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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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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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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2:39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1.1

    “和平宣言”踩痛了埃瑞安帝國的神經,那些自以為已經足夠重視地下城問題的上層,終於發現了自己固有的傲慢——帝國習慣了應對小麻煩和大麻煩,幾乎忘卻了如何應對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們如臨大敵,迅速地……展開了新一輪會議。

    “難道要繼續養虎為患嗎?!”有人說,“地下城會從開始的地方性危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正是因為我們拖拖拉拉、在會議桌上浪費時間!它們就快騎到帝國的頭上來了,我們應該不計代價地發兵,將地下城從塔斯馬林州掃除,哪怕犧牲掉整個塔斯馬林!”

    “希瑞爾將軍也是這麼認為的。”有人潑冷水道,“看看那次圍剿的後果。”

    “是因為力度不夠,又讓它們趁虛而入……”

    “難道你現在有辦法解決能量問題嗎,李斯特將軍?”諾曼將軍說,“我倒認為,我們不該繼續刺激對方,他們沒有繼續擴張的能力,但一旦被逼急了,恐怕有自毀式襲擊的可能。”

    不少目睹了和平宣言的人心有餘悸地點頭,看看那些飛艇吧,如果他們放棄了自保,選擇與帝國同歸於盡,那會造成多大的動盪?

    “或許他們真的只想要一塊容身之所。”開始有人小心地提出了軟化的意見,“他們一路進軍卻一人未殺。”

    “那可能只是迷惑人心,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和我們全面開戰。就這麼放任他們,毫無疑問是自取滅亡的愚行!”

    “不立刻進攻,也不意味著放任他們。我們一樣需要時間來修復能量源頭,或許在這件事上,我們已經失策了很久。”

    “我不認為那是失策,在那個時代……”

    “請允許我從經濟的角度重新闡述……”

    “先生們,以現在民眾的士氣來看……”

    在百年的穩定之後,帝國的高層都學富五車,博古通今,能為自身所代表的利益集團提出最切中利害的意見。軍方依然握著大部分話語權,但財政與輿情正擁有越來越多的分量。驚怒最終平息,多方權衡之下,得出的結果幾乎不變,依然和元首演講時制定好的方針一樣。

    在塔斯馬林州的邊境線上,高墻豎立了起來。

    裝甲車被布置在周圍,深深的壕溝與鐵釘相結合,他們用人造的地下河流預防地下城的蔓延。鋼筋水泥製造的高墻將塔斯馬林州的邊境圍上,鐵絲網纏繞得密密實實,每隔百米就有瞭望塔,高墻附近還有著數十米寸草不生的開放地帶。每到夜晚,探照燈虎視眈眈地掃過這片空地,牽著獵犬的哨兵在邊防周圍來回巡視,一隻老鼠也別想爬過去。

    元首口中的“夜幕”最終被製造出來,帝國宣稱這是為了防止異種襲擊,不過考慮到這東西防不住天空,也很難在鋼鐵傀儡與魔導炸彈的雙重衝擊下堅持多久,更大的作用恐怕是防止帝國公民偷渡過去。

    防線初步製造完成的時候,第一波新移民已經在塔斯馬林州安頓下來,數量與質量都挺讓塔砂滿意,已經足以構成地下城在地上的基石。她對自身實力很有自知之明,匠矮人的魔導科技已經進入了瓶頸狀態,地下城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用於消化新居民,“解放全世界”這種口號,還是別去妄想為好。

    何況,高墻可不能阻斷一切。

    高射炮依然屬於耗能巨大的罕見武器,廣告飛艇固然目標太大,足夠小心的無人機與飛鳥卻能飛躍防線。宣傳機器與化獸者德魯伊在兩邊穿行,帶去東南方的聲音,帶回帝國的消息。一大批來不及撤回的間諜留在了帝國,開始了小心謹慎的地下諜報工作,他們能在那裡庇護逃不過來的異類,建立起敵營中的據點。

    種子已經埋入帝國的土地中,有足夠的陽光雨露讓它們發芽。

    帝國沒法打下所有的無人機與飛鳥,除了將“收聽敵機”與“收容敵鳥”判為非法之外,他們也沒有坐以待斃。學院派機械師很快行動起來,以廣播無人機為模板,製造出了廣播機械鳥——這事兒仔細想想還挺好玩,地下城根據機械鳥發明出無人機,帝國又根據無人機改進了機械鳥,雙方的技術通過戰爭進行了交換與升級。

    那些機械鳥帶著帝國方的通稿飛入塔斯馬林州內部,痛斥地下城政權的黑暗,呼籲被欺騙的民眾站起來。他們聲稱血統鑒定完全是分裂人民的可恥謊言,倘若偷渡客們幡然醒悟,勇敢回頭,帝國方絕不會追究他們被欺騙後犯下的投敵之罪。同時,還有著向異種勸降的內容。

    龍騎兵巡邏隊每天處理著天空中的垃圾郵件,就算有些漏網之魚,塔砂也不會向對面那樣如臨大敵。機械鳥公放的內容,水準遠不如給元首的演講,涉及異族的部分充滿了高高在上的憐憫還有對異族生活荒謬的揣測,龍騎兵們向來當成笑話看待,完全不需要像對面一樣定期給邊防軍上思想課。這等內容就算真的在異族耳邊循環播放,也只會招致冷笑。

    倒不是說他們真的想挖苦異族,塔砂相信,帝國真的在為勸降努力,只是從未沒學過如何以少數派的方式思考罷了。最主流、最強勢文化的主人時常會忘卻世界上還有其他族群存在,以往對少數派們不屑一顧,待到分水輪流轉,別說要屈尊融入其中,哪怕想擺出一副平等的姿態,也會不自覺暴露出固有思維中的傲慢——沒法藏,他們都沒想過那是對異族的冒犯。

    放下武器,回來吧,他們苦口婆心地、仁慈地說,我們不殺你們了!只要你們向帝國低頭,我們就會容忍你們這些天生罪人的存在,允許你們夾著尾巴在帝國中擔次等公民,這豈不比在那裡擔驚受怕好得多?

    呸!在塔斯馬林州工作與生活著的異族們譏笑道。機械鳥喋喋不休,拿著洗衣籃的獨眼巨人想往上頭踢一腳,被同伴攔住。“別啊。”同伴勸說道,“完整的機械鳥,上交的賞金多好多呢。”

    獨眼巨人一琢磨,是這個道理。一想到回收垃圾能得到的獎金,她頓時覺得受點精神污染也沒什麼了。

    徒勞無益地送菜許久後,帝國才慢慢明白了勸降稿存在的問題。

    “你不覺得最近的機械鳥說話好聽起來了嗎?”維克多說,“總有一些機械鳥成功帶著觀察到的信息回去,我還以為你會得更嚴呢。”

    “沒這個必要。”塔砂說,“有來有往的才好。”

    “是嗎,你真客氣。”維克多用明顯不相信的語調說,顯然覺得塔砂在打腫臉充胖子。

    “封鎖對峙是過程,而不是目的啊。”塔砂說。

    塔砂的目的從來不是裂土為王。

    要想這麼幹,一開始就能養一堆人在地下關起門來做皇帝了,地下城自給自足的體系能支持她這樣做,但那又有什麼意思呢。塔砂沒有占領全埃瑞安的野心,不過,她想讓她的影響力覆蓋整個埃瑞安。

    帝國正在幫她的忙。

    他們越研究塔斯馬林州內部的情況,越沒辦法無視異族們存在的現實,越沒法否認異族與人類的相似之處。現在大地上所謂的人類與異類究竟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總有一天,他們得承認混血族裔的差距沒有那麼大。總有一天,這些帶著惡意觀察他們的人中,會有人意識到,不同族群也可以和平相處。

    只要有來有往,流動的水總會彼此混雜,交流融合。就像一家獨大的單調魚池引入了新的品種,在競爭之中,池水活動起來。

    帝國的機械鳥宣傳帝國都城便捷舒適的生活方式,塔斯馬林州就借機推廣魔導科技學校,能培養技工的專科學校與能培養科學家的高等學校紛紛招生,而更多基礎學校開辦。隨著魔導工廠一間間開放,對認字工人的需求越來越大。當進工廠做工與進行商業活動的收益大於務農,將孩子送去學習不再是那些想謀求官職的富裕家庭的專利,越來越多的普通家庭將孩子送入學堂,識字率在幾年內迅速上升。

    地下城的無人機永遠在抓帝國的把柄,只要不幸被偵察機或飛鳥發現,那麼帝國前腳抓捕了異族,後腳“帝國某處軍隊根據紅雨探測儀結果秘密逮捕折磨公民,可憐三歲小兒命喪黃泉只因被判為異族”之類添油加醋又帶著微妙證據的新聞就會被無人機在全國範圍內發布,足夠當地居民又恐慌一波。

    紅雨之前固然有人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紅雨之後,每個人都了成為下一個受害人的可能,包括軍隊乃至軍官。人們風聲鶴唳,而受驚的羊群也能踩死虎狼。“逮捕疑似異種”過去被視為毫無麻煩的差事,如今漸漸變得棘手起來,以此充當業績的官員越來越少。

    雙方的廣播、報紙與新聞業都在口水仗中高速發展,多方面多角度的信息讓雙方的聽眾們有選擇與思考的機會。帝國那邊的禁令難以實行,當缺口已被打開,私底下的討論屢禁不止。塔砂則從不阻止人們討論,無論那些聲音是善美還是醜惡,睿智還是聰明,讓他們自己說去吧。每個人要對自己的話負責,而要是傷害到了別人,那就是司法部門的事情了。

    “夜幕”落下兩年後,不知是否該說意料之中,撒羅教成為了塔斯馬林州最廣泛的信仰。

    撒羅聖子塞繆爾在最初的獸人奴隸中傳播了撒羅教,以光明與正義為中心的信仰開始只是一種理念結社,在後來才慢慢有了較為清晰的教派組織。撒羅教會在戰爭與戰後都很活躍,救助傷員,超度亡者,安撫生者,勸解俘虜,填補了迷茫者空虛的精神世界,規模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壽命悠長又命途多舛的撒羅神教,在過去五百年中發生了幾度變化。

    天界被隔絕前,它是善良守序的神聖教派,面向所有善良種族,嫉惡如仇,同時虔誠地信仰神明,一切以神明的旨意為基準;獸人戰爭前後,殘存下的神教變成了光明教會,聖殿騎士變成了聖騎士,由叛神者組成的教會只為人類而戰,否決神之名也否定所有異族;滅法戰爭期間,同為施法者的牧師和法師一個下場,帶著神器逃離的倖存者們在帝國角落苟延殘喘,懷著怨恨與不甘開始企圖復古,形成了塞繆爾養母堅持的那種,比曾經的撒羅神教更嚴苛的奇怪產物……

    而如今的撒羅教,無疑不是塞繆爾的養母講述的那一個。

    它念誦太陽神的神名,卻讓人們對心中的光明禱告。聖子聲稱神之愛遍及整個世間,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什麼種族,只要發自內心地信仰,便能得到心靈的平靜。有著黑暗族裔的血統也好,用著與光明正大無關的骯髒手段也好,心懷善念便總能得救。

    “如果真的撒羅看到他們在搞的事情,沒準會氣得一道雷劈下來吧。”維克多幸災樂禍地說。

    因為此等理由,他對撒羅聖子提交的申請全都相當熱心,甚至慫恿塔砂立一個撒羅神像。“我可是親眼見過撒羅的啊!”他興致勃勃地說,“我想想,嗯,要黑頭髮,紅眼睛,蒜頭鼻,麻子臉,一大把骯髒的鬍鬚和鼻毛混合在一起……”

    塔砂對這等幼稚行為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撒羅的聖子,如今的撒羅教宗塞繆爾,並不要求立一個塑像。

    “不應當膜拜偶像,神靈在我們心中。”他這樣說,也謝絕了信徒花錢請神像的要求,“只要你們虔誠祈禱,回饋世人,那便勝過參拜神像百遍。”

    曾經生嫩的年輕人已經三十多歲,看上去溫柔而穩重,與那身撒羅禮服更加相襯,適合被畫進宣傳單裡到處分發——事實上撒羅教就是這麼幹的。“神愛世人”,幾個大字搭配著陽光下身著禮服的教宗,金髮碧眼的溫柔聖徒對著畫面前的人張開雙手,帶著悲憫的微笑,這套宣傳單時常一印出來就分發到脫銷。它名列“十大不會讓主婦隨手扔掉的廣告單”第一名,即便你不信教,留著宣傳單也沒什麼不好嘛。

    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把宣傳畫貼在準媽媽的門背後,堅信在撒羅神的保佑下,多看教宗幾眼能生出長相俊秀,咳,是品德高尚的孩子,也不知是出於哪門子原理。

    塞繆爾在各族下到八歲上到八十歲的女性中有著驚人的人氣,他已經從過去的搞笑吉祥物變成了……塔砂覺得比起高高在上的教宗,這位依然過於年輕美貌的年輕人可能更接近偶像一點——為了拯救心愛的撒羅教,一名年輕的牧師站了出來,決定成為偶像……聽上去很合理嘛。

    當然,塞繆爾並非徒有其表。

    他曾去黑暗的墓園為戰士們守靈,也曾去過人來人往的沙龍,在質疑和嘲笑中傳教。他去戰俘營中勸說那些拒絕合作的人,戰俘往他臉上吐唾沫,塞繆爾神情平和地擦掉。

    “你這個謊話連篇的叛徒!”戰俘罵道。

    “我曾經心存迷茫,卻不曾訴說謊言。”塞繆爾說。

    “是嗎?是你的神讓你背叛人類?”對方冷笑道。

    “神平等地愛著每一個靈魂,包括人與非人,不存在什麼背叛。”聖子回答。

    “你在說那些天界生物嗎?”這個曾經的軍官顯然知道更多,聞言冷笑連連,“我們當初將天界驅逐,你的前輩也參與了這等瀆神的舉動。能被趕走的神有多全知全能?據說神的反噬很快弄死了一大群聖職者,一個能殺掉這麼多聖職者的神,能多愛世人?”

    “那他便不是神。”塞繆爾笑道。

    戰俘為這不合常理的回答愣住了,他本以準備好的精彩辯駁卡在了喉嚨裡,一時間呆在原地,沒法繼續慷慨陳詞。

    “我們的撒羅神全知全能,他愛著埃瑞安的每一個靈魂。”塞繆爾溫和而堅定地回答,“如果天上的‘撒羅’既不全知全能,又不廣泛地愛著世界,那他就只是個盜用了撒羅之名的強者,並不是神。”

    這個曾經讓塞繆爾痛苦、讓塞繆爾信仰動搖、讓塞繆爾絕望哭泣的問題,如今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看看我,我是個瘸子。”撒羅的聖子站起身,坦然地展示自己的腿腳,“如果撒羅允許一個瘸子擔任他的聖子,他一定比那些故事中所說的寬容許多。”

    他對戰俘微笑起來:“也請您對他人與自己寬容一些吧,那並不是罪過。”

    第三年,地下城這邊的法師協會,發明了農藥。

    發明人是法師米蘭達和她的學徒們,按照過去的分支,他們的傳承來自黑袍法師。其中凶殘的術語與動物植物實驗等等聽得塔砂一頭霧水,等最後說了能殺滅農作物上的蟲害而不殺死植物這等效果,她才明白這等高大上的詛咒藥劑居然是農藥。

    塔砂驚嘆地看著眼前一群典型黑巫師打扮的人,從被不明藥劑熏黃的手指到一張張陰沉的討債臉,萬萬沒想到他們的發明如此利國利民兼接地氣。這等以貌取人的行為讓塔砂有點慚愧,很想上前握住他們的手晃一晃,表達一下老幹部式的慰問。可惜這是一場研究成果匯報大會,坐在旁邊的人,看上去完全不同意塔砂的觀點。

    “我不同意!”德魯伊代表拍桌而起,“太荒誕了!難道要把這種毒藥倒進土地裡嗎?!”

    “不然呢?倒進你嘴裡?”米蘭達毫無笑意地咧了咧嘴。

    “你!”德魯伊氣得滿面通紅,“這種毒藥會污染土地!還會隨著雨水和地下水擴散,污染河流和大海!你們如果這樣做,和枯萎公約又有什麼差別?”

    “土壤依然能種出健康的糧食,擴散後的那一點點含量,就算進入了動物體內,那些動物的肉也不會變得有毒。”

    米蘭達一抬手,學徒開始念出各種對照組的實驗結果,活體動植物實驗品的死傷根本沒讓德魯伊的臉色變得好看一點。同行的年輕德魯伊更沉不住氣,憤怒地指責道:“你怎麼可以對那些活生生的動物做這種事情?!”

    “難道你希望我對活生生的人這麼做?”米蘭達冷笑道,“行啊,繼續同情兔子,讓塔斯馬林州的類人居民餓死算了。”

    塔斯馬林州的土地比一個東南角大了豈止百倍,有的富庶有的貧瘠,塔砂不可能供應所有人的糧食。隨著人口的遷入與增加,糧食的確是個不小的問題。

    “有足夠的人工,農民可以自己捉蟲!”

    “那麼菌類呢?糧食的白粉病與鏽病怎麼辦?也用手去捉?”

    “我們已經在努力!”德魯伊說,“我們挑選出最好最能抗病的種子,減弱災害天氣,用最自然的方式……”

    “精靈都會建造房屋,那麼崇尚自然,幹嘛不直接住在樹上?”米蘭達毫不客氣地打斷道,“要回歸自然就自己去吧!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動物住在獸欄裡。”

    “&¥@*%!!”

    “不要說髒話啊。”主持人勸說道。

    “野獸的腦容量也只限於此。”米蘭達說。

    “主持人,這算人身攻擊嗎?”獸人代表舉手道。

    “咱覺得米爾說得好喲!”女巫代表美杜莎唯恐天下不亂地插嘴道,對法師比了兩個大拇指,“咱挺你!”

    “誰他媽是米爾。”米蘭達陰沉地瞥了她一眼,“法師說話女巫閉嘴。”

    匠矮人代表已經睡出了鼻涕泡。

    隨著地下城中居民的增加,各式各樣的紛爭也不可避免。

    自然種族與德魯伊傾向於保存原始的自然,匠矮人的魔導科技與黑袍法師的研究則需要同樣的土地;法師和女巫照舊因為彼此的魔法學術問題相互嫌棄,沒什麼深仇大恨,但總是很樂意給對方添麻煩;黑袍白袍法師用鼻子跟彼此打招呼,各個種族有著因為天性無論如何無法好好相處的類型,比如喜愛乾旱環境的蜥蜴人混血對房屋裡潮濕到發霉的人魚後裔室友特別崩潰……這不是第一次爭執,也不是最後一次,有不同的地方總會有紛爭。

    然而世界因此精彩。

    選民投票的結果最終偏向於黑袍法師,除了幾個森林、濕地覆蓋面積很大的區域,農藥將試點投放,而後大規模推廣。同時法師承諾盡快改良農藥,找出殘留最小的品種,並開始研究能在自然環境中自然分解的類型。

    德魯伊的雜交選種和肥料、法師的農藥多管齊下,塔斯馬林州的農業開始了爆發式的發展。

    其後某一年,恰逢十年難得一見的大荒年,埃瑞安帝國的許多地方在病蟲害交加之下顆粒無收。於是,夜幕防線之上,開始出現小小的缺口。

    被買通被說動的守衛悄悄行了方便,更重要的是一些高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事情的發生。在這些“不存在”的貿易窗口之中,一些商品開始交流。

    大量富余的糧食被運送出去,換回一些異族,一些絕對不能作為武器的魔導器——這些年來都城的塌方處還是挖出了不少東西——還有那邊稍微緩和了那麼一點點的態度,大概把每天七次的地下城去死去死口號變成每天三次吧。商人們只談論價格,護送的雙方士兵一言不發,保持沉默,裝作看不見對方。

    這些交易持續了整個秋天,一直到第一場封道的大雪快要降下。邊境附近有著大片大片荒地,被困在這裡可不是好事。地下城的最後一支商隊收拾好行李,他們離開的時候,護送隊的領隊第一次和守軍有了交流,儘管只有一句話。

    “我妹妹沒有餓死。”那個不苟言笑的軍人硬邦邦地說,塞給領隊一支雪茄,來自都城的高級貨色。說完他便走了,依然板著個臉。

    “你可以直接說謝謝的。”領隊在他身後挑了挑眉毛,撓了撓臉上的鱗片。

    *

    “你可以再等一會兒的。”維克多抱怨道,“幹嘛不多餓死一批,還能趁火打劫。”

    “那多浪費。”塔砂說,“他們又不把屍體給我。”

    維克多在那兒嘰嘰咕咕抱怨個不停,好像塔砂是個不當家不知油米貴的敗家子。“弄死了我也打不過去。”塔砂問他,“所以你是在為我考慮,還是純粹想看屍橫遍野?”

    這邪惡的書打了個哈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塔砂覺得他十分可愛,繼而開始自省,覺得這等想法真是一派昏君氣象。

    算了,不是重點。

    塔砂不僅交易了糧食,還分享了肥料與劣化版本的農藥。這一方面是人道主義支援,一方面也是商品展示。

    下一年開春的時候,以及下一年埃瑞安帝國平安地開始豐收的時候,不存在的小小貿易窗口,一直沒有被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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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2:53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1.1

    牛角的戰士一踏入部落的入口,孩子們便嘩啦啦圍了上來,叫嚷著泰倫斯的名字。這些孩子頭頂的小小彎角不過拇指粗細,幼嫩如新芽,把腦袋挨在一塊也不會打架,那股親熱的勁頭讓穩重的戰士也難免心生感慨。

    初次見面那天,孩子們還躲在帳篷中警惕地望著他呢。

    十多年前泰倫斯離開故土,四處躲藏著旅行,被人類軍隊捕捉走,再到角鬥士起義,前往在東南方落腳,輾轉之間歲月流逝。十多年後舊地重游,新生的孩子們已經不知道他的存在,只困惑於他頭頂與其他大人相似的彎角。前些日子,他帶領著隊伍來到與世隔絕的故土,同族們如臨大敵地舉起武器,對峙與交談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從隊列中走出來。

    “是你嗎,泰倫斯?”族長拿下面具,難以置信地問道。

    “是我,父親。”泰倫斯說,擁抱了多年不見的父親。

    他的父親比過去衰老了許多,須發矇上一層白霜,雙眼不如過去銳利,曾經嚴厲的神情也軟化了。他感慨萬千地對著兒子點頭,連連點頭,竟說不出話來。

    那天稍晚些時候,泰倫斯在篝火邊講述了這些年來的經歷,親屬們聽得驚呼連連。母親駭得捂住了嘴,家裡的侄子侄女們卻為起義的故事雙眼冒光,催他多說一些,被看出苗頭的親長挨個揍了腦殼。

    “你們當打仗是遊戲嗎!”族長呵斥道,看了看泰倫斯,又是欣慰又是後怕,最後選擇與過去一樣,用責備的口吻開口:“問問他!比起在外奔波吃苦,留在這裡是不是要好上百倍?”

    “這裡無聊死了。”小侄子嘀咕道。

    “無聊總比沒命好!”他母親壓低聲音恫嚇道,“你想被人類抓走當奴隸嗎?”

    “這裡的生活的確比外面平靜,”泰倫斯說,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下話鋒一轉,“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離開,如今也不會在這裡蝸居到永遠。”

    “你還要走嗎?”泰倫斯的母親急道。

    “事實上,我只是暫時在這裡停留。”泰倫斯歉意但堅定地說,“恐怕我還會帶更多人走。”

    夜幕防線樹立之前,獸人義軍已經離開了塔斯馬林州,如今他們在埃瑞安帝國腹地打著游擊戰。這支規模不大但非常靈活的軍隊,在帝國偏遠處神出鬼沒,抽冷子襲擊那些關著同胞的角鬥場、ji院與牢房。他們一觸即走,絕不纏鬥,卷走同胞便逃之夭夭,完全不會留下與帝國的武器硬抗。

    這支獸人自稱為“自然之春”。

    “我們的同胞還在外面受苦,還有許多人沒有我這麼幸運。”泰倫斯說,展示自己帶著鞭痕的肩膀,“父親,閉上眼睛不能讓外界的危險消失,我們不可能永遠躲在這裡,祈禱自己不被發現。”

    “那可是帝國的軍隊!”族長提高了聲音,霍然站了起來,“我曾親眼見過人類的鐵蹄踏平了比這裡大數倍的部落!是我的父親帶著殘存的部族逃生,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在這片安全的地方落腳,你想要將全族再一次拖入泥水之中,對上一整個龐然巨獸嗎?!”

    “我們已經對上過那個龐然大物,而且我們打贏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站在這裡,還帶來了曾經被巨獸咬在口中的同胞!”泰倫斯也站了起來,不顧母親拉扯衣角的手,“您有多久沒有聽過外面的消息?東南方的地下城已經在塔斯馬林州站穩了腳跟,足有帝國五分之一面積的區域如今住滿了各式各樣的異族,無論是人還是非人,無論選擇森林還是城鎮,都能在那裡找到落腳之處。埃瑞安帝國的軍隊帶著鋼鐵長龍與鋼鐵傀儡進攻,我曾有幸參與了那場戰爭,我就站在那個戰場上與它們交戰,直到戰勝它們!”

