去看那雙超級高跟鞋,發現鞋子兩邊還站著兩隻奇怪的動物。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努力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隻很瘦的貓和一隻很胖的狗。

    “左邊是霍特,右邊是加馬拉。”紫衣女笑容可掬。

    “你們好……”阿比蓋爾勉強開口道,“那你是?”

    “邪眼。”女人爽快地說。

    誰會叫這個?饒是阿比蓋爾和自己說了十次不要說多餘的話,她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的名字是邪眼?”

    “當然不是,咱叫美杜莎。”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奇怪的是她似的。不等阿比蓋爾回答,美杜莎已經語調輕快地繼續說:“那你是什麼呢?陰影?火焰?哦想起來了,是火焰,你媽媽說啦。”

    阿比蓋爾的媽媽在她一歲時就撒手人寰,她後退了一小步,覺得對方完全瘋了。

    她小心翼翼地說,“你會不會認錯了人?”

    “沒有,阿比蓋爾對吧?對,咱知道你媽媽死掉啦。”美杜莎歡快地說,“她拜託咱幫忙,你爸爸也同意了。還好咱來得及時,不然過一會兒你的封印失效,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一併燒死,女巫就又少一個啦。”

    “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阿比蓋爾嘀咕著,“你肯定認錯人……”

    “拜託,別再浪費時間!”罐子裡傳來一聲嘆息。

    阿比蓋爾看著那個絕對裝不下一顆頭的罐子,倒抽一口冷氣。

    “好吧。”美杜莎撩了撩頭髮,“咱們要趕馬車,先出發再說!”

    她向阿比蓋爾走過來,阿比蓋爾繃緊了身體,準備在對方向自己走來時從她身後轉過去。她緊張地盯著美杜莎,美杜莎輕鬆地看著她,酒紅色的頭髮被撩到耳朵後面,露出一張與右半邊毫無差別的臉。

    不對,右邊的眼睛,好像不是這個顏色。

    酒紅色頭髮的女人有一隻酒紅色的左眼,酒紅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麼在轉動。阿比蓋爾的目光一落到上面便無法移開,她的眼睛跟著轉啊轉啊,忽地眼前一片漆黑。

    再度睜眼時,天空一片明亮。

    阿比蓋爾坐在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愣愣地看著小窗投進的陽光,突然什麼都想了起來。她想起龍翼的女人、地下室的陰影、老鼠還有火焰,她打了個響指,一撮火苗從指間升起,照亮了她的臉龐。

    美杜莎坐在車廂另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貓和狗。她對醒來的阿比蓋爾露齒一笑,酒紅色的頭髮已經蓋回了左半邊臉上。阿比蓋爾看看陰影中的小罐子,又看看窗外的陽光,最後情不自禁地撲向後者,把窗簾完全扯開,腦袋探了出去。

    這是一片廣闊的曠野,陽光如此明亮,在綠草上閃閃發光——但這不是讓阿比蓋爾入神的東西。是看見的嗎?是聽見的嗎?是聞到的嗎?是碰到的嗎?是嘗到的嗎?她不知道,但是,但是……

    整個世界,已經和之前截然不同。

    該怎麼說好?如果這是視覺,她便看到了空氣中細微的光點,它們像柳絮一樣漂浮在空中,不屬於光譜中的任何一種,包羅萬象又跳脫在外;如果這是聽覺,她便聽到了萬物的溫柔吟唱,每一種事物都有著不同的語言,雖然聽不懂,卻能讓阿比蓋爾心神嚮往……啊,根本無法分辨了,她嗅到金屬的辛辣,她嘗到陽光的柔軟,她觸到花朵的芬芳,阿比蓋爾在此刻意識到,這並非五感中的任何一種。她多了一種感官,新感知到的東西與她曾經的舊世界融合在一起,如此和諧,渾然一體。

    阿比蓋爾無法描述這個,她的詞彙量侷限於人類的五感。像色盲某一日看見了彩虹,像天生的耳聾之人聽到天籟之音,像出生在魚缸裡的魚苗躍入大海,阿比蓋爾突然自由了。世界之大幾乎讓她害怕,然而沒有一條魚會被淹死,新生的感知在這片曠野上擴張,如魚得水。阿比蓋爾向天空伸出手去,光點向她靠近,而她本身燦爛如火炬。

    呼!一隻火鳥從她掌心沖天而起,衝入雲端。

    阿比蓋爾向後倒去,她眼前發黑卻笑個不停。美杜莎嘻嘻笑著將她從車廂地面上撈起,等紫衣女人柔軟的手擦過她的臉頰,阿比蓋爾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我是個女巫?”少女顫抖著說。

    “你是個火焰女巫。”美杜莎笑嘻嘻地回答,“不過十三年後如果打不過你媽媽的話,你就會死掉哦?”

    “哦,好。”阿比蓋爾暈乎乎地說。

    “嚇呆了嗎?”美杜莎好奇地問,一邊用脫掉鞋的光腳丫去撩窗簾下擺,多動症似的。

    “不是,我是,好像不太怕。”阿比蓋爾喘著氣,伸手去碰罐頭。陰影中有什麼東西打開了她的手,像不輕不重的一巴掌。美杜莎說:“你媽媽在睡覺呢,不要吵她!”

    阿比蓋爾傻笑起來,摸了摸發紅的手背。她發現自己並不害怕,就算十三年後會死,這也沒什麼可怕。阿比蓋爾是個女巫,她會魔法;她的媽媽也是個女巫,沒有病死,而是躲在陰影之中,十三年後她們會打一架,像半夢半醒之中看到的,龍翼女人與一室陰影之間的精彩交鋒。所以她真的生而不凡,她的生活將充斥著冒險,而不是困在安全乏味的柴米油鹽之間,像成千上萬的普通人一樣生於平凡,死於寂靜。

    以往被認為是喜愛幻想的少女心在此刻破繭,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阿比蓋爾飛蛾撲火般熱愛著冒險與挑戰,她為此而生,願為此而死。

    她在座位上癱坐了一會兒,想起了其他重要的事。阿比蓋爾一骨碌坐正了,急忙問道:“爸爸呢?埃德溫叔叔呢?他們沒事吧?”

    “放心啦,你爸爸知道咱要帶你過來的。”美杜莎說,“至於你叔叔,他是個法師嘛,被看得老緊,咱弄不出來。”

    “啊?不行,我們得去救他啊!”阿比蓋爾跳了起來,急得團團轉,“施法者會被吊死!”

