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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8: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應付

  賀蘭子珩踏進霽顏宮時,蘇妤便在殿門口施了禮,俯身一拜,道了聲:“陛下大安。”

  她每每這般行大禮的時候,賀蘭子珩都有些不自在。旁的嬪妃平日裡見他多半也不過是行個萬福了事,偏她十次裡有八九次都是毫不懈怠的稽首大禮。

  恭敬無比的大禮,卻還是如霜淡漠的神色。

  他伸手扶她,這次沒給她躲避的機會,直接彎腰握上了她的手腕。蘇妤低垂著首,又屈膝一福:“謝陛下。”

  他沒有鬆手,拉著她一併入了殿,晚膳已備好了。他落了座,蘇妤猶自立在他身側,低眉不言。

  皇帝看了看她:“你……坐吧。”

  “陛下。”蘇妤微有一笑,卻是從容不迫地回了一句,“臣妾戴罪之身,豈敢跟陛下同席。”

  他神色一沉。

  是,她的話沒錯。她是因為戕害皇裔而不能為后,這樣的罪名從六宮嬪御到滿朝文武人盡皆知,她豈是僅僅被貶妻為妾,這兩年來,她都還一直背負著罪名。

  在外人眼裡,皇帝留她一條命就已經不錯了;而她也清楚一直以來皇帝對她的厭惡,雖不知近來皇帝是個什麼心思,但讓她就這麼和他同席用膳……她不敢冒這個險。

  皇帝凝視著她沒有半分笑容的面頰須臾,揮手屏退了所有宮人,又道了一遍:“坐。”

  不由分說的口氣。

  蘇妤輕一抬眼簾,卻又很快放下。並沒有落座,而是帶著按捺著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惑不解肅容靜靜道:“陛下,臣妾已形同棄婦。”

  陛下又何必在臣妾身上費心思?

  這半句話她到底沒有說出來。

  “阿妤。”皇帝微有慍意地一聲啞笑,“朕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防心這麼重。”抬頭對上那雙冷意分明的明眸,看到她眼底滿是倔強和不信任。

  一時僵持,他沉吟了半晌,緩緩問她:“你覺得朕想幹什麼?”

  問得蘇妤一滯。她雖有她的猜測,卻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出來。皇帝站起身,抬手輕捏起她的下巴:“你聽著,朕知道從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從今往後對你再無利用,再者,你以為朕不知道你現在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麼?”

  蘇妤心中一震,很快又是五味雜陳的滋味。他說得是,她目下對外面一無所知還是拜他所賜。蘇家如何、父親有什麼打算,她幾乎半點也打聽不到。她就像一隻折了翅的鶯雀,被他鎖在籠子裡,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那他到底是圖什麼?

  對不住?他怎麼會這麼想?

  啞了一啞,她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從沒有對不住臣妾的地方。”

  她說著面上沁出一縷笑意,淒迷中又有幾分詭魅。看著她這般的笑容,他立刻知道了她想說什麼。便見她羽睫微顫,聲音冷淡得毫無感情地告訴他:“臣妾害了陛下的孩子,是臣妾對不住陛下才是。”

  這話從她口中親口道出,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是他一直以來不肯信她、咬定了是她害了那孩子。當年她明明喊過冤,他卻帶著蘇家的恨和對她的偏見半個字也不肯信她、甚至連聽也不願聽。

  如今,他願意信她了,她卻再不肯信他,寧可親口認下當年的罪名。

  這聽似柔弱卻半分不示弱的推拒。有那麼一瞬的晃神,他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個蘇妤是不是在他死後哭得撕心裂肺、然後一死了之的蘇妤。

  他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下心緒,鬆開捏著她下頜的手。蘇妤心下一鬆,低了低頭說:“陛下……用膳吧。”

  皇帝簡直被她逼得哭笑不得,只覺非得跟她死扛到底不可,右手在她左肩上一按:“你今天就是說破了天,也得給朕坐下。”

  “……”到了這個份兒上,蘇妤也難免有點哭笑不得。她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夠油鹽不進了,怎麼皇帝也油鹽不進起來?

  遲疑片刻,蘇妤終是服了軟,垂首朝他一福謝恩,斂身正坐下去。

  .

  接下來分外安靜,誰也沒再說話。皇帝不言就罷了,蘇妤更是連眼都沒怎麼抬,第一筷子夾了個藕片到碗裡,就再沒動別的。

  直到她慢慢把那片藕吃完,皇帝瞧了一瞧,默不作聲地又夾了一片藕片擱到她碗中。

  “陛下……”蘇妤微有一怔,抬頭看過去,皇帝卻如全不知情似的繼續吃自己的。

  蘇妤心裡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看了看碗裡那片藕片,猶豫了一會兒,乖乖吃了起來。除此之外也沒別的法子,不吃不合適,謝恩太矯情。

  貝齒淺咬下去,有一聲輕輕的脆響。皇帝抬眼覷著她,看她吃得慢條斯理,無聲地笑起來——他突然發現,蘇妤吃藕片的方式很有意思,她轉著吃,把本來鋪滿了小洞的藕片咬了一圈,那些小洞就都成了豁口。

  她好像不是故意的,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繼續吃。

  她的最後一口藕片送進嘴裡,那雙筷子又往她碗裡送了個酥炸金糕。

  “……”這氣氛太奇怪了,一舉一動都讓蘇妤心驚不已,又不便表露什麼。不住地抬眼去偷瞧皇帝的神色,但她看皇帝的時候,皇帝一定沒在看她。

  這樣用膳的情況,莫說在二人翻臉後不曾有過,就是在他們處得和睦的時候也沒有過。蘇妤吃得戰戰兢兢,皇帝神情愈發平靜。

  直到皇帝放下筷子,蘇妤才鬆了口氣,簡直如蒙大赦。垂眸靜靜道:“陛下用完了?”

  “嗯。”皇帝低應了聲,遂看向她,笑容有些許玩味之意,“你呢?吃飽了沒?”

  “……”蘇妤頜首,“是。”

  皇帝又問:“吃什麼了?”

  蘇妤陡然一恍。完全不知道,只覺得整頓飯都在心驚中吃下去,食而不知其味。

  皇帝端詳著她的神色,笑意淡了兩分:“就知道你心不在焉。”說著,沒等她回話就站起了身,本猶豫著是不是該謝罪的蘇妤也只好跟著站起來,隨著他一同往外走去。皇帝隨意道,“歇著吧,吃得那麼少,吩咐折枝給你備個宵夜。”

  .

  蕙息宮,葉景秋聽完宮人的回稟猛然起了怒意。近來的種種都讓她覺得怒不可遏,一邊是納吉不順的竇綰照樣要進宮,雖不是皇后,卻是和她位子齊平的夫人;另一邊,皇帝到底為什麼突然對那個棄婦好了,她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因為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她甚至不敢擅動蘇妤了。

  目下又聽說,皇帝居然到霽顏宮用膳去了,還屏退了所有宮嬪。這到底什麼意思?難不成竇綰做不得皇后,皇帝便動了讓那棄婦為后的心思麼?即便讓她坐后位也輪不到自己?

  壓制怒氣須臾,她凜然問身邊的宦官:“父親怎麼說?”

  那宦官一揖:“葉大人說讓您暫且忍下……竇氏不能即刻做皇后,日後還能不能做也就不一定遂陛下和竇家的心思了……”

  “忍!幾年了本宮都在忍!”葉景秋憤然不已地怒道,“當年讓本宮給她做媵妾的時候就要本宮忍,如今她倒不是正妻了,本宮卻還坐不到那位子上!這也還罷了,眼看著竇氏當不了皇后,本宮還要接著忍!”

  “夫人……”宦官沉吟了一番,低聲勸道,“依臣看,您還是得聽葉大人的。不過……大人說讓您忍著竇氏,可沒說忍著蘇氏,您不妨……”宦官略一停頓,續言道,“就先和竇氏示個好,把那礙眼的先除了再說?”

  葉景秋默然點頭。其實聽聞皇帝要封竇氏為后時,她就有這個想法。不管蘇妤是否還值得她費工夫,這個曾經的正妻在宮裡總是看著礙眼的。只不過在得知納吉不順後,她才又動了興許自己仍能為后的心思,以致於在聽聞竇氏仍要入宮、與自己位份齊平時極其不忿。

  但既然父親要她忍,就只好忍了。趁著不能與竇氏為敵的時候先與她一起除了蘇氏也好,尤其……現在皇帝對蘇氏的態度還莫名其妙地轉變了。

  不能留她,不管皇帝是怎樣的心思也不能留她。相較於有個新皇后入宮,舊日的正妻東山再起只會更可怕。

  凝神思量著,葉景秋睇視著幽幽燭火淺笑起來:“竇綰,倒是個有福氣的,做不得皇后還能住長秋宮、昏禮照辦……可見她在陛下心裡有些份量。”

  那宦官應了一聲“是”,葉景秋笑意愈濃了:“本宮倒要看看,如是那棄婦敢對這原本的新皇后不敬,陛下會讓她怎麼死。”

  長秋宮,椒房殿。她要讓那原本該屬於蘇妤的地方給蘇妤最後的一擊。

  大不敬,本就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寵妃興許背得起,但她這個本就犯過戕害皇裔的大罪的棄婦可未必背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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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8: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扭轉

  初秋,錦都終於迎來了那一場盛事。雖然原要成為皇后的竇綰只封了佳瑜夫人,但昏禮仍是照辦。宮內宮外一早便忙碌起來,迎親的儀仗已往竇府去了,傍晚便是冊封禮與昏禮。

  六宮嬪妃照常去向章悅夫人晨省,回了宮後卻不能歇下來,各自盥洗更衣梳妝,等著冊封禮後向佳瑜夫人見禮。

  皇帝照舊讓她住長秋宮,可見還是想讓她為后的。

  霽顏宮貞信殿,蘇妤心中估量著時辰,側倚在榻上小歇,沒有更衣的意思。

  一旁的宦官郭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眼見已是巳時,再不起來準備便要晚了,她卻仍沒有動的意思。

  “貴嬪娘娘……”郭合試探著喚了一聲,見蘇妤看過來,便躬身提醒道,“今日佳瑜夫人進宮……”

  “知道。”蘇妤應了一聲,“不就是見個禮麼?不用特意準備什麼。”

  口吻淡漠,毫無波瀾。郭合也知道,這樣的日子,這位蘇貴嬪必定心中不快。她曾是皇帝的正妻,如今要向別人行大禮。不管那人是皇后還是如她現在一樣的妾室,她心裡總難免不舒服的。更何況雖不冊后,皇帝卻仍讓她住長秋宮、行同牢合巹禮,可見日後還是要封后。

  任誰也能知道目下蘇貴嬪得有多難受。

  可事實上,蘇妤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后位也好、長秋宮也好,雖然本該是她的,但她也清楚自己早已爭不過。那些夢不清晰、不完整,卻很清楚地讓她看到,在日後的數年裡,她都住在這貞信殿裡,長秋宮椒房殿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是以她今日所關心的,是那場格外清晰的夢。

  .

  已經巳時三刻,她幾乎昏昏入睡了。

  珠簾一響,她睜開眼,看見折枝正挑簾進來,朝她淺淺一福:“娘娘安。蕙息宮那邊來人說……請娘娘去一趟……”

  未理會折枝眉目間的擔憂,蘇妤起了榻,簡單地理了理髮髻,隨著蕙息宮遣來的人出去。

  她坐上步輦,靜默不言,淡看著不斷從身邊經過的一景一物,都與夢裡如出一轍,連半點不同之處也尋不到。

  她的一顆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有些忐忑又帶著些許異樣的快意。她很慶幸,自己能有那一場夢。

  這條路是往長秋宮去的,她心裡清楚。而在那場夢裡,她也曾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當時坐在步輦上望著這條宮道時的疑惑。

  因為不明走向,夢裡的她即便有那樣的疑惑,還是只能一步步走進葉景秋的佈置。

  那麼如果這場夢是準確的,她就一定要避開。

  .