    篝火邊的族人聽得一愣一愣,起義與逃生的成功已是他們心中最完美的勝利,沒人想過異族能與帝國的軍隊正面交鋒。泰倫斯的同族依然保留著獸人的文明與驕傲,但人類帝國留下的陰影也已經根深蒂固,讓這些避世的部族畏首畏尾,鮮有與人交鋒乃至接觸的勇氣——這便是當初年少氣盛的泰倫斯,在受到父親責罵後賭氣離開的原因。

    年輕人依然有著對外的好奇與好勝心,像曾經的泰倫斯,像如今的小輩們。

    這名義軍的領袖不再是初生牛犢,經歷風霜拷問的泰倫斯伸出手,指向火光範圍外隱隱綽綽的黑夜。

    “我們的隊伍從東南方一直橫穿整個帝國,曾去過埃瑞安的極西與極北,如今繞行回了東方。我們在森林與荒原中找到了同胞的蹤跡,大家都蜷縮在荒野一角,與世隔絕,誤以為只剩下己方,但是不!我們的力量遠遠比您以為的更大,我們的同胞遠遠比您以為的更多。”

    他講述“自然之春”走過的每一片土地,揭開族人們在畏懼中未知的迷霧,擊倒幻想中的妖魔。帝國的確是一頭巨獸,但它有形體亦會被攻擊,強大卻也有弱點。被救過來的族人如今正在帳篷當中接受治療,傷員在另一個大帳篷裡說說笑笑,義軍成員中一些在休息,一些在放哨。活生生的證據就在這裡。

    “父親!時代不同了。”泰倫斯這樣說,“睜開眼睛看看吧!”

    族長愣怔地看著曾經笨嘴拙舌的小兒子,泰倫斯就站在這裡,過去小小的身影已經變得比他還要高大——是兒子長高長壯了,還是父親的身軀已經開始佝僂乾瘦?或許兩者都有。

    老族長在此刻,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我是管不了你了。”他苦澀地說,搖了搖頭。

    泰倫斯微笑起來,拍上父親的肩膀。“我永遠是您的兒子。”他說,“無論如何,請您相信我吧。”

    如同春日的綿綿細雨,“自然之春”無聲地浸潤土壤,喚起三尺之下埋藏的種子。

    在帝國軍方的報告中,他們是掀起動亂的匪類。在帝國平民茶餘飯後的談話間,他們是製造騷亂但又與大部分人沒多少關係的異種革命軍。在越來越多的、匯入這支隊伍的獸人之中,他們被稱作獸人解放運動的先行者。有組織有紀律的串聯在荒郊野外進行,依然存在的零散部族被連接起來,從分散的小點變成一張遙遙相望的網絡。

    德魯伊為他們帶來遠方的消息,地下城在帝國各處的暗探網絡與義軍互利互惠,交換著彼此的信息。救回的老弱病殘被安置在安全的部族之中,即便人類帝國的版圖已經與整片大陸重疊,依然有一些屬於自然的區域不為人所知。

    帝國為此相當心煩,以往分散的鬧事者被組織起來,變得油滑如泥鰍。奴隸被帶走,傳單與各種痕跡被留下——這些傢伙來時悄無聲息,走後卻聲勢浩大,務必要讓當地居民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邊打邊逃,邊跑邊宣傳。這鬥爭的規模沒有大到能激起民憤,又沒有小到可以視而不見。

    自然之春沒有被撲滅,反而在四處驅趕之中,愈演愈烈。

    泰倫斯終於成功用故事和承諾喂飽了孩子們,他們像一群得到食物的小狗,心滿意足又戀戀不捨地離開。他三步並兩步走進帳篷之中,卻有個小尾巴也跟了進來。小侄子賽維爾並不吭聲,也不肯走。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麼時候?”泰倫斯嘆了口氣,坐到氈床邊上。

    “跟到你答應為止。”賽維爾板著臉說。

    泰倫斯不理他。

    沒多久少年便沉不住氣,再度開了口。“就讓我也去吧!叔叔!”他央求道,“我也想跟你去救同胞,殺人類!”

    “喂喂,我還在這兒呢!”氈床上的傷員啼笑皆非道。

    “所以為什麼這裡會有人類啊!”賽維爾氣呼呼地指著打繃帶的純人類怒道,“一個人類為什麼要混進獸人解放軍?”

    “人類有好有壞,我怎麼教你的?”泰倫斯無奈地說,“路德維希先生是我們重要的同伴,而你,你太小了,還沒有準備好。”

    “我已經可以獨自打獵了!”賽維爾昂起頭,展示他兩根手指粗的牛角,再度指向床上蒼白瘦弱的人類,一臉嫌棄地說:“我一隻手就能把這隻弱雞打翻,為什麼他能上戰場,我不能?喂,你到底受的是什麼傷,這小傷口看上去根本不是任何武器打的吧?”

    “哦,我下台階的時候沒站穩,摔下來磕到頭了。”路德維希誠實的說。

    “天啊,磕到頭!”獸人少年叫了起來,“我六歲的小妹妹都不會隨便摔倒了!你這幅樣子能拿得動什麼武器啊?”

    “我用筆作戰。”路德維希好脾氣地笑了笑,扶了扶他圓圓的眼鏡。

    “用筆怎麼打仗?”賽維爾皺眉道,“你騙小孩子呢?”

    “路德維希先生的筆勝過一隻軍隊。”泰倫斯認真地說。

    路德維希是一個畫家。

    他負責製作“自然之春”的宣傳畫,有時鋌而走險,在活動現場留下大幅塗鴉。路德維希為獸人解放運動留下的畫作與他以往創作的大不相同,為了速度捨棄精準度,要是將這些畫作放到畫廊去,多半會被人嘲笑偷工減料,難登大雅之堂吧。

    這些畫並不沉重,並不慷慨激昂,恰恰相反,它們讓人捧腹大笑。粗俗有趣的諷刺畫與帶著黑色幽默的漫畫被留在“自然之春”的活動現場,繼而被報紙登出,成為乏味政治版面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文字與標語或許會被涂掉,畫面卻是共同的語言。

    這些一目了然的畫作中,包含著獸人對平等自由的吶喊,對人類蓄奴的質疑,對被壓迫者的呼喚。

    無論出於關心也好獵奇也罷,漠不關心的人們忍不住對此投去一瞥,獸人這個被藏在桌子底下蔑視更無視的族群,終於被公開擺到了檯面上。

    當富人們談論著四處游走的獸匪動亂,依偎在主人懷裡的寵物豎起耳朵,第一次聽說了同族的另一種生活。當大塊版面都印刷著獸人的故事與新聞,為主人燙報紙的獸人僕從望向其中的圖片,他們看到了森林與野生的同族。是的,依然會有大部分馴化獸人安然呆在府邸之中,畏懼著被這等動亂牽連;但也有一些,在心中自己都沒注意到的角落,點起一個小小的火種。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想象著金絲籠外的天空。

    義軍領袖把氣呼呼的侄子送了出去,走回來給畫家檢查繃帶。他沉默了一小會兒,說:“儘管可能有些冒犯,我也想問一問相似的問題。”

    “用筆怎麼打仗?”路德維希開玩笑道。

    “您為什麼要隨著我們奔赴這樣一場危險的戰爭呢?”泰倫斯認真地問,“您大可以留在塔斯馬林州,那裡有您的朋友和擁護者,有明亮的畫室和最好的畫具,絕對安全無憂。”

    “是啊,那裡有我的朋友……”畫家說,目光飄向某個遙遠的方向。過了一會兒,他問:“您知道瓦爾克嗎?”

    泰倫斯想了想,說:“我聽說過瓦爾克藝術家協會,您也是其中的一員。”

    “的確如此。”路德維希抿了抿嘴,“羅拉夫人與昆蒂娜小姐創辦了這個藝術家協會,用於紀念在冤獄中不幸犧牲的畫家瓦爾克。他是個非常好的畫家,也是個好人,充滿了激情。因為畫下了呼籲解放獸人、抨擊蓄奴制度的畫作,保留它們並承認自己畫了它們,他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

    泰倫斯沉默半晌,說:“等我能回到塔斯馬林州的時候,我要去祭拜瓦克爾先生。”

    “昆蒂娜與其他人正在盡力重繪和還原那些被燒掉的畫作,等我們能回去的時候,說不定就能看到展出了吧。”路德維希蒼白地笑了笑,又目光飄遠了,“我與瓦爾克曾是朋友,曾與他一起參與了野性呼喚畫展。只是當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我屬於燒掉全部畫作的那部分人。”

    不同於瓦爾克,路德維希生於富貴之家。

    他是家中的小兒子,家族放任他“離經叛道”,與不得體的人混在一起塗鴉。但希瑞爾將軍將到達瑞貝湖的消息一傳開,家族第一次嚴厲地警告了他。燒掉圖畫,與拒絕這麼做的人斷開聯繫,呆在家中安分守己——路德維希曾抗爭過這些命令,然而沒用,到最後只能妥協。當畫家這事開始就沒遇到什麼阻力,因此他依然依賴著家裡,一旦家族掉過頭來阻止他,路德維希完全無能為力。

    路德維希被關了幾周的緊閉,等他出來,得到的便是瓦爾克的死訊。

    他根本無法面對他的朋友們。

    “這不是你的錯。”泰倫斯寬慰道,“你沒有辦法。”

    “的確。”路德維希苦笑道,“可是……”

    家族逼迫他燒掉了畫,將他軟禁起來,讓他無法與朋友們同甘共苦……如果這樣告訴自己的話,的確會變得輕鬆許多。可是路德維希是個敏感的藝術家,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想法。

    路德維希被逼迫著燒掉了畫,不必自己選擇放棄堅持,難道他沒有因此感到輕鬆嗎?

    路德維希被家族庇護著軟禁在家裡,可以當一個對僕人家人大發脾氣的小少爺,而不是在黑暗的牢房中遭受折磨,難道他沒有因此感到慶幸嗎?

    路德維希無從掙扎,因此既不用在負罪感中對不公正的暴行保持緘默,也不用奮勇一搏以至於失去性命。事後去為那些友人們掃墓,看著那些寧為玉碎者的墓碑的時候,難道他沒有感到一絲解脫?

    他有。

    離經叛道、瀟灑勇敢的路德維希小少爺,發現了自己的軟弱無能。

    他既不能指責保護了他的家族,也無法面對那些活下來的朋友。路德維希選擇了自我放逐,報名加入了獸人革命軍的隊伍。

    “這依然不是你的錯。”泰倫斯說,“沒人該為活下來愧疚。”

    “謝謝,說出來好多了。”路德維希收回了目光,搖了搖頭,笑了起來,“不過,雖然報名的目的不怎麼純粹,但事到如今,我很榮幸能成為你們當中的一員。”

    事情已經改變了。

    習慣了昂貴畫具、畫室的小少爺,在顛沛流離的隨軍奔走中,開始學著用炭筆乃至石子在墻面和地面上作畫;擅長勾畫華美畫面的路德維希,在親眼目睹諸多震撼人心的現實之後,迅速拋卻了華而不實的脂粉氣。鮮艷醒目的色彩保留下來,銳利的線條提取出來,化作最能抓住神韻、最奪人眼球的速寫。在他筆下,凌厲辛辣的幽默感中,藏著振聾發聵的吶喊。

    路德維希質疑,他詢問,尋求討論。

    他也得到了。

    關於蓄奴的討論慢慢興起,慢慢逐漸趨向於中性化。畫作中的質疑與詢問,喚起了讀者的思考與陸陸續續的各種回答。帝國上層終於意識到不對,開始禁止報社印刷現場留下的圖畫。然而“獸人不知名畫家”的畫作已經打出了名聲,知名禁書這種東西從來在私底下傳播得更加火熱——發現畫作的人會悄悄臨摹記錄,有人專門出錢收購這些小畫,裝訂成冊偷偷販賣傳播。

    開始的收購者中有地下城間諜當托,等發現這門生意的確有利可圖,其他人也開始動起了手。

    在帝國軍方勢力不夠強的角落,這等低俗小畫冊在到處傳播,假借獸人佚名畫家之名創作的廁所讀物如雨後春筍。而事實上,路德維希畫集的影響力遠比當代所有人以為的都要深遠,半個多世紀,它被譽為“拯救了無數人的塗鴉”,一本真品畫冊被炒到了一個相當誇張的價格,比同期大受上流社會讚美的油畫更加昂貴。

    那都是後話,在此時此刻,對路德維希本人來說唯一重要的是,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目標與價值。

    那拯救了他自己。

    將目光移動到如今的塔斯馬林州,瓦爾克藝術家協會一樣正在蓬勃生長。羅拉夫人依然是它的贊助人,瓦爾克生前至交昆蒂娜是這一協會的主席。除了復原那些被燒掉的畫作以外,這個協會還在做別的事情。

    每年協會的藝術家都會進行統一主題的畫作展出與拍賣,獲得資金用於資助有潛力但暫時不受主流青睞的畫家。整件事的流程有點像天使投資,不過是非營利性的,協會全部行動的目的就是贊助藝術家本身,鼓勵他們發出聲音。協會資金不僅用於資助,還用於聘請律師和保鏢,為藝術家們能自由創作提供保障——據塔砂所知,他們其實還在偷偷預防官方取締,給每個可能被上頭和諧掉的藝術家提供了地下黨般周全的跑路方法。

    “為了自由意志,對,我們口號就是‘為了自由意志’。”昆蒂娜在記者採訪中直白地說,“為了保護每個人能自由表達的權力,為了保護每一樣不存在正邪對錯分界的藝術品。深淵、天界或人間頂峰的力量也無法改變我的筆與我的心——這是瓦爾克的遺願,我們會將它堅持下去。”

    真是卑微又宏大的願望啊,塔砂想。

    今後這個理想主義者所創建的協會將發展到什麼地步呢?塔砂期待著。

    地下城並沒有完全操控著獸人義軍,彼此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上下級,不如說是提供支援的友軍。在輿論支持與間諜情報共享之外,地下城本身的存在便已經幫上了大忙。

    帝國的軍隊在鎮壓獸人義軍的時候,同時需要考慮到塔斯馬林州帶來的壓力。一部分預防進攻的軍隊與魔導武器必須留在塔斯馬林州邊境,能源也必須時刻保留著一部分。帝國高層還需要考慮到塔斯馬林州的態度,儘管塔砂這邊一直宣稱不對獸人義軍的所作所為負責,在帝國逼急了想要全力圍剿獸人的時候,塔斯馬林州就會開始練兵。

    怎麼的,沒見過閱兵儀式嗎?

    塔斯馬林州的地下城是一個和平發展的城市,練兵出於閱兵需要,閱兵是為了避免軍隊放久了生鏽,而且美觀嘛。為什麼要在邊境閱兵?因為那邊剛好有一大塊空地啊。也好讓我們友好的帝國鄰居圍觀一下閱兵的成果,以促進共同繁榮發展。

    這當然,和獸人或帝國的任何舉動,沒有一點兒關係。

    帝國信嗎?

    無論帝國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們都沒再大肆調兵圍剿。主力在邊境看著地下城閱兵式,多年不能摸一下坐騎的裝甲兵們眼角抽搐,看著一排排裝甲車開過來開過去,心中罵了無數個敗家子。

    是否也要舉辦閱兵式的討論在上層進行了很久,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光用步兵冷兵器吧,對比隔壁,太寒磣拿不出手;把大件魔導武器拿出來吧,太他媽費魔石,帝國的每一分魔力可都要用在刀口上的,沒這個鋪張浪費的奢侈。

    最後,帝國拿出了對付流竄獸匪的經濟適用方法:招募冒險者。

    “為了埃瑞安帝國,英雄應當重新站出來!”元首大聲疾呼。

    更準確的說法是,招募職業者。

    當初的施法者被消滅之後,其他職業者依然在慢慢減少,最終到了一個無法成軍的尷尬規模。隨著局勢越來越平穩,這些散兵游勇帶來的麻煩超過了他們的好處,職業者淡化,冒險者基本退出歷史舞台,一個穩定的統一帝國不需要這些不安定分子。塔砂降臨在這片大陸上的時候,職業者就只剩四處遊蕩的老騎士與到處接單的馬戲團之流。

    施法者禁令在“夜幕演講”當年解除,而如今,被取締多時的冒險者公會,重新變得合法。

    那些冒險者公會被開起來了,各職業登記系統重新開放,帝國下了血本,在每個城鎮都設置了職業者測試點。灰色領域的傭兵得到了條件優厚的徵召令,故紙堆中翻出了各個職業的情報,甚至包括訓練方式,它們慷慨地被公開在學校中。

    職業者們緩慢地從帝國各處冒了出來,權衡著帝國的誠意,像小心謹慎的嚙齒動物。

    帝國上層為多出預期的職業者數量大喜過望。

    “才這麼點人,就得意成這樣?”維克多譏笑道,“別說和過去比,就是橫向比較,也狂妄到可笑啊。是吧?”

    “也行。”塔砂會意地點了點頭,“那麼再來一次塔斯馬林州的職業者人口普查吧。”

    所有加入塔斯馬林州的人都需要登記,塔砂還騙得其中不少人簽了約,所以對於領地中的職業者數量,她有個大致概念。不過,再來一次普查也沒什麼不好。

    調查結果在一個季度後完成,出乎意料的是,比塔砂以為的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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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3:07 |只看該作者
第82章 1.1

    職業者測試的儀器基本照搬埃瑞安帝國正在使用的那一種——間諜和攝像頭在對峙雙方之間鴻雁傳書的如今,任何不夠機密的東西最後都會泄露到另一邊去。在這些測試儀器的幫助之下,職業者如同雨後春筍,從塔斯馬林州的各個角落冒了出來。

    德魯伊的人口核實最沒有懸念,所有學徒最後都要過自然之心這一關,是否升階成正式德魯伊一目了然。弓箭手也八九不離十,除了積年的老獵人神射手之外,大部分弓箭手都從亞馬遜人手下畢業。一名有著稀薄巨龍血統的年輕人在來到塔斯馬林當年便加入了龍騎兵隊伍,現在一測試,也能從龍騎兵升格為龍騎士。道格拉斯完全沒有為此產生多少危機感,他跟他的龍依舊如膠似漆,還頗為自己來得早得意。

    巨龍名額只有一個,剩下的龍騎士,也只能騎亞龍啦。

    撒羅的信徒當中,出現了正式的牧師。他們按照塞繆爾傳授的儀式行事,全都為人虔誠生活簡單。塔砂第一次見到了能憑藉虔誠使用神術的普通人,和他們先輩相似又不同,這些人不憎恨神靈也不依靠神靈,在天界斷絕的如今,他們依然過得不錯,對自己的能力一無所知。

    遊蕩者的登記就比較一波三折,大部分慣偷和罪犯都居無定所,而且看到官方人士就腳底抹油,十分不好找。監獄中的排查找出了幾個盜賊和刺客,不過真正有本事(並且運氣不算太差)的遊蕩者還是在野外。這些法外之徒做著不法的勾當,萬萬沒有自投羅網之理。獵人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變成一名非凡的弓箭手,但你平日要做些什麼好事,才能讓你熟練地掌握潛行、悶棍、偷竊和背刺?傻子才承認自己是個遊蕩者呢。

    到了最後,在前黑街大佬、現著名保安公司老闆斯派克的牽線下,單獨在外的盜賊工會成立了。這裡聚集著灰色地帶的職業者們,只登記代號與數量,不受官方管轄。

    職業等級高到足以潛行的遊蕩者足有五人,這數量已經讓塔砂咂舌,很能理解帝國為什麼取締了冒險者公會。傳奇小說是傳奇小說,現實是現實,真要建設和諧社會,能遊蕩在法律邊界線上的人還是越少越好。畢竟,沒人樂意天天被摸走錢包,被俠盜摸走也不行。更沒人願意莫名其妙就被割了喉,在一個商業發展、工業起步、有錢人在慢慢變多的穩定社會裡,不需要劫富濟貧的羅賓漢。

    對於這些人的存在,塔砂會找出最優解決法。

    在一些沒有進行德魯伊學業卻親近自然的人群中,游俠這種職業也不少見。護林員、巡林客、獵手和退休老兵,他們在親近自然的過程中得到了自然的反饋。這等沒有系統教育的職業就比較層次不齊,大家都在野路子上摸索,最早的游俠雅各嘗試著將他們組織起來,進行彼此的學習與交流。

    雅各能教他們不少東西,不過這些成年人自己多半也有一兩手,教學相長,倒不必以師徒相稱。游俠沒有專門的學校,這個互幫互助組織被稱為“游俠交流協會”更貼切一點。下到小夥子上到老頭子,游俠們聚在一起,喜愛自然與自由的共性讓他們相處愉快,每次野外交流會——游俠的技能練習當然需要自然環境——都像一場郊遊。

    游吟詩人的出現是個驚喜,塔砂之前還以為這種半法系職業門檻會很高呢。

    測試游吟詩人的方式是對著儀器唱歌或奏樂,不少喜愛音樂的人覺得這事很有趣,廣場上隊伍永遠長得見不到尾巴。藝術家聚集的瑞貝湖,許多歌手和樂手以游吟詩人的身份被發掘,被發掘的音樂家當中,一些已經成名多年,另一些還住在破落的小巷裡。

    “我就知道!”一個名叫愛迪生(塔砂為這個名字多看了他幾眼)的貧窮樂手激動地說,放下小提琴,在顯出綠色的儀器面前涕淚縱橫,“我就知道我為音樂而生!”

    站在他旁邊的人齊齊打了個寒顫,排著隊等待測試者紛紛臉色煞白,其中一些看上去需要速效救心丸。圍觀者早已作鳥獸散,唯有工作人員依然笑容可掬,動作隱秘地從耳朵裡掏出了耳塞。

    不少不得志的音樂家匆忙從四面八方趕去測試,希望測試儀能肯定他們的音樂天賦,然而這其實是不確切的。身為游吟詩人職業,並不意味著音樂水平高超。

    大部分不得志音樂家的實地演出,都充分地展現了大眾欣賞水平的可取之處,他們紅不起來絕對是有道理的。這些樂曲伴隨著讓人絕望的走調和破音,讓聽眾心跳加速,頭腦發昏,仿佛再聽久一點就要喉頭一甜。它們在過去被視為糟糕得匪夷所思的音樂,如今一測試,居然真的有著輕微超凡力量,屬於游吟詩人技能。

    攻擊技能,廢話,不然還能是什麼。

    是演奏太爛以至於出現了攻擊性效果呢,還是有著游吟詩人天賦於是演奏不出普通的樂曲?總之未來可以預見,那些為身為游吟詩人歡天喜地的蹩腳音樂家們,還是得做好心理準備,他們恐怕這輩子都別想演奏或歌唱出讓普通人鼓掌的音樂了。

    沒有任何新法師出現,要想在如今的埃瑞安成為法師,必然需要博覽群書,有足夠運氣和閱歷。培養法師需要漫長的時間,除了那些剛加入時便因為拒絕契約暴露的法師,便再沒有新人。白袍法師海登倒是受此啟發,開始在年輕的孩子當中尋找有資質的魔法學徒。

    “這事兒你早該做起來了。”維克多說,“法師這東西從來不嫌少,培養得越早越好啊。”

    瞧他那個遺憾譴責的口吻,說得好像他不是今天才想起這茬似的。

    塔砂懶的理他,要建法師學院,首先需要有老師肯教啊。施法者短缺的時節,所有法師都忙得人仰馬翻,每個人永遠有很多事情,半點沒有收徒的空閒。

    法師協會基本是個研究所,白袍法師與德魯伊、牧師乃至匠矮人之間有不少合作項目,研究法術的共同性,研究法術應用於魔導科技的可能。死靈法師天天泡在墓園裡玩骨頭,塔砂上一次看到無頭騎士的時候,他的行頭已然換了一身,好像骨頭都有幾根不太一樣——要是那位死靈法師女士將他拆了還裝不回去,塔砂非要她賠不可。黑袍法師們的課題相當危險,脾氣非常挑剔,完全不適合帶孩子,連看上去最和善的老人家韋伯斯特都造成過人員傷亡。“他們自己來碰我的書,我有什麼辦法呢?”他這樣無辜地、遺憾地說,“最傻的傻瓜都該知道,法師的書是碰不得的。”

    真正的法師,尤其是黑袍,脾氣真的不算好。塔砂心說難怪黑袍法師武力值普遍比較高,那些不夠高水準的黑袍,一定早就在成長過程中被人打死了。

    這些職業者中,最少的是聖騎士,一個都沒有。隨著聖殿騎士變成了聖騎士,他們對神的信仰轉移到了對人的忠誠上,就如同當初那個與塔砂力戰而亡的老騎士。有著這樣傳承的人,並不會投奔與人為敵的地下城。雙方擁有的職業者中,這大概是帝國最占優勢的職業類型。

    目前最多的職業,毫無疑問是戰士。

    塔斯馬林州的軍隊也參與了測試,儘管在他們測試的時候,本來是出於過個場的心態。這些準備過場陪跑的軍人當中,出現了大量的戰士。

    軍隊向來是塔砂最看重的部分,她一開始就將軍隊握在手中,篩選過能用的職業者。至少在他們落到塔砂手裡的時候,絕對沒有這麼多戰士,更別說狂戰士之類的偏門分支了。

    問題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

    普通的戰士與職業者戰士,兩者的差異在哪裡?後者有著前者不具備的超凡力量,但這份超凡力量從何而來?