    “嗨呀,這幾天外面的政策都改啦,上頭招收法師來著。那邊的人要用他,好吃好喝地供著呢。”美杜莎撇了撇,很不忿的樣子,“哼,就光招法師。不過就算招女巫,咱也不會去,咱要站在勝利者那邊,才不要給他們養著哩。”

    阿比蓋爾聞言愣了愣,這才想起要問目的地在哪裡。美杜莎向窗外努了努嘴,說:“塔斯馬林東南邊呀,喏,咱們到啦!”

    馬車停了下來。

    阿比蓋爾探出頭去,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條路已經變得十分擁擠。馬車、馬與行人都擁擠在這條道路上,熙熙攘攘,等待著進入前方的哨卡。

    “好多人啊。”阿比蓋爾喃喃自語。

    美杜莎也把腦袋擠出了窗口,頭髮裡的老鼠把阿比蓋爾嚇得差點跌回去。年長的女巫環顧四周,笑道:“你該說,‘好多不是人啊’。”

    仔細一看,這裡的的確確有太多異類。特別矮小的人揮舞著棍子以免被人踩到,特別高大的人鶴立雞群。有人的皮膚看上去蒼白得透著點藍,有人身上有鱗片反光。許多雙毛茸茸的耳朵在陽光下樹立,一些看起來很好摸,一些看著需要好好洗一洗。長相奇怪的人這麼多,於是大家都脫下了在外面裹得嚴嚴實實的兜帽和面紗,得以透一口氣。

    隊伍慢慢前進,越往前越熱鬧。

    兩個獨眼巨人隔著老遠看到了彼此,他們同時挺直了習慣性佝僂起來的脊背,驚奇地向對方揮手,都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會和他們一樣高。一群矮個子千辛萬苦地穿越人群匯合到了一起,談論著彼此長輩的名字,把對方的背拍得啪啪響。一個不停喝水的人剛剛倒空了最後一個瓶子,他正苦著臉嘆氣,旁邊傳過來一隻裝滿水的水杯,他感激地轉向那邊,另一個正往腦袋上澆水的人對他露出同病相憐的微笑。

    “種族是女巫嗎?”

    阿比蓋爾收回了目光,已經輪到她們了。

    “對,一個火焰女巫,一個邪眼女巫,一個陰影女巫,咱們這兒三個。”美杜莎掰著手指說,晃了晃罐子,被陰影有氣無力地扇了一耳光。長著兔子耳朵的工作人員見怪不怪地看了她們一眼,一邊記錄一邊說道:“噯,那咱們這兒就有六個女巫啦。”

    “六個?”阿比蓋爾驚奇地說。

    她被一種奇特的感覺擊中了。

    不同於得知自己是女巫的時候,這不是熱血沸騰,而是環住心臟的暖流。她的心砰砰跳著,望著周圍各式各樣的人,望著身邊新出現的親人與同胞,感到不可思議,感到開心極了。

    我們並不孤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9
發表於 2017-3-23 15:52:10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1.1

    對於塔砂來說,這是個豐收的季節。

    從埃瑞安的各個角落涌來了大量人群,仿佛地震後的動物跑出山林。大量的人手涌入了塔斯馬林州,其中許多其實並沒有多少異族血統。確切地說,在經過紅雨之日以後,“人類”和“異種”的說法已經顯得不太確切,幾乎所有人都是混血。

    人類血統更像顯性基因而非強勢基因,它的存在不會吞沒其他部分。真要按照種族稱呼,匠矮人可能得被叫做“百分之XX的人類、百分之XX的矮人、百分之XX的侏儒、百分之XX的半身人混血後裔”,每個匠矮人具體的組成部分還不太一樣,光說一遍便麻煩得要命。於是,姑且繼續將異族特徵較顯眼的那些稱作異族,將看上去像是人類的那些稱為人類吧。

    “我們……不一定要參軍吧?”一個異常高大的漢子小心翼翼地說。

    “當然!”工作人員這樣回答他。

    倘若真的是個卡牌遊戲,異族的到來無疑意味著新增兵種,然而在現實生活當中,增加的可戰之兵少之又少。他們不是戰士,他們是商人,手藝人,勞工,學徒……是逃難者,是離開故鄉尋求安寧的可憐人。這些疲憊的來客不想走入監牢也不想走上戰場,他們只想要一個容身之所。

    倒不是說塔砂會白白放過他們。

    每一批進入者都會聽取“塔斯馬林州新居民講座”,工作人員向他們詳細講述居住在塔斯馬林州需要注意的一切事項,內容很基礎,中心思想只是“不得違法亂紀”。這講座看起來像走流程,實際上卻十分有分量。結束後每個人需要簽訂協議書,以此宣誓自己將成為遵紀守法好居民。

    那可不是能隨便簽的協議。

    協議書上滿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和產品升級同意書一樣,絕大多數人都不會仔細看。惡魔契約就混在那裡,有資格簽約的人筆桿一動,便將自己交給了塔砂。

    惡魔契約的流程是這樣的:雙方必須在彼此付出與索求的條件上達成一致,該過程必須雙方知情,相互確認,不得撒謊,而後簽訂契約書,交易達成。之前的講座已經將條件明明白白告訴了所有人,而協議書上又寫了一遍(甲方遵紀守法、愛崗敬業、在地下城受到威脅時聽從調度,乙方提供庇護和安家借貸),先行條件已被滿足,這契約童叟無欺,算不得欺詐。

    維克多對此讚不絕口,誇獎塔砂與他不謀而合,這等自誇式的誇獎招來塔砂無言的蔑視。被小覷的維克多說起自己曾經簽下一群聖殿騎士的豐功偉績,具體說起來相當複雜,整件事要是簡單粗暴用地球上的語言歸納一下,大概就是“快遞單最後一頁是惡魔契約”欺詐法。

    那件事直接導致了埃瑞安古代快遞業被扼死在萌芽階段,惡魔真夠心臟(讀第一聲)。

    大約有幾十人拒絕簽約,施法者們以這種形式從人群中區分開來,與塔砂進行了一番交談,最後還是簽訂了最基礎的互不傷害協議。塔砂在這段時間裡遇見了來到埃瑞安以來最多的女巫與法師,他們有的看起來像從奇幻畫冊中走出來,有的則像花園喂鳥的路人甲。

