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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2: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雪天

  “來。”皇帝不再詢問她的意思,挽過她的胳膊,小心地繼續向前走去。

  仍有雪花稀稀疏疏地飄散下來,落在道路原有的積雪上,融為一體。街上比平日裡安靜多了,這樣的天氣,大約人麼更願意在家中取暖吧。

  城中的一坊、一屋、一樹,皆被一片潔白覆蓋著,比往日少了兩分嚴肅,卻添了不一樣的溫馨和威嚴。

  偶有幾個小孩子嬉笑著跑過,穿得厚厚實實的,和同伴們一起叫著喊著、打著雪仗。蘇妤有些失神,她又何嘗不是這樣長大的——縱使小時候家裡管得嚴,不會這般在街上玩,可下雪的時候,府中也是由著她嬉戲的。

  那時候她和蘇澈時常從秋天起便日日期盼一場大雪,然後在第一場雪襲來時,合力堆一個很大的雪人。

  直到她出嫁。

  她在十五歲那年的元月嫁入太子府,相安無事地過了七個月,中秋還沒來時就已和太子鬧僵。那年的冬天,是她頭一次覺得……寒冬當真淒涼。

  儘管任何人都是畢恭畢敬地稱她一聲“太子妃殿下”,可那時,她仍是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心裡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嫁過。

  “怎麼了?”皇帝的聲音沉沉的,打斷了她的神思。蘇妤抬起頭,望了一望他,銜笑搖首。

  “總是有話不肯說。”皇帝低笑,審視著她,笑意不減分毫。

  “不肯說,是因為臣妾知道陛下不會想聽。”蘇妤輕輕笑著,頷首道。一架馬車從旁邊的大道上駛來,行得頗快。皇帝循聲瞧了一眼,似是無意地從她身後繞到了道路外側,將她擋在裡面,才笑道:“你不說怎麼知道朕不想聽?”他說著一睇她,“朕現在最想聽的,就是關於你的每一件事。”

  蘇妤一哂,半開玩笑說:“如是大不敬的事呢?”

  “朕說過想讓你做朕的妻子。”皇帝說,“夫妻之間,沒有什麼大不敬。”

  蘇妤終是點了點頭,緩緩說起方才想到的事情。皇帝安靜地聽著,聽著在那個冬天發生在他府裡、他卻從來不知道的事。

  她說,那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自己堆雪人。

  從前有蘇澈、還有其他世家的貴女一起。可那年她已是太子妃,見不到蘇澈,妾室們對她這個遭太子厭惡的正妃避之不及。

  “堆得慢極了,從早上到中午,才勉勉強強堆完了個身子。”蘇妤含笑回憶著,“凍得雙手冰冷,冷到疼,可算是有了個合適的理由哭一場。”她是太子妃,總是要當心著舉止。那陣子每天都過得委屈。她在自己屋子裡哭過,躲在被子裡,誰勸也勸不住。但又委實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哭一次,凍得雙手疼痛不已的時候可算給了自己合適的由頭。蹲在院子裡、蹲在那個堆了一半的雪人前,“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那時臣妾真的想家了,縱使家裡規矩也嚴,嚴到讓臣妾在家時天天想趕緊嫁人。”蘇妤喟歎著微有一笑,“可是在家裡,父親就是對臣妾再嚴,出了事也還是會聽臣妾一句解釋的。”

  不像他。

  “陛下不知道吧?那時候臣妾很希望能再犯個大錯,直接讓陛下……或者直接讓先帝下旨,命陛下休了臣妾。”皇帝微怔,她又續道,“可是臣妾到底沒那個膽子,不敢再做錯什麼了。”

  她笑意淒迷,皇帝問她:“為了蘇家?”

  “是,為了蘇家。”蘇妤點頭,繼而停下了腳步。凝視著他道,“陛下說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那如是蘇家當真犯了滔天大罪呢?”

  她問得認真,問得皇帝一噎。

  這是他不能給她的承諾。

  他重活了一世,真心實意地想待她好,但是蘇家……

  如真是“滔天”大罪,那許就是禍及朝堂亦或是動搖大燕根基的事。皇帝知道她是想要一句“恕蘇家無罪”,但這話他卻是說不得。

  他的補償,不能搭上祖輩的基業。

  “阿妤,你父親的野心你比朕更清楚。”皇帝歎息沉重,“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從來不是朕一人說了算的,朕不能跟你輕許這個諾言。”皇帝緩然道。語中微有停頓,又道,“但朕可以擔保的是……如有朝一日蘇家當真罪無可恕,朕也會顧著你的心思盡量為蘇家減罪。能流放便不賜死,能以罰錢抵罪便不流放。”他說著,啞笑有些無奈,“只願你父親給朕這個機會。”

  蘇妤沉默,好像在仔細斟酌他的話,這樣的神色讓他有些不安。思量著要不要再解釋些什麼的時候,蘇妤卻突然抬了頭,眉眼淺彎成弧線,一笑說:“那臣妾便信了陛下。”