    是沒有傳承嗎?可是作為最基礎、普遍、方便的爛大街職業,戰士並不需要傳承,一個老兵學到的一切已經足以讓他擔任戰士。維克多曾疑惑為什麼哈利特上尉沒有職業等級,可見他那種程度的將士已經有了戰士之能。是因為沒有砍殺過魔物嗎?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的埃瑞安本該一個職業者也沒有,塔砂來前應當沒有,之後依然。

    戰士一直存在,只是從極其稀少變成很多。

    或許缺乏足夠的理論依據,不過,按照塔砂目前的觀察所得,在對照組中最鮮明的變量,恐怕就是“環境”。

    確切地說,魔力環境。

    妖精燈盞已經能在塔斯馬林州的大部分地方生長。

    不是什麼特殊活動造成的結果,而是一天一天的潛移默化,好像在注意到的時候,它們已經往曾經無法生長的地方擴張了一點點。第一片綠芽何時擴張成了一整個春天?你說不出來,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無聲無息,不可阻擋。

    大半年之前,有女巫在安加索森林裡發現了曼德拉草。這種植物有著人形根須,成熟以後可以製造致幻藥劑,根鬚會尖叫,是典型的魔法植物之一。發現它的人立刻召集了一堆女巫,她們為著那顆草討論的半天,都沒法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曼德拉草——這玩意消失很多年啦,陰影女巫又記性不太好。最終,有人提出了一個主意:直接讓火焰女巫燒一燒。至少在當時,那看起來是個好辦法。

    阿比蓋爾放了小火苗,那株著火的植物拔地而起,尖叫著跑出十多米才倒下。女巫們應聲倒地,感謝她們本身的抗性與還沒有成熟的曼陀羅草,這世界上的女巫不至於一口氣死掉大半。

    曼德拉草不是附近唯一的魔法植物,除此之外,陸陸續續的發現還有很多。女巫們在安加索森林發現失落的魔法草藥,她們只以為這塊地方風水好;親手重塑了安加索森林的德魯伊藥劑師們,則以為是知識體系不同,才讓女巫能從這裡發現他們沒找到的奇珍異寶。後來梅薇斯的小甜點打開了女巫們的嘴巴,這位與德魯伊和女巫都關係良好的半精靈發現了雙方的盲點。她離開藥園,重新走入安加索森林中,在這片新生沒多少年的森林裡,她看到了早已消失的植物們。

    那些莫名消失的魔法植物,又在塔斯馬林州莫名其妙地出現。

    受到顯著影響的不僅僅是植物。

    最年長的女巫度過了三十二歲生日,已經活過了陰影女巫上一個身體死掉的年紀。女巫們的衰弱與死亡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或許因為這個,她們才活得放肆而熱烈——說得不好聽一點,便是自知短命於是熱愛作死。到了時間沒死掉,她們反而相當震驚,有些不知所措了。

    塔砂對此相當重視,她對女巫的心情有點像大熊貓飼養員,一發現長壽的案例,立刻發動全部專家。學者和施法者被聚集在這裡,包括黑袍法師米蘭達,沒辦法,她是法師當中最適合這一領域的研究者。這位法師也對女巫的生態頗感興趣,然而研究意味著要與一群女巫共處,這可就不太妙。

    “我在問你的是,”米蘭達用跟弱智小朋友交談的口氣,強忍著怒火重複道,“你與你兩年前衰弱死去的姐姐的差異。”

    “對啊,我告訴你了。”最年長的女巫奧菲利亞把剛涂好的指甲對著光照了照,往上面吹了口氣,“我是火象星座,我姐姐是水象星座。”

    “你是個星象女巫嗎?”米蘭達咬牙切齒地說。

    女巫當中有“星象女巫”女巫的分支,這一支女巫的天賦在於占星術。如果是星象女巫的話,雖然聽上去鬼扯淡,奧菲利亞的說法也不算特別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米蘭達記得……

    “不是。”奧菲利亞終於把目光投向法師,“我是‘回聲女巫’,不是早告訴過你了嗎?嘖,虧你還是個據說以腦力著稱的法師呢。”

    米蘭達捏斷了手裡的筆。

    奧菲利亞是“回聲女巫”,雖然叫這個名字,能力實際上卻與聲音關係不大。這種天賦的女巫能夠召喚出各種魔法生物,在一定時間中驅使召喚物。傳說中強大的回聲女巫甚至能操縱深淵裡的惡魔,不過在魔法生物銷聲匿跡的現在,她頂多能召喚一陣清風。

    總之,她口中的星座……就只是星座。

    關於女巫壽命的研究進度非常緩慢,只要聽見房間裡時不時傳出的爆炸聲還有學徒帶著哭腔的叫喊(“老師!住手啊老師!您不能殺掉您的同事!”),個中原因不難理解。

    塔砂感到疑惑。

    過去的學者曾經坐車這樣的研究,他們說施法者的每一次施法都在消耗著埃瑞安的魔力,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驗證的。地下城為練習魔法的法師們設置了訓練室,在這有法師密集施法的地方,作為地下城本身的塔砂能夠感覺到實打實的魔力消耗。無論是黑袍還是白袍,專注亡靈法術的死靈法師還是所學很雜的野法師,當他們使用魔法,那個區域分散的魔力便被集中抽取,在他們的法術中消耗。

    法師是施法者當中的炮台,其他施法者就算沒有他們這麼明顯,使用法術時也會消耗魔法。如果將“法術”的範圍更加擴展一點,弓箭手職業的魔法箭算施法嗎?游吟詩人的催眠曲算施法嗎?超凡力量本身,似乎就與魔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樣的話,有著諸多施法者的塔斯馬林州,本該變得比帝國那邊貧瘠才對,至少應該相差不多。

    現實中的塔斯馬林卻魔力豐沛,有著比帝國更多的職業者。

    塔砂能摸到一些脈絡,卻無法將之串聯起來,好在如今的她並非光桿司令。法師與學者有著旺盛的好奇心,不需要催促,他們也會盡力尋找答案。

    當然,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工作。

    第七年的春天,在瑞貝湖,東南商會組織了一場盛大的集體婚禮。

    在各式各樣的衝突、碰撞與融合之後,塔斯馬林州的人們已經習慣了各式各樣的鄰居,其中還誕生了許多看對眼的美談。新老居民的婚姻登記在去年達到高峰,市政中心發出提議,東南商會積極響應,最終這場覆蓋了整個塔斯馬林州的集體婚禮,在半年的籌備後成功舉辦。

    三百多對新人攜手而至,他們在塔斯馬林州的動盪中相識並共結連理。新居民與原住民,埃瑞安主流文明的繼承者與少數族裔的後人,看上去就有一目了然的不同點的人們,邁入了婚姻的殿堂。

    這事兒有這樣那樣的紀念意義,不過在它發生的時候,對於當事人和參與者們,它就只是一場浪漫而熱鬧的婚禮。

    瑞貝湖最大的教堂對公眾敞開,它在數百年前是撒羅的神殿,後來幾百年慢慢被忘卻在城市邊緣,最近又被信徒翻修,成為了新撒羅教的布道場。東南商會下了大本錢,各種布置將教堂裝點得舒適又富麗堂皇。瓦爾克藝術家協會認為這場婚禮與協會的主旨相當貼合,自發自願地參與其中。早上半年,畫家們重新繪製了大教堂拱頂上的壁畫,長廊被視為新一場畫展的地點,畫像與雕像被安置在這裡。在婚禮當天,樂隊與唱詩班輪流歌唱。

    塔砂看著布置好的會場,腦中老冒出文藝復興之類的字眼。這裡的宗教與世俗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充滿了人文主義氣息。

    婚禮相當有趣。

    主體部分選取了埃瑞安帝國的傳統婚禮形式,但所有新人都能穿上他們想要的禮服,無論那是一身盔甲,還是一張獸皮——當然,記得事先提交申請,主辦方會把穿獸皮的新人安排得離獸人和德魯伊新人遠一點,出於基本禮貌。牧師、祭司、族長和政府證婚人站在高台上,為各個區域的新人們證婚。他們的誓言和形式五花八門,臉上的笑容卻如出一轍。

    三百對新人及其親友的規模相當大,好在教堂本來就在城市邊緣,那附近的廢棄區域經過一番改造,和郊外曠野打通,成為一片半開放式公園,足夠放下所有人。混合區域之外,場地被分割成許許多多小塊,這部分讓主辦方絞盡腦汁,卻能最大限度地照顧到每個人。

    熱愛潮濕環境的新人被安排在噴泉水池旁邊,親近自然的種族安放在德魯伊們建造的樹屋下,喜歡城市的人們則坐在鋪滿平整地磚的這一邊。屬於高個子的區域不會有磕腦袋的橫桿,矮個子們的桌椅為他們量身定制。一張張巨大的桌子上放置著自助餐,葷的素的,甜的鹹的,看上去美味的看上去糟糕的。那些在一些人眼中糟糕的部分,必然也是另一些人眼中的美味,別擔心,它們必然被放得挺遠。

    “那個東西是活的嗎?”利蒂希婭從婚紗蓋頭下面小聲地說。

    “我記得采購單上是活的。”亞倫抬起大大的寬檐帽,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剛好看到一位新郎把餐盤裡的東西抓出來,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他倆同時抽了口氣,連忙從難以言喻的畫面中抽回視線,去看自己合法伴侶賞心悅目的臉。亞倫一把抓住利蒂希婭肩頭掉下來的蓋頭,以免它浸到湯裡。這東西一頓飯已經掉下來三次了,他埋怨道:“戴著這個吃飯不麻煩嗎?”

    “你怎麼不把那頂傻帽子拿下來呢?”利蒂希婭反問道。

    兩人同病相憐地看了對方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埃瑞安帝國的傳統新娘有很厚的婚紗,婚禮時不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臉。亞馬遜人的新郎得戴一頂很大的寬檐帽,用於遮擋妻子以外的人的視線——其實更古老的傳統壓根沒這個部分,只允許女性存在於部族中的時候,彪悍的亞馬遜人基本走婚搶婚來著,哪裡有什麼新郎新娘。

    “反正最後一次了。”亞倫解脫地聳了聳肩,歡快地對利蒂希婭舉杯,“今後我就是你的人啦,嫁出去的弟弟潑出去的水,我姐不會再來管我。”

    “我也是,我媽媽今早還告訴我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利蒂希婭咯咯笑著,“諒他們也不敢再來找麻煩。”

    當利蒂希婭的哥哥理直氣壯地要求她為了家裡的前程嫁給某個有錢老頭,利蒂希婭一箭射落了他的帽子。怯懦的小女兒已經可以射落虎豹,她已然出師,獨當一面,是一支小隊的隊長。當亞倫的姐姐再次對他保護過度,亞倫可以昂首挺胸地擺出他的收入,展示他東南商會副會長的頭銜。不夠強壯的小弟能在金融的領域揮斥方遒,他當然能夠成為領導者。

    他倆又笑了,傻笑成一團,凝視對方的臉。亞倫與利蒂希婭認識多年,他們是支撐彼此的地下戰友,是情侶也是知己與好友。什麼事都能攤開談,比如今後誰做飯誰洗碗,要不要孩子,帶孩子的活怎麼分攤(讓來自長輩的“辭職在家相夫教子/相妻教女”意見滾蛋吧)……所以對視怎麼啦,他們看起對方來總是大大方方,不覺得羞澀,只覺得快活,硬把新婚過成了金婚的模樣。

    大概能與這一對媲美的只有東南商會目前的會長,安東尼已經退休,曾經的副會長頂上。米歇爾對集體婚禮的點子大加讚賞,萬分熱心,周圍的人都對此相當吃驚,要知道這位會長可是以一毛不拔聞名的啊。等到她自己輓著結婚多年的丈夫出現在新人隊伍中,熟識她的人才恍然大悟。

    “怎麼的,老娘有錢,想結幾次婚就結幾次婚!”米歇爾對著起哄的人群昂首叉腰道,在一臉驚恐的拉裡臉上親了一大口,“你慌什麼呀,傻子!都跟你結。”

    這會兒米歇爾正穿著當下最新款式的婚紗,抱著拉裡的胳膊坐在長凳上,來自藝術家協會的街頭畫家正在給他們畫速寫畫像。她笑出一朵花,拉裡笑出八顆牙,補好的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媽媽,什麼時候才好啊?”擔任花童的兒子懨懨地說,頻頻望向不遠處撒糖的司儀。

    “吵什麼吵,別人想參加爸媽的婚禮還參加不了呢!”米歇爾從牙縫裡不客氣地說,笑容都沒變一下。

    婚禮進行到後半段時,主辦方已經開始後悔提供了這麼多的酒。匠矮人昏睡得到處都是,像花園裡的小矮人雕像,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踩到。喝高了的亞馬遜人與戰士一起玩著射蘋果遊戲,居然沒人阻止,旁觀的醫生們隨身攜帶著治療藥劑,謝天謝地大部分醫生不喝酒。長鱗片的新郎開始在噴泉當中游泳,有著狂戰士職業的巨人新娘哈哈大笑,隨手把桌面拍成三截。不過要論發酒瘋的可怕程度,沒人能比得過女巫。

    人群混亂起來以前,大部分法師已經退場,於是阻止女巫的任務就交給了鋼鐵魔像。魔像把自燃成火炬的火焰女巫插#進水池裡,其他人開始救火的時候,塔砂本人親自上場,打昏了企圖讓所有人親親的邪眼女巫,把快要引起騷亂的陰影女巫(這貨根本沒喝酒!)關回罐頭,轉頭髮現奧菲利亞已經大笑著爬上了教堂最高點。回響女巫鬧不出什麼麼蛾子,塔砂想,製造一陣風或者把自己摔個半死什麼的,就讓她去吧。

    “粉紅色翅膀的小天使,聽從我的呼喚!”奧菲利亞醉醺醺地舉起手,對著會場大喊著能讓法師把白眼翻上天的不明詞句,“愛神召來!”

    一陣清風席捲過會場,半透明的生物出現在空中,粉紅色粉末從它們的翅膀上掉落下來。一無所知的新人們開始歡呼,以為這是個美妙的幻影魔術。

    “……好吧,現在你看到了。”維克多喃喃自語道,“這就是正常妖精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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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3:21 |只看該作者
第83章 1.1

    半透明的妖精在回響女巫的命令下飛向人群,落下的妖精粉末將一大堆東西變得透明。在奧菲利亞終於醉到一頭栽倒下來的時候,有很多人茫然地摸索著自己看不見的肢體,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真醉了。

    製造軟墊的樹語者德魯伊也喝了幾杯,他們選錯了使用的緩衝植物類型。女巫一頭扎進一堆巨大的蒲公英當中,白茸茸的種子在撞擊下沖天而起,飛得到處都是。妖精粉塵也落在這些種子上,創造了一堆看不見的鼻粘膜殺手。盛大的婚禮在規模宏大、此起彼伏的噴嚏聲中結束,像投放煙花一樣熱鬧。

    “你真的能召喚愛神嗎?”第二天阿比蓋爾興奮地搖晃著奧菲利亞,硬生生把後者弄醒。

    “……啊?”

    回響女巫在宿醉地獄中痛苦呻#吟,半點想不起昨天發生了什麼。

    天界的確存在愛神,顯然不是女巫召喚出的那個。包括奧菲利亞本人在內,沒人知道她怎麼召喚出了妖精。

    即便在它們存在的那個年代,這種巴掌大小、長著燦爛翅膀的奇妙魔法生物也像球形閃電一樣神秘。它們喜歡音樂與精妙魔法的韻律,會與一些古老的施法者們交易,當初它們提供的妖精粉塵將埃瑞安宣言的集會從天界與深淵眼皮子底下藏起。它們居住在不知名的角落,偶爾會將新生兒與其他族群的嬰兒交換,沒人知道出於什麼理由。這些被交換的孩子幼時與交換的種族一模一樣,長大後才會慢慢改變,絕大多數最後會從寄養者家庭所屬的社會中消失,傑奎琳的妖精血脈恐怕就來自這種緣由。

    對妖精的認識寥寥無幾,但它們無疑是純粹的魔法生物,本該消失許久。

    與妖精燈盞一樣,沒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消失,也沒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出現。直到回響女巫兒戲似的一次嘗試,人們才發現,它們已經在埃瑞安重現蹤跡。

    這消息在研究者與回響女巫之中掀起軒然大波,塔斯馬林州的三名回響女巫一掃此前懶洋洋的態度,開始了頻繁的召喚嘗試。大部分召喚和過去一樣,以莫名的火光和風聲告終,但也有一些例外。一名回響女巫在最冷的季節召喚出了冰元素,冰元素撞上了醞釀中的冷氣團,暴風雪油然而生,讓周邊好幾座小鎮都陷入了冰封之中。被龍騎士以逮捕拘留時,她依舊喜氣洋洋,半點都不見悔改。

    “今年一開始那位大人就說過妨害公眾安全的後果了,蒙紗小姐。”龍騎士道格拉斯在風雪中苦惱地聳了聳肩,帽檐上掛著小小的冰柱,“我還以為您不喜歡監獄環境呢。”

    “要是坐牢能讓你看見龍,你會怎麼做?”女巫站在冰霜上反問道,她的聲音在風雪中模模糊糊,“我聽說過你的事,咱們半斤八兩呀!”

    道格拉斯大笑起來,沒法也不打算反駁。當然,執法的事兒還是要幹完的。

    回響女巫的事故頻頻發生,她們呼喚出的魔法生物雖然存在時間很短,但無疑不是幻想。埃瑞安的的確確又出現了魔法生物,儘管在人前行跡不顯,卻能夠回應召喚。在魔法植物之後,魔法生物似乎也在一點點復甦。

    和平宣言後的第十一年,一個驚人的猜想震動了埃瑞安。

    塔斯馬林州的法師協會經歷了多年的研究,從無數組變動細小的數據、足夠充足的實驗品與大量對照組中,他們得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施法者正緩慢地構築著魔力環境。

    “這條紅色曲線是史萊姆形成的魔力環境,以‘天’為單位。”米蘭達用光照術指點著魔力投影上兩條非常相似的線條,“這一條藍線則是一群法師對單位面積中魔力因子產生的影響變化,以‘年’為單位。我們可以看到,這兩條曲線指向的趨勢非常相似。”

    塔砂恍然間覺得自己正坐在單位會議室,看著發言人用激光筆指向大屏幕。

    法師們的研究遠遠不止十年。

    為什麼使用一個法術變得如此艱難?那些古老法術書的記載中,製造一個光點的法術本應當便捷如呼吸,但對於後來的法師而言,能讓指尖點亮已是他們身為施法者的重要證明。傳說中那些移山倒海的法師真的存在嗎?那些英雄史詩是歷史還是純粹的故事?空氣中的魔力為何如此稀薄,埃瑞安為何對施法者如此冷酷,讓他們心馳神往的魔法,究竟是饋贈還是詛咒?

    任何有著法師自覺的人都在尋找答案,求索豈止進行了十幾年、幾十年。三百年前他們未雨綢繆地探尋著魔力流失的原因,兩百年前他們焦慮地尋覓著讓法師職業能夠長盛不衰的秘方,滅法運動後到處逃竄的倖存法師在故紙堆中鑽研,在埃瑞安大地各處跋山涉水,絕望地想要找到一點希望,能證明魔法不是指間流沙。這些先輩們沒有找到,但是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裡,他們記載下了每一年的環境變化,像氣象學家記錄每一年的降雨與潮汐。

    這些碎片遺落在埃瑞安的各個角落,像被風暴撕碎的筆記。當地下城橫空出世,在塔砂建起一片庇護所裡,法師與他們的藏書都匯聚在了一起。

    白堊學院的傳承者韋伯斯特帶來了一馬車手抄本,這位圖書管理員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他收集了一輩子的寶藏,與同道中人交流討論。白塔流亡法師的後裔,白袍法師布魯諾有一隻玳瑁手鐲,這隻儲物手鐲中攜帶了白塔圖書館五分之一的密藏——當年那位拒絕參與屠龍之戰的傳奇法師匆忙出走,用精妙法術和普通材料製作的手鐲意外保留過了漫長的歲月,沒有像那些用魔法生物部件製作的儲物器具一樣消失。黑袍法師米蘭達來時身無長物,只帶了幾個收養的孤兒學徒,在安置下來後的頭一個月,她默寫出了幾十卷筆記和法術書……

    法師協會建立起了恰當的積分制度,法師們用自家藏書和筆記的副本兌換其他藏書副本的借閱權。地下城的圖書館絕對安全,萬無一失,而她擁有這些藏書副本的調用權力,作為擔任保險櫃的利息——塔砂以此來引誘法師們參加她提出的課題。

    啊,扯遠了。

    總之,在來匯聚於地下城之後,這些一直尋找著答案的法師門得到了此前數百年都沒有的機會。在統一組織下,求知慾旺盛的研究狂人最終發現,施法者施法時雖然會消耗魔力,但從長遠來看,他們本身存在製造的魔力卻比消耗的總量更多。

    “依然只是猜想嗎?”塔砂問。

    “觀測時間不夠長,樣本數量不夠多,參考文獻有所缺失。”米蘭達說,“沒有足夠證據的推論,我只能稱之為猜想。”

    換而言之,這猜想已經有了八成把握。

    整個埃瑞安為之轟動。

    帝國那邊的反應非常劇烈,高層更是如此,像一杯水潑進了滾燙的油鍋。如果這個猜想成立,那他們曾經轟轟烈烈的滅法戰爭,完全都是錯誤的。

    官方已經對外承認滅法運動是個錯誤,然而他們並不真這麼認為。對外如此宣稱,只不過是為了再度召集法師罷了,他們需要有人修理魔力源頭。沒有人真的會為此後悔,就像他們不曾後悔過埃瑞安帝國歷史上經歷的每一場大戰,那最終讓帝國成為了唯一的霸主,讓人類、讓他們凌駕於世界頂端,儘管要付出一些代價。

    可如果法師們的猜想成立……

    那麼,滅法戰爭這件事,等同於將埃瑞安往懸崖上更推了一步。

    帝國真的對魔力環境衰退這種事一無所覺嗎?

    平民或許一無所覺。當大部分工廠因為能源短缺而一間間關閉,魔導科技縮回軍方與都城之內,不再參與大部分人的生活;工人失業回家,重新撿起鋤頭,讀書識字對大部分人來說不再划算,識字率慢慢下滑,歷史被人們遺忘,成為了歷史書上編纂好的模樣。科技與工業文明的進步需要萬眾一心的推動,衰退卻只需要時間,如今的平民多半並不清楚魔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魔導科技依然盤踞在埃瑞安的心臟之中。

    富有的人、有地位的人,依然能享受到魔導科技帶來的方便,因此他們至少知道魔導科技與其能源的存在。上層人士全都清楚魔力源頭是個什麼東西,每年的會議他們都會聽到核心能源的消耗率報告,而損耗正在緩慢地逐年上升。

    明智的人知道一些事情正在慢慢變糟,只是在以往,他們找不到這等問題的切入口,同時又處於非常安逸的環境中,很少有人會想全力解決幾百年後才可能出問題的事情。就像比起思考全球變暖問題,領導者們多半更關心今年的財政狀況。

    而後地下城出現了,站穩了,摧毀了魔力源頭,製造了如今兩方對峙的局面。

    塔砂在研究帝國,帝國也在研究塔砂。他們一樣發現了魔力環境和職業者之間的正態關係,環境越好職業者似乎越多。他們研究對面有源源不斷魔石的原因,研究魔力與源頭修復速度的關係,“魔力環境”這看不見的幽靈正製造越來越多的影響,帝國無法對此視而不見。

    就在不久之前,帝國這邊的研究所也發現了類似跡象,許多研究成果與塔斯馬林州公開的猜想吻合。

    塔砂期待的動靜,在下一個月傳來。

    夜幕防線上,“不存在的窗口”一直開著,儘管流量隨著雙方關係溫度的變化時而大時而小。下一個月初,從那個只有商人和商品通過的地方,走來了帝國的外交官。

    經歷了一個月的扯皮,“不存在的合作”被敲定下來。

    夜幕防線附近的那塊空地上,興建起了一座不存在的法師塔,法師塔橫跨防線兩邊,占據的位置和地上地下的比例都經過雙方外交人士的仔細協商。這座無國界的法師塔在雙方努力下迅速地建成,在嚴密的護衛之下,雙方的文獻資料被運送到這裡,雙方的施法者和研究者來到這座塔中。

    “埃德溫叔叔!”

    “阿比蓋爾?”

    火焰女巫在見面的第一時間向帝國法師的一員撲去,險些引起帝國士兵的攻擊。戴著金絲眼睛、穿著白大褂的中年法師驚喜地抱住懷裡的侄女,幾乎被對方撲得向後倒去。這位家裡蹲法師和過去一樣瘦弱憔悴,而阿比蓋爾這些年來吃得好睡得香,踩上一雙鋒利的細高跟,足足比叔叔高了一個頭——與其說她撲進對方懷裡,不如說她撲過去把對方摁進懷裡。阿比蓋爾後退一步,驚奇地說:“你變矮了,埃德溫叔叔!”

    “是你長大了。”埃德溫笑起來,拿下眼鏡,用指尾擦掉眼角的淚水,“阿比蓋爾是個大姑娘了,伍德一定會非常高興。”

    “搞完這個我要去看他!既然咱們都可以見面,能見到老爸的日子肯定也不遠了!”阿比蓋爾樂觀地說,激動得像清晨的鳥兒,“哎呀,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我要一樣一樣講給你聽!”

    埃德溫依然說不出什麼話,只是點頭,摸著對方比自己還高的腦袋。他說:“是的,會的。”

    來自帝國與來自塔斯馬林州的研究者們,呈現出了鮮明有趣的對比。

    穿著統一白大褂的帝國研究員們,吃驚地望向未來的合作者。女巫們姿態各異,都打扮成了自己認為最美的樣子,化妝如鬼魅的那一位瘟疫女巫,也只是認為這樣才是她的風格而已;德魯伊們依然穿著自然風格的服飾,看到他們就像看見森林,出於對合作方的尊重,某些太過返璞歸真的優秀化獸者德魯伊至少穿上了衣服;法師們鍾愛各種各樣的袍子,白袍黑袍與灰袍用來表明他們的傳承流派。

    ——只有這三種顏色有意義,野法師可以選那之外的任何顏色,所以某位男法師身上的粉色袍子與某位女法師法袍上令人窒息的彩虹色蕾絲邊,只能說明他們個人的品味。

    服裝只是微不足道的外在表現,在研究這事上,雙方各有優勢,強強聯合,塔砂眼饞大圖書館的藏書與帝國的人才資源很久了。

    地下城的施法者們有著更大限度的自由,於是他們能提出天馬行空的猜想,其中一些純屬浪費時間,另一些則帶來了重要的進展。帝國能提供大量高水平助手,這些出自學院的人經過統一的訓練,能將浪費在反覆交流求證上的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

    地下城這邊的藏書是施法者們的私家收藏,這些藏書隱秘而專注於一些方面。收藏在大圖書館禁#書部分的藏書以量取勝,帝國底蘊深厚,他們在戰爭中摧毀也收集了一大批文明成果。來自兩邊的研究者們一頭撲進了對方帶來的書海之中,在雙方的上司博弈完畢之後,研究者就只是研究者。

    被撕碎的筆記最終匯聚在了這裡,散亂的拼圖被扔進這座法師塔中,漫長的時光帶走了一些碎片,同樣也彌補了一些。

    “魔力潮汐推論,菲利普.G.尤利塞斯,缺後半冊,我剛才是不是看到……”

    “在這裡!”