  步輦在長秋宮門口穩穩停住,她抬眼瞧了一瞧面前巍峨卻安靜的宮殿,蹙著眉頭問宦官:“不是夫人傳召麼,為何是長秋宮?”

  那宦官一揖,恭敬地答說:“這臣就不清楚了,您見了夫人便知。”

  一切都和夢裡的一樣。

  她笑了一笑,提步前行。

  “蘇貴嬪娘娘。”有宮女急喚了一聲,蘇妤轉過頭去,微有一疑。那宮女小跑至她面前,盈盈一福笑柄道:“娘娘果真在此處……齊眉大長公主方才去看娘娘,聽說娘娘來了長秋宮,便讓奴婢找過來了。”

  “哦?”蘇妤微怔,餘光瞥見那帶她前來的宦官神色隱有慌亂也只作不覺,向那宮女道,“不巧……章悅夫人傳召。你不妨先去回個話,請大長公主先等一等,本宮見完夫人便去問安。”

  那宮女笑意不變,又朝她一福,口氣卻有些為難:“娘娘,不好讓大長公主這樣候著……不如奴婢去給夫人回個話,您先去見大長公主便是……”

  眼瞧著旁邊那宦官神色一凜欲出言阻攔,蘇妤卻先不緊不慢地頷了頷首,淺笑道:“有勞了。”

  .

  她回到霽顏宮時,齊眉大長公主已在正殿端坐著品著茶等她了。蘇妤步履穩穩地行上前去,俯身行了大禮,雙手交疊著置在地上,額頭亦觸了地,口道:“大長公主萬福。”

  “什麼大長公主,叫舅母。”齊眉大長公主顯對她的稱呼不滿,糾正得頗為生硬。蘇妤滯了一滯,改口道,“舅母萬福。”

  齊眉大長公主這才點了頭:“來坐。”

  蘇妤站起身,垂首過去落座。大長公主打量她片刻,淡笑道:“瞧著氣色好了些。你今日這是哪出?”

  蘇妤淺有一笑。她做了那場夢後,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要宮正張氏和這位舅母做什麼,卻完全沒有解釋原因。如今大長公主問起來,她也只笑了笑說:“接下來會如何阿妤也不清楚,舅母等一等便是。”

  大長公主聽得一笑:“還跟舅母打啞謎?”

  時間一點點過著,蘇妤和大長公主在殿裡吃著茶點閒談,很是輕鬆的樣子。二人都絕口不提今日的安排,直至郭合匆匆進了殿,跪地一拜說:“稟大長公主,成舒殿來人說……有個宮女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不肯認罪,說自己是……您身邊的人。”

  蘇妤笑覷了大長公主一眼:“嗯……來了。”

  大長公主回以一笑:“好啊,倒先把舅母身邊的人算計進去了?”

  蘇妤賠笑解釋說:“本沒想如此……可她自己提出要進殿去回話,阿妤不好攔著。”

  .

  遂一起出了殿,一路往成舒殿去。方才在長秋宮發生了什麼,蘇妤猜得八九不離十,齊眉大長公主不知情卻也半點也不用怕。步輦行至成舒殿前,蘇妤抬眼望去面上一冷,心中又止不住地輕笑。

  章悅夫人,倒是來得很快。

  一併行到殿門口,章悅夫人正好從另一側也行了過來,見了大長公主面色有些發白,垂首一福:“大長公主萬安……”

  “夫人。”蘇妤低眉欠了欠身。雙手仍扶著齊眉大長公主,沒有向章悅夫人正經見禮的意思。

  葉景秋現在卻沒有揪蘇妤錯處的心思,長秋宮方纔的事她已然聽說了。原是佈置好了一切栽贓給蘇妤,誰知半道殺出來了個大長公主身邊的人。

  安排下去的宮正司的人不知情,照原有的安排把人扣住了,直接帶來成舒殿問話,她總不能在皇帝跟前咬死了是大長公主嫉妒佳瑜夫人而毀她禮服——同樣的理由,在蘇妤身上全然行得通,用在大長公主身上絕不可能。

  一切都亂套了,見到齊眉大長公主時葉景秋全然亂了陣腳,又不好解釋什麼。

  三人一起進了殿,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姑母。”皇帝朝齊眉大長公主一揖,不自禁地看向她旁邊的蘇妤。他記得上一世的今天發生了什麼,細想起來也覺大抵並不是蘇妤,故而做好了安排。誰知今日卻與上一世不一樣。

  上一世是蘇妤毀竇綰禮服,這一世是姑母的人毀竇綰的禮服,兩世放在一起一想,可見是有人設計在先,卻是算計了不同的人進去。

  皇帝一時未動聲色,只看向跪伏在地的那宮女,冷聲道:“當著大長公主的面,你自己說。”

  大長公主也冷著臉看過去:“怎麼回事?”

  “大長公主……不是奴婢……”那宮女慌亂不已地叩首道,“奴婢只是想著貴嬪娘娘回去見大長公主,便不能見章悅夫人了……就想著先進殿去替貴嬪娘娘回個話。可進了殿……也沒見著夫人,正奇怪著,出了門就讓宮正司扣下了。說是……說是奴婢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

  雖然慌張卻說得清楚明白。皇帝皺眉看向大長公主:“她真是姑母身邊的人?”

  “是。”齊眉大長公主點了點頭,“不過本宮斷沒教她做這樣的事。”

  “自然……”皇帝啞笑。

  “大長公主自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章悅夫人沉容開了口,帶著些許沉吟思量,從容道,“不過臣妾聽說……這宮女在長秋宮前,和蘇貴嬪交談了幾句。且是……瞧著很相熟似的。”

  她果然還是會把這事強加到自己頭上。蘇妤輕一哂,默不作聲地俯身拜了下去,才道:“陛下,臣妾和這宮女是見過幾面的,故而說一句相熟臣妾也不能否認。但臣妾實在不敢指使大長公主身邊的人做這樣的事。”

  說得坦蕩,不是因為她覺得她坦蕩皇帝都會信她,她是等著章悅夫人再發話。

  “如非受你指使,她又如何會做這樣的事?”章悅夫人厲然道。

  “可她又如何提前知道今日會去長秋宮替臣妾回話?”蘇妤直起身子,側首看向章悅夫人,凜然之意中沁出些許冷笑來,一字一頓地續道,“臣妾又如何提前知道……夫人您今日會傳臣妾去長秋宮?”

  在夢裡,她也說了後面這句話,卻因被皇帝質問著而極顯慌張。此時她說得一字不差,卻比夢中冷厲許多。皇帝可以如同在夢裡一樣不聽她這句話,卻不能不相信接下來的種種。

  夢裡她因為這件事挨了皇帝的掌摑,今日她要章悅夫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陛下。”有宦官在殿門口一拜,殿中幾人皆望了過去,那宦官稟道,“宮正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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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8: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困惑

  皇帝隱有一笑:“傳。”

  宮正張氏入殿行了大禮,皇帝淡然問她何事,張氏默了一默,不知如何開口。數日前蘇妤差折枝送了張紙箋給她,上面只有兩行字:勞宮正昏禮當日帶人暗守長秋宮,請舅母長秋宮前差人攔我。

  沒有說任何原因。張氏大抵明白,蘇妤是怕一旦出了岔子牽連到她,故而索性讓她不知情。於是她便依言照做了,反正她一個宮正安排些人不難、知會大長公主些事情亦不難。

  可在兩日之前,皇帝也傳了她,告訴她說:“有人要在昏禮時毀佳瑜夫人禮服,可能牽連蘇貴嬪。朕安排了頂罪的人,你一早帶人去,把人給朕扣住。”

  彼時她全然沒想到,蘇妤要她做的和皇帝要她做的竟是同一件事。她不知這二人是如何預料到了今天要發生的事情,只是當她在把皇帝遣來的宦官扣下後又聽那鬼鬼祟祟故而被她帶去宮正司問話的宮女招出毀禮服的事後,禁不住的一懵。

  一個是真人證、一個是假人證,撞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但她已來不及向任何一邊回話,聽聞成舒殿這邊已抓了大長公主身邊的宮女,她只好硬著頭皮來見了。

  張氏心下矛盾不已,不知該帶哪個人證來見。躊躇許久,還是覺得該聽蘇妤的安排,蘇妤在後宮孤立無援,大抵是為了自保;可皇帝……那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要護著蘇妤,張氏無論如何也覺得信不得。

  張氏一叩首,以四平八穩的口吻稟道:“奴婢聽聞大長公主身邊的人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有一事要稟——今日一早,奴婢經過長秋宮時,見一宮女形跡可疑,便帶回宮正司問話。她什麼也沒說,不過奴婢覺得興許與此事有關。”

  “宮女?”皇帝一愕,他萬分確信自己安排過去的是個宦官。心覺不好,凝睇張氏片刻,帶著些許提醒之意又問了一句,“……宮女?”

  “是,宮女。”張氏按捺著心驚應道。心想雖是沒按皇帝的意思辦,這人證卻到底是真的。

  皇帝覺得進退兩難,沉了沉氣,只能吩咐道:“帶她來。”

  兩名宦官押著那宮女進了殿,那宮女神色明顯慌亂,伏地一拜,道了聲“陛下大安”便瑟瑟縮縮的。從服色看,該是正四品的女官,不會是蘇妤這個貴嬪身邊能有的人。

  皇帝微鬆了口氣,聲音略顯厲然:“那禮服怎麼回事?”

  端得是已確認是她動的手腳了。那宮女本就心虛,一聽這話面色都白了,完全被嚇住想不起再狡辯,連連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蘇妤冷眼看了她須臾,垂眸不言。這個人是讓她在這場佈置中唯一不放心的人。在夢裡,她並不知是誰會在她到前毀了那禮服,只模模糊糊地瞧見個背影。她覺得應該就是她,正四品女官的服色。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做這場佈置,不怕對方反咬一口說自己是她的人。

  現在這個人出現了,確是正四品女官,她便放了心。

  .

  “貴嬪。”皇帝伸手一扶她,她站起了身,這才再度看向那宮女,冷聲道:“誰支使的你?”

  “是……是……”那宮女支支吾吾半天,叩首答說,“是嫻妃娘娘……”

  蘇妤心中一沉,同時覺出皇帝扶著她的手一緊。

  .

  霽顏宮中,蘇妤懊惱不已。她太相信那個夢了,並且因為她看到了葉景秋的種種安排,便想當然地覺得如若她能翻盤,擔上這個罪名的當然會是葉景秋。

  卻忘了葉景秋也可以做出更周密的安排。

  她在夢裡見不到翻盤後的結果,根本不知道那宮女會招出什麼話。沒想到,自己倒是順利脫身了,卻平白拖了嫻妃下水。

  “章悅夫人……”蘇妤凝神一喟,還是她大意也太自信了,把自己的安排局限在了那個夢裡。

  .

  成舒殿,賀蘭子珩說不出的困惑。

  他很清楚今日會發生什麼,知道有人要毀那禮服栽贓蘇妤。沒有去抓真兇而是安排個假證,為的就是把局勢徹底抓在自己手裡,以防真抓著的人反咬蘇妤一口亦或是嫁禍別人。

  可張氏……怎麼就出了岔子?!

  他會做出這些安排,是因為他重活一世、無比清楚會發生什麼,張氏總不能也是重活一世的。為什麼她會抓著了這個真正的人證而忤了自己的意思?

  宮正司查了那宮女,確實是嫻妃的人。他便只好撤了嫻妃協理六宮的權力,他看得出蘇妤不甘心,提醒他說是章悅夫人傳她去的長秋宮。

  但不能就憑章悅夫人傳她去了這事治章悅夫人的罪,何況,他還需要葉家牽制著竇家,空著后位。

  這感覺實在可恨,防著什麼來什麼,到頭來雖是沒再冤枉了蘇妤,卻牽涉了不該牽涉的人。

  .

  “虧得你想用這樣的法子扳倒章悅夫人。”齊眉大長公主公主聽完蘇妤的解釋,無奈地一歎,“宮裡使計,但凡能嫁禍旁人便不會用自己的人,你怎會不知道?”