  “什麼?”倒說得皇帝一怔。

  “信陛下想讓臣妾做陛下的妻子不是說說而已、也不是別有用心。”蘇妤清凌凌道,“如是騙臣妾的,便在蘇家的事上也編一通好聽的讓臣妾安心便是。”

  皇帝聞言挑了眉頭,淡看著她許久不已,見她仍是眉眼彎彎的笑著,才一歎道:“你有的時候還真是很有些小聰明麼……”

  “這算是好話麼?”蘇妤問他。

  “……”皇帝想了一想,“當然算。”

  “嘁,陛下敷衍人的工夫一等一。”蘇妤銜著笑翻了翻眼睛,有心嗆他的話,已報前幾日說起晉封一事時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之仇,“問一問天下人,只怕也沒幾個覺得這是好話的。”

  “那不能。”皇帝笑意愈深,瞟了她一眼道,“那朕就昭告天下,以後凡說人有‘小聰明’的,都屬真心實意的誇讚。不可用做貶義亦不准用於嘲諷,如何?”

  眼見蘇妤微頷著首眉目一轉,抬眼便道:“陛下頗具‘小聰明’!”

  端得是譏嘲,偏生他又剛開了金口,說是“真心實意的誇讚”,此時總不能自己改口駁自己的話。

  橫她一眼,皇帝驀地抽了手不再扶她。一路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蘇妤登時腳下不敢挪動了,輕輕一動便禁不住地打滑。本非有意捉弄她的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忽生了邪意,四下環顧一圈,伸手抓了街邊一棵小樹上的雪來。

  “陛下別……”蘇妤看他走過來時的神色,立時就猜到了他要幹什麼,一壁維持著腳下的平衡一壁又想躲,仍是眼睜睜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半步遠的地方停了腳。

  “哼……”皇帝一聲帶笑的輕哼,便抬了手,一手的雪花直直朝她面門按了過去。

  蘇妤躲又躲不開,只剩認命的驚叫。

  涼死了……

  一邊擦著臉上半化的雪,一邊滿是委屈地拉下了臉:“剛說信了陛下……”

  擦拭間手中也冷了,蘇妤一定神,短一忖便猛地伸了手,正好探入他的頸間。

  這回輪到他被涼得一聲低呼。

  隨出來的宮人遠遠看著:陛下和昭儀娘娘……這是打起來了?

  聽著倒也不像。

  撥開她的手,皇帝對一副幸災樂禍神色的蘇妤怒目而視:“你來勁?”

  孰料她竟笑著反問:“如何?”

  如何?她寸步難移,他一雙靴子可是在雪中走得很穩。低頭看了一眼,俯身撿了個雪塊在手裡掂著,一邊掂著一邊笑看著她。

  “……”蘇妤看著那雪塊,臉都白了。那雪塊大約是半融開又凍上的,瞧上去半是冰半是雪——他要是把它這麼砸過來還了得?

  “陛……下……”蘇妤咬著嘴唇向後蹭了半步。

  “嗯?”皇帝彷若無意地向前跟了半步,手裡繼續顛了顛那雪塊。

  “臣妾錯……”一個“了”字未及出口,皇帝的報復就得逞了。倒是沒砸她,卻是將那冰雪摻雜的一塊直接捂到了她脖子裡。凍得蘇妤忍不住地渾身一縮,便要蹲下躲開。蹲至一半時整個身子倏爾失了平衡,微微一歪便向後仰了過去。皇帝一驚,手裡鬆了那塊冰就要扶她。

  扶倒是扶住了,那塊冰卻順著脖子直接滑進了衣服裡。

  一陣冷意順著後頸一直溜到腰間,蘇妤咬著牙直抽冷氣。

  “……”皇帝心知發生了什麼,登時無措,扶著她的手仍未鬆開,啞啞道,“阿妤……這個……朕……”

  “陛……下……”蘇妤貝齒輕顫,瞪著他目光森然。

  那塊冰有半個巴掌大,如是就這麼等著在她衣服裡化完了……

  皇帝覺得她且得記恨自己一陣子。

  如是讓遠處隨著的宮人來幫忙……

  皇帝覺得這種窘迫的事讓宮人知道,她更得記恨他一陣子。

  “別動……”皇帝忍著尷尬和幾乎要忍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笑,強把她按住了不讓她亂動。看了看她身上厚實的斗篷,覺得……這樣細微的動作,外人應是看不到。

  後脊不斷沁入的涼意讓蘇妤不敢亂動,直看著他的雙手探進斗篷來將她環住,在背後抻了一抻她平整地掖在褶裙中的交領上襦,終是抻了出來,斗篷底下傳來一聲冰塊落地的聲音。

  蘇妤長緩一口氣。

  皇帝的手卻就此鬆開,在蘇妤怔然間反一用力,她整個人便撞進了他懷裡。

  “別動。”皇帝再度說了這句話。但沒了那冰塊在,她明顯不那麼聽話了,他不得已提了兩分聲,又道了一次,“別動。”

  蘇妤仍是掙著。他無所顧忌不要緊——但這可是錦都的大街,多少朝臣的府邸就在附近的坊中,這如是迎面撞上了……

  陛下您生怕無人糾劾不成?