    “不對,這份佚名記載中的數據已經可以推翻菲利普推測中的魔力濃度函數。”

    “署名莎倫的這份手札,《深淵魔力源頭說》,能夠填補上魔力潮汐推論的漏洞。”

    “可是這份《天界魔力源頭說》和它一樣吧?有人找到能推翻兩者的解釋了嗎?”

    “我認為兩份魔力源頭說的成稿日期都在公歷XXX年,如果考慮到兩者在同一個魔力小冰期的可能性……”

    “我這裡有一份同年代的記載……”

    “倘若從現有的數據來看,這部分應該已經可以驗證……”

    “找到了!從埃瑞安魔力版塊運動的單獨性與統一性來解釋的話……”

    法師們有理有據地爭論,來自帝國的抄寫員飛快地整理著他們的理論,按照字母排列編纂,而塔砂將之收錄腦中,她強大的記憶力與運算能力可以擔任搜索引擎,為幾百個研究者提供資料。參與這場盛事的法師遠比在場的人多,幾百年裡孤獨發問而無人應答的法師們與他們同在,那些幽魂最終凝結在他們留下的記載之中,穿越了時間與空間。

    猜想和佐證可能隔著一片大陸,問題與解答或許間隔著百年時光,但一切艱難的旅行總有一個終點。先行者們撿起的圓弧,最終在這裡拼成了一個圓。

    因為聖樹法杖而勉強算成施法者的半精靈梅薇斯,在小半天的參與後便乾脆利落地放棄了研究。她鑽進廚房,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準備起投喂科學家的食物。

    米蘭達之流的工作狂法師對美食向來不屑一顧,認為進餐純粹浪費時間。他們一直在喝加了牛奶的卡洛(在塔斯馬林州相當流行的一種提神醒腦能量飲料)過活,跟瘋狂的咖啡/紅牛成癮者沒什麼兩樣。等梅薇斯開發出了營養均衡、一分鐘就能吃完吃飽還不會掉渣渣的“不必加熱不必洗碗懶人與工作狂必備的美味混合小蛋糕2.0”,上到法師本人,下到快被這些法師老闆折磨出胃病的法師學徒,全都一秒倒戈,好評如潮。

    半精靈廚子端著她改良出的“腦力工作者專用一口一個營養美味混合小蛋糕3.0”,輕手輕腳地走進法師塔上層。周圍都是翻書的聲音,和她離開時一樣,圖書館版塊落針可聞,到處都是如饑似渴地閱讀著的人。

    白袍法師與黑袍法師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不知原先穿什麼袍子的白大褂混在中間。固然還有些法師不會和特定袍子的人坐一塊兒,只是這講究充其量也只是同桌之間的三八線,遇上位置不夠,捏著鼻子也就湊一塊兒了。一名拿著書回去的白袍法師在兩個僅存的空位之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走向黑袍法師旁邊,而不是彩虹色刺眼套裝的野法師隔壁。

    梅薇斯把小蛋糕放在他們旁邊——任何人都知道,看書的法師是根本意識不到食物就擺在幾米外的桌子上的,哪怕他們相當餓——一些人沒發現梅薇斯的到來(但願稍後他們記得吃),另一些向她點頭致謝。

    繞過一條走廊便是討論的地方,打開用於隔音的三道玻璃門,會議室內相當熱鬧。不同流派的施法者更容易爭吵,不過爭吵大部分對事不對人,即使灰袍法師使用死靈書當論據,德魯伊也只是皺一皺眉頭。法師之間的爭執總是有著很高的含金量,一句咒罵都有依據可查。下筆如飛的記錄員不斷增減著記錄,塔斯馬林州這兒的法師學徒與帝國那邊的研究員助手對視一眼,革命友誼油然而生。

    梅薇斯把一整個托盤放在會議桌上,重新加滿了空杯子裡的卡洛。

    下一層則是試驗場,對研究不太感冒的施法者基本集中在這裡。到這一層來,梅薇斯就不用拿那些速食小蛋糕了。

    試驗場在半精靈打開門的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梅薇斯一進門就迎來了熱烈的歡迎,打著哈欠擔任魔力對照組的女巫們一躍而起,一擁而上,仿佛聽到敲碗聲的野貓。大部分都靠理性運行的研究工作對她們而言無聊到爆炸,為了能讓她們乖乖合作,塔砂已經割地賠款,許諾給她們很多錢,很多好吃的還有很多假期。一時間梅薇斯身邊鶯聲燕語,這群半魔法生物的魅力因為一頓美餐集中爆發,讓助手的筆都掉到了地上。

    埃德溫是唯一一個掉了筆的正式法師,他被筆落地的聲音驚醒,連忙收回目光,羞愧地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合作者。米蘭達嘴角噙著一抹讓人膽戰心驚的冷笑,目光在那幾個看呆眼的學徒身上一一掃過。埃德溫注意到她慢慢搓著手指,那是好幾個折磨法術的起手式。他心驚膽戰地咽了咽口水,悄悄後退了一小步。

    在場的牧師嘀嘀咕咕說著“撒羅神保佑我們”之類的話,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女巫。遠方的德魯伊正向這邊走來,他們看女巫的目光倒是相當坦然,順其自然嘛。一隻郊狼飛奔而來,嘴裡吐出一條長長的舌頭——靈獸不能帶過來,這是哪個化獸者德魯伊耐不住性子,變身搶跑只為吃上飯。它看都沒看女巫們一眼,滿眼都是餐盤上的烤肉,也不知該說它意志力強大還是薄弱好。

    在簇擁之中,梅薇斯笑了起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她感慨道,“上一次大家能這樣聚在一起是什麼時候?恐怕要到埃瑞安宣言那陣子吧。噯,我外祖父外祖母相遇時是什麼場景,今天我總算能想象出來了。”

    塔斯馬林州公開的猜想,在不久後有了肯定的答案。

    施法者會緩慢地構築魔力環境嗎?

    是的,並且不止如此。

    確切地說,擁有非凡力量的人與非人,能夠營造出魔力環境。

    魔法種族的天賦力量會消耗魔力,超凡力量的持有者(所有職業者,而不僅僅是施法者)在使用技能時會消耗位面魔力。然而與此同時,他們也營造著魔力環境。每個職業者的增加,對環境的影響都會呈幾何倍數上升。

    這麼說吧,非凡者就像植物,呼吸作用消耗氧氣,光合作用製造氧氣。過去的學者在夜晚進行了實驗,於是他們只看到樹木消耗大量氧氣,卻沒意識到它們白天的供氧比消耗更多。

    百年前帝國的人們為了輓救埃瑞安付出的努力,最終加劇了位面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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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1.1

    真相在埃瑞安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無論是塔斯馬林州的各個角落,還是埃瑞安帝國的核心——作為這場合作的交換條件之一,在合作前的談判桌上,塔砂便堅持要讓最後的研究結果被公布,無論是什麼結果。地下城可以提供實驗消耗、實驗場地,可以在其他地方做出讓步,唯獨在這件事上絕不相讓。

    “您的決定可能會摧毀一代人的信念。”來自帝國方的官員苦笑道,“我們始終認為,直接公布太快了。”

    “要我看,真相已經來得太晚。”塔砂回答,“每個人都有權也有責任知道真相,一開始就建立在錯誤認知上的信念,還是早死早超生為妙。”

    可能用“軒然大波”來形容都顯得太過輕巧。

    真相仿佛一個重量級炸彈,無數老觀念在衝擊下被掀翻。帝國承認了“非人生物與施法者是魔法生態的重要一環”,這意味著他們默認了另外一件事:這麼多年來被他們判為深淵餘孽的諸多族群,事實上與人類沒什麼兩樣,都是這個位面的原住民。

    勝過紅雨之日的震盪橫掃整個帝國,消息被官方公布的這一日,愁雲籠罩著都城,許多人的三觀與信念都被打碎了。

    那些能毫不猶豫對異族舉起屠刀的人類,真的就是天生魔鬼,是殘酷邪惡的壞人嗎?

    一些人被人類至高主義洗了腦,打心眼不把異族當成平等的同類看待。他們眼中的外族和牲口沒什麼差別,固然有人喜愛阿貓阿狗,也從來不將對方視作與自己同一層面的對象。既然沒有“同”,那便沒有了同理心,不存在同情,人不會對擋路的石頭手下留情,只想著鏟除。

    這部分人在紅雨之日後消失了大半,從心理上或生理上。越極端的人類主義者越無法容忍自己有著異族血統這件事,那等於否認了他們的人生意義。半數人或是自盡或是發狂後伏法,活下來的人當中,開始懷疑此前信念的人與一口咬定紅雨之日只是陰謀的人大約對半開,剩下的死硬派數量根本和過去不能相比。

    但即使在紅雨之日以前,對異族的仇恨也不是支撐著大部分人的決定性理由。仇恨能夠帶來爆發式的力量,愛與榮譽卻能讓堅持長長久久。

    更多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好人”。

    他們堅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這些軍人們咬牙面對死亡,願意付出生命,認為他們的全部努力都在保衛著自己的家人,保衛著人類的帝國,乃至保衛著整個埃瑞安世界。人類的軍隊有著相當高漲的士氣,傑出的軍人們英勇、堅強、願意犧牲、捍衛榮譽,就是在這樣的萬眾一心當中,人類最後戰勝了魔導文明更發達的矮人,戰勝了更加強壯的獸人。

    埃瑞安的人類很難被單純地定義為反派,事實上,大地上的任何一個種族,都很難用簡單粗暴的善惡屬性劃分。魔導能源衰退的時候,依賴魔導文明的人類與矮人都需要生存發展,於是戰爭打響;隨著生產力發展,魔法生物漸漸退場,不太依賴魔法的普通人和獸人的數量爆發式增長,而後為了生存空間,衝突愈演愈烈,最終醞釀成新的戰爭。埃瑞安帝國能屹立於此,因為人類幾度得勝。

    有人說,人類固然道德上並非純白無暇,可矮人暴躁貪婪,獸人野蠻瘋狂,倘若歷史在過去轉向另一個方向,當勝利者是矮人或獸人的時候,失敗者也不見得會落得多好的下場。

    或許他們是對的,但這不是說帝國對其他族裔的奴役與趕盡殺絕就非常正當了。

    於是,各種各樣的罪名被扣到了其他族群頭上。

    大屠殺不需要一群魔鬼,只需要一個藉口,一個導火索,一個憤怒、仇恨和恐懼的出口,再加上一群缺乏清醒的判斷力的普通人。

    埃瑞安帝國的誕生與擴張一直在戰火之中,最初人們對上神明與惡魔,而後矮人,而後獸人,哪一場不是驚天動地、竭盡全力的大戰?埃瑞安帝國的先民們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戰,為了保護家人而戰,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必在擔驚受怕的夾縫中生存而戰,這些戰爭與這些勝利,哪怕在數百年後的今天,聽上去也讓人熱血沸騰。

    經歷了這一些大戰的人類軍隊擁有信仰,他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自豪。頗有一部分人像慷慨赴死的聖騎士一樣,並非為了滿足私慾而迫害異族與施法者。當他們一手釀造這樣那樣駭人聽聞的慘劇的時候,他們打心眼裡認為自己在完成一樁偉大的事業。

    直到現在。

    相信自己這是在為世界做好事的人們,自居正義方的人們,驚駭地發現他們的所作所為與目標背道而馳。

    光華萬丈的烏托邦破碎,露出猙獰的真相,直到這個時候,罪孽真正的重量才爬上了他們的脊背。

    漠不關心的平民也就罷了,受影響最多的是那些精英。這些年的對峙中帝國繼續培養著新的棟梁,為今後可能發生的戰爭備戰,這些生機勃勃的新生代在備戰的教育下長大,像被磨鋒利的刀刃。當他們所信任的帝國最終公布了這樣的結果,來自自身的耳光落到高層臉上,罪惡感落在老兵身上,而磨刀石折斷了利刃,這些年輕人腳下的基石破碎,他們過去的世界被徹底動搖。

    震盪的餘波久久不散,乃至愈演愈烈。陰霾在帝國的重要器官之間彌漫,而上層幾乎對此束手無措。是的,他們能用鐵腕手段控制住任何動亂,然而要如何控制住人們的心,如何阻止信念破碎的人們放棄自己?

    有優等生從軍校最高的塔樓上跳了下去,他被同學師長認為是個勇敢、雄辯而樂觀開朗的人,這事發生得毫無預兆。其後巡邏的教官陸續組織了幾起自殺事件,他們不約而同,或許被高樓下的血跡所激。這事簡直像擴散開的瘟疫,軍校課程不得不暫時停課。

    全國各地都有退伍老兵的自殺事件,一位悲憤的遺孀將丈夫的遺書貼到了軍區大門口。那位自殺的老兵參與過對野生獸人部族的屠殺,他曾手刃與自己女兒一樣大的孩子。“我們被告知它是必要之惡,即使可能良心不安。我也如此告訴自己,無論我想不想要,我都必須將惡種斷絕,為了埃瑞安。”遺書上顫抖地寫著,“但這根本不是,從來不是。”

    鐵血手段能擊倒敵人,卻對人們的心中之敵束手無策。習慣了血與火戰略的鐵腕帝國缺乏應對這種事的細膩柔腸,對士氣的動員方式已經輕車熟就,但因為從來站在正義的位置,大部分時候對付著非人對象,對士兵戰後心理創傷的治療,到今天才被放到檯面上。

    非常不巧,埃瑞安帝國的核心地區長期被冷硬的軍事化生活方式統治,能算得上文化中心的地方,在遠離都城的位置——瑞貝湖。

    包括瑞貝湖在內,整個塔斯馬林州都是塔砂的地盤。

    結果公布後的這些日子,地下城的領域完全沒有閒著。

    無人機與間諜們依然在忙碌,這種帝國人心動盪的時機,可以說無論是挖角還是推動對方內亂都會事半功倍。不過,塔斯馬林州的來客出乎意料地仁慈,無人機帶去的聲音,並非雪上加霜的嘲弄。

    只是歌聲。

    傑奎琳的聲音在帝國各處的天空中響起。

    經過機械轉播的歌聲沒有游吟詩人技能一目了然的效果,但傑奎琳依然是一個非常傑出的歌手。這麼多年的溫柔治療之後,她臉上已經有了鮮活的喜怒哀樂,只是依舊不在歌唱以外的時間開口。就仿佛其他時候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情感,都融入到了歌聲之中。

    或許也有一點點影響吧,由正式牧師組成的唱詩班為她配樂,這位有著妖精與海妖血統的游吟詩人低吟淺唱,優美動人的歌聲流入一盤盤磁帶之中,透過無人機的開口,播撒在埃瑞安帝國各處的土地上。

    它清澈如山泉流淌,溫柔如春風拂面,只是聽到它,心靈便安寧下來。憤怒、痛苦、悲傷、愧疚……各式各樣複雜的負面情緒在歌聲中淡化,至少在傑奎琳的樂曲在耳邊響起的時候,遭受折磨的人可以什麼都不想。

    第一次,帝國的機械鳥破天荒地沒有攔截這些無人機,任由它們飛入帝國的腹地。

    一些不重要的協議談判在帝國與塔斯馬林之間展開。

    法師塔中的藏書與研究者被撤走了大半,但還有一小部分留在那裡,繼續合作研究著埃瑞安魔力相關的奧秘。兩邊的負責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試探,盡量不觸碰雷區,研究者本人倒對此毫不在意——施法者的招募與隔絕也就只有十多年,不足以對帝國或塔斯馬林培養多大的忠誠。法師們都有著自己的驕傲,塔砂覺得他們的自我程度和女巫半斤八兩。

    帝國批准並組織了針對軍人心理健康的醫療機構,這個半官方機構與地下城的醫療部展開了合作。帝國的軍人心理健康機構中有不少經驗豐富的軍醫,塔斯馬林這兒則有能舒緩神經的魔藥與為數不少的游吟詩人。就目前而言,帝國只接受魔藥交易,要讓半法系人士前來治療受到衝擊的人們,可能對他們的心理健康沒多少好處。

    瘟疫女巫蕾斯麗被逮捕了,塔砂抓到她對送往帝國的魔藥下毒。她很為自己沒能投毒成功遺憾,宣稱只要自己有機會,絕對會繼續這麼幹。

    “他們應得的!”蕾斯麗嘶聲道,“當初獵殺女巫時一點沒有手軟,現在說弄錯了就行了?哈!別開玩笑了!現在我們還要提供魔藥,去治療這些純白無辜小寶寶的脆弱心靈?讓他們全部爛死在泥地裡吧!”

    “這批藥劑,會供應給那些自殺未遂的軍校學生。”塔砂說,“他們還什麼都沒有做。”

    “還沒來得及而已!”蕾斯麗怒道,“他們的先人手上滿是我們的鮮血,要是戰爭開打,他們還不是會做一樣的事情!”

    “因為他們的祖先殺了你們的祖先,因為他們將來可能做一樣的事情,”塔砂重複著女巫的話,“蕾斯麗,這兩句理由讓他們來說,也沒有一點兒問題。”

    女巫的眉頭皺了起來,化開的煙燻妝讓她看起來像只生氣的小浣熊。

    “祖先曾有仇怨,未來或有妨害,如果這就是合理的開戰藉口,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都能隨時隨地傷害任何人與非人,埃瑞安的歷史如此長,血脈如此混亂。”塔砂說,“他們當初對施法者動手的時候,不也正用著這種藉口嗎。”

    “那又怎麼樣?有罪就是有罪。”蕾斯麗防禦性地抱起胳膊,塔砂知道她只是想不出合理的反駁之詞了。

    “不怎麼樣,我只是告訴你,聽不聽得進由你。”塔砂說,“不說擅用私刑的問題,即使要審判戰犯,該審判的也是應負起戰爭罪責的人,士兵只是巨大機械中的零件。那些在滅法運動上投了贊成票的人,如今已經是一抔黃土。”

    “帝國現在的頭兒還活著!”蕾斯麗立刻說,“你怎麼不為最近這些年才死掉的獸人矮人主持公道?按照你的法律,難道他們不該死嗎?”

    “按照塔斯馬林的法律。”塔砂糾正道,“所以你怎麼打算的?”

    “讓人類帝國的上層全部自裁謝罪!”女巫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要是他們不願意,那就開戰!”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維克多嘀咕道。

    “開戰。”塔砂笑了笑,“誰去戰?你嗎?”

    “我當然也會參戰!”蕾斯麗說。

    “你一個人蔘戰?”

    “想要開戰的絕不止我一人!”蕾斯麗申辯道,“只要你願意鬆口讓我去叫人……”

    “你便會將一大群人拉上戰場?”塔砂替她補完,“好的,接下來你就是戰爭的發起者和負責人,所有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人都要背在你身上。是你將他們從平靜的生活中重新推回戰火與死亡之中,是你逼迫他們為了過去放棄未來——想反駁我?你是否想說自己只會找自願者?往邊境線對面扔一塊石頭,都可能激起一場全面戰爭,這事可不是打群架。蕾斯麗,你果然從來沒參與過戰爭。”

    “在過去的歷史中我看得夠多了!”蕾斯麗不服氣地說。

    “那麼,這就是我們的不同。”塔砂簡短地說,以此結束了這場談話,“看夠了歷史之後,你的結論是掀起新戰爭,我的結論是結束現在這場。”

    浪費的血與淚已經夠多,內耗已經夠多。在轉機出現的時候繼續放任年輕的靈魂流逝,不是太可惜了嗎。

    “你的野心又增加了。”維克多在一旁低笑,“只有在把墻那邊的土地也算進你的後花園的時候,你才會關心那上面的花草樹木是否受到損傷。”

    “不,我的野心一開始就有這麼大。”塔砂平淡地說,“只是現在才有實力這麼做了而已。”

    夜幕防線的兩邊,帝國與塔斯馬林州的關係正在緩慢地變化。

    作為對無人機歌聲的回饋,帝國的機械鳥變得悄無聲息。不再有宣傳大喇叭在高空中徘徊,接收到這樣的友好信號,龍騎兵不再將進入防線這邊的所有機械鳥擊落,只在它們進入機密區域時這麼幹。

    元首(新一任元首,上一位已經離任退休了)的例行講話中出現了細微的用詞變化,對異族與地下城那邊的描述變得更加委婉,對立依舊,卻比過去緩和。存在了多年的“不存在的通道”無聲無息地來到地面上,在雙邊貿易協議被簽訂以後,民間商會之間出現了交流溝通。

    到下一年春天,雙方進行了第一次政治層面上的溝通談判。

    都城下的遺跡已經完全發掘完畢,帝國有塔砂需要的魔導科技產品母本,塔砂則有比帝國寬裕許多的魔石魔力。帝國想讓軍人來塔斯馬林州進修,這裡的魔力環境對職業者進階大有好處;塔砂想讓法師去帝國都城的大圖書館學習,大圖書館的藏書中有不少失傳的法術書。雙方都聲稱自己對魔導科技的研究完全出於生產生活上的需要,為了構建高度魔導文明的繁榮社會;兩者都擔心自己送去對方那邊的人才會被扣留軟禁,會這麼想,當然是因為他們也動過這樣的主意。

    想也知道,這會是一場非常艱辛的扯皮會議。

    “這有用?”維克多懷疑地說,“條款當中還包括‘限制雙方武器製造’,你們哪邊誰會真這麼幹啊?”

    “漫天起價坐地還錢,這條就是用來討價還價的。”塔砂回答。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意義,浪費幾個月時間在摳字眼上,最後簽下一紙沒有魔法傚力的協議,而不是契約書。”維克多孜孜不倦地拆著台,“普通協議這種東西,不就是用來撕毀的嗎?”

    “至少體現一下想要走向和平的誠意嘛。”塔砂笑道。

    帝國與地下城的外交官在桌子兩邊進行著沒完沒了的扯皮,遠離桌子的地方,雙方的新聞業在這幾個月裡都有了可以大書特書的內容。塔斯馬林州的報業與廣播業已經興旺發達,無論是關於埃瑞安帝國與塔斯馬林州對峙的情況,各區域、種族代表的選舉,還是每半年一度的各族研究者會議,都會引起廣泛的關注。獸人菲尼克斯的報紙專欄熱度已經向廣播蔓延,可能再過上一年滿載,時事脫口秀之類的節目就將冉冉升起。

    在歷史發生的時候,每一個腳步看起來都緩慢而搖晃,讓人心急,急也沒用。塔砂很滿意如今這種壽命悠長的身軀,只要不出什麼意外,她總能看到自己布下的棋子,在很多年後開花結果。

    “你還真想要和平啊?”維克多聽上去有些吃驚。

    “怎麼,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清楚了。”塔砂說。

    “你想要一個豐富多彩的埃瑞安,和平就不是一個好選項。”維克多勸說道,“只有紛爭才製造文明。”

    “這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塔砂失笑道,“按照現在的經驗看來,文明只會在戰火中毀滅,和平才能將之保存。”

    “是嗎?你看看之前的埃瑞安帝國!”維克多拍了拍書頁,“是你的出現帶來了變化,水被攪渾,才有別種的游魚在其中游動。在那以前,和平的埃瑞安枯燥乏味,死氣沉沉,像鐘錶一樣規律無聊,比墓園更空虛冰冷。”

    “這不叫和平。”

    “因為還有小部分異族在流竄戰鬥?”

    “因為,那只是優勢種族進行的種族滅絕過程而已。”塔砂說。

    塔砂揉搓著書頁一角,像在揉搓什麼動物的耳朵,維克多的抱怨很快變成了含含糊糊的咕嚕聲。

    和平不是壞事。

    塔斯馬林州每一天都在發展,帝國在幾次震動之中削弱,局勢看起來一片大好。然而地下城的合併重組這麼多年來毫無進展,進度上的問號還是問號,也不知道進度條是否有所推進。塔砂設法弄到了一點地下城核心碎片,這東西融合進她的核心,卻如泥牛入海,沒帶來一點兒反應。

    維克多看上去一切如常,大部分時候像個傻乎乎的吉祥物,偶爾一針見血得讓人側目。地下城之書十多年如一日,破損的地方沒有修復,沒有新頁面出現,也不見舊頁面減少。

    非凡者與魔力環境之迷看似有了合理解答,然而往深處想去,更多問題卻躍然紙上。如果非凡者是魔力環境的生產者,那麼最開始魔力環境為何會退化?

    施法者的減少導致了魔力環境惡化;他們的大幅度減少是因為滅法運動;滅法運動是因為學者提出錯誤結論,同時高階法師和強大魔法生物已經消失,不能阻止;高階法師尋死般屠龍與消滅強大魔法生物,是因為他們自知命不久矣。

    這些高階法師,為什麼會活不下去?

    有八成以上的可能,因為魔力環境的變化。

    滅法運動不可能是魔力衰退的起點,它充其量在下滑的埃瑞安身上又推了一把。衰退的時間得被推到二三百年以前。

    屠龍狂潮之前,巨龍已經群體遷徙。那麼巨龍的離開會是原因嗎?

    恐怕不是,巨龍因為某個內容不明的語言離開,龍之預言在矮人戰爭結束後發生,而人類與矮人的戰爭起因是魔石資源枯竭,因此起點還要推到三百年以前。在位面戰爭與魔石資源枯竭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精靈與德魯伊的遠行。魔力環境的衰退會與他們相關嗎?