  蘇妤苦笑。她當然是知道的,可那個夢實在讓她激動極了,只想著趕緊成事,疏忽了太多。她當然不能把做夢的事告訴大長公主,只歉然笑說:“聽聞了此事後一時心急……未想起去查那宮女的底細。”

  齊眉大長公主無奈一歎:“幸虧是個高位的女官,若是個小宮女,咬死了是你可怎麼好。”

  蘇妤啞笑著頷首賠罪:“是阿妤大意了。”

  .

  如上一世一樣,這點不快的事全然影響不了昏禮的照常舉行。賀蘭子珩隱隱記得,那天他怒極之下動手打了蘇妤,蘇妤便回了宮,沒有去拜見竇綰。這也直接引起了竇綰的不滿,在以後的日子裡對蘇妤多有刁難。

  今天應該不會,蘇妤平安無事。並且他差人去霽顏宮問了,片刻後宦官回成舒殿回稟說:“貴嬪娘娘在沐浴更衣,準備著向佳瑜夫人問安。”

  皇帝放了心,出了成舒殿往輝晟殿去了。

  昏禮之稱,便是因為在黃昏時行禮。昏禮畢後,眾內外命婦才會齊聚長秋宮拜見。而在此前,她們就要早早前去等候,內命婦在椒房殿中、外命婦在殿外。

  蘇妤搭著折枝的手上了步輦,與齊眉大長公主一起前往。她看到在夢裡的時候,因為禮服的事挨了掌摑便沒有去見禮。那多少不合禮數,今日並沒有發生那件事,她自是不能不去。

  而當她端坐在步輦上,緩緩向長秋宮行去時,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天。

  府裡的規矩沒有宮中嚴格,更多了些民間昏禮的熱鬧。她記得那天從錦都街道到太子府中都熱鬧極了,她與他行了共用了牢食又飲了合巹酒,然後接受幾位隨嫁媵妾的拜見。

  如今輪到她去拜見別人了……所幸那人也是個妾室,沒有真正成為皇后。

  她安慰著自己,一顆心剛剛平復下來,眼前卻驀地竄起了別的景象。就如同做夢一樣,清晰卻又有些恍然,揮之不去的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竇綰在輝晟殿中,一身紅黑的禮服,與他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祭、肉、醬、稷……他們一起嘗過一道道牢食,然後,行合巹禮……

  自太陽穴掠起一股劇痛,倏然竄進心底,她猛然捂了額頭,痛苦不已。旁邊的齊眉大長公主一驚,連忙身手扶住她,語氣驚惑:“阿妤?”

  “舅母……”蘇妤一陣目眩,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眼前的畫面卻仍在繼續。畫面中的她,也喚了一聲“舅母”,繼而便忍無可忍地哭了出來。哭得痛徹心扉,她似乎能真真切切地體會那種心痛。

  她看到自己躺在榻上,伏在齊眉大長公主懷裡哭得不管不顧,面頰上依稀有幾道清晰的指痕。

  那是在……皇帝打了她之後?

  “舅母……我心裡難受,他怎麼能……”她聽到自己哭著說出這句話,齊眉大長公主撫著她的背安慰她說:“好了好了……你別太難受,陛下也是一時氣急。”

  “不是的……”她哭得聲音發虛,搖著頭嘶啞道,“他大婚了……要與別人同牢合巹……他明明娶了我為妻。”

  這是順著夢境發展便會發生的事麼?皇帝會打她,她會躲在自己宮裡痛哭一場,卻不是因為自己受了掌摑之辱,而是因為他要娶別人為妻。

  蘇妤心中一刺。對……她確實會因此而難受,當初聽說皇帝要冊竇綰為后的時候她就有無可抑制的委屈和痛苦。但在皇帝改冊竇綰做夫人的時候,這種痛苦就不復存在了。說到底不過添個妾室而已,根本就無所謂。

  那現在這種痛又是怎麼來的……明明不該存在,卻那麼真實地在她心中撞著,讓她清清楚楚地感受著如若他娶旁人為妻她會是怎樣的痛苦。

  分明是並未發生、一時也不可能發生的事帶來的痛苦,為什麼會感覺這麼真實……

  真實得就像……她似乎曾經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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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9: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暈厥

  步輦穩穩落在椒房殿正門前,蘇妤緩了一緩,齊眉大長公主猶扶著她,關切道:“阿妤?身子不適麼?舅母給你傳太醫來。”

  “不用……”蘇妤搖了搖頭,深深沉了一口氣,搭上折枝的手下了步輦。

  .

  輝晟殿主殿,一派肅穆,一切皆是按冊后之儀而設。正行著同牢禮的二人都很安靜,一道道品過漆案上放著的各樣牢食後,擱下碗筷仍是靜默不語。

  宮娥奉上了合巹酒,呈在一切為二的匏瓜中奉與二人。合巹禮所用匏瓜味道微苦,酒從中一過便也染了苦味,夫妻二人各飲一半後交換再飲一半,之後將兩半匏瓜合二為一,以紅線繫住便禮成,意在夫妻二人同甘共苦。

  匏瓜呈上來,皇帝與佳瑜夫人各自飲下一半,忽聽得殿外有動靜,似是有人在爭吵著什麼。

  天子大婚,誰敢如此吵鬧?

  皇帝微蹙了眉頭看過去,見一宦官正疾步行來。他心下微沉,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親自挑給蘇妤做掌事宦官的郭合。他吩咐過,如若蘇妤有什麼事,郭合可直接來稟。但目下畢竟是正行著昏禮,什麼樣的事能讓他此時闖大殿?

  “……陛下?”竇綰打量著皇帝的神色輕輕一喚,皇帝未有反應,仍是看著郭合來的方向。

  郭合行上御階,在簾前深深一拜,在這樣的氣氛中有些猶豫:“陛下……”

  皇帝的口吻是如常的淡漠沉著:“怎麼了?”

  “蘇貴嬪娘娘……”郭合氣喘吁吁地道,“蘇貴嬪娘娘在……在椒房殿門口暈過去了……”

  賀蘭子珩仍持著那半個匏瓜的手一顫,其中餘酒傾灑出來。他垂眸看了眼被酒沾濕的手,毫無遲疑地將匏瓜扔在桌子上,便要起身離座。

  “陛下?!”竇綰大驚,未及開口,皇帝已從御階上走了下去。

  .

  正觀禮的百官,看見的便是皇帝驀地掀了簾子出來,疾步向殿外行去,衣袍夾風。

  眾人都齊齊愕住,竟是誰也沒來得及問上半句。

  郭合追著皇帝一併行出殿外,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貴嬪娘娘已送回霽顏宮了……”

  “朕知道。”皇帝腳下未停。

  “可是佳瑜夫人……”竇綰得去長秋宮接受內外命婦拜見,按理,皇帝得同去。

  “先讓內外命婦覲見。”皇帝扔下這句話,坐上步輦,沉冷道,“去霽顏宮。”

  .

  這是自皇帝繼位以來,霽顏宮最忙碌的一次。沒有人知道蘇妤為什麼會突然暈過去,然後就發了高燒。齊眉大長公主立時傳了太醫來,郭合思量半天,覺得這樣大的事他若是不及時稟給皇帝,一旦問罪下來他擔待不起。

  是以就在這闔宮上下都忙成一團的時候,皇帝踏進了殿門。

  一眾宮人齊齊地見了禮,免禮後又繼續忙碌起來。皇帝行到榻前向齊眉大長公主一揖:“姑母。”

  齊眉大長公主淺蹙著眉頭看向他:“陛下不是該行著昏禮麼?”

  賀蘭子珩此時卻沒心思同她解釋自己扔下輝晟殿中眾人趕來的事,見躺在榻上的蘇妤仍昏迷著,面色蒼白如紙,急問她:“這怎麼回事?”

  “不知道。”齊眉大長公主緊鎖著眉搖了搖頭,“在去長秋宮的路上突然身子不適,剛下了步輦沒走兩步就暈了過去。”

  眼前的蘇妤,毫無生氣。讓他恍然想到……割破了手腕的她,也是這樣蒼白的面色,倒在他的眼前,鮮血流了一地。

  “阿妤……”他定了神,顫抖著探出手撫上她的額頭,確實好燙。昏迷中的蘇妤動了一動,眉心微有一跳,好像夢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

  .

  “舅母,我心裡難受……”蘇妤的夢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那個場景。重複的次數多到她自己都意識到她被夢魘住了。

  可她就是醒不過來,無力地任由著自己被困在那個夢裡,渾身酸痛。

  “他怎麼能……”她和夢中的自己一起囈語著,來回來去都是這幾句話,不受控制,“他大婚了……”

  “他明明娶了我為妻……”

  昏厥中的蘇妤說得激動,齊眉大長公主聽得神色慌張,看向皇帝,皇帝卻仍面色平靜,未顯怒意。

  “阿妤。”齊眉大長公主坐在她身邊溫聲喚著,不知她能不能聽見,只想讓她怪別說夢話了,誰知一會兒還會說出什麼來。

  病成這樣再惹惱了皇帝,只能是自討苦吃。

  “阿妤。”夢中的蘇妤聽到了這聲輕喚,繼而正安慰著她的大長公主的話語繼續了下去,“你想開些……陛下總要冊后,竇綰總好過葉景秋,你……”

  然後大長公主語中一滯,看向正躬身進殿的一個宦官。她的哭聲也陡然頓住,來人她認得,是御前的宦官。

  “齊眉大長公主安、蘇貴嬪娘娘安。”那宦官重重一拜,沉穩稟道,“陛下旨意,蘇貴嬪娘娘既然身子不適,連拜見皇后也去不得,往後就好生在宮中歇息吧。”

  蘇妤覺得自己的神色茫然極了,看了他一會兒,才從心底慢慢地生出了狠意,切齒道了句:“禁足……”

  .

  聽到這兩個字的賀蘭子珩身子一震。他記得上一世時,他在這天因為禮服的事失手打了蘇妤,聽齊眉大長公主身邊的宮人稟說“蘇貴嬪身子不適”,細問下去,是蘇妤自回了霽顏宮後就一直在向齊眉大長公主哭訴。

  原因不必細究,總之是遲遲沒有起駕去長秋宮見禮的意思。是以他清冷一笑,吩咐宮人說:“去告訴蘇貴嬪,既然身子不適到連皇后也拜見不得,好好在霽顏宮歇上一個月就是。”

  說白了就是禁足。

  .

  齊眉大長公主始終惴惴不安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見他面色忽地一變,連忙勸道:“陛下,阿妤病著說胡話,陛下別計較。”

  “阿妤?”皇帝卻忽然神色一喜,齊眉大長公主看過去,竟是蘇妤醒了過來。

  蘇妤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尚穿著昏服的皇帝。蘇妤冷冷地與他對視了許久,只覺腦中那些畫面仍揮之不去。

  禁足。她身體不適然後他禁了她的足,即便身體不適是假的,這樣的旨意也太讓人心寒。

  夢中的一切都太真實,讓蘇妤明知是夢境卻仍難忍恨意。夢裡是宦官來傳旨,醒來索性是皇帝親自到了麼?

  “陛下……”她一聲帶著譏嘲的冷笑,親口道出,“臣妾身子不適。”

  “……”賀蘭子珩不由啞了一瞬,溫言道,“朕知道,你好好休息。長秋宮不必去了……”在蘇妤的冷眼相看下,他又說,“朕在這陪你。”

  蘇妤未有什麼明顯的反應,一旁的齊眉大長公主卻是分明的一愕,怔了一怔,略一躊躇低聲道:“陛下今日大婚,長秋宮那邊不能不去。不如本宮今晚在這兒守著她,陛下還是去長秋宮為好。”

  皇帝側過頭,卻見齊眉大長公主眸中也是少見的冷厲,默了一瞬,頷首道:“姑母借一步說話。”

  齊眉大長公主同他一起到了側殿,未留宮人,大長公主問他:“陛下想說什麼?”

