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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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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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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6:26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1.1

    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幾個小點衝破了遠方的雲層,在身後拉出長長的白色軌跡。仰望天空的孩子手舞足蹈,跟著天上的黑影奔跑。他的母親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領,將他從交通要道上挪開。

    “媽媽,是龍!”孩子歡呼雀躍地指著天空。

    “對,是龍和龍騎兵。”母親含笑複述道,她把躍躍欲試的孩子抱起來,那孩子對著天空用力揮手。

    東南角的居民已經習慣了天空中飛過龍群,驚慌失措已經變成波瀾不驚。龍的影子從城鎮與郊區的天空中掠過,大部分時間只能看到與鳥相差無幾的小小黑點,小部分時候則能看清那雙巨大的翅膀,還有長長的脖子和尾巴。故事中噴火焚城的巨獸其實跟牛差不多大,背上背著士兵,從未發生過襲擊人畜的事情。

    不過是會飛的馬罷了,漸漸有人這樣認為。再後來絕大多數人都變得相當淡定,龍騎兵的每日訓練變成一道固定的風景。城外的老農看向掠過頭頂的成排飛龍,敲著煙桿嘀咕:“現在七點啦。”

    只有孩子們還在繼續大驚小怪,他們在騎馬打仗遊戲中新增了龍騎兵的位置,並為扮演這一角色的人選吵得不可開交。“我今後會成為真正的龍騎兵!”又一次猜拳輸掉龍騎兵扮演權的孩子不服氣地說。既然弓箭手、工匠、德魯伊……這些從來沒出現過的課程都已經在陸續招生,未來的職業選擇中一定也會增加龍騎兵。

    不過,這次天空中的小點可不止是龍。

    塔砂扇動她的翅膀,氣流托著她的身體,將她拋向更高處的天空。她調整了一下平衡,向著跟在身後的飛龍衝去。

    碩大的翅膀收縮起來,緊貼著後背,將與空氣摩擦的部分縮到最小。俯衝的塔砂像一枚子彈,金屬馬靴砸中飛龍的脖子,將比她大了幾倍的生物踹飛出去——他們的體型差異頗大,但兩者的力量其實差不多。另一條飛龍迅速補上了位置,當塔砂的拳頭砸上它的胸口,帶著倒刺的尾巴甩上了塔砂的後背。皮甲被輕易撕裂,露出潔白的皮膚,尖利的尾勾只在上面留下一道劃痕。

    塔砂一把抓住了這根尾巴,雙翼拍動,將這頭飛龍扔進雲裡。

    高空凜冽的風不客氣地撕扯著其中的所有東西,卻不能在她看似嬌嫩柔軟的皮膚上留下一點痕跡。巨龍的契約保護著龍騎士,甲胄和匠矮人研製的護目鏡保護著龍騎兵,而塔砂保護她自己。龍屬性強化過的骨骼能承受高速飛行,她的皮膚變得柔韌,眼皮下長出瞬膜,這層透明的眼瞼能讓她在疾風中視物,在保持眼球濕潤安全的同時不遮擋視線。塔砂可以一直睜著眼睛,不必眨眼。

    飛龍沒有背著龍騎兵,塔砂也沒帶武器,他們的交戰像半空中鷹隼的纏鬥。在天空中戰鬥有點像在水中作戰,攻擊可以來自四邊八方,退路亦然,飛行生物的搏鬥花樣百出,戰場橫陳數百米的高空。空氣沒有水這麼大的浮力,一旦收起翅膀,隕落的速度令人心驚膽戰;空氣又沒有水這樣粘稠,你來我往快速得讓人眼花繚亂,有時根本來不及用眼睛判斷,躲閃與進攻都憑直覺。

    “直覺”並非毫無邏輯的猜測,更像不假思索的戰局判斷。就好像是大腦來不及分析,於是視網膜倒映出的圖像、耳朵裡聽見的聲音、皮膚上感覺到的風壓……全部信息直接在身體內交匯,傳輸到軀體各處,讓你揮拳、踢腿或者躲閃。塔砂在此刻什麼都沒想,戰鬥打磨著她的身軀,解鎖的記憶與學到的戰術在這高速運轉中消化,成為屬於她自己的戰鬥技巧與戰鬥本能。

    她完全投入了戰鬥。

    你難以學會戰鬥,因為你無法全力投入——塔砂的亞馬遜老師這樣說過,這問題在她與聖騎士交戰時迎刃而解。老騎士帶給她的壓力前所未有,當心力和體力都被壓榨到極限,“投入”這事變得無師自通。地下城本體一心多用,但在這一刻、這一個身軀、這一片靈魂當中,她全神貫注,全力以赴,所有權衡與算計都被放在一邊,所思所想唯有戰鬥。

    這感覺酣暢淋漓,無比輕鬆。

    塔砂覺得自己有點喜歡上了戰鬥,她喜歡長久的準備後不費吹灰之力地收穫果實,也喜歡全情投入的這種時刻。戰鬥中能感覺到自身的蛻變,仿佛可以看見的經驗值。而遊戲中那種單純的數字增加根本不能和親身體驗相提並論,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變強的快樂。

    最後一頭飛龍被踢了出去,龍群已經不成陣勢,難以再組織起有效進攻。塔砂放開了對它們的命令,讓它們可以回去。

    塔砂的龍屬性直接從巨龍那裡得來,而且塔砂能夠學習成長,偽龍卻稱不上智慧生物,事到如今她能占上風並不奇怪。事實上,要不是以地下城之主的權限強行命令它們進攻,這些偽龍根本沒有膽子攻擊血脈上比它們高級的存在,就像不敢攻擊老虎的狗。

    至於與巨龍對練……那位巨龍先生融合了龍魂後,基本就是個獨立存在的智慧生物,傲慢得至今不鳥塔砂和道格拉斯以外的任何人。你能對著電腦聯繫八百遍口語,但不會隨時隨地騷擾你的外語老師,是吧。

    飛龍群解散了,它們盤旋著下降,回地下城休息。塔砂則留在了這裡,她拍打著雙翼,讓自己來到雲層之上。

    “你站在這裡不嫌曬嗎?”維克多百無聊賴地問。

    “還好。”塔砂隨口說。

    沒有停留在這裡的必要,但又不是每個舉動都得看是否必要。除了恐高症患者之外,飛行大概是所有人類心底的夢想。

    塔砂的骨頭又堅硬又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飛鳥一樣骨骼中空。一次次練習以後,她像個天生長翅膀生物一樣擅長飛行,塔砂能感應到風流動的方向,讓自己乘風滑向,盡可能地減少需要消耗的力氣。她已經飛得像鳥兒一樣好,然而總覺得還不夠。

    塔砂想起那個身為巨龍的夢,和那時一樣,她隱約感覺到了某種細微的不快感,仿佛某個夏日的傍晚,從發悶的胸口感覺到暴雨將至。

    暴雨來自何方?這片天空是否有透明的天花板?塔砂不知道,飛到這個高度已經是極限,再高她就要冷得掉下去了。

    往下看吧。

    塔砂在這個位置理解了巨龍的傲慢,至少是一部分傲慢:當你屬於天空也擁有天空,當你能凌駕於青雲之上,蕓蕓眾生皆在腳下,你很容易生出主宰者的雄心。

    這是個晴朗的天氣,稀薄的雲層隨著風流動,在塔砂腳下,像被不斷拉扯的棉絮。她在雲層的空隙中看著這片土地,在這裡,許多事情在同時發生。

    連接瑞貝湖與東南角的道路一日日變得熱鬧起來,幾周出現一次的大馬車變成了每日來回的幾輛小馬車,每到接近馬車到達的時間,總有人帶著大包小包在這裡等待,仿佛等待長途汽車的旅客。底層人士帶著質量過硬的商品在瑞貝湖打開了通道,一些產品經久耐用口碑良好,另一些則精美易壞,需要不斷更新換代,商機便在頻繁的交易當中。已經有中層的商人逐利而來,代理商的位置炙手可熱。

    東南角的商品擠入了瑞貝湖的市場,商標家喻戶曉。魔導工廠的進展雖然依舊緩慢,人類原有的流水線卻在東南角運行良好。車床和其他機械被拆分後帶回這裡,被分解研習,舉一反三。東南角工廠的規模不斷增加,剛好可以消化掉這裡的無業勞動力。

    那些因為枯萎詛咒和封鎖失業的人們完成了重建森林的任務,接著就投入到工廠當中。說來也是有趣,在敵人的幫助下,塔砂成功改變了東南角的產業結構,農民、樵夫、獵人等等職業被迫從田地和森林中解綁,成為工人和軍人。他們轉化的速度比大地恢復的速度快,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在土地恢復後重抄舊業。德魯伊挑揀出最好的種子,產能更高的糧食品種正在培育當中,不久之後,比過去少得多的農業人口就能生產出足夠養活東南角的糧食。

    東南角的封鎖名存實亡,邊境更像海關而不是哨卡。當初的討伐沒有興師動眾,為了能獨吞利益,總督將消息隱瞞得不錯,於是人們只聽到了零星碎片。他們聽說東南角打過幾場,聽說那邊有異種,但既然有這麼多來自那邊的商品,這些說法大概只是謠言吧。

    大部分人對與己無關的事情都很健忘,人們對遠方漠不關心,倒是頗有小市民的智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有利條件抓住再說。瑞貝湖與東南角之間的道路沿途多了許多小店,餐飲,住店,修車等行業興盛起來。人類那邊的管理者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下城則發放著證件。

    開始只是商業上的交流,後來,北邊一個按捺不住的士兵混入了馬車當中。他偷了一張通行證,但沒想到匠矮人製造的通行證有特殊防盜措施,一到地方就被抓了出來。這個名叫丹尼斯的哨兵哭喪著臉,說自己只想來看看遠方表親過得好不好。

    “我表哥在這兒。”他說,“我也不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上面什麼都沒說,我就看著那麼多人進進出出的……我以為沒什麼事了,就想來看看。”

    丹尼斯聯繫到了他的表哥,還有表嫂和素未謀面的侄女。哨兵抱著牙牙學語的侄女哭哭笑笑,說自己做了一年的噩夢,夢裡表哥一家都死於他參與這場封鎖。表嫂敲著他的腦袋罵他烏鴉嘴,侄女拍著手傻笑,什麼都沒聽懂,只知道給老媽助威。

    表哥忙不迭地墊付了罰金和保釋金,念在相關法規在北邊不太明確,那些錢基本只是意思意思。丹尼斯帶著新辦好的通行證與如何辦通行證的規則公告回到了北面,在他平安歸去後,越來越多在東南角有故舊的士兵與平民開始來此省親。

    中層商人擔當了代理商,道格拉斯聯繫的底層人士並非再次失去了工作。他們中大概一半開始為東南角打工,作為商業聯繫人,廣告投.放者,間諜等等。塔砂並不指望這些沒有商業知識的人擔當主力商戶(當然,其中有一些真有商業頭腦的人,那是意外之喜),他們是通向北方的敲門磚,而他們擔任敲門磚時的表現則是一場漫長的篩選。

    偷奸耍滑者失去資格,識時務的人得到工作。聰明人有聰明人的用法,只有蠻力的笨蛋也有笨蛋的用處,沒有一個一無可取的廢物——廢物不會來這裡冒險,來了也留不下去。對地下城來說,拿一些貨物招聘可用人才相當划算,那些因為種種劣跡失去資格的人,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損失有多大。

    將目光向森林移去,安加索森林與德魯伊都長勢喜人。

    德魯伊到來的第三年,森林在守護者的呵護下慢慢復甦。他們規劃最合適的樹種,挖掘出河流的位置,安加索森林在曾經的廢墟上一點點恢復元氣。第三個春天,從尋樹人轉職為護林人的那個父親發現了遷徙來此的狼群,他激動的喊聲嚇到了狼群的哨兵。野獸警惕地瞪了他幾眼,最終選擇放過這個帶著森林氣息的兩足獸。

    “先有森林,然後是食草動物。”他高興地解釋,“等狼群來了,森林就快痊愈了。”

    安加索森林有了綠樹,有了各式各樣的動物,向獸語者發展的德魯伊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們與鳥交談,與鹿同行,與狼共舞。只是塔砂很懷疑這些德魯伊與靈獸定契約是否有用,他們對靈獸夥伴的關懷如同道格拉斯對待巨龍,真到了戰場上,搞不好寧可自己捲起袖子上,也不要讓靈獸夥伴受傷。

    “樹語者”德魯伊數量最多,此後是“獸語者”,“化獸者”則只有個位數。這些能變成動物的德魯伊施法不需要種子,也不用找到靈獸簽訂契約,但他們要做的事比前兩者更加不容易。他們長久地觀察著飛禽走獸,與之同起同居,共飲共食,最終才能成功變化成動物。這導致他們不變成動物的時候看上去也有點奇怪,比如有人喜歡在樹幹上蹭來蹭去,有人喜歡趴地吃草。

    “這不是最不容易的部分。”橡木老人曾說,“你必須懂你要變成的生物,必須懂它們的心同時堅持自己的靈魂。許多化獸者最後會再也變不回來,他們會以為自己就是變成的那種動物,從此遁入森林,只有野性,再無理性。”

    森林開始恢復時,橡木老人被移居回了林中。如今的橡木老人比哪一棵樹都高,巨大的樹冠高過整片森林。他長得如此快,卻又開始時不時地沉睡,不是受了什麼傷,只是“快到時候了”。普通的橡木守衛將自然之心保存了幾個世紀,那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德魯伊的到來減緩了他的衰敗,卻不會阻止時間的腳步。

    大概再過沒多久,他就要葉落歸根。

    塔砂遙遙望去,她的雙眼如今比鷹隼更銳利。她看到橡樹之上掛著小小的果實,一連串丁香色的果子一個挨著一個,半透明的,拇指大小,形如水滴。它們在風中微微搖晃,仿佛閃爍著晶瑩的微光。

    那是什麼?

    開始塔砂還以為這和竹子開花屬於同一種現象,但很快她發現果實來自橡木上的藤蔓。透過其他契約者的眼睛,塔砂在森林各個角落都看到了這種果實,隱秘而美麗,靜悄悄地落在某一根枝頭。

    “妖精燈盞?”維克多驚訝地說。

    “什麼?”塔砂問。

    “一種沒用的魔法植物。”維克多說,“會出現在妖精出沒的地方,長得很快死得也很快,以前到處都是。”

    以前到處都是,但現在早已沒有了。

    妖精燈盞和埃瑞安諸多的種族、諸多動植物一起,消失在了過去幾個世紀裡。它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遲的,沒有特別的益處也沒有特別的害處,誰都沒怎麼留意。讓它出現的是水嗎?是土嗎?還是別的什麼東西?無論是德魯伊還是維克多,全都說不出所以然。

    稍晚些時候他們排除了能驗證的所有可能性,最後塔砂和維克多一致認為,反正沒什麼好處壞處,就讓它長著吧。

    “我沒感覺到這裡有什麼魔法生物。”塔砂說。

    “鬼知道。”維克多說,“可能與妖精沒關係,只是妖精出沒的地方容易長而已。”

    他的語調中帶著點難以覺察的懷念,這語氣對維克多來說真是難得一見。

    “你和妖精燈盞有什麼淵源?”塔砂問。

    “什麼?沒有!”維克多立刻反駁道,他說得太過絕對,以至於契約的效果開始發動,他不得不補充道:“好吧,只是一點小事,對你又沒什麼用處。”

    他越這麼說,塔砂越好奇了。她戳了戳書頁,說:“說唄?”

    “有一個流浪樂團,倒霉到捲入宮廷鬥爭,唯一活下來的團長也按‘沽名釣譽欺騙國王’的罪名被刺瞎了眼睛。”維克多乾巴巴地說,“十年後這個流浪樂手回到了王宮,要求與陷害他的人比試一場。十年的苦練讓他彈奏得比過去更好,但那時候陷害他的人已經變成了國王的寵臣,國王聽都沒聽流浪樂手的辯解,下令砍掉了他的雙手。”

    “然後呢?”塔砂被故事吸引住了。

    “一個月後,他又回來了,帶著一把五音琴——那種要一個樂團的五個人一起演奏的樂器。他脫掉斗篷,用身上的十隻手演奏了五音琴。樂曲非常動人,甚至吸引來了愛好音樂的妖精。”維克多說,“我的故事說完了。”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塔砂問,“是你給了他五雙手嗎?”

    “是啊,我給他五雙手,他給我他的靈魂。”維克多惡意地笑道,“真是個可悲的傻瓜,我本以為他會要求殺掉那個人,他卻只要求一場閉幕演奏。彈完這一場,我便拿走了他的靈魂,那滋味……”

    不允許說謊的契約再一次讓他停了下來。

    “好吧,我沒吃掉。”維克多說,“有惡魔把靈魂當零嘴吃,但那太浪費了。我們會把主物質位面生物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以此博取深淵的眷顧,這才是惡魔使用靈魂的方式。”

    “你把他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了嗎?”塔砂追問。

    “……沒有。”維克多不情願地說,很快解釋道,“深淵更欣賞有野心的靈魂,一個弱雞流浪樂手的靈魂,就算獻給深淵,我又能得到多少呢?”

    大惡魔將流浪樂手的靈魂放進了他在人間的寶庫。

    那是一座布滿符文的華美城池,各式各樣的精美寶物擺滿了每個角落,盜賊無法從中偷走一枚金幣,死神也無法帶走其中的靈魂。死去的流浪樂手重新有了兩隻手與一雙明亮的眼睛,當他在庫房中找到一架幽靈也可以彈奏的琴,他歡呼雀躍,給惡魔演奏了長達幾年的讚歌——反正在這裡他有無盡的時間。

    “你還給他準備了一把琴。”塔砂看著維克多,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我才沒有!那裡又不止他一個幽靈!”維克多驚恐地爭辯道。

    “你還無償幫助過別的音樂家?”塔砂驚嘆道。

    維克多為她的用詞整本書都哆嗦了一下,他竭力反駁道:“什麼叫無償?什麼叫幫助?這叫等價交換!”

    被刺瞎雙眼砍掉雙手的流浪樂手用靈魂換取最後一曲,好為他的樂團正名;人魚公主用靈魂換取與水上的愛人共度三十年,她的歌喉甜美動人;不得志的作曲家以靈魂換取能揮霍十年的錢財,他不善交際卻才華橫溢……惡魔的財產在城堡各處自由穿行,出生相隔幾百年的藝術家們一見如故,相逢恨晚。熱情洋溢的讚美詩驚得惡魔落荒而逃(“是噁心得掉頭就走!!”),樂曲飄出城堡,引來仙子與妖精。他們在城堡外久久徘徊,於是紫羅蘭色的小小燈盞在此肆意生長。

    “閉嘴。”維克多硬邦邦地說。

    “我還什麼都沒說。”塔砂客觀地說。

    “那就繼續保持。”維克多僵硬地說,“……你那是什麼表情?”

    “我只是在笑而已。”塔砂擴大了臉上的笑容。

    怎麼說呢,感覺惡魔的人設和之前的印象有了微妙的改變。塔砂控制不住自己慈愛的表情,覺得像在看一隻用喵喵叫來示威的獵豹。

    “不!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地下城之書的書頁都蓬了起來,“這是對一名惡魔的極大侮辱!”

    “原來你是被誇獎會害羞的類型嗎。”塔砂說。

    維克多看起來氣得要背過氣去。

    “好吧,不開玩笑。”塔砂摩挲著書頁,“我剛剛發現,我們說不定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雖然你依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現在有點喜歡你了。”

    地下城之書攤平了大概三秒,三秒後書脊刷地立起來,只聽維克多拿腔拿調地說:“不了,謝謝。”

    塔砂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們好像有過類似的對話,雖然發言人不同。她無奈地笑起來,說:“你可真是記仇。”

    “那當然。”維克多得意洋洋地說,看起來已經恢復過來,“我可是個大惡魔,才不是你那隻小狗。”

    “別總針對她。”塔砂拍拍他的頭。

    “我針對所有蠢貨。”維克多說。

    塔砂微笑起來,說:“等瑪麗昂回來的時候,你就不會再這麼叫她了。”

    ——————————

    下一周,一個消息震驚了與奴隸貿易相關的所有人。

    角鬥士學校爆發了叛亂,在一場大火之後,所有角鬥士不見蹤影。

    ------------------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嘖,十三章的仇記到現在。

    維克多(得意):因為我是個大惡魔!

    塔砂:可是你的靈魂寶庫聽起來像個藝術家沙龍。

    維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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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6:41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1.1

    瑪麗昂回來了。

    她的銀發被削得更短,身上新添了不少傷疤,但體格更結實,嬌小的身軀在過去近兩年時間裡快速拔高。角鬥士學校提供充足的高熱量食物,嚴苛的訓練與瑪麗昂暗中進行的一切沒有讓她變得憔悴,反而讓她茁壯成長,如同磨礪後愈發鋒利的寶劍,風雨中蓬勃生長的植株。

    她並非獨自歸來,近兩百名獸人角鬥士在瑪麗昂的鼓動下拿起兵器,衝向了未知的未來。

    角鬥士學校為瑪麗昂提供了串聯同族的場所,幽靈為暗中聚集的起義者站崗放哨。這裡仍然有人熱血未熄,只是缺乏組織和領導,要麼血濺三尺要麼歸於沉默。於是常勝的瑪麗昂成為一面旗幟,成為一隻號角,她將所有人悶在心中不願去想的現實高喊出來:“你想對同胞兵刃相向,供人取樂,一天天等死,還是奮起一搏?”

    這聲音振聾發聵。

    瑪麗昂戰鬥不休,常勝不敗,她取勝卻不取對手性命。角鬥場的老闆認為這很有趣,時不時將她送進角鬥場,將她的執拗視作賣點。他們讓她對戰野獸,對戰成群老練的角鬥士,剝奪她的護甲乃至武器,條件越來越嚴酷。看台上的觀眾樂於看到她為此流血,仁慈地滿足她獲勝便放過對手的要求,想知道她何時會落敗和放棄。他們讚賞她的力量,嘲笑她的堅持,從未想過這樣的一場場戰鬥也映在其他角鬥士眼中。

    老資格的角鬥士總是沉默而冷漠,他們曾掙扎到遍體鱗傷,事到如今卻已經放棄,從野獸變成走狗,麻木地撲咬同胞。一場場角鬥讓他們將死亡與殺戮視為常態,而此時卻有人打破了他們絕望的日常。他們從瑪麗昂身上看到力量、同胞之誼與希望——她總是抓住每一個機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一片安全而自由的樂土。

    她的言辭質樸乃至笨拙,反反覆復說著“相信我”。真的有那種地方嗎?可以相信她嗎?她許諾的勝利總是如期而至,她堅持的慈悲總會落到敗者頭頂,她描繪過的商標出現在看台之上,而的確有商人高價將角鬥士買走。所以,或許可以相信、可以希望吧。

    人們嬉笑著叫她“奇跡小妞”,角鬥士們則稱呼她為“奇跡”,語調裡帶著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虔誠。瑪麗昂不僅僅拯救了他們的性命——那不是最重要的,角鬥士的性命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重要的是,她從一片死灰中重新點燃了他們的心。

    她讓他們記起來,自己並非生而為奴。

    時機在這個晚上成熟,角鬥士學校的獸人們掀起一場起義。他們衝擊角鬥場,大火吞沒這座血跡斑斑的建築,火焰當中大地開裂,打開一條通往東南角的道路。

    瑪麗昂站在塔砂面前,只比後者矮半個頭,她看起來完全是個大人了。狼女的雙眼閃閃發亮,無數言語寫在她臉上。於是塔砂上前一步,把那串系著狼牙與安加索獅牙齒的項鏈掛上她的脖子(扮演獸人奴隸的時候,她可不能把這個帶上),然後擁抱了她。

    “我為你驕傲。”塔砂說。

    瑪麗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神態與以前一模一樣。

    角鬥場老闆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除了幾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獸人奴隸,所有角鬥士都在這場起義中不翼而飛。火焰蔓延到了相鄰的建築上,救火隊員到處奔忙,即便控制了火勢,這場大火還是燒了足足兩天。一切結束後角鬥場只剩下一個空殼,好在傷亡都集中在開始的守衛身上,沒多少火災死傷——對不少利益相關人士來說這不算多好的消息,他們恨不得在火焰中找到兩百具屍體。

    只有幾具角鬥士的屍體,其他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鬥獸表演用的猛獸都一併不見蹤跡。大火讓黑煙沖天而起,救火的人兵荒馬亂,有的守衛聲稱那些人混入了人群,另一些被嚇破了膽子,言之鑿鑿地說獸人長出翅膀飛走了。

    老闆們欲哭無淚,獸人奴隸貿易本來就是非法產業,每年上交的孝敬只夠讓上頭對此視而不見,你還想讓人調動兵力給你找人?更別說他們的上供交給了總督,近年總督卻不怎麼露面,眼看塔斯馬林州的大權要易主。獸人奴隸買賣像偷稅一樣可大可小,但讓獸人(還是手持利刃的角鬥士)逃脫在外,那罪責就足夠讓所有相關人士被絞死。

    不,當然沒有角鬥士逃出去,瑞貝湖無比安全,怎麼會有凶殘的獸人四處遊蕩呢?哈哈,哈哈哈。他們這樣說,乾笑起來。角鬥場起了大火,不幸被鎖在裡面的角鬥士全被活活燒死了,所以角鬥表演才不能再開。他們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對著所有前來打探的人粉飾太平。無論有什麼猜測在坊間流傳,他們都一口咬定了“火災說”,破產總好過被定罪。

    當他們到處找渠道補貨,老闆們卻發現,這附近別說角鬥士,稍微像樣點的獸人奴隸都被買走了。買家各式各樣,等剩下的奴隸販子聚起來一合計,這才隱約在代理商背後看到同一個去向。他們懷疑角鬥士也流向了東南角,可既沒有證據,也沒有找茬的法子。向總督遞交的請求永遠被搪塞,而東南角通行證的申請居然比前者還要艱難。

    東南角迎來了新成員。

    病房與醫生已經等待多時,傷員在第一時間被治療。撐著一口氣的緊張重傷員,在看到梅薇斯那對顯然不屬於人類的耳朵時終於安心下來,腦袋一歪昏倒在床上。四分之一精靈在病房裡奔波,給嗷嗷叫的病人上藥,給亢奮過度快要襲擊護士(“這裡有人類!!”)的戰士一擀面杖。游吟詩人傑奎琳的歌聲輓救了這片混亂的場景,大部分人在歌聲中倒頭就睡,噗通噗通睡得滿地都是,那場面像下餃子一樣。

    有兩個人沒有入睡,他們警惕地在其他人倒下時拔出了兵器。瑪麗昂走過去解釋樂曲的作用,以免有人抽刀砍了傑奎琳。

    “兩百分之二的職業者,比例真是高。”塔砂感慨道。

    “多半都是戰士,全簽下來也不算什麼。”維克多習慣性地唱反調,“真可悲啊,曾經爛大街的戰士都成了珍奇物種。”

    死裡逃生的角鬥士們,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新世界。

    雅各從滿是火光的夢中驚醒,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身體不太對勁,未免太……軟綿了一點?