    暫時沒法知道。

    漏洞太多證據太少,追溯到源頭,精靈與德魯伊離開的原因是個迷,驅逐天界後發生的事情也是個迷。甚至可以再往前推去,天地之戰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在那之前呢?塔砂有時覺得自己想得太少,有時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最後無解的問題變成了一把懸掛在頭頂上的劍:在一切的開始,那個魔法種族繁榮,魔法與魔導文明昌盛,非凡者隨處可見的高魔位面埃瑞安,因為什麼由盛轉衰?

    它可以發生一次,就可能發生第二次。如今剛剛喘過氣來的貧瘠位面,有可能承受住那個原因嗎?

    塔砂在心中嘆氣,最開始甦醒在地下城中的時候,可真是無知者無畏呀。

    在得到答案之前,她像一隻等待著遠方寒風的松鼠,謹慎地與競爭對手維持著和平關係,儲存著越冬的松果。

    ——————————

    首先是一陣能將人刺瞎的白光,然後是劇痛與高溫。

    希瑞爾看到無盡的火焰。

    它們到處都是,充斥了整一截車廂,高熱將車門焊在一起,堵死了最後的逃生通道。爆炸發生得很快,距離爆炸到失去意識之間的幾分鐘卻非常非常漫長。希瑞爾聞到布纖維燒焦的味道,聞到烤肉的味道,後者搞不好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一陣陣的爆鳴聲中漸漸微弱,歷時僅僅幾十秒。接著,就在希瑞爾倒下的鐵皮之下,又一蓬暗火竄了出來。

    希瑞爾驚恐地彈跳起來。

    他以為自己跳了起來,但事實上他只動了動手指,睜開了眼睛。希瑞爾的眼皮好痛,仿佛被粘在了一起似的。天啊!熱與痛似乎又回來了,火焰還在視網膜上燃燒,他發出一聲嗚咽。

    “……醒了?”零碎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醒了!”

    有人咚咚咚地跑了出去,把希瑞爾從過去的幻夢中叫醒。他又一次眨眼,天花板不算高,不太乾淨,角落裡居然有蜘蛛網。希瑞爾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體動彈不得。

    接著他想起自己為何會失去意識。

    “那些異種呢?”希瑞爾焦急地對外喊道,覺得喉嚨裡簡直含著一塊燒紅的炭,聲音嘶啞難聽得像驢子。他為這聲音難堪地閉上了嘴,過了不久又忍不住掙扎著提高了聲音:“戰鬥……怎麼樣了?我們贏了嗎?”

    很久都沒有人來,這種對將軍的怠慢完全不能容忍。怒氣在希瑞爾腦中呼呼上升,他憋了一肚子咒罵,但等門打開時,外面走進來一個與他母親有幾分相似的老太婆。

    “希瑞爾。”那個老太婆疲憊地說,“戰爭已經結束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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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3:47 |只看該作者
第85章 1.1

    “戰爭已經結束十多年了”。

    這句話在空氣中飄飄蕩蕩,過了好長時間才真正進入希瑞爾的大腦。他愕然道:“什麼?”

    “你受了很嚴重的傷。”對方點了點頭,仿佛這樣就能解釋一切。

    希瑞爾的注意力再度回到自己身上,他受了很嚴重的傷,顯然,必然。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軀幹,感覺不到自己的臉。渾身上下都一片麻木,仿佛變成了一塊橡膠,哪裡都不再屬於他了。希瑞爾迫切地想要抬起身,確認自己的肢體是否還在那裡。

    他做不到,別說爬起來,他連仰起頭都做不到。聽到的聲音總覺得有點奇怪,看到的畫面仿佛籠罩了霧氣一樣模糊,希瑞爾的舌頭麻木,眼皮發粘,那場大火的痕跡殘留在每個地方。疼痛和高熱陰魂不散,時不時浮現到皮膚表面。恐慌開始甦醒,他到底傷得有多嚴重?他變成廢物了嗎?難道他真的昏迷了長達十多年?這沒法想象,根本沒法想象。該死,又在痛了!

    希瑞爾哀嚎起來,他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或許在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他也在曾不停地尖叫。這想法讓他瑟縮,繼而拼命反駁。不可能!只有新鮮的傷口才能帶來這麼多疼痛,如果傷得這麼重,他怎麼從那場災難中倖存?更別說毫無意識地度過十幾年,沒有傷員能這樣活下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對方一定在撒謊,被欺騙的怒氣鼓舞了希瑞爾,讓他開始瘋狂地掙扎。麻木的肢體慢慢動彈起來,動作終於大到掀開被單,將這層薄薄的東西踢到了床下。老太婆站了起來,後退,去門口呼喚傭人。當希瑞爾對她怒目而視,她的眼皮抬了抬,目光在他臉上滑過,迅速地移開。

    現在希瑞爾可以確定了,這個人不可能是母親。

    他的母親是個有教養的體面女人,永遠梳妝打扮得光華四射,言辭優雅,抬著下巴說話,一個標準的高官之女、高官之妻、高官之母。有同僚曾戲稱希瑞爾說話的樣子和他母親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將之視作褒獎欣然收下。而眼前的女人呢,她的精氣神仿佛都被抽空了,衰老而憔悴,草草打理過的頭髮白了大半,還有幾縷沒梳進髮髻裡,就這麼垂在額頭上,希瑞爾的母親才不會這樣。

    這老太婆雙眼無神,眼神遊移,視線一次次穿過希瑞爾落在別處,仿佛不願看他似的。他的母親怎麼會躲避兒子的目光?

    “滾開!”他吼道,“要想欺騙我,至少找個更像的人來!”

    僕人們從門外涌了進來,老太婆終於遲鈍地意識到了他的意思,臉上浮現出一層怒氣。她慍怒道:“我就是你母親!”

    希瑞爾想駁斥這等謊言,只是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僕已經將快要翻到地上的希瑞爾提了起來,重新摁回床上。門被打得更開,希瑞爾得以看到外面的墻壁,還有門外延伸出去的走廊。這場面讓他心中一動,隱隱覺得熟悉。

    希瑞爾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從有些陳舊天花板上的花紋到那個別緻的衣櫃,再到窗外的院落,那裡的雕像與記憶中重合了。靈光閃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祖宅。

    這裡遠離都城,位於某個鄉下地方,父親的父親發跡起來的時候,他們便搬進了都城,離開了這裡。希瑞爾只在這裡住過幾年,那時候他還小,他的父親則因為仕途受挫,不得不暫時回到這裡躲避風頭。等他們離開這兒的時候,全家上下,包括僕人在內,全都歡欣鼓舞。

    這兒與都城的繁華程度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破敗,偏僻,幾乎是個流放之地。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希瑞爾在父親的老宅裡,那麼他便不是被敵人俘虜,而眼前的人真的有可能是他的母親。無數問題衝入了他的腦袋,快要把隱隱作痛的腦子擠爆了。不祥的預感在表層意識底下遊蕩,仿佛海面下正體不明的巨大陰影,而比起思考它是什麼,憤怒要輕鬆許多。

    “我被流放了?”他怒氣衝衝地質問,“為什麼?這不是立下功勛的將軍應得的待遇!”

    談話開始以來第一次,母親抬頭看向他。

    “立下功勛?”她尖銳地說,“過去幾百年,埃瑞安都不曾輸得這麼慘。”

    她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尖利,那讓這個憔悴的老太婆再次有了一點點過去的影子。

    未嘗敗績的希瑞爾將軍,輸給了異種。

    前將軍的臉皮火辣辣地發痛,像挨了沉重的耳光。他腦中反反覆復地播放起失去意識以前的畫面,想象爆炸後會發生的事情。那些士兵輸給了異種嗎?太沒用了!然而他也必須對此負責。希瑞爾不該去碰那個儀表盤,那造成了爆炸和指揮官的缺席。承認失誤的感覺糟糕透頂,哪怕只在自己腦中,哪怕只對自己。

    他的敵人必將擊掌大笑,他的失誤會讓家族蒙羞。誰會接替他?希望是李斯特,千萬別是諾曼。

    “誰是頂替者?”希瑞爾咬住了牙齒,好半晌才艱難地問,“那個最後帶來勝利的人,是誰?”

    “沒有。”他的母親說,再度恢復了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沒人接替?”希瑞爾不解道,“不可能,如果我缺席……”

    “沒有打贏。”母親乾癟地說,“埃瑞安沒有贏。”

    希瑞爾再度彈跳起來,僕人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按住。“你在說什麼?!”他情緒激動地喊道,“埃瑞安帝國的軍隊不可能輸!那只是一點點異種而已!”

    “我們沒有輸,只是沒有贏。”老太婆嘆了口氣,“已經休戰了。”

    “……什麼意思?”希瑞爾機械地問,太過困惑以至於丟失了表情。

    他本以為戰爭結束是早已獲勝的意思,希瑞爾還以為“十多年前”這個字眼已經是最大的意外,未曾想到這句話中還藏著如此驚天動地的信息。每一場戰爭都該有個結果,要麼贏(本該十拿九穩)要麼輸(萬萬分之一見鬼的可能),但是休戰?人類怎麼可能和異種握手言和!

    “十幾年能發生很多事情。”母親回答,“你好好休息。”

    她轉過身,看上去已經失去了談話的耐心。

    希瑞爾不敢相信她就這麼丟下他走了,留下剛剛醒來的兒子,有著十多年時間的空白。她仁慈地留下了幾個僕從,從他們口中,希瑞爾問出了這些年發生的大事。

    他幾乎後悔自己開了口。

    缺席的十多年時光被壓縮在一番談話當中,高度濃縮的壞消息像一顆子彈,穿透了希瑞爾的腦袋。他說了無數次“不可能”,質疑咒罵了無數聲,然而每一個僕人都給出一樣的答案。他失敗之後便再無戰火,圍剿變成對峙,對峙變成合作,其中還夾雜著荒誕不經的消息。希瑞爾呲目欲裂,他被徒然扔進間隔十幾年的世界,而其中的劇變仿佛過了幾百年。

    這世界太過怪異,沒有一句話能讓人相信。

    希瑞爾命令僕人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幾十遍,那些怪誕的詞句沒有一點改變。“夠了!”他喊道,打斷了又一次述說,命令他們去找他的父親。他母親的話不一定是對的,女人和僕人知道些什麼?必定有重要的內情不為人知,他必須見一見父親。

    他的要求沒被立刻執行,在被丟棄在這裡之後,他不再是那個令行禁止的將軍。希瑞爾必須將他的命令重複上無數次,最後用絕食當要挾,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模稜兩可的消息。兩天之後,他見到了父親,退休高官奧格登看上去和過去一樣高大,雖然衰老,卻威嚴不減。

    “你有什麼事?”他說,握著手杖。

    沒有一句寒暄,老奧格登就這麼直截了當地開了口,仿佛面對的不是昏迷不醒十幾年的兒子。他皺起的眉頭隆起,看兒子的目光輕蔑又不耐煩,這反倒讓希瑞爾安心了下來。他的父親總是這麼嚴格,總是看上去嚴肅而憤怒,在整個世界都不對勁的現在,能看到過去一樣的東西真好。

    “父親,那是真的嗎?”希瑞爾急切地問,“帝國要和那些異種合作?還說滅絕異種是錯誤?”

    他有太多問題,考慮到父親願意給他的耐心,只好先揀最要緊的說。

    “那簡直是發瘋!”他的父親低吼道,像被兒子的一句話點燃了擠壓已久的怒氣,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這久違的肯定讓希瑞爾振奮起來,這些日子來他接觸的所有人都很奇怪,再沒有人在聽到對異種的詛咒時大表贊同了。當他咒罵所有異種和投敵者,詛咒他們全部在深淵中被燒成灰燼,居然有些人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換做以往,希瑞爾會以通敵叛國的名義要這些雜碎好看——如今他依然這麼要求,然而那命令沒有被執行,好像所有人都覺得這等惡行不算什麼。

    仿佛所有人都已經接受乃至贊成帝國的決策,包括所有錯誤至極的對異種方針。

    “對!簡直是發瘋!”希瑞爾連連點頭,“他們怎麼可以公布這種瘋狂的消息?這決議怎麼會通過?!”

    “都是那群無能的廢物!”奧格登咬牙切齒道,“那群貪圖安逸的腐敗者才不關心事情會怎麼發展,他們只關心合作能得到多少魔石,好用來點亮房間裡的燈泡,好坐汽車而不是馬車,好在冬天泡進熱水不斷的浴缸!一級戰備才進行了這麼點時間,他們就受不了了!這樣的人怎麼配插手國家大事?還有那些膽小鬼!他們居然怕了一個小小的塔斯馬林州,居然會被五分之一的人口所威脅!”

    “被異種!”希瑞爾反感地糾正道,“那不是人。”

    奧格登還在情緒激動地訴說,完全沒理這句插嘴。

    “我看不止是蠢貨、敗類和膽小鬼,坐在那張桌子邊的人當中,根本有來自那一邊的間諜,有被買通的走狗!”奧格登冷笑道,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去他媽的多數派,元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信任誰,他們居然對那個怪物女人妥協,做出這種愚蠢到了極點的短視決定!難道他們沒想過這會帶來什麼後果嗎?我們就應該一口咬定死不承認,難道墻那邊的人還能跑過來說服所有人?他們不能!民眾註定會相信我們而不是他們!只要將之繼續歸咎於異種的陰謀,人們就能更加同仇敵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陷入混亂!”

    在開始不斷點頭的希瑞爾,慢慢停了下來。

    “做出決定的那些傻瓜都應該被吊死!他們全是帝國的罪人!”奧格登揮舞著雙手,對兒子的反常毫無察覺,或者視而不見,“他們把一手好牌打成了這樣,我們本來還有的是機會!現在呢?民眾根本不需要知道太多東西,他們本不該思考,愚蠢便於學會敬畏,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還他媽是官方公布的消息!我們打造的鋼鐵軍隊正被自己親手毀掉,帝國的根基都可能會動搖!質疑聲已經響起來了,等被那些暴民衝進家門,那群鼠目寸光的傢伙再去為過去的決定痛哭吧!”

    將研究成果公開這件事,經歷了漫長的博弈。

    反對的聲音從未停止,敲定合作前各方勢力便掰了許久手腕,等到研究完成要開始執行協議的時候,複雜的爭執、推諉、威逼利誘……又再一次在雙方的高層中上演。最嚴重時夜幕防線上彌漫開了緊張的硝煙味,戰爭似乎一觸即發。哪怕在消息最終被公開的現在,仍然有奧格登這樣的人,堅信這是非常錯誤的決定。

    可是無論差距多微弱,公開派還是占了上風。

    在關乎未來的重要決策上,塔砂是地下城方唯一的最終決策人,而帝國這邊的上層就要複雜許多。軍方是最強大的勢力,卻並非唯一勢力,百年的和平讓其他部分越來越有話語權,倘若全部加起來,已經能與軍方抗衡——何況軍方本身也不是一塊鐵板。

    即使在相對比較軍事化的都城,也很少有人受得了一直處於備戰狀態。備戰中的其他資源都要向軍事傾斜,一切享受完全杜絕,所有魔石資源歸於武器。那些享有最多特權的人受到最多的影響,都城的高官們過去有多享受魔導科技帶來的方便,如今就多感受到被限制後的不便。

    一天兩天可以接受,一年兩年可以容忍,但是十年?幾十年?看不到盡頭的無數年?當對面的平民都能享有他們曾經擁有過的舒適生活,一些不好出口的念頭在一些人腦中浮現。

    另一些人考慮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地下城與帝國的幾次交鋒,帝國固然沒有用上全力,地下城卻也沒露出疲態,讓人摸不準水有多深。各式各樣的分析表明,帝國想要圍剿人口與土地都只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州,積累深厚的老牌霸主對上剛剛興起的雜牌軍,怎麼樣都應該獲勝才對。哪怕魔導武器不能用,人海戰術也能至少慘勝,他們當初不也戰勝了矮人與獸人嗎?

    然而按照各式各樣的分析,地下城應該早就被碾壓消滅了才對。如果此前它能一次次違反常理地獲勝,沒有人能打包票,此後它不會再違反一次常理。

    保守派認為需要謹慎,當初的深淵與天界便是太小看人間,才從埃瑞安的舞台上徹底退場。安逸派甚至不考慮險勝,對於已經擁有了足夠資源的他們來說,慘勝等於慘敗,不如保持現狀。理想主義者贊同公開真相的決定,認為人們不該錯上加錯,人類作為埃瑞安長期以來的正義救星與世界警#察,應該盡快補救犯下的錯誤,繼續拯救世界。的的確確與東南方有染的人有些全力推動公開決策,有些在打圓場攪混水。墻頭草猶豫不決,袖手旁觀,準備站到勝利者那邊。

    事情最終運轉成了現在的模樣。

    “等等,父親!”希瑞爾僵硬地提高了聲音:“承認?公布?”

    不再擁有實權的老奧格登看上去已經憋了很久,他意猶未盡,還要再罵,被打斷時不善地瞪了兒子一眼。

    “您說得好像,這消息是真的似的。”希瑞爾急促地笑了一下,他想表現出嘲諷,聲音中卻透出了畏懼,“所謂所有人都有異種血統,所謂的殺異種和殺施法者只會讓埃瑞安變得更糟糕……這種事怎麼可能是真的?太荒謬了,怎麼看都是異種的陰謀吧?”

    “那是真的。”他的父親無情地說,“陰謀論這種東西用來說服別人也就罷了。羔羊需要愚蠢,牧羊犬不需要。”

    希瑞爾沒有聽錯。

    他父親的憤怒,從來在於帝國上層最終選擇了公開政策,認為那會動搖帝國的統治。老奧格登是政客而非軍人,他不會像信仰受到衝擊的人一樣悲傷或暴怒,他根本沒有信仰。

    他說:“別像個傻子,希瑞爾。”

    “難道要我相信這種狗屁不通的東西嗎?!”希瑞爾爆發了,“相信高貴的人類其實與異類混種?相信我們的偉大事業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別開玩笑了!是人類趕走了天上的神怪和地下的魔鬼,是人類消滅了貪婪的惡龍,瘋狂的法師,狂躁的矮人和野蠻的獸人!人類是萬物之靈!我們的血統純淨無暇!”

    奧格登看著他。

    父親看著希瑞爾,仿佛他今年才八歲,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還為此沾沾自喜。他輕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塵埃,像在看一個小丑,總是如此,從小到大。

    然後那眼神當中,透出了一點憐憫。

    希瑞爾以為他會說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說。奧格登只是搖了搖頭,轉身走掉了,把兒子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瘋狂新世界之中。

    那之後希瑞爾沒有一名訪客,他的同僚與舊友似乎已經完全將他遺忘。他讓僕人替他寫信,卻沒得到一封回覆,他很懷疑信件是不是一開始就沒被寄出去。希瑞爾開始以驚人的毅力復健,當他能夠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他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他們甚至沒費心瞞著他。

    希瑞爾把能夠到的所有東西砸碎在地上,他恨所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每個人說的話聽上去都如此瘋狂,只有狂怒支撐著希瑞爾繼續,讓他得以對抗孤獨和疼痛。痛苦從未遠離,燒傷的後遺症永遠留在了希瑞爾身上,他luo露的皮膚呈現一種可怕的黑紅色,就算沒看過自己的臉,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必然面目可怖。

    頭疼甚至愈演愈烈,有時希瑞爾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劇痛從顱骨當中輻射出來,仿佛有什麼要從中鑽出去似的。

    但在狂怒與劇痛退潮的某一日,希瑞爾發現自己在院子裡奔跑。

    他難以置信地環顧周圍,夜色正濃,僕人又不是專業守衛,沒人想到他這個廢人會在這個點跑出來。希瑞爾的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沒有用拐杖,一點都不顫抖。他大口喘著氣,用力握拳,然後一把抓住旁邊的樹枝,一指粗細的樹枝在他手中應聲而斷。

    希瑞爾曾以為永遠失去的力氣,奇跡般回到了身上。

    不對,不是奇跡,應該說是命中註定,是“使命”才對。

    什麼樣的人才能活過爆炸,昏睡幾十年之後醒來,恢復曾經的力量?這樣驚人的生命力與恢復力,只屬於傳說中的英雄。為什麼他會在此時醒來,要看到這個荒唐無比的瘋狂世界?因為他冥冥之中被選中,肩負了撥亂反正的使命。

    歷史上那些英雄能以人類之軀做成種種不可能之事,他們拯救了世界,是人類之強大的完美體現,是人類之優越的最佳證明。希瑞爾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想要大笑,想要狂呼,為這苦盡甘來的榮幸。

    他得離開這裡。

    這裡的所有人都已經被腐化了,他們竟想軟禁他。希瑞爾無聲地冷笑,開始小心移動,從院落轉進走廊,前往另一個房間。在被禁錮在此處的童年裡,希瑞爾走遍了整座老宅。他知道枯井中有一條廢棄的地道,在地下橫穿整座建築,能繞過守衛離開這裡——新來的僕人註定不知道。

    井下的通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希瑞爾弓著腰鑽了進去,他比過去長高了許多,很長一段路只能匍匐前進,灰塵讓他喉嚨癢癢。額角又在一陣一陣抽痛了,仿佛有新鮮傷口似的,要不是他已經習慣了渾身上下的疼痛,他一定會相當困擾。這沒什麼,命定的英雄總是諸多磨難。

    一陣子匍匐前進後,希瑞爾總算到了寬敞的空間。他環顧周圍的幾條分叉,開始回憶出口在哪裡。

    從不知哪裡的縫隙之中,透入了明亮的月光。

    開始希瑞爾以為地上有一灘水,後來他才意識到反光的不是水漬,而是一面鏡子。不知是誰在什麼時候把鏡子扔在了這裡,那上面布滿灰塵,只隱約透著光。

    希瑞爾猶豫了一下,向那邊走去。

    老宅沒有一面鏡子,多半是母親想要照顧他的心情。但是英雄絕不逃避,就將眼前這件事視作旅程開始的第一項挑戰吧。

    他想將鏡子拿起來,卻沒有成功,那面圓鏡似乎被粘在了地上。希瑞爾只好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塵,好在月光的角度剛剛好,即使要蹲在地上看,他也能清楚地看到鏡子裡的圖像。

    希瑞爾跳了起來。

    他咬緊牙關止住一聲尖叫,要是剛才鏡子拿在手裡,一定已經被失手摔碎了吧。心跳聲震得胸口發痛,希瑞爾站了好幾分鐘,這才抱著“剛才看錯了”的念頭蹲了下去。

    啊,並沒有看錯。

    如果是一張毀容的臉就罷了,如果是一張嚴重燒傷的臉就好了,鏡子裡的臉的的確確是希瑞爾的面孔,除了膚色以外,讓人意外地並沒有多少損毀,也沒有多少衰老。然而那雙曾經碧綠的眼睛如今一片漆黑,從眼眸到本該是眼白的位置,全都漆黑一片,雙眼如同兩個漆黑的球體。

    騙人,他想,這是一面邪惡的鏡子,倒映出了不存在的東西。希瑞爾顫抖地伸出手,向上摸,在鏡子裡相同的位置,他摸到了兩個小小的凸起。

    額角的位置,一對小小的角刺破皮膚鑽了出來,帶著已經凝固的鮮血,像兩隻破土而出的芽。

    全黑的眼睛,尖角,暗紅色皮膚,生命力頑強,恢復力驚人,軍校圖鑒中典型的返祖怒魔後裔,就是這副模樣。

    希瑞爾一拳砸碎了鏡子。

    鏡子碎片將他扎得滿手是血,但他已經感覺不到了,連憤怒都消失了似的,只剩下無盡的空洞。“我在做夢。”希瑞爾喃喃自語,“一定是夢,一個噩夢。”

    “一定是夢。”浸透了鮮血的鏡子中,破碎扭曲的鏡像用希瑞爾的聲音說,“我想做個好夢。”

    “是啊。”希瑞爾茫然地重複著,“我想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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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4:20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1.1

    希瑞爾非常幸運。

    在那個混亂的埃瑞安,來自深淵的魔物與來自天界的族裔也曾在主物質位面留下血脈。通過繁殖、製造、寄生、感染、祝福或詛咒等等方式,神與魔將異界的血統混入了埃瑞安。

    人類中的混血惡魔血脈與混血神裔並不算特別罕見,他們大部分都有著鮮明的外貌特徵。天界族裔的血脈大多有一頭金髮或銀發,眸中有流光閃爍,其中有不少人甚至會長著翅膀。深淵族裔的血脈則多為紅發與黑髮,他們的眼睛大多是純色的,眼眸侵占了眼白,整個眼珠像個純色球體,尖角是惡魔後裔的常見特徵。

    當主物質位面的生靈驅逐了天界與深淵,開始對留在地上的異界生物動手時,這些特徵太過鮮明。

    其實也不全是誤傷,在不得不站隊的時候,天使與惡魔的後裔大部分會回應血脈的呼喚,為異界親族而戰。血脈恩賜往往會給他們更高的起點,他們是天生的煽動者與破壞者,就算只有十分之一變成不計代價的瘋子,能造成的傷害也讓人頭疼。

    何況,真正的爆發幾率近乎十之八九。

    血脈天性是非常麻煩的東西,混入天界血脈的生物就是渴望信仰,混入惡魔血脈的生靈就是渴望靈魂,兩者見面時就是手癢心癢想把對方打個稀巴爛,這些渴望發自內心,出於本能,並非只要依靠後天教育和個人意志就能擺平。你不是在讓晚睡愛好者早點上床睡覺,你是在讓巨龍放棄財寶,讓抑鬱症表現得活潑開朗,讓積年毒蟲憑個人意志戒毒,或許老天開眼有那麼一兩樁成功案例,但功虧一簣才是常態。

    因位面戰爭元氣大傷的埃瑞安原住民們,可不會讓這些雜種留下來。

    天地大戰之後各族進行了掃尾工作,等到人類當家做主,測試異族血脈的儀器粉墨登場,這清掃便又來了一遍。最瘋狂的日子裡,發色不夠常規的人類都被殃及池魚,經歷了一道道篩選的埃瑞安,本不該有深淵後裔留下來。