  皇帝沉然一笑,卻道:“是姑母有話要說。”

  齊眉大長公主一陣沉默。

  “姑母是怕佳瑜夫人日後怪到她頭上?”皇帝打量著她,“如是這樣,朕還去長秋宮便是。”

  “陛下。”齊眉大長公主長聲一歎,“姑母不是怕這個。佳瑜夫人要怪罪,您這會兒來霽顏宮她就已經要怪罪了。”

  “是。”皇帝微一頷首,“知道會惹她不快,但阿妤突然出這樣的事,朕怎能不來看看?”

  上一世沒有這件事,蘇妤為何突然暈厥他半點也不知,自然放心不下。佳瑜夫人不悅,總也比耽誤了蘇妤的病要好得多了。

  齊眉大長公主聽罷沉了一沉,沉容和緩道:“陛下如此是為什麼?朝中之事阿妤半點也不清楚,如今的蘇家也已是苟延殘喘,陛下您可以繼續除他們以絕後患,但能不能……放阿妤一馬?”

  他頭一次聽姑母說這樣的話,上一世從沒有過。不過上一世時,大長公主也對蘇妤很好,他很多時候也是看在大長公主的份上才不動蘇妤。

  賀蘭子珩明白,因為從前的種種,如今他的態度忽然轉變,不僅是蘇妤信不過他,連齊眉大長公主也不信。

  他略作斟酌,苦苦一笑,對齊眉大長公主說:“姑母,阿妤疑朕別有用心,姑母也是。你們都想得太多了,倒也無妨,朕只是真心實意地想對她好一次。”他一哂,“就當是彌補從前欠她的。”

  齊眉大長公主錯愕不已地看了他許久,卻仍無法從他臉上找到半點說謊的痕跡。滯了一滯,她猶疑不定道:“就算陛下想彌補她,她又怎麼會接受,畢竟……”

  畢竟他們已鬧到了這般田地。

  “她會接受的。”皇帝凝眸淺笑著,篤定之意更甚了些,“朕用一輩子讓她接受。”

  這樣的堅定讓齊眉大長公主懵住,全然不知是出了什麼事,讓他突然轉了態度。

  皇帝卻如未見她的不解般,端然向她一揖:“也有勞姑母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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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病中

  蘇妤扶著床欄坐起來,定神許久,腦中的各樣畫面仍不住地困擾著她。她覺得無力極了,不自覺地蜷縮起身子,雙臂環著膝蓋縮在床榻的角落,禁不住地發著抖,茫然無助地看著那些一遍遍在眼前晃著的畫面。宮人們幾次試著來勸她,她都毫無反應,不動也不吭聲。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她視線中的時候,她禁不住地渾身一冷。抬頭望過去,空洞的眼眸中驚懼交加。

  賀蘭子珩在她的視線中腳下一滯,看她僅穿著中衣裙不覺眉頭一蹙,信步走過去在榻邊停住想給她把錦被蓋上,但看了看她這樣的坐姿——實在不好蓋。

  “陛下……”蘇妤笑意淒淒地開了口,發啞的嗓音弄得賀蘭子珩心裡一陣不適。沉了一沉,伸手過去拉她的手,覺出她因出了虛汗而有些滑膩的手微有一搐分明是在躲他,輕一歎溫聲道:“你病著,躺下休息。”

  蘇妤的下頷擱在膝蓋上,笑意清清淺淺地浮在臉上,望著白色的中裙裙擺輕輕說:“陛下您娶妻了……”

  “……”皇帝一啞,心知她是燒糊塗了,在榻邊坐下來解釋道,“沒有,只是封了夫人,朕沒冊后。”

  “哦……”蘇妤微微緩過神來,揉了一揉額頭,“臣妾如是不能去拜見佳瑜夫人……”

  陛下會下旨禁足麼?她把這句話噎在了口中。僅僅是一個夢罷了,如此問出來也太奇怪。

  “你好好休息便是。”皇帝仍在拽她,手上微用了幾分力讓她挪動了些許,就勢扶著她讓她躺了下去,“拜見也不急這一時。”

  蘇妤的頭一陣陣泛著暈,任由他把錦被給她蓋好,就又沉沉地睡過去。

  如果不是病得身子太虛,她大概是不會這麼在自己面前安睡的吧。賀蘭子珩凝睇著她,她燒得面上血色難尋,明明已睡得無知無覺,眉心還是緊緊蹙,不知是在想什麼。

  剛才她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怕極了。上一世時,他從沒見過她這樣,只覺她是一個根本沒有柔弱一面的女子。任何時候見她,她都是冷冷漠漠的,和其他千嬌百媚的嬪妃們擱在一起,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也因如此,他對她半點憐惜也沒有。

  原來……她一直在怕。

  .

  “子珩。”蘇妤的嘴微微翕動,繼而眉頭蹙得更緊了,貝齒死死咬在下唇上,很快就咬得下唇發了白,還是半點沒有松勁。

  “阿妤……”皇帝低低一喚,怕她再這麼咬下去咬破嘴唇,手撫上她的臉頰想讓她鬆開,見她毫無反應,拇指輕輕在她下頷上撫著,不知她能不能聽到而勸得很無奈,“再咬就破了,快松……”

  蘇妤驀地一鬆勁,下唇碰在他的拇指上。

  賀蘭子珩心中生出一陣奇怪的痛感。抬起手來一看,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紅得刺目。

  那血珠好像有著散不盡的溫度,順著他的指尖灌入胳膊、刺入心底,直弄得他連呼吸也不穩了。

  那是曾經貫穿他魂魄的溫度。

  他怔怔地凝望了那顆血珠好久。血珠一動不動的,好像已經凝固住了,靜靜地停在他的指尖,一遍遍地提醒他,他曾經犯過多麼可笑的錯誤。

  不自覺地窒息了須臾,直到一個聲音帶著幾分猶豫細聲細氣地詢問道:“陛下您……受傷了?”

  他抽回神思,回頭看了看一旁戰戰兢兢的折枝,輕咳一聲道:“沒有。”遂站起身往外走去,一壁走著一壁吩咐折枝說,“照顧好貴嬪。有什麼事,讓郭合去成舒殿稟一聲。往後幾日讓她不必去晨省了,就說是朕說的。”頓了一頓,又覺再補一句,莫要讓蘇妤誤會是禁了足才好,便道,“她若願意,多出去走走也好,多加件衣服便是。”

  聽著皇帝一反常態絮絮地吩咐了許多,折枝生生怔了半天才應道:“……諾,奴婢謹記。”

  .

  長秋宮。

  剛接受完內外命婦拜見的竇綰歇了下來,換了身舒適的襦裙,卸下頭上簪釵步搖。從鏡中瞧見宮娥在她身後一福,稟道:“夫人,竇夫人求見。”

  是母親。竇綰一笑:“快請。”

  “佳瑜夫人安。”竇樊氏銜笑一福,竇綰急忙起身迎了上去,笑道:“不敢受母親的禮,母親快坐。”

  二人一併坐下,竇樊氏環視四周,徐徐笑道:“這個時辰,陛下該和你一起在椒房殿的。”

  是,不僅是這個時辰。今天他們應該一直在一起,但他在合巹禮還未行完時就離開了,留她一個人去見內外命婦。

  竇綰想著,笑意不覺有些發寒:“聽說蘇貴嬪突然病了。”

  “呵……”竇樊氏冷聲而笑,閒閒地撥弄著指上丹蔻,話語輕輕幽幽,“早不病晚不病的,非趕在這個時候病。”遂是目光一凜,問她,“問過了麼?”

  “問過了。”竇綰淺一頷首,“這病倒是不假,當真是發了高燒。說實在的,碰巧在這日子生病倒沒什麼奇怪,女兒更奇怪陛下的態度。”

  宮內宮外不是一直都說,陛下最不待見的就是這位髮妻麼?

  “陛下的態度沒什麼奇怪的。”竇樊氏抿著笑意,眸中有幾許抹不掉的厲色,“聽說了麼?從今兒中午,齊眉大長公主就一直陪著那蘇貴嬪。”

  “是。”竇綰輕鎖黛眉,點了點頭,“可這又如何……”

  “如何?”竇樊氏笑看著女兒,笑意更濃了幾分,“這說明……皇家還是有人認她這個天子髮妻的;又或者,霍家還是在意這個外孫女的。是哪樣也不能小覷,畢竟你還沒真正坐到后位上。”

  “陛下不會讓她做皇后。”竇綰凝神微笑道,“是誰也不會是她,若是肯讓她做,又何必讓這后位空到現在?”她說著輕垂了羽睫,“女兒倒是更擔心那一位。”

  “章悅夫人。”竇樊氏一哂,“得了,不管你更擔心誰,這二人你都得鎮住了。若不然,你早晚得從這長秋宮搬出去。”

  “諾,女兒謹記。”竇綰長長地沉下一口氣,看向母親,“那禮服的事……母親可聽說了麼?母親怎麼看?”

  “是誰的設計都不重要。”竇樊氏淡泊道,“總之這二人都是不服你的,拿捏得住她們,你才坐得穩正妻的位子。不過麼……”竇樊氏思索著,話鋒一轉,“母親聽說,近來陛下待那蘇貴嬪確實不同於往日。相較於章悅夫人一直掌著宮權,只怕這東山再起的更難對付。”

  竇綰緩緩點了點頭:“女兒心中有數。”

  .

  蘇妤的病養了五六日終於大好,只身子還有些發虛。便讓郭合去成舒殿回話,稟說高燒已退,可以去長秋宮問安了。

  皇帝思忖了片刻:“讓她自己拿主意吧。”

  蘇妤聽了郭合的話長舒了口氣,準備著明日一早便去長秋宮問安去。心覺有著禮服那事,反正佳瑜夫人斷不能和章悅夫人聯手了,能少得罪一個便少得罪一個為好。

  當日仍是在霽顏宮中安心歇著,這幾日皇帝再沒親自來過,倒是日日譴人來送東西。有時是些精巧的首飾,有時是幾道清淡的點心,每次送來都附著親筆寫的紙箋一張,每次都是同樣的四個字:好好養病。

  蘇妤每每見了,都對他的態度疑惑不已,對他的態度疑惑不已的卻不只是她。

  徐幽就曾忍不住問過:“陛下既關心貴嬪娘娘的病,何不去看看?”

  皇帝思量了片刻,只說:“還是等她病好了再說吧。”

  他在,她就明顯忐忑不安、每一刻都緊張著,哪還能好好養病?

  .

  午膳時分,成舒殿的宦官又來了。一連幾天都是他來送東西,蘇妤都和他熟了,一見他進殿便笑道:“又勞何大人走一趟。”

  那宦官連忙笑應說:“臣也是奉旨行事。”

  便將食盒擱在案上,向她一揖:“臣告退。”

  躬身退到殿外,一轉身卻碰上另一個宦官。兩人相互一頷首,各走各的。

  何勻多留了個心眼,在殿外駐了足,側耳聽著。他是御前的人,想聽兩句,這闔宮上下也沒人敢攔他。

  卻聽裡面那宦官向蘇妤見了禮,尖聲稟說:“佳瑜夫人傳貴嬪娘娘椒房殿侍膳。”

  侍膳?

  何勻一驚,正巧碰見郭合進來,忙拉了他出去,低聲道:“長秋宮來人傳貴嬪娘娘侍膳,你務必跟上,我現在去成舒殿稟陛下。”

  “侍膳?!”郭合登時出了一身冷汗。雖在霽顏宮時日不多,但這位蘇貴嬪的脾性他也摸得清楚,心知她從前是陛下的正妻,不願向妾侍們低頭。如今佳瑜夫人傳她侍膳,分明是要給她個下馬威。

  非得出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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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鬥法

  何勻急匆匆地回了成舒殿,一時卻稟不得。幾位朝中重臣正在殿裡和皇帝議政,他只好在外面等著,說不出的心焦。他和蘇妤其實並無甚交集,只是這幾日下來覺得這位貴嬪娘娘待人寬和,如今皇帝又肯護著她,故而不願讓她白白吃虧罷了。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幾位大臣才從殿裡出來,何勻不敢耽擱地進了殿,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皇帝知道這幾日都是他往霽顏宮送東西、目下也是剛從霽顏宮出來,微一挑眉,問他:“怎麼了?”