    有一秒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殘了,雅各一骨碌爬起來,看到自己完好的手腳與身下綿軟的床鋪。身下的床大得能伸直手腳,他沒缺胳膊少腿,只是睡在一張柔軟乾淨的床上,還抱著一隻蓬鬆軟和的枕頭。這東西太軟了,他在殘存的睡意中又緊了緊胳膊。

    又過了幾秒鐘,他開始想起昨天發生了什麼。

    角鬥士的床又窄又低矮,一張張疊在一起,滾動幅度大了會掉下床去,起床太急會撞到上鋪或頂棚,他現在顯然不在那個逼仄昏暗的地方。桌上的燈盞釋放著柔和的熒光,雅各在燈光中摸索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已經上繳了匕首。

    樂曲在昨晚的病房中響起,入睡的人被搬進一個個房間,雅各還幫了忙。他沒有入睡,但也被收繳了武器,接著被告知了洗漱的地方,還得到了食物、換洗衣物和單獨房間。昨天發生了太多事情,等松懈下來,他沒來得及多想便迅速墜入夢中。如今從夢中醒來,雅各環顧著空盪蕩的房間,多少感到有些茫然。

    他在這裡看到了好些人類,那個催眠歌曲與收繳武器這事讓他心中的疑慮更盛。雅各是個現實的人,他相信瑪麗昂,卻不完全相信她的說辭——萬一瑪麗昂本身也被騙了呢?他不認為會有人無償地幫助獸人,尤其還是一群危險的角鬥士。

    但至少這裡夥食不壞,雅各想。

    角鬥士的食物都是高熱量的泥狀物,他不記得自己上次吃真正的食物是什麼時候。鹹鮮的烤肉與切成薄片的爽口蔬菜刺激著雅各的味蕾,另一種濃稠的湯羹香味撲鼻,他用勺子刮得碗吱吱響,維持著最後的尊嚴沒去舔碗底。

    雅各的胃因為回憶咕咕叫起來,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廊裡一個人都沒有。

    這可真稀奇,所有角鬥士的房間都在這條走廊上,他還以為推開門會看到一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呢。走廊的燈讓地下明亮如地上,周圍空空如也,既沒有士兵也沒有鐵柵欄,防衛松懈得不可思議。這裡的主人在想什麼?

    雅各關上門,回頭看了眼門,記住門上畫的符號。他一路向前走去,轉過一個拐角,兩個人坐在台子後面說著什麼,看見他便抬起了頭。

    “你醒啦!”慄色頭髮的女人說,一對兔子耳朵豎在她頭頂上。

    那兩個全都是女性獸人,雅各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們倒顯得十分訓練有素。一個人給他了一個木牌,告訴他可以憑這個領取食物;另一個人指向身後的平面圖,告訴他什麼符號代表什麼房間等等。雅各抬頭看向那張巨大的地圖,目光停留在一個地方。

    “出口?”他指著那裡問:“這是到地面上的路?”

    “是的。”兔耳朵笑道。

    “我們還可以出去?”雅各問。

    “需要先去辦身份證。”羊角的姑娘熱心地說,“往這條路走,一直走到底,通過身份信息登記和相關法規測試,等工匠打造好你的身份證件,你就可以出去了。”

    “法規測試?”

    “很簡單的!到了地方後會有人教。”她們說,“基本上記住別傷害他人的人身和財產安全,別破壞公物就行了。”

    “就這樣?”

    兩個姑娘看著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在問“不然還有什麼”。雅各拿著他的餐牌站在原處,皺眉看著她們,直到她們不確定地對視了一眼,說:“等一下哦!”

    她們背過身去,頭湊在一起,把一張記著歪歪扭扭筆記的紙條扒拉出來,掰著手指數了數。兩人竊竊私語了一分鐘,等再轉過頭來,看上去確定了不少。“沒別的了!”兔耳朵說。“遇到問題你可以再來找我們!”

    她們背過身去這段時間足夠雅各殺她們十次,倘若這就是他們的守衛,這地方的主人一定腦子進水。

    雅各一頭霧水地去了食堂,沿途有畫著刀叉的巨大路牌。早餐內容不同卻一樣美味,時間還早,食堂里幾乎沒人。他又遇見了昨晚的尖耳朵醫生(那種耳朵到底是什麼種類?),那個能用擀面杖敲昏角鬥士的醫生笑著跟雅各打招呼,塞給他一杯飲料。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味道相當奇妙。

    陸續有人來到食堂裡,窗口有人快速地給拿著餐牌的人舀粥,另一邊則是可以自己動手拿食物的自助餐。雅各試著拿了一塊麵包,沒有人喝止他。這個點的大部分人都顯得睡眼朦朧,人類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有人對他的耳朵看了幾眼,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一個眼睛快閉上的矮個子差點撞到他身上,雅各拉住對方的衣領讓她站直時,那個人甚至跟他道謝。

    這裡太奇怪了,雅各說不出來,但是太奇怪了。昨天以前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監視之下,剩餘的時間全部被規劃好,與屠宰場待宰的雞鴨沒有差別;昨天他們還在為起義努力,隨時準備好殺人或為人所殺。然後今天,砰,他就像掉進了另一個世界裡,什麼都變得截然不同。沒有惡意的目光,沒有人規定他該怎麼做,他沒有固定的活動區域,也沒有規定要做的事情,這感覺……空盪蕩的,倒不是說他會覺得討厭。

    他在這奇妙的食堂裡站了一會兒,繼續走向那個辦證件的房間。雅各中途向人問了路,只為了知道對方會有什麼反應。沒什麼反應,那個人只是普通地指了路而已。他來到了該去的地點,工作人員詢問他一些問題,蓋章,寫東西,問他今後有何打算。

    雅各有什麼打算?真是個好問題。自從成為角鬥士來,他的全部打算便是活過明天。為什麼要問他?難道不是他問這些人今後對他有何打算嗎?工作人員在他呆滯的表情下繼續補充說明,告訴他,學習完這裡的常識和法規後,他可以選擇去軍隊、學校或工廠等等等等。“職業規劃咨詢不在這個窗口。”桌子對面的人類說。

    他說得如此坦然篤定,以至於雅各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什麼事情。上學?認真的?“我是個角鬥士。”他提醒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想你已經看見了。”

    “抱歉,這裡沒有角鬥,你不能重操舊業。”工作人員語調平穩地回答,“不是人類也不能給你什麼特權,如果你要繼續住在這裡,就需要工作或者申請助學貸款……”

    雅各在這一天傍晚拿到了他的身份證件,他夢遊似的攥著那張卡片,來到地圖上標注的出口。台階不算很長,在底部就能望見另一端的天光。

    橘紅色的餘暉涂在階梯上,一瞬間讓他想到鮮血或火光。雅各走得非常慢,腳步像粘在上面,隨時等待著某些事情發生,像是階梯塌陷,火焰燃起,通道的大門合攏然後他從逼仄的床上醒來……可是沒有。外界的風從出口吹拂過來,空氣清涼而清新,他忽然聞到了青草的味道。

    他的鼻子在日復一日的血腥味、汗味、香水和惡臭中麻木,但此刻嗅覺忽然復甦了。草葉散髮著獨特的清香,有什麼人或動物從上面踩過,草汁染到潮濕的土地上。不知名的鮮花吐露著芬芳,哪裡的果實散髮著香甜的氣味。他的腳步不受控制地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奔跑起來。

    雅各看見天空。

    夕陽在地平線上噴吐著萬丈金光,一半天幕被燒得火紅,火燒雲在風中流動,成行的飛鳥橫穿過太陽;另一半天空沉靜如湖,幾枚星星在靛藍色的天幕上閃爍著微光,那蒼白的彎鉤是月亮嗎?他衝出了地下便掉進了半空,廣闊的空間讓雅各頭暈目眩。天空原來如此開闊無邊!大地原來如此廣袤無垠!時隔二十年,森林又一次對他張開臂膀,沒有高墻,沒有鐵欄,沒有血與火。

    他在短暫的停頓後再一次發足狂奔,這裡無邊無際,草葉在他腳下低伏,灌木的枝葉在他帶起的風中搖晃。雅各擠盡軀體裡的最後一絲力氣,一頭扎進草葉之中。他劇烈地喘息,肺中盛滿了森林的空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雅各想起來了,這種被遺忘的、不習慣的感覺——

    是自由。

    他翻過身來,余光能看見掠過頭頂的陰影,那些巨大的鳥長著蝙蝠似的翅膀。

    ——————————

    維克多又猜錯了兩件事,首先,那兩個角鬥士中的職業者不全是戰士。

    “游俠雅各,有著聊勝於無的獸人血統的前角鬥士。在看不到天空和自然的室內角鬥場生活了大半輩子,嚴酷的訓練、接連不斷的戰鬥和數次死裡逃生的經驗給了他邁入職業者階級的能力,而在重新邁入森林的瞬間,他從準戰士迅速轉職成了游俠,可見天賦天性之類的東西還是能決定不少東西。”

    獸人角鬥士的安置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雅各是其中反應最快、適應最良好的一個,在瑪麗昂的建議下,他爽快地與地下城簽訂了雇傭協議。

    “基本成型的戰士職業居然一接觸森林就頓悟轉職……”維克多咂舌道,“這種天賦,要是從小當成游俠培養,進階傳奇十拿九穩啊。”

    游俠這個職業,有點像親近自然的戰士,或者戰士和德魯伊的混合體。他們擅長使用軍用武器格鬥,也親近大自然,擅長利用自然地形隱匿、追蹤和戰鬥,能使用一些自然法術,能與動物為友,森林是最適合他們的戰場。一個天賦是自然的混血獸人,在鋼鐵森林裡關了二十多年,想想真是相當凄慘。

    像天生聖子的塞繆爾一樣,雅各可以說生不逢時。

    所以附帶技能是這個樣子感覺也不奇怪。

    【自然呼喚者】:你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喚大自然,大自然心情好的時候大概會理你一下。使用此技能可以在其他環境中召喚自然氣息,比如令監獄的石頭地長出一兩根雜草,讓被關在裡面的自然種族聊以慰藉。

    雖然效果不強,但這技能消耗也不算大。在德魯伊和游俠去城市之類的地方打架時,事先扔一下該法術可以改善他們的戰鬥環境,儘管只是一點點。

    不過,有著山獅血脈的雅各也是這次唯一簽約了的獸人。

    混血獸人沒有和地下城簽約,他們的構成太過雜亂,不能被歸為族群集體,沒有能擔當“族長”的人物。瑪麗昂是當之無愧的精神領袖,但她也更像一個招牌人物,具體的組織和領導工作另有其人。能稱得上起義領袖的另有兩個,一個是長著牛角的大塊頭泰倫斯,另一個是有一對鳥爪、資歷更老的扎克利。

    泰倫斯和瑪麗昂同一批進入角鬥士學校,沉穩又不失血性。扎克利則是個老資格的角鬥士,也是除了雅各外另一個沒有被游吟詩人傑奎琳的樂曲催眠的人,戰士職業者。他們之間也有分歧,但在大方向上協同一致。

    他們要走。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但我們不能在這裡停留。”泰倫斯說,“還有許多同胞在人類的城市受苦受難,我們必須繼續戰鬥。”

    “獸人從那個牢籠裡跑出來,可不是為了進另一個牢籠。”扎克利說得更加不客氣。

    “什麼叫另一個牢籠?”瑪麗昂皺眉道。

    “意思是,你要當狗你去,我們不需要主人。”扎克利譏誚道。

    瑪麗昂拽著他的前襟將他提了起來,泰倫斯連忙勸架。

    在協同一致地成功起義之後,混血獸人中也出現了種種分歧。一些角鬥士想要在這裡安頓下來,另一些則還想要戰鬥,扎克利便是其中最激進那一派的代表人物。他將想要留下的人視作軟弱和背叛,認為瑪麗昂根本不配當精神領袖。

    “你只是你的主人豎起來的靶子,一個假惺惺的形象。”扎克利曾在爭吵中這樣說。

    塔砂拍了拍手掌,示意他們從愈演愈烈的爭執中停下。“勞駕,”她說,“先不考慮我怎麼想,如果沒有外來因素影響,你們打算怎麼做?”

    “我們戰鬥。”泰倫斯篤定地說,“直到將所有同胞解放。”

    “我們復仇。”扎克利陰郁地說,“人類應該嘗嘗我們受過的苦。”

    “……”瑪麗昂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塔砂點了點頭,以示自己已經聽到了。她接著問:“那你們知道人類的力量有多強嗎?”

    “多強都不會阻止我們的腳步。”泰倫斯說。

    “你弄錯了我的意思。”塔砂說,“我不是在問你們的決心,我在問你們的計劃啊。”

    你們對埃瑞安各地的兵力了解多少?

    每個地區駐守的士兵有多少?有什麼武器?各地的將領對異族有什麼態度?哪些能夠利用,哪些可以拉攏,哪些必須死戰?要是以上都不知道,你們至少有最基礎的常識,比方說,把埃瑞安的詳細地圖畫出來吧?

    你們對埃瑞安的混血獸人狀況又知道多少?

    散落在各處的野生獸人部落大概有幾個?哪些只想藏匿,哪些願意出兵一戰?獸人奴隸中有多少能戰之兵,又有多少是需要保護的老弱病殘?你們要解放所有獸人,是否想過要從何處入手,救下的同胞又如何安置?

    “看來你們不知道。”塔砂遺憾地搖了搖頭,“倘若有人知道這個答案,請務必先告訴我。”

    三個人的臉色聽到一個問題便難看一點,瑪麗昂咬著下脣,泰倫斯皺緊了眉頭,而扎克利勉強開口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試試’?”塔砂挑了挑眉毛,“用你們的性命去試嗎?”

    “那也是我們的選擇。”扎克利硬邦邦地說,“難道你想把我們關起來,以保護的名義?”

    塔砂笑出了聲,她看著扎克利,像看一個傻瓜。

    “你好像誤會了什麼。”她說,“在諸位的起義事宜上,我墊付了一些武器,此後則提供了住所,食物,傷藥……”

    “你以為這樣就能買下我們的命嗎?”扎克利皺眉道。

    “不,你們現在都已經是自由人了。”塔砂笑道,“既然我不是你們的奴隸主,你們也不是我的財產,那麼你們消耗的一切,請務必用勞動來償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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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6:58 |只看該作者
第62章 1.1

    不勞動者不得食,世事本如此。

    獸人角鬥士們一臉呆滯,看著那張寫著他們債務的表單。絕大多數人都不認字,但至少能看明白這賬單都多少行。貼在公告欄的那張東西與其說紙張,不如說卷軸,從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面。工作人員為他們一項項講解,說得頭頭是道。

    你們來的時候走了那條通道,通道挖掘需要費用吧?鑒於接應了諸位後這條道路就完全報廢,不能再度利用,五十年的養路費濃縮在一夜,分攤到各位身上,大概是這個數。從瑞貝湖到東南角需要支付關稅,不能因為大家走了地底直達通道就偷稅漏稅。辦證件需要手續費,住房需要旅費,醫藥費和餐費當然也不能少,此外還有工作人員的服務費等等。東南角絕無種族歧視,為大家提供的都是最上等的服務,所以價格嘛……

    新成員們對這裡的物價毫無概念,在工作人員報數字時持續性一臉茫然。“這數字是多還是少啊?”有人在私底下嘀咕,“我腳趾頭都用光了,還是數不清哇?”

    “你直說要我們幹什麼吧!”沒耐心的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在這裡幹活還錢,要還多久?”

    “這就要看大家選擇什麼職業了。”工作人員說,“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工資,念在大家初來乍到,在應聘上可能有一些問題,東南角為大家提供了一些選擇,稍後我們將具體講解。”

    許多工廠的崗位對新成員們開放,不過操作機械需要專業知識,就業培訓不可或缺。正式上崗後多勞多得,全看表現,得到的公分扣除在廠內的食宿消耗,剩下的就可以拿來還債和利息,也能任意兌換其他商品。要是你表現優異,可能一年多就能還清債務。

    軍隊是薪資最高的職業,但就業培訓的長度和難度也是個中翹楚——誠然,角鬥士都是出色的戰士,但行軍打仗和不是單打獨鬥。軍校不會像角鬥士學校一樣無情,其中會有休假和各種娛樂活動,因此不怎麼緊湊的培訓週期會變得更長。

    要是你不清楚自己今後想做什麼,申請助學貸款會是個很好的選擇。東南角各種專業的學校都對外來者開放,考試合格就能包吃包住,畢業後在指定崗位上工作學齡相同的時間,就能將債務完全還清。

    只要在這裡奉公守法,一旦停留足夠的時間,他們的暫住證就會變成公民證,諸多隻限定東南角公民的福利將會對他們開放,比如保險和低利息。針對外來者的高利貸會在此後變得非常低廉,當初用在“馬戲團”成員身上的那一套在改進後再度使用在獸人們身上,更加完善、便於管理和有助於職業成長。

    所有初級的培訓都會教授這些獸人埃瑞安的常識和現狀,拖慢復仇者的腳步,讓他們發燙的大腦暫且冷卻一點,讓只看見悲慘過去和心中未來的眼睛看一看腳下的現實世界。少量的思想教育滲入其中,塔砂不敢說自己能給他們上“手把手教你學造反”的課程,但說真的,與如今角鬥士們一味埋頭作戰的策略相比,地球上的文科教材都能算金玉良言。

    他們需要一個緩衝。

    願意安頓下來的人即使被裹挾走也只能拖後腿,塔砂給他們安身之地,換取他們能提供的勞力。想要再戰的人必須理清自己的目標,整頓好自己的隊伍,了解自己與敵人,別像歷史上一大堆失敗的起義一樣自己就分崩離析。熱情必不可缺,但空有熱情徒勞無益。對新世界的建設毫無頭緒,只想著摧毀舊世界的人,僅僅是破壞者而已。

    當然,現在要說摧毀舊世界也太過遙遠。

    塔砂無所謂角鬥士對她是否感恩,只在乎他們對她是否有用。她既不想讓他們的一腔熱血白白浪費,也不想要一群高喊著聖戰玩玉碎的恐怖分子。

    接納角鬥士的過程並不容易,這些戰士多多少少有點心理問題,像得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的退役老兵。最開始安排來接待他們的工作人員全都是之前買來的獸人奴隸,等到統一培訓那天,他們發現前來給他們上課的人是人類,許多人都變得相當不配合。

    第一天就發生了不少衝突,救火隊員傑奎琳用歌聲放倒了幾個反應過度者,兼任教師和安保隊長的亞馬遜人朵拉用箭將好幾個人的衣襟訂在了教室後面(“下一次我會射胳膊,再下一次是脖子,說到做到。”)。一個落單的老師遭遇了襲擊,他手無寸鐵且手無縛雞之力,在這次襲擊中折斷了胳膊,若非巡邏隊及時發現,事情本可能變得更壞。

    這被視作一樁糟糕的惡性事件,作案人被公開審判定罪。他會在醫院接受心理治療,並在此後作為無償勞工,強制服刑三年。

    這事在前角鬥士當中激起了不小的騷動,以扎克利為首的激進派憤憤不平,瑪麗昂和泰倫斯費了不少力氣才沒讓他們做出什麼蠢事。不少風言風語和赦免要求在人群中流傳,塔砂對此毫不動搖。她會為可塑之才提供盡可能的幫助,至於冥頑不靈的破壞者,就乖乖在工廠裡勞改著吧,別出去害人害己為好。她冷眼旁觀,直到瑪麗昂衝進了受害者的病房。

    “你到底在想什麼?”瑪麗昂暴躁地說,病房的門被她撞得嘎吱響。

    病房中的人依然打著夾板,用那隻完好的手笨拙地寫著什麼。看到瑪麗昂進來,他停了停,說:“早上好。”

    “早上好?”瑪麗昂大步走到病床邊,看上去很想把病人抓起來,“是你故意挑釁他的,對不對?”

    “我不接受這種不實指控。”病床上的人,撒羅聖子塞繆爾皺起了眉頭。

    瑪麗昂奪過塞繆爾手上的本子,扔到了旁邊的桌子上。她眼中盛著冰冷的怒氣,質問道:“你明明把獸人當成害蟲,為什麼要報名去當什麼老師?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塞繆爾不太自在地說。

    “所以呢?你想說你在這兩年裡洗心革面了?”瑪麗昂冷笑一聲,“你還穿著那身披掛去上課,還在跟人說什麼光明和正義,誰會相信你一下子對我們充滿了善意?”

    “你離開了這麼長時間,有很多事改變了。”塞繆爾說,“我試著……”

    “牧師大人試著對我們也施捨憐憫嗎?”瑪麗昂譏諷道。

    塞繆爾的臉上染上了怒色,他張了張嘴,又深吸一口氣,讓語調平穩下來。“我很抱歉。”他硬邦邦地說,“我也在……在反思,在想一些東西。”

    瑪麗昂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從未想過會聽到道歉。

    “你看到那些先來的獸人了。”塞繆爾說,“在他們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去幫過忙。”

    他在說那些先一步被買下來的奴僕和娼妓,那些現在擔任工作人員的混血獸人。

    開始只是人手不夠,東南角總是很缺醫生。地下城的來客詢問他是否願意幫忙,塞繆爾到了地方才知道要治療的並非人類。他看見曾經遠遠見過的人,近距離看上去,他們的眼神更加空洞嚇人。撒羅的聖子臉色難看地退出去,以為他哪裡不舒服的人類護工對他噓寒問暖,在忙碌中抽空給他拿來溫水和椅子。

    他坐在那裡,看著人們忙忙碌碌,感到渾身都不舒服。再後來塞繆爾忍不住上前給一個女人畸形的腿骨動了手術,對方看上去完全是個人,只是手背上長著幾片鱗片而已。她安靜,溫順,無害,要如何看出她不是個生了病的人呢?

    牧師停留在病房中,承受著來自兩邊的煎熬。那些人身上和心中的創傷毫無疑問與光明、正義背道而馳,坐視他們受苦不合教義,可同時他們又不是人類——無論有多像。這矛盾讓塞繆爾飽受折磨,只能在午夜低聲唱起禱詞,向撒羅神發問。幾雙眼睛在歌聲中打開,幾個混血獸人抬眼看他,那眼神讓他想起受苦的士兵。

    在此前戰鬥之後產生的種種問題,再一次在塞繆爾心中浮現。

    人是否需要撒羅神?神究竟是什麼?在神明離去之後,在埃瑞安的土地上,撒羅教究竟有什麼意義?神真的無差別地愛著所有人又憎恨著人以外的所有生靈嗎?那些教義之中,有哪些是撒羅的本意,又有哪些是漫長時光中的以訛傳訛?

    於是……

    “你在獸人當中傳教?”瑪麗昂驚異地說。

    “我沒有傳教,只是講述一些故事,勸他們向好的方向看,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塞繆爾頓了頓,“好吧,或許在傳教,我不知道。”

    “你到底想做什麼?”狼女的眉頭皺成了疙瘩。

    “試著驅散迷茫和陰霾,無論是他們的,還是我的。”塞繆爾坦陳道,“我不知道,但或許在這嘗試完成以後,我們都能明白。”

    他看起來平靜而坦然,倒是瑪麗昂看上去更迷惑一點。她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做了什麼決定,面上的神情又變得不善起來。不等再度開口,她聽到了門外的呼喚聲。

    “瑪麗昂。”塔砂說。

    她站在病房門口,對塞繆爾一點頭,對著瑪麗昂招了招手。瑪麗昂向塔砂走來,腳步猶豫而沉重。狼女猶豫著是否要跟塔砂求情,又隱約感覺到她不會改變主意。

    塔砂沒給她繼續掙扎的機會,只說:“來,我們去瑞貝湖看看。”

    十六歲與十八歲的差異絕對算不上天差地別,塔砂依然能一眼認出瑪麗昂的臉,依然能攬住瑪麗昂的肩膀。但有些事變得不一樣了,狼女比過去多了一分沉穩,野性中卻生出一分戾氣,當那些激進派談論著殺光人類,她雖然沒有應和,卻也沒有反駁。

    梅薇斯的擀面杖隱藏了她們的耳朵與翅膀,商人帶來瑞貝湖的流行服飾,塔砂帶著瑪麗昂坐上馬車,一路前往瑞貝湖。這輛華美的馬車沒在瑞貝湖入口停下,它一路前行,來到了城市腹地。

    目的地是一座畫廊。

    瑪麗昂跳下來,環顧四周又回頭看塔砂,她憋了一路的話,眼看著就要憋不住了。塔砂笑著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指指門口“保持安靜”的牌子。

    瑪麗昂在東南角學了通用語讀寫,她能認出警示牌邊上那個碩大的招牌。“野性呼喚”,招牌這樣寫著,那是這場畫展的主題。瑪麗昂看到身著華服的人慢悠悠走了進去,她下意識皺了皺眉頭,塔砂卻已經走進了門。

    室內明亮而寬敞,鏡子反射著燈光,讓墻壁上的每一幅畫都像放在陽光下。瑪麗昂沒去過這種地方,周圍時不時有人類經過,房間散髮著一種奢華的氣息,兩者都足夠讓她感到煩躁。但塔砂牽著她慢悠悠地走,她只好耐著性子跟上塔砂的腳步,無處可看地將目光投.放到畫上。

    頭幾幅畫看起來莫名其妙,如果畫像“好”的標準是畫得像的話,它們無疑糟糕極了。瑪麗昂看到大片的綠色,上面撒著奇怪的小點,要不是畫框下面的小字,她還當是顏料到翻在了上面呢。第四幅畫看上去意外不錯,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一片寧靜的森林,樹蔭下一群鹿在小憩,光影十分優美,像真的一樣。

    下下張畫讓瑪麗昂不由得駐足,滿月掛在畫面頂部,在天幕之下,狼群發足狂奔,頭狼仰天長嘯。這幅畫上的東西並不精緻,卻有種驚人的動態感,仿佛能在陰影中看到風的流動,聽見風聲與狼嚎。靜止的畫面上隱藏著狂放的力量,就好像某個月夜真的存在過這一幕,畫家撞見了它,將它切割下來,放進畫框。

    “您也喜歡這幅畫嗎?”