    這是大豐收的季節。

    在思維宮殿之中,新增的人物卡不斷增加。各式各樣的技能將腦內列表填充得越來越長,複雜多樣的卡片在桌上一張張鋪開,讓塔砂有種集郵般的成就感。井噴似的增加進行了幾天,桌上最後的空隙被卡片填滿了。就在塔砂以為會出現新的擺放位置的時候,所有卡片忽地浮了起來。

    燈光閃爍,卡牌漸漸暗淡,牌面與殿堂中的火光一起驟然熄滅。

    思維的殿堂開始震盪,仿佛遭遇了一場發自室內的颱風。不像過去信息解鎖時那陣海嘯,眼下識海的震盪毫無方向,因此無法抵禦,只感到昏頭轉向。龍翼之軀警惕地抬頭望向地下城的天頂,任何地方看起來都安然無恙,但作為地下城的本體在此時突然短路,地下城中的全知視角,突然熄滅了。

    地下城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如同一切的開端,被鎖緊狹小殘破的地下城核心。塔砂覺得自己被一陣龍捲風卷了起來,在同一個地點不斷回轉,循環往復,難以逃脫。

    “警告……殘缺地下城-塔砂,契約單位超出……沙沙……當前魔力充足,是否進行合併重組?”

    塔砂聽見了斷斷續續的提示。

    她竭力想聽清那是什麼,但那句接觸不良似的含糊台詞已經自行念完,完全沒有重複的意思。被塔砂自行調整出來的“系統面板”和人物卡牌一樣黯淡無光,像個壞死的按鍵,無論按下哪個都毫無反應。龍翼之軀與地下城本體的聯繫沒有斷開,然而塔砂既無法感應到所有契約者,也無法感應到地下城的任何建築,這突如其來的失控讓她心中一冷。

    第一次,塔砂體會到了核心不完整的壞處。

    後悔也來不及了,意識鏈接中只剩下阿黃,確切的說是她分離到這隻地精身上的地下城核心碎片。這傢伙茫然地聳動著鼻子,在塔砂經過它時屁顛屁顛地跟著跑。

    塔砂驟然停步,阿黃撞在她的腿上,渾不在意地繞到她跟前,被主人陰沉的臉色嚇得蹲在原地。

    塔砂站在地下城的燈光之下,面無表情地凝望著遠方的黑暗——真沒想到她也會有覺得地下城黑暗又深邃的一天。她意識到自己並不能前往魔池,一方面她暫時無法調動地精,另一方面,地下城之書被放在那裡。

    如果塔砂必須指揮阿黃打洞進去才能面對面和維克多說話,不等套話開始,他絕對能立刻意識到發生了某些事情。如今的契約只是暫時感覺不到,還是效果也一樣失效?如果是後者……

    塔砂有著役使猛虎的自覺。

    不如說剛開始能和維克多簽訂主僕契約完全占了身為地下城的主場優勢,即使覺得維克多再可愛,即使嘴上怎麼把他當傻子,隨著了解的加深,塔砂也十分清楚他在條件允許的時候能有多危險。拔掉牙齒的毒蛇很可愛,被關在籠子裡的老虎很可愛,電網中間的恐龍很可愛,被契約困住的惡魔很可愛。當前置條件不復存在,情緒被驟然摒除,冰冷的理智運行起來。

    不能再繼續拖延。

    “是否進行合併重組?”

    塔砂選擇了“是”。

    識海內的燈光在一盞盞點亮。

    地下城重新回到了塔砂掌控之下,各類建築、地下城造物與地下城感知全線恢復,室內風暴緩緩停下,思維殿堂中依然整潔明亮,她坐在那張長桌之前,與燈光熄滅前似乎一模一樣。然而不。塔砂低下頭,桌上只剩下唯一一張卡片。

    除了地下城之卡外,所有的卡片都不見了。

    思維殿堂中很大一部分依然黑暗,無法感知,被全盤封鎖。若將剛才的狀況比作電流過大跳了閘,現在就是關閉一部分電路,以求維持中心部分繼續運轉。她能感覺到與契約者之間的模糊聯繫,能夠確定這些契約依然存在。但所有卡牌不見蹤影,沒有帶著吐槽的相關描述,也沒有附加的技能。龍翼之軀默念【呼喚滿月】,毫無反應。

    契約帶來的所有系統化的、像是遊戲一樣方便的好處,似乎都消失了。

    或許不是消失,只是無法感知,魔力庫存消失了相當大的一部分,塔砂能感覺到識海中有很大一部分被占用,仿佛從突然運行很慢的電腦中察覺出後台正裝載文件。

    塔砂拿起了僅存的那張卡片,地下城之卡如今只剩下非常短的一行說明。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

    “維克多?”塔砂在鏈接中說。

    鏈接中很快傳來地下城之書的回應,聽上去毫無異狀,仿佛根本沒意識到這場震盪。

    塔砂在同時詢問了其他幾個契約者,他們也完全沒發現剛才發生了什麼。

    “如果地下城核心不完整,簽訂的契約會有上限嗎?”塔砂問維克多。

    “誰知道,我又沒養過地下城。”維克多說,“可能會有?說實話,你這種破破爛爛的地下城能做到現在這種程度,已經值得被當做特殊案例研究了吧。”

    “‘破破爛爛的地下城’不能擴張嗎?”

    “核心碎成這樣,根本沒有重新復甦的前例。”維克多聳了聳書頁。

    “剛才的事,給我點建議。”塔砂最後一次要求道。

    “什麼事?”維克多茫然地說,“契約出問題了?”

    “對。”塔砂嘆了口氣,岔開了話題,“新簽訂的這一批雖然數量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非戰鬥人員。”

    沒有前例,那麼說出來問維克多也沒用。太遺憾了,維克多什麼都不知道。太好了,維克多什麼都不知道。如今木已成舟,除了抓緊收集地下城核心之外,就只有等待。

    塔斯馬林州已經基本穩定下來,建築和軍隊都成了規模,塔砂並非離開技能就束手無策。過去得到的那些技能現在已經不再不可或缺,新得到的技能還沒來得及編入地下城運行體系,木材沒焐熱便消失總好過房子建好後被偷走房梁。往好裡想,就算永遠維持這種狀態,也只不過錦上無花,失卻雞肋而已。

