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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5: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禍端

  不管這下毒之人只是想戕害皇裔還是有意嫁禍蘇妤,這人都必須找到。是以禁足蘇妤無妨,卻又不能讓她在被禁足時出了別的岔子、亦或是讓人趁此機會把什麼本不該有的“證據”鋪進綺黎宮去。

  少頃,皇帝才略一頷首:“也好,禁足月薇宮吧。”

  月薇宮?

  諸人輕愕。這樣的旨意多少有些奇怪,遷宮不是大事、禁足亦不是大事,可哪有禁足前有意遷宮的?

  “嫻妃。”皇帝低一喚,嫻妃離座福身靜聽,皇帝道,“充儀這些日子身子多有不適,既在你月薇宮禁足,你就多關照著,別委屈了她。”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葉景秋,又續道,“罪還未定,誰也說不得什麼。”

  “諾,臣妾謹記。”嫻妃福身恭應間喜色難掩,覷了蘇妤一眼無半分擔憂。皇帝點點頭,遂向猶坐在身邊的蘇妤道:“去月薇宮住一陣子,事情有個論斷了再遷回去。”

  蘇妤淺一頷首:“諾。”

  眾人告退各自回宮後,綺黎宮的動向更是明顯得讓人人都看得出皇帝在替蘇妤防什麼。蘇妤前腳剛遷走,御前和宮正司遣來的人便一道守了綺黎宮各處。除卻宮中本就有的物什,要多添一件東西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柔雲殿裡,阮月梨一邊給蘇妤斟著茶一邊笑道:“還沒聽說過後宮這麼禁足的呢,陛下如今是當真怕你出事。”

  蘇妤搖一搖頭,抿茶未言。

  “今天這事,你就不好好想想?”阮月梨問她。

  蘇妤一笑:“且由著宮正司先查去,我一味地猜也沒什麼好處。”

  “我說得不是這個。”阮月梨黛眉淺蹙,擱下茶盞湊近了蘇妤一些,輕輕道,“你不是說,之前夢到那陸氏胎像安穩、在盛夏之時足月生產麼?”

  蘇妤點頭:“是。”應聲間已猜到她想說什麼,面色微微一沉。

  便聽得嫻妃道:“這不是說明那夢不准麼?這事是,誰知蘇家的事是不是?你大可不必為了個夢和蘇家僵著。”

  蘇妤凝視於盞中片片茶葉一時靜默。她並非沒有想過此點,只是……不同於夢到陸潤儀生子時的模糊片段,蘇家的那一切在夢裡都呈現得太真實,那些喊聲、那些鮮血……都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回到珍遠閣時,踏入正廳的瞬間蘇妤有短短的一怔,當即行下禮去:“陛下。”

  “坐吧。”皇帝睇著她,有幾分玩笑之意地道,“看來禁足禁得很合你心意麼,剛一回宮就去找嫻妃了?”

  “……”蘇妤默了一瞬,溫聲應道,“是,去嫻妃娘娘那兒品了會兒茶。”她說著回看向他,無甚懼意地問了一句,“陛下說的是禁足月薇宮,不是禁足珍遠閣,對吧?”

  “是。”皇帝啞笑點頭,“月薇宮裡隨你走動。”。

  折枝奉上茶來,是皇帝所喜的君山銀針。皇帝抿了一口,蘇妤也抿了一口,皇帝問她:“今天這事,你知道多少?”

  蘇妤一驚。雖覺他疑她也在情理之中,但方纔的種種袒護之後,驀地被這樣問話頗感意外。

  賀蘭子珩端詳著她,看出她神色間的細微變化,擱下茶盞復又解釋道:“不是懷疑你下的手,朕是看折枝給你上了茶後你面色分明不對,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蘇妤聞言心中一鬆,亦擱下茶盞,朝他搖了搖頭:“臣妾不知道。”

  皇帝眉頭微挑。

  “是真的。那茶……只是折枝告訴臣妾,有人重演當年太子府中事,臣妾才慌了。”言辭誠懇,神色平靜,明顯不是說謊。

  頓了一頓,蘇妤復道:“茉莉娥眉。宮中最喜茉莉的人是楚充華,一雙黛眉生得最美的也是她。折枝是打聽到有人要以此事嫁禍臣妾,與當年太子府中楚充華小產一事如出一轍,故而上了茉莉娥眉。”蘇妤說著頷首苦笑,“本是無意讓陛下知道,沒想到陛下會問。”

  皇帝聽罷緩沉了口氣,淡看著眼前淺頷著首的蘇妤。忽的發現她是有些小聰明的,用茶動這樣的心思,倒也虧她想得出來。

  頷首不言的蘇妤卻是與他相反的心思。覺得自己本是怕節外生枝才不讓折枝直言、而用了那奉茶的法子,誰知讓他看了出來,好就這麼毫不委婉地問了她……

  簡直畫蛇添足。

  禁足的這些時日也委實順心。嫻妃自是不會委屈了她,又因她禁著足,平日裡偶爾登門造訪的嬪妃們也都來不得。反正她本也鮮少出門,這一禁足除卻讓她落得個清淨以外似乎並無旁的影響。

  嫻妃被她斜倚小榻、坐著女紅的怡然自得弄得氣結,笑斥一句:“沒見過禁了足還這麼開心的。”

  蘇妤卻瞥了她一眼,閒閒地駁道:“總比那兩年好過多了。嗯……若不是擔著這一宮主位的位份,能一直賴在嫻妃娘娘這月薇宮才好呢。”

  “……”

  嫻妃即刻覺得宮正司查得太慢。

  皇長子死在出生後的第三日。

  他的生母陸氏尚昏迷著,闔宮,就沒有什麼人會為他的離世傷心了。

  賀蘭子珩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傷心多多少少是有的,卻又多多少少有些說不清是為誰傷心。不知是傷心這孩子的夭折,還是傷心見不到上一世那孩子了……

  這道不清的情緒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成舒殿死寂著,過了很久才聽到皇帝說:“皇長子賜名啟瑞,厚葬。陸氏位晉一例以示安撫。”

  字字艱難。這該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上一世親近之人還未睜眼便已離世,因為他要補償蘇妤。

  難免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又幾乎是在同時便狠狠地說服自己,那孩子不過是自己上一世時的孩子。

  何況,他上一世已待那孩子好過一次,始終辜負的只有蘇妤。

  他告訴自己,要補償她,總會改變些事情的……他早該有這個準備。

  殿中的死寂被打破,宦官沉穩地一拜:“陛下,沈大人求見。”

  此時已是亥時。

  “宣吧。”皇帝一喟,摒開那些個胡思亂想。不管怎麼說,這一世他還是皇帝,要面對的事還很多。

  沈曄穩步入殿,曳撒上有些許雨漬。他聽聞皇長子剛剛夭折,想了一想並未多提半句,如常一揖:“陛下聖安。”

  “沈曄。”皇帝點了點頭,“朕聽說了你近日在往錦都趕,不過這麼晚了,是什麼急事?”

  “臣按陛下旨意徹查了軍中動向及靳傾近來的動向。”沈曄揖道,“是靳傾右賢王部擅自動兵,非汗王之意。”

  皇帝一點頭,沈曄續道:“其餘的……臣先前亦做過稟報,另有一事……”他語中一頓,“回錦都之時,臣在途中遇一商隊往靳傾方向去,為首之人看著有幾分眼熟,臣便差人跟上了。”沈曄無聲一喟,“後來經查,那人是兵部尚書楚弼之侄楚沿,商隊所運均是兵器糧草。”

  皇帝微微一凜:“楚弼?”

  “是。”沈曄應道,靜了靜又說,“陛下是不是也覺得……”

  皇帝點頭:“是。”遂問他,“你把車隊扣下了?”

  沈曄搖頭:“因尚存疑慮未敢擅動,只讓人悄悄盯上了。不過第二日時驚動了那邊,遣去的其中一人至今重傷未醒。”

  這般受傷,不過是叫人去醫治便是,從來不必刻意稟報。皇帝聽得神色一凝,低問他:“是誰?”

  沈曄穩穩地稟出兩個字:“蘇澈。”

  皇帝長沉了口氣,長子夭折帶來的痛苦上登時又添了一層壓抑。簡直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端端是要讓他看明白,重生後的日子也不是他能一手掌控得了的。

  “還有誰知道?”皇帝問。

  沈曄一抱拳:“再無別人了。”

  “那就壓住了。”皇帝緩緩道,“尤其不能讓蘇家知道。”

  “諾。”沈曄肅然應了,略一斟酌又道,“陛下,蘇澈剛十五歲……”

  “知道。”皇帝輕笑,“誰說不救他?朕會差御醫去,必要他無恙。”

  若不然,蘇妤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賀蘭子珩深覺這輩子自己真是比上一世優柔寡斷多了,實在是越活越不濟!

  大感懊惱又好像沒別的法子,頗是無奈地出了殿門,想四下走走。

  宮人們一路跟著,誰都不敢吭聲,包括徐幽。都知皇長子夭折,陛下必定心情不好,能不多言就不多言。但徐幽看了看眼前的宮道,這是往……綺黎宮去了?

  忖度一番,徐幽暫且沒提蘇妤遷宮的事,直到皇帝在綺黎宮門口停了腳,顯了一瞬的恍然,徐幽才適時稟道:“陛下,充儀娘娘現在在月薇宮。”

  皇帝舒了口氣,什麼也未說,就轉身往月薇宮的方向去了。

  徐幽看著皇帝的背影不停地揣測著這是心思,突然寵起來也還罷了,失子之時……頭一個想到的還是這位髮妻麼?

  蘇妤禁著足,誰也沒想到皇帝這會兒會來。

  是以皇帝步入珍遠閣的時候,蘇妤側倚榻上正睡著,黛眉緊蹙,一貫的夢中不安。

  賀蘭子珩看看她睡的位置——緊挨著床邊,只怕再輕輕一動就要滾到地上。蹙了蹙眉,二話不說就把她往裡推。

  蘇妤眉心又一緊,悶哼了一聲睜開眼,立刻爬了起來,驚疑不定地望著他:“陛下?”

  “嗯。”他自顧自地坐下,雖知壓制著心中的煩亂,口氣中卻難免有幾分不耐,“你往裡點。”

  “……”蘇妤蹭著挪到裡面一些的地方,順勢改成了規矩的正坐姿勢,“陛下怎麼了?”

  “沒事。”賀蘭子珩無所謂地笑了一聲,覷了她一眼又道,“大晚上的,坐這麼規矩幹什麼?朕去盥洗,你睡吧。”

  “諾……”蘇妤低應間他已起身往側殿去了。躲去側殿本就是不想擾她休息,但待他回來時,揭開幔帳一看,正對上她一雙明眸。

  皇帝挑眉:“還沒睡?”

  蘇妤躺在床榻內側,縮在被子裡看著在自己身邊躺下的他,小心地又問了一次:“陛下怎麼了?”

  他沒說話,蘇妤靜了一靜又道:“莫不是陸潤儀……”

  他仍未有動靜,蘇妤噤了聲,不敢再言地看著他。

  “皇長子,沒了。”他終於突出了幾個字,語聲有點發顫,“就在剛才。”

  一陣冷意浸透了蘇妤全身。她沒有忘記,她到底還是因為皇長子的事被禁了足。

  皇帝轉過頭,看著蘇妤的面色在櫻色錦被的映襯下顯得愈加蒼白,強笑道:“你別怕,不是怪你——若不是你要問,朕都不會今天告訴你。”

  他確實沒想告訴她皇長子的事。相反,他躊躇了一路是否該告訴她的事,是蘇澈的事。

  “阿妤。”

  蘇妤一怔,見他沉沉地看著她,眼中有她不曾見過的痛苦和懇切。過了許久,他卻只是說:“都會沒事,你安心就是。”

  這一世,他都要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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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5: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掌摑

  大約是因為太疲憊,這天反倒是他睡得更快些。蘇妤有些發懵地望著他,感受著他睡得安穩的氣息。這般的場景已是久違——在他們成婚後不久、尚未翻臉卻已有不睦的時候,他也常是到了她房裡卻倒頭就睡,一句話都懶得同她多說。

  那時她也時時這樣凝望著熟睡的他,有滿心的話想同他解釋,但想了想他醒時眉宇間的厭惡,多少話都嚥了回去。

  再後來,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安靜地往他面前湊了一湊,他也沒有反應。蘇妤一聲長歎,無怪他難受,失子總是個傷心事,何況這已不是第一個。

  他安穩地睡著,她靜默地看著。當真一如那時,她不敢擾他,卻到底不似當年的心緒。

  房中的多枝燈仍明亮著,燭火幽幽地在幔帳外晃著,晃得蘇妤莫名煩亂。想喚宮人來熄了又不想驚動他,躊躇片刻,輕手輕腳地縮到床尾蹭下了床。

  吹熄了多枝燈上大半的紅燭,只留了兩三盞照明,蘇妤照著原路蹭回榻上,剛一躺下,一隻手環了過來。

  “睡不著?”他閉著眼問她。

  “……是。”她低低應道,翻了個身面朝著他,“無意驚擾陛下,但……”

  一聲嗤笑,他身子一移就勢把她擁進了懷裡:“解釋什麼?又沒怪你。”

  “……”蘇妤覺得心速有些快,默了一會兒,才道出了句,“哦……”

  但他好像已睡著了。

  她也闔上眼,這一次,很快就睡了過去。睡得很香的一夜,沒有夢到那令她生懼的將來,而是夢到了過去的一些事。

  她與他的初見、他們的昏禮,還有婚後那幾個月的一樁樁一件件。

  那是賀蘭子珩醒來後頭一次看到仍安睡著的蘇妤面上帶笑,睡姿也隨意,不似平常那般緊緊裹著被子。一時很好奇她夢到了什麼,終是沒擾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她的玉臂搭在錦被上,長髮隨在身後,羽睫輕輕覆著。側睡的容顏沉靜美好,在透過幔帳投進來的幾束光線中,美得有點不真切。

  並不是傾國之姿,卻不一樣。

  也說不上哪裡不一樣,看來看去,難道只是清素簡單?