  “臣方才按陛下的吩咐去霽顏宮送東西,正巧碰見長秋宮的宦官去霽顏宮,說是……傳蘇貴嬪娘娘長秋宮侍膳。”

  “什麼?!”皇帝微怔。沒想到佳瑜夫人會來這出,這不是明擺著給蘇妤好看麼?

  略作思忖,他沉沉道:“擺駕長秋宮。”

  .

  蘇妤在聽了傳召後沒有太多思索的時間,佳瑜夫人,那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不管她心中服是不服,都要小心謹慎著才是。是以仔仔細細地更衣梳妝,備了轎輦往長秋宮去。

  她在椒房殿外駐足一瞬,見殿外候著的宮人超出夫人儀制,大致猜到了今日還有別人受邀前來。不作多問,垂眸進了殿去,便見自己帶來的宮人也被擋在了門外。折枝略有不放心地輕喚了一聲“娘娘……”,蘇妤側了側首,淺一笑道:“在外候著吧。”

  逕自移步進去,微抬了抬眼簾,見殿內菜餚已布好,坐上之人讓她心中一緊——佳瑜夫人竇綰自是在的,端坐主位頗是端莊;然在兩側的位子上,左邊是嫻妃阮月梨,右首則是……章悅夫人葉景秋。

  換言之,除卻這個佳瑜夫人算是明媒正娶進來、且差一點當了皇后的,餘下二人,都是她昔日的隨嫁媵妾。

  蘇妤覺得心裡一陣發悶,輕緩了口氣,還是斂衣拜了下去,卻只是道了一句:“佳瑜夫人大安。”

  葉景秋預料到蘇妤必定是不願給自己見禮的,凝睇著佳瑜夫人微有一笑,話則是對蘇妤說的:“有日子沒見蘇貴嬪了。上次一見,還是佳瑜夫人受封之前,在成舒殿裡。”

  便是出了禮服那事的時候。蘇妤心底冷冷一笑,漠然應了一句:“是。”

  “本宮也早想見貴嬪一面。”佳瑜夫人同樣只是淡看著葉景秋,“不過聽聞貴嬪一直病著才不便打擾。”

  二人分明是一邊壓著蘇妤一邊又互相較著勁,誰也不先開口叫她起身,就看對方有沒有膽子不經自己的允許就讓她起來。

  一旁的嫻妃從見到蘇妤進殿時就心中一震。她聽說佳瑜夫人傳了低位的嬪妃來侍膳,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卻忍不住猜測佳瑜夫人傳的是誰。

  竟是蘇妤……

  兩位夫人相互笑睇著對方,嫻妃亦是靜默了一會兒,長緩了口氣,不再理會二人的心思,看向蘇妤淺淺一笑,兀自道:“蘇貴嬪免禮吧。”

  葉景秋和竇綰都神色一凜,同時瞟了嫻妃一眼,但見蘇妤已安安靜靜地起了身,總不好讓她再跪回去。

  侍膳。這不是什麼難事,卻是蘇妤決計不願做的事。尋常人家,是妾室服侍正妻用膳;而在宮裡,皇后亦可傳嬪妃服侍用膳——雖則有這規矩在,卻鮮少有哪個皇后或是執掌鳳印的宮嬪當真這樣做,葉景秋也不曾用這樣的辦法為難過蘇妤。

  這是竇綰為同時給葉景秋和蘇妤立威而想的法子,一面讓蘇妤知道日後她才是正妻,一面讓葉景秋清楚如今住著長秋宮的是她竇綰,葉景秋不敢做的事她也敢做,因為她住長秋宮住得名正言順。至於邀嫻妃前來,她只是想看看這個協理過一陣子六宮、又被疑毀她禮服的阮氏何許人也。

  .

  靜了一靜,佳瑜夫人的視線終於瞟了過來,瞥著蘇妤微有一笑:“今日就有勞蘇貴嬪了。”

  蘇妤淺抿著笑意,垂眸應了聲“諾”。便自如地走上前去,執了碗筷起來。

  “夫人……”看蘇妤鎮靜如常,嫻妃心中愈發慌了,忐忑不安地看向佳瑜夫人,垂下羽睫溫聲勸道:“夫人,臣妾宮中隨居的兩位嬪妃是親王送進來的人,遵規守矩,夫人如若想讓嬪妃侍膳……她們大概更為合適。畢竟蘇貴嬪……”

  畢竟蘇貴嬪曾是當家主母。嫻妃的話說了一半哽在了喉中,啞了一啞,改口只說:“畢竟蘇貴嬪也是一宮主位。”

  “嫻妃妹妹這話就錯了。”葉景秋猶自笑睇著佳瑜夫人,緩緩道,“她是一宮主位,可本宮執掌著鳳印,佳瑜夫人住著長秋宮。指不定日後誰就是皇后,傳她來侍個膳又如何?”說著笑意蔑然,“再說,即便誰也不是皇后,本宮與佳瑜夫人也都位居正一品夫人。”

  蘇妤的面色不自覺地發了冷,不動聲色地頷首夾菜。

  桂花糯米藕,因為淋了蜂蜜故而一片片粘在一起。蘇妤輕輕用筷子把藕片分開,第一片擱到了佳瑜夫人面前的碗裡。

  葉景秋神色一厲,佳瑜夫人未作理會地執起筷子頷首淺笑。是以第二片藕片擱到葉景秋碗中的時候,蘇妤聽到她清冷一笑:“貴嬪該知道本宮不愛吃這些甜的東西。”

  蘇妤的手一頓。夾著藕片的筷子縮了回去,將那藕片擱在了旁邊的一隻空碟子中。

  嫻妃黛眉輕佻,淡掃了葉景秋一眼,一壁輕笑著說了一句“臣妾都是頭次聽說夫人您不愛吃甜的”,一壁就自己伸了筷子出去。筷子還未打開,那藕片已經擱到了她碗裡。

  嫻妃手上一滯,面容有些發僵:“貴嬪……”

  “嫻妃妹妹何必如此不自在。”葉景秋笑睨著她,又看了看正端起小瓷碗呈湯的蘇妤,“是,便如嫻妃妹妹所說,她也是一宮主位。但主位和主位不一樣,她麼……說好聽點是個貴嬪,說難聽了,不就是個棄婦?戕害皇裔,若不是看在霍老將軍的面子上,她豈能活到今日。”

  蘇妤的雙手都是一緊,不自覺地眸色凜然,猛一瞪之下竟驚得葉景秋一噎。隨即更起了怒意,輕一擊案,低喝道:“你瞪什麼!本宮說錯了麼?”

  “章悅夫人。”蘇妤擱下碗筷,冷涔涔笑著,一改方纔的恭順之相,“夫人說臣妾戕害皇裔……那是陛下定的罪名臣妾無話可辯。但棄婦二字還不需夫人來說,臣妾畢竟還是一宮主位,陛下還沒將臣妾廢入冷宮。”

  她一席話說得頗有些氣勢洶洶,弄得葉景秋身子一震,遂是惱意更甚,怒然喝道:“你還敢嘴硬?你在宮裡是怎樣的地位你心知肚明,如此強詞奪理簡直可笑!”

  她在宮裡的地位委實和棄婦差不多,蘇妤確實心知肚明,但目下被她當著面譏刺無論如何也嚥不下這口氣。淡瞧著她,銜笑道:“臣妾是怎樣的地位?臣妾也是陛下親封的正四品貴嬪。若不然章悅夫人覺得如何呢,請夫人明示!”

  葉景秋已經許久不見她如此直言頂撞,一時氣結,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緩了又緩,一抬眼又見佳瑜夫人笑看著她,分明是有幾分得色。

  “來人!”葉景秋一揚音,冷聲吩咐道,“蘇氏沒規矩,給本宮掌嘴。”

  “章悅夫人!”嫻妃一聲斷喝喝住了正要上前的宦官,“夫人還是莫要欺人太甚為好,這是佳瑜夫人的長秋宮,夫人在這兒對一宮主位動私刑,傳出去是夫人您擔待著、還是佳瑜夫人擔待著?”語畢,她的視線劃向蘇妤,幽幽又道,“再者,方才蘇貴嬪哪句話說得不在理了?”

  葉景秋聽著她的話,胸口幾經起伏舒緩了氣息,遂一輕笑,彷若未聞地只向那兩名宦官道:“本宮的話你們沒聽見麼?”

  “誰要掌摑貴嬪?”帶著幾許慍意的聲音冷漠傳來,聽得幾人都有一顫,各自起身見禮。

  “陛下大安。”齊齊的一聲道安,蘇妤照舊拜了下去,眼看著那黑色龍紋的靴子在她面前停住,口氣溫和了幾分卻猶有不悅地問她:“你病好了?”

  “是……”她剛應了一聲,便被他猛地一把拉起來,慌亂之下視線一觸,她忙又低下頭去,聽得他一聲輕笑:“臉色這麼差,也敢說病好了?”

  他說著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在他的視線中禁不住地一慄:“貴嬪大病初癒,直接差人來成舒殿回的話,夫人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竇綰暗驚,躬身一福,徐徐回道:“陛下誤會了。實是貴嬪遣了人來長秋宮稟說病已痊癒、明日便可來長秋宮晨省,臣妾才知曉此事。”

  他的視線轉回蘇妤臉上,蘇妤微一頷首:“是。”

  皇帝的面色這才緩和了些許,又睇向葉景秋,口吻淡泊:“朕都沒說她是棄婦,輪得到你來說?”

  顯是已經聽了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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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39: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晉位

  “臣妾只是……”葉景秋登覺驚慌。她從前雖不曾說得這般露骨過,但不給蘇妤面子的時候多了去了,從未被皇帝這般質問。驀地被他一問,她忐忑之餘更感意外,怔了須臾,才道,“臣妾只是覺得她曾戕害皇裔……”

  “戕害皇裔。”皇帝輕有一笑,“倒是說到點子上了,近來宮正司說楚修媛當年小產之事只怕另有隱情。”他不緊不慢地徐徐說著,復又看向了蘇妤,一頷首沉然道,“大約是朕冤枉了貴嬪。”

  什麼?!一瞬間,幾人都是同樣的吃驚,吃驚之後卻是不一樣的心思。蘇妤望著他幾乎愕住,她從沒想過那樁已成定局的陳年舊事還會被重新提起,更不敢想他會親口說出這樣的話。張氏肯為她翻案也就罷了,可他……居然肯相信麼?

  “至少在宮正司查明原因之前,朕不想再聽見那般的議論。”皇帝口氣平平淡淡地一字字敲在章悅夫人心上,看著她面色微有發白,他微一頓又道,“既有冤情,就先晉她做婕妤。位份不高,但兩位夫人應該清楚朕的意思。”

  他說得寬和,竇綰和葉景秋卻生生愣住。位份是不高,但既然還未查明,蘇妤便算不得清白。如此急著晉她位份,他的意思她們自然清楚,這是明明白白地要護蘇妤一道。是以要緊的根本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自此之後六宮都能看出不一樣來。

  二人還未回過神,他沉吟片刻又向蘇妤道:“霽顏宮太偏了些,你搬去綺黎宮住吧。離簌淵宮近,你和嫻妃走動起來也方便。”

  竟還顧及她和誰交好了……

  葉景秋怔了又怔,終於回過神來,一福身道:“陛下,臣妾以為如此不妥。當年之事,涉及皇裔安康。如真有冤情,待得查明後陛下再復她位份不遲;但陛下如此急於晉位……如若並無冤情,豈不是……姑息了重罪?若日後六宮嬪妃皆效仿……”

  “夫人擔心得太多了。”皇帝緩一笑打斷她的話,“若當真無冤情,朕自會決斷。至於夫人方才說的‘復她位份’……”他笑睇了蘇妤一眼,“待得事情查明,朕自會考慮。”

  竇綰聞言只覺被人在胸口重重一擊般窒了息,恨不能當眾給葉景秋一巴掌——復蘇妤位份,虧她真敢說這樣的話。她先前的位份可是他的正妻,復了她的位份,還有她二人什麼事?