    還不如失去的魔力更讓人心痛,不過,目前的帝國那邊只比塔砂更加焦頭爛額。

    等一下,仔細視察自身,塔砂發現之前吞噬的怪物靈魂也夾雜在魔力中一起徹底消失了。那玩意一直沒消化完全,維持著半融化的狀態,像貓喉嚨裡卡著的毛球——考慮到那曾是個什麼東西,想想還怪噁心的。這東西一併消失,大概是本次事件中唯一的好消息。

    多想無益。

    暫且把這一頁翻過去吧。

    此時此刻,新的偷渡客正千里迢迢前往塔斯馬林州,懷著畏懼也懷著希望。帝國邊境的壁壘變得越來越嚴苛,但翻墻的手段也層出不窮,想要過上更好、更安全生活的人們總會想出辦法,而塔斯馬林州與埃瑞安帝國其他部分接壤的地方如此廣闊,可不像當初的東南角一樣容易隔離。

    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心思浮動的人們眺望著遠方。

    此時此刻,塔斯馬林的新居民們忐忑不安地背著包袱,研究著這兒的法規,登記並獲得臨時住所,而後認識自己的新鄰居。一些人孤獨了太久,第一次來到無須隱藏的地方,他們控制不住地向願意友好微笑的人敞開心扉。一些人恐懼了太久,即使看到相似的“異類”走在陽光之下,他們依然選擇緊閉門窗,把打包好的行李放在逃跑路線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這沒關係,太熱情吵鬧也好,太冷漠孤僻也罷,他們會停留,他們會習慣,他們是安全的。

    此時此刻,塔斯馬林州的原住民正在忙忙碌碌。在武器之外,那些擅長並熱愛製造傢具的匠矮人再度有了用武之地,乾得熱火朝天——那位熱衷於枕頭的塔克已經開起了床上用品公司。哈利特將軍(是的,他升職了,雖然這頭銜顯然不是帝國發的)的軍隊與亞馬遜人一樣擅長巡邏與維持秩序,新加入者已經乾得很好,不過一些菜鳥還會在龍騎兵飛過頭頂時分神。

    在這一次的移民熱潮中,各行各業的人忙碌並賺到了一大筆收入。只在非常偶爾,有機會閑下來的時候,他們才會驚奇地想,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習慣跟“異種”打交道的呢?

    把目光放遠到如此大的領域,如此多的人頭上,自身的煩惱就會變得相當微不足道。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收這麼多沒用的人?”維克多正在說,“所謂的‘廉價勞動力’?我還以為那群戰俘夠你用了呢。”

    “不,雖然近期也能當廉價勞動力……不過兩者差別挺大。”塔砂說。

    在那些被俘虜的帝國士兵能夠認清狀況之前,他們就只是廉價勞動力,是塔砂所駕馭的這台龐大機器當中被磨損得最厲害的零部件。要是頭腦轉換不過來,一直沒法把“人類至上”之類的不合時宜觀念丟掉,那就這樣一直工作到死吧——他們當然不會遭遇什麼虐待,塔砂會像保養零件一樣妥善照顧他們,提供充足的營養與休息,直到榨幹他們身上最後一分價值。

    而現在這些來到塔斯馬林州的逃難者,他們會是未來的“基石”。

    地下城的影響範圍再度擴張,從一個時刻可能被端掉的根據地向一片領土發展,塔砂正將自己的定位從一地土匪轉化為一方諸侯。她從隱藏中站起來了,跟從蟄伏到崛起花費的時間相比,要站穩腳跟需要的時間精力會更多。以少數派的身份站立於這片大地上,四面皆敵必死無疑,至少在附近,他們得與多數派融合。

    所以才有了那場紅雨。

    她早就猜測過混血才是多數,真正把各個族裔區分開的,與其說是誰也搞不清楚的血統,不如說是群體的自我認知與文明。塔砂並不需要讓顯性人類與顯性異族彼此通婚,她需要在人們頑固的觀念中打開一條裂縫。總有一天,塔砂相信,人們會將種族差異視為一根樹枝上不同脈絡的葉片,而在那之前,她需要更多以異族自居的成員。

    如果一時半會兒消滅不了種族的固定概念,那就讓它為我所用吧。種族對立的概念讓人們對曾經熟識的鄰里投去異樣目光,將他們逼得背井離鄉,來到了陌生的塔斯馬林州。只要塔砂不像對面一樣昏招迭出,他們就會是地下城的天然盟友。

    “說起來,深淵對主物質位面的大規模入侵也進行過不止一次吧?”塔砂問。

    “對,被地上的生物稱作‘魔災’,我也參加過幾次。”維克多咂了咂嘴,像在回味什麼美好時光。

    “作為打手?”

    “作為統帥!”維克多沒好氣地說,“除了第一次魔災,之後我可是大惡魔了啊。”

    他跟塔砂含混地說過大惡魔的成長軌跡,從初生深淵魔種到站在深淵惡魔一系頂端的大惡魔之間,有著一條漫長到令人絕望的廝殺之路。不存在什麼天生魔王,能一路殺成大惡魔的存在必然有值得讚賞之處,還有了不起的運氣,可以說每個大惡魔都能擔當小說裡的主角。這反而讓塔砂更加疑惑,有這種能耐的維克多,沒道理在地下城的擴張之路上一直出著餿主意。

    “那麼,我在做的事情明明和你那時做得差不多,作為少數派——你們則是外來者——推翻原有優勢族群的統治,建立起新的政權……按理說做這種事時需要使用的策略差不多才對。”塔砂問出了她的疑惑,“你卻看起來一直對我的所作所為很有意見。”

    維克多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他笑了好一會兒,笑得書頁拍打著石台,仿佛塔砂說了什麼不動腦子的傻話。他說:“你從哪裡看出我們做的事情一樣?”

    “惡魔一樣會引誘主物質位面的生物,讓他們倒向深淵。”塔砂提醒道。

    “不不不你誤會了。”維克多笑道,“非魔災時期惡魔們的確會這麼幹,用來增強自己,或者只是找找樂子,打打野食。但在全面戰爭開始的時候,對待占領完畢的地區,誰有那個閒工夫啊?”

    惡魔的契約與騙局相當精巧,然而他們的戰爭卻非常簡單粗暴。一旦某個地區已經成為了深淵的囊中之物,在那個地區,所有生靈只有一個下場。

    被吞噬。

    反抗嗎?吞噬掉吧,前一天最拼命的戰士會成為深淵的肥料。投降嗎?沒事兒,也吞噬了吧。惡魔無所謂你對深淵滿心歸附的狂熱還是想玩無間道,沒有什麼比化作養料更方便有效。他們會被吞噬,然後轉化,製造出劣化的複製大軍,或者成為行屍走肉,成為深淵法魔製造各種魔物的材料。地下城的吞噬功能才不是作為前哨的權宜之計,它只是深淵風格的縮影。

    “這樣的深淵不會變成世界公敵嗎?”塔砂問,“任何不想死的人都會選擇天界吧?”