  大概是因為那兩年虧待她太多,她懶得應付那些個明槍暗箭,那些明槍暗箭也鮮少衝著她去。是以她總比旁的嬪妃少些心思,最明顯的表露,莫過於旁人總能在泰半的時候維持一張笑靨,她麼……

  他記得她在很久以前好像也是那樣,現在似乎也在努力去做。不過眉目間的心驚或是不安還是總能明顯地看出來,根本就藏不住。

  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覺得她虛偽狠毒……

  賀蘭子珩苦笑一歎,伸手執起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擱回被子裡蓋好,起身準備上朝。

  重生以來,朝中之事的變數算是最少的了。唯一一件與上一世完全不同的大事,就是靳傾近來的起兵。不過那事他暗查著,根本沒有擱到檯面上說,早朝時也就沒什麼人提。

  又是和上輩子無甚區別的一次早朝,僅有的不同,便是他在下朝之前口氣輕鬆地提了一句:“對靳傾一戰,許勝不許敗。若有敗仗,帶兵將領提頭來見。”

  底下幾人略有一驚,剛要開口,皇帝便又道:“別跟朕說什麼‘勝敗乃兵家常事’,區區靳傾右賢王部若都打不過,簡直另世人恥笑。”

  未提其中細由,卻是有意無意地道出他已知起兵的只是右賢王部。

  本不該有這一戰,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戰,可見是別有它因——雖則他重生後也改變了不少事,但多是在後宮,關乎前朝的本就不多,更不該牽扯靳傾動向。

  只能是有人從中作祟。

  明面上是楚弼,背地裡是是誰暫且不知,多半是竇寬或者葉闐煦。不管是誰,不就是想讓他倚重、把自己的女兒扶上後位、順便再提一提蘇妤靳傾血統不得為後的事麼?

  不吃這套!

  所以他並未循著他們的心思表露出對任何一家的倚重,而是先一步開了口,如果敢輸,提頭來見。

  有人進便要有人退,凡事都是這樣。

  皇長子夭折之事在天明之時傳遍六宮,已位晉才人的陸氏,便是在議論初起的時候醒了過來。

  蘇妤聽郭合說,陸才人聽聞孩子夭折後便大哭起來,勸也勸不住。

  “聽說嘴裡不乾不淨的,一直說是娘娘的不是。”郭合說。

  “由著她說去。”蘇妤淺笑著吃著碟子裡的玫瑰鮮花餅,蹙了蹙眉又道,“剛早產的人,別給她添堵。陛下跟前也別提什麼,她若日後當著面也敢亂講,這事慢慢算。”

  “諾。”郭合一應,又道,“六宮都備了禮去安撫,娘娘您……”

  “本宮禁著足呢。”蘇妤一笑,“再說,都讓她摔了兩回東西了,顏面早撕破了,犯不著維持這個。”

  郭合又應了一聲“諾”,躬身退下。

  阮月梨打量著蘇妤眉目間的幾許愁緒,笑而道:“要做得心硬,又還有不忍心,姐姐你還不如由著自己心軟,安慰安慰她也就是了。陛下看了也會喜歡。”

  “得了吧,才不上趕著看她去。”蘇妤冷有一笑,“也不是為她難受,我是……”

  陡然噤聲。是為他難受麼?

  蘇妤搖了搖頭否掉自己的心思:“就這樣吧,我和陸氏也沒法維持和睦了,陛下也知道。”

  聽說陸氏醒了,皇帝到底是去看了看她。彼時陸氏正呆坐在榻上,雙目失神。見皇帝進來,訥訥地望過去,喚了聲:“陛下……”

  其實就算是上一世,皇帝也說不上喜歡她,不過因為她有皇長子,二人才添了幾分情分。偏陸氏是個不知輕重的,上一世是,這一世也是。自從有了孩子,行事愈發地跋扈起來,幾次三番地找蘇妤的麻煩,把“皇裔為重”這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目下皇裔沒了,她卻還沒明白過來。只覺這樣的大事,皇帝總不能再忍蘇妤一次。

  皇帝在她榻前駐足了一瞬,目光落在旁邊的瓷碗上,隨意地問了句:“藥沒喝?”

  “陛下……”陸氏聲音啞啞的,伸手拽住皇帝的袖口,哭得淚眼婆娑,“蘇妤那個賤人……”

  “才人。”皇帝面色不禁一黯,沉沉道,“不一定是她。不過朕也已下旨禁足去查了,你……”

  你不要信口胡說。原是想說這句話,但看看陸氏虛弱成這樣,又剛醒過來,話說得太過到底不好。語中微滯,遂改口道:“你好好養身子。”

  陸氏就是再傻,也聽得出皇帝口吻生硬,關心之語卻是說得毫無關心之意。愣了一愣,心中委屈更甚:“陛下還護著她……充華娘娘的孩子在先、臣妾的孩子在後……都是因為她……”

  “陸才人。”皇帝歎了口氣,耐著性子坐下來,緩緩道,“你不要平白怨她。這事宮正司正查著,為的就是找出真兇到底是誰。孩子沒了,朕想你應該也想找出真正的下毒之人,而不是隨便拉個有舊怨的人來洩憤吧?”

  略微放溫和了些的話語,激起了陸氏心底的又一陣不平,愈加委屈道:“怎是隨便拉個有舊怨的人來洩憤?陛下覺得臣妾是那般胡攪蠻纏的人麼……”

  皇帝神色淡淡地沒說話,徐幽在旁睨著她腹誹了一句:難道不是?

  那晚,陸氏在皇帝離開後怒然打翻了藥碗,心裡簡直恨透了蘇妤。

  那晚,六宮都圍觀了一場好戲……

  陸氏簡直是豁出去了,不顧自己還在坐月子,帶著人就去月薇宮興師問罪。

  自然是讓嫻妃攔了下來。她身子這麼弱,如是進了月薇宮門出了什麼差錯,這責任誰擔著?

  “才人娘子身子剛早產過受不得風,備轎送她回去歇著。”聽了這道旨,隨著陸才人來的宮人應得比嫻妃的人還快。他們也實不想淌這渾水,只是看陸氏氣勢洶洶的,攔也攔不住,又怕她有什麼不妥,只好隨了來。

  二話不說就把陸氏往回請,陸氏卻不管不顧地指著嫻妃喊道:“嫻妃娘娘!臣妾不敢抗嫻妃娘娘的旨!但請嫻妃娘娘叫蘇氏出來!臣妾今晚必要為孩子討個公道!”

  嫻妃覺得這人是不折不扣地瘋了。失子之痛又如何,區區一個才人鬧事鬧成這樣,找死呢?

  “這都什麼時辰了?雲敏充儀歇下了,近來她身子也不好,陛下囑咐本宮好好照顧著,娘子就算給本宮個面子,先回宮歇著吧。”

  如不是瞧著陸氏的樣子實在弱不禁風,嫻妃才不會這般溫言軟語。

  陸氏卻還是一貫的不識抬舉,不給面子地駁道:“娘娘別護著她!皇長子夭折她罪責難辭!”

  “才人!”嫻妃皺了眉頭,“宮正司都沒說話呢,輪不到才人來定罪。”

  陸氏不依不饒,驚動了各宮。除卻幾個平日裡和她相熟的嬪妃匆匆趕到欲勸,佳瑜夫人和章悅夫人也皆到了。相互望了一望一時卻無人上前,眼瞧著陛下已不待見陸氏,倒是樂得看看陸氏找蘇妤的麻煩。

  整個月薇宮門口,嬪妃和宮人加起來人數也不少,都沉默地看著陸氏一個人折騰。

  直到蘇妤出現在宮門口。

  蘇妤穿著一身鵝黃的交領襦裙,披了件淡藍的大袖衫,髮髻綰得隨意,顯示已準備睡下又起了身。她淡淡打量了陸氏須臾,才輕輕地開了口,帶著一抹溫和地笑意道:“才人娘子早產,該好好養身子才是,來月薇宮做什麼?”

  陸氏瞅著蘇妤,硬是愣了一瞬,繼而便是破口大罵:“毒婦!你還我孩子!”

  蘇妤猶是淡瞧著她,只覺很難想像一個人是如何在幾日內這樣迅速消瘦的;也難以相信消瘦成這般的人,還有這樣的氣力去罵。

  “陸才人。”蘇妤形容未改地又平靜道,“皇長子的事,宮正司正查著,本宮也是因此禁的足。如若當真是本宮所為,陛下賜本宮一死本宮無話可說,才人娘子要殺要剮本宮也悉聽尊便。不過目下既未定罪,娘子鬧到嫻妃娘娘的月薇宮來,太無禮了。”

  “你還敢教訓我!”陸氏怒極,怔了一怔便搶步上去,繼而便是一聲清脆的耳光。

  眾人頭一個反應都是蘇妤被陸氏打了,定睛一看,卻是陸氏捂著臉。

  “別這麼瞪著本宮,打得就是你。”蘇妤冷眼看著離她半步遠的陸氏。心虛不是沒有,畢竟陸氏現在這不要命的樣子,誰也不知她還會做出什麼。卻是硬扛著半點沒顯出怯意,猶是冷冷道,“明知本宮禁著足,非要叫本宮出來見,有意抗聖上旨意,罪其一;宮正司尚未定罪,你口口聲聲說本宮害了你的孩子,栽贓一宮主位,罪其二。這一巴掌你挨得不虧,不服氣就接著鬧下去,本宮也想看看宮正司會不會因為你鬧,就治本宮的罪。”

  眾人望著立於月薇宮正門中央的蘇妤皆有一怔,只覺她聲辭淡漠間平添了幾許威嚴,明明只是在斥責陸氏,卻是沒由來地讓在場之人都是一震。

  就連葉景秋都被嚇住,在蘇妤的神色下被震出了一身冷汗。

  “事到如今,才人娘子就識點相吧。”蘇妤緩了口氣,口吻中多了兩分無奈、少了兩分生硬,“大鬧月薇宮,傳去陛下那兒,娘子以為錯在誰?”低頭看了看腳前門檻,她又銜笑補了一句,“本宮可是半步沒出月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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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6: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揣測

  成舒殿裡,聽說“雲敏充儀把陸才人打了”的皇帝險些握不住手中毛筆。

  蘇妤那性子,說別人打她還可信點……她把陸氏打了?

  生生愣了一會兒,皇帝才想起問來龍去脈。宦官一五一十地稟了,最後道:“兩位夫人和嫻妃娘娘還有陸才人都在外面候著。”

  怎麼想都是告蘇妤的狀來了。

  皇帝擱下筆,叉臂思量了一會兒,輕笑道:“充儀禁著足,若不是有人欺過去,她哪有機會動手?”

  “是。”宦官配合地應了一聲,繼續等皇帝的意思。聽得出是不想怪蘇妤了,但外面那四位,見是不見?

  皇帝又想了一想,淡聲問他:“是鬧到珍遠閣去了?”

  “並未。”宦官一揖,“是鬧到了月薇宮門口。”

  “哦。”皇帝蹙了蹙眉,“充儀出宮了?”

  “也沒有……”宦官一頓道,“嫻妃娘娘特意說了,充儀娘娘半步沒出月薇宮,是才人娘子要上前理論,充儀娘娘才動了手。”

  皇帝遂又“哦”了一聲,重新執起筆道:“讓她們都回吧,朕晚些時候去問問充儀。”

  “諾。”宦官一應,行出殿外對幾人說了。陸氏臉上猶掛淚痕,咬了咬唇追問他:“大人,陛下這意思,是罰蘇氏不罰?”

  “這臣就不知了……”那宦官拱著手,賠笑糊弄著,“臣怎敢揣測聖意?陛下罰不罰,娘子回宮等等便知了。”

  各自回宮不過半刻,諸人就聽到了消息:陛下傳雲敏充儀去成舒殿問話了。

  步入成舒殿的蘇妤死命忍著心底的不安,如常一拜:“陛下大安。”

  瓷盞輕碰的聲音。蘇妤伏著地靜靜聽著殿中的一響一動,她並不是一時衝動才揚手打了陸氏,自始至終,她都很清楚對方是誰——一個剛失了孩子的女人。

  敢動手,是因摸準了皇帝並不喜陸氏,且對她接二連三的目無禮數有些著惱。

  即便目下被傳來了成舒殿問話,蘇妤也並不覺得自己失算了。

  或者說,就算是失算了,她也覺得那陸氏就是該打。

  瓷盞擱回木案上的聲音。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低頭瞧了她一會兒,就勢蹲了下去,一聲輕笑。

  “……”蘇妤沒忍住,抬眼一看,見他這般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索性直起了身子,眼簾一垂,“陛下。”

  “朕聽說,你把陸氏打了?”皇帝淡淡問她。

  “是。”蘇妤應得乾脆。

  “你知不知道你禁著足?”皇帝又問。

  “臣妾也沒違反陛下旨意。”蘇妤平靜道,“反是才人娘子明知臣妾禁著足,還非要叫臣妾出去說話。”

  皇帝端詳著她,分明地覺出此時的蘇妤可說是一反常態,沒有半點平日裡在他面前的小心謹慎,幾分傲氣倒是明顯多了。默了一默,他輕笑道:“你是不是拿準了朕不會怪你?”

  算是接受了他寵她麼?

  蘇妤想了想,卻是反問他:“陛下覺得是臣妾的錯麼?”

  “不是。”

  蘇妤美目一轉:“所以臣妾為什麼要擔心陛下怪罪?陛下不是一貫的賞罰分明麼?”

  這話從蘇妤嘴裡說出來……

  賀蘭子珩怎麼就覺得自己那麼心虛呢?

  面色好一番掙扎,他幾乎覺得蘇妤是在有意嗆他,幾乎忍不住想問她一句“你真這麼想嗎?”

  蘇妤卻神色無比真誠,明眸輕抬地凝望著他。只是心思和神情很不相符——她確實是想有意嗆他。

  “咳……”皇帝乾咳了一聲,伸手拉她起來,凝睇了她一會兒,沒看出她認真中猶有兩分懼意的面容之下深藏的戲弄。

  蘇妤覺得自己今天的膽子實在大了。打陸氏沒什麼,她卻沒想到自己能這麼面對皇帝。摸不清自己的心思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轉變,是因為昨晚看到他的傷心和在自己面前的小心掩飾,因為昨夜夢境中對於過去美好的回憶、還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日積月累?