    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走了過來,身上也帶著那股討人厭的氣味——角鬥場常見客人的氣息。他嘴裡在和瑪麗昂說話,眼睛卻看著塔砂,這舉動讓狼女感到更加不快。“是的。”她的主人仿佛對此渾然不覺,輕快地回答道。不一會兒,他們便聊了起來,話題轉移到畫展上。

    “這是畫家瓦爾克的作品,他是這場畫展中提供了最多畫作的一個。”小鬍子賣弄地說,“本次畫展足有十一個知名畫家參展,據說主題源於不久前那場意外……我想兩位應該聽說過了。”

    瑪麗昂面無表情地抬起了頭。

    “‘火災’。”小鬍子伸手做了個打引號的動作,“大量的獸人在這一不幸的意外中消失,這場畫展就是為了表達畫家對此事的遺憾和警惕,獸人的逃脫可能會是一場災難,就像眼前奔跑的豺狼……”

    瑪麗昂緩慢地動了動手指,尖銳的指甲在指尖泛著寒光。小鬍子沒能說完,不過,打斷他的並非瑪麗昂。

    “放屁!”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猛地衝了出來,“你這無知、不懂藝術、傲慢自大的蠢人!”

    “你說什麼?”小鬍子皺眉道,“我鑒賞藝術品已有十年之久……”

    “這十年都過到狗身上去了!我們描繪自由,奴隸主卻看到威脅與損失。我們畫出心聲,庸俗的色鬼卻在這裡拿一竅不通的內容跟人搭訕!”年輕人氣勢洶洶地一指畫作,連珠炮似的說道,“這場畫展表達的才不是什麼警惕和遺憾!野性總在呼喚,自然之子應當生活於自然。要是有什麼遺憾,也是遺憾這事發生得太晚——那把火早該把那狗屁地方毀掉!”

    “你真粗俗。”小鬍子臉上有點掛不住,抱起了胳膊,“難道你想說,獸人逃跑還是好事嗎?”

    “好過被一些有著畸形愛好的人拿來取樂!”年輕人說。

    小鬍子嗤笑著搖頭,轉向塔砂,說:“聽聽這說法!”塔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而他弄錯了這譏笑針對的對象,為想象中的贊同重新變得趾高氣昂。

    “換成早些年,你會因為叛國罪被吊死。”他恫嚇道,“人類的先祖付出多少鮮血才迎來如今繁榮的埃瑞安?這是人類文明的勝利,你卻將之稱作‘畸形愛好’!數典忘祖的年輕人啊……”

    “好啊,說不出道理便來拼資歷了!”年輕人抱臂道。

    “你應該對年長的人多一點尊重。”小鬍子理了理袖口,從姿態上他的確比對方好看,那讓他十分滿意,“讓我們說回畫展上吧,難道你想說,這些畫家全都是那些骯髒異種的支持者?”

    “獸人戰爭過去了兩百年,奴隸制在人類當中已經廢除了五百年,五百年前的廢奴宣言上怎麼說的?而時至今日,卻還有人將對獸人奴隸貿易提出的不同意見視作叛國!”年輕人怒氣衝衝地說。

    “人類是人類,異種是異種。”小鬍子不耐煩地說,看上去對這場爭執已經厭倦,“天賦人權,我們統治這些異種,正說明了人類文明的優越性。曾經獸人殺戮和奴役人類,如今人類建起獸人角鬥場,這正是人類的驕傲。”

    “哈哈哈!你跟我提‘人類的驕傲’?”年輕人仿佛生氣過了頭,反而大笑起來,“我們的軍隊趕走了所有的侵略者,在四面皆敵的地方建立了繁榮的埃瑞安,這是人類的驕傲。我們的發明家創造了幾乎人人都能溫飽的城市,讓我們不用茹毛飲血,不用天天為了求生奔波,這是人類的驕傲。都城有著這個世界最大的圖書館,橫陳上千年的著作都能在其中找到;瑞貝湖的藝術百花齊放,各式各樣的樂曲在每一晚奏響,各種流派的畫作與雕像都有人欣賞,這才叫人類的驕傲!而奴役一個智慧種族,將骯髒的慾望和對自身的不滿發泄到他們身上,為作惡沾沾自喜,這種卑鄙的、醜惡的事情……”

    他的臉漲得通紅,猛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人類之恥!”

    瑪麗昂抓緊了塔砂的胳膊。

    她的雙眼睜得滾圓,死死瞪著慷慨陳詞的年輕人,無論找多少遍也無法從他身上找到獸人的特徵。“他就是個人類。”塔砂善解人意地在她耳邊說。可是怎麼會呢?瑪麗昂根本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類說出這種話來?

    這個激動的年輕人快和小鬍子打起來了,很快保安圍攏過來,接著走來了著裝怪異的女人和一個看上去像負責人的男人。他們討論了幾句,卻讓保安把小鬍子請出去。

    “是這個人在鬧事!”小鬍子氣憤地說。

    “抱歉,可是瓦爾克先生不歡迎您繼續參觀。”領班這樣說。

    “我們代表此次展會的所有畫家,請你滾出去。”著裝怪異的女人笑道。

    小鬍子抱怨不休地被扔了出去,名為瓦爾克的年輕畫家還在那裡氣得喋喋不休。女人笑著安慰他幾句,也和塔砂交談,“別被那個人誤導了。”她說,“主題就是自由和平權——但老闆覺得太激進了,沒給我們寫上去。”

    她們愉快地聊了一會兒,瑪麗昂攥著塔砂的胳膊站在旁邊,整個人如墜夢中。她茫然不解地凝固在原地,哪怕那兩個畫家離開也沒恢復過來。塔砂卻不打算放過她,她拍拍狼女的手背,說:“有何感想?”

    “他們是人類嗎?”瑪麗昂低聲問。

    “如假包換。”塔砂說。

    “可是,我……”

    她想說人類不該是這樣,隱約又覺得不太對。

    人類,尤其是富有的人類,總是如此讓人噁心。

    瑪麗昂開始就不怎麼喜歡人類,童年毀於人類士兵手中,她在戰場上看到大量的魔鬼,而角鬥場看台上的那些甚至更加面目可憎。他們明明衣食無憂安全自由,卻為了取樂殺戮,還不想弄髒自己的手——瑪麗昂看到的那些人類,仿佛都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裡的人卻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畫家比較特別嗎?瑪麗昂回憶著兩個人的服飾,困惑地說:“因為他們沒有錢嗎?”

    “和那些去角鬥場消遣的人比起來,他們的確沒有錢。”塔砂笑道,“所以光憑他們自己,可沒法辦起這場畫展。”

    塔砂帶著瑪麗昂去見了這場畫展的主辦人。

    那是個有點年紀的貴婦人,養尊處優的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價格高昂的珠寶裝點著她的脖子與手指。塔砂以贊助商的名義(東南角也的確在與這位富有的夫人合作)與她攀談,最後將瑪麗昂推到她面前。

    “這是我的女兒。”塔砂說,“她有問題想要問你。”

    瑪麗昂猝不及防被推到台前,她在那位典型的有錢人面前愣了好幾秒鐘,心一橫,問出了問題。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辦這個……這個,”她語無倫次地指了指周圍,“你和這些畫家一樣嗎?為什麼?獸人根本不關你的事,他們對你來說不是和傢具一樣嗎?”

    說到最後,瑪麗昂的話語中帶上了指責的味道,她控制不住。貴婦人寬容地笑起來,完全沒在意她的冒犯。

    “許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她說,“我和那些畫家不一樣,那些孩子這麼做純粹出於義憤或理想,我嘛,只是一點私人原因。”

    她望向正對廳堂的一副肖像畫,畫中穿著裙子的大貓抱著小貓。

    “我有個保姆,是混血獸人,負責照顧小時候的我。她很喜歡我,陪我玩,教我認字,我也很喜歡她,事實上,她陪我的時間比我流連舞會的母親多得多。”貴婦人用追憶的口吻說,“後來有一天,她不見了。我鬧得很厲害,父母回答我說他們辭退了她,因為她做錯了事。我便想,等我長大到可以自己做主,我就要重新將她找回來,雇她做我的管家。等我真長大到了這個年紀,我才知道獸人根本不會被‘辭退’。”

    她頓了頓,說:“似乎是母親撞見父親與她有染——多半是真的,哪個奴隸能拒絕主人呢——以此為由發作起來,父親為了息事寧人,便將她處理掉了。那之後我和他們關係一直不好,他們根本不明白因為什麼。”

    貴婦人的語調相當平穩,時光已經將那個小女孩的憤怒和悲痛掩埋起來,埋得很深,卻從未消失。

    “我一直希望獸人真的可以被辭退。”她笑了笑,以此作結,“雖然我其實做不了多少事。”

    ——————————

    回去的馬車上瑪麗昂沉默了很久。

    她蜷縮在座位上,抱著自己的膝蓋,不去看塔砂,只低頭對著自己的腳小聲說:“我想過殺掉所有人類。”

    “包括亞馬遜人?”塔砂故意打岔。

    “啊,亞馬遜是亞馬遜。”瑪麗昂窘迫地說,“我是說,所有不在東南角的人類。他們的祖先殘殺我們的祖先,他們對我們做了這麼多不可原諒的事情,我想報復他們。”

    “看起來曾經的人類也和你想得一樣。”塔砂說。

    如果將祖先的仇恨永遠緊抓不放,如果將個體的恩仇擴大到整個種族上去,無論贏家是誰,最後也只不過是循環往復,殺戮不休。

    “您希望我怎麼做呢?”瑪麗昂抬起了頭,向塔砂求助道,“請您告訴我吧!”

    她看起來苦惱極了,重逢以來那堅定的恨意與永不止息的憤怒稍稍中止,變成了迷惑,和她小時候一樣。塔砂微笑起來,拉開了馬車的窗簾,指向外面的瑞貝湖。

    “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塔砂說,“瑪麗昂,我是你的契約者,但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心靈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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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7:11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1.1

    下一年的秋天,昏睡幾個月的橡木老人忽然醒了過來。

    那時正值午夜,天空下著小雨,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入睡,只有一些晝伏夜出與不需要睡眠的人還保持著清醒。塔砂在訓練場中最後一次揮刀,她扇動著翅膀落到地上,目光望向遠方,察覺到了某些東西。

    “晚上好,地下城之主。”老樹和緩地說,“請替我將德魯伊們叫醒吧,我的時間到了。”

    樹屋中亮起一盞盞燈,順著藤蔓跳下好些人。有人從安睡的鹿群中一躍而起,他的靈獸若有所悟,迅速地跟上。樹杈上的黑豹縱身而下,叼起樹洞中的衣物衝向遠處,四隻腳跑起來會比兩隻腳更快。住在地下城裡的德魯伊藥師披衣起身,開夜車的工匠在途中遇見了他們,於是這消息很快在匠矮人中傳開。與此同時,飛龍正在瑞貝湖邊上落下,將城裡的德魯伊與學徒們接來。

    巨龍先生難得願意幫忙,一群小學徒戰戰兢兢地掛在他身上,像搭乘一條飛在空中的輪船。龍的影子掠過天空,而火把在地面上點亮,來自四面八方的光點在森林中心聚集。地下城的通道直達橡樹面前,匠矮人們貼心地分發著燈具,提燈的光芒照亮了小半片森林,人群將大橡樹圍住,圍了一圈又一圈。

    小雨淅瀝瀝地下著,匆忙前來的人們多半都沒帶雨具,好在橡木老人長得足夠大,他只要張開枝葉,樹蔭如同巨大的傘蓋,阻隔了能淋濕腦袋的雨水。這裡圍著所有德魯伊與學徒,匠矮人們全員到齊,剛才擔任司機的龍騎兵也聚集在此處,人這麼多,又安靜得不可思議。

    “啊,太多人了。”橡木老人感嘆道,“我本不想如此興師動眾。”

    “我們要是不來,那才會遺憾一輩子!”匠矮人族長霍根說,“您照顧我們這麼多年!照顧了我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匠矮人們附和著點頭,橡木老人笑了起來。他環顧樹蔭下的人群,看過一張張或沉靜、或悲傷、或迷惑的臉。德魯伊的規模幾乎與百年前相同,而學徒甚至更多,那裡有來自城鎮的人類、亞馬遜人甚至獸人。能在最後看到這樣的畫面,他感到心滿意足。

    “孩子們,”橡木老人對德魯伊說,“來吧,是時候了!”

    年輕的學徒臉上還帶著茫然不解(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還沒有睡醒呢),德魯伊們卻很清楚要做什麼,就像鴿子知道回家的路。其他圍觀者向後退開,將最接近橡樹的空間讓給他們。每一個正式德魯伊都牽起了彼此的手,圓環圈起橡木老人粗大的樹幹。

    圓環開始旋轉。

    這一幕仿佛當初學徒們求雨舞的重演,只是更加……怎麼說好,更加震撼人心,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無數人的每一個步子都踩在同一個節拍上,如同精心編製的花紋圖案,又像來自蠻荒之地的自然韻律。德魯伊們吟哦著木族語的禱歌,在這雙足拍打的鼓點聲中,橡樹開始發光。

    無數深深深深淺淺的綠色在樹冠上閃爍,你能看到春日裡第一顆嫩芽吐出柳黃,夏日遮天蔽日的樹葉一片蒼翠,秋天頑強的楓樹搖曳著金紅色的衣帽,冬季挺立的常青樹泛著松柏綠,一瞬間便是四季。這光輝從橡木深處緩緩點亮,順著枝條與葉脈輸送到每一個角落,熒光將橡樹葉照得透亮,仿佛每一片葉子下都藏著一隻螢火蟲。葉片在雨中搖擺,在這光芒之中遠遠望去,那些輪廓凹凸不平的橡樹葉像齒輪又像手掌,迎風招展,絮語不休。

    很難翻譯出德魯伊與橡樹的語言,太多內容都不在人類社會之中,在人類的理解之外,誰能解讀一陣風、一陣雨?圍觀者無從開口,那歌聲卻漸漸變得響。許許多多的聲音加入進來,拾起副歌的聲部——森林為這清唱伴奏。

    是誰在歌唱?

    你無法在大地或樹木上找到一張嘴巴,這歌聲來自四面八方,演唱者哪兒都找不到,哪兒都甩不脫。自然的氣息將整座森林聯繫在一起,仿佛顏料在水中暈開,影響的範圍越來越廣。單獨存在的時候,一株草只是一株草,一棵樹只是一棵樹,但當這股無形之力將它們聯繫在一起,一種原始的意識油然而生,化作山崩海嘯都無法摧毀的強大存在。這聲音是嬰兒的囈語,是野獸的高歌,它是低語,是吶喊,無窮無盡。

    幾個德魯伊鬆開了手,拿起了木杖,橡木鈴敲擊著杖身,腳步越來越疾。鼓點響起來了!歌聲響起來了!耳朵裡聽到的音量明明沒有差別,圍觀者不知怎麼的就覺得這聲音震耳欲聾。它在鼓膜上響起,它在腦中響起,它在胸腔中響起,節拍與心跳一模一樣。

    噗通!噗通!噗通!

    雄偉的橡樹竟然還在生長,人們能聽見他枝葉伸展的聲音,像一個強壯的人從飽睡中醒來,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骨頭劈啪作響。那光變得更盛了,光柱在黑夜裡升起,像一隻巨大的火炬,就這麼照亮了整片森林。但這光芒一點也不刺眼,圍觀者們驚奇地看著樹冠,仿佛生平第一次直視太陽。

    塔砂覺得自己在看一朵煙花,那燦爛的橡樹升到了最高處,驀然開放。

    橡木老人吐出一口氣,微笑著閉上了雙眼。

    嘩啦!所有樹葉在此時沖天而起,那半透明的、亦真亦幻的明亮葉片在此刻徹底化實為虛,像一群被驚動的蝴蝶。深深淺淺的綠色分散開來,春夏秋冬的綠意一哄而散。流光四散而去,剩下的橡樹迅速地衰敗,仿佛火焰散盡的火柴。沉浸在美景中的人們開始驚叫起來,半大不小的學徒發出倉促的哭喊,他們此時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是時候了,到時候了,橡木老人與世長辭的時刻。

    橡樹火炬已經熄滅,德魯伊的舞蹈卻變得越發熱烈,他們手舞足蹈,載歌載舞,仿佛這不是一場死別而是一場慶典。他們當中的佼佼者奔跑向前,將手掌貼在乾枯的樹幹上,仿佛瓷杯碎裂的慢鏡頭,在嗶啵聲中,一條巨大的裂縫出現在樹幹上,由下而上貫穿了整棵橡樹。

    宏偉的橡樹裂開了,裂口中溫潤的綠光輝映著每個人的臉。枯木的樹洞中長著一顆跳動的心臟,森林享有同一個心跳。

    自然之心不像一顆心臟,它看上去仿佛橡果狀的水晶。

    “它是你的了!”維克多熱切地提醒。

    在我死後,你將得到自然之心——橡木老人在契約中如此許諾。塔砂能感覺到這個,自然之心失去了守護者,它的權限對塔砂開放,像一道誘人的美餐,散髮著怡人的芬芳。

    “對,它是我的了。”塔砂說。

    她站在原地,看著德魯伊走上前去。

    這裡沒有大德魯伊,職業等級最高的幾個德魯伊一道前行,小心翼翼地將自然之心從枯朽的樹幹中剝離出來。高大的橡樹在自然之心離開的剎那崩塌,只是坍塌的朽木在落地前已經化為碎片,像一場溫柔的、木質的毛毛雨。德魯伊挖開橡樹的原址,將自然之心埋了進去。

    “你還在等什麼?”維克多急道,“快把它挖出來,讓地精從下面開挖!自然之心比史萊姆還會長,當心過一會兒它就突然長成樹了,你還想等上一千年嗎?”

    “它是我的。”塔砂說,“所以我可以對它做任何事。”

    包括什麼都不做。

    歌聲已經止息,舞蹈已經停止,如今塵埃落定,開始有人哭泣。橡木老人守護了流浪者營地數百年,幾代匠矮人都將他視為不會離去的親長。瑪麗昂吸了吸鼻子,橡木老人的樹蔭之下,她在家破人亡之後首度找到了安身之所。橡木老人是個溫和慈愛的長輩,這些年來多少受過他指導和照顧的學徒揉著眼睛,小聲問:“爺爺不會回來了嗎?”

    “是的。”德魯伊說。

    “那為什麼大家看起來不難過呢?”學徒問,多少問出了一些人的心聲。

    匠矮人抱頭哭泣,瑪麗昂紅著眼眶,不少學徒開始擦眼淚,連時常見到橡木老人的龍騎兵們也多少神色惆悵,可德魯伊們,從他那裡得到教導與傳承的德魯伊無一哭泣,神情安然。學徒的導師,獸語者普莉瑪溫和地摸了摸學徒的頭,說:“因為自然本如此。”

    枯榮交替,生老病死,循環與平衡乃是自然之道。德魯伊聖樹的種子一千年一枯榮,橡木守衛在此終結,自然之心重新循環,守衛者的死便是它新生的開始。聖樹將在種子種下的地方重新生長,在數百年的動盪之後,德魯伊將迎來新的聖地。

    橡木老人已經歇息了,他的衣缽有無數德魯伊傳承下去。在橡樹遺骸掩埋的地方,未來的大德魯伊將埋下他們的屍骨,新的樹木將從他們的墓穴中抽出新芽。有聖樹的地方便是聖地,便是德魯伊的家園,德魯伊的歸處,是他們的終點與起點。所有人都將在泥土中重逢,身體滋養大地,靈魂歸於自然意志,無論滄海桑田,白雲蒼狗,自然意志永不熄滅。

    “我們將會去同一個地方,死亡只是短暫的別離。”普莉瑪說,“或許等你理解了這個,你就能成為正式德魯伊。”

    地面在輕輕顫動。

    人們向後退去,看著剛剛填滿土的地面,一棵嫩黃色的樹芽破土而出,在幾息之內長成胳膊粗的小樹。新生的聖樹只有一人多高,但它註定在今後的日子裡蓬勃向上,長成比橡木老人更加高大的橡樹。

    這是死亡,亦是涅?。

    “真不可思議。”龍騎士道格拉斯在人群邊緣嘀咕,“這麼大、這麼古老的生物,一下子就沒了。”

    “沒有誰能長存不朽。”他的龍說,“無論是聖樹還是龍。”

    道格拉斯終於學會了龍語,交談不再是問題。他拍著巨龍的翅尖,笑道:“不過對我們這樣的短命生物來說,你們的終點在非常遙遠的未來。”

    “不一定。”巨龍說。

    “什麼?”

    “我曾是一頭太古龍的殘魂,如今的我既是新生也是延續,我又年輕又衰老。”龍說。

    “難道你活不久了嗎?”道格拉斯有點緊張地問。

    “以我們的標準來說,是的。”巨龍看著龍騎士驟然色變的臉,說,“或許只比你的壽終正寢晚上一兩年,我也要去龍眠之地。”

    “……哦。”道格拉斯愣愣地說,沉默了一分鐘,面色古怪地撓了撓臉,“這還是很糟糕,我總覺得龍最好一直都在,沒有你們的世界會有多爛啊。我很遺憾,為你難過,但也不是說我只感到難過,呃,也不能說高興?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對你撒謊,說我完全沒有為此竊喜……我有點得意,對此我非常抱歉……這該怎麼解釋,人類劣根性,你知道吧?”

    巨龍呼呼笑了起來,把翅膀搭在道格拉斯肩上,險些把龍騎士壓塌在地。

    遠方飛來了渡鴉。

    曾經的大德魯伊從風中聽取行進的方向,渡鴉知道應當把自然之心栽種在何方。幾百年過去,自然之心一直被保存在橡木老人這裡,聖樹在這幾百年間銷聲匿跡,不知多少代渡鴉不曾見過聖樹的光輝,然而它們無師自通地來到了這裡,就像每一條巨龍都懂得如何前往龍眠之地。

    ——歷經數年的恢復,在德魯伊們的幫助下,安加索森林重新屹立在大地之上。綠草覆蓋了地面,各式樹種參差不齊地扎根抽葉。嚙齒動物和兔子最早歸來,飛鳥在某個季度重新來此築巢,肥美的鹿群帶來狼群和其他獨來獨往的掠食者。挖掘出的溪流連接了上游的通道與下游的海洋,今年夏末秋初的豐水期,消失了幾年的紅斑鱒魚逆流而上,再一次跳出海面,游向它們的出生地。新的濕地初現規模,新生的水鳥從遠方飛來,棕熊在此留下了足跡。

    此刻,這些歸來的住民騷動著,仿佛感覺到了什麼。

    自然之心正飛快地改變著形態,無數根系在地下蜿蜒生長。塔砂能感覺到森林的脈動與自然的心跳。自然之心歸屬於她,哪怕沒有用地下城核心吞噬這一顆心,影響一樣施加在她身上。

    【橡樹守衛者】這張卡牌已經灰掉了。牌面變成了灰色,除了名稱之外,所有部分的字跡都已經消失。

    地下城的屬性這一欄出現了些許改變,“自然氣息親和”這一條維持不變,後面的解說則從“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變成了“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你通過契約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擁有權(控制力隨自然之心成長遞減)”。

    “你看看!”維克多憤憤地說,自從塔砂拒絕他吞噬自然之心的提議,他就像祥林嫂一樣念叨個不停,“融合掉多好!等自然之心長成完整版的聖樹,那就是天生的橡樹賢者!到時候脫離控制捅你一刀,看你哪裡哭去。”

    “你之前跟我說過,聖樹需要多少年成熟?”塔砂說。

    “大概兩三百年吧……”維克多不太情願地說,“兩三百年怎麼啦?一轉眼的事!”

    “要是那時候我還可能因為這事栽跟頭,那在這兩三百年之間,我早就被人類解決掉了吧。”塔砂說。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維克多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原來你還知道會被人類解決掉啊?!”

    維克多剛才已經用了十成力氣譴責過塔砂的愚蠢,他反反覆復強調,德魯伊聖樹的重生會造成非常巨大的動靜,塔砂之前放的那支“召喚德魯伊煙花”完全不能與此相提並論。“每個千年週期德魯伊都會嚴陣以待,請好全部盟友,召集所有成員,準備好跟想掐斷德魯伊傳承的對頭打一場,我們管這個叫‘千年例架’。”維克多說,“千年必打一次,因為這動靜根本藏不住!”

    森林在震動,有自然血脈的人在夜晚驚醒,茫然地望向東南角的天空。地下城模仿紅色獵犬製造出的半成品機械嗡嗡直響,恐怕這一次可能沒有之前那麼好運,人類會發現這裡,做出反應。

    “我知道。”塔砂說,“但即使沒有這件事,你以為我們還能藏多久?”

    知道真相的只是一支小隊的話,還可以滅口。只是一兩個村莊與城鎮的話,還可以暗通款曲,使用傀儡瞞住上峰。但要是知道東南角異常的是一個繁華的大城市,乃至埃瑞安的一個州?