    “弱者必死無疑,但是強者並非如此。我們依然會與強者簽訂契約,歸附的強者將與深淵聯結,獲得更大的力量,漫長的壽命,還有轉換陣營的權力——最後那條的吸引力超乎你的想象。”

    地下城之書的書頁平復下來,輕柔地一展,仿佛紳士拉直了衣領。

    “想象一下吧,”維克多的語調舒緩而帶著笑意,“你在進行一場無望的戰爭,苦苦支撐,每一天都有戰友死在戰鬥當中,屍體要麼被分食,要麼第二天重新出現於戰場,站在對面。你一直看不到未來,周圍都是麻木的人,好笑的是‘希望’看上去反而在深淵之中,對面那些魔物每天都鮮活自在。當無論怎麼努力依然有羔羊喪生,疲於奔命的牧羊犬會開始懷疑作戰的意義,而當他們開始懷疑與恐懼……只要一點點推動力,砰!他們會發現當狼比當牧羊犬開心多了。”

    “但強者總是少數吧?”塔砂說。

    “的確。”維克多的書脊點了點,“但是這裡缺乏標準,要看出手的高階惡魔怎麼想。有力量的存在不會被簡單粗暴地當做屍體使用,深淵法魔能將職業者近乎完全地轉化成魔物,雖然成功率不高。這種‘轉化’與‘深淵聯結’有時不太看得出差別,受深淵影響的存在都會變得比曾經嗜血。所以嘛,人們以為的‘投向深淵的強者’比實際上多得多,於是人人都覺得自己會是下一個被另眼相看的幸運兒,叛徒的競爭頗為激烈。”

    維克多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即使真的是被深淵引誘的強者,與深淵的聯繫註定也沒有我們這樣的原住民密切。惡魔一系更是深淵的寵兒,我們天生受到深淵青睞,而從魔種到大惡魔過程中數不清的殺戮更能取悅深淵。深淵意志迴盪在我們的靈魂之中,深淵的力量與我們共鳴,其他存在根本無法做到。你還覺得我們可憐嗎?”

    如同天界的神靈,在深淵,惡魔一系可以說是位面的寵兒。塔砂嘗過受到自然意志眷顧的感覺,那力量如此龐大,得到眷顧之時,仿佛周圍的一切草木都是你的友人。同理推斷一下,倘若換做更加強橫霸道的深淵意志,世界為你開後門的感覺,肯定像頂著主角光環一樣爽。

    “還是可憐。”塔砂說,“不自由。”

    “什麼?聽聽,有人說混亂深淵的位面產物不自由!”維克多匪夷所思地說,笑出聲來了,“深淵的軍隊從來沒有編製,唯一的規則是力量,高階深淵生物的威壓是唯一讓進攻統一的原因。我們沒有任何無聊的原則,我們從來不需要任何藉口,我們不必服從任何上級,只要你能從強者手中保下自己的小命,你可以不聽任何人的話。要是這樣都叫不自由,天界那群循規蹈矩的鳥人算是什麼呢?”

    “如果所有惡魔都要忍受對殺戮和吞噬的無盡渴望,像我從你靈魂中感覺過的一樣……”塔砂說,“那你們好像和那些深淵傀儡沒什麼差別,只是高級一點的奴隸罷了。”

    “照你這麼說,人類也是慾望的奴隸,誰是自由的?”維克多反駁道。

    “可是人們能選擇。”塔砂說,“選擇天界,選擇深淵,選擇自然,或者選擇毫無目的地度過一生。”

    這就是塔砂喜歡人類的原因。

    人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人可以自行在善與惡中取捨。無盡的道路通向無盡的可能,如今的埃瑞安,形形□□的各種族群與塔砂本人,都在選擇著未來的方向。

    維克多陷入了沉默,過了很久他才哼了一聲。“或許是吧。”他意外坦率地承認了,“所以比起待在老家,我更喜歡埃瑞安。”

    塔砂微笑起來。

    舒適的寂靜持續了一會兒,直到一個念頭猛然升起。

    “我什麼時候說你可憐過?”她突兀地問。

    維克多記得自己在靈魂中留下的後手,推測得出“那一個他”會用什麼套路,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麼,“他”與塔砂之間發生了什麼。

    而“可憐”這句話,塔砂只對那一個維克多說過。

    漫長的沉默。

    “我……我想不起來?”維克多困惑而震驚地說,“我不記得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0
發表於 2017-3-23 15:52:24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1.1

    地下城正在整合重組,不知道需要多久,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樣。

    維克多留在靈魂中擔任守衛的靈魂碎片已經算是獨立存在,和塔砂的龍翼之軀不一樣,彼此的記憶、狀態本該互不連通,如今地下城之書卻莫名其妙地說出了分身聽到過的內容。

    兩個不大不小的異常一塊兒出現,變成一個讓人皺眉的隱患。

    最年長的梅薇斯也對地下城與惡魔缺乏了解,倒是有一位名叫韋伯斯特的法師對此有些猜測。他自我介紹為“白堊學院的傳承者”,說這支傳承長久以來一直深淵的先行軍有所研究。

    “地下城自成體系,獨立於魔災其他魔物大軍之外,又時常成為領主等級高階魔物與深淵皈依者的大本營,它被認為是最富有效率的深淵作戰單位之一。”韋伯斯特翻開一本古舊的手抄本,指出相關部分,“雖然所需契機依然不為外人所知,但重組對於地下城本身來說並不是壞事。地下城有著最能適應環境的魔理機制,如果您允許,我希望能到親眼觀測重組過程的殊榮。”

    他描述地下城的方式,像動物學者談論自己的研究對象——還是已經滅絕了的那種。儘管這位乾瘦的老先生說得文雅有禮,他渾濁的雙眼中還是放射出了令人無法直視的渴望之光,讓人覺得不讓他研究一下都於心不忍似的。