  “坐吧。”皇帝短歎一聲讓她坐,自己也坐了回去,沉然道,“在這等一等。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宮正司必須今晚給朕個結果。”

  蘇妤羽睫覆下,垂眸淡道:“折枝,去月薇宮給嫻妃娘娘回個話,就說本宮沒事,讓她不必擔心。”

  折枝一福退了出去。蘇妤靜靜等著,心下也很好奇宮正司能給出個怎樣的結果。其實後宮之事,很多時候是難查出原委的,又或是牽涉甚廣、查出了也說不得什麼,往往不了了之。

  但也知他說一不二,只是……若當真還沒查出什麼,總不能逼著宮正司給個結果出來。

  然則後宮這些事,賀蘭子珩心下也是清楚的。那事不論是誰做的,都已是明明白白的栽贓嫁禍。愈是要栽贓旁人,就愈會把自己的錯處洗淨。

  是以給蘇妤脫罪不難,想揪出真兇卻不是個易事。

  說讓宮正司今晚必須給個結果也是白說,如若查處了,張氏早已稟了來,哪還需要他去問?

  但不管宮正司進展如何,今晚必須有個“結果”,這平白的冤屈,一天也不能讓蘇妤多擔。再拖下去,還不一定又要鬧出什麼說不准的事。

  宮正張氏入殿時顯有忐忑,跪地一叩首:“陛下大安、充儀娘娘大安。”

  無人說話,明顯是等著她的下文。

  “陛下……那事……”她不知該怎麼說。那事明顯是有人刻意而為,且她知道,那人必定在宮中有權有勢。也正因如此,宮正司查起來並不容易,就算是奉旨查辦,也耐不住人家早一步利用手中權勢把證據消個乾淨。

  能做到這一步,可以說兩位夫人首當其衝。但總不能只因為這樣的猜測就說是兩位夫人所為。

  “朕知道你沒查出來。”皇帝輕笑之音有些發沉,“你可以接著查,慢慢查不必急,但現在,先按朕的意思辦。”

  “……諾。”張氏叩首,靜聽旨意。

  “你親自著手安排,用假證也好、查真證也罷,先把充儀的罪名給朕脫乾淨了。”皇帝淡看著她,“人證物證,你要讓闔宮相信,不管這事是誰做的,總之不是充儀做的。”

  “……”張氏硬生生啞住,連一聲“諾”都應不出來。哪有這麼查案的?皇帝親口下旨讓她這個宮正做假證給蘇妤脫罪?

  蘇妤可也是目下嫌疑最大的人。

  雖則這話讓她很是鬆了口氣,但……公平何在?

  沒有理會張氏的驚愕,皇帝慢條斯理地追問她:“做得到麼?”

  “奴婢……領旨。”張氏帶著訝然磕了個頭,怔了又怔,終是問道,“奴婢斗膽多言一句……陛下為什麼……”

  為什麼要她做這個假?究竟想不想知道真兇是誰了?

  “你覺得是她麼?”皇帝反問她。

  張氏抬起頭,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坐在皇帝身側的蘇妤,誠懇答道:“不是。”

  “那不就得了,朕也覺得不是。”皇帝笑得輕鬆,“朕覺得不是、你這個宮正也覺得不是,想是各有各的道理。所以先給她脫了罪就是了,何必讓她白擔個罪名?”

  如果不是額上滲出的冷汗感觸分明,張氏簡直要懷疑自己這是不是半夜做夢。

  愣了又愣,張氏再度叩首道:“諾。”

  “你不必擔憂什麼。”皇帝一哂,“朕要是拿這事算計她什麼,就不會當著她的面說了。”

  被帝王看穿心思的慌張讓張氏登時一驚,皇帝卻仍是神色平靜,全無怪她揣測聖意的意思,反是解釋了一句:“朕不想疑她罷了,你照做就是。”

  照做……假證……

  張氏狠一咬牙,施禮告退。這個情境,她只能相信皇帝沒有要加害蘇妤的心,盡快按皇帝說的安排下去,給蘇妤把嫌疑洗乾淨。

  蘇妤其實也是聽得驚訝不已,直待張氏退出殿外,她都沒說一個字。

  皇帝側頭笑覷她一眼,話語沒心沒肺:“喏,出結果了。”

  ……這算什麼結果啊?

  蘇妤回看著他,強扯了扯嘴角:“多謝陛下。”

  “笑不出來就別笑了。”皇帝瞥著她,“回宮休息吧,姑母……你舅母因為朕禁你足這事大抵是生氣了,說明天要進宮看你。”筆桿在她額上一敲,“有勞行個方便,把話跟姑母說清楚了。”

  蘇妤眼睛一轉,明顯覺出皇帝心虛,心中忍不住有竊笑。皇帝看著她的神色,語中微頓即刻又道:“別瞎琢磨,朕是怕她老人家又替你擔心。”

  “……諾。”蘇妤頷首低應,“臣妾告退。”

  回到月薇宮,嫻妃正在珍遠閣等著她,見她回來大是鬆了口氣。二人攜手進去,蘇妤方將在成舒殿的事同嫻妃說了,略過讓張氏作假一事未提。嫻妃靜靜聽罷,微鎖了眉頭道:“所幸沒事,姐姐也太冒險了。陸氏畢竟是剛失了孩子的人,如是讓陛下覺得姐姐狠心……”

  “那就不會是這樣傳我去成舒殿了。”蘇妤頷首一哂,“我去之前,陸氏不是也剛剛去過?若要問罪,當著她的面不是更好,何必先打發她走?”

  阮月梨輕歎點頭,也知蘇妤說得是對的,思忖片刻,緩然道:“有句話,若說了……姐姐別覺得我心狠。”

  蘇妤挑了挑黛眉:“你說。”

  “孩子生下了又沒了,這痛,於陸氏而言只怕比小產要來得厲害多了。”阮月梨一字一頓道。這是自然,莫說於陸氏,就是對皇帝來說,一個已生下來的孩子夭折,大約也比嬪妃小產失子要更難過些。

  蘇妤點頭,笑睨著她道:“所以呢?”

  “所以就陸氏那一根筋的性子,別管姐姐和陛下怎麼解釋,她必定半句也聽不進去,必定還是恨姐姐的。”阮月梨說著一頓,低了低頭又道,“恨之入骨。”

  聽她始終說得委婉,蘇妤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一笑,終是替她說出了那句她說不出的“心狠”的話:“所以陸氏留不得了。”

  阮月梨默然點頭。

  蘇妤輕輕歎息。確實是留不得了,不怕她一根筋聽不進話,怕的是她因此被人利用做出什麼事來。像之前那樣當面硬碰硬也還罷,如是暗地裡便要可怕多了,畢竟……這宮裡比陸氏心思深且又容不得蘇妤的大有人在。

  “明天舅母會進宮。”蘇妤思量著道,“她素來關心我,看我禁著足又擔著罪名……外加這些日子舅舅又去探望外祖父了不在錦都,舅母只怕會尋個由頭在宮裡住些時日。要做什麼也得等她離開了再說。”蘇妤說著緩了口氣,凝笑道,“你知道的,我不願意做那些害人的事。既然難得做一次,不如讓陸氏死得划算些。”阮月梨微怔,見蘇妤眸色中隱添幾許恨意,冷涔涔地沁出來,讓人生畏,“把我擱到這位子上無妨,但那一位……這兩年過得也太順心如意了。”

  阮月梨一凜:“姐姐你是說……”

  蘇妤輕笑,手指在茶盞中一點,蘸了水在桌上寫字。短短三筆,剛寫罷一個草字頭1,阮月梨便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姐姐……不行,這人姐姐開罪不起……她現在一門心思和佳瑜夫人爭著後位,姐姐何必惹她……”

  “阿梨。”蘇妤淡看向她,笑意顯得有些詭意,“就因為她在爭後位我才要惹她——我就搭上這條命不要,也不能看著她坐上後位。”

  區區一個媵妾,她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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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算計

  翌日上午。

  下了朝的賀蘭子珩照常回成舒殿,到了殿門口,見一小黃門上前一揖:“陛下……”

  神色間略有慌張,賀蘭子珩挑了挑眉:“怎麼了?”

  “齊眉大長公主來了……”宦官稟道。

  “……”

  他知大長公主今日要進宮,意在看望蘇妤。目下直接來了成舒殿,只能有一個原因——興師問罪!

  他曾跟大長公主坦言過要好好待蘇妤,現在禁了蘇妤的足,想也知道大長公主要不高興。

  入了側殿,便見齊眉大長公主正悠悠地品著茶,眼也未抬一下。皇帝上前施一長揖:“姑母安。”

  齊眉大長公主這才起了身,回了福禮:“陛下。”

  賀蘭子珩清楚地感覺出——姑母她確實惱了。

  從前他待蘇妤不好的時候,齊眉大長公主就曾為蘇妤說過話、也和他發過火,但到底是多多少少牽涉朝堂的事,幾次下來,大長公主也就不再說什麼,照舊私底下護著蘇妤罷了。

  這次不同,這次是他活該,許了諾又禁蘇妤的足,不管原因如何,看著端坐在席的大長公主,他自己都心虛。

  果然,大長公主也沒拐彎抹角,頭一句話便是:“和佳瑜夫人行昏禮那天,陛下不是說過要好好待阿妤?”

  “……”皇帝苦惱地默了一會兒,大長公主不言不語地等著他回話。少頃,皇帝叫來宮人道,“去請充儀來。”

  在月薇宮親手做好點心準備招待齊眉大長公主的蘇妤一聽說大長公主直接去了成舒殿,就不禁有些幸災樂禍——她可是沒想抗旨,假若大長公主來了,她必定好好解釋,不讓大長公主誤會皇帝。

  是大長公主沒給她機會。

  是以徐幽親自到了珍遠閣的時候,蘇妤忍笑忍得實在痛苦。

  聽他說明了因由,蘇妤將那幾碟子點心裝進了食盒,也不帶別的宮人,便隨著徐幽去了。

  外面備好了步輦,蘇妤看了一看,卻道:“步輦免了,本宮走過去便是。”

  “……”徐幽很想跟她說一句:陛下著急。

  但她明擺著不急。

  賀蘭子珩在成舒殿裡硬著頭皮應付這位姑母。這不是他唯一的姑母,卻是和他關係最親的姑母。也因為這個,上輩子他才不曾一怒之下要了蘇妤的命。換句話說,他能有這個機會彌補蘇妤,多少也和她有關,因此更是敬重有加……

  時間過得極緩,皇帝等得焦急。他知道,在蘇妤和他的事情上,大長公主對他全無信任,所以他再說什麼也沒用,只能叫蘇妤自己來說。

  蘇妤怎麼還不來……

  等了許久,才聽到有人進殿的腳步聲,皇帝和齊眉大長公主一併望過去,卻是一宮娥入殿稟道:“陛下……才人娘子和……和充儀娘娘吵起來了。”

  齊眉大長公主眉頭一挑,淡看向皇帝,雖是什麼也未說,目中責怪之意卻很明白。

  皇帝和大長公主一併趕到時,才人陸氏已被徐幽拽住。徐幽是學過些武的,可拽著要和蘇妤拚命的陸氏仍有些費力,加之陸氏到底也是個才人,他又不敢傷了她,一時頗是尷尬。

  蘇妤站在離陸氏五六步遠的地方,神色清冷地淡瞧著她,眼中有厭惡也有可憐,兩種情緒夾雜在一起,端得是沒把陸氏放在眼裡的樣子。

  在她腳邊不遠的地上,各樣的點心散落了一地,和碎瓷混在一起,一看便知方纔這裡起了怎樣的爭執。

  齊眉大長公主眉頭鎖得愈加緊了,她也知道陸氏失子的事,但看著被徐幽拽著仍對蘇妤不依不饒的陸氏,心中的幾分憐憫霎時蕩然無存。

  這麼沒規矩,就連把她送進宮的那位郡王都該一起罰了。

  “陸才人。”怒意隱隱的女聲讓陸氏渾身一栗,登時無聲,轉過頭去一看,連忙掙開徐幽見禮:“陛下大安、大長公主大安。”

  “陛下大安、舅母……”蘇妤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齊眉大長公主扶了起來。齊眉大長公主瞧了眼一地的點心,理也未理陸氏地問蘇妤:“怎麼回事?”

  “本是要去給舅母問安的……”蘇妤含歉一哂,帶著幾分調侃之意地覷了陸氏一眼又說,“誰知半路殺出個陸才人。剛生過孩子的人也不知好好養身子,天天亂跑,臣妾真是惹不起。”

  這話不錯,陸氏也確實太豁得出去了。莫說早產,就是足月生產,坐月子的事上也無人敢怠慢,哪個不是安安心心地在自己宮裡養上一個月?

  這個陸氏……簡直是不要命了。

  蘇妤說著抬眼朝皇帝望了一望,明眸中笑意淺淺,又接著解釋道:“陛下昨天告訴臣妾,說舅母今日要進宮看望。臣妾便從一早就開始準備了,連帶著折枝也跟著忙碌……”說著有了幾分委屈,“偏陸才人不給這個機會。”

  齊眉大長公主從聽聞蘇妤被禁足起就生出的火突然被壓下去了,蘇妤這句話聽似是告陸才人的狀,實際卻是讓她知道,即便在她禁足的這些時日裡,皇帝對她也還是關照的。

  大長公主看了看皇帝,又睇向陸才人,不鹹不淡地問了她一句:“本宮沒得罪過娘子吧?”

  “大長公主……”陸氏一驚便跪了下去,後悔不已地顫抖道,“大長公主恕罪……臣妾……臣妾不知那是給大長公主送去的……”

  “罷了。”蘇妤淡看著她,先大長公主一步開了口,笑吟吟又向大長公主道,“也確是臣妾沒告訴她這是給姑母送去的,無怪她不知輕重。”

  聽著倒還是給陸氏說情了。然則蘇妤語聲剛落,躬身立在陸氏身側的徐幽卻低低自語了句:“哪是不知輕重,擺明了是大不敬。”

  聲音不大,站得遠了兩步的皇帝都聽不清,齊眉大長公主卻剛好聽得清楚。到底也是在宮中長大的人,細一思索便覺其中大約是有旁的安排,聽這話也不會是對蘇妤不利的,神色平靜地順著那話追問下去:“什麼大不敬?大人何出此言?”

  “這個……”徐幽思量著瞧了瞧蘇妤的神色,欠身道,“充儀娘娘是沒說那點心是給大長公主您送去的……可她說了是往成舒殿送的啊!”