    死死瞞住絕無可能,不如說想要死死瞞住這個舉動,本身就容易被人看出異常。

    還是老樣子,使用“閉關鎖國”那一套沒準可以瞞久一點,塔砂的確可以讓所有居民都住在地下,用魔力製造糧食,埋頭種田並祈禱人類那邊不會有找出她的辦法。可是,塔砂並不是那種傳統地下城。

    混血異族,從另一方面說就是混血人類,他們中的大部分不能永遠生活在地下。他們心理上依然需要地面的空間與陽光,哪怕地下城能包攬他們的消耗,也不能一下子將地上種族轉換為地下生物。地下城是塔砂的安身立命之本,卻並非茁壯成長之源。無論是想培養地下城中的居民,還是讓塔砂的知識有用武之地,擴張和鞏固根據地,與人類的交流都不可避免。

    在塔砂選擇了收容、定契約而非吞噬路線的時候,這等利弊便已經註定了。

    她需要人類那邊的財富、知識技術和勞動力,需要讓人類接觸和接納地下城的生物,這些目的其實和“藏匿”相互矛盾。塔砂需要在兩者之中製造平衡,在能讓地下城高速成長的同時小心地控制消息的流傳度,機遇從來與風險並存。

    事到如今,也差不多是極限。按照塔砂的推測,即便沒有自然之心這回事,發現總督被頂替也就在這一兩年之間——否則人類方也太蠢了,愚蠢成這樣的人類怎麼可能建設出一家獨大的埃瑞安帝國。

    “因為藏不了多久所以公開也沒問題?!”維克多揮舞著他的書頁,看上去很想敲敲塔砂的腦袋看看裡面什麼,“兩個選項,一個有利無弊,另一個利少弊多,就算你覺得後者造成的影響不是很大,兩個擺在一起正常生物也會選擇前者吧?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因為天殺的同情心嗎?”

    “誰告訴你前者有利無弊?”塔砂說,“另外,你揮那幾頁的意思是不想要它們了?”

    維克多憤怒地合攏,發出好大一聲。

    不融合自然之心的理由,只有一半出於對德魯伊的照顧。

    地下城核心固然能融合自然之心,但後者的歷史和分量全都大於前者,一旦完全融合,地下城的屬性必定會產生巨大的改變,甚至被自然之心帶著跑都有可能。龍屬性和自然親和屬性已經給她帶來了對兩者的天然好感,如果完全將自然之心融合,會發生什麼?

    橡木老人當時簽下這樣的契約,恐怕也有部分出於這種考慮:融合了自然之心的地下城,必然會發自真心地全力庇護自然之民,像德魯伊保護自然那樣。

    如果真是剛剛誕生幾年的天然巢母,沒準會答應這種條件吧。沒有成型的、可塑性巨大的人格加上別的也無妨,和能得到的力量相比不值得一提。塔砂卻不一樣,對她來說,她的“自我”凌駕於一切之上,多大的力量也無法兌換她的靈魂。

    塔砂死過一次,而她在這裡有著各式各樣、隨時可以丟掉的軀體,那麼,如果連人格都被影響,她還是她嗎?

    塔砂骨子裡有著涼薄的一面,一方面她會在力所能及時庇護諸多種族,照顧和培養他人,為此寧可犧牲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斷尾逃生,地下城的一切居民,包括瑪麗昂、維克多、阿黃,她都可以捨棄。她會逃生,蟄伏,等待東山再起,再去想如何復仇與輓回損失。

    她拒絕了作為天然盟友的深淵,還在企圖與地下城解綁,在這種情況下,塔砂怎麼可能鑽進自然的套索裡?

    現在自然之心帶給她的好處已經足夠。

    【自然之心】(被動):自然的氣息庇佑著你,自然能量衝刷過地下城居民的身體與靈魂。該效果持續有效,直到橡樹賢者覺醒。

    橡樹守衛卡牌消失,【自然之心】的技能卻保留了下來,不對,去掉後面“偽”字樣的技能可以說是另外一種存在了。

    自然能量的浸潤悄無聲息,最細心的德魯伊感覺到了森林的呼吸,大地親切如家園,而要等今後正式施法時,他們才會體會到發生了什麼。瑪麗昂還未從方才的儀式中平復下來,在月光之下,她毛髮顏色的改變細微得難以察覺。梅薇斯忽然醒來,她莫名其妙地看著天花板,最後決心起床做點吃的。雅各在一場激戰的夢中滾到了床下,他的喉嚨發癢,骨骼發燙,驚醒又睡去。

    改變在所有帶著自然屬性的地下城之民身上發生,不過暫時,除了能看到他們屬性的塔砂,還沒有人對此有一點了解。

    淅淅瀝瀝的雨已經停下,天邊泛起魚肚白。人們在晨光中抬起頭來,一夜小雨以後,天邊掛上了一輪斑斕的彩虹。

    又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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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1.1

    德魯伊聖樹在發芽的第二天長到了樓房的高度,在出生的第一個十月,一串串橡果便掛上了枝頭。青色的果實在秋日金風的吹拂下,一天天長成溫潤的棕紅色。

    它不是安加索森林中唯一一棵橡樹,早些年被栽種下的橡樹如今也紛紛掛果。種子在播種下生長,樹枝在德魯伊的撫慰中欣欣向榮。這些自然信仰者小心翼翼地調節著地力與植株生長的平衡,晚熟的橡樹本該在十年後才開花結果,如今僅僅三四年,它們就已經長出了橡子。

    高達十幾米的橡樹隨處可見,而這個高度的橡木還十分年輕。哪怕除開聖樹與大德魯伊的化身,普通的橡樹也十分長壽,它們會在盛年成長到二十幾米,並在這個高度上停留數百年。這種喬木高大、強壯而美觀,沉靜而長生,鬱郁成林時有種禪意的美感,在各個種族中廣受喜愛。

    塔砂也很喜歡橡樹,它相當實用。

    扭掉橡果上面的“帽子”,撬開外殼,挖出種子磨碎,烹飪後可以成為不錯的糧食。長時間烹煮可以去掉橡果中的苦味,梅薇斯實驗出了諸多橡果美食。磨碎的橡果粉加上沸水能製成麵團,揉成團的橡果甜點吃起來像糖炒慄子。另一種烹飪方法可以做出橡果布丁,成品晶瑩可愛,看上去像塊和田玉,嘗起來香甜爽滑。

    德魯伊喜愛橡樹,將聖樹的果實視為神聖,卻並不反對使用橡樹,在他們眼中,對森林的適度開採也是自然循環中的一環,人類采伐樹木與鹿群吃草本質上沒有多少不同。

    一些橡樹木質堅硬沉重,有著波紋狀的美麗紋理,經過烘乾處理後能成為相當精良的傢具,橡木傢具在瑞貝湖的市場上大受歡迎。另一些稍顯疏鬆,但彈性極佳,其耐磨的特性適合運用於諸多工廠之中,作緩衝或密封之用。

    一種剖面呈黃褐色的橡樹亞種最受匠矮人歡迎,他們將這種木材打造成比他們本人更大的橡木桶,用來儲存四分之一精靈釀造的果酒。這種材質的酒桶不僅防潮防蛀,還有一種獨特的清香,能讓酒液隨著歲月流逝變得更加醇美——或許最大的問題是,這些嘴饞心急的矮個子往往等不了太久,他們自釀的酒漿往往剛剛釀好就進了自個兒的胃裡,陳年美酒只是個傳說。

    沒辦法啊!匠矮人們振振有詞道。工作遇上瓶頸應當喝一杯緩緩腦子,做出點成效更應該喝一杯慶祝;送別舊友時可以以酒澆愁,迎來新朋友怎能不一醉方休?他們有十萬個理由用來喝一杯,此時塔砂才發現大部分匠矮人都是酒鬼。要是不讓別人管著酒窖,他們總能喝到唱起歌跳起舞,最後躺著結束。

    “你還指望什麼呢?”維克多哼笑道,用那種相當種族歧視的口吻說,“矮人和半身人的混血嘛。”

    不成材的橡樹枝葉也別有用處,橡木枝幹能燒製成十分耐用的木炭,也能用來當一些菌菇的培養基。德魯伊總是在嘗試,樹語者聽到森林的指點,獸語者與靈獸交談,好判斷生長出的這片菌菇是否可以食用。塔砂從中看到了類似木耳的東西,其他品種則難以識別,或許是這個異界特有的物種。

    被他們取名黃油菇的菌類有著黃油一樣顯眼的橙黃色,傘蓋大而柔軟,看上去、聞上去都像花朵。德魯伊學徒們小心翼翼地將黃油菇從菌絲上剝離,他們的老師將這一過程當做練習方法之一,用來培養學徒的耐心與眼力。每到春夏之交,你總能看見有人叼著花朵似的黃油菇走來走去,生的黃油菇嚼起來有種甜甜的茶香,學徒們把它當零嘴吃。烹飪後的黃油菇則非常鮮香美味,如畫龍點睛,能讓普普通通的小菜增色不少。這種產糧很大的菌菇迅速進入了瑞貝湖,被市民們視為不可或缺的小菜。

    另一種名叫“黑岩菌”的菌類難以養殖,卻會在橡木下生長。它們在大雨後悄然出現,又在一周之內腐敗變質。這種菌類的長相可沒有黃油菇那麼可愛了,它們初時色澤透亮,一天之後卻像燒焦了一樣,遍體焦黑,表皮卷曲,像樹上長出的瘤子或一塊放錯地方的火山岩。可這一時期反而是它們最好吃的時候,只要將它摘下來(有趣的是,摘下來後它們反而能儲存一個月),切片炒制或者拿來熬湯,森林的清新氣味撲鼻而來,那滋味能讓你吃下舌頭。

    黑岩菌倒是安加索森林的原住民,在塔砂還未在此安營紮寨的時候,它已經作為一種珍貴難尋的山珍在貴人們桌上流行了許久。塔斯馬林州以外的人不見得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卻有不少人為山珍的大幅減產頗有微詞。當安加索森林再度恢復,德魯伊們輕易找出這些隱藏在林中的美味,黑岩菌市場再度運行,價格一路狂飆,堪稱貴如黃金。

    橡樹還只是安加索森林的一種樹種罷了。松樹分泌出的樹脂中能提取出松香和松節油,它們在這個世界的工業中一樣很有用處;楓樹汁能熬出粘稠的金黃色糖漿,澆在糕餅上格外可口,清淡的甜味很受上了年紀的人的歡迎,還能用來治病,這兒許多美味的食品同時都是藥品……森林是一個寶庫,放在過去,周圍的居民靠山吃山,而放在塔砂手裡,她能發展出一個龐大的林產品行業。

    東南角在悄悄地開放,現如今它幾乎和曾經一樣,成為了塔斯馬林州一個普通的地區。為了自己的前途和安危,塔斯馬林州被迫上了賊船的人們拼命淡化此地的存在,但出自東南角的產品卻越來越有存在感。異種和亞馬遜這樣特立獨行的民族依然不被承認,但是只要暴力機器不對此處開動,許多事便發生得自然而然。

    歷代市長花了大力氣剿滅卻一次次死灰復燃的瘸腿街因此失去了生機,其中生命力頑強的渣滓少了大半,於是這個毒瘤因為失去了營養補充飛快地萎縮。他們並非死於非命,只是成了別的東西,比如商販,工人,掮客,車夫,間諜,保安,等等等等。曾經為了蠅頭小利放棄掉東南角通行證的人悔不當初,通行證進一步轉化成的“身份證”已經成了想在東南角淘金的人必不可缺的東西。

    東南角初步建立起了一個相對完整的社會體系,矮錢在此地的銀行系統與社會福利系統中流轉。下到在此生活所需費用,上到社會福利,比如退休金、醫療保險等待,全部與身份證掛鉤。塔砂本身的存在像一台超級計算機,作弊般將一切信息備份收錄腦中。

    大量的外來務工者涌入了東南角,這裡新興的魔導工業完全能消化這些人手。人口流動與交流勢不可擋,東南角輸送學生前往東南角的高級學院進修,而這裡的特殊學校(比如德魯伊專科云云)則從瑞貝湖乃至塔斯馬林其他地方招生。軍隊的擴招則更加謹慎,需要經過層層審核與訓練,這反而讓此處的軍隊顯得比別處更加高級,吸引著那些骨子裡不太安分的人。

    順帶一提,哈利特上尉——按照管轄權限的規模來說,他其實起碼是個上校了——成功輾轉接回了妻子和兒子,可喜可賀。

    也不是沒有找茬的人,其中一些是想找茬的罪犯,比如瘸腿街那些失去機會的人;另一些是狂熱的排他主義者,他們根本無法容忍異族大喇喇在眼皮子底下存在,像祖先(不是簽訂埃瑞安宣言時期的那批,是最近一兩百年的祖先)附體一般,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要主持正義的決心。塔砂對這兩種人都使用同一種處理方法:依法處罰,該幹嘛幹嘛,警察和軍隊可不是擺著看的。

    她曾給後者制定了不少方針,比如要是有什麼有錢有勢的狂熱者出現,地下城應該如何消除他們帶來的壞影響。然而等交流真正頻繁起來,塔砂發現這樣的人幾乎沒有。有錢的商人擅長閉眼賺錢的藝術,只要矮錢價值不跌,他們便會將交易進行到天長地久;有著巨大影響力的家族則非常會辨別局勢,觀望並管束家族子弟。固然有些對異族相當不友好的言論在各個階層中流傳,可現在這種情況,能和平共處已是勝利,光被說幾句不痛不癢。

    在塔斯馬林州的軍方和地下城達成平衡暫時互不影響、交流越來越頻繁的時候,跳出來襲擊異族的人有一些共同點,比如自命清高,知識和經濟水平不高,沒有自己的事業……簡而言之,一些生活中的失敗者,不足為慮的跳梁小丑。

    他們自己毫無能力,便要將自己掛鉤到龐大的人類種族上,把人類過去的成就當成自己的成就,仿佛身而為人便意味著自己同為英雄豪傑,哪怕事實上身為不值得一提的廢物,也值得對所有異族趾高氣昂、不屑一顧。他們缺乏自己的思考能力,是被洗腦得最成功的那一批,再外加一些自我催眠,便完全與他們心中的人類一族共存亡同榮辱了。這些精神上的偉大人物,怎麼看得過去被喊打喊殺的異族在身邊好好生活,過得比他們還好呢?

    這些憤怒的人在暗中糾結策劃,伏擊身邊的異族,襲擊有異族在工作的工廠。儘管有著巡警隊的保護,開始他們的襲擊還是造成了幾名獸人的受傷。在關押了這些人後,人類那邊的話事人不尷不尬地找塔砂談判,要求將這些人引渡回去。

    “他們只是誤入歧途,一時肝火大動,這一定有什麼內情——而且您知道,對異種的態度根深蒂固上百年,不是一朝一夕間可以改變的啊。人類的事還是應該讓人類來處理,以免激化了矛盾。”負責談判的人說,“想必您也不希望大動干戈,為了塔斯馬林州的和平與雙方友好,您看,將此事冷處理如何?所有激進分子一定會被批評教育,在此期間,最好讓那些明顯的異種注意自我保護,戴好偽裝再出門,不要離開東南角。”

    “既然他們襲擊了我們的居民,這就是我的事了。”塔砂說,“請務必提醒那些還未犯下什麼事的激進分子,若覺得自己有犯罪衝動,不如提前自首,這裡有足夠的牢房來讓人學會心如止水。”

    要是保護我的居民遠離侵害都做不到,反而要他們忍耐和學會保護自己,塔砂想,那我這座地下城不是太沒用了嗎。

    她可能仁慈,也可能冷酷,但絕不無能。

    “其實,這一次的事故中有某家的次子參與。”談判官沒了辦法,只好坦白,提了個有點分量的姓氏,“那一家願意為此出一大筆錢,您意下如何?”

    “請你給那裡的貴人帶句話吧。”塔砂在談判官欣喜的點頭中說,“下一次,請務必看管好家裡的孩子。”

    否則,就會有別人來替你管教。

    塔砂對他們一視同仁,無論是“其情可憫”的窮人還是有錢權撐腰的二代。也有激憤的獸人想要報復,瑪麗昂去其中轉了一圈,直說道:“你們就這麼想跟那些人當獄友嗎?”

    於是他們安分了下來。

    塔砂這些年沒少把犯事的獸人扔去勞改,真正屢教不改的刺頭還在那些地方忙得沒力氣東想西想(比如刑期又延長了的扎克利),才沒機會出來攪風攪雨。

    強也好弱也罷,在塔砂這裡,無論什麼出身,什麼年齡,什麼種族,當你犯了罪,你的身份就只是罪犯,罪犯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你是個有錢有勢的人類,為了和平不能動你?你是個身世凄慘的獸人,應該出於同情和安撫獸人的目的放過這一次?呵呵,想太多了。

    所有罪犯都被依法處辦,他們可別想在牢房中安穩度過多少年,地下城永遠缺人手,勞動改造一石二鳥。塔砂正期待有犯罪加入呢,要知道,在發展過程中,某些高強度的工作內容對普通打工者來說不太人道。

    她根本沒隱藏這等消息,反而將之拿出來公之於眾。人群中掀起不小的波動,有人疾呼“異種露出了獠牙”,擔心這是某種危機的預兆;有人譴責這些處罰是不人道的,怎麼能讓人做如此繁重殘酷的勞動?一時間局勢似乎真的危急了起來。不少人眼巴巴等著東南角的反應,塔砂反應是毫無反應。瑞貝湖有他們的報紙,東南角也有,打嘴仗誰不會啊,不過如此。

    倒是有不少人才在此脫穎而出。

    德魯伊阿爾弗雷的父親,曾經的尋樹人科林,雖然作為德魯伊能力平平,但這些年來一直在寫林園觀察日記與科普讀物,他寫的社論一樣有理有據。獸人菲尼克斯,過去被贖買回來的妓女之一,在文字上有著特別的興趣與天賦,很能煽動人的情緒。報紙上的嘴炮你來我往,人們今天覺得這個有道理,明天覺得那個有道理,時間一久,便都成了坐地上看熱鬧的圍觀群眾。

    而另一個結果則非常分明,在那些不人道活計的威脅之下,那些慷慨激昂著相約要打碎那個可惡的異種巢穴的熱血少年/青年/中年們,忽然間安靜如雞。這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幾天,最後他們決定迂迴作戰。

    也就是,不去東南角硬碰硬,先從身邊下手。

    比如去銷售東南角貨物的代理商那裡打砸搶燒啦,比如用威脅、拳頭和髒話“說服”敢用東南角貨物的人啦——至於為什麼這些義憤填膺難以自控的人在選取勸說對象時依然避開了壯漢、富貴人家和軍方的人,盡對一些老弱病殘小老百姓動手,那真是個不解之謎。

    在一個東南角的蘑菇出現在每家每戶桌上的時候,這打擊面可能有點太廣了。

    在某些貴人贊助下對這些正義之師大唱讚歌的報紙在這尷尬的情況下努力辯解了幾句,很快隨著這些行為的變本加厲陷入了沉默。這一次,當人類方的暴力機構逮捕了這些義勇之士,輿論掉了個頭,開始拍掌叫好。

    這一輪的口水戰反而給東南角又打了一次廣告。

    許多人驚訝的發現身邊居然已經有了這麼多東南角的產品,固然有些人開始了疑神疑鬼的東南角威脅論,大多數人回過神來卻覺得不過如此:都用了這麼長時間異種製造的東西,好像也沒怎麼樣啊。瑞貝湖的市民們正式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鄰居,他們開始對這個在幾年間劇變的城市感到好奇。

    地下城被寫成一個自治機構,類似於某個商人公會,塔砂則被稱作“指揮官”。這都是些非正式稱呼,用模稜兩可的手法掩蓋掉最能觸動人們神經的部分,麻痺掉瑞貝湖乃至塔斯馬林州居民們的警惕心。對於壽命不過百年的人類,兩百多年的霸主地位就仿佛永恆。他們生來就是不可動搖、毫無疑問的霸主,軍國主義開始受到質疑,教科書上的許多部分也被視作過時,大部分市民的警戒心其實都相當松懈。

    東南角相關人士也因此對地下城有了更多了解,關係較遠的人驚覺自己的生活有多大一部分與東南角密不可分,激進者的行為反而讓他們認識到了地下城對自己的重要性;關係較近的人知道了塔砂的存在,他們對自己的上級有了更具體的認識,塔砂與地下城從一個模糊的符號變得具體起來。

    “你不想做那種地下城,但你做到了一樣的事。”維克多忽然說。

    “嗯?”

    “普通的地下城,核心要是被毀掉,所有地下城造物都會消失,那些造物出於本能也會拼死守衛核心。”維克多說,“你呢,明明不擁有大部分人的靈魂,卻依然捏住了他們的命脈——這些產業也好,你信息庫中留存的信息也好,沒有你,他們擁有的一切就只是廢紙,他們將一文不值。”

    塔砂微笑起來。

    這就是她正在做的事情,這就是她選擇當現在這種地下城的原因。拘泥與有形的契約只會疲於奔命,乃至成為手握傀儡的公敵,無形的利益卻能讓人主動地、心甘情願地為她驅使。

    塔砂需要地下城的居民,但那些居民更需要她。

    “你將這些人綁上自己的戰艦,而殺死你並不會讓他們消失,反而會面臨這些失去活路的絕望者最後的反撲。”維克多笑起來,“你說過,想讓別人在準備斬首行動前核算一下這麼做的成本,讓他們對此望而卻步,或者在成功後為你陪葬,現在你做到了。”

    地下城之書的笑聲難得不帶著惡意,反而帶著欣賞——不,說不定只是笑聲中包含著的惡意換了指向對象吧。塔砂覺得這場景像那種經典卡通片,兩個反派在陰暗洞穴裡一邊討論邪惡計劃一邊陰森森相視而笑……仔細想想,這句話其實一點都沒說錯。

    作為場景中的反派之一,嗯,不怎麼善良的計劃有同道欣賞,感覺特別爽,就像背後說同一個人壞話一樣。

    “孺子可教也。”塔砂說。

    不出所料,維克多在意識到這話在說自己時,立刻從邪笑模式轉回了炸毛。

    共同利益的捆綁,不僅僅是這種程度而已。

    橡木老人逝去之時,一部分獸人已經有了去意,這不是剛來到這裡時的熱血上頭,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一半多人選擇留在了東南角,另外小部分人則去意已決,他們決心去尋找埃瑞安各地的同胞,聯合他們,拯救他們,即便復國可能只是妄想,也不想要讓獸人文明的傳承斷絕。

    “他們今年就要走嗎?”塔砂問。

    “是的,打算在大雪降下之前出發。”瑪麗昂說。

    狼女看上去相當猶豫,塔砂能看出她在掙扎什麼。

    “可以。”塔砂對此什麼都沒說,只說,“不過,在此之前讓所有獸人戰士也參與一下演習吧。”

    是人類軍隊全面襲擊時應該做什麼的演習,每年一次,今年的演習已經準備多時。瑪麗昂沒多想,點了點頭,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不告訴她嗎?”維克多說。“可能沒人能走得掉呢。”

    共同利益不僅捆綁著地下城的居民,就在不久前,人類那邊傳來消息:希瑞爾將軍的軍隊,恐怕已經開始調動了。

    “不一定的事,看情況吧。”塔砂說。

    地下城已經準備多時,即便消息是真的……也無非是將演習變成真正的戰爭罷了。

    遠方,龐大的飛艇群正向塔斯馬林州的天空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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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7:44 |只看該作者
第65章 1.1

    軍用飛艇防禦力較高,但除了駕駛艙外,其他地方沒有觀景窗。帝國最年輕的將軍站在飛艇駕駛員身後,面容陰沉地望著窗外瞬息萬變的雲層。

    希瑞爾將軍今年才三十五歲,棕發碧眼,儀表堂堂,正是埃瑞安早些年最為推崇的“典型的人類男子長相”。上個時代,金髮會被稱為“被光明神吻過發頂”的容貌,到了埃瑞安帝國鼎盛的年頭,那等與天界親近的發色便顯得不合時宜了。壁畫被篡改,招貼畫中的人類英雄全被畫成一頭棕發,這是埃瑞安人類最常見的發色,人們也打心眼裡認為,最優秀的人類血統會長成這副標準模樣。

    希瑞爾以此為豪,也十分懷念那一個年代。

    時代不同了,金髮、黑髮與紅發被人懷疑是異界遺族的日子已經過去,團結一心的軍部中也出現了投機者和軟弱者,帝國上層其他部門膽敢對軍方指手畫腳,這群忘恩負義的傢伙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地位從何而來,埃瑞安可是軍隊一點點打下來的!倘若換作百年之前,一群異種盤踞的消息足以讓警戒升到最高,軍隊哪怕不傾巢而出,至少也要進入戰時狀態,全部資源傾向於軍方,哪裡會像現在這樣?——何況對手還是一座地下城!