  蘇妤哪裡知道他的心緒。

  上一世,她自盡時的畫面在他的心底揮之不去,那時的歉意、愧悔與懊惱一直延續到現在,且是與日俱增。

  從那時起他就每一天都忍不住地在想……

  如若他肯對她好一些、哪怕只是多聽她一句的解釋,會不會就會不一樣。

  他就不用眼睜睜看著她受盡委屈然後自盡。

  那時他萬分地想攔住她落下去的刀刃,摟住她告訴她他的後悔。可是沒機會了,他的手臂一次次從她身上劃過卻半點碰不到她,就算在她倒下後,他也無力再摟住她……

  所以這一世,每一次摟住她的時候,他都覺得欣慰而不真切,每一次都不想放開。

  “阿妤。”他喚了一聲,聽到她略有不安的:“嗯?”

  “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他說,過了一會兒,聽到她似乎帶了點驚疑的:“哦……”

  “……嗯。”

  大抵是因為下雪、又因為皇帝當日免了朝,他們萬分幸運地未在街上見到任何一個朝臣,免去了皇帝次日要好生應付文官一番的麻煩。

  是以二人玩得頗為瀟灑,不僅將城中雪景看了個遍,還沒忘去東市西市走上一遭。

  用皇帝的話說,那叫看看民間物價如何。

  返回皇宮時已近戌時末刻,正是嬪妃從長秋宮昏定完各自回宮的時候。皇帝和蘇妤也沒備步輦,仍是攜著手悠然在宮道上走著。

  偶有嬪妃或宮人經過,黑暗中藉著宮燈一看,忙不迭地福身見禮,皇帝時不時應上一句“可”,視線卻鮮少從她身上移開。

  一路進了成舒殿,各自解下斗篷,宮人即刻奉了熱茶來為二人驅寒。皇帝瞟了一眼卻笑道:“換溫酒來。”

  恰又是生辰、恰又是溫酒,蘇妤不免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件事,登時滿臉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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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酒後

  美酒佳餚,宮中素來是不缺的。二人本是在宮外用過了晚上,目下便吩咐宮人備了幾道合口味的小菜、溫上兩壺酒,倒也愜意。

  蘇妤淺啜了一口酒,便知這酒多半是按她的喜好備的,口味偏甜一些,香味也很重。美酒入喉,有一股輕輕的灼熱感延伸開來,一直到腹中,暖了全身。

  “合口味?”皇帝輕問,蘇妤點了點頭,遂將一杯都喝了下去,又自顧自地再滿了一杯。

  一壁吃著一壁聊著,大約是因著白日裡連二人間最不願觸及的話題——蘇家的事也問過了,皇帝也不曾怪罪,蘇妤便是隨意了許多。

  兩個小貂躥到門口,扒著門檻張望了一番,跑進了殿來。毫無規矩地一躍而起到了桌子上,各自望著自己的主人,明擺著是要東西吃。

  “呵……”皇帝的手指在非魚頭上一敲,“是要吃東西還是要喝酒?”引來非魚一聲略有不滿的輕哼。

  蘇妤則抱起了子魚,摟在懷裡,拿了一小塊水晶餚肉來餵它。子魚一邊吃著,一邊還不忘叫兩聲招呼著非魚過來一起。殿裡暖暖的,二人各餵著一個白白的毛球,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與默契縈繞不散。

  一時安靜無聲,只有多枝燈上的蠟燭偶爾發出嗶剝聲響,二人仍是各自餵著小貂,靜默中均有些心緒複雜。

  兩年前那個淒清的冬天,她沒有想過這一年的冬天會有這樣一天;而皇帝……

  上一世這一年的這個冬天,他也從不知道自己還會已截然不同的方式再過一遍這一天。

  均有一抹淺笑浮現,又都各自低著頭,誰也沒注意到對方的神情。

  .

  皇帝昂首灌了一杯酒下去,酒氣衝散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心緒。又拿了一塊肉擱在非魚面前讓它自己吃著,皇帝抬頭看向蘇妤:“阿妤。”

  “嗯?”蘇妤正餵著子魚的手停住,回視著他眼中的沉肅,“怎麼了?”

  “朕一直想問你,從前有那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可還有機會讓你原諒麼?”

  蘇妤默然,笑意飄渺地沉吟著,撫摸著膝上的子魚道:“陛下想聽實話?”

  皇帝心裡微有一緊,遂道:“自然。”

  “臣妾不知道。”蘇妤說。似是敷衍的答案,卻見她神色很是真誠,頓了一頓,又續說,“不過無所謂吧,臣妾到底是宮中嬪妃,願或不願,臣妾都得在宮中過一輩子不是?”