    希瑞爾的祖先必定非常幸運,他們躲過了最開始的清掃,迅速地融入人群。主物質位面有著非常強大的包容性,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外來者便會慢慢被同化為原住民。鮮明的異界特徵最終變成了比常人稍強的一些天賦,惡魔的後裔泯然眾人,因此逃過了檢測儀的搜尋。到希瑞爾這一代,這個家族根本不記得自己與惡魔有什麼淵源。

    如果就這麼普通地度過一生,希瑞爾會作為一個人類死去。

    但列車爆炸了。

    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將軍,被激發了惡魔血脈。

    希瑞爾非常幸運,血脈覺醒的返祖現象萬中無一,恰巧被他遇上。若非怒魔後裔的血脈護持,他根本活不過爆炸,更別說躺了十幾年醒來還能活蹦亂跳了,目前埃瑞安的科技水平可沒法養活一個躺平十多年的植物人。覺醒的血脈最終艱難地戰勝了死亡,在這十多年裡,將他完全從一個普通人轉化成了魔裔的模樣。

    希瑞爾非常幸運,他在燒融的車廂內苟延殘喘時,恰逢軍隊大敗撤離,兵荒馬亂下硬是回到了都城,被親兵送回家裡。重度燒傷的皮膚看似毫無異常,緊閉的雙眼也沒露出端倪,於是等到他身上的異樣之處顯露出來的時候,發現這個的家人來得及將他藏起來,對外宣稱假死,而不是讓他以深淵餘孽的身份被拖出去吊死再燒掉。

    都城有一台深淵因子探測儀,它能清楚地檢測到血脈覺醒的深淵後裔。換做任何一個不妙的時機,它都會將希瑞爾暴露在眾人目光之下,審判必將如約而至。但在將軍覺醒到能被儀器探測出來的時候,塔砂已經將這台儀器打包帶走,匠矮人正忙著將之拆掉研究,被拆開大半的深淵探測儀,自然沒有指出這個惡魔後裔。

    所以說,能活到今天的希瑞爾非常幸運,能與任何傳奇小說的主角媲美。

    可惜希瑞爾本人,大概並不這麼認為。

    這間老宅已經非常老了,時光如海潮,將沙灘上的痕跡緩緩抹平。數百年前這裡也曾金碧輝煌,在還有貴族的時代,在貴族與惡魔交易的時代,這個地下空間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年久失修導致的塌方之前,這裡曾是一個空曠的地下室,月光經歷了最精妙的設計,才能通過肉眼難間的縫隙投入地下,投射到地板上。

    老宅過去的主人早已化作黃土,人類建造的精美建築已被廢棄遺忘。只是對某一些遺留物來說,幾百年算不得多漫長的時光。

    怒魔後裔的鮮血,正在破碎的鏡子裡流淌。

    地上的圓鏡破碎成了無數片,無數個鏡子碎片中倒映出無數張惡魔的臉。崩潰的希瑞爾沒有再往鏡中看上一眼,他自然也沒有發現,血污中的惡魔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眼神。

    “我在做夢。一定是夢,一個噩夢。”希瑞爾正喃喃自語。

    空洞的聲音像來自別人喉中,對,這樣軟弱的話絕對不可能是他說出來的,因為是夢境,一切就可以理解了。希瑞爾在衝擊下渾渾噩噩,思考能力都像被鈍化了似的,因此當鏡中的生物開口,他依舊沒意識到,這廢棄的地下通道裡還有另一個存在。

    “一定是夢。”鏡中的生物循循善誘道,“我想做個好夢。”

    “是啊。”希瑞爾茫然地重複著,“我想做個好夢。”

    他的血在他點頭承認時流得越發凶猛,不過習慣了疼痛又處於巨大衝擊之下的希瑞爾完全沒發現。鮮血奔流而出,急切地涌向破碎鏡面,但那個小小的凹陷卻像永遠填不滿似的,血紅色消失得這麼快,像被什麼東西抽走了。微不可查的陰影在鏡中流動,破碎的影像正匯合成一個。

    把現在的場景描述出來的話,任何第三方都能看出不對來吧。

    希瑞爾是埃瑞安軍校畢業的高材生,他當然聽說過惡魔,惡魔契約從來是軍校裡最膾炙人口的題材。無事可乾的年輕學生喜歡在熄燈前講各式各樣的恐怖故事,而希瑞爾從來是最不配合的聽眾之一。任何提及惡魔契約的故事,都會在最開始被他找出漏洞。

    “拜託,別拆台啊!”講故事的人哀嚎道,“你就不能好好聽個故事嗎?”

    “虛構的故事也該有點基本邏輯。”希瑞爾輕蔑地說,“主人公要是愚蠢成這樣,再恐怖的故事也只是個笑話。”

    他看不起任何會被惡魔欺騙的人。

    誰都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飯,為什麼會有人相信對惡魔許願能得到好結果?最經典的故事放到希瑞爾面前,他都能條理清晰地說出惡魔與主人公的破綻,言辭敏捷,侃侃而談。這個故事的主角死於貪婪,那一個死於妒忌,貧窮的人為什麼不自己發憤圖強?不就是失戀,怎麼會自怨自艾到被惡魔欺騙?說到底就是太懶惰、愚蠢又太軟弱,堂堂人類竟敗給了惡魔,簡直是人類之恥。

    “惡魔能洞察人心,最擅長趁虛而入!”被拆台的人辯解道,“就算換成你在那裡……”

    “那最好!”希瑞爾自負地說,“我沒遇見它們,是我的遺憾,是它們的幸運。”

    希瑞爾像痛恨惡魔一樣痛恨那些蠢到被惡魔欺騙的人,他認為他們活該受苦受難,如果換成是他,他絕不會像他們一樣無能。有時他甚至期盼埃瑞安還有惡魔的餘孽,期盼自己有機會與深淵的走狗交鋒。

    現在,幸運的希瑞爾得到了這個機會。

    可惜他完全沒有意識到。

    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趁虛而入”這個詞聽上去如此輕巧,聽眾沒法真正理解它的意思。要是今後有別人看到了此刻希瑞爾身上發生的事情,沒準也會拍著大腿罵他是個蠢蛋吧。多麼軟弱又愚蠢,崩潰中的希瑞爾根本沒意識到鏡中存在什麼,當他們一問一答的時候,當契約在悄悄構築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在夢囈哩。

    嚴格來說,鏡子裡的存在甚至不算惡魔。

    那是大惡魔無數後路中的一個,某個遺留的殘片,在種種算計與幸運之下留存至今。周圍的空氣出現了怪異的扭曲,肉眼不可見的波紋正在緩緩擴散,希瑞爾跪在地上的雙腿也開始流血變形,像靠近熱源的蠟。位面的壁壘正在震動,震動的區域非常微小,但已經足以在另一邊掀起滔天巨浪。

    “要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付出一切都值得,是不是?”鏡子說,它的聲音已經與希瑞爾本身不太一樣了,變得更醇厚低沉,嘶嘶的尾音讓人心中發癢,不自覺地想要點頭。

    於是希瑞爾點頭了,他的雙腿開始融化,如同貼上火焰的紅燭。

    “身體也好,靈魂也好,只要能讓這個噩夢結束,都給我也沒關係吧?”它溫柔地說。

    是啊,希瑞爾說,他的舌頭消融在空氣中。

    “那咱們達成共識了。”鏡子低笑起來。

    契約成立。

    噩夢結束了,希瑞爾已經不復存在,他痛恨的非人軀體化作一灘污血,完全融入了地板上的縫隙之中。塵封的符文大口吞噬著血肉與靈魂,以那面鏡子為中心,蛛網似的魔法陣擴散開來。

    嘎吱——

    像一扇鏽蝕的大門被重重推動,位面正發出無聲的轟鳴。

    *

    砰!

    地下城之書摔到了地上。

    維克多猛地跳了起來,短暫的混亂之後,大量的驚駭與慌亂從鏈接之中傳來,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怎麼了?”塔砂問他。足足過了幾秒,他才艱難地開口。

    “糟糕。”他幹澀地說,“我留的後手剛剛被人觸動了。”

    “你就不能早點想起來?”塔砂嘆氣道。

    “彼此獨立是不被一鍋端的必要條件,不觸發匯合我根本想不起來啊!”維克多抓狂道,“那個靈魂碎片剛剛才完成任務,回歸到我身上!”

    塔砂抓住亂撲騰的書,放回架子上,決心不去計較這種蛋疼的問題。她開門見山地問:“觸動了會發生什麼?”

    “……深淵通道可能要開了。”維克多小聲說。

    一片死寂。

    “深淵通道不是已經被斬斷了嗎?”塔砂皺眉道。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關上門焊死的時候要是留個插銷,就會留下一絲縫隙;船被浪潮卷走時如果下了錨,就還有回來的希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維克多乾笑了一聲,“那時候的我真是個天才。”

    針對惡魔餘孽的清剿行動幾百年都沒停過,惡魔們留在埃瑞安的所有後招怎麼會殘留下來?話未出口,塔砂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維克多沒有深淵的氣息。

    如橡木老人曾經說過,惡魔的一切痕跡都會在人類的星盤上顯眼如太陽,全埃瑞安的軍隊都會向那涌去。“有惡魔的地方就纏繞著深淵的氣息,包括被鎮壓的那些。”他曾這樣說,“除非它已經死去,或者被深淵放逐。”

    但維克多,這個大惡魔的殘魂身上沒有深淵氣息,所以與他簽訂了契約的塔砂才沒有一點深淵的氣息。靈魂可以被分割,但靈魂本質與施加在靈魂上的契約等等都不會單獨存在,所有維克多的靈魂殘片,都與他本身一樣,已經原因不明地與深淵失聯。

    天地之戰前後清剿人間惡魔的各個種族也好,在鼎盛時期發明了各種測試儀器的人類也好,都沒能找出維克多的蹤跡。

    “還有多久通道會打開?”塔砂問,“它會在哪裡開啟?現在有辦法關上它嗎?”

    “在帝國西北的位置,最快也要一兩年左右。”維克多回答,“但問題比那嚴重,一個祭品不足以立刻動搖‘門’,位面這麼快出現反應,說明對面必定有足夠強的力量在推‘門’。再過幾十分鐘,震盪就會形成第一條縫隙,在短暫的時間之內,足以讓一個實力不到傳奇的個體通過。”

    “那會不會是你自己?”塔砂問,“是否有可能,你還有分#身在深淵那一邊?”

    “如果我有一部分還活在深淵當中,我身上絕對不會沒有深淵氣息。”維克多乾脆地否決了,“除我之外,深淵之中還有不少大惡魔,有幾個我全盛時期也感到棘手的傢伙。幾百年的空檔足夠他們挖出我留在深淵的那部分鑰匙,鑰匙無論是被單獨收藏還是被一群惡魔共享,位面震盪開始的時候,深淵裡的所有高階存在都會發現發生了什麼。確定能得到多少利益前他們不會內訌,他們會合作,其中最弱的一個會被推出來探路——即使是最弱的那個,至少也有大惡魔的實力,否則根本沒資格站到牌桌邊上。它會拿著我的鑰匙,用實力在五成上下的分#身前來探路。我們最好立刻準備起來,它會直接出現在這裡。”

    維克多看上去非常冷靜。

    他看上去非常冷靜,分析快速而詳盡,難得又進入了靠譜模式,只是有點緊張。塔砂能從鏈接中嗅到一絲強行壓製的恐懼,當她與維克多對視,她忽地明白了。

    維克多在為即將到來的深淵來客緊張,但是他在恐懼的對象,是近在眼前的塔砂。

    他的後手在帝國西北位置,深淵的先頭部隊卻會“直接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因為它拿著維克多的鑰匙,它能按圖索驥直接找到他。或許當初維克多給自己留後路的時候,就把定點設置在了自己留在人間的殘魂之上吧。

    如果現在把維克多扔遠點,至少深淵來客不會找到地下城。而為防出現什麼意外,毀掉地下城之書是更好的選擇。

    按照他們之間的契約,塔砂不能毀掉維克多,但她不必自己動手。帝國與地下城的關係雖然緩和了一些,卻還沒友善到對任何出格行為都視而不見。如果大張旗鼓地將維克多空投到新魔力核心附近的位置,帝國方一定會開火,以目前地下城之書的力量,一發魔導炮足夠完全毀掉。敵人動手不會毀約,只是不幸的意外,惡魔契約就是如此。

    只需要事後把黑鍋推給深淵就行了。深淵通道若是開啟,地下城與人類必定需要合作。

    所以維克多的詳盡解釋,潛台詞是“我很有用,請不要殺掉我”。

    可憐到可愛了起來,塔砂也佩服自己,居然能在這種要緊關頭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不會拋棄你。”塔砂說,“門已經打開,毀掉你也沒用,充其量摧毀對方的路標。你對我來說的價值比這高得多。”

    “什麼啊……”維克多說,似乎想要反駁,但他倆都清楚地感覺到他松了口氣,於是隱瞞變得沒有了意義。他嘀咕道:“騙人,你只是想拿我當誘餌而已。”

    “沒錯。”塔砂乾脆地承認了,“你早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我是那種會輕易被情緒控制的類型,不權衡利弊,只隨心所欲地被感情推動,難道你還會喜歡我?”

    “也是。”維克多沉默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正是因為你的聰明與冷酷,我才對你不可自拔。”

    還真是難得的坦率,也不知道是覺得這次自己有點危險,還是又在變著法子討好求饒。不過時機不太妙,戰前表白簡直向自立flag,塔砂不打算回答。

    雖然要當誘餌這點是真的,舍不得維克多這件事,也不是假話。

    “不要廢話了。”塔砂說,“快準備起來吧。”

    距離深淵縫隙的第一次開啟,還有幾十分鐘。

    ——————————

    空間正在震盪。

    帝國西北方,半小時前晴朗無雲的天空已經陰雲密布,驟雨落下,拍打著地面,仿佛天空漏出了一個缺口。狂風能將雨幕橫掃而起,老宅中被驚醒的人爬起來,睡眼惺忪地關窗,外面的空氣讓他們感到莫名惡寒。鳥兒趴伏在巢中瑟瑟發抖,流水如注,灌入廢棄的地下洞穴當中,流淌過乾涸的每一道印記。

    不久前注滿了鮮血的符文已經重新乾枯,每一滴鮮血都不翼而飛,只有破碎的鏡面還泛著詭異的紅光,仿佛被手藝高超的工匠鍛燒於其上。輕微的地動被暴雨掩蓋,在地道一角扭曲起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被驚動。

    地面沒有扭曲,墻面沒有扭曲,被扭曲的是空氣。就像盛夏季節被烤熱的地面,某一塊空間的景物變得不穩定起來,波紋在空無一物的地方擴散。

    半空中冒出一根尖刺。

    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不如說是什麼東西從另一頭緩慢地刺穿。空間像繃緊的皮膜,被這紅銅色的尖刺頂開,不斷不斷凸起,直到再也兜不住的時候,嚓!整一根尖刺突破了壁壘。足有成人胳膊這麼粗的尖角懸浮在半空中,還在緩慢地擴大。

    空間正在分娩。

    那新生的胎兒一點也不安分,它在瘋狂掙扎扭動,企圖將困住它的壁壘撕成碎片。廢棄的地道中震動不斷,天頂上的塵埃被震得簌簌落地。其間出現了各種奇怪的光線,仿佛有什麼東西撕扯雷雲,雷霆閃電隨著它的動作在烏雲中閃爍不斷。不祥的紅光從另一側投射進來,下一刻一顆碩大的頭顱終於突破了壁壘,出現在主物質位面。

    那是一隻猙獰的怪物。

    它的鼻端扁平,一雙全黑的眼睛分得很開,一張臉比起像人,更像某種說不出的野獸。它的皮膚赤紅,額頭長角,從特徵上看與返祖的希瑞爾意外相似,只是希瑞爾還能算是長相奇怪的人,這一個則頂多是有一點兒像人的怪物。它的額頭左側長了一隻長長的獨角,右邊空空盪蕩,只有一個圓形切麵,暗示這裡也曾長著一隻長角。

    一隻利爪探了出來,向外撕扯攀爬,這隻怒魔終於將它的整個身軀也弄了出來。它有一個類人的直立軀幹,渾身肌肉虯扎,凸起的筋肉仿佛要將紅皮撐爆。帶著利爪的胳膊非常強壯,上半身像猩猩或鋼鐵魔像,雙膝關節向後扭曲,非常適合彈跳。這怪物一出現便占據了整個逼仄的通道,它發出一聲低吼,利爪握緊了什麼東西。

    下一秒,怒魔不在這裡了。

    距離老宅大半個埃瑞安的地方,不速之客在地下的空間驀然閃現。

    手握“鑰匙”的怒魔出現在了地下城中。

    怒魔再度因為環境問題發出一聲不滿的咆哮,這裡的空間足夠寬廣,不用擔心撞到哪裡,然而環境依然相當糟糕。魔力濃度比之前那個地方高了許多倍,這魔力相當純淨,沒有一點被深淵的氣息感染。怒魔來到這裡,就如同彈塗魚被扔進旱地。

    雖然能存活,感覺卻絕不會好。

    它疑惑地環顧周圍,這兒看上去是一座地下城,但為什麼感覺不到深淵?地下城本該是深淵的最佳導體,怒魔卻沒感到賓至如歸。是因為通道斷裂的幾百年出現了變化,還是因為鑰匙本身的問題?它張開利爪,手中有一枚漆黑的鱗片。要不是迫不得已,它才不想拿著這鬼東西,不過一想到這玩意的主人早已死去,與這遺物相處也變得令人心情愉快了起來……

    “是你啊。”

    怒魔驀然抬起了頭。

    這該死的聲音哪怕再過幾百年也不會忘掉,它猛地抬起了身體,感知擴張到了最大。周圍空空盪蕩,根本感覺不到其他惡魔的蹤跡。他還活著?他在哪兒?爪中的鱗片開始發燙,說明鱗片的主人就在周圍,可是為什麼感覺不到?

    “出來!”怒魔吼道。

    燈光亮了起來,天頂上的符文一個接著一個亮起,在怒魔頭頂嘲弄似的閃出一個光環。剛才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間瞬間變成了一個流光肆溢的地下舞廳,呈現出一種神經質的歡快來。鱗片更燙了,可是什麼都沒有,到底藏在哪裡?他怎麼可能來到這麼近卻毫無痕跡?怒魔很快變得煩躁起來,就在它想要動手之前,一本書從書架上懸浮起來,對著它嘩啦啦地翻開。

    “這次的倒霉鬼是你啊。”長著黃眼睛的書輕快地說,“很久不見,獨角賽門。”

    “怒角”賽門發出一聲怒吼,千年前被對方折斷的斷角又開始隱隱作痛。

-------------------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一個五十多萬字後還需要擔心會不會被女主冷靜地弄死的男主,身為惡魔,毫無人權。

    維克多:成為你的入幕之賓,一定像與母蜘蛛交往一樣驚險刺激吧。

    塔砂:放心,你距離入幕之賓這個詞大概有這——————————麼遙遠的距離。

    維克多:我真的是男主嗎_(:3」∠)_

    塔砂: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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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4:33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1.1

    怒角賽門是怒魔中唯一的大惡魔。

    惡魔的起點都是深淵魔種,它們誕生時都是相差無幾的磕磣蠕蟲,在漫長的成長進化過程中,卻會漸漸分化成無數看上去截然不同的品種。怒魔是惡魔進化樹上的頂點之一,性情急躁、行事火爆的惡魔最終會進入這一種分支,怒角賽門便是其中一員。這種紅皮雙尖角、肌肉虯扎、猙獰恐怖的模樣也是人類印象中最常見的大惡魔形象,因為每一次魔災當中,怒魔都身先士卒,衝在燒殺擄掠的第一線。

    這種好戰而容易暴怒的惡魔,其實比其他品種更容易進階。

    所有惡魔出生成長的地方,深淵意志看不見摸不著,難以預測卻又無處不在。惡魔的進化體系相當複雜,充滿了不定性,即使在對彼此研究最深入的時候,學者們依然無法肯定惡魔進化的規律。更擅長思考與魔法的魔物大多會向法魔分支發展,不敢或不屑正面作戰、喜好背後動手的類型可能成長為影魔或惑心魔,嗜好yin欲也擅長利用魅惑的那些多半向魅魔發展……進化樹上有無數個分支,每個進化階段的前後很難確定,看似完全不相關的個體其實在同一條進化路線上,這裡可沒有一隻上帝之手來給出小精靈進化圖鑒。

    搞清深淵生態的努力只帶來讓學者絕望的結果,不過深淵意志的偏好基本是個常識:它讚賞破壞與混亂,會將眷顧投射到最擅長製造它們的個體身上。

    那些有怒魔資質的魔物得天獨厚,簡直就是製造破壞與混亂的機器。它們殺戮時毫無目的,這點上連吞噬魔都無法望其項背——至少吞噬魔殺戮還是想填飽肚子呢。因此,深淵會偏好這種類型,再正常不過了。

    不需要特別的變異,不需要獨特的際遇,不需要額外的策略,只要一路殺個不斷(深淵內外永遠有足夠的受害人),半數深淵魔種就可能在進階過程中向怒魔的發展方向傾斜。深淵魔種進化為手拿鋼叉的小惡魔,再變成手拿鐵鏈的角魔,再之後便是怒魔,進化樹只有短短三步。無數怒魔在廝殺中驟然進階,這是最沒有門檻的一種進化分支。

    打個比方來說,怒魔就像人間的高等級戰士:你沒有信仰?智力不高?毫無施法天賦?而且沒什麼特殊血脈,沒有靠譜的老師和傳承,缺乏技巧耐心還沒有特長?沒事,拿得起刀劍會平砍便能當戰士。當然,能在冒險中活多久,就是另一回事。

    進化成怒魔的那些惡魔,成長過程中根本不需要修煉,只要聽從本能地狂怒然後殺戮就好,這對所有深淵魔物來說像平砍一樣輕鬆,出生幾周還沒被同類吃掉的那些一定能學會。怒魔進階大惡魔的幾率其實比所有惡魔都高,光從這個角度看,它們真是深淵親兒子。

    只是,怒魔的死亡率也比任何相同階層的惡魔都高。

    魔種向怒魔這個方向進化的幾率全深淵最高,怒魔進階成大惡魔的可能性相對而言也高得可怕,然而作為進化樹的頂點之一,“怒魔”卻與其他種類的高階惡魔相差無幾。大惡魔則更加稀少,在同一個時間段內,很難看到兩個怒魔大惡魔並存。

    怒魔在戰鬥中徒然升階,卻完全不知道見好就收,它們只會繼續在怒火中暴走,到處作死,直到怒氣暫時平息或踢到鐵板。怒魔中的大惡魔總是曇花一現,剛剛升階時會死掉九成九,隨後的日子裡又可能腦袋一熱把自己搞成炮灰。

    “幹嘛這麼不高興?”半空中的書說,“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賽門也是一樣。

    大概五六百年前,戰鬥中升階的賽門大殺特殺,清空了整片戰場,殺光了附近所有怒魔。它殺得停不下來,最後向路過的維克多衝了過去。那時的維克多正在去主物質位面的路上,忙得很,懶得理它,只簡單地伸出手去,抓住賽門的右角,折斷。

    順帶一提,怒魔的角連著頭蓋骨,外殼堅硬,內部神經發達,十分敏感。

    劇痛讓賽門清醒過來,成功活過了進階大惡魔後最難過的那道坎。這玩意給賽門帶來了許多麻煩(在狼群中露出斷腿只有一個結果),也讓它得到許多歷練,同時遇到什麼事時比其他怒魔稍微冷靜那麼一點點。從這個方面來看,維克多也沒說錯。

    很可惜,怒魔看上去不打算領情。

    永恆的恥辱留在了賽門頭上,它無數次痛飲嘲笑者的鮮血,卻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憤恨。賽門脊背上的骨刺一根根豎起,鋒利異常,仿佛能劃開注視它的目光。怒魔的吼叫聲響徹這片地下空間,它的利爪插入地下,鼓起的肌肉像一隻只堆在一起的球體。

    但它最終沒有攻擊。

    如果這是深淵內部,如果維克多本身就在它面前,賽門一定會先撲上去打再說。可是這是與深淵失聯幾百年的主物質位面,地下城環境怪異,外部狀況不得而知,維克多的本體又不知在哪裡。它不得不分化出分身來這裡已經付出了損失,要是什麼都沒得到便被打回去,留在深淵的本體恐怕也不會有多好的結果。

    賽門並非無法思考的野獸。

    雖然深淵造物都能廣義上地稱作惡魔,按照等級劃分,其實還能分為三大類:魔物,惡魔,大惡魔。

    數量繁多的低級惡魔都是魔物,從魔種到進化中形態各異的惡魔,只要它們依然被原始本能主宰,無論多麼強大,它們都只是“魔物”。魔物可能有豺狼似的狡詐,可能有孩童般的思考能力,但它們存在的全部意義便是生存、殺戮、進化,一切策略與行動都為本能服務,與其說是什麼個體,不如說是某種群體現象。魔物的靈魂之火非常非常稀薄,它們可以說根本沒有靈魂。

    多如牛毛的魔物當中,會誕生很少一部分的惡魔。

    惡魔是深淵造物中的中層階級,進化到了這種程度,它們的靈魂之火已經凝聚成型,與主物質位面的生物相差無幾,開始產生本能之外的個體意識。這過程可能很漫長,也可能只是一頓飯後的頓悟,總之升階到這種程度的惡魔終於脫離了魔災低級炮灰的命運,成為了高級炮灰。

    有自我意識又不算大惡魔的所有深淵造物都能被歸入這個等級中,實力跨度相當大。弱的那些可以被幾個職業者幹掉,強的一些則能在主物質位面進行紅紅火火的靈魂販子事業。各種傳說故事中拿一紙惡魔契約引誘聖徒的惡魔便是這個階層,儘管數量遠遠不如魔物,它們的影響力與戲劇性,也讓惡魔名揚四海,至今占據著傳奇小說反派第一名的寶座。

    怒魔也是這種惡魔的一種,它們也是惡魔契約的對象——作為簽約方,而不是提出契約那方。比起循循善誘地設下文字陷阱,怒魔更喜歡簡單粗暴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給我靈魂,我替你完成殺戮願望。施法者最經常召喚的惡魔便是怒魔與魅魔,前者作為瘋狗戰力使用,後者常見於迂迴戰術,以及,咳咳。付賬的靈魂又不一定要來自召喚者本人,魅魔的魅力跨越性別與種族,因此即便各地都有這樣那樣的警告與禁令,玩脫被自己召來的魅魔吸乾的施法者依然屢見不鮮。

    大惡魔的知名度與數量,都遠遠小於之前兩個等級。

    深淵造物的數量多得像大海里的水滴,包括任何惡魔在內,沒人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比主物質位面智慧生物多得多的族群中,只誕生了數得出具體數字的大惡魔,傳奇職業的晉升幾率與之相比簡直高得讓人熱淚盈眶。每個大惡魔都有自己的本事,非要將它們視作一體歸納總結,就像把全主物質位面的傳奇職業者放在一起歸納一樣,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有一點,絕對可以肯定。

    無論什麼品種的惡魔,能夠倖存下來,一路廝殺走到這一步,除了驚人的運氣之外,必定還有其他長處。無論怎麼頭腦簡單,到了進化成大惡魔的時候,它們至少會有正常人的智商。

    將賽門以“它”代指,就和用“它”代指巨龍一樣,純粹出於以貌取人。這個外形如野獸、看上去異常暴躁的怪物,並不是個無腦蠢貨。

    “你還活著?”賽門粗魯地說,聲音隆隆作響,如同夏日悶雷,和咆哮時也沒什麼兩樣。

    怒氣之下,它猜測著對方如今的狀況。這通道來自維克多的後手,穿越通道者手拿的鑰匙也來自維克多,另一邊的大惡魔早就揣測過維克多如今的情況。深淵的通道被關閉,天界的通道被關閉,按理說一個被留在這裡的大惡魔不可能會有好下場……

    “你在想,我一定沒有好下場?”懸浮的書本笑了起來,“哎呀,賽門,你真一點沒變,像以前一樣‘坦率’。”

    怒魔發出了被辱罵的低吼。

    “又生氣了,看看你……所以你才是來探路的那一個。”書本惋惜地說,很快換了一種虛偽的歡快腔調,“獨角的賽門,咱們是老相識了!相隔五百年的美妙重逢多麼讓人驚喜!事實上我也很為咱們能在此相遇意外,我還以為五百年時間足夠怒魔們出現另一個智力、蠻力和運氣分配上更不平衡的存在呢,看起來這當中還是存在一個黃金分割比例,像你,真是出乎意料的好比例。”

    怒魔這一支並不會特別針對自己的族群,沒有什麼“只能存在一個大惡魔等級怒魔”的潛規則。但兩隻怒魔等於雙倍不計代價的狂怒,當兩個大惡魔等級的怒魔相遇,一死一傷幾乎是必然結局,同歸於盡這事也不罕見。

    賽門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拐彎抹角的嘲弄,但它至少聽得出嘲諷的語氣。怒魔赤紅色的皮膚危險地亮瞭亮,仿佛熔岩在底下流淌。

    書上的眼睛期待地看著它,仿佛窮極無聊,只等著打一架。

    不,賽門的警惕心徒然升了起來,不能正中這傢伙下懷!