    哪怕現在想起來,希瑞爾將軍也要怒火中燒。塔斯馬林州的總督算是他的人,當遠在數百里之外的異族檢測儀響起,直指塔斯馬林,無異於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希瑞爾臉上。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從深淵因子探測器有所反應以來,希瑞爾沒有一天不搜尋著地下城的蹤跡,沒想到最後竟然後院失火。更可恨的是,這事還不是他率先發現的。

    數年前從權力中心黯然出走的羅伯特上校遞交了申請,為自己的失察謝罪,所有罪責都被推到了總督與其副官頭上。他做出的詳細報告(申明那激活檢測儀的並非德魯伊,而是地下城)足以抵消失察的小小罪過,把希瑞爾恨得牙癢癢。鬼才相信羅伯特真的毫不知情!那該死的混賬絕對裝聾作啞很多年,眼看出了樁瞞不住的事情,這才上報過來明哲保身。

    希瑞爾將軍指責對方知情不報,犯下了叛國罪責,諾曼將軍卻極力為羅伯特背書,聲稱他功過相抵乃至功大於過。“若非羅伯特上校及時察覺,不知塔斯馬林州還要在深淵的陰影中受苦多久。”這老東西裝模作樣地看了希瑞爾一眼,“畢竟,接近五年的搜尋都沒能找出地下城。”

    就算羅伯特蠢到繼續隱瞞,這次巨大的響動也足夠希瑞爾找出地下城,只是稍晚一些而已——能夠如此快速地做出反應,不正說明羅伯特蓄謀已久嗎?希瑞爾將軍懷疑他和諾曼在私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也可能沒有,諾曼將軍便是希瑞爾眼中失去銳氣的墮落軍人之一,他們作對已久,從希瑞爾升至將軍以來就從未止息。

    希瑞爾的確借取了些許家族關係才在這樣年輕的歲數爬到將軍的位置上,但他自認比那些熬資歷熬上去的老東西優秀不知多少倍。他是埃瑞安軍校最優秀的畢業生,無論軍事理論還是對魔導武器的了解都堪稱頂尖,在任何季節任何地方都一絲不苟地穿戴著整套制服、腰帶、綬帶、領帶、馬褲和軍靴,用對異種十倍百倍的殘酷無情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希瑞爾打心眼裡看不起軍方那些老得失去膽氣的傢伙,他們不僅畏首畏尾,還礙手礙腳。

    要是羅伯特沒有將這事向上匯報,全權負責此事的希瑞爾會直撲塔斯馬林在的東南方,以雷霆打擊消滅掉深淵餘孽。但上校遞交了報告,這事在會議桌上流轉了幾日,最後雖然還是交給希瑞爾處理,卻給他戴上了數把枷鎖。

    後勤部拒絕了“清洗之刃”炮的調動,聲稱埃瑞安各處都需要“清洗之刃”坐鎮,不能將全部大炮交予希瑞爾。

    “塔斯馬林州本地的‘清洗之刃’已經被投入過對東南角地下城的戰鬥,結果造成了前幾年安加索森林的污染,卻對地下城本身沒有顯著效果。”部長翻著羅伯特上校的報告說,“該武器有著平面作戰能力優秀、對地底作戰能力低下的特點,我不認為調動有什麼作用。”

    “但投向地下城的異種和叛徒顯然住在地面上。”希瑞爾將軍皺眉道。

    “眾所周知,地下城的實力就在本身擁有的大量兵種之上,與之勾結的少部分叛徒,相形之下不值得一提。”後勤部部長為難地說,“而且塔斯馬林州本身那門‘清洗之刃’的失蹤很可能說明了地下城有著對魔導炮的特殊應對方法,為了對付一小股餘孽,將對地面作戰能力優秀的國防武器浪費在此事上,恐怕不是明智之舉。”

    “瑞貝湖一直是埃瑞安的富庶之地,而塔斯馬林州過去兩年的稅收增長都非常可觀,去年的財政收入甚至達到了全國第二的水準。”財政部部長說,“因此,我也不建議無差別轟炸的戰術,那會對帝國造成相當大的損失。”

    “是嗎?”希瑞爾冷笑道,“我看各位是舍不得用來設宴的黑岩菌吧?”

    搜尋地下城的命令被發布以來,埃瑞安各地的軍隊多多少少都被調動起來。主要負責這一任務的希瑞爾將軍最為賣力,為了能挖出深淵的餘孽,這幾年他用了不少衛國戰爭時期使用過的強效兵器,對異種效果顯著,對城市和環境的影響也不小。希瑞爾知道這些同僚在背地裡對他有不少指責,他們光想著自己的產業,想著被影響到的奢侈特產,怎麼就不去想想那些異種繼續存在會造成多大危害呢?

    異種就是病菌,隨時可能感染埃瑞安的軀體。對付這種最危險的東西,怎麼快刀斬亂麻都不為過——哪怕因此切掉一塊肉、一截肢體,那也是非常合理的選擇。

    不出所料,希瑞爾的指控一出,會議桌上的許多人便嘟嘟噥噥地反駁起來。“您怎麼能這麼說呢?”諾曼將軍一攤手,“有一隻蚊子停在價值連城的珍寶上,難道阻止一個傻瓜——當然,不是說您——沒頭沒腦地用碩大的鐵錘去砸蚊子,這就是軟弱了嗎?”

    會議桌上的其他人紛紛附和。

    看看這群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希瑞爾將軍至今為此咬牙切齒,這哪裡是軟弱無能,根本是腐化墮落!是叛國!

    身後殺氣騰騰的目光讓前方的駕駛員如芒在背,他第三次緊張兮兮地擦了擦汗,將軍冷哼一聲,離開了駕駛艙。

    全城轟炸的計劃被駁回,但另外一個申請得到了元首的批准。那狡猾的深淵餘孽再怎麼擅長經營,也只不過是秋後的螞蚱,它與那些叛徒的死期將至。希瑞爾將軍抬起戴著皮手套的手,正了正軍帽,理了理一絲不亂的制服領口,大步向船艙走去。

    瑞貝湖快要到了。

    巨大的飛艇群來到了瑞貝湖遠郊,不明情況的市民不約而同地仰起頭,吃驚地看著不遠處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天空中仿佛有巨鯨飛行,這些巨大的東西一旦放低高度,它們雲朵般潔白的軀體便變得可怕起來,遮蔽了人們頭頂的陽光,仿佛要將這裡吞沒。

    飛艇下方刷著埃瑞安帝國的徽章,用以說明它屬於人類帝國的身份,但成群飛艇的突然造訪依然讓不少沒見識的人陷入了恐慌。市區發生了踐踏事件,軍隊很快介入其中。瑞貝湖存在感稀薄的軍方忽然間到處都是,飛艇之中,正源源不斷地降下新的士兵。

    來自國都的軍隊來了。

    這消息很快在瑞貝湖各處流傳開來,當面無表情的軍人向瑞貝湖的各處擴散,沉重的軍靴聲敲擊在大街小巷上,消息流傳的速度就如同墨水在水中暈染。此時正值黃昏,瑞貝湖比平日吵鬧,也比平日安靜——應當空曠下來的街道上充斥著全副武裝的士兵,本該熱鬧起來的夜場卻全部噤聲,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埃瑞安的人們對著軍方有種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有人近乎狂熱地推崇著軍隊,幾乎所有人都相信軍人們可以保護人類的帝國,也為此自豪;另一方面不少人又對他們心懷畏懼,早些年,穿著制服的人不需要任何手續就能破門而入,將被懷疑為與異種有關的人從家中拖走。

    哪怕在現在,在不怎麼受影響的瑞貝湖,人們也記得,這種行為依然並非非法。

    如今的瑞貝湖,很少有人真的敢說自己與異種毫無關係。

    不可說的恐慌在各處蔓延,地上有不少被扔下的菜籃,其中裝著今天剛從菜場買到蔬果——這幾年來,瑞貝湖大部分蔬果都與東南角有關。在一扇扇緊閉的房門後面,一些人正抓緊時間將食材燒成看不出原型的晚餐,狼吞虎咽地將罪證吃個精光;另一些更膽小的人則將黃油菇之類的典型特產從中挑出來,在爐灶中付之一炬。

    父母從孩子手裡搶走來自東南角的玩具,想要叫嚷的孩子卻被親長鐵青的臉色嚇得不敢哭泣。小件的傢具被砸成一堆木頭,當成燃料燒掉,大件傢具則被磨掉商標。無論廉價還是昂貴,無論常見還是稀有,在這當口沒人還敢轉手販賣,更無人會在此時去買。這一天,無數家庭翻箱倒櫃,努力將帶著某個商標的東西變成與自己無關的垃圾。

    商家更加忙碌,打著東南角正宗旗號的商販一日間銷聲匿跡,老闆們想方設法和異種劃清關係。當軍隊真的來到了身邊,到處逮捕相關人士,沒人還想著減少損失,保住性命更加重要。中層階級沒指望能找到門路,而上層那些則在知道來者是希瑞爾將軍時就放棄了周旋。誰都知道那是個在異種問題上絕不通融的死硬派,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一時間人人自危,而真正與地下城關係深厚的那些,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

    既然在希瑞爾將軍手下根本沒有活命的機會,倒不如讓指控變成現實,徹底倒向地下城算了。在他到達之前,通過各種渠道提前知情的人們帶著消息申請避難,地下城的大門對他們敞開。

    東南商會中一片狼藉,撤離已經進行到了最後時刻。重要的物資全被轉移,商會成員與避難者提前通過通道跑進了地下城,等全員撤離之後,這裡的地下通道會被完全填上,變成實心的土地。

    “快走!”拉裡催促道,“他們人已經到兩條街外了!”

    “你呢?”米歇爾急道,“你還在磨蹭什麼?”

    東南商會的會長安東尼早已離開,副會長米歇爾堅持要殿後調動物資,一直留到了現在。她站在地道口,提著裙子,膽戰心驚地望瞭望門口,又急切地看向她的男友。

    “我不走。”拉裡舔了舔牙齒的缺口,“你這張臉在那些人面前掛了號,我一個當保鏢的誰在乎?”

    “那你留下來又有什麼用?!”米歇爾怒道,她一著急聲音就變得很尖,不配她這身淑女打扮,和過去掐著腰罵街時沒一點差別,“誰不知道斯派克保安公司是因為東南角發跡起來的!”

    “明面上咱們可是獨立公司,跟東南角沒關係。何況靠著東南角發跡的人很多,乍一看看不出來,要抓要殺也搞不完。我們還有事要乾……”拉裡上前推了推米歇爾的背,猶豫了一下,說,“等我幹完這事回來,要不咱們就去結……嗷!”

    “你閉嘴!閉嘴!”米歇爾喊道,收回剛剛砸進拉裡胃裡的拳頭,“不要說!你回來再跟我說!你千萬回來啊!”

    她紅著眼眶用力啃了拉裡的嘴,留下一道血口子,頭也不回地跳進了地道。

    通往地下城的通道在她身後合攏,地精們迅速地施工,將這裡還原成一塊平地。拉裡摸了摸嘴上的血,咧著嘴傻笑了一下,翻墻從後面跳了出去。

    這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希瑞爾將軍的宣言為漫長的黑夜拉開了序幕,他高昂著頭站在高台之上,說:“我宣布,瑞貝湖正式啟動一級戰備!”

    軍隊在瑞貝湖的街道上穿行,皮靴聲、砸門聲和哭喊聲徹夜不休。代理總督與他的人面如死灰地被挖出來,這些被多方放棄的倒霉鬼在嚴刑逼供後被吊死在中心廣場。隨後士兵們從他們家中搜出了東南角的商品——軍隊直撲這些人的府邸,根本沒給他們銷毀這些東西的機會。將軍輕蔑而厭惡地看了滾到腳邊的玩具一眼,宣判道:“通敵叛國,還以此教育下一代,真是人類的恥辱。”

    一級戰備時期一切以軍事優先,將軍的話在這裡就是法律。

    與異種同流合污的偽政府全部伏誅,因著家中搜出的大量通敵罪證,他們的家人與僕從也難逃一劫。當然,將軍是個受到良好教育的文明人,埃瑞安帝國也不是過去貴族傾軋的封建國家,儘管這些人的資產全部充公(為即將來到的戰爭增加了軍費,這些罪惡的死人應當感到榮幸),那些不滿十四歲的孩子會被送去孤兒機構照顧,他們將在那裡意識到自己的父母有多可恥。

    驅靈符文在這一晚貼遍了瑞貝湖的各個角落,在幽靈的眼中,瑞貝湖仿佛被蓋在玻璃罩之中。

    但依然有消息在不斷來回。

    當初的黑街大佬斯派克如今是保安公司的頭兒,立場中立,手底下的人幹著保鏢和雇傭兵的活計。瘸腿街中依然住著灰色地帶的小人物,出自這裡的情報販子與間諜比老鼠更加靈活。德魯伊的靈寵渡鴉安靜地停在路燈桿上,暗褐色的眼睛倒映著奔跑的士兵。

    於是,雙方都知道,戰爭將在第二天清晨打響。

    最大的那艘飛艇打開了船艙,門占它身軀的三分之一這麼大。從中飛出來的不是那種機械鳥,而是比鯨魚型運載飛艇小上許多的輕型飛艇。

    這些輕型飛艇沒有柔軟的白色外形,氣囊被包裹在一層凹凸不平的金屬外殼中,看上去猙獰而怪異。它在天空中沒有保護色,一目了然,但速度比大飛艇快了很多倍,三十幾隻一起飛來,如同一群巨大的甲殼蟲。

    它們飛向了東南角,東南方的居民早就躲進了地下防空洞(有地精時要挖掘防空洞實在相當方便),而塔砂不打算等待飛艇飛到地方再迎戰。龍騎士率領的龍騎兵已經迎了上去,務必要將這群輕型飛艇解決在根據地外面。

    作為地下城造物,龍和幽靈一樣受到距離的限制。巨大的飛艇群飛向瑞貝湖、停留在瑞貝湖遠郊時,地下城的空中部隊鞭長莫及,但到了這個距離,要想開戰綽綽有餘。瑞貝湖外十幾公里的荒野便是選定好的戰場,戰鬥在此爆發。

    道格拉斯的巨龍一頭扎進了飛艇群中,像一支箭,輕易貫穿了飛艇的陣型。輕型飛艇與巨龍差不多大,重量似乎比巨龍還要輕,被撞上的那些全部向旁邊飛了出去,像被海豚頂到的氣球。只是被撞飛出去的那些看起來並沒有受到嚴重損傷,那層金屬看上去防護力不錯。

    但現在巨龍在飛艇中間了。

    龍騎兵的飛龍還在一定距離外,如今正是不會誤傷的絕佳時機。紅龍的深深吸氣,火星冒出它的鼻子,熾熱的龍息隨之噴吐而出。

    輕型飛艇迅速地散開,作為飛艇,它們已經靈活快速得不可思議,可依舊沒能從範圍攻擊中倖免於難。火焰遮蔽了天空,其中炸開幾朵火花,等它散去,足有十隻飛艇不見蹤影。

    “漂亮!”道格拉斯嬉笑道,很快沉下臉“咦”了一聲。

    明明消失的飛艇足有十隻,卻只有半數冒著黑煙掉了下去。

    當龍騎士抬起頭來,他看到了空無一物的天空。

    不能說空無一物,龍騎兵還在。飛龍與騎手茫然地向前飛行,東張西望,不知剛才的敵人去了哪裡。那些輕型飛艇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隱形,不是隱形飛機那種多雷達的把戲,也不是迷彩,它們完全從視線中消失了。

    道格拉斯很快反應過來,指著他們來的方向命令道:“第三陣型,全員衝鋒!”

    迷惑的龍騎兵迅速履行了命令,他們排成一字陣型,彼此間隔不到一條龍的距離,猛然向前衝去。開始一小段路毫無反應,數秒之後,一條龍的身體停滯了一下。

    “我撞到了!”那個龍騎兵歡呼道。

    空氣波折了一下,仿佛水中無色的玻璃被推動。其他龍騎兵振奮起來,紛紛向那個方向襲去。

    變故就發生在此刻。

    明明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天空中卻發出了閃電的劈啪聲。塔砂透過道格拉斯的眼睛,看見了一片跳躍的電弧。

    線狀閃電驟然遍布了這一片的天空,一瞬間生出的枝杈編織出一片燦爛刺眼的光網。蒼白的閃電在晴空中難以看清,但電弧的噪音與慘叫聲,還有那彌漫開的焦臭,卻清晰得讓人作嘔。輕型飛艇在此刻現形,每個小點之間有銀蛇亂舞,這舞姿狂亂而致命。

    連有著巨龍屬性加持的龍騎士道格拉斯都在電擊中發出悶哼,他的肢體麻痺了一瞬間,險些從巨龍背上滑落。龍騎兵的狀況更加凄慘,連飛龍都從天空中墜落,這些只比普通人強上一點的龍騎兵像被閃電擊中,全都掉了下來。從地面向上看,他們就像撞上電網的飛蛾。

    地面上的植物在德魯伊催化下生長,這片選定好的戰場有足夠護墊,只是不少騎兵在跌落前已經失去了呼吸。

    只是短短幾秒鐘而已,天空中只剩下一條巨龍。第二口龍息還沒到能噴吐的時候,而放完電的輕型飛艇毫無纏鬥之意,它們在下一刻再度融入空氣。

    一條龍要如何封鎖一片天空?

    輕型飛艇比巨型飛艇難對付多了,它們雖然沒有巨鯨飛艇的容量,卻有著遠勝於此的數量和速度,最防不勝防的是能夠隱形。塔砂不認為它們可以一直保持隱形(否則來的時候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可天空如此廣闊,哪怕知道大方向也難以判定它們所處的位置,等它們冷不丁再度出現,她很難在第一時間阻止它們對東南角使用攜帶著的武器,無論那是什麼。

    現在就是最好乃至最後的時機。

    “道格拉斯,回來。”塔砂說。

    選定的戰場上站著許多德魯伊,其中不止是樹語者。

    樹語者能提供植物護墊,獸語者和化獸者在此處幫不上忙,但除了這三種之外,當自然之心的能量掃過每一個德魯伊的軀體與靈魂,第四種分支油然而生。

    橡木杖杵地的聲音響起來了,這群德魯伊法杖上系的並非橡果鈴,而是槲寄生。這種生長在橡木枝頭的球形植物像橡樹一樣與德魯伊的力量相容,和橡果不同,通過這種法杖溝通的對象,不是植物也不是動物,而是自然的另一部分。

    晴朗的天空中,雲朵在聚集。

    德魯伊的吟唱流入風中,不可見的風精靈將他們的祈禱帶入雲層之中。濕氣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快過飛鳥,快過飛龍,當然更快過飛艇。巨大的雲朵比巨鯨飛艇更大,這一片天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昏暗下去,清晨變作黃昏,繼而快要遁入黑夜。一道驚雷在雲層中炸開,像一個開始的號角,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驟然落下,天地轟隆作響。

    “德魯伊-天候操縱者:自然之心的能量衝刷過自然信仰者,為本來只有三個分支的德魯伊提供了第四種選擇——或者說,這將傳奇大德魯伊才擁有的技能經過弱化後教到了普通德魯伊手中。向這種分支進階的德魯伊更加貼近大自然本身,他們能夠呼風喚雨。”

    字面意思上的呼風喚雨。

    限制諸多的雞肋求雨技能被新人物卡本身合併,最受自然之心鍾愛的寵兒不會再給塔砂提供技能加成,然而他們本身的力量足以彌補這一點。要是對“天候操縱者”這個稱呼沒有概念的話,這個職業進階後的名稱便很能說明問題。進階到大德魯伊的天候操縱者,被稱作“天災德魯伊”。

    能隱形、能放電、靈活機動的輕型飛艇群並非毫無缺點,比如說,它們很輕。

    密密層層的狂暴雨點中,輕型空艇搖搖晃晃地現形——開始只能從雨幕中空的部分判斷,不久隱形完全失效。狂風暴雨讓飛艇在空中劇烈地旋轉搖晃,仿佛被颱風扔上半空中的塑料袋。驟雨撕扯著它們的外殼,自然界的閃電在空中嘩啦啦炸響,而後所有飛艇中亮起了電火花,像在與它共鳴。

    這可不是之前自發自覺的放電,那些電弧混亂、斷斷續續但相當持久,它們纏繞在飛船上面,舔舐著外殼與內部,像接觸不良的電線圈。終於,一艘飛艇上越來越大的白色電弧中透出了火光,下一刻,火光從飛艇的內部炸裂開來,像在雲雨中點燃一團烈陽。

    轟隆!

    半空之中,雨雲之下,開出了一朵蘑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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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8:11 |只看該作者
第66章 1.1

    火焰在天上燃燒,輕型空艇的碎片在半空中翻騰不止,一些大的碎塊時不時發生著小規模的爆炸。天空一時間仿佛世界末日,雨雲低沉,星辰自燃。無論它們來時攜帶著什麼,那些武器都與飛艇一起粉身碎骨,再無威脅。

    地上的樹語者發出喃喃的歡呼聲,他們當中許多人在事後需要去治療一下眼睛,看著爆炸的光芒更勝過直視烈日。自然操縱者們依然低著頭,握著手杖,從他們身上落下的汗水甚至比雨水更密。“成功了!”當同伴們轉達了勝利的消息,每個人的身軀都搖晃了一下,有一些扶著手杖滑落下去。

    何等的力量才能操縱天候?

    這可不像人工降雨那樣輕易,這些自然信仰者溝通雲層,以人類的靈魂引導水汽的路徑,仿佛用一隻木槳轉動河流的方向。他們引導,他們說服,他們哄騙,這場暴雨是無中生有的奇跡,儘管可以達成,可以複製,成功也會讓他們大傷元氣。

    雨雲在有人倒下時散開,它就像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全部雨水都在短暫的數分鐘內傾瀉一空。天空中頑強的星屑還燃著若有若無的火,被雨水澆滅大半,剩下那點火星哪怕落到了地上,也不會點燃這片被澆透的土地。藤蔓托住自然操縱者德魯伊的身體,自然的氣息包裹住這些虛脫的同伴,他們很快要被送進地下城去,休息或接受治療。還有人心心念念著要調理這片被攪動過的天氣,在戰爭結束後,他們會有那個機會。

    天空之上沒有任何遮擋,這一場戰爭的過程與結果,也在同時傳到參戰另一方的眼中。

    指揮室的軍官們噤若寒蟬,沒有人膽敢回頭去看將軍大人的臉。被寄予厚望的空艇部隊在初戰之中全軍覆沒,當那道光芒在天空上炸開,遠方偵查飛鳥傳來的圖像變成一片空白,那個開始提議讓輕型空艇全部打頭陣的中校咽了咽唾沫,汗如雨下。

    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搭在中校肩上,讓他彈射般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我很抱歉,將軍大人!”他立正高聲回答道,聲音因為恐懼緊繃,“我的誤判導致了……”

    “你是應該感到抱歉。”將軍冰冷地說,“第二部隊進度如何?”

    “預計這周可以到達瑞貝湖!”中校連忙回答。

    “很好。”希瑞爾將軍說,“完成後的突襲就由你領兵。”

    “是!”中校腳後跟一撞,舉手行軍禮,語氣很難說是苦澀還是如釋重負。

    輕型飛艇只留下一點點殘骸,它們在天空中炸得如此支離破碎,連手藝最好的能工巧匠也無法將之復原。可以回收的部分只有小部分作為飛艇能源的魔石,這種堅硬卻又脆如玻璃的晶體大部分已經炸成了肉眼難見的碎屑,鼻子最靈的阿黃都不能將之找出來。

    “可惜,魔石是魔力結晶,不穩定到一定程度就會還原氣化。”維克多感嘆道,“所以以前的法師最討厭矮人工匠,那群熱愛爆破機關的傢伙能把每個小心翼翼施加和剝離魔力的法師氣得吹鬍子瞪眼。”

    但這也並非浪費。

    塔砂能感覺到某種微妙的改變,就像沙漠裡的動物敏銳地感覺到了水汽堆積。這種程度的“水汽”還不足以製造一場降雨,卻能讓乾燥的空氣變得舒適宜人。魔石的碎屑失去了形態,卻沒有真正消失,它們被爆炸四散到了這片天地當中。

    巨龍在地下睜了睜眼睛,它金紅色的眼眸中,倒映著其他飛龍。

    “巢穴”坐落於史萊姆儲藏室的下方,距離魔池與地下城核心很近。這是地下城魔力最為濃郁的地方,地上的生物會為此感到些許不適,地下城造物卻能在這裡快速地恢復。龍吞吐著魔池外溢的魔力,破碎的鱗甲在一次次呼吸之間愈合。地精將地上撿回的魔石碎片直接帶到巢穴當中,應巨龍的要求——它在這方面有著類似於受傷動物尋找草藥的敏銳直覺。

    那些曾擔任輕型飛艇核心的魔石碎片被堆積在飛龍身邊,魔石上攜帶的些許閃電屬性輕微地、肉眼不可見地影響著這些回覆中的飛龍,就像在修補石像的時候,某些材料或色彩同時被封入其中。它們破損的翼膜緩緩修復,焦黑的鱗片與壞死的肌體漸漸恢復活性,而等到下一次,相同規模的電擊不會再次將它們擊落。

    龍騎兵有半數死傷,但他們有兩倍量的替補人員——地下城的龍有數量限制,操練出的龍騎兵卻沒有。只要飛龍能繼續飛行,不同面孔的龍騎兵部隊就將繼續在天空中翱翔作戰。

    所有人都在兩場戰鬥的間隙忙忙碌碌,等待著下一次開場。

    瑞貝湖的夜晚寂靜無聲,所有歡場陷入了不定期的停業當中。再沒有觥籌交錯、舞姿搖曳的不眠之夜,所有富貴人家仿佛幾日之間恢復了百年前的日子,大商人對那個時代心有餘悸,但他們不習慣也得習慣,比起毫無娛樂,他們更不願接觸酷刑與死亡。

    叛徒的頭顱依然被掛在中心廣場上,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那幾根高高的木桿,將軍宣稱這是為了引出耐不住性子的餘黨,而其他人知道這更是對他們的殺雞儆猴。他們在馬車路過那裡時放下窗簾,閉上眼睛,但倘若要從旁邊走過,每個人卻要強迫自己面色如常地看上幾眼,以一副完美的唾棄表情來與之劃清界限。小心,小心,將軍的眼睛到處都是。

    離開瑞貝湖根本不是一個選擇,無論你要回國都投奔親戚,還是去鄉下養病,那些守衛著交通要道的軍人不會放任何人通行,提交申請只會讓你登上將軍的注意名單,沒人想出現在那張名單上。人們傳說希瑞爾將軍有一本備忘錄,上面記滿了敵人的名字,而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經被他親手除名,以死亡的形式。無人想親身驗證傳言的可信度。

    “這很好啊!”最開始不少人高興地說,“那群仗勢欺人的有錢佬早該受到管束,他們浪費了多少東西,髒錢下有多少人受苦!”