  換言之,蘇妤告訴了陸才人那是給皇帝做的點心,陸才人照摔不誤,比摔了給齊眉大長公主的東西罪名更大。

  陸氏嚇住,跪伏在地不敢吭聲。過了半晌,才戰戰兢兢地抬頭望向皇帝道:“陛下……臣妾不知道……”

  “你若不知道那是往成舒殿送去的,後來大罵本宮惑主又從何說起?”蘇妤冷睇著她,一句話就戳破了她的解釋。陸氏覺出情形不妙,心中懼意愈甚,蘇妤想同說的卻並非這個。當下不再執著於陸氏的錯處,話鋒一轉,淡淡笑道,“昨天鬧到月薇宮門口也還罷了,本宮知你剛受了失子之痛,激動之下失了規矩也在情理之中。不過今日怎麼就這麼巧,能在這兒和娘子‘巧遇’?本宮是受傳召前往,難不成娘子竟是真不要命了、還沒出月子就非要出來閒逛?”淺有一頓,蘇妤審視著她,帶著幾分琢磨又道,“是當真‘巧遇’、還是娘子你知道本宮要途經此處,有意來等本宮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皇帝也看向陸氏,他也並不覺得陸氏能當真不顧自己的身子也要出來閒逛,繼而和蘇妤“巧遇”。明明闔宮都知陸氏此番很是傷身,她總不能自己不當回事成這樣。

  但若說她知道蘇妤會來才來此堵她……

  蘇妤在陸氏身畔踱了兩步,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銜著笑說:“誰告訴娘子本宮要來的?”

  陸氏未答。

  蘇妤又道:“是徐大人親自去月薇宮傳的,本宮沒敢耽擱半刻就出了門。如是在徐大人來後月薇宮的人聽說了此事再去告訴娘子、娘子再趕到此處,大抵是來不及的。莫不是……娘子你竟在御前布下了眼線,陛下差人來傳本宮,同時便有人去知會娘子麼?”蘇妤微微彎下腰,隔著半尺的距離凝視著陸氏憔悴的面容,“才人娘子,監視聖上是多大的罪,你不懂麼?”

  想也知道陸氏沒這個本事。

  蘇妤明擺著在套她的話。皇帝看著咄咄逼人的蘇妤,心有一笑,安靜不打岔。

  陸氏隱約也覺蘇妤在套她的話,但監視帝王的罪名……她到底是擔不起。

  哪裡還顧得上會不會牽連旁人。

  “臣妾不敢……”陸氏在蘇妤的目光下覺得甚有壓力,又見皇帝始終不發話,任由著蘇妤同她說。若她再不解釋,只怕這罪名便要扛定了。遂一叩首,磕磕巴巴地道,“臣妾豈敢做那樣的事……莫說陛下,就是充儀娘娘身邊……臣妾也不敢安插眼線過去……”抬頭覷了一覷蘇妤的神色,見她始終盈盈含笑,陸氏定了定神,續道,“是……是章悅夫人差人告訴臣妾……充儀娘娘要去見陛下……臣妾一時心急便……”

  章悅夫人。

  蘇妤很是滿意地聽到了這四個字,似有驚意地長吸了一口氣直起身子,好像很是無措般看向大長公主,繼而又看向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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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奪權

  氣氛全然冷住,陸氏跪伏在地不敢再多說一句話,蘇妤低頭略作思忖,上前一福身,道:“陛下,才人娘子到底剛生完孩子,如今天還涼著……”她頓了一頓,“不如回成舒殿慢慢說?”

  慢慢說,才能說得清楚、問個明白。

  皇帝微一點頭,溫聲向蘇妤道:“回吧。”

  葉景秋不知皇帝為何會突然傳自己去成舒殿,只是察覺出來傳的宦官神色態度不似往日,似乎添了兩分冷意。

  心覺不對,又不好過問什麼,便備了步輦向成舒殿去了。

  入殿見到端坐在皇帝身側的蘇妤的瞬間,葉景秋的臉就無法克制地冷了下去——從前和蘇妤有怨不說,自皇帝突然而然地待蘇妤好後,就再也沒碰過她,她不信這和蘇妤無關。

  目不斜視地福身見禮,葉景秋感覺到身旁跪著的陸氏氣息不安,卻仍不知皇帝為何傳自己來。

  “免了吧。”是齊眉大長公主發了話,微有慍意地看了須臾,才緩然道,“夫人自己說吧,這陸才人,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葉景秋愣了一愣,又一福,朗朗道:“臣妾不知出了何事,請大長公主釋疑。”

  但見齊眉大長公主神色微凜,輕一笑道:“掌六宮權的嬪妃,竟也能有不知六宮事的時候。”

  葉景秋一噎。

  她確是不知出了何事,但即便知道,也是不會承認的——這個情形明擺著是興師問罪,她若是不經思索地便說知情,搞不好會有什麼罪名安過來。

  卻沒想到,就算是說不知情,大長公主二話不說也能找出她的不是來。

  銀牙一咬,葉景秋按捺著不忿跪了下去,道了聲:“大長公主恕罪。”

  這也不是她頭一次在齊眉大長公主跟前服軟謝罪了。從前皇帝待蘇妤不好時,大長公主就時時護著蘇妤、時時找她的不對。不管她在後宮有著怎樣的位份,她到底不是皇后、不是那母儀天下的人,見了這身為長輩的大長公主就只有見禮的份。

  但今日……倒真是頭一次當著皇帝的面向大長公主謝罪。

  蘇妤淡瞧著她,一言不發。從前舅母找葉景秋麻煩的時候,蘇妤總會勸上兩句,生怕事後葉景秋會找她報復——誠然,齊眉大長公主總把分寸把握得很好,讓葉景秋只能吃啞巴虧,不敢找皇帝告狀、也不敢為此刁難蘇妤,但彼時命運多舛的蘇妤只想圖個安生。

  如今卻是大不同了,今日說到底是蘇妤要找她的麻煩,又如何會為她求情?

  靜默了會兒,大長公主悠悠道:“本宮是來看阿妤的,先到成舒殿見了陛下,陛下就宣阿妤來成舒殿見。見她久久未到,後來才知是在路上和陸才人起了爭執。陸才人坐著月子,若不是知道她要來成舒殿,斷不會搭上自己的安康出宮的。本宮只問你,陸氏如何知道的陛下宣她?”

  葉景秋渾身一栗。

  她自然知道這話何意,大長公主是疑她在成舒殿布了人。登覺呼吸艱難,緩了又緩,俯身一拜,道:“大長公主明鑒……臣妾雖是協理六宮,卻到底不能盯著各處,又如何清楚陸才人為何知道陛下傳了雲敏充儀?”

  避重就輕地躲過齊眉大長公主真正想問的話不提,語中很有疑惑,似是真的奇怪大長公主為何會這樣問她。

  蘇妤淺淺一笑,視線慢慢掃過陸才人的額頭,眉目間多了兩分森然之色:“夫人自然不會承認。可惜了,方才臣妾不知情,先問了陸才人一句,陸才人可是答得明明白白。”

  蘇妤輕輕曼曼的語聲簡直讓葉景秋忍無可忍。快三年了,這是頭一次又出現這樣的對話——她跪著,蘇妤坐在皇帝身側,不鹹不淡地說著,就好像是當年在太子府,她向蘇妤問安時的樣子。

  葉景秋抬起頭,沒有理會蘇妤,只望向皇帝道:“陛下……不知陸才人說了什麼?”

  皇帝淡看向陸氏:“你自己說。”

  “諾……”陸氏咬了咬嘴唇,很是膽怯的樣子。葉景秋她得罪不起,不過已到了這個地步,在皇帝面前,她總不能不說。斜覷著葉景秋,陸氏向旁邊躲了一躲,才低低道,“是……是章悅夫人差人來告訴臣妾……雲敏充儀要去成舒殿見陛下……”

  “你說什麼?”葉景秋陡然生怒,不可置信地瞪了她須臾,見她再不敢開口,回過頭向皇帝一拜,急忙解釋道,“陛下明鑒,臣妾絕不曾做過這種事……臣妾雖和雲敏充儀不睦已久,但自知執掌鳳印,怎敢做出如此令六宮不合之事……再者……再者陸才人剛剛生產,臣妾萬不敢為尋私仇妨礙她調養身子……”

  蘇妤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心道葉景秋確是比自己定力強多了——她也曾可以這樣在遇了大事時仍耐住心驚,把道理一句句說個清楚。但後來,一次又一次地沒有人聽、沒有人在意,她怎麼解釋都只是她的錯,次數多了,再遇到這種事時,她便只有了恐懼。

  葉景秋也該嘗嘗這滋味,有口難辯的滋味。

  蘇妤抿唇一笑,睇視著葉景秋道:“這就奇了,如若不是夫人,總得還有個人做了這事;如若不是夫人——都知夫人您對陸才人關心有加,陸才人怎會無緣無故誣蔑夫人?”

  葉景秋無言辯駁。一直以來,她這個鳳印掌得很穩——就算竇綰住了長秋宮,也沒能奪走這個鳳印。她自認配得上這鳳印,因為她一直把六宮管得服服帖帖,恩威並施之下無人敢造次,更不敢害她。

  今日……似乎風水突然變了?

  究竟有什麼安排她不清楚,故而更加無從解釋。

  靜默許久,葉景秋能做的也不過伏地再拜,誠懇道:“雖則雲敏充儀所言有理,但……臣妾絕不敢做那樣大不敬的事。臣妾相信陸才人並非有意害臣妾,卻不知是否另有旁人從中作梗。”有意無意地掃了蘇妤一眼,葉景秋續道,“既說是臣妾差去的人,臣妾便將蕙息宮的人都叫來,讓陸才人挨個看看,是哪一個去傳的話,再延伸不遲。”

  也算個法子。一旁的陸才人卻慌了神,不是她不敢指認,而是她根本不記得那人長什麼樣子——宮裡這麼多人,傳話的日日都有,誰也沒心思逐個去認、去記。

  眼見陸氏面色發白,齊眉大長公主蹙眉問她怎麼了,陸氏支支吾吾地照實稟了,皇帝啞聲一笑,似是自言自語地道了一句:“又是個無頭的案子?”

  蘇妤亦是一笑,不言。

  陸氏不必指認那人是誰,只要葉景秋無法證明自己未做這事,便夠了。

  葉景秋清晰地覺出皇帝看著自己的目光一分分地冷了下去。這種罪名,根本無可赦,只要她不能自證清白就無可赦。狠了狠心,葉景秋拜了下去,竭力平靜道:“臣妾雖自知未做此事,卻也心知有罪。臣妾執掌鳳印,出了這樣的事又查不出個所以然、又或是自己宮中的宮人作祟,皆是臣妾之過……”話語停頓中一叩首,續說,“臣妾自請閉門思過,日後定不再出這樣的事……”

  也算公道,位居正一品、又掌著六宮權的人,碰上這種說不清的罪名,大抵也不過禁足思過了事,再不然就另罰個俸祿。皇帝微作沉吟,俄而緩言道:“閉門思過就不必了……”

  蘇妤神色微凌。若只是罰俸了事……也太便宜了葉景秋。

  卻聽得皇帝又道:“你蕙息宮的事情也不少,還得你管著。不過六宮便不勞你了,把鳳印給朕交回來,這事就罷了。”

  話說得輕巧,卻在葉景秋心中狠狠一刺。

  和上次讓嫻妃協理六宮、與她分權不同,這次是直截了當地收了她的權,一點餘地也沒有。她想爭辯,卻在觸及皇帝冷厲的目光時把話狠狠嚥了回去——那目光分明是在告訴她,這鳳印她可以出言相爭,那麼這眼線的事,他便要慢慢算。

  那一瞬她幾乎覺得,也許是蘇妤算計了她,但皇帝早有心思不讓她掌權了,正好借了這個機會罷了。

  “陛下……”葉景秋怔了一怔,終歸只能咬牙下拜,“臣妾遵旨。”

  “嗯。”皇帝一點頭,又看向陸才人,冷淡道,“你對充儀不敬,也不是頭一回了——這回,還是要送來成舒殿的東西。”

  “陛下恕罪。”陸氏顫抖著叩首,幾乎恨極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這樣得罪人的事,這回還得罪了章悅夫人。愈想愈是驚惶不已,陸氏再叩首道,“臣妾失了孩子……一時……”

  “朕知道你剛失了孩子。”皇帝冷睇著她,“所以朕也不重罰你。禁足兩個月,正好順便把身子養了,免得四處亂跑,既傷了自己還惹是生非。”

  宮中小產、早產和孩子夭折的事不少,但孩子夭折沒幾天、生母就被禁足的,陸氏大約算得是“史開先例”了。

  誠然,自她有孕之始,這也不是頭一個“先例”了。先是未晉位、未解禁,再又是被皇帝一天天厭惡、半點面子也不給她留,這都是在從前沒有過的事。

  闔宮都難免覺得她可憐了,卻也知道,實在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眼瞧著勢頭不對還要四處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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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6: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驚聞……

  一天裡發落了兩個嬪妃,低位的陸氏且先不提,章悅夫人被削了宮權,總要有人再掌宮權——橫豎不能讓皇帝料理著政務再來為後宮操心。

  目下的後宮和從前不太一樣。若在從前,沒有皇后、沒有掌權嬪妃,總還能有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來掌理後宮諸事,可本朝……

  皇帝的生母殉了先帝,太皇太后倒是還健在,可也不在錦都宮裡——她老人家跟著太上太皇雲遊去了,兩耳不聞後宮事。

  是以皇帝能做的,只能是從現有的嬪妃裡挑一個來執掌鳳印。

  這事可說是毫無懸念可言,既然奪了章悅夫人的權,便該由佳瑜夫人竇綰來掌鳳印。莫說別的,她本就是該做皇后的人,也住著長秋宮,鳳印不給她給誰?

  當晚下來的旨意卻有些出乎眾人意料。皇帝命嫻妃和佳瑜夫人共理六宮事,不分主次,誰也不掌鳳印。

  這就奇了,嫻妃雖則也是後宮裡口碑頗好的人,但若說掌權之事,一時不該輪到她。何況前不久還有一樁事——皇帝本是許她為章悅夫人協理六宮的,不幾日卻出了錯處,又撤了權。

  按理皇帝對她該是有所不滿的,又或是為了避嫌也不該用她,怎的這次反倒更器重了?