    這地下城看上去毫無防備,眼前似乎只有一本奇怪的書,根本看不見陷阱的跡象。但維克多布置的陷阱從來看不出痕跡,賽門並非第一次吃他的虧。

    第一次見面不幸遇上本體,維克多二話不說便折斷了賽門的角,仿佛隨手折了根樹枝。第二次,賽門剛巧撞見了維克多一個分身,實力對比懸殊,它一隻手就能將分身折磨致死。賽門本想滅掉分身一雪前恥,卻不幸在動手前先聽了這傢伙鬼話……最後結果不提也罷,賽門不知怎麼的吃了維克多的圈套,掉進了一個撒羅神殿所在的半位面,差點沒命回來。

    被聖光切割的回憶讓警惕心大過了憤怒,怒魔暴躁地晃了晃腦袋,像一頭牛,企圖把繞著腦袋亂飛的蒼蠅晃掉。

    “夠了!”它粗聲粗氣地說,“我沒空聽你賣弄口舌,深淵需要目前主物質位面的情報,還有擴大通道的場地準備!”

    “你在跟我說話?”書本驚奇地說,“什麼時候開始,咱們惡魔的關係好到能隨意共享資源?難道在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深淵的法則開始向天界轉變了嗎?”

    深淵對主物質位面的大規模入侵向來源於本能,比起有組織的戰事,更接近“鄰居家門開了強盜們蜂擁而上”的情況。高階惡魔天然便能壓製低階存在,但要是到了同一個階層上,事情便很難說了。為了深淵而戰,為了大局犧牲?這從來不是深淵的規矩。

    “你到底想怎麼樣?”賽門怒道,“少裝腔作勢,難道你不想要開啟深淵的通道?”

    通道動盪的時候,大惡魔們猜測過通道另一頭會遇到什麼。

    最好的情況是一個偏僻無人的安全角落,儘管維克多魔緣不好(不過深淵裡大部分大惡魔之間都說不上有多少友好關係),他的狡詐依然受惡魔認可。糟糕一點的情況是一支全副武裝的除魔軍隊,大惡魔們至少能從怒魔分身的損毀原因上看出主物質位面如今的武力強度。不過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如此,要是通道被打開的原因是地上生物的野心,倘若如今在地上占優勢的智慧生物腦子一抽想要反攻深淵,惡魔們一定會興高采烈,全力支持。

    距離大惡魔們全部回到深淵,時間已經過去了四五百年。惡魔們用了不少時間試探維克多是否還活著,又用了不少時間破除層層防禦,用蠻力,用陰謀詭計,勾心鬥角,你爭我奪……最終將維克多的財富全盤瓜分。到今日已經塵埃落地,維克多遺留在深淵的一切(至少它們能找到的一切)已經各自有主,乃至幾度易手,幾乎所有大惡魔都認為,“永遠有後手的維克多”終於翻了船,再也翻不起風浪。

    所有的猜測與對策,都在發現維克多還活在主物質位面時推翻。

    如果他還活著,這次通道的開啟與先頭部隊的進入一定在他的掌握之下,沒準就是他推動的。被這傢伙利用借力固然讓怒魔不爽,可在有共同目的,即都要開啟深淵通道的時候,與維克多暫時合作,無疑會事半功倍。

    問題只在他想要什麼。如果來這裡的不是怒魔賽門,而是其他更擅長思考的大惡魔的話,談判大概已經開始了。

    書頁中間的黃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不遠處的大惡魔,仿佛它只是個擺錯位置的大型垃圾。維克多嘆了口氣,像在指責對方不夠上道。

    “徵用場地前向主人交租金,不是最起碼的禮節嗎?”他說。

    “你要什麼?”賽門煩躁地問,對這樣進展緩慢的對話失去了耐心。

    “也不算多,我的東西先還給我吧。”書本輕描淡寫地說,“我留在深淵的全部。”

    “是你自己丟失了它們!”怒魔發出一聲粗野的譏笑,聽上去好似吠叫,“深淵裡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主人,只被最配擁有它們的存在暫時占有!想要回它們?這不是深淵的規矩!”

    “這是我的規矩。”維克多耐心地說,仿佛在給一個低能兒講解常識,“而在我的地盤上,就要按照我的規矩來。”

    “你的地盤?”賽門轟然大笑。

    它的笑聲隆隆作響,伸出利爪向石壁上一撓,抓出一條長長的裂痕。怒魔冷笑道:“時代不同了!你早已今非昔比!難道你以為你還能討價還價,就憑這座感覺不到深淵氣息的地下城?”

    書本既沒有打斷怒魔的嘲笑,也沒為墻皮開裂做出什麼反應。它平靜地等在一邊,等對方撓完墻,才狀似苦惱地歪了歪頭。

    “這個嘛,的確有點缺乏說服力。”維克多說,“不過擁有一座城市,怎麼著都比穿著一個柔弱的人類身體看上去強吧?”

    笑聲戛然而止。

    “記得咱們上次遇到的時候嗎?”維克多沒有半點適可而止的意思,“那時候可真不巧,別說再折一次你的角了,穿著人類幼童的身軀,我跳起來都踢不到你的膝蓋。結果呢?斷角的賽門,長一點記性吧,難道沒有惡魔告訴過你,腦子不好就別聽維克多叔叔說話?”

    賽門咆哮一聲,終於撲了上去。

    佛惹三次都火,何況怒魔從來不以冷靜著稱。痛腳再三被踩到,新仇舊怨涌上心頭,暴怒的怒魔再沒空去管利弊權衡,一切謹慎都化作狂暴的行動。

    它的骨骼發出了劈劈啪啪的聲音,那身軀竟然再次暴漲,撕裂的皮膚中血肉與骨刺糾纏。那雙反關節的粗壯雙腿下壓再彈起,仿佛被壓縮的彈簧,讓這個健壯的大惡魔一躍而起,像個輕盈的彈球。

    地磚上,它剛剛站著的地方,出現了蜘蛛網似的裂紋。

    之前刮下的碎屑被勁風卷起,地下城房間中靜止的空氣被這衝鋒攪動,利爪還沒落實,強風已然先至。半空中的書本在風中嘩嘩作響,那隻大大的黃色眼睛眯了起來,神態卻十分安然,仿佛只是在躲避迷眼的大風,而不是面對一隻一頭扎過來的大惡魔。

    兩者之間的距離本來就只有十幾米,怒魔一蹬腿,這點距離轉瞬間便消失無蹤。那隻利爪近了,更近了,只剩下一尺距離,便要將書本開膛破肚。

    它便停在了距離書本一尺開外的地方。

    以那隻利爪為圓心,一道燦爛的金光驀然爆發開來。瑰麗的光華在一個眨眼間充斥了整座房間,地下城的深夜被照耀得如同白晝。利爪的停滯只持續了萬分之一秒,萬分之一秒後賽門倒飛出去,比它來時更快。

    這光相當美麗,璀璨如珠寶,輝煌如太陽,只是對籠罩在其中的怒魔來說事情就沒那麼詩情畫意了。它像個伸手摸電門的傻瓜,金色的光纏繞在它身上,從利爪到大腳板一陣亂竄,讓它整個身軀每一條筋絡都抽搐起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嗥讓房間都為之震動,賽門滾回了地上,黑煙從身上升起。

    方才伸展開的骨刺上出現了焦黑的痕跡,大半迅速地萎靡,收縮回軀體,讓它看上去比剛才小了一圈。賽門抬頭往向紋絲不動的書本,半是暴怒半是震悚地喊道:“撒羅?”

    “怎麼能對著一個大惡魔叫這種名字呢。”維克多假惺惺地說,“真不禮貌。”

    “撒羅,該死,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怒魔猛地爬了起來,身上焦黑的痕跡迅速地覆原,“你怎麼可能沒事?你怎麼能使用撒羅的力量?!”

    神明與惡魔的力量天然相斥。

    惡魔的污染是聖潔信徒的大敵,各種污穢的深淵法術最能腐蝕神術,數不清的聖子聖女栽在了惡魔手裡;神靈的淨化是魔物的天敵,魔災泛濫之時,牧師投擲的聖光(在以往只能用來治療和驅邪)會比法師的攻擊性法術更高,無數高階惡魔死在了神降術上。

    天界與深淵從存在開始便彼此敵對,兩者的造物水火不容,這可不僅僅在說心理層面。水多時火焰被撲滅,火焰旺盛時水被燒乾,兩者就是這樣一種絕對互斥的關係。等級越高越能減弱這等克制,但即便進化到了大惡魔的程度,傳奇牧師的神術也比任何傳奇職業者的攻擊更讓它們頭疼。

    剛才那個是光幕術,用來守護撒羅神殿的基礎法術之一,只要有一個主教與一群信徒便能布置。它的威力嚴格來說不算大,和之前差點讓賽門喪命的那些不能相提並論。大惡魔的分身一樣生命力頑強,方才那個光幕術雖然讓它狼狽吃癟,卻也在與賽門碰撞後消散,造成的傷害不值得一提。

    可問題不在這裡。

    撒羅是最典型的天界神明,光明、太陽與正義之神絕不容忍任何邪惡在眼皮子地下出現,連邪惡陣營的普通人類都不允許接近,更別說最針對的惡魔。光幕術能被賽門觸動一點都不奇怪,然而它怎麼可能用來保護維克多?!

    維克多成為大惡魔的年紀比賽門更久,他犯下的罪行與心中的邪惡比賽門只多不少。任何來自深淵的靈魂都會激起撒羅神術最劇烈的反應,如同冷水滴倒入熱油鍋,賽門的分身不能避免,維克多怎麼能?發燙的鱗片分明指出他本身在場,他到底在哪裡?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剛才的光幕術能讓一隻小惡魔化為灰燼,卻只能讓你摔個踉蹌,力量帶來差異而已。它不能對我造成一點傷害,又有什麼奇怪?”

    他所暗示的東西,讓賽門駭然無語。

    “這不可能……”它喃喃自語道。

    “可憐的賽門,時代不同了。”維克多笑了起來,重複了它剛才說過的話,“這裡是我經營了五百年的主場,你是否打算拿這具分身和你在深淵的命運當賭注,來試試我是否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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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1.1

    點亮了整個房間的光幕術已經消散,地下城恢復了之前的昏暗,只有幾個火把提供了僅有的光線。地動山搖的撞擊與怒吼聲都靜止了,連回音的尾聲也已經消逝。浸透松脂的木棒在火焰舔舐下時不時發出嗶啵聲,這便是此刻寂靜中唯一的聲音。

    過了許久,怒魔從牙縫裡擠出幾個音節:“你要什麼?”

    終於,賽門妥協了。

    “我剛才已經已經說過一遍。”維克多的語氣沒有一點變化,仿佛這妥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無須一點喜悅與驚訝,“要是站在這兒的是其他大惡魔,他們會知道我的意思——當然,只要有怒魔在,我不能指望來個更能交談的對象——為防你聽不懂,讓我直白地解釋一下:我已經顯示出了我的誠意,所以你才能手握著我的鑰匙站在這裡,現在,輪到你們表現出誠意來了。”

    “你明知道那種條件根本做不到!”賽門煩躁地噴了口氣,地上升起一陣小小的熱旋風,“到底哪些惡魔拿了你的東西,誰都不知道!更別說讓得手的惡魔交出來!你那些東西一半以上不是被用掉就是在爭奪中化成了灰,深淵從來如此,你會不知道?”

    “這倒也是。”維克多咂了咂嘴,“那該怎麼辦呢?”

    他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書頁啪沙一響,像人打了個響指。

    “還是先來敘敘舊吧。”他說,“距離深淵被驅逐過了這麼多年,我深淵的老夥計們過得如何?”

    “‘陰影行者’卡斯帕宰掉了‘火翼炎魔’奧斯特加,把它的領地向西推進了一大塊。‘千面者’薩消失了很多年但是這次出現了,‘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沒死,特裡安利雅那賤人還活著,‘混沌胃袋’被拆了一半還剩一半,‘六口摩亞’活著,還有幾個誰,我不記得了。”賽門簡單粗暴地說,“其他都死光了,要數死廢料我可數不完!”

    在這堆一下子記不住的名號當中,藏著大半個深淵的變動史。

    兩位大惡魔所說的“老夥計”,自然也是大惡魔。

    深淵的寵兒,深淵的君主,或者更普遍的說法,“深淵領主”。大惡魔不需要特意去收集手下、建造領地,它們本身的存在就是混亂深淵中少見的秩序。兩個大惡魔的活動範圍不會有太多重疊,除非它們想要打一架。按照彼此的實力與性格劃分出的互不侵犯範圍便是深淵領主的“領地”,其他弱小的惡魔與魔物,按照本能在最適合它們的領地中生存。

    惡魔的生長受深淵環境影響,長成的大惡魔則會影響環境。深淵中分塊的領土,比起法理國土更像不斷變動的生態圈。

    比方說,一隻在炎魔領主的勢力範圍裡生存的深淵鬼火,有朝一日向上層進化,倘若進化成了喜歡高溫高熱的火焰蠑螈,它會很樂意繼續居住在這片領土中;要是變成了向影魔那一支發展的幽影呢,它則會盡快離開這片與它變得屬性相斥的土地,本能地前往更適合生存的角落,進入影魔領主所在的區域。

    真到需要打群架的時候,大惡魔能調動所有影響範圍內的惡魔與魔物,而這個影響範圍與受它們影響改變的環境重疊,所有“領土”中的居民都會受控制為該區域的統治者而戰。從這個角度來說,將大惡魔稱作領主,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另外,提及的名號並非真名。

    深淵研究者韋伯斯特老先生攜帶的手札中,有一些關於惡魔名號的研究。每個深淵惡魔都有深淵賦予的真名,它們可能在深淵魔種誕生時隨機生成,也可能在魔物進化為中層惡魔時出現——畢竟沒有魔物說過自己是否有名字。惡魔的真名就像深淵分配的序列號,獨一無二,冗長難言,其本身就是攜帶魔力的某種咒文。

    惡魔能使用它來簽訂惡魔協議,同時,一些法術也能通過真名尋找到惡魔本尊,乃至利用真名奴役惡魔。儘管大惡魔不會因為一個名字被迫為誰打工,但要是真名被相同等級的強者掌握,事情也可能變得相當麻煩。高手對決,勝負只在毫釐之間,倘若不幸遇上個精於此道的對頭,要緊關頭被真名法術絆住,哪怕只慢上一個半拍,也可能飲恨當場。

    許多研究者曾想過從這裡入手,快捷方便無污染地利用惡魔的弱點,可惜效果相當雞肋。惡魔的真名受深淵法則保護,沒有一種法術能強迫它們開口。這種地方保護主義的世界法則,和那些保護主物質位面靈魂的法則一樣堅固,除非由惡魔本尊親□□出(你盡可以坑蒙拐騙,只要你騙得過惡魔),否則沒人能利用惡魔的真名。

    因此,惡魔們可不會在見面時自報家門。

    它們會給自己取一個對外的通用名,取名方法五花八門,隨自己高興。有希望成為惡魔領主的高階惡魔會給自己取外號,以便與無數種類相同、通用名類似的同族們區分開來。等到真正進階成了大惡魔,沒給自己取過外號的惡魔也會得到其他人給予的諢名,來自戰鬥方式、戰績、外貌等等。維克多的通用名就是維克多,這倒和塔砂隨口取的名字剛好相同。

    不過從“陰影行者”、“火翼炎魔”這樣沒創意又中二兮兮的外號看來,當初地下城叫史萊姆“萬物吞噬者”也並不算多出乎意料了。

    “收割者呢?”維克多說,“現在還是只有‘蒼白的安蒙’一個?”

    “廢話,難道不是你把‘無命王’阿刻留在了地上?”賽門回答。

    “但是看上去能進階的收割者可不少呀。”維克多不動聲色道,“這些年就沒一個新生的大惡魔?”

    “當然沒有,你在說什麼屁話。”怒魔沒好氣地回答,“這樣夠了沒有?”

    “但你才說了個開頭啊。”維克多說,“其他都忘記了?這答案可不太好。”

    怒魔賽門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又一拳揍到了墻壁上。

    “你也該回答我!我告訴了你深淵的情況,你卻對主物質位面的事情一句都不透露,你在隱瞞什麼?是誰沒有誠意?”它怒吼道。

    “有道理。”維克多的眼珠子向上看去,拖長了聲音“唔……”了一會兒,說:“如果我告訴你,你相信嗎?”

    怒魔卡殼了。

    “你看,這就是問題。”書本攤了攤書頁,“它們沒想過要在這兒遇到我,所以它們選擇了你當馬前卒。怒魔的確皮糙肉厚經久耐用,傳送回去的死因分析足夠它們做一通報告,但恕我直言,你在法術和契約上就不太精通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沒有哪個惡魔能十全十美,你在戰鬥上差強人意,腦容量這方面就不能強求。好在,我實在是個好心人,要是你願意跟我訂下契約……”

    “不!!”賽門的大喊打斷了他。

    “幹嘛回絕得這麼快呢?”維克多無辜地說,“你不會真的相信我能改變契約條款吧?那都是謠言,契約完成後讓條約向編寫者方向傾斜這種事,一聽就是無知的主物質位面生物才會捏造的都市傳說,是被害妄想,咱們深淵的惡魔要相信深淵法則,你說是不是?我能對深淵發誓,就算真有哪個靈魂因為與我簽約輸得血本無歸,那也是他們當初簽約時就沒看清楚條款的緣故。”

    這番話說完,怒魔看起來更警惕了,後背上的刺又豎了起來。

    “看上去你是鐵了心不願與我簽約了。”維克多嘆了口氣,仿佛真的為此遺憾,“那能怎麼辦呢?恐怕你只能給我當個傳話筒,把我的要求帶回深淵去。”

    “我一過去就沒法再回來!”怒魔抬高了聲音。

    “是啊,通道特性就是如此,十分令人遺憾。”維克多說,“但你又不願意與我簽訂契約……”

    “別太得寸進尺!”賽門怒氣衝衝地打斷了他,“通道已經構築完成,大門總會全面開放,哪怕你阻止,通道全開也只是時間問題!”

    “但一年與幾千年之間畢竟還有點差異,你說是不是?”維克多說。

    “你敢!”賽門勃然大怒,“你不想活了嗎?!”

    “事到如今還用這種低等級的威脅就沒多大意思啦。”維克多輕巧地說。

    怒魔賽門停了下來,忽然面露疑惑。

    它的面部肌肉有了幾條怪異的抽緊,猙獰程度與之前不相上下。讓塔砂來看的話,她是萬萬不能從那張怪獸的面孔上瞧出什麼表情來的,但前惡魔維克多能分辨出來。

    那疑惑的表情讓他心中一突。

    迄今為止,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維克多看上去游刃有餘,將怒魔賽門耍得團團轉。從旁觀者角度來看這真是一面倒的局面,大唱空城計的維克多本身卻相當清楚,真實狀況恐怕是另一種一面倒。

    不僅僅是力量而已。

    魔物只有稀薄的靈魂之火,惡魔有了與主物質位面生物相似的靈魂,大惡魔的靈魂則能夠單獨存在,分裂再融合也不算大事。但大惡魔的實力完全與靈魂掛鉤,當靈魂受到重創,不僅僅是力量,記憶與智慧也會受損。

    賽門說得一點沒錯,維克多今非昔比。過去多輝煌都只是過去,地下城之書與曾經的大惡魔維克多相比,智商搞不好中間腰斬,而記憶也亂七八糟缺失了一大片。對深淵的記憶並不完整,維克多裝腔作勢提到的那些名字便是他僅有的幾個記得的對象,每一句套話都小心翼翼,冒著被發現虛實的風險。

    怒魔賽門所說的東西,維克多並不能完全聽懂,同樣的,他不知道對方為何面露疑惑。

    “玩笑時間結束,讓我們快點把這事幹完吧。”維克多說,“我會開啟這條通道,那便是有開啟它的需要,你之前說的沒錯。我會支付這一邊‘開門’的代價,這點毋庸置疑,而作為回報,我只需要‘那一樣’東西,最重要的那一個。”

    未免在什麼不知道的地方出了岔子,維克多啟用了後備計劃,迅速繼續下去。

    果然,賽門被轉移了注意力。

    “那樣東西不在我手上。”它粗聲粗氣地說。

    “所以只需要你幫我帶個話嘛。”維克多語氣平然地說,似乎已經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在通道完全開啟的那一天,我要看到我的東西。也不怕你們違約,既然我能開啟這條已經閉合的通路,我就能再一次讓打開的通道閉合。不相信可以試試看——我個人不太希望有誰這麼幹,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啊。”

    “好吧!”怒魔勉強道,“‘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多半會考慮,等通道打開,你的皮會還給你!”