  一聽就是真話,不過也忒直白膽大。皇帝看著她微微泛紅的雙頰,心知她大抵是有些喝高了,才藉著酒勁說出了這樣的話。

  心中一思,暗道蘇妤這酒量也太不濟了些……這酒雖不是果酒那般柔和,但也算不得烈。小小的酒中不過一口的量,蘇妤只喝了三五杯罷了,便已到了“酒後吐真言”的地步。

  正想著,便見蘇妤又喝了一杯下去,仰首間透著二分豪氣,擱下酒杯又笑道:“再者……便是尋常人家,妻也好、妾也罷,也未見得有幾個能和夫家和和睦睦一輩子、半點不快也不生的。”

  皇帝聽之點頭,笑言:“這倒是。”

  “所以麼……臣妾懶得去細想那些,陛下又何必執著?”蘇妤無所謂地說著,皇帝默了一默,又道:“照你這樣說,過去了的事,便皆不該執著了?”

  “執著有用麼?改變得了什麼?”蘇妤嘴角一扯,發出一聲啞笑,“莫說執著過去改變不了什麼,便是知曉未來,也未必能改變得了什麼。”

  她指得自是她的那些夢,隱隱約約能看到一些,卻從來無力改變。這才使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眼睜睜看著那一個個夢應驗。

  皇帝聽來卻是另一番意味了。他想,過去了的事,執著許是確實無用、也確不改奢望能改變什麼。但上蒼既給了他重活一世的機會……

  他又豈能任由這一世如同上一世一樣。

  溫酒入口,皇帝笑而道:“朕不信命。”

  “臣妾……信一些吧。”蘇妤淺笑。

  旁邊有許多宮人服侍著,都多多少少聽得出,二人均有心事,或說是生生讓酒灌出了心事。年頭長一點、由太子府隨進宮中的宮人更有些心思複雜,便是在府中時,也沒見過二人這般把酒言歡。

  .

  不知喝了多少,蘇妤只覺自己已在夢醒間不停往復了,似乎閉上眼便能沉睡過去,睜開眼時卻又好像還能再醒上一會兒。

  皇帝喝得比她多些,倒仍是比她清醒一些,睇著她面上愈加明顯的紅暈道:“早點歇著,明日……朕也不能再免朝了。”

  “嗯。”蘇妤用手輕支著額,點了點頭。站起身便覺一陣目眩,折枝剛上前要扶,皇帝卻是先一步扶住了她。眼看她這樣子大約已難走穩,彎下腰一用力將她橫抱了起來。

  再低頭看臥在他懷裡的她,輕闔著眼,好像已經……半睡了?

  進了寢殿,皇帝將她放在榻上,自己也覺出醉意愈發重了。仍是有一分難得的清醒,讓他提醒了自己一句先去盥洗才是,若不然這般醉著睡下……

  指不定要做出什麼。

  離榻前又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他伸手給她把被子掖好。蘇妤卻忽地翻了個身,朝著他側躺著,自然而然地將他的手臂摟在了懷裡。

  “殿下……”他聽到她輕輕一喚,已經很久沒聽到的稱呼讓他微一怔,便聽她囁嚅著續說,“讓臣妾再睡會兒……再進宮……”

  一恍神間便連最後的清醒也被盡數擊碎。

  這句話,是在他們大婚的翌日清晨時她說的。按規矩,大婚次日他們須得進宮問安,可前一日的昏禮儀程繁複,加之洞房花燭,次日他倒是仍精神頗好,她卻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心知天已不早,又實在起不來,便耍賴一般抱住了他的胳膊,央他讓她再睡一會兒。

  .

  皇帝低頭看著死死抱著他胳膊的蘇妤,羽睫輕輕地覆著,鼻息平穩。瑩白的肌膚上微泛的紅暈就像顏色恰到好處的胭脂在臉頰上浮著。那壓在他胳膊上的玉臂,腕上的鐲子還沒摘。這一對蠶絲玉的鐲子還是他去年給她的,她好像很是喜歡,總能見她帶著。

  目下……他忽地覺得這一對色澤溫潤的鐲子在她腕上輕輕套著,有一股莫名的旖旎之色。

  “阿妤?”他輕喚了一聲,蘇妤似乎又意識地“嗯”了一聲,鬆開他又平躺過去,再度睡得沉沉。

  他終於在醉意中俯下身去,輕吻在她額頭上。唇畔與她一觸便再也離不開,一點一點地移著,移過耳邊、滑過頸間,從他內心翻騰出一股接一股的燥熱。

  伸手扯下幔帳,周圍瞬間暗下去幾分。蘇妤彷彿察覺到什麼,睜了睜眼仍是醉意醺醺:“陛下?”

  她感覺到他的手探進她的衣服,直伸到了她的腰後。手指蹭在她的皮膚上,讓她有一陣不同尋常的慄然。

  蘇妤不知自己是夢是醒,她想她是睡著的,神思又好像無比清明。

  “陛下……”又一聲輕喚,蘇妤微微鎖了眉頭,有些許推拒之意。

  身體卻和語氣截然相反。似乎身上的每一處都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在他不斷落下的吻中不住地迎合著他。

  這一天,她想過的,從他開始待她好的那時起她就想過的。她覺得自己到底是他的嬪妃,勢必躲不過這一天。

  但每每想起,心底都有忍不住的厭惡。

  他已有那麼久沒碰過她。較之在太子府中的幾個妾室,他繼位後免不得多了很多嬪妃。想到床笫之歡時,她總不禁會想到……他必定比當初要精進許多,這麼多嬪妃,他可以不斷的有新歡,也會用各樣的法子取悅她們。然後到了那一天時,再這樣來與她歡愉。