  眾人一壁揣摩著皇帝的心思,一壁思量著接下來該往哪邊靠、盤算著章悅夫人是否還靠得住,很快卻又出了另一道石破驚天的消息。

  ——據御前的人說,皇帝傳了佳瑜夫人和嫻妃去、下了旨,接著自然免不了囑咐二人兩句,末了竟是提了一句:有什麼拿不準的事,大可問充儀幾句,她從前把太子府裡打理得不錯,對這些熟。

  不鹹不淡的一句話,讓後宮上下都啞了聲。

  一直以來,蘇妤曾是正妻這事是誰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輕易提起的,因為皇帝不喜蘇妤,也因為得罪不起章悅夫人。

  皇帝自己更是不曾提過。人人都知道他曾經多麼厭惡蘇妤,厭惡到她做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錯。

  如今卻突然自己親口提了,還毫不避諱地說了她從前的太子妃身份,讓佳瑜夫人和嫻妃多去請教她去……

  那二人會不會去並無所謂,要緊的是……莫不是皇帝眼裡最會打理六宮的,還是這位從前的正妻?

  難不成兩年多來大家都搞錯了局勢?

  後宮陷入了一種罕見的沉寂。誰也不敢擅言、不敢擅動,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生怕一不小心尋錯了靠山,搞不好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這種小心翼翼的氣氛在各處都能體現出來,晨省時猶為明顯。章悅夫人失權,晨省自是改到了長秋宮去,蘇妤仍禁著足,免了這一道。嫻妃回宮後卻告訴她說:“兩年多了,也沒見過晨省能這麼消停。一個個都安靜得很,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

  更是沒人敢提章悅夫人一句吧。

  蘇妤笑了一笑,素手輕碾著眼前碟子裡的花瓣,一點點地碾出汁液來,輕輕笑道:“這樣挺好。不過也乾淨不了多久,她們很快就得拿定主意,不知道跟得對不對也得賭一把跟一個。宮裡頭,牆頭草是最容不下的。”

  嫻妃點頭,垂眸看著那碟子裡慢慢漾開的花汁,幽幽又道:“新家人子也該入宮了,是消停不了多久了。”

  不僅如此,葉景秋也不會這麼忍下去。

  那天的事,確是她害了葉景秋。手段說不上高明卻很管用,利用的不過是陸才人的“蠢”罷了。

  臨離開月薇宮時,蘇妤心思一動,折回了嫻妃的住處,笑對她說:“撿日不如撞日,我們做得突然,她更加沒有防備。”

  她不想驚動齊眉大長公主,但既然想好了要做,總不好錯過這個機會。便托嫻妃差了個級別高些的女官去傳話,說自己是葉景秋身邊的人、說蘇妤要去成舒殿面聖,再挑唆幾句,就憑陸氏那麼點心思……太好騙了。

  她不會有防心,沒有防心也就不會刻意去留心那傳話之人長什麼樣。

  是以陸氏不能證明那人就是葉景秋差去的,葉景秋也沒本事證明自己的清白。

  當晚嫻妃悠悠道:“任章悅夫人怎樣的謹慎,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那陸氏身上栽跟頭,當真是陰溝裡翻船。”

  “嘁。”蘇妤聽言一聲不屑的輕笑,“她要拉攏這種蠢人,就該知道興許有朝一日會出岔子。還真當後宮是她一人說了算了麼?這陸氏,便是我不利用,只怕佳瑜夫人也得用。”

  那還不如自己出這一口氣。

  齊眉大長公主果真是要在宮裡留些日子的,就住在晰妍宮。蘇妤禁著足本不便去見,皇帝聞之卻笑道:“想去就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旁人問起來,說是大長公主傳你便是了。”

  反正齊眉大長公主也不會不護著她。

  又過兩天,宮正司對於皇長子早產之事有了結果,從綺黎宮尋出的各樣人證、物證足以證蘇妤的清白。

  蘇妤自知那些個證據是怎麼來的,還是頗為嚴肅地領瞭解禁的旨意,叩首謝恩。

  是以也沒別的事可作,便幾乎日日去拜見齊眉大長公主。倒是不曾傍晚去過,這日傍晚卻很是有空,佳瑜夫人傳口諭說覺得疲乏,免了當晚的昏定,蘇妤用罷晚膳就悠閒地和折枝一併散步去了,走了一會兒,離晰妍宮已不遠,索性去看看。

  早春,天黑得仍早,晰妍宮裡燈火通明。蘇妤踏進宮門去,即有宦官要去通稟,被她伸手一拉,笑道:“這麼晚了,我也沒什麼大事,不必通稟了,免得又勞舅母招待。”

  說著便逕自往正殿去了。天色已逐漸泛黑,看不清週遭,待得走近了,才看出門口候著的那人是御前的宦官何勻,蘇妤朝裡望了一望,問他:“陛下在?”

  何勻一揖:“是,娘娘可是來見大長公主的?臣去通稟。”

  既然皇帝在,再不通稟便不合宜了。蘇妤點點頭,何勻剛要踏進去,蘇妤卻聽得殿裡傳來齊眉大長公主微有慍怒的一句:“這樣的事,陛下怎麼能不告訴她!”

  直覺告訴她這是和她有關的事情。蘇妤一攔何勻,語聲冷了些許:“大人且慢。”

  側耳傾聽,裡面又道:“蘇澈才十五歲,他如是有什麼閃失,陛下傷的不止是蘇家,還有霍老將軍!”

  蘇澈?!蘇妤大驚,驚得面色發白。何勻看出她神色的變化,滯了一滯又忙不迭地道:“臣去通稟……”

  “大人!”蘇妤將他喝住,何勻不敢再出聲。

  殿中的談話還在繼續,皇帝似有一歎,道:“朕知道,所以才更不想告訴阿妤。她知道了也不能如何,何必讓她徒增煩擾?”

  “那是她親弟弟!”齊眉大長公主不悅道,“她母親去世得早,這兩年和父親也多有不合,就這麼個弟弟始終還親近。蘇澈的事,陛下不該瞞她。”

  “姑母。”皇帝沉了一沉,遂又緩道,“朕也不想瞞她,但畢竟……”他搖了搖頭,“蘇澈是朕派出去辦事的,如今這般……”

  “陛下說過要好好待她。”齊眉大長公主鎖了眉頭,一字一頓地說,“夫妻間不能失了坦誠……”語出一滯,轉而又說,“即便她現在已不是陛下的妻子,但陛下既想好好待她,又怎能瞞著她這樣的事?”

  皇帝面容沉肅,思了一思,緩言道:“待他好些,朕自會告訴阿妤。”

  “那他若是死了呢?”齊眉大長公主不留情面道,“如是他就此死了,陛下不讓阿妤見他最後一面,阿妤又會如何?”

  “姑母……”賀蘭子珩剛欲再言,便聽得外面一聲驚呼:“充儀娘娘!”

  一驚間循聲望去,立即奪出了門。

  何勻和折枝一起扶著蘇妤,蘇妤卻好像身體不受控制似的一味地向下墜著,面色蒼白得連嘴唇也失了血色。

  “阿妤。”皇帝也忙伸手去扶,觸及她胳膊時便覺她倏有慄然,雙目無神地望一望他,卻是仍站不起來。

  何勻和折枝各自垂首不敢言,皇帝視線一掃,略作躊躇便彎下腰去,手上一使力將蘇妤打橫抱了起來,一邊往殿裡走著一邊吩咐徐幽道:“去傳御醫。”

  蘇妤先前莫名其妙地昏倒過,後來又有過全然沒有因由的夢魘,他總擔心她會不會是得了什麼怪病,可她平日裡又都正常得很。但現在這情形……還是請御醫走一趟來得穩妥。

  徑直去了寢殿,齊眉大長公主也隨了進來。皇帝把蘇妤擱在榻上,只感她一直在不住地發著抖,貝齒不停地相磕輕響,死死地望著他,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

  “阿妤……”皇帝想和她解釋清楚,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連笑也笑不出分毫。

  蘇妤覺得不可控制的發抖讓她的牙齒嗑得都生了疼,抓著他袖口的手也根本鬆不開力,死死地攥著,隔著兩層衣料,仍能覺得手心被指甲掐得隱隱作痛。

  “陛下……”她終於艱難地出了聲,每一個字都掀起了一陣心中的慌張,還有那久違的對他的恨意,“蘇澈……”

  在她最難的日子裡,家人的安危可說是她唯一的支柱,現在亦是。況且……她曾很清楚地在夢中看到過他們的死,心知自己根本無力承受至親的離世。

  好不容易……她以為事情可以不一樣、以為夢中的那些事是可以避開的,卻就這麼快地發生了。

  “他才十五歲……”每一個字都像是死命逼出來的,冷涔涔地沁出齒間,情緒複雜。

  蘇妤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卻知不管是因為何事,他想要蘇澈的命都太容易了,無論用明用暗,蘇澈……甚至是整個蘇家都沒有反擊的餘地。

  怔然凝望他許久,蘇妤在慌亂中近乎崩潰,夢中的一幕幕再度呈現在眼前,瞬間擊碎了她所有的不屈。

  “陛下……您放過他……”

  這句話如利劍般直刺入賀蘭子珩心中。他知道,如是蘇妤得知了此事,必定會擔心、會難過;但他沒有想到,聽說了蘇澈出事卻又不知細由的蘇妤,頭一個想到的竟是覺得他要殺蘇澈。

  她對他的信任還是這麼薄弱。但她可以不信他,他卻不能因此不跟她解釋。前世,他可以隨意對任何一個令他不快的嬪妃置之不理,今生也可以,只除了她。

  “蘇澈沒事。”皇帝略勾起一笑,手隔著袖子反握住她死攥著他衣袖的手,循循解釋道,“朕沒動他,只是前陣子差他去和沈曄一起查些事情——這事你是知道的。後來途中出了些岔子,蘇澈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朕怕你擔心才沒有告訴你,差了御醫去醫治。”他故作輕鬆地捏了捏她的手,“會好的。”

  蘇妤在他的解釋中逐漸平靜下來,認認真真地端詳他許久,尋不到什麼說謊或是隱瞞的痕跡。略微放下了心,猶是驚魂未定地又問了一句:“真的?”

  “嗯。”看著蘇妤的無助,賀蘭子珩忽而有一種在哄小孩的錯覺。回了回神,俯身吻在她額頭上,低低道,“君無戲言,不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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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6: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心寧……

  賀蘭子珩覺得在對待蘇妤的態度上,自己上輩子做對了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沒有告訴過她蘇家的覆滅。

  她父親的死、她弟弟的死……彼時他不曾在意過她的想法,只是因為不想同她多言而未讓她知道。如今卻知,如若她知道了,必定是承受不了的。

  就像此時,蘇妤安靜地躺在他身邊,卻是始終不肯睡,一語不發地望著她,好像仍是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釋,生怕蘇澈有什麼不妥。

  賀蘭子珩坐在她身邊,一時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御醫來請了脈,細細地詢問過病情,又開好方子、囑咐宮人去煎藥。

  “你休息吧。”皇帝握了一握她的手,微一笑道,“如是還不信,明日讓你見見他便是。”

  這話說得連齊眉大長公主也有一愣。蘇澈仍昏迷著,大抵不能讓他進宮來,難不成……竟是要准蘇妤出宮麼?

  “陛下……不妥吧。”大長公主喟歎勸道,“天子宮嬪,這般出宮是不是……”

  就算皇帝不在意,也要提防有心人拿此說事。

  “無礙,讓徐幽和宮正隨著。”皇帝輕鬆一笑,睇了蘇妤一眼又道,“好好歇著,明早御醫來看過、確認無恙了你才能出宮。”

  蘇妤望著他發懵,心中仍一陣陣發慌、發悶,始終平靜不下來。齊眉大長公主看了看面前的二人,忖度一番,頷首道:“既如此,陛下先陪一陪阿妤便是……本宮就先去歇息了。”

  各中意思,皇帝當然明白,一欠身道:“姑母慢走。”

  蘇妤自也懂得這話,大長公主從前也曾希望她與皇帝能好好相處,只是後來實在強求不得便也放棄了。今日明擺著又是此意,蘇妤心下忐忑:“舅母……”

  齊眉大長公主卻彷若沒聽見似的半步都未停留,朝皇帝淺淺一福逕自回了寢殿。

  皇帝回過頭瞥了一眼仍自一臉驚意的蘇妤,腳下一抬,翻身側躺在了榻上,以手支頤淡看著她。蘇妤果然迅速往裡躲了去,以一種很是機警的樣子面對他。

  每次都是這個樣子。

  皇帝挑眉瞧著她,繼而向裡湊了一些,蘇妤又躲了一躲,皇帝得寸進尺。

  “梆”地一聲輕響,蘇妤的後腦勺輕磕在了床欄上,扭頭瞅了一眼,退無可退。

  “你躲個什麼?朕哪次強要你了?”語聲悶悶的,不滿分明。確實,她“得寵”的這段日子裡,一直有意迴避著床笫之事,皇帝竟也一直隨著她的性子不逼她。抬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皇帝,她幾乎半個身子都被他圈在懷裡——他不迫她便罷,他如是迫她,她連躲的餘地都沒有。

  “安心歇著。”皇帝一壁笑說著,一壁伸手摘下她髮髻上的支支珠釵,烏髮一縷縷鬆了下來,直至最後完全散開。

  賀蘭子珩端詳著她,她呼吸間帶著微微的香氣,若有似無,輕輕淺淺地縈繞著。

  這些日子下來,他補償著蘇妤,對蘇妤看法的變化也可謂是翻天覆地。只覺自己上一世實在糊塗透了,竟錯過這樣一個好妻子。除卻因她的家族而帶來的厭惡之外,他根本就不曾留意過她——從她的容貌到內心,都不曾留意過。

  甚至可以說,他幾乎忽略了……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她有她的喜怒哀樂、有她的小聰明,在他肯不怪她的時候,她也會同他開個小玩笑。

  怎麼就疏忽了呢?他們在婚後就有過那樣的相處。就算是他彼時滿心的算計,現在細想來也覺愜意。

  蘇妤被他看得發毛。還說讓她好好休息,這個樣子,她怎麼能安下心來休息。

  仍被他逼得死死靠著床欄,半點也動彈不得,終是猶豫著推了一推他:“陛下……”

  皇帝很配合地給她騰出了地方。

  蘇妤鬆了口氣,卻見他雖是挪出了地方,目光卻沒挪動半分,仍是定定地看著她,好像要把她看穿、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心事。

  “陛下?”