    只可惜,富人不是唯一受到影響的人群。

    普通市民的生活因此發生了更大的改變,只是人們往往對此閉口不言,日子還能過得下去的時候,誰會真的把意見戳到軍官大人的鼻子底下呢?街道變得越來越空曠,雇工埋頭幹活,裝作看不見街邊關閉的建築物。

    不少學校暫停授課,在確保每一個孩子都不會說出什麼要命的蠢話(“那些厲害的大姐姐、帶著大狗狗的人怎麼不來上課了呢?——是啊,我們都上過他們的課。”)之前,大家都能享受假期了。大量店鋪無限期地停業,公告上貼著各種無傷大雅的藉口,比如停業整頓,店鋪裝潢,店員休假,諸如此類。

    歡場的大老闆只為賺不夠錢發愁,這些停業幾周就可能吃不上飯的小商戶在家裡愁得掉頭髮。當然他們毫無怨言——誰敢有怨言?半數人都經手了東南角的商品,在各種交流越來越頻繁的如今,除了那些極端憎惡異種的人以外,很少有人敢說自己和東南角毫無關係。你的店鋪裡買了東南巧匠製造的傢具,你的窗台上擺著來自那裡的盆栽,即便沒有東南商會商標的東西,沒準也裝著來自那裡的零件,要是士兵真的前來徹查一遍,你確定自己能平安無事麼?店主們看著自己的廚房和櫥櫃抓耳撓腮,想不出哪個部分絕對清白,所以把店門關上吧。

    再然後,又有不少自認絕對清白無辜的店鋪也不得不關上了。當整條街只有一家還開著店,負責巡邏這條街的士兵一天來上十次,難能可貴的客人在聽見軍靴的聲音時溜之大吉,他們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人類、安分守己好居民,只是不想在盤查中掏空每一隻口袋。一級戰備中的士兵有權盤問任何可疑人士,沒收任何可疑物件。

    如果根本沒有客人,關門大吉還能省點錢。

    “但為了我們的安全,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人們又說,也不知真心實意還是在自我安慰。

    有一部分人真心實意地興高采烈:那些強烈地憎惡著異種、其中有不少曾打算(或已經)為驅逐異種“出過自己一部分力”的人。打砸搶燒過異種商品的人被放了出來,過去他們被稱作罪犯,現在他們被贊為“不畏強權的偉大英雄”。這些人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還得到了將軍的接見,每個人的面孔都在將軍的勉勵下激動得通紅。

    “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們興奮地喊道,“正義必將被主持,那些腐化的叛徒必須被肅清,為了埃瑞安!”

    希瑞爾將軍給他們頒發了代表軍隊授權的勛章與臂章,此後他們與軍隊一起來到大街上。按照舊例,這支在戰爭時期為了人類自發自願組織起來的小隊被稱作衛國軍,土生土長的衛國軍們知道瑞貝湖每個角落長成什麼樣。他們封鎖每一條小道,衝向他們所知的每一個叛徒,比真正的軍隊更加狂熱幾分。

    “可那隻不過是一籃子菜!”被搜查走晚飯食材的主婦憤憤不平地說,“幾個雞蛋能做什麼呢?”

    “少說幾句吧。”她的丈夫息事寧人地重複道,“那隻不過是一籃子菜。”

    本可以有比一籃子菜多得多的損失。

    關閉的畫廊被砸開,藝術家的聚會與住所被闖入,“就是他們,長官!”提供了情報的小鬍子得意洋洋地對衛國軍說,“這裡的每一個畫家都與獸人串通,他們的畫作就是證明!這些人的資助人是寡婦羅拉,那個叛國者已經在正義之師到來前聞風而逃,躲進了異種的地方!”

    “如果我們通敵,我們怎麼會還留在這裡?!”畫家瓦爾克氣憤地說,他的確收到過資助人的暗示,但他拒絕了一起離開,“我們沒有賣國!我們每個人都深深愛著埃瑞安,愛著人類!”

    “你們嘲諷征服獸人的軍隊,還敢說愛著人類?”搜出畫來的衛國軍說。

    “就因為愛著埃瑞安,我們才希望它變得更好,就像想讓親兄弟改掉惡習!”

    “好哇,你竟敢將埃瑞安比作你的兄弟,還說我們偉大的帝國有惡習?”小鬍子抓住把柄地喊了起來,“你們就算沒有叛國之實,也有叛國之志!”

    一半畫家已經燒掉野性呼喚展會中的畫,另一半卻沒有,他們像瓦爾克一樣堅稱自己沒有通敵叛國,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被帶走了。

    “大人們,會不會弄錯了?”房東太太小心翼翼地說,在圍裙上擦著手,“他們都是很好的小夥子、小姑娘,從沒做過壞事,就是畫畫兒而已,畫張畫片能傷害到誰呢?都是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

    “你也跟獸人有所勾結嗎?”衛國軍虎著臉問。

    房東太太連連搖頭,驚慌地躲了回去。

    開始是畫家,後來是詩人、小說家、編劇和報紙撰稿人,衛國軍從他們的文字中尋找蛛絲馬跡,認為這一句在暗示對異種的同情,那個故事影射了對將軍、軍隊和衛國軍的不滿。“就算沒有叛國之實,也有叛國之志!”他們重複著小鬍子的話,覺得這話對極了。另一句常見的口號是“為了埃瑞安!”,這口號如此崇高,如此正確,沒人膽敢指摘以此為名的任何行為——難道你不贊成這句話?那你一定是個叛國者。

    希瑞爾將軍站在高樓之上,聽著各處傳來的呼喊,臉上愜意的笑容如同煙癮者深吸一口煙草。“聽啊。”他滿足地說,“這是人民的呼聲。”

    或許到了士兵不夠用的時候,可以遵循過去的戰時舊例,全民徵兵。

    第二部隊在這一周的最後一天到達了瑞貝湖。

    不太幸運的居民在這一天凌晨聽到了古怪的聲音,扎扎、扎扎,哢啦、哢啦。這是什麼聲音呢?他們想象不出來也無從知曉,在前一天晚上,這些人的窗戶已經被士兵們釘上了。

    在那條第二部隊通行的道路上,周圍有軍人嚴密看守,別說人,連飛過的鳥都要打落下來。沿途小店必須關閉(如果他們還沒有關上的話),沿途住戶被釘上了窗戶,勒令不準離開;機械鳥在上空巡邏。上一次東南角的快速反應讓將軍懷疑有間諜,這一次,為了達成雷霆打擊的目的,消息被嚴密封鎖。

    埃瑞安的新武器不得而知,間諜冒死傳出的消息,只讓塔砂知道戰爭即將開始。謎底在第二部隊踏上戰場時揭曉,她的目光通過瞭望塔往向人類軍隊前來的方向,輕輕地抽了口氣。

    那是一整排龐然大物。

    這麼說或許不太確切,和飛艇比起來它們實在算得上嬌小,只是比普通人大上許多,仿佛馬戲團的巨型馬車。沒有六匹馬在前方拉動,倒有六對輪子在它們下面滾動。這些自己滾動起來的輪子上連接著一條扁平的金屬履帶,這玩意能讓沉重的車身駛過凹凸不平的沙地與泥濘。

    “那是什麼?”維克多嘀咕。

    塔砂可以告訴他那是什麼,這金屬的身軀與履帶都太過典型。那是一整排數十輛的裝甲車,車上停著大量的機械鳥,前方伸出一條鏟子似的前臂,身後跟著人類的士兵。

    塔砂知道,匠矮人埋在戰場的那些陷阱恐怕沒用了。

    裝甲車的“鏟子”探測著前方的土地,觸發各種陷阱,引爆匠矮人按照戰利品研製出的魔導地雷。鏟子旁邊伸出的金屬長釘在釘入土壤之中,深深扎入數米,劃過一條弧形軌道,在探測出中空部分時猛然掀起土層。車中身的隔板打開,從中彈出一隻帶著鑽頭的小型機械,鑽頭旋轉著扎入地底,像某種打井機器。這東西用來排除陷阱未免太興師動眾了點,塔砂很快醒悟,那是專門用來尋找地下城入口的機械。

    聖騎士亞歷山大可以一拳打開通往地下城的通道,這機械可以做相同的事情,只要地下城在它們下方。挖掘地道製造塌陷的戰術一樣因此報廢,如果把通道挖到這些裝甲車下方,固然能阻止裝甲車繼續前行,卻也要冒自曝軟肋的風險。

    如果再拖延一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但塔砂發現了第一排裝甲車後面的東西。

    人類軍隊小跑著跟在後面,進一步清理被觸發的陷阱,隨時調整裝甲車狀況。打頭陣的排雷裝甲車後面,另一輛更加龐大的裝甲車沒有前臂,只有“尾勾”:從那個敞開的開口中,兩行金屬軌跡正被一路安置下來,在它身後鋪成一條長長的軌道,軌跡通向瑞貝湖,或許還通向更遠的地方。

    地下城的居民無人見過金屬軌跡,塔砂不知道那上面會開來什麼東西,但她絕不會讓敵人鋪就一條通向地下城的鐵軌。

    龍騎士和巨龍俯衝下去,龍息向車隊中噴去,將最後那輛裝甲車也覆蓋在內。軍隊猛然散開,巨龍在俯衝後上升,準備飛離可能爆炸的範圍。就在它即將拔高的時候,它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陷阱!”道格拉斯在意識鏈中喊道。

    軌道正發出不祥的光芒,前排的裝甲車有幾輛被融成鐵塊,最後那輛卻不可思議地毫發無損。巨型裝甲車頂部,方才空無一物的鋼板上浮現除了巨大的圓形符文,那東西像個投影儀,在半空中放大數倍,緊緊抓住了墜落的巨龍。真是不可思議的場景,巨龍龐大的身體懸浮在半空之中,在暴怒中掙扎不休,毫無作用。

    “魔法陣?”維克多愕然地說。

    “還有這種東西?你一字未提!”塔砂質問道。

    “我從來沒聽說過可以一下子困住巨龍的魔法陣,至少那個時代沒有!巨龍的魔法抗性讓惡魔都頭疼!”維克多分辯道,“如果有這種魔法陣,還能簡簡單單刻印在鋼板上攜帶,巨龍早就被那群法師滅絕了!”

    可是,留在埃瑞安的巨龍的確已經銷聲匿跡。

    不是追究的時候,士兵正向掙扎越來越弱的巨龍圍攏過去,塔砂立刻下了命令。

    天空中響起一片嗡鳴。

    前方的林中,方才被樹木遮蔽的機械鳥飛起來了。匠矮人從敵人身上偷師,有著充足魔石的地下城能夠量產這種小型飛行器。控制的方法固然不如人類那邊精細,但地下城的機械鳥有著另外的特色。

    頂部尖銳,速度極快,護甲很脆。

    最後那一條一方面是為了提升無人機的速度,另一方面……並不算缺點。

    裝甲車上的機械鳥也飛了起來,至少它們都企圖飛起來。人類為了節省能源沒讓機械鳥直接飛過來的選擇,在稍後會被證明是個巨大的錯誤。

    地下城的無人機來勢洶洶,像一群撲向棕熊的馬蜂,劈頭蓋臉地衝了下來。它們到達的時候,許多機械鳥還沒來得及起飛,那這些鋼鐵鳥兒也沒有再起飛的機會了。

    一架架無人機轟然墜落,它們的性能不怎麼好,不能像機械鳥一樣在空中做出炫技似的動作,然而“一頭扎上”這動作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所有的固化技術都被用在了無人機頂部,它們像獨角鯨一樣穿透機械鳥的身軀,帶著對方重重砸落回地上、士兵腦袋上和裝甲車上。

    而後脆弱的護甲從中斷裂,其中裝載的爆炸物質轟然炸開。

    一隻小小的無人機帶不了多少魔導炸藥,但五隻呢?十隻呢?一百隻呢?

    鋼鐵雨點從天而降,激起的水花危險而致命。輕易撕裂開的脆弱護甲變成了無數片細小的鋼彈,當對比的對象是血肉之軀,它們便一點都不脆弱。巨龍與龍騎士的強健軀體只讓他們留下一點擦傷,而周圍的士兵則被一掃而空。

    在一片混亂的慘叫聲中,地下城的其他軍隊出場。

    哈利特擴張數次的部隊衝了下來,騎兵打頭,步兵在後。儘管有了裝甲車這樣超出時代的兵器,北邊的人類士兵依然手持冷兵器作戰,那麼交鋒就依然是冷兵器時期的交鋒。在這些人因為彈片的彈射亂成一團的時候,騎兵的衝鋒如同一桿長槍,從側翼深深插入厚實的軍隊當中。

    德魯伊與亞馬遜人結成一個個小隊,化獸者將弓箭手馱到最合適的位置,讓她們能夠箭箭爆頭。樹語者的種子纏繞在弓箭頂端,看似射空的箭矢扎入土中,迅速膨化成一大團張牙舞爪的藤蔓,將附近好幾個士兵纏繞在其中。他們跌倒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在踐踏中再沒能爬起來。獸語者的靈寵鷹隼見縫插針地降下,一爪就能弄瞎掉士兵的眼睛。

    軍隊是主力,職業者補位,地下城的軍隊與遠遠多過他們的士兵戰了個旗鼓相當。後方還有有生力量正在待命,被自然能量洗刷過的醫院只會比此前更強。

    但裝甲車還是個麻煩。

    當硝煙散去,裝甲車邊上的士兵死傷無數,而那些鋼鐵巨獸身上居然只多了幾個凹陷。幾釐米厚的鋼板將衝擊擋在了外面,當其中的駕駛者回過神來,它們開始橫衝直撞。

    兩邊的士兵在衝鋒後迅速地混合在了一起,然而裝甲車的駕駛者根本不在乎幾方傷亡。鋼鐵巨獸在戰場上發出機械的咆哮,輪胎馬力全開,履帶緊咬著地面,如同發瘋的大象衝進人群。擁擠的戰場沒有躲避空間,士兵——兩邊的士兵——被撞倒在地,接著被它們碾壓過去。血肉之軀只讓裝甲車顛簸了一下,它們順暢地從屍骸上滾過,地上到處是血漿。

    在其他裝甲車的開道下,帶著巨龍的裝甲車正在往來處撤離。

    樹語者的藤蔓纏繞進履帶之中,可隨著裝甲車加大馬力,藤蔓在履帶的扎扎嘶吼中斷成幾截。飛龍還沒有完全恢復,龍騎兵暫且缺席,幾名奮不顧身的士兵成功砸開了一輛裝甲車狹小的窗戶,隨之射入其中的箭矢殺死了駕駛員,讓這一輛裝甲車脫離戰場——付出的代價不輕。塔砂希望它們會撞上彼此,但是沒有,這些封閉的鋼鐵巨獸仿佛彼此有著聯繫,一次次避開對方所處的方向……等一下,塔砂心中一動,或許的確有著聯繫。

    一個猜想與一個需要充足機動性的戰術出現在塔砂腦中。

    恰巧,地下城可以空襲的兵種,除了龍與無人機以外,還有一種。

    塔砂一飛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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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8:28 |只看該作者
第67章 1.1

    大地裂開缺口,天空就在頭頂。龍翼拍打著空氣,對抗著自身重力,將塔砂一路送到雲層之上,而後雙翼收縮。

    慣性讓她向上又衝了一兩米的距離,接著整個身體驟然下墜。她從萬米高空向下俯衝,高度轉化為越來越快的速度,而勝過鷹隼的銳利目光在距離地面百米以外已經鎖定了目標。匠矮人為此情此景打造的長槍被握在塔砂手中,不過嚴格來說,武器是她自身:除了她這樣巨龍體格的怪物,任何飛鳥都會在這樣的高速俯衝中自行解體。

    宛如流星從天而降。

    狂亂的風撕扯著塔砂的皮膚,或者說她難以摧毀的身體撕裂著擋在身前的空氣。一頭卷曲的黑髮編成花苞狀的髮髻,被特製發網牢牢固定在腦後——維克多說這具身體的頭髮中一樣含有魔力,頭髮和指甲不會長也不會掉落,不能剪成短發,因此這種髮型最便於行動。地面與地上的一切在視野中飛速放大,塔砂的目標並不是帶著飛龍的那輛裝甲車,而是距離大車有著一定距離的一輛。

    天降之矛咆哮著落地,長槍在可怕的能量下輕易刺穿了裝甲車小小的窗口,玻璃在接觸槍尖的瞬間嘩啦啦炸成碎片。穿刺的手感順著長槍傳導到塔砂胳膊上,她迅速地打開雙翼。

    長槍的主人在下一個瞬間墜落到裝甲車上,一聲巨響從幾釐米厚的鋼板外殼上迸裂開來。像被一柄巨錘從正上方擊中,圓形凹陷瞬間出現在裝甲車頂上,在下一個眨眼前擴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被擊中的鋼鐵巨獸仿佛一張被揉過的紙,或者一隻被踩過一腳的易拉罐,整個車身從中間陷落,擠扁,斷成兩截。

    任何可能存在的機關、符文都在這一擊下徹底報廢,鋼鐵槍身出現了一個驚人的弧度,而槍尖失去鋒銳,像燒融一般變成一根長棍。即使在最後扇動翅膀降低了衝速,塔砂的身軀骨骼依然隱隱作痛,仿佛車禍中挨了一下安全氣囊,皮膚無損卻內臟翻騰。她急促地喘了一口氣,咽下喉嚨裡的血腥味,槍桿刺入一團糟的裝甲車遺骸,將塌陷的頂棚一下撬起,挑開一邊。

    裝甲車的內部已經不成樣子,駕駛員變成一團難辨頭尾的血肉,塔砂用槍桿將之從類似儀表盤的結構上弄開。這動作剛完成她便迅速地一拍翅膀,龍翼讓她騰空而起,身下的殘骸在下一刻被另一輛裝甲車重重撞上,擊飛出去。其他裝甲車迅速地反應過來,開始開足馬力到處游走,要不是地上被撞倒的人體真實而血腥,塔砂會說這看上去像遊樂場裡的瘋狂碰碰車。

    它們跑得又快又缺乏規律,再想玩從天而降這一手幾乎沒有正中目標的可能。但已經夠了。方才那一擊的力量、速度與以此判斷出的裝甲車大致防禦力已經出現在塔砂腦中,對裝甲車內部的短暫一瞥與其他同時開始飛快行動的裝甲車多少驗證了她的猜測。

    她在半空中猛然轉向,靈活得像一隻飛鳥。這次上升僅有幾米,下落定點變得更加精確,更能減少不必要的戰損。不複方才銳利的長槍依舊堅硬有力,槍桿斜刺出去,穿透裝甲車狹小的窗口,刺穿了駕駛員的身軀,將對方釘死在裝甲車座位上。

    塔砂拔出了長槍,搗碎窗口剩下的碎玻璃。窗口小得鑽不進去,但可以聽見窗口中傳出的聲音。

    “二十三號遇襲!”

    “七號支援中!”

    “十二號向兩點鐘方向前進……”

    “……二十三號請回答!”

    從裝甲車內部,傳來帶著電子音的紛亂聲響。

    迄今為止地球科技與魔導科技的大量相似之處,還有如今的所見所聞,足夠塔砂做出一些合理推測。

    塔砂微笑起來,再度起飛,迎嚮往這個方向衝撞的其他裝甲車。

    本來快要衝向這個方向的裝甲車見狀立刻轉向,看到塔砂只將戰車踢出戰鬥便不再留意,其他戰車暫時也不再注意這輛不能動的殘骸。塔砂與他們周旋,等待著,直到那匹高頭大馬奔向戰場。

    獸語者普莉瑪騎著她的靈寵喬伊,載著游吟詩人傑奎琳,馬蹄噠噠衝入戰局。與德魯伊簽訂了契約的馬匹變得比過去更油光水滑,碗口大的鐵蹄能一腳蹬垮攔路的士兵,又能在裝甲車到來前緊急轉向,游魚般躲避開來。他們在塔砂的指令下來到了那輛被遺忘的裝甲車邊上,馬兒一躍登上車身,普莉瑪將馬上的傑奎琳輕輕放下。

    妖精血統讓這位二十歲後半的女人依然嬌小如女童,傑奎琳抱著豎琴爬進窗口當中,貓一樣柔軟的身軀成功擠了進去。她蜷縮在屍體與儀表盤之間,摩挲著她的豎琴。

    傑奎琳當然不會操作這輛裝甲車,塔砂也沒打算讓她這麼做。

    “唱吧,傑奎琳。”塔砂說。

    一輛車的駕駛員似乎意識到了潛在的危機,直直衝向傑奎琳所在的裝甲車。塔砂故技重施,如老鷹撲食般降落下去。被一槍刺穿的駕駛員頑強地壓在儀表盤上,裝甲車繼續前衝,而塔砂將鋼鐵長槍重重扎入裝甲車的履帶,金屬履帶與槍桿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如同砂輪打磨鐵器的火花隨之迸射出來。裝甲車還沒有停,塔砂上升再墜落,一個加速,用力撞上裝甲車的側面。

    那輛裝甲車終於偏移了路線,在畫出一條圓弧後側翻在地,完成了諸多任務的長槍亦壽終正寢,扭曲成一段破銅爛鐵。用身體硬撼鋼鐵巨獸的塔砂在反作用力下飛了出去,她拍打著翅膀穩住身體,抹掉口鼻溢出的鮮血。心臟在不規則地亂跳,告訴她有著龍屬性的身軀也並非堅不可摧。搞不好再來這麼一下,塔砂的這具身體就要報廢了。

    不過,目的已經達到,人類方失去了機會。

    傑奎琳開始歌唱。

    豎琴被彈撥起來,貝齒輕啟,歌聲唱響。溫柔的催眠之聲飄蕩開來,粘連上緊繃的神經。

    游吟詩人歌曲的強度與範圍成反比,要想催眠戰場上劍拔弩張、熱血沸騰中的戰士,歌曲能波及到的範圍就會變得很小。聲音是游吟詩人使用技能的媒介,戰場上的狂呼亂喊、隔音的鋼板等等也會造成巨大的影響。

    可是,在每輛裝甲車之間,有著類似對講機或廣播的東西。

    帶著魔力的歌聲在一輛裝甲車內響起,在魔導科技的幫助下準確地傳往每一輛裝甲車內部。方才這科技幫助人類保持聯繫,現在它依然忠實履行著職責,儘管使用者是人類的敵人。惡魔的樂曲環繞於狹小的空間,變成避無可避的耳語。駕駛員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隨後他們的眼皮變重,身體搖晃,跌落下去。

    撞擊儀表盤的衝擊都沒能將這些人驚醒。

    裝甲車之間終於發生了車禍,睡著的駕駛員讓一輛輛裝甲車追尾、撞樹、開出戰場。在車禍中倖存又驚醒的人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很快在耳邊的歌聲裡再度入睡。而塔砂選擇了停止在戰場中間的一輛,對它使用了游吟詩人附帶的技能。

    【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節奏!更響!更強!更遠!你能將某種事物的效果放大數百倍數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來!活著的東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東西,一樣能增幅給你看!

    仔細想想,這還真是為游吟詩人量身定制的技能。

    廣播被大幅度增強,歌聲穿透了鋼板,迴盪在戰場上,周圍的人都變得昏昏欲睡。多重奏在廣播的流轉中一次次增強,音浪衝刷過整片荒野,讓剛才如火如荼的戰場漸漸安靜下來。喊殺聲停止了,兵刃相擊聲停止了,戰士們睏倦地極力睜大雙眼,最後還是搖搖晃晃倒在地上,與方才死戰不休的敵人相枕而眠。

    這場景壯觀極了。

    戰場上所有普通士兵全軍覆沒,進入了夢鄉,那些還能動的人飛快地行動起來,此刻才上場的強壯靈獸(當初角鬥場的鬥獸籠為獸語者提供了不少有力的夥伴)和能變成棕熊、獅子的德魯伊趕緊推動那輛被塔砂施加了技能的裝甲車,推到戰場外一定距離,而後地精製造塌陷,樹語者的藤蔓將它層層掩埋。推車的人和動物趕緊逃開,在他們跑開後幾秒鐘,這輛裝甲車爆裂開來。

    在爆炸聲中,地上的人依然長睡不醒。

    這場戰鬥比想象中更早地結束了。

    【加大音量】又是個能導致爆棚的一次性技能,哪怕有著泥土和藤蔓緩衝,衝擊力還是讓剛才的推車人摔倒在地。這一手今後能當攻擊技能用嗎?塔砂的思維飄飛了一下,很快遺憾地放棄。能量越大爆棚時的威力越大,小件物品用起來沒用,把敵人的武器增強則很可能弊大於利。這種程度的魔力消耗不如拿來造炸彈更划算,應急一下還算差強人意。

    職業者們很快打掃起了了戰場,捆好敵人,救回自己人——只要不受到傷害,被催眠曲影響的人可以睡上一天一夜。勉強算是法系人員的德魯伊和梅薇斯前去研究最後一輛車頂上的捕龍網,他們大眼瞪小眼,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巨龍與龍騎兵陷入了昏迷,魔法陣悄無聲息地運轉,裝甲車像個整體,符文無法切割與拆卸,甚至連鐵軌也動不得。塔砂試著讓體型坍塌或凸起,長長的兩條鐵軌隨之整個上下波動,卻不見斷裂。

    “你也想不出解決辦法?”塔砂看著維克多。

    “我只知道有點像魔鎖……我為什麼應該想出來?”維克多立刻反駁道,“我也沒見過這玩意啊?”

    “我還以為大惡魔起碼有足夠的眼界。”塔砂說。

    “看到過就會處理了嗎?那你看到過矮子打鐵,你就會打鐵了?”維克多抗議道。

    “是啊。”塔砂回答。

    匠矮人說得再怎麼玄妙,塔砂眼中鍛造器械也就和按照說明書組裝傢具一樣,只要記住步驟就可以完成。她如今有著相當優秀的記憶力,龍屬性的軀體足以忍耐高溫,掄動鐵錘,就算永遠無法成為那種憑藉感覺經驗製造出傑作的大師,塔砂想當個匠人也綽綽有餘。她只是心思不在那裡,沒必要浪費時間。

    維克多噎了一下,又說:“難道你聽過什麼語言就會說了嗎?”