  終是沒能避開這一天,可卻似乎與她的預想不太一樣。似乎……確是比當年嫻熟許多,卻有著出乎意料的急躁。

  夾雜著酒氣的氣息在幔帳中縈繞著,讓她有些摸不清他的情緒,只奇怪於在宮中有這許多嬪妃的情況下,他為何還會有這般幾乎讓她有些怕的急躁。

  卻又有著兩分小心。

  蘇妤覺得渾身都被酒氣與他的氣息所包裹著,再沒有分毫反抗的力氣,任由他擺弄著,感覺到他欺身覆上來,不知自己是想推拒還是想接受。

  幾分無可奈何又似乎有些喜悅的心緒下,蘇妤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大約只是她喝醉後的一場夢。

  直到他撞進她的身體。

  二人都太久沒有歡好,這一下他很用了幾分力氣,讓蘇妤禁不住地輕呼了出來,終於不得不讓自己承認……這一切都是真的。

  “陛下……”輕微的疼痛在心底激起一陣說不出的委屈,蘇妤狠咬住嘴唇,眼淚仍是順頰而下。

  他仍是緊摟著她,唇邊蹭到那一絲鹹味,騰了手順著她的後脊輕撫上去,直到頸邊方繞到了前面,輕拭掉她的眼淚,有些意識不清地哄了一聲:“別哭……”

  右肩卻驀地有一陣劇痛。

  賀蘭子珩眉頭蹙著悶哼了一聲,身上動作未停,肩頭也任由她咬著,手與唇皆在她肌膚間遊走著,在她身上漾起一陣陣酥麻。

  舒服卻又有些難受。蘇妤只覺他動作愈發激烈了些,黛眉皺得更緊,雙臂不自禁地環上他的脊背。恰又有一陣略分明的疼痛被撞出,痛得蘇妤渾身一緊,指甲狠狠地刻了進去。

  “呵……”一聲輕笑。賀蘭子珩只覺心中那一團火在她這般的狠掐之下再也壓制不住,微抬眼覷了她一眼,在她滿眼的驚懼中再度俯了下去。

  這一回,帶了些成心“給她好看”的報復之意。

  蘇妤只覺眼前一白又一黑,耳畔響起些許低低的鳴音。心中有些發慌,許久不絕卻又可以忍受的痛感讓她覺得更加委屈,很想罵出聲來,罵他故意欺負她……

  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逐漸的,一切心緒都變得模糊而不重要了,仍清楚地感覺到他環著她、自己也回手仍緊摟著他,便這樣一並不管不顧的……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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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夢醒

  筋疲力盡中,蘇妤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睡了過去。只覺的在漫無邊際的醉意與乏意中,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墜著,繼而一陣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在天寒地凍的時節,冷不丁地墜入了冰湖。

  全身發抖。

  在這冰湖裡,無盡的記憶猶如湖水般突如其來地灌了進來,讓蘇妤猝不及防間竭力地想看清楚每一個細節。

  好冷……她覺得自己在發抖。艱難地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雕樑畫棟。很是熟悉,一時似乎又難以想起這是什麼地方。

  ……霽顏宮?貞信殿!

  努力的思索,終是有了答案,卻在得到那答案間便陡然瞪大了眼,猛一滯息……

  她想起來了。

  那天也是這樣,好冷。血液一點一點地從身體裡流出,寒冷間,讓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望著貞信殿的殿頂,直到再也無力睜眼。

  眼前只餘一團團顏色各異的迷霧,忽有一陣巨大的吸力,吸得她的身子不住地向後跌著,兩旁畫面飛轉,速度快極了。

  想喊,卻喊不出聲來。

  然後不知是過了多久,她慢慢地看清了那些畫面。一時無奈,那是她一世裡的一點一滴,多是不堪回首的記憶,她卻不得不去看。

  .

  一件件事情由近及遠的呈現,最初是一句:“貴嬪娘娘,陛下駕崩。”她瞪大了眼睛,看到宮人對“她”說出這句話,然後聽到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這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蘇妤只覺整個世界都要崩塌,兩世的記憶同時翻湧著,一點一滴都好像要在頭中炸裂,一陣劇痛。

  “陛下,絕不會是蘇貴嬪……”

  宮正張氏。蘇妤感覺週遭一靜,目不轉睛地看著張氏在成舒殿裡說出這句話,然後被人帶走。她想起來,張氏是因為非要為自己說情而死的……便是那一天麼?

  “陛下,蘇家之事……妥了。”沈曄?蘇妤微愣,卻不知他這句“妥了”是什麼意思。

  疑惑間,她好像被丟出了那些飛轉的畫面。站起身……蘇府?

  一聲沉重的歎息。蘇妤驚詫地回過頭,目光便落在了案上那一團刺目的白色上。她看到父親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將那白物拿了起來,拋上房梁……

  白綾三尺!