  語調微揚,帶著些許疑惑。皇帝笑了一聲,又凝視她片刻,道出了自己目下最分明的心思:“從前,怎麼沒覺出你這麼好?”

  蘇妤渾身一悚。

  “朕覺得自己的一世都傻透了。”他說。

  是上一世。賀蘭子珩自己心中明白,蘇妤卻聽得訝然,怔了一怔,慢吞吞道:“陛下何必……這樣講,臣妾只是……”

  她偷眼瞅了瞅他,復又垂下眼簾道:“臣妾想歇息了。”

  “嗯,睡吧。”他微笑,為她蓋好了被子,自己卻下了榻,往外走著隨意說,“不擾你了,明天下了早朝安排你去見蘇澈。”

  事上最難測的大約就是人心。賀蘭子珩只覺他這一世是要用來償還她的,是以初對她看法改變的時候,他並不曾當回事。

  不管怎麼說,上一世有那麼多年,他半點都不喜歡她,他覺得這一世也就這樣了。

  變化卻是潛移默化。沒有注意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在他心裡多了份量——不僅是虧欠的份量,她的一顰一笑、甚至是一驚一怯,都逐漸地印進了他心裡,留下一道道的痕跡,揮之不去。

  後宮覺得,蘇妤復寵是最不可能的事;賀蘭子珩一直以為,自己喜歡上她是最不可能的事。

  如今……

  頭一件事因為他的重生而改變,後一件事……

  他這個重生的人都說不清是從何而來的改變。

  翌日當真讓蘇妤去見了蘇澈。

  蘇澈在沈曄府上養傷,雖是仍昏迷著,但蘇妤一見,仍是放心了許多。

  到底還活著,一呼一吸向她證明了他尚在人世,也終於讓她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那些夢到底還只是夢,至少現在還沒有發生過。

  在房裡靜靜地待到夕陽西斜,已是不得不回宮的時候。蘇妤站起身,突然對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很是眷戀。雖是第一次來、雖是不及皇宮的奢華,卻是讓她覺得無比輕鬆。

  因為這裡不是皇宮,沒有那麼多禮數、沒有那麼多明爭暗鬥,她可以毫無顧慮地安靜地陪伴著家人,從清晨到日落。其間亦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她、告訴她誰傳她去見。

  堪稱是幾年來最無慮的一天。

  踏出房門,折枝即迎了上來,蘇妤一壁向前走著一壁道:“代我好好去謝沈大人,我不便見。”

  折枝應了一聲“諾”,卻轉而又道:“徐大人和宮正已專程去道過謝了。”

  “他們去道謝了?”蘇妤微愣,“陛下的意思?”

  “只能是陛下的意思。”折枝答道。蘇妤思量著淺一頷首:“那便這樣吧,回宮。”

  出宮的途中,蘇妤一路都在擔心蘇澈的情況,夢中的場景在眼前中揮之不去,弄得她全然沒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現下見到了蘇澈、亦聽御醫說明了情況,放下心來,坐在回宮的馬車上,便心情大好地挑開簾子往外看。

  錦都的大街,委實也有許久不曾見過了。

  一個個坊門有序地列著,坊門口有些小商舖。天色已晚,不少商舖都已開始收拾東西,是回家的時候了。

  馬車經過安業坊的時候,蘇妤不禁有些失神。安業坊後便是崇德坊,崇德坊裡……有她蘇家的宅子。府門朝街道而開,那是正三品以上官員府邸才能有的殊榮,彰顯著蘇家的顯赫。

  很想回去看看。

  幾年沒有見過父親了,哪怕她知道父親都做過怎樣的事情、間接地讓皇帝對她產生了怎樣的厭惡——甚至在她復寵的這些日子,他也險些一劑催情藥再度斷送了她的前程。但那到底是她的父親,她的至親。

  “娘娘……”折枝猶豫著悄聲道,“娘娘如是想回去看看……”她覷了覷外頭,是徐幽親自在馭馬,“只要徐大人答應……”

  只要徐幽和張氏肯,她大可回去看看。只要他們誰也不提,皇帝不會知道她去了沈府以外的地方、不會知道她見了蘇澈以外的人。

  蘇妤卻狠然搖頭:“去不得。”

  她太清楚,父親的野心,只要有半點機會,都會再度滋生。

  過了含光門,就已進皇城了。駛出一段距離,馬車卻倏然停住,停得很猛,蘇妤身子一晃,扶穩了朝外問道:“徐大人,怎麼了?”

  徐幽笑答說:“日子太巧,碰上家人子進宮了。”

  正說著,已聽到外面的見禮之聲,是負責帶家人子們進宮的宦官在向徐幽見禮。聽到那幾日賠著笑說請徐幽稍候、待得家人子們的馬車走完再過,張氏向外面看了一看,回過頭向蘇妤道:“是在路口碰上了,看樣子那邊已過了一半了,咱們等她們的馬車走完便是。”

  蘇妤聽言默了一瞬,卻生硬道:“不等。已進皇城,她們該知道可能會碰上什麼人,如是碰上了宗室親王的車駕,決計不會許她們先過。”蘇妤瞟了一眼窗外,視線停在那一列長長的車隊上,“莫說是還沒進宮的家人子,便是進了宮,也沒有已冊封的嬪妃給她們讓道的道理。”

  張氏輕怔。蘇妤這話是對的,卻不知該如何同那邊的人解釋,雖是奉旨出來,她卻不敢擅自告訴旁人有天子宮嬪出宮。正猶豫著,卻見蘇妤已逕自取了腰牌遞出去,正與徐幽一問一答的幾人登時沒了聲。似乎很是滯了一瞬,才傳進來了問安之語:“充儀娘娘大安。”

  蘇妤將手收了回來,語聲曼曼傳出:“幾位大人,本宮知道先來後到的道理,不過既是要入宮的家人子,自是禮儀尊卑為上。”

  誰都沒想到會在皇城裡、皇宮外碰上個充儀,卻也誰都知道,這位充儀是皇帝的髮妻,如今也正得著寵。

  不敢多言,幾人長揖道“諾”,按蘇妤的意思去傳話了。蘇妤看出張氏面上的擔憂之色,微微一笑:“張姐姐不必擔心。此番出宮未備鹵簿,確是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但陛下也不曾說過不能讓旁人知道,我們循禮做事罷了,沒什麼錯。”

  蘇妤清楚,這些馬車裡有不少都是錦都的家人子,少不了有和她相熟的。無論交好還是交惡,一旦中選,日後便要朝夕相處。她被貶妻為妾是人盡皆知的事,萬不能一讓再讓。

  那幾個宦官大抵不會和家人子們明說這馬車裡坐的是誰,但總免不了會有家人子使些好處知道實情,必會傳開的。

  當晚,折枝便入殿稟道:“有幾位家人子給娘娘送了禮來。”抬了抬眼皮又輕笑說,“當真是個個機靈,看樣子入宮才一兩個時辰,就把後宮都打聽得清楚了。”

  蘇妤才要說話,便見折枝銜笑一福:“娘娘別急,都替娘娘推了,一份都沒收。”

  “這就好。”蘇妤抿唇而笑,“綺黎宮上下都叮囑好了,誰也不許收這些家人子的好處。大選的事嫻妃管著,那兩位少不得等著抓把柄,不給她找麻煩。”

  “奴婢明白。”折枝逕自坐下來,從面前的碟子裡拿了個橘子在手裡剝著,一邊思索著一邊道,“這是頭一次大選,倒沒想到陛下這麼不上心。聽御前的人說,陛下的意思……好像連殿選都懶得露面似的。”

  “左不過是朝中事多,陛下顧不上罷了。”蘇妤笑而搖了搖頭,“再怎麼說,殿選的時候他總得自己拿主意去。選嬪妃麼,哪有皇帝不露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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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7: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採選……

  殿選,於後宮、於參選的家人子,甚至於整個大燕都不是一樁小事。參選的家人子由大燕各處而來,進宮前已經過層層篩選,能入宮的這些,無論是從容貌還是才德上來說,皆是出挑的。

  家人子皆住在後宮之外的毓秀宮,各宮主位可下旨邀她們到自己宮中小坐。是以不少主位都有所動作,看過畫像,對於哪個大抵能留下心裡都有個數。

  蘇妤卻始終對這個不上心。她心中清楚,對於嬪妃私底下這些事,皇帝並非全然不知。旁人就罷了,她從前歷過那樣的事,還是潔身自好為上。何況帝王的心思委實也是摸不準的。

  賀蘭子珩大抵知道她的想法,卻笑侃說:“莫不是上次跟人家爭了道,如今便不敢見了?”

  “怎會?”蘇妤美目一揚,“那事又不是臣妾的錯,宮中禮數如此,難不成要臣妾這個陛下親封的充儀給新家人子讓道麼?”

  皇帝銜笑給她夾了一小塊排骨,徐徐道:“不用。不是心虛就好,有件事還得你幫個忙。”

  “何事?”蘇妤口氣隨意,問了一句便低頭去吃那排骨。

  “家人子殿選,你和嫻妃同去吧。”皇帝說。

  “……”蘇妤一滯,默了一默擱下筷子,猶疑不定地看向他,“陛下您……”

  “朕實在沒那個心思。”皇帝歉然頷首,“你們看著辦吧。只一條,之前朕和蘇澈寫給嫻妃的單子上的人,一個也不許留下。”

  類似的事倒也不是沒有過,不算逾矩。皇帝沒心思選妃,便讓皇后或者掌六宮權的嬪妃代為一選,之後再將名冊畫像呈上過目便是。故而嫻妃去做此事合情合理,可是蘇妤……

  蘇妤思忖片刻,輕點頭道:“嫻妃娘娘自有分寸的。只是……臣妾去不得,陛下如是不放心,大可讓佳瑜夫人同往。”

  蘇妤是循規蹈矩怕惹是生非,賀蘭子珩心下的算盤打得卻很清楚。除了那張單子上的人,剩下的若有蘇妤看不順眼的,也絕對不留才好。所以讓蘇妤去拿主意,若不是礙著規矩,他簡直想讓蘇妤一個人去選。

  但見蘇妤拒絕得直截了當,甚至連理由都沒編上一編,直接會給他一句“臣妾去不得”,皇帝面色黯了一黯,俄而緩緩道:“朕若非要你去呢?”

  蘇妤不禁一顫。

  “陛下……”蘇妤咬了咬下唇,思量著循循解釋,“採選是大事,自是該由夫人和嫻妃娘娘做主。旁的不說,臣妾還負著大罪,那事就算如今陛下信了,旁人也是不信的。”她微抬首看向他,“還請陛下體諒。”

  皇帝思索著她的話,心中有些著惱,蘇妤顯是軟硬不吃。其實他既敢說讓她去,就必是有把握擋下閒言碎語。但看蘇妤說得誠懇,黛眉輕輕蹙著隱有幾分不快,還是……不要逼她為好。

  姑且當她的理由說得通。

  皇帝覷了她一眼,一笑又道:“若不然這樣吧,還是朕親自去選,你和嫻妃、還有兩位夫人一併同去。”

  “……”蘇妤想了想,無奈地應下,“諾。”

  後宮到底是皇帝的後宮,採選到底是為皇帝選的。是以殿選那日,四人當然都是小心觀察著皇帝的心思。賀蘭子珩是確實不上心,一連三批、十五名家人子過去,竟是一個也沒留。如是這樣下去,她們四人總要替他做主留人才是,總不能折騰一番又一個都不挑。

  第四批入殿,卻分明地見皇帝目光一動。

  “顧氏留下。”家人子行完禮,蘇妤與嫻妃同時開了口。那姓顧的家人子面上一喜,剛要叩首謝恩,卻見皇帝悠然換了個坐姿,以手支頤淡問蘇妤:“為何?”

  蘇妤生生被問住了,思量一瞬,欠身道,“臣妾之前看她畫像時便有印象,如今看著,人比畫像還要標緻幾分。”

  “呵。”皇帝一聲輕笑,很是不給面子,“你當真看過那些畫像嗎?”

  “……”當著嬪妃和家人子的面被這麼問話,蘇妤大覺窘迫,訕訕地低頭不敢再言。皇帝的目光轉向那五位家人子,淡泊道:“都退下。”

  又是一個也不留。

  五人行大禮退出殿外,門口的宦官便準備唱名傳接下來的五人入殿。蘇妤離座一拜:“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陛下不喜歡。她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得皇帝一笑:“起吧,無礙。”

  若是蘇妤覺得哪個家人子好,他很樂意讓她留下給蘇妤做個伴。方纔那個,卻是因為蘇妤分明觀察著他的神色而留的,可他神色間的變化卻非因為看上了那顧氏。

  上一世,也是這一日的殿選,他做主把顧氏賜給了一位郡王做王妃。可這顧氏很是不安分,一有機會入宮,便尋著各樣的理由要進成舒殿拜見。是什麼原因他心裡自然清楚,可郡王到底也和他沾著親,他總不能就這麼把人家的王妃發落了。

  賜給了郡王都仍妄想入宮為妃的人,若是進了後宮不一定要掀起什麼風浪。他方才只是想到了前世之事,蘇妤和嫻妃卻是徹徹底底的誤會了。

  殿選結束後,御前的宮人們都犯了嘀咕。照理來講,看著皇帝的態度,日後對哪位新宮嬪該多些關照他們便會心中有分寸。可今日皇帝的態度……

  一共只留了八人,三朝加起來沒有哪次選得這麼少。

  且還是同去的四位嬪妃一人挑了兩位!

  皇帝自始至終除卻嗆了雲敏充儀兩句以外,基本就沒說話。

  回後宮的路上,蘇妤難免悶悶。當著那許多人的面被駁斥,多少失了顏面。別人不說,葉景秋可也是在座的,如此一遭,非得在後宮傳得人盡皆知。

  因此不怪她不高興,連折枝也說:“陛下這是有心讓娘娘下不來台麼?殿選便這麼駁了起來,日後娘娘在新宮嬪面前怎麼當這一宮主位!”