    韋伯斯特已經九十多歲了,不用魔法鏡片就看不清東西,拿著書的手哆嗦得讓人提心吊膽(那本手抄本看上去比他老數十倍,經不起任何摔打),看上去一陣大風就能把他撂倒再吹起來。當初這位小有資產的圖書管理員帶著一馬車的藏書來到塔斯馬林,拒絕他人幫忙,堅持要親自把書一本本拿下來登記,造成了那個入境窗口的大堵塞。可想而知,工作人員一臉崩潰,只差跪下來叫他祖宗。

    “白堊學院?啊哈,白堊平原上那堆人。”維克多在旁邊嘲弄道,“什麼‘深淵研究者’,明明就是深淵信徒。”

    從老人家手腕上的邪異紋身與對待偷書賊的手段看(老天保佑那人的皮),這人絕對不是個學者型白袍。

    忠誠的深淵信徒已經和他們的主子一起完蛋,那之後出現的白堊學院只會來自深淵崇拜者當中的叛徒。那又怎麼樣呢,地下城收容白袍和黑袍,迎接亡靈法師和女巫。

    那位最年長的陰影女巫對地下城的重組毫無概念,她只提醒塔砂當心惡魔。“有問題就先解決掉,反正你永遠猜不到惡魔有什麼詭計。”她十分光棍地說,一點都不忌諱承認自己腦子不太好(“拜託,女巫靠感知和魅力吃飯哎,我又不是法師!”),末了又蠢蠢欲動道:“要不讓讓我試試?我對付惡魔有些獨家秘方。”

    “比如說?”塔砂可有可無地問。

    無名女巫用甜蜜的聲音描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恐怖故事,說到激動處影子都纏上了塔砂的腳,像很多根毛茸茸的尾巴。她摩拳擦掌地問塔砂意下如何,仿佛剛才只說了個家常菜譜,塔砂撕開她纏上來的影子,不用半秒考慮便客氣拒絕。

    維克多真該為此感激涕零。

    新加入地下城的施法者也好,他們帶來的藏書也罷,沒有任何一樣能解決塔砂的疑惑。她不是一座典型的地下城,維克多也不是人類常見的中層惡魔,到最後,兩個問題的答案都不得而知,無果而終。

    “你看起來倒不怎麼著急。”塔砂對維克多說,“就不怕被你的後手頂替?”

    發現自己的問題時維克多也一臉懵逼,可在聽過了塔砂的猜想後,他迅速接受了事實,該幹什麼幹什麼,仿佛一點都不為此操心。塔砂完全不認為他是聽天由命的性子。

    “說不上頂替不頂替。”維克多說,“反正兩邊都是我。”

    “都不會主導權之類的東西產生競爭嗎?”塔砂奇道。

    “會融合啊。”維克多坦然地說,“當初怎麼分割出去,匯合後就會怎麼融合,兩部分合為一體,一個靈魂哪來誰主導的說法?”

    塔砂發現自己和維克多好像在雞同鴨講。

    “你們已經分裂開了。”她試圖說明白,“當時你不知道我和他說了什麼。”

    “但我能猜出他——‘我’——大概會做什麼,而且我猜對了。”

    “我能把瑪麗昂會做的事猜得八九不離十,不代表我們倆就是一個人。”

    “的確……這不是問題的重點!一杯水倒進不同杯子裡依然是那杯水,匯合時也一樣,所以你為什麼會有這種被軀殼綁定的思考方式?我還以為主物質位面生物才有這樣的侷限性。”維克多嘖了一聲,“你明明也可以任意分割出部分靈魂,放在不同的軀體當中,難道你會跟那些你爭搶主導權嗎?”

    “但我們是連通的,屬於同一個時間,同時存在。”塔砂反駁道。

    不同軀殼像不同的容器,只是放在不同容器中的靈魂依然彼此聯繫。比起倒進不同杯子的水,塔砂操縱不同軀體的時候,可能更像把手放進布偶當中——只不過手上也長了腦子而已。

    維克多的靈魂分裂方式卻是將一壺水倒進別的杯子裡,不僅如此,還將杯子放進了冰箱。在外面的水加了鹽加了糖然後在火上煮了一圈,這時候在把冰箱裡的杯子拿出來,那杯冰塊與如今的半壺水,還能被當成一樣的東西嗎?

    如果把人看成四維生物,過去某個時間段的切片與最近時間段的比較,是否能算一個人?經歷可以改變人的想法與性格,越活得長久,後天影響越大。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構成的?“我”是誰?這簡直是個無解的哲學問題。

    要是讓塔砂來回答,她大概會說“此刻的我就是我”。哪怕有輪迴轉世,她也不認為前世或來生的她是她自己,活要活在當下。

    “等融合之後,我們自然也會連通,共享這段時間不連通的記憶。”維克多說,“我分裂過很多次也融合過很多次,這不是什麼大事。”

    “融合後會更像哪邊?”塔砂問,“取決於什麼?靈魂的質量?力量?誰是原來的本體?”

    “無論我們融合不融合,契約都安然無恙,你怎麼著都是我的主人——靈魂契約就這點不好。”維克多嘆了口氣,“你到底在糾結什麼?就這麼舍不得我嗎?”

    他嗤嗤笑著,用那種“哈哈哈我在開玩笑”的口吻。但塔砂一言不發,維克多漸漸笑不出來了。書頁扇動了一下,看上去不太自在。

    “沒什麼好擔心。”他嘟噥道,“反正我又不會因為融合消失。維持原狀也好,能找到一些靈魂融合修復也好,每個我都一樣。會對同樣的事情感興趣,會憎恨一樣的東西,會喜歡上一樣的……”

    他越說到後面聲音越低,最後還嘩啦啦翻頁,翻頁聲比說話聲還大。氣氛變得相當奇怪,搞得塔砂也覺得不太自在,有種發現了什麼的手足無措。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的意思是,我不見得會習慣今後的你啊。”

    地下城之書沉默了一會兒,砰地合上了。

    他不僅合上了,而且類似腰封的皮帶刷地環書繞了好幾圈,打了個結,再打了個死結,要是還在書架上搞不好會自己蹦到最高層。鏈接中輻射出海量的惱羞成怒,搞得塔砂在輕度同情和十分好笑之間徘徊,忍不住摸了摸書頂。

    “走開,讓我一個人呆著。”維克多陰沉地說。

    塔砂拒絕走開,原地拆書,她解一圈維克多就重新繞一圈——一本書努力給自己安包裝的場景太過滑稽,以至於任何擔心都無法維持下去。塔砂笑起來,她在維克多的抗議聲中將後者打開,覺得自己在強行擼貓肚子。