  葉景秋一聽亦是後悔不已,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得狠一咬牙閉了口,生怕慌亂之下多說多錯。

  見無人再敢多話,皇帝心中很是欣慰,輕一挑眉看向自他說晉位起就再未吭聲的蘇妤。蘇妤本是驚得回不過神,在他的目光中終於反應過來。雖是太突然,突然到她從來不曾設想過——經了先前的種種,她哪還會去想自己還能晉位?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話了,揣著滿心的疑問又覺當著旁人的面半句也說不得,是以除了謝恩似乎也沒旁的話可說。剛欲下拜,皇帝卻如渾然不覺般自顧自地攬過她就往外走去。

  沒給她下拜的機會。

  跟進來的御前宮人在這般的場景下亦是愣了又愣才舉步跟上。

  .

  出了椒房殿,賀蘭子珩覺出蘇妤不自覺地躲了一躲,便鬆開了她,保持著一步遠的距離各自走著。

  蘇妤在側後面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覺得疑惑。先前她覺得他是想從她口中知道些蘇家的事,可連他自己也說,知道她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今日便更奇怪,他會趕來長秋宮解圍也還罷了,竟還毫無徵兆地這樣晉了她的位份,還是個根本站不住腳的理由。猶豫片刻,她試探著開口喚了一聲:“陛下……”

  “嗯?”他停住腳步回看著她,見她不語,揮手讓隨在後頭的宮人退下,輕問道,“怎麼了?”

  “陛下為什麼……”她啞了一啞,不知怎麼問他合適。

  皇帝看著她的神色了然一笑:“別多心。回去好好歇著,過兩天再遷宮就是。”

  “……”蘇妤默了一瞬,垂首一福,“諾。”

  .

  她帶著無法消釋的疑惑不解接受了陸續前來嬪妃的道賀。在近兩載的時間裡,這是霽顏宮最熱鬧的一次。她看得出前來道賀的嬪妃們笑容之下亦有深深的不解,不知這個曾經犯下大錯、被皇帝厭棄多時甚至是貶妻為妾的嬪妃為何突然有了翻身之勢。

  或者說……如若闔宮中有一個翻不得身的人便該是她,可她卻偏偏翻身了。

  從前對她頗是不屑、與她迎面碰上也會假作不見的低位嬪妃終於不得不恭敬地稱她一聲“婕妤娘娘”,縱有幾分不情願,卻是誰也不敢忤逆聖意。

  傍晚時分,來道喜的人仍是絡繹不絕,折枝見她疲乏,便以“婕妤娘娘尚未病癒”為由拒了來客。扶著蘇妤上榻歇息,蘇妤倚在榻上闔目沉思,半晌,復睜了眼,眸中微有凜意:“折枝。”

  “娘娘。”折枝一福,上前了半步。蘇妤揮手屏退了旁人,坐起身淺蹙著黛眉問她:“你說……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折枝立時蹙了眉頭。

  是,連她也覺得奇怪極了。她覺得陛下並不是愛心血來潮的人,就算是,也不會對蘇妤的看法有所改觀。可從蘇妤罰跪那天起,他的態度就奇怪極了,後來的種種都讓她們忐忑不已,今天索性直接晉了位份……

  “奴婢也不知道……”折枝苦思著囁嚅說,“興許是因為宮正司查出了什麼,陛下當真覺得冤枉了娘娘?”

  “呵,你信麼?”蘇妤冷聲一笑,“張姐姐也不是頭一回提起那事不對了,他先前哪次信了?”

  是不可信。折枝沉思了半天,搖頭一歎說:“那就不知了。不過且先不說陛下是個什麼心思,娘娘您是怎麼想的?”

  蘇妤淡泊的面容下凝起笑容,思量一瞬,問她:“我若說我想爭寵,你覺得如何?”

  “……啊?”折枝驚得合不上嘴,只覺這比皇帝突然晉她位份還要奇怪,愕了一愕,她說,“可是……如若陛下當真是另有所圖……娘娘您……”

  “那就讓他有所圖去。”蘇妤沉下一口氣,“我一時想不到他能圖什麼,但就算真有所圖,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再摔一次罷了——我連貶妻為妾的事都經過,再摔一次也慘不過那時了。”她輕抬眼眸凝視著折枝,眼底有著少見的堅定,“所以我近來在想,如若還能再風光一次,為什麼不?”

  “可是娘娘……”折枝忖度著道,“娘娘會不會想得太容易了?出了事單是降位份自然算不得什麼,可如是搭上性命……”

  蘇妤微有一滯,她還記得,她曾經說過,自己定要活得比他長。一直以來她雖然活得艱難卻還是對此頗有信心,因為她從來不去爭、不去鬥,讓他再也找不到她什麼錯處。

  如若她要去爭……

  她想了一想,緩緩道:“我不會去害人的,只是不想任人去踩罷了。你看看如今的後宮,新進宮的佳瑜夫人也還罷了,正經迎娶進來的,就算當真坐上后位我也說不了什麼;可葉景秋……”她想著便笑意愈冷,“這兩年,她實在囂張得可以。”

  不管她從前爭不爭,她心裡始終是不服的。

  “娘娘……”折枝仍是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她也知道,蘇妤這兩年活得實在委屈,如今有了機會想要一爭也並無不對,但是……

  她咬了咬下唇問她:“娘娘您如是信了陛下……”

  “我半點也不信她。”蘇妤輕然一笑,“不管他是為什麼轉了性,若說他是當真為我好,我半個字也不信。你放心就是,我自會心裡有數。要爭是一回事,斷不會就此信了他讓他再抓了把柄的。”她說著笑覷了折枝一眼,“幹什麼擔心這個?你當我傻麼,早知他是什麼樣的人還會信他?”

  折枝噤了聲,猶豫不決地看著蘇妤。只覺她如是當真能揚眉吐氣、狠狠地將從前受的委屈還給那些妾室,她也覺得暢快。但又委實怕她得不償失,畢竟……後宮裡的起起伏伏太難預料。

  蘇妤亦是沉思著,掂量著其中利弊。過了好一陣,終是做了決斷,望了一望天色,笑問折枝:“快到晚膳的時候了吧?”

  “是。”折枝一頷首,詢問道,“娘娘要傳膳麼?”

  “傳吧,早些用完了,好去長秋宮昏定。”蘇妤說著一哂。原是想明天早上再去晨省的,可有了今日這一遭,她不去昏定就太不合適了。再者,她也實在想看看,今晚在長秋宮的眾人會是怎樣的反應。

  她銜著笑意下了榻,看了眼鏡中髮髻略有些亂的自己,卸下了珠釵逕自梳理著垂下來的長髮,閒閒道:“還是讓郭合去成舒殿回個話,就說晉了位份不去拜見佳瑜夫人不合適,故而今日便去昏定了,請陛下不必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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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0: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奪畫

  從佳瑜夫人入宮開始,蘇妤就病著,這段時日的晨省昏定她都不曾出現,侍膳是她頭一次和佳瑜夫人見面。是以這日昏定時見她入殿,整個椒房殿內都好一陣安靜。

  蘇妤一如既往的從容靜默,上前下拜卻不言不語。佳瑜夫人亦是神色淡淡的,掩飾著幾個時辰前惹來的不快輕道了一聲:“可。”

  蘇妤起了身,到自己的位子上去落座。

  “恭喜婕妤。”說話之人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寒意涔涔。蘇妤一哂,回看過去:“多謝。”

  那是少數幾個今日未到霽顏宮向她道賀的人之一,楚修媛。她當然是不會來道賀的,因為是蘇妤害了她的孩子——至少在她眼裡,是蘇妤害了她的孩子。

  “連婕妤也還有晉位的一天,本宮真不知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楚修媛冷睇著她,目光尖銳不已。蘇妤微有一喟,平靜地回視道:“臣妾知道修媛娘娘一直恨臣妾什麼,但那件事,究竟如何……還不一定呢。”

  楚修媛眸色清冷地凝視她須臾,一聲輕笑之後不再與她多言。

  那晚的昏定很平靜,閒說了幾句之後各自告退。長秋宮外,蘇妤剛踏上步輦,便被一忿忿之聲猛然喝住:“蘇妤!”

  她停下腳步,轉首望去,從步輦上退了下來,垂眸一福:“修媛娘娘安。”

  “你真是好手段。”楚修媛淡瞧著她,含笑的眸光森森涼涼,“被陛下厭惡至此竟還能晉得了位?你如是安安分分地在你霽顏宮過日子,本宮絕不會為難你,如今是你自找麻煩。”

  蘇妤靜靜聽著,思量半晌,緩緩言道:“修媛娘娘,您該知道臣妾此番晉位便是因為陛下對當年之事尚存疑慮。娘娘您可以記恨,但如真不是臣妾所為,娘娘如何?”

  楚修媛短短一滯,再回神時蘇妤已逕自轉身踏上步輦,穩穩地落了座,側頭看向她平靜道:“修媛娘娘別忘了,事出之時,臣妾尚是太子妃、是陛下的正妻,臣妾知道當家主母要容得下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去害妾室的孩子。”

  那一剎那間,楚修媛望著端坐在步輦之上沉容看著自己的蘇妤,幾乎出了錯覺。似乎眼前之人還是當年風光無限的太子妃,她們這些妾室都只有見禮的份兒。

  見楚修媛一時怔住,蘇妤也懶得與她再多費口舌,淡聲吩咐了回宮。步輦抬起來,走出去數步,楚修媛才拉回了神思,望著蘇妤的背影狠然切齒,也往自己宮中去了。

  .

  這一下午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回到宮中蘇妤便覺困頓不已。吩咐宮人備水沐浴,長湯中熱氣氤氳,水面上均勻地漂了一層花瓣。蘇妤闔著眼,思量著今天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句話。爭寵……這是她此前從沒想過的。做正妻時,她覺得她不該爭;貶為妾室時,她受盡厭惡爭無可爭。如今……

  背後傳來宮娥們一疊聲的“陛下聖安”,聽得蘇妤渾身冒了一陣冷汗,又因想的事太多一時未能回過神來,僵在水池中紋絲未動。

  賀蘭子珩猶站在門口,遠遠看著那背對著自己的女子。身子浸在水池中,只潔白的肩膀露在外面,靜靜地半點不動,這是……睡著了麼?

  他忽然猶豫要不要出去。

  其實他本也不是有意要來看她沐浴,只是到霽顏宮的時候他滿心都在琢磨見了她說些什麼合適。聽宮娥稟了一句“婕妤娘娘在沐浴”,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然後就神使鬼差似的走過來了。到了門口看見她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宮人方才稟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看她始終不動,莫不是真睡著了?著涼了怎麼辦?

  賀蘭子珩不自覺地啞笑一聲,提步悄悄走了過去。蹲下身,手剛在她肩頭一觸,她忽地有了反應,渾身一陣瑟索,繼而立刻轉過身來面朝著他,身子仍舊浸在水裡,被水面上的花瓣遮得嚴嚴實實,就露了肩膀出來。

  蘇妤低了低頭:“陛下大安。”

  雖是有了爭寵的想法,但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面對眼前這個人,她已經冷漠慣了,一時怕是改不過來。不過也罷,如若突然轉了性,莫說她自己不習慣,連他也要起疑。

  “你……”皇帝的手滯在半截,輕一咳嗽,“朕還以為你睡著了。”

  蘇妤沒有答話,垂眸靜靜待著,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警惕。皇帝心中長歎,遂站起了身:“不擾你了,朕去寢殿等你。”

  “恭送陛下。”蘇妤如舊的口氣。

  .