  “隨便吧。”蘇妤不耐地挑眉,“有沒有面子,都到底還是一宮主位。”

  八位新宮嬪在半個月後受封入宮。冊了才人一人、宣儀一人、肅儀一人、瑤章二人,婉華、穆華、閒華各一。均是屬八十一御女的位份,其中的閔才人和溫宣儀是蘇妤做主留下的,便也賜居在她的綺黎宮了。

  入宮次日,按理是要去長秋宮拜見,各宮主位也均在列。八人一起行了大禮,佳瑜夫人和嫻妃分別告誡了幾句,諸人便落座閒談了。

  皇帝是在半刻後到的長秋宮。

  禮罷後復又落座,一眾新宮嬪皆有些羞赧,皇帝環顧四周後沉吟道:“閔才人是哪位?”

  坐在蘇妤身側的才人閔氏一怔,立刻上前下拜:“陛下大安。”

  此次冊封數她位份最高,又頭一個被點出來問話,餘人皆靜默地看著,只覺這閔氏當真佔盡風頭。

  皇帝凝視她須臾,彷彿要把她看個透徹似的,片刻後睇向蘇妤:“好像也沒你說得那麼好麼……”

  ……什麼?

  蘇妤愕了一愕,眾人亦是愕了一愕,便聽得皇帝笑道:“偶然和阿妤聊起今屆家人子的事,她一直誇你。”他的目光在蘇妤與閔氏間一蕩,笑意深了幾分,“罷了,她喜歡便是。”

  蘇妤萬分確定,她從來沒和皇帝聊過家人子的事。這閔氏是她做主留下的不假,卻未著意誇過她。這是覺得殿選那日駁了她的面子,今日來給她找台階下麼……

  蘇妤微微頷了頷首:“日後同住一宮,才人娘子若是需要些什麼,來德容殿知會一聲便是。”

  “嗯,充儀大方。”皇帝聽言隨意地一點頭,又笑說,“可不許仗著她大方就看上什麼要什麼。”

  幾個熟悉皇帝脾性的御前宮人聽著……怎麼感覺陛下在有心和充儀娘娘套近乎?

  這又哪出?

  離開長秋宮時,蘇妤分明地覺得一眾新宮嬪看她的眼神中多了敬畏。在她們眼裡,她幾句話就讓閔氏得了最高的位子,那日殿選時皇帝駁了她留的人又算得什麼?

  瞥眼乍見側後方一抹熟悉的玄色,蘇妤平穩地回身一福:“陛下安。”

  皇帝輕一點頭:“嗯,回吧。”

  蘇妤便轉身繼續往前走,思量著新宮嬪的事,過了一會兒無意中一瞟——那一抹玄色還在。

  “……”這麼跟著她是什麼意思?!

  蘇妤再度轉過身,垂首默問:“陛下有事?”

  “不急,你先想事。”皇帝笑意溫和地挑起蘇妤一臉窘迫:“臣妾……沒想事。”

  皇帝“哦”了一聲,揮手讓旁人退開,繼而手在她纖腰上一環,低道:“最近女紅做多了吧?”

  “……啊?”蘇妤一愣,不解。

  “心眼比針眼還小。”皇帝低頭,額頭在她額上一碰,“朕不就是在殿選的時候嗆了你兩句?不高興這麼多天。”

  “沒……”蘇妤啞然無言。那樣大庭廣眾地被嗆,確實是不高興的,她卻沒怎麼表露過、更沒在他面前顯露過什麼……這怎麼看出來的?

  “行了,那天是朕的不是。”皇帝輕一笑,“放心吧,過了今日,新宮嬪裡斷沒有敢對你不敬的。”

  剛才果然是有意的。蘇妤禁不住白了他一眼,皇帝渾然未覺地攬著她繼續往前走著,至於他過來時有新宮嬪悄悄注意著、他與蘇妤的一舉一動亦會被看到的事……他是不會告訴蘇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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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7: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探病……

  在蘇妤宮中隨居的二人都和蘇妤很是合得來。雖是和蘇妤的位份相距甚遠,三人相處倒也隨意。

  按理新宮嬪入宮後三日便可受詔前往成舒殿侍駕,頭一個受詔的就是閔才人。位份最高也最受重視,本該如此。

  翌日晨省後回宮,閔氏到德容殿向蘇妤問安,蘇妤自是備了厚禮相賀,可閔氏的神色總有些別彆扭扭。蘇妤道她是不好意思也未多問,擱下此事不提。

  幾日後,皇帝告訴蘇妤:“蘇澈醒了。”

  蘇妤自是大喜過望,又躊躇著始終沒敢主動提出想見他。皇帝淡看著她,她不提,他就不開口。

  就不信她能忍多久,這回非得讓她主動提要求不可。

  常在成舒殿侍奉著的宮人都看得出來:陛下您這是成心吊充儀娘娘的胃口。

  但凡蘇妤來、亦或是皇帝去德容殿,必定會那麼假作無意地提蘇澈幾句。每次都弄得蘇妤欲言又止,連徐幽都忍不住腹誹:陛下,您這樣忒不厚道。

  於是折枝頭一個忍不住了,四下無人時勸著蘇妤說:“娘娘……您還沒看出來陛下是有意逗您麼?但凡您提一句想見蘇公子,他必會答應的。”

  孰料蘇妤挑了挑眉,也不知哪來的氣性:“才不求他。”

  折枝聽著這話,似乎……不是因為從前那般不屈或是膽怯,反倒賭氣意味更重了些?

  蘇妤倒沒細究自己心思間的變化,只知自己斷不肯向皇帝開口提要求。可又忍不住想知道蘇澈現下如何,終於尋了個合適的機會。

  還是用膳的時候,兩雙筷子同時落到一片薄片上,因被菜汁浸過,一時看不出是什麼。

  兩雙筷子同時縮了回去,蘇妤看了看:“那是什麼?”

  折枝要答,但瞧了一眼皇帝的眼神,識趣地噤聲,皇帝也看了看:“像是山藥。”

  蘇妤托腮細看了會兒搖頭:“像筍。”

  皇帝挑眉,有點挑釁的意思:“打賭?”

  蘇妤回看,不懼地回說:“賭就賭。”

  “賭什麼?”

  徐幽和折枝相視一望,皆暗道真是閒的。

  蘇妤認真地想了想,繼而小心地向皇帝道:“如不是山藥,臣妾想去看蘇澈,可否?”

  “可以。”皇帝淺一頷首,凝視著那可能是筍片也可能是山藥的東西說,“如不是山藥,你就可以去看蘇澈;如是……”卻是噤聲未續言,一頓又道,“吃了再說。”

  便不理蘇妤的反應,逕自夾了一片吃了一口,旋是一笑,睇著蘇妤頗有得意。

  “……”蘇妤見了他的神色,也夾了一片起來送進口中。

  是山藥。

  一聲歎息:“輸了。陛下要如何?”

  “嗯……如是山藥,朕就勞煩你去看看蘇澈。”皇帝笑意深深地說著。若不是礙著規矩,徐幽簡直立時三刻就想扶了額頭擦把冷汗。

  這算打什麼賭?

  於是再次安排蘇妤出宮,這次倒沒讓徐幽和宮正張氏跟著,只讓普通的宮人隨著。此外皇帝義正言辭地叮囑了蘇妤一句:“這次算偷著出宮。嗯……採選剛過,御史們正等著找朕的茬。”

  “……諾。”蘇妤恭肅應下。

  仍是去沈府,仍沒去見沈曄。還是那一方小院,蘇澈知她要來,早早就起身等著了。

  蘇妤一進院,便見蘇澈一揖:“長姐。”

  “阿澈。”登覺欣喜,蘇妤無所顧忌地拉著他便進了屋,坐下來看了他許久,笑而道,“瘦了好多,不過無事便好。”

  蘇澈含歉點頭:“讓長姐擔心了。”默了一默,他試探著又道,“長姐最近……在宮裡是不是有什麼事?”

  “什麼事?”蘇妤一疑,不知他指的是什麼,“你聽說什麼了?”

  蘇澈搖了搖頭。沉吟片刻,輕道:“前幾日,陛下親自來過。”

  蘇妤微有心驚,蘇澈的眉頭也淺蹙著,續道:“陛下問我,長姐可有什麼舊疾沒有……長姐近來身子不適麼?”

  “並沒有。”蘇妤認真道,又問他,“陛下為何這樣問你?”

  “陛下說長姐時常夢魘,每次都很厲害,可御醫又診不出什麼來。”蘇澈一歎,“聽著像是為長姐好的。可我不放心,也確是不知道什麼。”

  夢魘……

  蘇妤感到有些心慌,皇帝說她每次夢魘都很厲害是沒錯的,不僅是夢醒不分,還曾傷到過他。那牙印到現在都還能依稀看到,只是他不說,她也不提。

  默了一會兒,蘇澈追問道:“長姐夢到什麼了?”頓了頓又說,“陛下說和我有關,後來還讓長姐來看過我。”

  “也沒什麼……”蘇妤長舒了一口氣,凝神道,“是些不吉利的事情,但到底只是夢罷了……”

  “可是夢到我被腰斬於市麼?”蘇澈直言問道。

  蘇妤陡然懵住,錯愕不已地看著弟弟。她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場夢,不該有其他人知道。滯了許久,她才顫抖著問他:“你……你怎麼知道?”

  “長姐不是頭一次做這夢了。”蘇澈的面色有些發白,“我從前聽父親說過。說長姐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高燒不退,燒得說胡話,一邊哭一邊說……夢到我被腰斬。”

  有這樣的事?

  蘇妤覺得很是恐懼,她連年噩夢不斷,沒有哪個比這場夢來得更恐怖。時時想起來都覺得驚懼不已,如今卻又乍然聽說自己早已做過這場夢。

  雖然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她從不曾想過弟弟會被腰斬,這糾纏多年的夢又是怎麼來的?

  一時有些失神,輕抽了一口冷氣。蘇澈神色有些凝重地又道:“長姐還記不記得,當年……先帝為陛下擇妻的時候,長姐志在必得?”

  當然記得,因為那時她夢到了她大婚的景象。從前的許多夢境都一一應驗,她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場夢也會。

  不過從前的夢她都不曾跟別人提起,那次因為太過欣喜,她才將那場夢同蘇澈說了。

  最後果然是應驗。

  “長姐……如是這場夢也會應驗。”蘇澈的話語有些艱難,扯起一縷笑容又道,“會是什麼時候?”

  “阿澈……”蘇妤慌亂地看著他,他笑了一笑又說:“好吧,不管是什麼時候。長姐,依蘇家的地位,能那樣殺我的,就只有……”

  只有皇帝,她的夫君。

  “他不會……”蘇妤語氣虛弱,竭力地對蘇澈說著,也是在提醒自己,“陛下說過不會動你……”

  “長姐,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蘇澈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如若我當真那樣死了,長姐在宮裡還是要好好的,別做傻事。”他無奈一笑,“很多事,長姐在後宮不知道,我從前也不清楚。長姐你知不知道禁軍都尉府手裡有多少蘇家的罪證?陛下現在……怕是忍而不發吧。”蘇澈搖了搖頭,苦笑又說,“平心而論,有些事……父親做得太過。”

  這個蘇妤倒是清楚。她雖不知道父親從前究竟還做過些什麼,但就前陣子暖情藥一事而言,父親實在是一次次地在觸皇帝的底線,足以被治死罪的絕不止這一事。

  “長姐不要打聽家裡的事。”蘇澈含笑說,“在禁軍都尉府聽說了一些事情之後,我只覺長姐知道得越少越好。如若蘇家當真一朝落罪,長姐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蘇妤聽言啞聲笑道:“如若蘇家有什麼閃失,我又怎麼可能逃得開呢?你知道了什麼還是告訴我為好,不敢說能幫上什麼忙,也總得心中有數。”

  蘇澈沉思著,唇畔微顫,一笑說:“還是算了,心中有數不一定是好事。總歸陛下現在待長姐也還好,長姐如是能,就先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家中的事情絕非長姐能左右的。”

  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蘇妤大抵清楚蘇澈指的是什麼。只覺蘇澈說這些話的時候,雲淡風輕間透著難掩的絕望。只怕這和他得知她的夢境並無太大關係,父親做過什麼,蘇澈一直知道很多,他也許一直都很清楚……蘇家的覆滅只是早晚的事罷了。

  這是蘇妤第一次聽到蘇澈如此直言地勸她這個做長姐的不要再操心蘇家的事,也是第一次聽到蘇澈說……許多事是父親做得太過。

  難道真是逃不過的絕境?

  蘇妤回宮的時候已是傍晚,更衣後匆匆去長秋宮昏定,回到德容殿後便是一語不發地坐著。蘇澈想讓她為自己的將來求個保證,她也並非沒想過。如今卻忍不住地去想……能否為家裡求個出路?

  自不是指加官進爵。

  如是可以,她想求皇帝讓她父親辭官養老,但皇帝興許會同意,父親卻是斷不會答應的。

  歎息搖頭。父親究竟是做了多少教人忍不得的事,連弟弟都無奈成這般。

  這日晚,皇帝再往綺黎宮去的時候,就連御前隨行的宮人都以為是要去閔才人的淑哲齋,皇帝卻是連個彎都沒拐地就徑直進了德容殿。

  “陛下大安。”蘇妤如常一拜,皇帝如常一扶,與她柔荑一觸卻皺了眉:“手這麼涼?”端詳她片刻又道,“怎麼了?蘇澈情況不好?”

  “沒有……蘇澈很好。”蘇妤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握著她的那隻手上,虎口處兩排印跡仍很清晰,是她夢魘的“罪證”。

  蘇妤用手指輕碰了一碰,這細小的動作弄得皇帝一笑:“魂不守舍的,到底出什麼事了,跟朕說說。”

  “諾。”蘇妤沉靜一福,隨著皇帝一併進了寢殿去。相對而坐,蘇妤的視線還是落在他手上的傷痕上移不開。

  賀蘭子珩被她看得直不自在,輕咳一聲用袖口遮了手:“看什麼看?早無事了,還怕朕秋後算賬麼?”

  “不是。”蘇妤喃喃道,咬了咬牙,慢吞吞地說,“那次……臣妾是被夢魘住了。”

  皇帝笑點頭:“朕知道。”看了看她戰戰兢兢地神色又說,“也沒怪過你啊。”

  蘇妤抬起頭望向皇帝,目光顯得很有些空洞,無甚神采地問他:“陛下……您知道臣妾夢到什麼了麼?”