    ——————————

    幾個月後,帝國的軍隊又一次組織了進攻。

    魔力核心像個破舊的鍋爐,勉強恢復到可以使用的程度,帝國根本不敢讓它開足馬力直供火車。另一種方式是以魔力核心灌裝魔石,類似史萊姆的點石成金,或者地球上灌裝蓄電池。輕型飛艇在人類的土地上升空,與其說是空中主力,不如說在給地下的步兵掠陣。

    相當出乎意料的是,這場等待已久的進攻,無論從規模上還是力度上,都遠遠不能與希瑞爾將軍的那一次相比。

    看上去氣勢洶洶的軍隊衝進塔斯馬林州的邊境,塔砂布置在那裡的軍隊回擊,雙方短暫地接觸了一下,帝國軍便乾脆利落地撤離。滿腔熱血準備好將來犯者趕走的士兵們摸不著頭腦,軍官們只當這是第一波試探性攻擊,命令所有人嚴陣以待。然而,無人機和間諜傳來相同的消息,沒有第二波了,帝國的軍隊已經撤退。

    這一次的領軍人物是諾曼將軍,老油條鴿派。這一場攻擊比塔砂預計中的大戰早,與其說準備完全,不如說迫於壓力——生死存亡之際高層們意見相同,等局勢緩和下來,不同派別提出了不同意見,幾乎每天都有會議,每場會議都吵成一鍋粥。地下城的宣傳一刻不停,策劃已久的間諜戰局勢大好,想阻止偷渡得用雷霆手段,而使用雷霆手段又會讓該區域的人心更加動盪不安。要想解決內部的矛盾,將之轉移給戰爭,無疑是常見手段。

    不過塔砂也沒想到這一戰會如此虎頭蛇尾,她還以為帝國準備搞一場漫長的拉鋸戰,以此重新讓人們同仇敵愾。

    很快,塔砂明白了他們有什麼打算。

    就在那場打鬧似的戰鬥後一天,元首在都城發表了演講。

    “公民們!自從那一次讓人震驚的誣衊之後,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他站在都城的鐘樓之下,沉痛地說,“如諸位所知,來自深淵的異種已經入侵了我們的埃瑞安,這些邪惡生物從東南角的大地之下出現,用非人的邪惡占領和欺騙了許許多多不幸的人民。埃瑞安東南方的明珠瑞貝湖已被占據,乃至整個塔斯馬林州都已經被污染,他們占據了人類的帝國,屠殺帝國的公民,玷污帝國的女性,欺騙帝國的孩童,讓他們認賊作父,竟認為與異種共棲一地是正常的事情了!如果讓那些惡魔同黨繼續下去,我們的埃瑞安會變成什麼樣子!”

    接下來是大片引古證今,從千年前人類被壓迫,到五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到三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到兩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如果人類的遭遇真的像這位領袖說的一樣,理論上埃瑞安現在應該沒有活人了才對。

    “換做一年之前,我會呼籲公民們投入一場為了人類而戰的偉大戰爭。讓我們從邪惡的異種手中奪回我們的土地吧!我會毫不猶豫地這樣說,這是一場關乎人類安危的榮耀與生存之戰,我們理應拿起手中的刀劍!”元首痛心疾首地說,“然而,邪惡的異種竟然買通了不堅定的看守,摧毀了我們的能源!”

    那些並不清楚什麼武器需要什麼能源的聽眾,在氣氛感染下也憤怒了起來。

    “我們的武器因此失去了作用,所以只能憑著血肉之軀作戰的士兵們。沒能將那些將靈魂賣給深淵的邪惡生物一舉殲滅。但是!我們絕不會屈服!”元首說,“無數次交戰在諸位看不到的地方進行,我們在暗中挫敗了異種的無數次進攻,這才讓諸位公民們安然無恙,乃至根本不知道,那些偉大的戰士們為了埃瑞安多少次浴血奮戰。就在昨天,我們進行了一次全面進攻,全部力量都被投入其中,為了不可被侵占的帝國而戰!公民們!安全地呆在腹地的諸位!你們是否也看見了遠方不屈的飛艇?”

    這下塔砂總算明白,為啥能源緊張這麼緊張的當口,輕型飛艇還是在整片埃瑞安帝國領土上空轉悠過一圈了——敢情它們的主職就是轉上一圈。

    接下來元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場慘烈的戰爭,關於英勇的士兵如何奮勇作戰,一路勢如破竹,高歌猛進,把塔斯馬林州的異種打得抱頭鼠竄,幾乎跳入海中。當然,因為塔砂這邊不夠配合,沒有主動跳下海,這故事還有轉折。伏筆在開始已經埋好,能源不夠,因為過去異種的邪惡伎倆,武器在最後熄火,偉大的帝國軍隊功敗垂成。

    該故事生動活潑,情節曲折豐富,這份演講稿的撰寫者可真有當說書人的天分。要是讀給真正參與了昨天戰鬥的地下城方士兵聽,他們多半會聽得一愣一愣,乃至拍手叫好——畢竟,改編到這個地步,根本聽不出故事原型。

    這並不是一場哀兵必勝的戰鬥動員。

    “換做百年之前,我們將徵集整個帝國的士兵,背水一戰,哪怕拼到只剩最後一兵一卒。”元首這樣說,“然而現在,埃瑞安帝國已經不可動搖,人類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世界之主,萬物之靈!應該害怕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時間過得越久,被鉗制住的他們便越動搖混亂,而已等到我們的能源修復完畢,我們就能輕易殺入異種盤踞的城市,不費一兵一卒,將那些嚇破膽的邪惡生物消滅掉,如同擊落驚弓之鳥!”