  她的寢殿……和他記憶中的一樣。換句話說,和幾年後他死時一樣。除卻宮人多了些——多了那些他幾日前安排進來的宮人以外,就沒有什麼大差異了。

  他環顧四周,心裡一股莫名的淒意。他不知道這一世的事他究竟能扭轉多少,亦不清楚幾年後他是否會如上一世一樣死去,只是希望……如若還是那般死去後,他可以再回到這殿裡來,卻不用再一次看著她絕望地自盡,帶著對他無盡的怨與恨自盡。

  那些畫呢?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畫,他死後站在她身後與她一張張看完的畫。從顏色來看,那都不是新畫,該是已經作成許久了。

  他的目光定在放著筆墨紙硯的案上,提步走了過去,有幾分猶豫卻又不由自主地打開抽屜。

  手顫抖著滯住。

  那抽屜收拾得乾淨,除卻一沓紙以外再無其他。紙是背面朝上放著的,依稀能看到些許透過來的色彩。他定了定神拿了出來,一張張看著,看著畫上的他們,相處和睦……

  每翻過一頁,那紙張就如同刀子一樣在他心上劃過一道口子。在先前的很多天裡,他都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再活一次來彌補她;如今他突然發現,即便有機會彌補她,再面對這些過往的時候,他也並不比死後看到這些時心裡舒服。

  只會愈發自責,自己從前錯得太離譜、太可怕。

  他的手停了下來。又是那張畫……三月三上巳節,他為她行祓禊禮的那一張……

  “陛下……”帶著幾分驚意的聲音傳進來,弄得他同樣有了驚意。手裡一邊慌亂地理好那一疊畫,一邊回頭看過去,尷尬地笑了一聲:“婕妤……”

  蘇妤目光沉下,落在他手裡那疊畫上的時候,明顯更加慌了。她從來沒想過讓他看到那些東西——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想多看,所以就那麼收在一個單獨的抽屜裡,碰都不願多碰。

  一時就這麼僵持住了,兩人隔了十餘步的距離,誰也沒再開口。

  皇帝躊躇了片刻,看了看手裡的話又看了看冷在殿門口的她,竟分明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踱步走過去,思忖片刻沒話找話:“……你畫的?”

  蘇妤垂眸未答,看著他手裡那厚厚的一疊紙便心跳加了速。思緒越來越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就這麼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地伸了手去拽那一沓紙,簡直就是硬搶。

  “……”皇帝被她的這般反應搞得有些懵,滯了一瞬鬆開手,任由她把畫拿了回去。

  畫回到自己手裡,蘇妤才鬆了口氣,繼而驚覺自己片刻前做了什麼,渾身一個激靈。

  “陛下恕罪……”

  面前將畫搶回去後明顯顏色稍霽的她忽然道了這麼一句,皇帝也有點回不過神來。略怔了一瞬說:“朕不是有意翻你東西……”

  隨在蘇妤身後的折枝亦是發了懵,深覺二人說得似乎不是一件事又不便插嘴。蘇妤低著頭進了殿,小心地將那些畫理整齊了收回抽屜中,才轉回身垂首道:“陛下別在意……”

  “嗯……沒事。”皇帝應了,審視著她的站姿。她站在那案前,一隻手仍背在後面,似乎是下意識地要護著桌案。

  是怕他搶不成?

  皇帝走上前去,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駐了足,明明是已有意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她卻仍舊向後靠了一靠。

  他端詳著她止步未動地說了一句:“你不用總這麼怕。”

  蘇妤未言,皇帝挑了挑眉,俯身伸手探向那抽屜。

  “陛下……”蘇妤立即回身去攔,與他的手一觸,驀地滯住。

  她的手猶自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的有些顫意,好像想要挪開又怕他動那些畫一般。手指一緊一鬆,最終還是放了下來。低了低頭,口氣淡漠不已卻又擠出了一絲冷笑說:“陛下,那是臣妾做過的最傻的事情,陛下就別看了。”

  他的眉心狠有一跳。蘇妤抬眸,見一旁的折枝神色慌亂不已,方覺語中有失。她已不想再同他僵持,只是那畫中的每一個場景於她而言都太痛,猛地被提起,她忍不住言辭間的冷意。怔了一怔,蘇妤低垂著眼簾按捺住心驚說:“臣妾是說……畫得也不好,從前無聊解悶的東西……陛下就……別看了……”

  她在補救。賀蘭子珩清晰地覺出了其間的情緒變化,之前那句話才是真的,是他負她太多,讓她覺得從前的自己傻透了。可話一出口她卻又後了悔,急急地解釋著生怕惹惱了他。

  他一陣心酸,只覺若她日後肯在他面前說真話,不管是多難聽的話他也不怪她。

  誰讓他欠了她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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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0: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不一

  皇帝默了一默,搭在抽屜上的手卻沒有拿回來。蘇妤滿臉不安地抬眼睨著他,張了張口沒敢再說話,便用力咬了下唇,垂首等著他開口的樣子。

  “不動就是了。”他低笑了一聲將手抽了回去。環顧了一圈再度不知還能說什麼,啞了一啞說,“過幾日就要搬到綺黎宮去……”

  “是。”蘇妤頷首應道。

  “如是需要什麼,及時告訴朕。”他說罷心中徒增了一分忐忑,等著她的回答。蘇妤抿唇靜了一靜,淺淺一福:“諾。”

  .

  每一次與蘇妤的相處,都讓賀蘭子珩懊惱極了。他發現過了這麼多日子,他還是全然不知如何面對她才合適。起先覺得能在此時重活一次很是幸運,如今卻愈發覺得——這也不失為上蒼的一種戲弄。如果再讓他早重生兩年……不,哪怕只有一年半,都會少發生很多事,他心中都會好過一些。

  不過也怪不得別人,更怪不得上蒼。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

  蘇妤遷宮的時候宮裡也算是小小的熱鬧了一天。因為霽顏宮在西邊最偏的地方,綺黎宮則在東邊,離成舒殿並不遠,也算是在皇宮中間的位置。

  蘇妤心裡明白,這一天,必定多少人都看著,懷揣著各樣的心思。

  但其中真心為她好的,怕是少之又少。

  她在霽顏宮居住的時候,宮中沒有隨居宮嬪,綺黎宮亦沒有。這讓她略微鬆了一口氣,覺得可以少些麻煩、至少圖個耳根子清淨。

  忙碌了一整日才歇下來,折枝為她沏上了一杯安神的清茶,她笑覷了一眼旁邊的蓆子:“坐吧,這一天下來數你最沒閒著。”

  折枝依言坐下,倚在案上托著腮懶懶道:“娘娘說是要爭寵,也不見娘娘主動見陛下去。陛下也是時來時不來,娘娘到底爭什麼寵了?”

  “現在也只能這樣。”蘇妤輕吹著茶盞中徐徐而上的熱氣,“他是帝王,想怎麼心血來潮都不要緊,但我若突然轉了態度不是太奇怪了?再者……”她淺淺一哂,“我也實在不知怎麼跟他相處才合適。”

  “怎麼,從前的太子妃也會不知如何相處?”冷蔑的聲音讓蘇妤眉頭一蹙,視線躍過折枝的肩頭看過去,垂眸起了身:“修媛娘娘萬安。”

  “賀婕妤遷宮之喜。”楚修媛神色清冷地頷了頷首,環視四周後視線重新落回她身上,寒笑涔涔,“婕妤被陛下厭棄了將近兩年都能突然復寵晉位,還用擔心不知怎麼和陛下相處?本宮還等著婕妤榮登后位、執掌鳳印呢。”

  楚修媛沒有免她的禮。蘇妤低著首,聽言微有一笑,遂逕自直起了身子回看著她:“修媛娘娘謬讚了,臣妾一個婕妤和那后位有什麼關係?若這麼說……修媛娘娘您更容易為后。”她說著,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楚修媛,含笑一福,“臣妾就先恭祝修媛娘娘一聲。”

  如此議論后位歸屬實在是不合規矩的,不過這是在她的綺黎宮,又是對方先提及的此事,蘇妤沒什麼可怕。見楚修媛神色微凜,蘇妤目光一轉看向隨在她身後的兩個韻宜宮的隨居宮嬪,笑說:“原是闔宮來訪?倒是本宮招待不周了。折枝,上茶。”

  “修媛娘娘請坐。”垂首一福,心知大晚上不請自來絕無好事,蘇妤仍是笑了一笑請楚修媛落座。那二人也各自坐了,茶奉上來,楚修媛淺抿了一口蹙了眉頭,倒未多言。一旁的陸潤儀一直打量著二人的神色,她平日裡最是個會察言觀色的,見楚修媛神情如此,當即也抿了口茶,遂是不快地皺了眉頭、用帕子掩著嘴彷彿喝了多難喝的東西一般。

  蘇妤挑了挑眉:“潤儀娘子怎麼了?”

  “這茶……”陸潤儀的眉頭又皺了一皺,繼而強自舒展開,滿含歉意般賠笑說,“婕妤娘娘恕罪,臣妾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平日裡在韻宜宮喝修媛娘娘那兒的茶喝慣了,便覺婕妤娘娘這茶喝得不順口呢。”

  “哦。”蘇妤執盞一啜,蘊起笑容問她,“陸潤儀這意思……是本宮這兒的茶不如修媛娘娘的好了?”

  耳聞她語中變了稱呼,從帶著兩分客氣的“潤儀娘子”改成了直言的“陸潤儀”,陸氏卻仍半點不懼。自己宮中的主位在這兒,這才是她要打好交道的人,區區一個曾被貶妻為妾的蘇婕妤不值得她討好。何況,當著楚修媛的面,她還能翻臉不成?

  便見陸潤儀笑了一笑,話語亦是更加直白了:“婕妤娘娘何必非要這麼問呢?臣妾不曾直說便是給娘娘留面子,娘娘您自己也該清楚,從三品的婕妤如何同從二品的修媛娘娘作比?”

  言外之意,是說蘇妤不知天高地厚了。

  蘇妤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待她最後一字落了音,手中的瓷蓋微帶了兩分力狠扣在盞口上。瓷器相碰的聲音讓陸氏微微一驚,只見蘇妤猶自低垂著眼簾,沉靜的面容上平添兩分冷意,緩沉下一口氣,方抬眼看向她:“潤儀。”

  陸氏後脊一冷。

  卻聽蘇妤一字字問她說:“本宮方才邀修媛娘娘坐,何曾許你坐了?”

  “你……”陸氏面上一白,有些慌地看向楚修媛。楚修媛卻未理她,從她聽到陸氏品評茶水的時候就暗道不妙——自己品茶後蹙了眉頭並非因為這茶不好,而是因為……

  “本宮問你話呢。”蘇妤的話語狠狠截斷了楚修媛的神思。陸氏又滯了一滯,見楚修媛始終未理自己,只好服了軟,離座拜道:“娘娘恕罪。”

  見陸氏謝罪,另一個未經賜坐便逕自坐下的才人謝氏也只得福下身去,語氣倒是比陸氏平穩多了:“臣妾失儀,婕妤娘娘恕罪。”

  蘇妤一時卻未在理她們,笑看向楚修媛,從容笑問:“修媛娘娘覺得,這茶如何呢?”

  楚修媛被廣袖覆著的手緊緊一握。

  蘇妤又一笑,復看向跪地不敢起的陸氏,微緩了口氣:“實話告訴潤儀,這茶不是本宮婕妤位份的茶,是陛下賜下來的陽羨茶。每年就這麼多,拿來請潤儀嘗嘗潤儀還不領情。”她輕聲一笑,“俗話說‘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憑你也敢說這茶不好?”

  楚修媛心中發悶,只覺被她迎面潑了一盞熱茶似的。今日本是想來尋些事給蘇妤個下馬威,好歹也要讓她不痛快——她要讓六宮看到,這曾經讓她失了孩子的人她容不下,六宮各人該偏向哪一邊也該心中有數。

  卻就因為這麼一盞茶,讓蘇妤倒過來給了她好看。宮裡的事素來傳得快,蘇妤也斷不會讓自己身邊的宮人遮著這事。只怕明日一早,她在綺黎宮吃了啞巴虧這事便要闔宮皆知。

  .