  皇帝微怔。自是不知道,他連問都沒敢問過她,只怕她再想一遍會恐懼更多。加之連御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他只覺不管她夢到了什麼,一時都不要再提為好。

  不成想她會自己提起。賀蘭子珩靜了會兒,才問她:“夢到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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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7: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狹路……

  “臣妾夢到蘇家沒了……父親和弟弟都……”蘇妤止了音,低了低頭又道,“臣妾就覺得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們斷氣……”

  這話她是沒同皇帝說過,賀蘭子珩卻也猜到一些。那日她夢魘中慌亂地求他別殺他們、次日亦是問他對她好是不是為了除蘇家。輕一點頭,皇帝道:“大抵猜到了些。但朕也跟你說過,朕不會動他們。”

  “陛下……”蘇妤很是踟躕。那些夢不知能不能同他說,只怕自己說了,他會覺得她是個妖怪,一個能看到還未發生的事的妖怪。一番斟酌,蘇妤輕輕道:“陛下……臣妾想為蘇家一爭。”

  “一爭?”賀蘭子珩聽得有些錯愕,她明知他容不下蘇家,難不成竟是要直言和他下戰書麼。見其眉目間有淡淡的掙扎,似乎又不像是,一笑問她,“爭什麼?”

  “臣妾若是想試著讓蘇家退隱朝堂,陛下可會給臣妾這個機會麼?”她企盼地望著皇帝,咬了咬嘴唇又道,“還是……陛下覺得……蘇家的罪已大到必要夷三族?”

  夷三族。賀蘭子珩不自禁地一窒息,這是蘇家在他上一世時的收梢。三族之內,只有在宮中為妃的蘇妤活著。

  “阿妤你不必……”賀蘭子珩有些驚疑地打量著她,“朕說過不會動他們便是不會。”

  “臣妾不是信不過陛下。”蘇妤悵然喟歎,“可父親……陛下肯饒他,他也未必肯死心。若當真有朝一日犯下滔天的大罪,陛下您還能饒他麼?”

  這話頗有些尖銳,卻也在情在理。總是皇帝,也總有些事不能一手做主。如若當真是滔天罪行,縱是他想饒,朝臣也未必會許。

  “隨你吧。”皇帝亦有一歎,遂又笑說,“不過你父親可不好勸,你如是能勸得他辭官……朕從前還真是小看你了。”

  “慢慢來吧。”蘇妤頷首淺笑。她也暫不知能做些什麼,只是就算有半分機會也要試一試。默了一默,蘇妤又道,“陛下,可否……不要讓蘇澈在禁軍都尉府做事了?”

  皇帝輕怔,旋即瞭然道:“可以。這次的事朕也沒想到,改日著人給他尋個閒職便是。”

  “臣妾不是擔心他再出意外。”蘇妤語中微頓,“臣妾是想他離錦都遠些、離蘇家遠些……”

  離蘇家遠些,那麼如若有朝一日家中落罪,他的牽涉便也會少一些。就像是他同她說的,自己在宮裡什麼都不要打聽,蘇家的事她知道得愈少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睇著她,須臾方是輕笑道:“你倒是什麼都敢說,也不怕朕治你後宮干政之罪。罷了,如此倒是方便,尋個機會讓沈曄把他差出去就是。”

  “多謝陛下。”蘇妤俯身,恭肅一拜。皇帝伸手一扶她,思量著又凝視她片刻,終是問道:“擔心得這麼多,只是因為那場夢麼?去見了蘇澈一面,他跟你說什麼了?”

  蘇妤暗驚未言,皇帝又道:“是不是跟你說了,朕去問過他你有什麼舊疾沒有?”

  “陛下。”蘇妤迅速思索一番,遂即答道,“是臣妾聽說陛下去過一趟,才非要追問他原因。”

  “哦,朕的行蹤你這麼清楚,派人盯著朕來著?”皇帝的聲音淡淡的,毫無波瀾。蘇妤心中一安,不吭聲算是默認。就知他會這麼想,總也好過他問罪蘇澈。

  皇帝瞅著她,十分清楚她又安得什麼心思,總覺近來和蘇妤的交談越發地像一場博弈。互相猜著對方的心思,猜對方會走哪一步。

  不過在這樣的博弈裡,蘇妤想贏上一兩場實在太難了,因為皇帝鮮少按常理走棋。

  一聲輕笑:“你就這麼不怕死?”

  “……怕。”蘇妤倒是答得老實。低頭靜思片刻,猶豫著問他,“如是臣妾當真得過什麼惡疾,陛下您……”

  她忽然很想問,若她真有惡疾,他會不會廢了她。畢竟,就算她還是正妻,“有惡疾”也是犯了七出之條了,何況現在只是妾室。

  話語被咬在口中,無論怎麼問都不合宜。少頃,蘇妤淡淡續言道:“如是臣妾當真有惡疾,陛下您就當這些話都是臣妾的遺言吧,求陛下給蘇家一條生路。”

  “嗯……”賀蘭子珩想說“你便是有惡疾也並非絕症”,這他比她更清楚。上一世她活得比他還要久些,根本不必擔心這個時候被什麼惡疾取了性命。他去打聽,也只是不想她總受夢魘驚擾,想尋個法子能對症下藥地醫治罷了。

  淡笑著看著她,皇帝斟酌著,緩言道:“那些事朕會安排,你別瞎想,幾場噩夢罷了,算得什麼惡疾?”

  很快給蘇澈安排了合適的差使,調到北邊的映陽去,具體是做什麼蘇妤不便多問,總之離錦都、離蘇家都很遠了。

  蘇妤矛盾許久還是覺得難以割捨,總覺無論如何都該去和蘇澈道個別,終於和皇帝提了要求,皇帝斜了她一眼:“去就是了。”

  仍是一輛馬車悄悄出宮,在沈府門口停了下來。

  小院裡,蘇澈沉然一揖:“多謝長姐。”頓了一頓卻是又道,“但長姐不該……”

  “沒什麼該不該的。”蘇妤緩然搖頭說,“你必是和我一樣,難免覺得陛下如今待我好是別有用心,但我又能怎樣?不趁著現在得寵讓你走,難道要等日後再失寵時再和陛下提這樣的要求麼?你安心去映陽,若是蘇家當真有什麼閃失,你就逃吧。那裡離錦都這麼遠,相隔不遠就是靳傾的領地,逃去那邊,陛下也奈何不得。”

  在錦都,她蘇家再怎麼爭都已是被牢牢禁錮的困獸,還不如另尋出路。

  蘇澈長長的一聲歎息,繼而向她道:“長姐如是得空,去看看父親吧。這調令父親是知道的,長姐入宮後本就只有我在父親身邊,如今我也走了……”

  而她也確實許久沒有踏入蘇府的大門了。

  幾番忖度,蘇妤覺得如是要去見父親,還是該讓人先回宮稟一聲,看皇帝準是不准。可此番隨她出宮的只有折枝和郭合,蘇澈想了一想:“我托沈大人走一趟吧。”

  是以馬車緩緩向蘇府的方向去了,沈曄同時出了府入宮回話。此處離蘇府不算遠,離皇宮卻有些距離。得不到皇帝的旨,蘇妤就在蘇府所在的坊外耐心候著,絕不進去。

  “其實陛下也知娘娘自從入宮就不曾回家省親過了。”折枝說著有幾分不滿,“再看看那葉氏,哪年生辰不回家待幾天?”

  這也算是葉景秋獨一份的殊榮。倒也不是皇帝主動讓她回家省親,不過每年生辰時她都會請旨回家,皇帝也都准了。

  今年亦是如此,兩日前出了宮回葉府去,大概還要再過上半個月才會回宮吧。

  闔目歇著的蘇妤抬眼覷了覷折枝,輕笑道:“幹什麼這麼酸溜溜的,她要回府讓她回去。反正她也是請了旨的,又不是擅做主張,你有什麼可不高興?”

  折枝含怒一咬牙:“就是看葉景秋那副樣子就不舒服。怎麼忘了,當年入太子府之前,她怎麼巴結娘娘來著?若不然娘娘能那麼抬舉她?”

  她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位子。

  蘇妤目光微凜,默了一會兒清冷一笑:“過去的事,不提了。”

  那時她就想當個好妻子,莫說對葉景秋,對哪個妾室都是不薄的。後來落了罪,除卻嫻妃阮月梨還肯幫上她一幫,餘人皆是對她冷眼相待。

  “充儀娘娘。”外面傳來了個並不算熟悉的男音,沉沉穩穩的不帶什麼情緒,“陛下准了,如娘娘在蘇府留的時間久,明日回宮也可,以免太過勞頓。”

  沈曄的聲音聽上去不太自然,蘇妤也知道,讓他個正經的朝臣給嬪妃傳話難免彆扭。換句話說,堂堂禁軍都尉府的指揮使干了個宦官的活兒。

  倒也虧得蘇澈請得動他。

  和折枝相視一笑,蘇妤曼聲道:“知道了,有勞沈大人跑一趟。”

  下了馬車,見沈曄垂著眼簾,神色異常沉悶地問了一句:“那麼……充儀娘娘您今晚回宮麼?”

  “自當回宮。”蘇妤笑答了一句,問他,“怎麼了?大人還要去跟陛下回話?”

  “不是……”沈曄深吸了一口氣,“陛下說充儀娘娘回宮時天色大概比較晚了,讓臣護送。”

  “……”蘇妤當下覺得,如不是有蘇澈和這位沈大人交好,沈曄非得恨上自己不可。

  一路都在猶豫如何面對父親為好,踏入府門的瞬間立即拿了主意——不論她心中是向著哪一方的,都到底是嫁出去的人,讓父親覺得她完全是向著夫家的,父親才不敢輕舉妄動。

  是以坦坦蕩蕩地受了闔府的大禮,蘇妤讓旁人皆退下了,起身向父親回了一福:“女兒不孝,這麼久也不曾回家看過。”

  蘇璟神色間無甚表露,只端詳了女兒許久,短歎了一聲道:“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嫁給他。”

  心下一聲沉重的歎息。蘇妤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尤其在那兩年裡,她都覺得自己蠢透了,幹什麼要嫁給他?且還在婚後的幾個月裡真心相許。

  一陣子默然,蘇妤清淺一笑,頷首道:“父親不該這樣說,陛下待我很好。今日本不是要回家來,突然想回來看看才叫人入宮回了話,陛下倒也准了。”

  蘇璟不言,蘇妤沉了一沉,復又道:“是弟弟想讓我來看看,他說父親知道他要去映陽的事。”

  卻見父親一愣之後蹙眉道:“你也知道?”蘇妤還未言,他又道:“難道是你的意思?”

  蘇妤凝視著他,輕有一笑:“是。”

  “他可是你親弟弟。”蘇璟淡泊說。

  蘇妤覺得一陣心冷,從父親的神色間,她只覺得父親此話似乎並非傷感於蘇澈的離開。那股漠然中摻雜了太多本不該有的情緒。

  “那又如何?”蘇妤平靜地笑看著父親,“從我薦他進禁軍都尉府開始,父親就該知道我也是能狠下心的。他知道蘇家那麼多事,如今我好不容易得了寵,父親覺得我會任由他留在錦都讓陛下去查麼?兩年,我為何受盡陛下厭惡父親您最清楚,蘇家的這些罪,不該再由我來承擔。”

  句句違心。蘇妤深感自己實際上還是很會做戲的,一番話說得好像自己當真是個只求榮華富貴而不顧至親安危的人。

  “父親您也沒資格指責我什麼。”蘇妤又有一笑,“您對蘇澈就沒有利用麼?就算對他沒有,對我呢?又如何?”她在父親身畔踱著步子,徐徐道出了壓抑了兩載的委屈,“頭兩年,我不知朝中的事,父親您卻不是打聽不到後宮的情況。我在後宮過得如何,父親您很清楚,可您做了什麼?”她微微而笑,彷彿對父親只剩了怨恨一般地道,“您變本加厲地和陛下較勁,可考慮過我的死活麼?若不是舅母一直護著我,我絕活不到今日!”

  “你……”蘇璟短暫的語滯後怒意分明,“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父親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為了蘇家!”

  “那就請父親記得我已是嫁進賀蘭家的人了!”蘇妤毫不留餘地地喝了回去,看到父親目中乍現的驚怒,語氣登時緩了下去,咬了咬牙,又道,“父親別怪我今時今日對蘇澈無情,我不想再過那兩年的日子。父親您知不知道,陛下曾經親手把一柄匕首扔在我面前,告訴我說若我想通了自盡便是,他一定厚葬我。”蘇妤啞笑一聲,“您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恨蘇家?”

  頭一次回家,便是鬧得這樣不快。蘇妤心覺這“不孝”二字自己是背定了,但若不把父親的野心堵死了,她才是真正的不孝。

  出了蘇府,天色已暗,蘇妤心中卻比天色還暗。一聲歎息,上了馬車。折枝在裡面陪著她,郭合在外隨著,沈曄駕著車。馬車緩緩駛著,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到皇城、再回到皇宮。

  一聲尖銳的嘶鳴,只覺馬車猛地一晃,蘇妤驚呼間身子狠狠向後撞去又跌到前面。

  正竭力想控制住受驚的馬的沈曄後背一受力,差點被她撞下去,側首間知她也是猝不及防地跌了出來,一手仍抓著韁繩另一手卻護住了她。

  蘇妤立時一陣掙扎,為了不讓她摔下去,沈曄幾乎是將她半攬住了。倒還只是手按在她肩頭,把握著分寸沒讓她靠在他懷裡。

  馬逐漸平靜下來,不再試著掙脫,旁邊亦有人圍過來幫沈曄牽住韁繩。幾人均是鬆了口氣,沈曄鬆開蘇妤下了馬車,緩了口氣道:“臣回府去著人換輛車來,免得再出差錯。”

  蘇妤點頭,沒想到會出這樣的岔子,如是再來一次……她可不想這麼被摔死。

  “沈大人留步。”那幫他們牽住馬的人卻忽然開了口,沈曄疑惑著回過頭去,那人卻不再說什麼,只向遠處看去。他們循著那人的視線看過去,不遠處煖轎、華蓋連成長長一列正向他們走來,蘇妤一凜,正探出頭來的折枝反應得最快:“娘娘,那是……夫人儀仗。”

  葉景秋。蘇妤明眸微瞇,淡漠地瞧著,心覺這不可能只是一場巧遇。

  煖轎在車前數步之外穩穩落下,章悅夫人行下轎來,視線在二人間蕩了一個來回,笑意款款道:“這麼晚了,雲敏充儀和沈大人好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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