    “是啊。”曾在出差中自學一門外語的塔砂說。

    “……好咯,你厲害咯,給你鼓掌。”維克多乾巴巴地說,“反正我不會,你會你去。像魔鎖這種東西,等能量用完就會消失,你等著算了。”

    這種情況能安然等著它失效,未免心太大了吧。

    切割破壞的主意全部失敗,最後是匠矮人想出了辦法。他們沒動鐵軌,沒拆裝甲車上的鐵板,反而用熔鑄魔石的技術往符文上又新焊接了幾筆。魔法陣就像個亂加電線的失敗電路,閃爍了幾下,融化在了空氣中。

    巨龍轟然落下,壓碎了裝甲車的頂棚。剛才劇烈掙扎過的巨龍如今一動不動,雙目緊閉,昏迷不醒,鱗片都失去了光澤。龍騎兵道格拉斯從龍身上滾落,他一樣萎靡不振,整個人無法自己站起來,卻還保持著意識清醒。

    “這東西絕對針對龍。”道格拉斯愁眉不展地說,“否則不該是我醒著。”

    塔砂的手輕輕碰觸被破壞的魔法陣,手指傳來細微的刺痛,仿佛碰觸乾冰。她感覺不到更多東西,不知是因為這個要素抽取的身體並非純粹龍裔,還是因為魔法陣已經被破壞了。

    好消息是,鐵軌在魔法陣小時候變得脆弱了許多,地精就可以將之破壞。塔砂操控地精順著鐵軌向前,一路掀翻鋪平的鐵條。在附近的可以回收,遠處的索性完全破壞,地精本身製造所需魔力不多,被人弄壞了也不可惜。

    這場戰鬥能回收的東西不少。

    機械鳥大部分被炸得破破爛爛,好在目前地下城對無人機的研製已經有了自己的方向,相同的機械鳥只用來回收原料。催眠曲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剩餘那些裝甲車的完好性,一些在戰場中間熄火的裝甲車,就像送到嘴邊的肉罐頭,鐵皮再怎麼堅硬,也熬不過食客慢慢拆解。

    最完好的裝甲車只被撬掉了門,連駕駛員都被活捉。

    匠矮人的工坊迎來了大豐收,工匠們對著新玩具摩拳擦掌。塔砂讓他們暫且別管車身,優先研究裝甲車內的通訊系統。要是能搞出那種大喇叭公放,飛龍在人類聚集地開幾場傑奎琳演唱會,搞不好可以兵不血刃地解決好多場大戰。

    “你真覺得這樣可行?”維克多潑冷水,“游吟詩人的技能以聲音為媒介,不代表聲音可以傳遞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塔砂很清楚這點。

    她依然很難理解法術的運行方式,但她感覺得到魔力的波動。真正起效的並非歌聲,就像梅薇斯的藥劑起效的也不是味道一樣——聲音,味道,色彩,全部都是某種複雜機制運行後的外在表現。

    但這裡的廣播使用魔導科技,一種以魔石為能源的科技。

    塔砂直覺上認為兩者之間能產生某種聯動,就算這種“直覺”判斷的結果並非十拿九穩,它也並非無跡可尋。塔砂感到自己對埃瑞安法則的理解,就像矇昧時期地球人對科學規律的理解,找不出原理卻能歸納出規律,只好用玄學來認知世界。玄學這東西,向來很不好說,時靈時不靈。

    “可以一試。”塔砂說。

    裝甲車在工廠中堆得到處都是,傷員則填滿了醫院。醫院的治療能力固然有了大幅度飛躍,這回的傷員數量也大幅度提升:除了己方傷員之外,敵方的傷員也被帶了回來。

    催眠曲為地下城帶來了大量戰俘,提前準備好的戰俘營幾乎人滿為患。不屠殺戰俘的行為讓不少對敵人心情複雜的人類松了口氣,也招來了一些不滿。

    “不少護工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得照顧敵人。”梅薇斯嘆了口氣,“姑娘小夥們都沒壞心,但照顧過血肉模糊的自己人,不少人難免要對敵人生氣。但願咱們能勸住所有一時想岔的孩子,醫生救人,不殺人。”

    “獸人沒有留戰俘的傳統。”瑪麗昂說,“仍然有不少獸人認為戰敗之軍最好戰死沙場,俘虜可恥又可悲——不過有些人也因此挺高興,他們想知道我們是不是很快就有人類奴隸了。”

    瑪麗昂盡量保持語氣中立客觀,說到最後依然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沒轍的厭煩表情。“咱們這裡可不會有奴隸啊!”梅薇斯笑著搖起頭來。塔砂點了點頭,說:“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以日內瓦公約的標準看,塔砂的所作所為已經相當不夠人道。那些傷得太重的敵人都被放棄了,醫療資源會被優先用在自己人身上。但那些只有輕傷、不致殘的青壯年,塔砂不認為她有放棄和放過他們的理由。

    他們看到敵人,塔砂看到資源。

    “包括我們遇到的這些嗎?”瑪麗昂想到什麼似的皺了皺眉頭,“他們很……不好說服。”

    “塞繆爾他們幹得如何?”塔砂問。

    “還可以吧。”瑪麗昂說。

    “那就讓他們繼續吧。”塔砂笑道,“我們有時間。”

    撒羅的聖子不再是光桿司令。

    身披白袍的人在醫院與戰俘營奔走,這個以光明和正義為理念的教派依然以撒羅為名,只是可能與任何時期的撒羅教都不太一樣。教眾當中有人類、有匠矮人、有獸人,新的撒羅教在塞繆爾的摸索中漸漸成型。

    撒羅的牧師們出現在各種公益活動中,一視同仁地照顧那些醫護人員不想照顧的敵人,超度所有死者,為瀕死的人做臨終告解,為悲痛的親友禱告。他們向孩童與無知者宣講寓言故事,宣揚善行,陪伴孤獨者,開解抑鬱者。他們有著無與倫比的耐心和唾面自乾的容忍,他們宣揚“神平等地愛著每一個靈魂,所有向善之人都可以被拯救”。

    過去這些時日中,這些滾雪球般越來越大的撒羅教徒已經和東南角的報紙一樣,成為了地下城對外的喉舌。

    每一次打擊和目睹死亡都會讓撒羅聖子有所成長,從這一方面來看,塞繆爾的確有得天獨厚的地方。他最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塔砂拭目以待。

    這一場戰鬥最後那一項收穫,乍一看最不起眼。

    機械鳥和飛行器在瑞貝湖與東南角之間的曠野上炸裂,爆炸的裝甲車在這裡粉身碎骨,兩者的金屬殘骸被收拾起來,能源則多半逸散與空氣之中。

    這並非流失。

    它們和上一次飛艇的殘留物混合在一起,空氣中的魔力變得更讓塔砂舒適,不知是不是錯覺,飛行起來都比過去更輕鬆似的。

    “魔力環境的確好了很多,雖然這改變方式夠奢侈。”維克多驗證了她魔力變動的猜測,“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地上魔力都稀薄得像死魔區,現在這附近的空氣勉強和幾百年前一樣吧。”

    可能還不止如此。

    就在下一個傍晚,紫羅蘭色的小小果實出現在了這片戰場上。

    妖精燈盞,沒好處也沒壞處的不起眼植物出現了。上一次的突然出現沒造成多大影響(除了從維克多那裡挖出了有趣的陳年故事),只有梅薇斯看上去還挺高興,“是它呀!”混血精靈開心地說,“雖然沒有什麼味道,但媽媽用它來擺盤,難得有如此素雅的紫色。我只在小時候吃過幾次,後來森林裡就不長這個了。”

    問它的來歷,梅薇斯說不出來。要問消失的理由,她更加毫無頭緒。沒人知道妖精燈盞當初為何消失,又為何在數百年後出現在安加索森林。

    現在也是。

    妖精燈盞無聲地擴張,靜悄悄覆蓋了瑞貝湖與東南角之間的曠野。曾經它只在安加索森林露面,這東西是如何一日之內傳播到這裡來的呢?它沒有花朵,只有果實。它沒有根須和葉片,只有細小不起眼的藤條。塔砂關注著戰場的眼睛看到了它們生長的過程,肉眼看去毫無預兆,露水似的小點迅速膨脹,快如曇花開放。

    而能感覺到魔力流動的塔砂,在它們生長時感覺到了更多。

    “妖精是魔法生物?”塔砂問,“它們會掉粉?”

    “是啊,妖精翅膀上會產生妖精粉塵,用來藏匿蹤跡——那是一種奇特的魔法原料,你在看見它的瞬間就會將它的存在忘掉,除了有妖精血統的生物,最高明的法師也需要法陣輔助才能採集。”維克多說,又嘀咕道,“你這說法像在說掉毛的鳥。”

    塔砂忽然明白了。

    地下城迅速吞噬了一株妖精燈盞,將之解構,分析。發現的結果讓塔砂驚嘆,如果真的要將妖精燈盞分門別類,它恐怕不是植物,而是一種菌類。

    妖精燈盞與妖精共生,肉眼不可見的奇妙孢子混入妖精粉塵之中,會在妖精經常出沒的地方出現。但即便妖精消失,妖精燈盞也不會隨之失蹤。

    就像蒼耳搭乘著鹿四處傳播,鹿的離去卻不會讓蒼耳銷聲匿跡,因為真正讓蒼耳生長的是水與土地。妖精燈盞的孢子一直留存於世,仿佛沙漠中等待著雨季的種子。當死魔區似的乾枯天地再一次產生充滿魔力,這些消失多年的神奇生物,再一次蓬勃生長。

    它並非毫無用處,這種與純魔法生物共生的菌類,有著奇特的特性。

    妖精燈盞是絕佳的魔力導體。

    不,不是說它能成為什麼了不得的魔法原料,否則過去的法師早就發現作用了吧。妖精燈盞的“魔力導體”特性只對本身有用,讓它能無意識地尋找最適合生長的地方。但塔砂作為一座地下城,就想之前吞噬地皮和樹木一樣,吞噬沒有靈魂的生物雖然不能取悅深淵,卻能夠讓她完全擬態出相似的造物。

    她能擁有妖精燈盞的能力和視角。

    地下城版本的妖精燈盞在魔池中誕生,肉眼不可見的孢子在塔砂的催動之下向地上飄去。它們晃晃悠悠地順著空氣中的魔力流前行,前往戒備森嚴的瑞貝湖。

    瑞貝湖的魔力不足以讓妖精燈盞生長,但裝甲車上足以困住巨龍的魔法陣曾與鐵軌構成一條巨大的魔力回路,在被地精拆掉好大一截的鐵軌之中,依然殘存著大量魔力流動過的痕跡。妖精燈盞的孢子貼在鐵軌表面順流而上,本能地尋找著上游魔力更充沛的地方。

    鐵軌上游的內容,才是塔砂最想知道的東西。

    她的感知順著小小的孢子一路洄游,速度快得嚇人——畢竟是一日之內能長遍安加索森林的神奇物種。塔砂模模糊糊地感覺這兩邊的風景被拉扯成斑斕色塊,世界在妖精燈盞的感官中如此龐大。她向前,再向前,某種巨大的東西、大塊的魔力撞上來了!妖精燈盞似乎感覺到了目的地將近,飛速地撲了上去,塔砂在此刻對其中一個孢子使用了【加大音量】的技能。

    狹小模糊的視野在此刻擴張並清晰了成千上百倍,塔砂得以在短暫的瞬間看清楚面前的東西。

    這噴吐著大量白霧、嘶吼著順著鐵軌向這裡駛來的龐然大物……是一輛火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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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1.1

    放大的視野在下一刻完全粉碎,肉眼不可見的孢子在技能後遺症中爆開。妖精燈盞的種子太過微小,消失時也沒有一點響動,像小小的氣泡在空氣中破裂。

    塔砂對不同位置的好幾個孢子使用了技能,它們在破碎前傳回的畫面連接在一起,拼成鐵軌上巨獸的全貌。

    不,即使使用了數十個孢子,傳回的畫面只能拼湊出鋼鐵巨物的大半個頭顱。

    它的面部看上去像傳統騎士的面甲,又像一隻尖頭軍靴,“靴尖”部分泛著黝黑的光,龐大而尖銳,足以將擋在前面的任何東西撞得粉碎。面甲後面跟著圓筒狀的腦袋,沉重的金屬圓筒躺在一整排輪子上面,每個輪子上都有大小不一、完全不對稱的孔洞,還連接著一組笨重的機械。曲柄和滑塊讓金屬輪的轉動與連桿的運動互相轉化,構成讓人眼花繚亂的複雜運動。

    它讓塔砂想到哈利波特電影中的蒸汽火車,只是與眼前這一輛比起來,電影中的蒸汽火車甜美得像出自童話。正向東南角進發的類火車機械看上去與童話毫無關係,它冰冷而猙獰,笨重又精密,帶著一目了然、殺氣騰騰的戰意。氣缸嘶吼咆哮,白色煙氣從頂部一排煙囪中噴射出來,撞在煙囪頂部帽子似的結構上,碎成無數雲團,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這是蒸汽嗎?還是別的什麼?塔砂不認為燒木炭的鍋爐能製造出這種潔白乃至無色的煙氣,火車頂部的孔洞沒有一個噴著黑煙。而妖精燈盞的孢子讓這點更加清晰,它們能附在其中,完全因為鋼鐵巨物上纏繞著魔力,儘管這點含量還不足以讓妖精燈盞生長結果。

    魔導火車的裡裡外外都有著細微的魔力,不止鐵軌上沾染的那一點。車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催動著孢子的渴望,塔砂暫時無從得知。暗藏著符文的鋼板將這龐然大物封鎖得太好,妖精燈盞的孢子艱難地吸附在火車外部,不得其門而入。說起來,捕龍的魔法陣在幾日以前就被破壞,那點魔力殘留真能讓孢子一擁而上,循著這點魔力一日行千里嗎?

    塔砂的手指一下一下敲著自己的手背,為新發現陷入了深思。

    如果人類已經工業革命完成,帶著過時種族的半吊子地下城就別想打了——剛與人類接觸時塔砂這樣想過,現在也一樣。

    她已經不是那個對地上世界一無所知的初來乍到者,塔砂管理著東南角的人類聚集地,也充分見識過繁華的瑞貝湖,還有塔斯馬林州其他地方。她非常清楚,普通人類的科技水準遠遠不到工業革命的水平,迄今為止她所看到的高端(按照這個世界的標準來說)科技成果,幾乎全都出現在軍事這方面。

    地下城會對上的正是軍方。

    如今地下城與人類軍方已經正式開戰,如果有什麼威力巨大的殺手鐧,沒理由藏著掖著不拿出來,亦或像現在這樣使用添油戰術一點點來。把敵人當成運輸大隊長總歸是笑談,埃瑞安的霸主怎麼可能這麼蠢?開始或許是對地下城不重視,接著塔砂使用了一些手段,讓他們為了各自的野心利益隱瞞,然而事情到了現在這份上,塔砂想不出人類那方手下留情的理由。

    她仔細了解過前來此處的希瑞爾將軍,他的來歷、地位、手段、政見。希瑞爾在埃瑞安帝國上層有著不低的地位,他是對抗異種戰線中的急先鋒,按那種人類主義人士的眼光來看,可謂“嫉惡如仇”,這樣自認正確又手段粗暴的理想主義者與那些能威逼利誘的人完全不同,絕不會為了什麼理由給地下城可乘之機。

    這個人強硬到什麼程度呢,在上一次戰鬥結束後,塔砂讓人在瑞貝湖外用擴音和箭書傳達了交換或贖買戰俘的事情,希瑞爾一口回絕,表示絕對不對異種妥協。“這與你們索要多少金錢無關。”他斬釘截鐵地說,“每一個光榮的士兵都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不過塔砂做這事也不是真想把戰俘賣個好價錢。

    她只是想讓這消息與將軍的態度傳達到瑞貝湖中罷了,【加大音量】技能施加於擴音器雛形之上,將大量士兵被生擒的消息和將軍不近人情的拒絕傳遍大半個瑞貝湖。它不僅能打擊軍隊的士氣,還能攪黃將軍的哀兵之計。現在人們知道失蹤的士兵沒有被異種屠殺,而是活著被抓捕,真正不讓他們回家的是將軍本人,是他拒絕了贖買,放棄了士兵。

    ——唯一的遺憾是,經過試驗,傑奎琳的歌聲不能借此催眠大半個瑞貝湖,或許是魔力環境的問題。

    儘管不滿與竊竊私語在人群中默默醞釀,希瑞爾將軍也強硬如故。因此塔砂非常確定,要是有什麼強力武器在這位將軍手中,他肯定不會管什麼輿論,絕對第一時間就拿出來對付地下城了。

    有科技水準較高的產物卻只將其運用於軍事。

    真正開戰時卻將武器一批批使用添油戰術,而不是一股腦兒全部投入戰場。

    有著能製造出大炮、飛艇、裝甲車之類凶器的科技水平,上戰場的士兵卻拿著冷兵器,而不是槍支。

    以上這些不合理的現象,哪怕考慮到什麼人類習俗、勾心鬥角云云,也沒辦法完全解釋。塔砂可以借此做出大膽的推斷:人類並非不想用大量科技產物狂轟濫炸,他們只是做不到。

    他們耗不起。

    或許與職業者缺乏有關,或許與矮人的消失有關,而塔砂認為更可能與能源有關。往最最好的方向想,很可能打著打著人類自己就得休戰,而塔砂現在的魔力儲備足以負擔戰爭消耗。但理智地去思考,人類不可能真的已經能源枯竭。

    他們還能拿出新的武器,儘管得一批一批的拿。塔砂趨向於認為他們有某種方法再生或製造能源,只是需要時間充能,某種程度上向塔砂依靠時間和史萊姆生產魔力一樣。如果真是如此,拖字訣根本拼不出結果,吃虧的只會是塔砂,地下城沒法拖垮一個帝國供養的軍隊。

    “我聞到了其他巨龍的味道。”

    地下城的巨龍在這天晚上從昏迷中醒來,它依然精神不振,連翅膀都抬不起來,眼中的怒火卻像龍息一樣炙熱。

    “巨龍是那個魔法陣的一部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能感覺出來……”紅龍堅硬的爪子一點點在地上合攏,深深扎入沙土,“有人困住了那條巨龍。”

    “那條巨龍還活著?”塔砂問。

    “無論它是否活著!”紅龍發出一聲低吼,“那些人將不得好死!”

    巨龍一直是廣受歡迎的材料,龍鱗,龍血,龍鬚,龍骨……各種部件都在職業者當中流通。巨龍是相當自我的種族,它們只在難得一見的交配期相見,其他時候親緣關係極淡,自己的親族都毫不在意,更別說不認識的同胞。屈尊與其他職業者同行的巨龍不會在意同行者是否穿著龍鱗甲,拿著龍骨劍,用著龍血墨水書寫的卷軸。但是,有兩種情況例外。

    有誰企圖圈養一條巨龍,或者企圖從龍眠之地帶走哪怕一塊骨頭的時候。

    職業者圍攻也好,使用什麼陰謀詭計也好,只要成功打倒了巨龍,就可以任意處置龍的屍骸。其他巨龍只會嘲笑被打倒的同胞,甚至多少承認屠龍者有著與它們平等交談的資格。但倘若有人企圖控制飼養巨龍,所有龍都會將之視為對自身的侮辱,見則殺之。

    而能安然活到飛向龍眠之地的老龍,無論活著時有多少同族仇敵,死後都會得到起碼的尊重。死靈法師將骨龍視作亡靈兵種的佼佼者,真正操控骨龍的人卻是鳳毛麟角。不僅因為骨龍對操縱者的力量要求嚴苛,還因為最好的骨龍原料來自龍眠之地,太古龍的屍骨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卻會招致巨龍的滔天怒火,運氣不好時很容易被天降的敵人滅掉。總有幾個膽大包天的死靈法師選擇這麼做,於是巨龍才不會管你是不是用了屠龍戰中新鮮殺掉的巨龍屍體,看到操縱骨龍的法師就殺。它們不允許低等爬蟲爬到龍族上頭,哪怕是死掉的巨龍。

    龍騎士算是個例外,不過龍騎士與龍的契約與其說是騎士征服了龍,不如說是龍看中了騎士。

    “如果可以,盡可能告訴我那條巨龍是死是活。”龍吼在洞穴中回響,塔砂靜止不動,只有幾根發絲隨之飄動,“我需要知道自己在對付什麼。”

    一個被發現、被占領的龍眠之地,與一個能束縛活體巨龍的基地,兩者的危險性天差地別。

    她鎮定的聲音讓巨龍冷靜了一些,它的尾巴尖焦躁地拍打著地面,閉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沒法判斷。”巨龍說,“但如果是你,不用擔心那種針對龍的陷阱。”

    “道格拉斯和你一起中了招,現在還爬不起來。”塔砂提醒它。

    “龍騎士與巨龍分享力量,可以被看做一種地位差沒那麼懸殊的眷族。”巨龍說。“你只是塑造軀體時有一點龍屬性……人體構成中有水,不代表水就是人類。”

    紅色的巨龍低下頭去,從胸口拔下一枚碩大的鱗片,它在接觸到塔砂額頭時融化。塔砂能感覺到一股燥熱的能量鑽入皮膚之中,她下意識摸了摸額頭,手指下皮膚柔軟,血肉發燙。

    “現在你也能感覺到它了。”巨龍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你最好趕快動手,在被那東西困住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它在不斷抽取我身上的力量。”

    塔砂聽得出它的言下之意。

    魔法陣短暫的束縛能從巨龍身上抽走這麼多力量,漫長的運行又能從遠方的巨龍身上奪走什麼?如果這抽取晝夜不停……之前朦朧的想法變得清晰起來。

    鐵軌構成的魔法回路抽取力量,鐵軌上的魔力也連接著上頭不知裝著什麼的“蒸汽火車”。它們在運行,像一個巨大的電路。

    這些能量是用來推動這輛火車的嗎?但無論外形多猙獰動力多強大,火車依然需要沿著鐵軌前行,侷限性巨大,不能脫離軌道當碰碰車用。火車用來運兵嗎?塔砂很懷疑人類會對拿著冷兵器的軍隊寄予厚望,幾次交鋒中已經足夠證明這一點,在機械與炸彈交火的時候,再多士兵也只是血肉炮灰。

    無論如何,塔砂打算去把電池拆下來。

    “你要去?”維克多敏銳地覺察了她的意圖。

    “嗯。”

    “‘你’打算去?”維克多在第一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要你這個頭兒親自出馬,手底下沒別人好處理了?那你養他們幹嘛?”

    “看家。”塔砂說。

    地下城的軍隊大部分為戰場準備,用來防守更好。幽靈與飛龍等地下城造物無法離開附近一定範圍,人類間諜無法感應到龍之力也無法和塔砂實時通話,其他契約者都有著多多少少的問題,要麼身負要職,要麼戰力不足,要麼應變能力不夠——這不是一場打一架就能搞定收工的任務。

    這並非回合制戰場,又不是說塔砂行動時火車就停著不動了。敵人的新援軍隨時可能來,必須有人看守大本營,他們在這裡能起到的作用會比與塔砂一起離開更大。

    塔砂打算自己一個人出發,龍翼之軀能夠飛行,力量充足,能感應到龍之力,隨時與地下城保持聯繫,而且死亡也不代表徹底毀滅。兵對兵將對將,無非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說到底,這具龍翼的軀體也只是塔砂手中的資源之一。

    出發前,梅薇斯倒能幫上大忙。

    精靈也算自然屬性的種族之一,自然之心一樣提純了梅薇斯的血脈,不過這沒有體現在攻擊力上。當自然的能量衝刷過她,增長的力量體現在了別的方面。

    “半精靈梅薇斯:自然之心的能量衝刷過森精靈的後裔,將她的血脈提純至母親那一代。自然屬性藥材與食材將與她的手相處得更為和諧,除此之外,聖樹的枝條將與她產生更強烈的共鳴。這是每個擁有聖樹寶具的弓箭手或魔法師都夢寐以求的變化,箭矢能更快更穩,法杖施法傚力增強……什麼?你說沒用?自己簽訂的精靈後裔不會射箭且不會施法,這能怪誰呢?”

    卡片說明一如既往欠揍,第一次看到這張新卡時,塔砂反倒覺得好笑。梅薇斯本來就是非戰鬥人員,本該待在大後方的奶媽要是進化出了戰鬥技能,那才叫讓人進退兩難的雞肋。不明情況的卡片說明說著風涼話,倒沒想過如今的狀況誤打誤撞反而進入了最優選項。

    梅薇斯不會法術,但如今聖樹擀面杖自帶的障眼法傚力更上一層樓。它能騙過的不止人類的眼睛,還有機械。

    覆蓋的對象越少,偽裝越精良,能維持的時間越長。仿造紅色獵犬製造的異族血脈探測器在改良的障眼法面前敗下陣來,無論是匠矮人,瑪麗昂還是現在不知混入了什麼血統的塔砂都能安然站在儀器面前,貼著它走過都不會激起一點反應。它藏住塔砂背後碩大的龍翼,並能讓人忽略它們。即使有人不巧撞上這對堅硬的翅膀,他們也會下意識忘掉這一點,就像路人不會記得旅途中踢到過一塊石頭。

    可惜這東西不能把塔砂整個人的存在一併遮掩起來,否則她沒準能再試一試斬首行動,大搖大擺溜進瑞貝湖,在戰局正酣時宰掉人類方的將軍。

    “你真的一個人都不帶?”維克多在出發前又一次問。

    “不是有你嗎。”塔砂說道,張開雙翼。

    龍翼的女人在這一天深夜起飛,夜幕與雲層遮蔽了她的蹤跡。她繞過了瑞貝湖的上空,輾轉飛向感應的另一頭。

    ——————————

    早晨六點半,店老闆伍德打著哈欠走下了樓。他左手拿著香腸薄餅,右手拿著一大杯啤酒,準備在前台慢慢吃早餐。這時間沒人會來投宿,晨起覓食的客人們一般還要睡上半小時,正是伍德最享受的清閒時光……

    咚咚咚!

    伍德閉上正要對薄餅咬下的嘴巴,環顧了一下台子,確定不是自己不慎撞到了哪裡。有人敲門?在這個點?不會又是什麼上門推銷吧?不等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依舊是有節奏的三下輕敲。

    “來了來了!”他叫喊著放下早飯,在衣服下擺擦了擦油膩膩的手,繞出櫃檯打開了門。

    所有被打擾的嘀咕都在打開門時不翼而飛,門外不是哪個一大老早搞推銷的煩人精,而是一個高挑的女性。她對著伍德笑了笑,呼吸在空氣中變成一團白氣。

    伍德連忙讓開,請對方進來。正是秋去冬來的季節,雖然還沒有下雪,大清早呆在外面的人也難免要搓胳膊跺腳。店老闆轉頭走向櫃檯,余光掃過女人盤起來的黑色頭髮,那頭黑髮像烏鴉羽毛一樣黑,鬢角倒有點泛白。伍德吃了一驚,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才看清那不是白頭髮,而是覆在頭髮上的霜。嚇!今天外面有這麼冷嗎?

    “這鬼天氣!”他感慨道,把還沒喝過的熱啤酒往女人面前推。

    “是啊,真是糟糕的天氣。”女人謝絕了啤酒,順著話說了下去,“在這種時候和旅伴失散真夠倒霉。”

    “你與旅伴失散了?”伍德同情地拿回啤酒喝了一大口,“嗨呀,真不走運!你們約好在這兒等了不?國都人可多,進去就更不好找了!”