  在凳子被踢翻的那一瞬,蘇妤無可克制地想要大叫出來,卻又猛被抽到了另一個地方。

  鬧市。

  起哄的人們吵吵鬧鬧地圍著,在高台前指指點點。她彷彿是騰在半空中,俯身看著。在那高台上是……蘇澈!

  只那麼短短剎那間,利刃落下,生生將蘇澈的身子斬為兩截。

  “蘇澈!”這一回,她喊了出來,喊得自己破音。

  一下子落了地,她怔怔地望著尚未氣絕的蘇澈,耳邊一陣陣地嗡鳴。

  她聽到有圍觀的人唏噓不已地喟歎,又道了一句:“可惜了,家裡落了罪,十七歲的年紀,也逃不過去。”

  週遭霎時一黑。

  十七歲……蘇澈死的時候才十七歲,那麼,便是她二十一歲那年。

  一陣如刀絞的心痛。

  她從不知道這些事。朝中的事,她打聽不到半分。雖是清楚父親的野心,知道皇帝與父親爭了多年了,卻從來不知……原來家中早在她二十一歲那年便落了罪,更不知弟弟死得這般淒慘。

  “蘇澈……”她在黑暗中走得魂不守舍,緊緊抱著臂也減少不了半分心中的恐懼。

  痛苦之餘,她覺得自己傻透了。

  曾與她同牢合巹那個人、她的夫君,後來一天一天地傷她,不肯信她半句話。她心裡怨,卻是不曾恨過他,甚至……仍是對他充滿幻想的。

  她告訴自己,即便蘇家罪無可赦,他也終是沒對蘇家趕盡殺絕。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徹底錯了。

  蘇家早已沒了。他不僅趕盡殺絕,甚至沒有告訴她一聲,讓她連哭也不能哭上一次……

  都說牆倒眾人推,想來也不會有人敢冒著觸怒聖顏的風險去替父親和弟弟收屍吧……

  “賀蘭子珩……”她第一次如此咬牙切齒地喚出了這個名字,極盡怨恨。

  .

  身體又倏然被吸了回去,吸回了那飛轉的畫面中。

  蘇妤逐漸意識到,這一切畫面都是倒著排的,從她死時為始,越往後看到的便越是長久以前的事情。

  “陛下……求您饒了折枝……”她看到自己的眼淚不停地留下,跪在殿裡不住地求他,卻又怕擾了他似的,連聲音也不敢太大。

  那種壓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陛下……臣妾只有折枝了,她如是死了……”她沒有放棄地繼續哭求著,他卻只看著手裡的折子,頭也沒有抬一下。

  那一天,折枝被生生打死在成舒殿外,而她哭得昏死過去。

  畫面仍一幕幕轉著,皇后禮服的事情、長跪成舒殿前的事情……她這一世同樣歷過或是不曾歷過的種種,一個接一個地呈現在她的眼前,讓她無可阻擋地記起了前一世的年年月月。

  終是一片紛雜,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清,直至最後化作一句無比清晰的“陛下,臣妾沒害她的孩子……”

  一切戛然而止,停在了她一切不幸的始點。

  .

  她終於睜開了眼,猛地驚坐起來,定神許久才看見週遭。

  是成舒殿的寢殿。

  “折枝!”一聲急喚,折枝應聲進了殿來。聽出她聲音不對,連忙掀開幔帳坐到榻邊:“娘娘怎麼了?”

  無可言述的欣喜。

  她多麼怕,一覺醒來,折枝真的已不在。

  “折枝,我……”驚魂未定地握住折枝的手,在覺出她手中溫暖的同時,蘇妤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已冷到毫無溫度。

  “娘娘做惡夢了?”折枝低頭看著她的手怔了一怔,望了一望天色,又道,“再睡一睡吧……陛下特意沒擾娘娘,說今日晨省也免了便是,一會兒讓何勻去成舒殿告假,就說是陛下的意思。”

  蘇妤卻哪有心思聽這些……

  終於完全分清了夢與醒。她想起了昨日是她的生辰,皇帝帶她去了城中看雪,回來後又一起喝得大醉,之後……

  每一塊骨頭都仍疲乏著,她很清楚之後發生了什麼。

  .

  那場夢……

  不,不該再說那是夢。從小到大,她一直都在做夢,一個又一個、一場接一場……

  去年七月之前,泰半夢境都應了驗。她對蘇澈偶爾提起過、嫻妃阮月梨知道這些事,其餘的……再無旁人知道。

  因為莫說別人聽了會覺得詭異,連她也時時覺得,自己必是有什麼地方不對,才能如此看見未來。

  今時今日才知,那一切都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那一切……都真真切切地發生過。

  割腕之後她那樣不停地看到以前的、更久以前的種種,好像時間一直在逆著走,讓她看到了許多曾經發生她卻不知道事情。那些事……逐漸讓她恨意凜然,恨得浸透了靈魂。

  除了恨,還有悔。不悔她嫁他——因為那終究不是她自己的決定,卻後悔自己一世癡心錯付。

  那時她告訴自己,如若早知道這些,她一定早早地便恨他入骨,搭上自己也要取其性命。

  還有葉景秋、竇綰……那一個個曾想支她於死地的人,如若她早知道蘇家已不在,興許早便不會去忍,拚個魚死網破反倒輕鬆一些。

  她依稀記起,在那些畫面的收梢,她曾牙關緊要,怒斥老天不公,戲弄了她一輩子。嫁錯了人無妨,卻讓她連最後的孝也盡不得。

  再之後……

  她沒想到上蒼會讓她重活一世,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又讓她在此時此刻倏爾間全都想起,一切徹骨的恨意再度湧上心頭、遍佈全身。

  .