    恰恰相反,這是一場“不戰鬥動員”。

    人心浮動的帝國高層與軍隊,暫時不想打了。

    元首慷慨激昂地講述了一大通廢話,以此顯示這一次停戰是眾望所歸,是人類的勝利與仁慈,是對士兵與百姓們的人道主義。他聲稱現在最重要的是修復能源,招募“過去被誤解的法師”,對抗東南方滿是謊言的宣傳手段。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總結一下,其本質等同於逃跑前放下“有種給我等著”的狠話。

    “公民們,東南方的夜幕已經落下。”最後元首這樣說,“但黑夜總是暫時的,在太陽升起之時,它註定被驅趕得無影無蹤。為了美好的世界,讓我們暫且忍耐。”

    “夜幕演說”最終成為了地下城勢力與埃瑞安帝國的對峙開始的標誌。

    才怪。

    元首的演說傳遍了整個都城,而後以報紙和宣傳公告等方式向埃瑞安帝國各處擴散。只是在全國人民都聽說並接受之前,新的大事件在邊境處爆發。

    屬於東南方的飛艇飛了起來。

    比輕型飛艇乃至巨鯨飛艇更加視覺效果驚人的飛艇們,成群結隊飛來,還印著代表塔砂方的標誌——它之前一直被印在無人機與投放的宣傳單上,埃瑞安帝國的居民們已經對此相當熟悉。邊境的軍方與居民目瞪口呆地抬著頭,看著天空中慢慢飛來的龐然大物。

    在黑雲向這邊蔓延時,人們聽見了機械發出的轟隆聲。

    地下城那方的裝甲車、鋼鐵魔像與炮台,在飛艇的陰影之下,與飛艇同來。

    “他們瘋了嗎?”駐守於此的軍官駭然道,“難道他們真想全面開戰?”

    仿佛一枚巨量級炸彈在帝國邊境炸開,軍方所有人霎時間炸了窩。之前去塔斯馬林州溜達過一圈的軍隊,在完成演出性質戰鬥的當天便班師回都城,留下只負責建設防線外加對付偷渡客的駐軍,毫無心理準備,被打了個手足無措。

    開玩笑的吧?假的吧?前幾天那一戰不是說沒多少傷亡麼?他們怎麼可能因為這個突然全面攻擊?軍官們驚駭地互相詢問,把眼睛揉了又揉。負責衝在最前面的士兵紛紛罵娘,詛咒那群捅了馬蜂窩後自己跑路的友軍,不少人面露絕望:他們不是坐冷板凳的外圍軍隊嗎,為什麼會面對這樣一支豪華過頭的鐵軍?軍隊倉促地、混亂地集結起來,沒有第一時間衝上去。

    首先,目前在此處的軍隊算不上精英,並且毫無心理準備,就像上述解說過的那樣,缺乏拼死一搏的自覺與勇氣。其次,他們的對手,那支鋼鐵軍隊,正勢如破竹地衝開他們建造了一半的防禦。

    元首計劃中的“夜幕防線”才剛剛開始建設,畢竟,前幾天還有友軍需要從這兒出去進行一場閉幕演出呢。壕溝不夠深也不夠寬,裝甲車邊步兵攜帶的木板足以讓這支軍隊偷渡。他們經過了地形阻礙,來到木頭製造的半成品隔離帶邊。不需要裝甲車衝撞,鋼鐵傀儡徒手撕開了防線。

    想象一下,附近根本沒見過傀儡之威的外圍軍隊,現在是個什麼心情。

    塔砂一直擺出防禦的架勢,地下城這邊的確軍隊數量不夠,永遠人手不夠,從出現在埃瑞安舞台上開始,從未主動發起過一場戰鬥。帝國的專家學者研究了她迄今為止的戰績與行為,一方面確定深淵通道沒有打開,認為塔砂是個異常的地下城,另一方面確信她有著保守的行為模式——很可能還有什麼要命的限制。

    或許這些人對地下城乃至巢母有一定研究,但是很可惜,“穿越成地下城的異界現代人類心理學”從來不是埃瑞安的研究學科。

    鋼鐵傀儡軍隊正在前行,長驅直入,勢不可擋。裝甲車與步兵的隊伍交叉前行,當守軍姍姍來遲,這些裝備奇怪的步兵就衝了上去。

    弩箭還來不及上場,第一批對上的守軍拿著刀槍,面對沖過來的人形士兵心中一喜。至少同樣是人(至少看起來是人)啊,總好過對上可怕的巨大傀儡和戰車吧?就算這些人拿著奇怪的罐子,戴著奇怪的封閉式頭盔,情況又能糟糕到哪裡去呢?守軍們還沒來得及高興完,敵人的罐頭就向他們扔了過來。

    罐頭沒落到人身上,它們在地上砸開,爆發出一大蓬白煙。就只是白煙而已,沒有強烈的爆炸或者別的,看上去好像不痛不癢啊——這念頭沒來及成型,便夭折在了士兵腦袋裡。

    這是一股什麼樣的氣味?可能是盛夏季節陰暗角落放了三個月的鹹魚,混合著三個月沒洗的襪子,排泄物,臭水溝,不不不這些都太溫柔了。眼前的這股味道,簡直是有型的,仿佛一記強而有力的恐怖重拳,從鼻孔裡一路搗進腦門,從天靈蓋破殼而出。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已經雙膝跪地,連滾帶爬,痛哭流涕。

    臭鼬分泌物與一些蒼蠅授粉型的菌類受德魯伊的提取加工,又在匠矮人的工藝下濃縮於罐頭中,彈藥純天然無污染,勝過生化武器。

    在這樣殘酷地進攻當中,這支軍隊如入無人之境。

    “要全面開戰,這些人也太少了。”維克多說,“沒打算開打?”

    “當然。”塔砂說,“這是和平宣言啊。”

    這的確是和平宣言。沒有實力佐證的和平宣言,只會被認為是投降示弱。

    地下城一直沒法製造能在戰場上派上用場的軍用飛艇,運載旅客的民用飛艇也夠嗆,可造廣告飛艇沒問題。成群的廣告飛艇飛出了塔斯馬林州,標語寫在身上,傳單從上面灑下來。鋼鐵傀儡踏平一切阻礙,攜帶著大量喇叭,反覆播放的宣言震天響。在□□步兵掩護下,裝甲車的機械臂將簡短的宣言烙在顯眼的地方,履帶痕跡本身就是標語……

    在大規模的帝國軍隊前來阻攔之前,這支和平的宣傳軍已經深入埃瑞安到讓人驚恐的地步,沒造成任何傷亡,最後全身而退。他們留下了足夠多的痕跡,從足夠多的人面前招搖而過,以至於他們的存在完全無法被掩蓋或封鎖。

    塔砂可沒像元首一樣長篇大論。

    她送去的意思非常簡單:塔斯馬林州將選擇和平發展道路,在歡迎各種心懷善意的外來者的同時,主張和平、開放、合作、和諧、共贏。我們不打算掀起戰爭,儘管我們有能力這麼做。

    口號是:為了更好的世界。

    以“夜幕演說”為引子,“和平宣言”正式拉開了地下城與埃瑞安帝國之間,無硝煙對峙的序幕。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8 07:4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