    真是意料外的結果。

    提到所謂“最重要的東西”只是個藉口,維克多根本不記得自己在深淵放了什麼最重要之物。然而怒魔賽門給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你的皮”。

    這裡所說的皮,並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一層皮膚。

    是“身軀”。

    主物質位面難以承受神明與大惡魔的存在,兩者在人間呆不了多久就會被排斥出去,運氣不好還可能受很嚴重的傷。要是真想去主物質位面怎麼辦呢?神明可以使用神降術,大惡魔們,也能通過各種詭譎的法術打擦邊球。

    一種常見的方式是亂扔軀體,整個的大惡魔來不了,被分裂出的小部分肢體則可以留在主物質位面,不然也不會有那種以大惡魔為鑄造材料的神器了。於是地上生物撿到大惡魔身上的材料,以為這意味著自己走了大運。

    這些誤認為自己有著主角命運的小人物興高采烈地拿著大惡魔的角/指甲/毛髮/鱗片等等等等,聽著腦中謎之聲的指引,收集材料,用各種天材地寶改善自身體質,最後畫下魔法陣想要脫胎換骨時,手中材料的主人便如約而至。大惡魔附身到那些傻瓜身上,他們歷經千辛萬苦,讓自己變得適合大惡魔居住,如同為了口感良好而辛苦鍛煉的肉牛。

    這種身體能“穿”的時間比神降術長,儘管不能發揮全部實力,卻能讓惡魔領主在地上停留幾個月到一年時間。

    另一種方式,則要在靈魂上打主意。

    這一類不算常規,鮮為人知,相當神秘,以至於失憶的大惡魔本人都一時沒想起來。到怒魔提起,維克多才猛然想起,他把身軀扔在了深淵裡。

    大惡魔的靈魂能單獨存在,維克多的靈魂來到了主物質位面,然後因故被留在了這裡。他的身軀還在深淵,在過去數百年間被人搶來搶去——鑒於維克多現在的狀況算不上活著,那個身軀可能被稱作“遺蛻”更恰當。

    維克多的遺蛻在“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手中,非常不幸,那是個法魔領主。

    “行了,回去吧。”維克多說。

    “你就這麼打發我?”賽門惱怒地說。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維克多反問,聽上去寬宏大量,“反正你怕我耍花樣,現在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會當真吧?唉,惡魔之間就是這麼缺乏信任,真是讓人悲傷。”

    “別太得意忘形!”賽門把利齒咬得嘎吱響,“你能占優勢也就這一年時間,等通道打開,我會很樂意看你的腦袋被放在大門前面。”

    它說得嚇人,但這話其實相當於“你給我等著”的場面話,怒魔這是在找台階下了。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維克多配合地回答。

    怒魔賽門惡狠狠地瞪了書本一眼,轉過了身。

    到這時候,維克多才大大松了口氣。

    比計劃中更好,和平送走惡魔領主分身,簡直應該放禮花慶祝。中途出現的小危機最終成功矇混過關,空城計嚇走百萬雄師,等怒魔一回去,通道的第一道縫隙啪嗒關上,一時半會兒便沒法再度開啟。它前腳一走,後腳整個地下城就會玩命找辦法鎮壓通道,縱然沒辦法讓深淵與主物質位面的連接完全斷開,至少也能鎮壓個三五年。

    就像矇混過了大考前的模擬考試一樣,往好裡想,這三五年很有可能找出一勞永逸重新斷開通道的辦法,哪怕往最壞的情況想,至少還能多活個三五年。

    怒魔拖著腳步離開了一點,身影開始緩慢地閃爍,這是和平解散分身的方法。它就這樣閃爍了幾次,慢慢停了下來。

    “怎麼了?”維克多帶著不祥的預感開口,“忘了什麼東西嗎?”

    怒魔賽門猛然轉身。

    深紅色皮膚上的紋路在此刻驟然點亮,比第一次變化還要快,那些紋路和骨刺在一個呼吸間突破了皮膚,讓怒魔像一隻暴怒的豪豬。

    “你撒謊!”賽門暴喝道,“你——撒——謊——!”

    它的聲音震耳欲聾,那拖長的暴喝還沒有消散,整個身體已經彈射出去,向著半空中懸浮的維克多。一道閃電劃破地下城的陰影,又一道光幕術被激活,撒羅的神力照耀在惡魔身上,仿佛火焰舔過黃油。

    外骨骼變形,皮膚與肌肉微微軟化,但它們重生的速度快得驚人。如果將此刻的情景用慢鏡頭播放,旁觀者能看到一層層皮膚被剝離並再生,後者的速度漸漸超過了前者,以至於到後來,聖光的攻擊只在怒魔身軀上形成一點波紋,在散開前已經被撫平。光影特效持續了短短幾秒,當光幕術退卻,被扔出去的怒魔再次一躍而起。

    這一次,利爪順利地抓住了地下城之書。

    “你這騙子!”怒魔又一次吼叫道。

    它重複著同樣的台詞,語調卻從驚怒變成了狂喜。大惡魔的分身扣住了地下城之書,將它硬生生從半空中拽了下來,摁到地上,利爪陷入書頁當中。怒魔賽門張開了嘴巴,它的下半張臉仿佛被利刃一刀劈成兩半,巨大的裂縫橫陳在猙獰的面孔上,這一次,那表情一目了然。

    那是惡魔的笑容。

    “你根本沒有這麼強大!”賽門扭曲地笑著,“你只不過被深淵放逐了而已!所以你才沒有深淵氣息,所以你才不被撒羅排斥!”

    維克多想說什麼,但他暫時沒法說出話來。利爪不斷下陷,像訂書釘,將厚厚的書頁一層層貫穿。

    “你根本不是隱藏得完美,而是本體就是這本破書!”怒魔狂笑起來,唾液像野獸一樣滴落,“你根本不記得,因為傳聞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的被殺了!”

    “話不要說太滿。”維克多嘶聲道,“從我成為大惡魔以來,每年都會傳出我的死訊,可是……嘶!”

    怒魔根本不打算聽。

    它已經確定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真相已經暴露,深深忌憚的對手露出底牌,再沒有什麼能拉住賽門心中的狂怒。被欺騙了!被愚弄了!又一次被同一個惡魔玩弄於鼓掌之中,險些再次成為活生生的笑柄!怒魔領主在暴怒中狂笑,利爪從書中猛然抽了出來,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縫。

    接著,高舉的利爪再次落下。

    幾章書頁被胡亂撕下,接著又是另外幾頁。柔韌堅固的書頁在怒魔狂暴的蠻力下撕裂,紙屑紛飛,書籍上的黃眼睛因為疼痛扭曲。

    “謊言之蛇維克多!曾經了不起的惡魔領主,變成了怎麼樣一個可悲的小丑!”賽門的狂吼讓地下城震顫,它的笑聲掩蓋了清脆的裂帛聲,“後悔吧!哀嚎吧!這樣苟延殘喘,你還不如死當初就死在了人類劍下!”

    “對於這點……我倒有不同意見。”維克多小聲說,“其實我後悔的地方在更前面……當初幹嘛不直接折你脖子呢。”

    這聲音發顫卻欠揍不減,他又一次踩了賽門的痛腳,讓賽門暴跳如雷。明明只是個失敗者罷了!裝腔作勢的渣滓!怒魔的利爪整個插入書本,末端幾乎刺到封面,接著向斜角一劃,終於讓口中不停的書本慘叫起來。

    “現在,帶我去這座地下城的核心!”賽門低吼道,雙爪扼住書籍,就像扼住老對頭的脖子,“別再浪費我的時間,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告訴我核心的位置!”

    手中的書本發出一聲模糊的嘀咕,仿佛真被掐得說不出話似的。賽門鬆開一點點,只聽維克多艱難地說:“你猜啊?”

    怒氣再度上竄,幾乎吞掉賽門的整個腦袋。它的利爪再次插入書本,這次離書脊很近,危險地貼著那隻黃色眼珠。若非僅存的理智還在提醒怒魔直接這麼幹可能造成的麻煩,它一定已經動了手。

    “我很樂意繼續享受一點點撕碎你的樂趣,然後自己去找!”賽門威脅道,“現在,告訴我地下城之心在哪裡!”

    “在上面。”

    這聲音從身後傳來。

    怒魔賽門轉過了頭,望向身後長著雙翼的生物。

    沒有殺意,沒有威脅,同時沒有“存在感”,以至於這個生物開了口,賽門才發現對方的存在。她怎麼能如此融洽地融入地下城?賽門盯著這個看上去像女性人類的生物,她有一雙空洞而平板的眼睛。

    維克多在賽門手中發出一聲咒罵。

    在被怒氣擠壓到了角落的思維中,賽門很快找到了答案。

    “哈,無主的巢母。”它獰笑道,“很好,帶我去地下城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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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57:09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1.1

    魔災之中,地下城是存在感最強的深淵造物之一。

    要是採訪經歷過深淵大規模入侵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他們心中對魔災最深的印象,恐怕不是鋪天蓋地的小惡魔就是深淵前哨地下城。在對深淵了解還不充足的時候,主物質位面的居民一度以為深淵是個布滿地下城的地方,所有惡魔都生存在這一座或那一座城池之中

    ——但這完全是謬誤。

    第一個有能力進入深淵的法師留下了記載,他吃驚地發現,深淵無比寬廣,環境無比惡劣,一望之下,看不到一座建築物。

    地下城是深淵的前哨,也只是前哨而已。

    地下城核心在深淵意志下誕生,和魔種的存在一樣,屬於深淵的自然現象。地下城的誕生週期有著顯著的規律,平日它們在深淵中幾乎難見蹤影,唯有到了深淵大舉入侵主物質位面的時候才會大量出現,泛濫成災,在主物質位面大肆生長。

    魔災以外的日子裡,深淵也會零星地產生一些地下城,只是往往沒法存在多久。沒有理智的海量魔物足以把每一堵城墻踏平,不斷變動的自然環境讓地層表面在幾周(乃至幾天之內)變換成截然不同的模樣,兩隻或許多隻惡魔隨時隨地都可能交戰,分分鐘改變地形,滄海桑田……在深淵維持一座完好建築物,如同在全年颱風區造房子,需要花費不小的代價。

    而深淵住民對“容身之所”的理解與大部分主物質位面生物截然不同,地下城並不受歡迎。

    即便成長為大惡魔,地獄三頭犬依然喜歡洞窟,影魔依然喜歡無數空間裂縫形成的混亂區域,收割者之流更喜歡墓穴。區區城池比大部分大惡魔本身脆弱太多,沒什麼用處。只有少部分異類,比如法魔這種深淵的法師,才會需要一座城市來存放圖書館、實驗室和實驗品。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怒魔賽門對地下城很陌生。

    魔種與地下城核心有不少共同點,比如它們都出生於某些受深淵法則保護的區域,這些出生地只有初生地下城和魔種可以出入,成長到一定程度的魔物難以進入;比如地下城也有類似魔物—惡魔的分界,初級地下城一樣沒有自我意識,只存在本能,要等成長到一定程度才能進化等等。但等到“新手保護期”過去,魔種已經成長為到處亂跑的魔物,地下城卻還是一座沒法動彈的建築物。在這些初級地下城來得及產生自我意志之前,它們就是一塊肥肉。

    大部分惡魔都對擁有城池沒有興趣,但地下城核心卻蘊含著能量,像一般等價物一樣流通。主物質位面的法師和工匠還需要想出種種辦法提取這些能量,惡魔卻完全不必考慮。同樣出自深淵的它們,只要開口吃掉就行了。

    在漫長的魔生之中,賽門吃過幾個地下城,一些剛剛誕生不久,一些擁有主人。它知道這些紅色的石頭嘗起來是什麼滋味,也知道那些有主的地下城會怎麼樣——會比較麻煩,但賽門終究吃到了,總能如此。

    有幸沒被這樣吃掉的地下城,往往都有主人——一個主人是地下城得以生存的大部分原因——要麼屬於惡魔,要麼屬於被蠱惑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簽訂了契約,成為地下城的主宰者,也從此抹掉了地下城生出自我意志的可能。

    拿東方修仙的例子做比方,就像某種天材地寶,起點雖高在,卻多半沒有化形成精的運氣,十有八九會被其他大能收去當了法寶。地下城固然沒這麼高端洋氣,但原理相同,誰會拒絕一筆天降的財富呢?

    怒魔賽門從未見過成熟期的無主地下城,但它聽說過那種地下城可能進化成什麼形態:如同蛻變成惡魔的魔物,一直沒有歸屬的地下城核心會緩慢變異,誕生出巢母。

    深淵裡根本見不到巢母,所有地下城都會早早夭折,要麼成為飼料,要麼成為道場。但失去主人後留在人間的地下城中的確出現過這種例子,主人喪命而核心尚在,於是在漫長的恢復後,地下城重新運轉,靜悄悄地長出了自我意識。

    但是,從來沒有由巢母進化成的大惡魔。

    是因為巢母的智能依然底下到類似本能嗎,是因為地下城的肥肉屬性讓每一隻巢母都沒法活到進化的那一天嗎,還是因為那些地下城在遠離深淵的地方逗留了太久?賽門不知道,也半點沒有了解的興趣。總之,地下城大部分時候被當做好用的特殊建築,而不是單獨魔物。

    當怒魔賽門意識到面前的生物是巢母,它一點都沒有提起警惕。

    那當然是個巢母,長著雙翼的女性與地下城渾然一體,怒魔直覺性地能確定這點。巢母存在,所以維克多根本沒和這座地下城簽約,他很可能傷得太過嚴重,連與地下城簽約都做不到。巢母因為賽門的訊問出現,回答了它的問題,這說明巢母多半剛覺醒不久,對深淵來客言聽計從——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深淵造物天然就偏向深淵。

    以上判斷之中有不少不能鐵板釘釘的揣測,太過理所當然,但怒魔就是這樣的惡魔。它們有著正常的智力,有一些甚至可以變得狡猾,但在它們生氣的時候,它們會變得對大部分細節漠不關心。越憤怒的怒魔戰力越強,同時思維方式越直線。

    此刻的怒角賽門相當生氣。

    “帶路!”怒魔命令道,“去地下城核心!”

    面無表情的巢母服從了。

    背負雙翼的巢母走在最前面,賽門跟上,手中還攥著維克多。他們在黑暗的通道中穿行,走廊之中空無一人,外圍連火把都沒有,黑漆漆如同廢墟。又轉過一道彎後,前方豁然開朗。

    這裡沒有安放著火把,但大廳依然在幽幽熒光下清晰可見。廣闊的廳堂中間,一灘藍瑩瑩的池水倒映著懸掛在上方的紅色石塊,巨型雞血石中流光肆溢,散髮著誘人的魔力。

    地下城核心近在眼前,賽門邁開腳步,一路走到魔池邊上。

    “你果然沒占有這座地下城。”怒魔冷哼道。

    這一路上維克多都沒開過口,蔫蔫地攤在怒魔爪中,似乎終於失去了挑釁的力氣,到此刻也一聲不吭。怒魔的怒氣終於降下來一點點,得以去思考破壞之外的事宜。兩顆漆黑的眼珠盯在不遠處碩大的核心之上,惡魔領主的感知掃過整座魔池,掃過整個地下城核心,得到的結論與之前一模一樣。

    這是一座不算完整卻相當純粹的地下城,沒有任何生物在核心之中留下印記。時間與地上發生的種種事件帶走了曾經的主人,在這幾百年的隔絕中,深淵的氣息也被一併掃除——這事的確沒有先例,可是“深淵通道被斬斷”這種事一樣沒有先例。在地上生存數代的惡魔後裔,不是也會被主物質位面同化嗎?這樣一想,事情也可以理解了。

    巢母站在魔池旁邊,一動不動,目光沒有焦點。這座新生的地下城意識似乎只有單純本能,此前哪怕沒有簽約也聽從了維克多的命令,等賽門出現便聽從了它的,相當方便。“蠢貨。”維克多嘀嘀咕咕地詛咒著,似乎不敢再惹怒賽門,只好去找巢母的茬,“等著被吃掉吧!”

    這倒提醒了賽門。

    只要張開嘴就可以吃掉,但要是真這麼做的話,充其量也只增加了一個地下城核心的能量。賽門已經是惡魔領主,一顆地下城核心對惡魔領主來說聊勝於無。仿佛符文材料,提取出來價值不過如此,放在原處卻能構成用處大得多的魔法陣。

    在對主物質位面的情況了解更多前,在深淵通道完全開啟、其他惡魔領主來到地面上之前,這座地下城是唯一在人間扎根的深淵前哨。

    一旦擁有了它,此前維克多用來討價還價的“東道主”身份與主場優勢,便全部屬於賽門了。

    惡魔全都是一群自我中心的傢伙,為了利益合作也為了利益彼此攻擊,弱肉強食,向來如此。留在那邊的混賬能逼迫賽門來這裡探路,來到這裡的賽門當然也可以攥取遇到的全部利益。不用一秒鐘,怒魔領主便做出了決定。

    它留了個心眼,掃視過整座大廳。大廳中只有他們一行人而已,惡魔的感知中沒有出現任何其他生物存在的痕跡。附近沒有任何機關,沒有任何伏兵,只有巢母依舊木然地站在旁邊,對怒魔的所有行為都視而不見。維克多似乎又要說話,賽門將他團起來扔了出去,掰掉大廳旁邊的一根石柱,壓到平坦的書本上面。曾經的謊言之蛇發出一聲悶哼,再也說不出話了。

    完成這一切後,賽門回到魔池旁邊,伸出了爪子。

    利爪張開,抓住了懸浮的地下城核心,怒魔的靈魂開始向核心中探去。那裡空盪蕩一片,力量純淨而容易掌握,像一間敞開的寶庫,等待著它的主人。賽門不客氣地讓靈魂纏繞上去,準備將核心收入囊中。

    這會是相當短暫的過程。

    被蠱惑的主物質位面生物需要漫長的認主儀式,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的鏈接過程需要整整一天一夜,期間會有地下城內部造物從最外圍向內部進攻,以此測試新主人是否夠格。法魔在地下城安頓也需要不短的時間,它們會在刻下印記的同時改造地下城環境,這些喜歡完美又自信過度的龜毛惡魔會花費幾個月時間勾畫自己的印記,等到完成的時候,地下城也會進一步升級,戰鬥力更上一層樓。

    而身為惡魔領主又無心塑造居住環境的怒魔賽門,只需要將靈魂印記刻進地下城核心裡面而已。

    它使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怒魔的靈魂會像尖刀一樣劈開外殼,直刺核心,擴散污染,讓對方與自身同調,粗鄙得像小孩子用牙印和口水標記食物。惡魔污染任何東西都用這一套,好處在於,耗費的時間只要不到十分鐘;壞處則是……

    在廳堂之中,怒魔身後,微弱的燭火亮了起來。

    在燭火亮起來的時候,旁觀者才會意識到那火光並非突然出現,而是一直亮著,只是之前不知為何沒有注意到罷了。燭台與拿著燭台的人一直融入背景之中,沒有一雙眼睛能將他們辨識出來。直到此時此刻,一道靈光驟然升起,怒魔才在驚怒中發現了什麼。

    星光之神的神殿裡供奉著名為“渺遠星光”的燭台,這件神器上的蠟燭無火自燃,燭光照耀下的一切都會被遺忘。

    發動神器時會有顯眼的天界靈光,在惡魔眼中無比鮮明。然而星光之神的神器早在怒魔出現前已經被發動,如今靈光已經散去,而手持燭台的撒羅聖子站在地下城核心所在的房間,從計劃布置開始,一直等待到現在。暴露塞繆爾的靈光並非來自燭台,左手持燭台的聖子,右手中拿著驕陽之杖。

    他緊緊握著權杖上帶刺的紋飾,鮮血順著花紋涌向杖身,如同往火中注入熱油,珊瑚紅色的權杖被徒然點亮。撒羅教的教宗怒視著惡魔,在他堅定無畏的決心之下,撒羅神的權杖光芒萬丈,勝過他曾經發動的任何一次。

    烈日被聖子帶到了地下。

    權杖仿佛快要燒融的鐵塊,金紅色無比燦爛。頂端的太陽紋飾爆發出如有實質的金光,空氣中滿是燒融的金子。釋放的神術與老對頭重逢,像被打了雞血一樣張牙舞爪,撲向了不遠處的大惡魔,炸裂在它每一寸皮膚上。

    撒羅的神術不像光一樣快,從未得到過神靈授權的操縱者,哪怕是天生聖子,用驕陽之杖攻擊惡魔領主也是件吃力的事情。

    光線如有實質,如有千鈞之重,速度幾乎稱得上緩慢。如果立刻抽身逃跑的話,怒魔賽門未必不能躲開。

    然而,在使用惡魔的伎倆簡單快速地占據地下城的時候,它的身軀動彈不得。

    賽門伸出的靈魂卡在了那裡,像被困在一個特別狹窄的通道當中,一時半會兒別想爬出去,想抽身也晚了——剛才風平浪靜的地下城核心驟然洶涌起來,塔砂掀開了無害的偽裝,圖窮匕見,緊抓不放。

    緩慢卻劇烈的旭日之光,全部砸到了怒魔身上。

    尖銳的骨刺仿佛冰錐,結實的肌肉好似蠟像,兩者全都在火焰加身時迅速軟化和融化。焦臭味霎時間在大廳裡炸開,惡魔分身的皮肉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又在下一波光輝觸及時完全消散。如冷水潑上滾油,如烙鐵壓上冰塊,神術與深淵惡魔的碰撞激起一波劇烈的反響,空氣中的魔力像要沸騰。怒魔賽門的痛吼聲響徹雲霄,在撒羅聖子脫力倒下之前,這個分身的軀幹已經蒸發了三分之一。

    還不夠,遠遠不夠。

    惡魔領主等級的惡魔有著可怕的生命力,怒魔這種靠肉搏吃飯的類型更加麻煩,這種程度的損毀依然無法將它置於死地。這一點,維克多記得,並且說過。

    空城計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並非再無辦法,十幾分鐘時間已經夠做幾套後備方案。深淵惡魔領主互相推諉,最後八成可能來的是怒魔(儘管不一定是哪個怒魔),激將法在怒魔身上相當好用。空城計失敗的維克多可以繼續用來煽動憤怒與轉移注意力,對塔砂與主物質位面的信息缺給初來乍到的怒魔挖下深坑,而只要深淵惡魔繼續幾萬年如一日地各自為政,只要惡魔心中仍然有貪婪,在地下城核心的布置便是個堂皇陽謀。

    在忍耐與犧牲之後,塔砂終於等到了機會。

    怒魔賽門受困於貪婪,埋伏於此的撒羅聖子發動兩種神器,在那之後,該是塔砂動手的時候。

    銀刀反射著殘存的金光,劃破了沉重的空氣,還有怒魔的身體。

    那是一把一米開外的長刀,刀背上有反刃,刀面上有血槽與奇特的花紋。龍翼之軀將長刀定為自己的武器,這些年來各種居民們為塔砂打造了各種類型的長刀,形式相似,效果不同。矮人工匠將鋒利這一屬性發展得登峰造極,女巫為刀刃附毒,黑袍法師為長刀賦予各種詛咒。這一把銀刀上則滿是正式撒羅牧師書寫的符文,在匠矮人用精妙的工藝篆刻完畢後,教宗以驕陽之杖施予祝福。

    這一把銀刀,名為“破魔”。

    非常沒有創意,但也非常簡明貼切的名字。

    被祝福的刀刃沒有驕陽之杖那麼效果顯著,但被它割裂的皮肉一樣發出滋滋聲響,仿佛牛肉按上燒紅的鐵板。像餐刀切割黃油,破魔刀陷入了怒魔的肩膀,一路向下,劃過大半個身軀。

    “停下!”怒魔賽門大吼道。

    它依然無法動彈,身體都不能後轉,只能背對著塔砂徒勞地大喊。這怒魔無比吃驚,難以置信,不過沒有誰再來解讀它的表情啦。塔砂為卡在骨頭上的刀刃皺了皺眉頭,她抽回長刀,扇動翅膀,升空,再向下俯衝。

    唰!

    這感覺如同斬開柔韌堅固的皮革,帶著衝擊力的銀刀終於建功,這利器與塔砂的力道足以將一頭牛攔腰斬斷,如今手起刀落,成功斬落了怒魔粗壯的臂膀。霎時血濺三尺,塔砂騰空躲避,閃開了飛濺的鮮血。又一刀隨即重重揮出,目標是賽門殘存的左側長角。

    “你敢!!”賽門怒不可遏,“給我停下!我命令你!”

    塔砂立刻用行動回答了她敢不敢。

    第一刀已經落下,在長角上發出鏘當一聲脆響。怒魔的角果然很硬,哪怕只是個分身也是如此。刀刃彈回的手感讓塔砂初步判斷出那裡的硬度,隨後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連續十刀迅速而均勻地落在了整隻角的不同位置,叮叮噹當一陣亂響。她在手感最合適的地方停下,停頓了一小會兒,此後幾十刀比之前更快,揮刀迅疾如蜂鳥振翅,眨眼間不知多少刀落在了同一個地方。

    若不是身處此時此地,塔砂會說這感覺仿佛回到過去的廚房——就像用菜刀在砧板上切軟骨剁肉餡。

    刀影在昏暗的廳堂中閃成一片,撒羅的光輝已經散去,倒映的光華來自魔池與地下城核心,兩者的光芒詭譎而浮動。刀刃落在長角上的篤篤聲開始變調,第一道細小的裂紋出現在長角上,第二道緊隨而至。倘若將這一幕的速度放緩,把刀下細微的聲響擴大,這場景可能會讓人想到伐木。哢嚓,哢嚓,哢嚓,嘎——吱,樹要倒囉!

    怒魔的咆哮又高了八度。

    長角終於被斬斷了一半,橫截面露出的血肉筋脈看上去慘不忍睹。塔砂直視著那半邊的傷口,舉刀,將之變作圓形斷面。

    可惜,時間有限,不能讓左邊右邊對稱了。

    “住手!”賽門嘶吼道。

    它不止在用喉嚨嘶吼,它的靈魂中傳來大聲的命令,讓塔砂停下,住手,靜止,讓塔砂服從,歸順,低頭。怒魔領主用盡全力衝擊著地下城核心,深淵的氣息橫衝直撞,或許對正牌的地下城巢母有著類似王霸之氣的效果吧。塔砂毫無反應,揮刀不斷,長角落地的時候,下一刀砍在了怒魔腿上。

    到此時,惡魔的靈魂中才產生了一點改變。

    它終於意識到塔砂要做什麼了。

    如何摧毀一具大惡魔的分身?損毀需要超過百分之八十,要害部分完全粉碎。龍翼之軀目的明確,她正快速而細緻地將賽門肢解,並將肢解好的軀體扔進魔池之中。賽門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巢母明白摧毀分身的正確方法,並且她敢這麼幹,她沒有一點屈服的意圖。

    命令開始軟化。

    命令變成色厲荏苒的要求,再變成不情不願、滿懷恨意的商量。細微的恐慌傳達到地下城核心之中,巢母終於開了口;“原來你也會怕啊。”

    “你要什麼?”賽門氣急敗壞地說,“你明明也是深淵的造物!為什麼?!”

    不,塔砂不是深淵的造物,她的立場從來不在深淵,也根本不打算聽從任何來自深淵的差遣。根本沒有和談可能,在怒魔踏上地下城的那一刻,他們便已經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但塔砂為什麼要費口舌讓它死個明白呢?

    於是她只說了最簡單的那個理由。

    “你撕我書。”巢母這樣回答。

    “什麼?”賽門愕然道。

    沒有下一句解釋了,長刀揮落,斬落了怒魔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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