  “折枝。”蘇妤再度開了口,嗓音發啞,“那些事……你還記得麼?”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口氣亦帶點張惶。折枝一愣:“什麼?”

  “陛下待我的那些不好……”她抬起頭,“你還記得麼?”

  “自是……自是記得……”折枝奇怪地覷了她一眼,溫聲勸道,“但也已過去了……陛下自己也知那兩年虧待了娘娘,如今不是……”

  “別說了。”蘇妤生硬地打斷了她,半蜷著身子側躺了回去,緊緊環著自己的腿,淡漠地道了一句,“有些事,不是可以這般簡簡單單的‘過去了’……”

  實在太可怕。蘇妤久久躺著,仍覺無力接受。竟不是夢而是現實、竟不是過往而是未來……

  怎麼能夠……

  那一切痛苦她都經歷過,哪怕原本以為是尚未應驗的夢境,原來她都已經歷過了一回。

  原來真的有那麼一世,她在成舒殿前跪到昏死,然後腿上落下了病根……

  這一世,她卻還在傻傻地慶幸那場夢沒有應驗。

  “折枝,我恨他。”她無力地說,“恨他們。”

  折枝錯愕:“誰?”

  “葉景秋、竇綰,還有……陛下。”

  折枝陡然噤了聲。她知道,大概是被突如其來地這麼一句嚇壞了。驚住了半天,折枝才怔怔地開了口:“娘娘您……您可別瞎想,葉氏和佳瑜夫人也還罷了,如今葉氏已被廢黜,佳瑜夫人到底不得寵,可是陛下……”

  “你不必擔心。”蘇妤抿起一笑,“蘇家還在,我不會做傻事。”

  折枝猶是有些回不過神,覺得今早她的一言一語都奇怪得很。

  “我要和他們把債一筆筆算個清楚。”淡泊的口吻強壓住了心中強烈的恨意。

  她知道,自己的這一世和上一世很不一樣,至少從一年多前開始變得不一樣了。葉景秋被廢黜、竇綰沒當上皇后……她不知這一世為何會有這樣的扭轉,但平心而論,這些扭轉對她來說到底還是好的。

  也想好好地這樣過下去,可那些痛……到底太痛。浸在骨髓裡,洗也洗不去。

  “冤有頭債有主,沒機會去算的賬便罷了,如今既有機會……”

  上蒼既是給了她這個清算的機會,便不是讓她佯作不知、混混沌沌地過下去的。

  她也做不到佯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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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4: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一念

  皇帝回到成舒殿時蘇妤還未起床,側躺在榻上,靜靜的,好像在思索什麼。

  心知昨晚的種種多少和喝多了酒有關,他尚有兩分清醒,她卻已毫無意識,決計算不得心甘情願。便多少有些許忐忑,默了一會兒才終於提步向榻邊走去:“阿妤?”

  蘇妤抬起眼簾,有那麼短短一瞬,皇帝幾乎窒了息,只覺她目中毫無感情、甚至有些許森冷的恨意;但又好像只是錯覺,因為她只抬眼看了他那麼短短一瞬,便又覆下羽睫,遮掩住一切情緒。

  啞了片刻,皇帝在榻邊坐下來;又啞了片刻,皇帝輕咳了一聲,說:“昨晚朕……喝得多了些。”

  “昨晚臣妾也喝多了。”蘇妤淡淡道。便坐起身,錦被仍蓋在身上,只露出了白皙的雙肩。面上蘊著淺淡的紅,蘇妤道,“臣妾要更衣,陛下可否……”

  “……哦。”皇帝一哂,起身往殿外走了。微微鬆了口氣,她似乎並未怎麼生氣。不快大抵是有些的,慢慢哄她便是。

  不論怎麼說,昨晚她醉得更厲害,沒忍住動了她,只能是他的錯。

  拿了一本折子在手裡翻著,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就是心緒不寧。翻了半天,終還是煩躁地擱下,正巧蘇妤從寢殿走出來。穿著一身淡藍的交領襦裙,髮髻鬆鬆地綰著,還未來得及施粉黛。

  仍有些睡眼惺忪,皇帝遞出手去,蘇妤便行上前來,將手擱在他手心裡,屈膝坐下。皇帝看了看她,溫和笑問:“餓不餓?傳膳吧。”

  蘇妤搖了搖頭:“不餓。”

  “咯咯”的兩聲輕叫,子魚和非魚從側殿躥出來,一顛一顛地向他們奔過來,很是開心的樣子。

  蘇妤怔怔地望過去,只覺隔了一夢而已,連見了這兩隻小貂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掃了兩隻小貂一眼,遂向蘇妤道:“先出去走走?回來吃些東西。”

  蘇妤頷首。

  並未走遠,二人一併去了成舒殿後,殿後有一涼亭,皇帝時常在此處想些事情。前幾日大雪不斷,亭頂上覆了厚厚的一層積雪,看上去和往日大是不同。

  宮人置好墊子,二人便一同坐了。皇帝看著她微微發白的面色有些慌意:“氣色這麼差,一會兒傳太醫來看看?”