    女人嘆了口氣,搖頭道:“完全沒有。我身上倒帶著錢,但完全是個沒來過這兒的鄉下人,沒有朋友帶路,我都不知該去哪裡。”

    “您是去辦什麼事嗎?”

    “不,只是旅行而已。”

    女人眼睛都不眨地定下了最貴的上等房,即便真是個“鄉下人”,也絕對是小有積蓄的那種——國都的物價哪怕和周邊相比也貴的離譜,但每年還是有大量遊客涌入其中,養活了包括伍德在內的諸多店家。這位客人一看就是個典型的遊客,一雙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停留在了伍德的左手上。

    伍德賣弄地動了動他的左手,儘管能動的部分其實不多。店老闆卷著袖子,兩隻胳膊都裸露在外,右手粗壯多毛,左手乾瘦光潔——這玩意手背扁平,手指枯瘦,連皮肉都沒有。

    “我以前吃軍隊那碗飯的,後來跟異種打仗,胳膊被吃了個精光!”他右手拉著左手義肢的關節,將它拉直又彎曲,弄成虛握的姿勢,換手拿起了杯子,“你瞧,這上面的花紋是部隊番號,第二十九號軍……”

    “國都的編製?”女人隨口問道。

    “可不是嘛!”

    “可是國都編製的最末尾是二十八。”她慢悠悠地說,隨意看著那隻鋼鐵假肢與登記了一半便被放在一邊的本子,看上去談性不錯,一點都不急。

    “看不出來您還知道這個。”店老闆大笑起來,一點不為被戳穿羞愧,“說二十九那是吹牛不用上稅,說二八可就是冒充軍人囉!”

    伍德年輕時是給附近工廠幹活兒的,有陣子不太走運,一隻胳膊被卷進了機器裡。好在他還有點積蓄,給自己換了只鋼鐵假肢(手背上的花紋是假肢工廠的編號),後來還開了家旅店,日子過得挺不錯。

    他把這事兒告訴了女人,女人饒有興趣地聽著,不時搭上幾句話,本來隨口一兩句的交談不知怎麼的就變成了好一通閒聊。或許是她的神情太過可親,又或許是她的談吐讓人舒適,伍德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周邊與自己的事。

    他說到以前幹活的工廠,國都附近這些年的變化。他說到自己早逝的妻子,還有妻子留下的寶貝阿比蓋爾,那孩子正值叛逆期,但叛逆期的小姑娘依然是天使,“她有些神神叨叨,都是我弟弟的錯!”伍德抱怨道,順理成章地講起了他那個天天呆在房間裡的弟弟。

    說起弟弟來店老闆可沒說閨女時那麼溫情脈脈,他抱怨了弟弟天天呆在房間裡不見光的怪癖,抱怨他糟糕的社交能力,伍德堅持認為弟弟應該出去找個正經的工作,而不是繼續窩在小房間裡寫他沒人想看的故事,饑一餐飽一餐,沒人接濟保准餓死。“他都沒機會認識一個姑娘!”當哥哥的憂心忡忡地說,“誰會嫁給一個蹩腳的窮作家呢?”

    “爸爸!”

    樓梯響了起來,有人蹬蹬蹬踩著木板跳下來,怒氣從腳步聲裡就能聽出來。從樓上跑下個編著麻花辮的姑娘,她氣呼呼地對著伍德說:“埃德溫叔叔才不是蹩腳作家呢!”

    “好,好。”伍德的聲音迅速軟化了下來,“可是小餅乾,的確沒有出版社願意……”

    “別叫我小餅乾!我都十七歲了!”阿比蓋爾羞窘地喊道,仿佛剛注意到陰影中含笑打量著她的女人,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匆忙拉扯了一下睡衣,跺了一下腳,轉頭又往樓上跑去。

    “唉,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麼風風火火的。”伍德唏噓道,臉上可看不出半點惋惜的樣子,笑得一臉得意。

    “她很可愛。”客人從善如流地說。

    店老闆心情很好地笑起來,他看上去和嬌小的女兒完全不同,更像只站起來的熊。伍德心情一好便好心發作,想要幫一幫這位和他相談甚歡的遊客。他推銷了國都的地圖,又免費在上面畫了各種備註(“這些地方是坑外地人的!”),這才熱情地送走了對方。

    留下娜塔莎署名的女客人背著包裹上房間去了,大廳又回歸一片安靜。被撩起談性的老闆倒一點都不睏倦了,一會兒想想自己沒人陪伴只能跟叔叔混一塊的寶貝女兒,一時想想自己光棍至今的不省心弟弟。伍德想起女客人沒戴任何戒指的光潔手指,心思又活絡起來。

    那真是個有著獨特氣質的女性,他想。可想到這兒,伍德突然想不起剛才的女人有著什麼顏色的頭髮與眼眸。他迷惑地回憶了一會兒,發覺自己根本記不清女客人的臉長成什麼模樣,只留下了對方非常美麗的印象……她真的非常美麗嗎?似乎這點也無法確認,像一個越回憶忘記得越多的夢境。

    在新客人到來的時候,店老闆已經將早晨的插曲拋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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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5:49:55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1.1

    在敲完門之後,阿比蓋爾才意識到自己來得可能太早了一點。

    現在正是清晨,旅館和街上都人煙稀少,和昨天那位客人前來投宿的時間差不多,要不是有事要做,平時阿比蓋爾也不會這麼早起來。她來時憋著一股氣,等敲完門,想到昨日清晨那匆匆一眼看到的人,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早動身早解決,她踢了踢地板,握拳給自己鼓勁。不等阿比蓋爾再敲一次門,門已經打開了。

    黑髮的女人站在門裡,向後盤起的頭髮一絲不亂,整整齊齊地穿著外套。她臉上看不見一點早起的睏倦,精神得好似等待已久。

    “早上好,娜塔莎女士!”阿比蓋爾問好道,“我是來帶您去國都的,您吃過早飯了嗎?”

    “你父親昨天跟我說過。”客人點了點頭,“讓我們出發吧。”

    這就是阿比蓋爾今天的任務,都怪熱情過頭的老爸。老頭子總是這樣,動不動就好心發作。“人家人生地不熟,反正你在家也沒事好做,不如和她去玩玩!”伍德這樣說著,不容分說地丟給了女兒嚮導的活兒。

    事實上被派活的不止阿比蓋爾一個人,還有伍德的弟弟,阿比蓋爾的叔叔。傻瓜都能看出老頭子在打什麼主義,小姑娘想起來就要翻白眼,埃德溫叔叔有重要的事情要忙,才沒空陪莫名其妙的客人出去逛街呢!因此阿比蓋爾英勇地自我犧牲,獨自承擔了這個任務。她來得這麼早,一大早就把客人帶出去的話,哪怕接下來老爹非要逼叔叔出門,他也沒法用客人這個藉口了。

    她們在不遠處搭乘了馬車,很快來到了都城旁邊。阿比蓋爾帶著客人下了馬車,在人流量大起來之前踏上了國都的街道。“你跟緊我,不要走散。”她囑咐道,客人點了點頭,望著周圍的街道。

    當導遊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進入的馬車是限流的,送遊客一程的馬車得停在外面,運載車走那條路。不過還是要走人行道,那些能開在國都街上的馬車和車速度有時候很快,而且都有許可證,鬧起來很麻煩。”

    “那邊是埃瑞安的中心廣場,有一口大鐘,正午十二點會有鳥和小人跑出來報時,聲音很響。”

    “這裡餐廳多,等餓了可以吃,第二大街上的東西比較貴,但聽說比較好吃。”

    “這條街上出售商品。”

    阿比蓋爾的介紹越來越簡短,她並沒有當導遊的天賦,說什麼都乾巴巴的沒意思——反正她打心眼裡覺得這裡真沒什麼意思。埃瑞安的國都就叫都城(你看,連名字都這麼無聊),不少人吹噓這裡多麼多麼了不起,阿比蓋爾卻覺得不過如此。她出生在都城,從小就在這裡到處轉,稍微有意思點的地方都已經玩到不想再玩。或許小時候她也覺得這兒有趣過吧,可小孩子眼中一個水窪也很有趣,那種感受早被忘掉了。在現在的阿比蓋爾心裡,都城就是一座忙碌而乏味的龐大城市。

    “你為什麼不喜歡這裡?”

    聊勝於無的空洞介紹被打斷了,阿比蓋爾回過頭去,對上了女客人黑色的眼睛。那雙一刻不停的眼睛這會兒盯在少女身上,看上去和觀察周圍時一樣興致盎然。

    要是有人問阿比蓋爾喜歡不喜歡都城,阿比蓋爾一定會說喜歡,只是為了避免爭論。可娜塔莎開門見山地問她為什麼不喜歡,似乎已經篤定了“阿比蓋爾不喜歡都城”這個前置條件。

    “也算不上吧。”阿比蓋爾扁了扁嘴,“就只是沒那麼喜歡而已……一個地方呆久了總會感覺無聊,而我這輩子都沒去過別的地方。”

    她沒去過別的地方,倒聽了滿耳朵“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指責,聽著凡人,阿比蓋爾左耳進右耳出。那些懷著朝聖心情來到國都的人一定會對她剛剛說過的這番話擺出一通大道理,小到對家鄉的愛(“你怎麼會厭煩生你養你的地方?”),大到都城的重要地位和歷史意義,關於埃瑞安,關於人類,巴拉巴拉,老生常談。

    “這倒也是。”出乎意料地,客人點了點頭,“有時我們得離開出生的地方才會意識到故鄉究竟是什麼模樣。比如說,在我來的地方,街上可沒有這種不用馬拉的車子啊。”

    她伸手指向不遠處開過的汽車,戴著圓頂帽的車夫在轉彎前拉響了汽笛,以免拐角有向這個方向奔來的車子。阿比蓋爾依稀記得有不少旅客對汽車的存在大為驚奇,甚至有人鬧出將之當做巫術的笑話,真是沒見識。而娜塔莎進城以來一直相當冷靜,阿比蓋爾都要忘掉她也是從遙遠的鄉下過來的了。

    “哦,那個是汽車!”阿比蓋爾在被認同的愉快中解釋道,“裡面有汽,直接可以開。不過價格很貴,要讓它開起來也很貴,普通人買不起。”

    店老闆的家庭當然是普通人中的一員,對於這種不是有錢人買就是政府拿來開的東西,阿比蓋爾了解不多,也沒多少了解它們的興趣。倒是客人的話提醒了她什麼,她問:“您是從哪裡來的呢?”

    “南邊。”女客人說,“塔斯馬林州。”

    這個詞聽起來很耳熟,阿比蓋爾愣了一會兒,馬上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裡聽到過。“塔斯馬林州!”她一下子轉過身來,眼睛睜得老大,“就是那個最近鬧異種的地方嗎?那裡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異種?是不是到處都是?您遇到過嗎?他們長什麼樣子?您是因為這個才離開那裡的嗎?”

    女客人啞然失笑,阿比蓋爾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口氣問了太多。她吐了吐舌頭,環顧四周,還好熱鬧起來的集市上沒人注意到她。店主的女兒興奮地壓低了聲音,再次問道:“那邊真的在鬧異種嗎?”

    “算是吧。”娜塔莎模仿著阿比蓋爾剛才的語調簡短地回答,說完這幾個字便不說了。

    這怎麼行呢?阿比蓋爾像只聞到魚腥味的貓,開始圍著對方團團轉。她軟磨硬泡好一會兒,女客人才再度開口道:“你為什麼這麼想知道呢?”

    “誰都想知道異種的事啊。”阿比蓋爾說。

    “沒像你這麼想。”娜塔莎意味深長地說。

    她的表情像在說她必須得到個老老實實的回答,一問換一問,公平合理。好吧,阿比蓋爾聳了聳肩,盡量讓自己滿不在乎地說:“就是好奇嘛。”

    娜塔莎點了點頭,一副等待下文的樣子。

    別跟其他人胡說你們那堆狗屁不通的東西!老爸曾跟阿比蓋爾這樣說,他拿大同小異的說法囉囉嗦嗦地煩她也煩埃德溫叔叔,從亂講話會被惡靈纏身(“爸!我不是三歲了!”)到說錯話會被秘密警察抓走,擼掉營業執照,今後沒飯吃或者只能吃牢飯,說過太多次又說得太浮誇,阿比蓋爾從來都只把那當成恫嚇孩子的假話。她嘴裡應下了,暗地裡卻不把這話當一回事,它們還不如叔叔的告誡來得有效一點。

    “你不能到處說,艾比。”埃德溫叔叔嚴肅地說,“你會劇透,那些人今後看我的書的時候,會被你破壞掉閱讀樂趣。”

    這可是個嚴重的問題。

    阿比蓋爾在心中篩了篩能說的內容,斟酌著說:“因為我聽說過一些關於異種的事情,據說在過去……一些異種很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娜塔莎說。

    “就是,各種各樣的奇怪。”阿比蓋爾比了個亂糟糟的手勢,企圖將之混過去,“嗯,以前人類還不是世界的主人的時候,地上生活著各式各樣的有趣……是說奇怪的東西。”

    女客人看起來沒太在意,她點了點頭,又問:“你從父親那裡聽來的嗎?”

    要是娜塔莎去問伍德,這謊言一戳即穿,阿比蓋爾鐵定又要聽嘮叨了。因此她連忙搖頭,說:“從書上看來的。”

    “還有這種書?”娜塔莎繼續問。

    “有啊……”

    “可以借我看看嗎?我對這個也很感興趣。”

    能借才怪了,阿比蓋爾有點氣悶,想不通怎麼就變成了自己被盤問,開始不是她在問對方問題嗎?她偷眼打量身邊的女客人,娜塔莎正拿起攤位上的商品瞧,看上去對這些問題並沒太較真。阿比蓋爾舔了舔嘴脣,說:“抱歉,那本書不是我的。”

    生怕對方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又補充道:“是大圖書館的書,我都記不起名字來了。”

    埃瑞安的都城有個文明之光圖書館,遠近聞名,占地面積很大,藏書多得驚人,許多外地遊客都對此讚不絕口。阿比蓋爾企圖把客人的注意力往這上面引,她搜腸刮肚,賣力地講解起了圖書館的狀況,比如高得望不到頂的穹頂,木質最好的書架,防曬又透光的大理石板墻面,每本藏書精美的裝潢……末了她特地提醒道:“不過大圖書館的審核很嚴格,要辦一堆證件,經過漫長的流程才能進去呢!”

    “是嗎?”娜塔莎放下手中的小玩意,轉頭看向她,“你能拿到許可證一定很不容易吧?”

    阿比蓋爾在心中哀鳴一聲,想打自己用力過猛的嘴巴。幹嘛要提這回事呢,恰到好處就行了,難道還擔心娜塔莎翻遍每一本書,再來戳穿她捏造一本圖書的謊言嗎?阿比蓋爾這樣一強調,反而很容易暴露自己也沒有圖書館準入證的真相,一個謊言要用十個來圓。

    “其實我也是從客人手上看到的。”阿比蓋爾說,隨手指了個熱鬧的小店,生硬地岔開話題,“你看!那個看起來真不錯!”

    她率先小跑過去。

    這兒是都城的一條繁華街道,沿街店鋪中的商品琳琅滿目,等走進了店裡,阿比蓋爾才看清這家店賣的是什麼。一家古董店,販賣著一些半真半假的稀奇玩意。有一陣子她特別喜歡往這裡跑,直到爸爸大笑著告訴她店裡的“古董”如何用幾塊錢的原料製造。

    “我也覺得過去很有意思。”娜塔莎跟了過來,停在阿比蓋爾旁邊,說,“各式各樣的種族,各種各樣的職業,非凡的生物與非凡的人。”

    阿比蓋爾猛地扭過頭去,盯著女客人的臉一個勁兒看,那張臉和之前一樣悠閑。她正擺弄著一隻據稱是“傳奇英雄使用過的火焰噴射器元件”的東西,對剛剛說過的話渾不在意。

    她可能在說普通職業,可能只是個誤會。但阿比蓋爾憋了一會兒,還是沒能把話憋回去。她忍不住問道:“你也知道職業者嗎?”

    “是啊。”娜塔莎回答,“這不是什麼秘密吧?”

    這不是什麼秘密,卻是個很老的概念。現在的書籍和宣傳手冊上只把過去的非凡者稱作“英雄”或“大敵”,“職業者”這個詞彙特指的群體在公眾視線中消失已久,若不是也對故紙堆和過去的歷史充滿了興趣,絕不會提到它。除了叔叔以外,阿比蓋爾還沒遇到過第二個能談論這個的人呢!她強壓住激動,問:“那你喜歡什麼職業?”

    “法師。”娜塔莎輕輕說。

    “我也最喜歡法師!”阿比蓋爾用口型回答,她不能說出來,否則那聲音一定大得所有人都能聽見,“法師掌握著大量的知識,他們都很聰明,掌握著世界的奧秘,能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完成所有事……”

    女客人笑了一聲,阿比蓋爾意識到自己說得太誇張了,在另一個讚賞法師、對法師有一定了解的人面前這樣大吹特吹有點不妥當。“幾乎所有事嘛。”她補充道,“他們太酷了!一些能操縱元素,一些能把人變成動物,還有……還有各種各樣的本事。”

    她踩了個急剎車,以免把叔叔在寫的故事都劇透出來。阿比蓋爾憋得難受,開始思忖要如何給娜塔莎推薦埃德溫叔叔的傑作,但叔叔又說過,在他寫完前她不該跟別人說。

    “不過法師已經消失了。”娜塔莎說。

    “那是因為誤會。”阿比蓋爾憤憤地說,“法師才不是深淵走狗呢,難道深淵率先使用了魔法,我們就不能用了嗎?我們幹嘛要為敵人維護版權!我今後也想成為法師……”

    她沒有說完,有什麼東西被拋進她懷裡,阿比蓋爾在空中撈了一下,險些沒接住。她拿起這個差點掉在地上的東西,是一把古董鎖。

    至少標籤上是這樣稱呼它的,這個有很多零部件的金屬玩意表面光潔,仿佛被許多雙手磨得發亮。一大堆不規則的金屬塊和薄片交錯在一起,有一些能轉動,有一些不能。

    “試試看吧。”女客人沒頭沒腦地說,“你能把這個拆開嗎?”

    阿比蓋爾現在沒有玩鎖的心思,但她看了看對方堅持的目光,不太情願地開始拆解這團亂七八糟的玩意。

    古董鎖看起來很複雜,擺弄起來更複雜。能轉動的部件可以轉動的角度不同,滑塊大小適合穿過一些孔洞,卻不能穿過另一些,更可氣的是這東西裡面似乎有彈簧,如果動作不夠快速利落,好不容易搞定的部分又會自己歸位。這把鎖的製造人幹什麼要把它弄成這個樣子呢?她在心中抱怨著,艱難地擺弄了一會兒,直到辛苦勞動成果又一次被復位抹消。

    “這根本打不開吧!”她嘟噥道。

    娜塔莎搖了搖頭,遺憾地看著她。阿比蓋爾生起氣來了,這個人根本沒把她說的話當一回事吧?她只是在捉弄她,就和其他人一樣。

    “你在嘲笑我嗎?”阿比蓋爾後退一步,抱起了胳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異想天開,像個傻瓜一樣?我告訴你……”

    “不。”娜塔莎是隻神情平靜地搖了搖頭,“你的計劃是什麼?”

    “什麼?”阿比蓋爾茫然地問,好似一拳揮空。

    “你成為法師的每一步計劃。”女客人說,“沒有任何夢想值得嘲笑,但成不成功是自己的事。你得有個計劃。”

    “……噢。”阿比蓋爾說。

    她像個被戳破口子的氣球,火氣肉眼可見地乾癟下來。阿比蓋爾有種錯怪對方的訕訕然,又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媽媽在她懂事前就離去了,老爸雖然疼她,卻從來對她熱衷的一切嗤之以鼻,說她不切實際。叔叔是個很酷的人,但有時他也不夠酷,“或許你應該去想一些更加,更加容易達成的顯性目標,比如開一家花店?”他這樣跟阿比蓋爾說,“你知道,小說只是小說。”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把她所說的夢想當真。

    阿比蓋爾感到心中涌起一股熱流,她掩飾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好。

    “異想天開沒什麼不好,十幾歲正適合做夢。”倒是對方開口緩和了氣氛,“如果你抓得夠緊,其中一些會夢想成真。”

    “你認識其他十幾歲的人嗎?”阿比蓋爾說。

    娜塔莎是個很難看出年齡的人,她的皮膚光潔柔嫩,頭上沒有一絲白髮,那雙波瀾不驚的深黑色的眼眸卻好似看過滄海桑田,什麼東西都不能在其中激起一朵水花。阿比蓋爾說不好她看起來幾歲,她可能二十幾,三十幾,四十幾,可能兩百多歲三百多歲四百多歲,誰知道呢?少女暗自覺得要是世界上真有精靈或法師,他們就該是這個模樣。

    這位年齡不明的女士笑了起來,她說:“我也曾與你一個年紀啊。”

    ——————————

    “不是她。”維克多說,“再沒落的法師都不會收這種蠢貨。”

    那把鎖再一次復位,面前的少女看上去越來越焦躁,越發沒有成功的可能。

    古董鎖——一種法師學徒玩具的仿製品——有點像九連環與魔方的綜合體,既考驗玩家的冷靜與智力,又考察玩家的手指靈活度,可能後者比重更大一些。優秀的法師必須沉得住氣,有個聰明腦瓜,而最蹩腳的法師也需要一雙靈活的手,用於入門等級的施法手勢。

    這姑娘當不上法師學徒,那個旅店外布置的魔法陣不可能與她有關。

    塔砂在雲層上方趕路,龍之力糾纏著那條瑞貝湖中的鐵軌。鐵軌在曠野上一路延伸,長蟲似的火車與她錯身而過,背道而馳。她逆流而上,一路找到了埃瑞安的都城。

    這裡接近感應的原點,但塔砂無法飛去源頭。鐵軌的起點在埃瑞安都城附近的軍事基地,它的防護極其森嚴,要是塔砂感覺中的種種能量波動(龍,驅靈符文,或者地下城核心,或者魔力)有顏色的話,那大概會變成一個能讓癲癇病人立刻犯病的彩虹島。

    但塔砂也並非束手無策。

    龍之力與鐵軌交錯在一起,但在接近源頭的這裡,它並非牢牢纏著鐵軌。那東西的規模十分龐大,大得超出了地上軍事基地的範圍。

    它在地下。

    那個可能禁錮著巨龍的龐大空間,有一部分延伸到了埃瑞安的都城下面。

    塔砂從雲層上下來,收起翅膀,用兩隻腳走向這座人類帝國的心臟。而出乎意料的是,維克多在她路過一家旅社時叫了起來,告訴她這裡有守護陣的痕跡。

    “它還在運行!”維克多說,指出旅店周圍種種地標上難以覺察的痕跡,“這玩意夠隱蔽,但是需要維護,十年裡沒人管就廢了。”

    這意味著,至少十年以內,這裡曾經出現過施法者。

    塔砂住了進去,為了找出那個可能存在的法師。膽敢在埃瑞安都城附近安置魔法陣的法師不是迫不得已便是藝高人膽大,從維克多對法陣的讚賞(他十分難得地沒有挑剔和挖苦任何地方)來看,搞不好是後者。塔砂都沒感覺出這裡有什麼異常,若非維克多這個深淵原住民天生對魔法敏感,她一定會錯過。

    魔法,最開始的確是深淵的特產。深淵的造物天生可以使用魔法,後來惡魔將它們傳授給了願意投身深淵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不過法師的來歷一直眾說紛紜,有人說始祖是個野心勃勃的背叛者,投身深淵又背叛深淵,從那裡偷師到了可以自行使用的法術;有人說先行者是一些對世界充滿求知心的探索者,他們研究深淵的造物與眷族,最終模擬出了本質不同但外在相似的強大魔法……在埃瑞安宣言的時期,法師幾乎是個中性名詞,已經和深淵信徒區分開了。

    總之,如果這世上依然存在法師,這些被打壓的職業者和地下城之間,頗有合作的餘地。要是塔砂能找到一個生活在都城附近的施法者,她的搜尋將事半功倍。

    可惜這事沒那麼順利。

    來到此地的第二日,塔砂粗粗走過這座名聲在外的人類國都。她積攢起一些零散的線索,驗證和新提出了一些猜想,並對這座城市產生了不少驚嘆。

    埃瑞安帝國的國都就叫“都城”,這其中藏著不可說的傲慢。人類讓“埃瑞安”這個名詞從這片大陸的稱呼變成了人類帝國的名字,此後的所有人提起埃瑞安只想到帝國,連異族也一樣——如今沒有一個獸人願意喊出“為了埃瑞安”的口號,認為那是向人類屈膝,不會想到數百年前這曾是地上所有生靈向天界與深淵開戰時的呼號。現在的地上只有一個帝國,因此也只有一個“都城”,無須任何名稱。

    都城文明水平,搞不好又比瑞貝湖先進一百年。

    馬車在街道上穿行,“汽車”與之同行。那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汽車,而是一種有著汽笛和煙囪、車夫操縱著儀表盤、和這個世界的裝甲車有不少相似之處的民用車輛。

    高樓拔地而起,鏈條和搖柄驅動著半人力的升降梯,穿著類似十九世紀利落衣著的行人從容地進進出出。

    老闆的假肢手掌扁平,指關節精巧,這裸露在外的鋼鐵義肢精巧纖細得像昆蟲的肢體。

    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巨大的鐘面打開,在齒輪的運轉之下,金屬布穀鳥報時,金屬小兵抱著類似火槍的東西踏步而出。

    富有的人戴著一種奇特的手錶,更像懷錶的改進版本:表鏈連接在手腕和一根手指上,戴表的人一彈手指,手錶蓋便彈開了。

    ……

    這是個奇特的城市,簡直像又闖入一個新世界。整個埃瑞安效率低下的工業供養了軍隊與帝國的心臟,此處的機械巨大又精緻,有種奇妙的古樸科技感——這幾個看似截然相反的賜予居然能結合在一起。塔砂站在其中,便是一幕怪誕片的開場:龍翼的女人行走於機械之城,尋找著法師與地下空間入口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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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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