  淡睨了跪地陸、謝二人一眼,楚修媛心中忽然生了個念頭。微微一笑,她自如地向蘇妤道:“是本宮沒教好規矩,今日在這裡惹得婕妤不快,婕妤發落便是,本宮必不多言。”

  蘇妤羽睫覆下,笑吟吟說:“娘娘宮裡的人,臣妾怎麼好管?”

  她若是管了,日後宮中議論的便是她了。

  “嗯……”楚修媛沉吟著微有一歎,隨即凝起笑容,淡泊地向二人道,“本宮也不重罰你們,去外頭跪半個時辰再回韻宜宮來,這事便算了了。”遂笑問蘇妤,“婕妤看呢?”

  蘇妤頷了頷首,帶了些許乏意回說:“娘娘宮裡的人,聽娘娘吩咐就是。不過也別在臣妾的綺黎宮跪著,外頭隨便找個地方,臣妾都管不著。”

  .

  立威的是她,要落個壞名聲的是楚修媛。這事按理說是很好,可沒過多久,皇帝卻親自來了。

  “陛下大安。”蘇妤見了禮。皇帝道了聲“可”,忖度片刻,告訴她說:“朕讓她們兩個回去了。”

  蘇妤的臉色陡然一凌。默然間心中難免冷笑,說到底是楚修媛罰的那二人,他聽聞了此事便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原委,

  卻還是來怪她。

  皇帝看她的神色便大抵知道了她在想什麼,也正因如此他才沒有讓宦官回個話了事而是親自來了。沉了一沉,他道:“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此事……”他有些無奈,思忖半晌不知如何同她解釋,只道,“你罰得沒錯。”

  那是與她說不清的事。他記得,在他死的時候,陸潤儀已位居正三品充華,原因是她生下了皇長子。

  是建陽二年十月太醫稟說她有了三個月身孕,也就是說,現在那孩子大抵已在她腹中了。

  虎毒不食子,皇長子聰明伶俐,他總不能讓這孩子這麼沒了。何況即便他不在意這孩子,也斷不能不在意陸潤儀小產後的後果——雖說是楚修媛下旨罰的,但如果陸氏當真小產,傷及皇裔之事素來嚴苛,蘇妤也決計逃不過干係。是以一聽聞此事,他二話不說便吩咐那二人回宮歇息去了,自己來同蘇妤解釋,就是為了讓她知道他沒有為這事怪她。

  蘇妤聽罷他的話,低低覆下的羽睫中微滲出些許漠然,一抹微笑顯得很是刻意,一福身說:“謝陛下不怪罪。”

  賀蘭子珩聽得一陣無力。

  凝神看了她眉目間的冷意須臾,心下一苦笑,他自知她此番不過是為了立威,自己如是當真就此護了那二人,宮中便又免不了要議論她不為他所喜。略作斟酌,他揚聲叫來了宦官:“徐幽,傳旨下去,謝才人、陸潤儀禁足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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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1: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背後

  蘇妤短暫的一驚,抬起頭來猶疑不定地望了望他,只覺他這般下旨禁足出乎意料。皇帝一頷首,便往寢殿走了去,一壁走著一壁有些乏意地道:“睡了。”

  這些蘇妤徹底僵住。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一點,總會有的,尤其是如若她要爭寵,侍寢又哪裡躲得開?

  卻沒想到這麼快。她以為皇帝只是突然轉了性,這樣的事總要再等一等,她也好有所準備。

  滯了一滯,蘇妤帶著幾分慌亂木然地跟了上去,感覺每一步邁出去都沒有什麼知覺。幾步之後,幾乎渾身都沒了知覺。

  心底一聲自嘲。這個樣子,她到底哪來的決心爭寵?

  就這麼一步步往前走著,魂不守舍。驀地一抬頭,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正看著她,眸中有些她讀不懂的意味。

  “陛下……”蘇妤惶惑中嗓音有些許啞意,視線亂極了。但見皇帝神色淡淡地打量著她,俄而笑了一聲執起她的手,說了一句:“早點休息。”

  聽他這樣說,蘇妤只道他是要離開了,剛欲鬆了口氣,卻見他還是逕自往床榻的方向去了。仍是牽著她的手,她只好木訥地跟著他過去。

  不安地躺下,她始終緊咬著牙關死死盯著他,驚懼分明。賀蘭子珩站在床邊凝視了她一會兒,只作不理地躺了下去。

  蘇妤往裡縮了縮。卻見他全沒有動她的意思,閉了眼淡道:“睡了。”

  蘇妤始終睜著眼不敢睡,過了不久困意襲來也生生忍著。她也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麼,總之時隔近兩年、經了那麼多的事,她對“侍寢”這個詞有說不出的抗拒。

  直待他氣息平穩,蘇妤才緩出口氣來。猶豫著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見他確實沒有反應,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她睡得倒是很快,片刻間已是呼吸均勻,明顯睡得熟了。賀蘭子珩睜開眼,近近地看著她,見她羽睫低低覆著,睡容沉靜。

  如此淡泊的睡容,他先前究竟為什麼會以為她心思深沉?

  俄而見她黛眉淺蹙,似乎有些許煩亂似的,雙臂將錦被攏得更緊,弄得錦被上被拽出了一片褶子。

  賀蘭子珩想起來,上次他來送藥時她也睡著,那時暑氣尚重,宮中嬪妃多用輕薄涼快的絲被,她亦是這樣一床錦被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賀蘭子珩覺得奇怪卻沒有擾她。坐起身倚在床欄上思索著近來的事情。

  皇長子,那個會叫啟瑞的孩子。賀蘭子珩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是為了什麼,如若能早些時日重生,他或許會選擇不讓陸潤儀有這個孩子;可現在已經有了……他總不能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陸潤儀……

  他凝神看向榻上之人。上一世,她們兩個並無交集,如今起了這樣的衝突,只怕不可能和睦了。

  僅一瞬的遲疑,賀蘭子珩心中便有了決斷。如若相安無事便罷,如若只能留一個……

  他自知該怎麼做。

  .

  昨晚的事情在次日一早傳遍了闔宮,總結起來不過兩句話:一,昨晚陛下為了蘇婕妤禁了兩個嬪妃的足;二,陛下昨晚宿在了蘇婕妤的綺黎宮。

  宮中的風聲自此徹底扭轉了。先前尚有人覺得皇帝突然對蘇婕妤好,大抵是和蘇家有些關係;現下如此護著……只怕不是,至少不只是。

  然則很快蓋過蘇妤風頭的則是陸潤儀了。禁足兩天後,韻宜宮的宮人匆匆去稟了成舒殿,道陸潤儀有孕。

  .

  彼時賀蘭子珩正在成舒殿裡批著折子,這些在上一世曾讓他時感勞累的東西如今容易極了,皆照著當年的方式處理便可。是以在看折子時,他總是心情舒暢。

  然則聽到宮人的稟報後,他執著筆的手一頓,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沒有宮人們預料中的喜悅,皇帝的神情似乎很有些發冷。

  兩個韻宜宮來的宮人都沒敢再吭聲,靜了一靜,還是徐幽在旁道:“陛下,潤儀娘子有孕了。”一頓又說,“您看是不是……”

  是不是先解了禁。哪有懷著孕還禁足的?

  “知道了。”皇帝淡淡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看那折子,繼而閒閒地吩咐了句,“退下吧。”

  沒有晉位也不解禁?二人面面相覷一番,但見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行禮告退。

  .

  看來真是一齣好戲,卻不知是陸潤儀自己的主意還是楚修媛的主意。皇帝一聲冷笑,他記得上一世,是在十月的一次宮宴上,陸潤儀忽地反胃才傳了太醫,繼而得知她有三個月的身孕。

  如今看來,她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卻未說。瞞了他、也瞞了六宮上下。這本沒什麼不妥,懷孕之初胎像不穩,知而不報待得胎像穩了再說也是常事,但……

  昨日只怕也是故意尋了由頭讓蘇妤動她。

  她大抵覺得,一旦那孩子沒了,蘇妤便再無翻身的機會,楚修媛倚仗著位份和幾年來偶有聖寵卻不會受太多牽連。

  夠毒。賀蘭子珩微抽了一口冷氣,他因為上一世時與那孩子有父子情分故而不可能下手殺他,這做母親的倒是比他狠得下心。

  當然……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原因。陸潤儀前兩日也許當真還不知自己有了身孕,但身居一宮主位的楚修媛興許知道。一邊弄死陸潤儀的孩子一邊又算計蘇妤?

  並不是沒有可能。

  賀蘭子珩倚在靠背上沉思著。究竟是如何都並不那麼重要,要緊的是,這宮裡想算計蘇妤的人已太多了。

  陸潤儀不能晉位。必須讓六宮再看明白一次,蘇妤已不是昔日的蘇妤,他要護她。

  “徐幽。”皇帝思量著開了口,“傳旨下去,陸潤儀要傳太醫請脈隨時都可。其他的,暫不必提。”

  “……諾。”徐幽略帶疑惑地一揖應下,躬身告退去傳旨。他跟在皇帝身邊多年,如今,卻連他也想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

  徐幽到韻宜宮向陸氏轉達了旨意,陸氏愣了一愣,竟就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得徐幽滯在那裡。聽她哭得賣力,徐幽腹誹一句“我又不是陛下——陛下也未必吃你這套啊”便朝她揖道:“娘子好生安胎,臣告退。”

  退到韻宜宮的宮門外,兩個隨他一併前來的宦官迎了上來,往裡瞧了一瞧,低問他:“大人……哭成這樣,是不是回陛下一聲?”

  “回陛下?”徐幽淡瞥了他一眼,望著前方沉了口氣,“誰也不許在御前瞎說話。六宮的事,說不清楚,小心再一不小心把命搭上。”

  “諾……”那宦官連忙應了一聲,又有些猶豫地道,“可這位……她懷著皇裔。”

  “綺黎宮那位還是從前的太子妃呢。”徐幽神色平淡,“當年能貶妻為妾,誰說現在就不能再扶妾為妻了?都別多話,這邊是陸潤儀一個,那邊可是蘇家、霍家再加上大長公主。”

  大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御前沒人敢不聽。徐幽倒不為別的,一來是他審時度勢慣了,二來……他也覺得蘇妤不是個壞人,這兩年確實委屈了些。

  事情在後宮傳得沸沸揚揚,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蘇妤細聽著折枝說完成舒殿的旨意,思索須臾道:“去成舒殿。”

  這該是她兩年來頭一回主動去成舒殿求見,弄得賀蘭子珩措手不及。

  本該是她進殿拜見,跨進殿門卻見皇帝已在殿門口等她,怔了一怔她福了個身:“陛下安。”

  皇帝微一點頭:“進來說。”

  她隨著他進了殿,宮人奉了茶來,蘇妤抿了一口垂首不語,幾度欲言又止,眉目間滿是猶豫。

  “怎麼了?”皇帝問她。

  “陛下……”蘇妤羽睫微抬,眸色清澈地望一望他,“臣妾聽說陸潤儀有孕了……”

  “是。”皇帝應了一聲。

  “可她還禁著足……”蘇妤下唇淺咬,沉吟了片刻說,“其實她昨日……在綺黎宮也沒犯什麼了不得的打錯。皇裔為重,陛下不必……”

  “這事你不必管了。”皇帝偏過頭來淡看著她,讓她一下子啞了聲。他們最初出現不睦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時她還是太子妃,府中諸事本該是她管,可他卻時常冷冷扔下類似的一句話讓她不必管。後來進了宮,她便徹底不用再管了。

  不過此刻雖是差不多的話語,卻是截然不同的溫和口氣。

  她仍大著膽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雖是不說話了卻沒有退縮的意思。

  “這事……”皇帝斟酌了一會兒,坦然告訴她,“跟你沒有關係,禁足、不晉位都非因為她昨日在綺黎宮的錯處。”

  是因為她存心想要算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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