  “沒事……”蘇妤喃喃道,“歇一歇便是了。”

  分明覺得她心中有事,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道:“怎麼了?有心事?”

  蘇妤無言。安安靜靜地看著亭子外地上的積雪許久,方輕輕道:“陛下說不信命……”她抬了抬眼,“那陛下……可信六道輪迴麼?”

  皇帝一思,笑而頷首:“信。”

  “臣妾也信。”蘇妤抿起淺淺笑意,“不信命、信六道輪迴、信因果報償。”

  “怎麼說起這個?”皇帝覺得有些奇怪亦有些心驚,因果報償?她指的是什麼?

  蘇妤輕緩搖頭:“沒什麼,就是醒來後閒來無事,想了想這些年的種種,覺得當真是天意弄人。”

  讓她活著,卻不能知世事;死了,看到諸事;重活一世,忘記諸事而被夢魘所擾;眼見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卻倏爾間想起前塵諸事。

  “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他噙笑說著,眼中信心滿滿,“你也答應了,要再做朕的妻子。”

  “是。”蘇妤微笑,語中停頓一會兒,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點頭:“你說。”

  “再過幾個月,蘇澈便十七歲了。到時候……可讓他回錦都一趟麼?”她依稀記得在她死後,魂魄被生生拽回數年之前,到了蘇澈死的那一天。秋葉落了滿地,覆出一片的枯黃,大約是在九、十月的時候吧……

  心知這一世大約會是不同,蘇澈應是不會被腰斬,卻仍是放心不下,一定要那時見到他才好。

  皇帝聞言即點了頭,笑道:“自然可以,回頭朕安排。”

  “多謝陛下。”蘇妤莞爾,心緒卻愈顯複雜。

  前朝的事仍未停當。拜葉景秋所賜,沈曄不遺餘力地查著葉家,據說已列出了百餘條罪狀,洋洋灑灑寫了數頁紙,呈到御前,皇帝一語不發地一頁頁看完,下旨秋後問斬。

  事情傳到後宮,蘇妤心中微動。當真是因果報償,多麼巧,秋後問斬。上一世的這個秋後,被問斬的……是她的弟弟蘇澈。

  “你不止是來跟我說這個的吧?”蘇妤笑睇著來同她說這事的嫻妃,嫻妃回以一笑,手中閒閒地剝著一顆橘子:“我差人去告訴葉景秋了,想看看她什麼反應。”

  次日再到成舒殿前的時候,遠遠地一看,蘇妤便知嫻妃絕不僅僅是將此事“告訴”葉景秋了。而是給多半給她行了個方便,讓她得以跑來求情。如是被問起來,自是冷宮的宮人們沒看住她。

  “落轎吧。”蘇妤淡聲吩咐了一句,煖轎停下來,她下了轎,搭著折枝的手緩步行去。

  在葉景秋身邊幾步的地方駐足了須臾,蘇妤偏過頭,叫來在殿門口候著的宦官,宦官一揖:“昭儀娘娘。”

  “這怎麼回事?”黛眉淺蹙,蘇妤覷了葉景秋一眼問那宦官。宦官忙躬身稟道:“她非要見陛下,已在這跪了一個多時辰了。”

  這是寒冬臘月。

  蘇妤緩了口氣:“陛下怎麼說?”

  “這……”那宦官抬了抬眼皮復又低下,“陛下政務繁忙,娘娘您知道規矩。”

  御前的人根本沒往上稟,皇帝壓根不知道她在這兒。

  蘇妤猜是徐幽的意思,微微一笑,再未看葉景秋一眼,便移步往殿裡去了。

  “蘇姐姐……”身後傳來低啞的聲音,是許久沒再聽過的稱呼。蘇妤腳下不覺一滯,轉回頭來,淡看著她不言。

  “蘇姐姐……我求你……”葉景秋抬起頭望向她,滿是央求,“求你讓陛下再見我一面……我只想為父親說兩句話……”

  從沒想過葉景秋竟會有這般求她的一天。

  一時間,蘇妤覺得這一幕如是早一些出現……不用太早,在她生辰前出現便足矣。那時她還沒有想起那些事,說不準便會心軟——去替葉景秋說情自不可能,但興許會求皇帝見她一面,能不能說服皇帝饒她父親一命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如今……蘇妤瞧著衣衫單薄、大約因受了寒而連發聲都艱難的葉景秋,心裡沒有半絲半毫的同情。

  “今日你知道這樣來求我了。但若落罪的是我父親,你可會許我給他求情麼?”她冷冷問著,話語尖銳,問得葉景秋一滯。

  “莫說是說情,如是我身在冷宮,我父親獲罪死了……你可會讓我知道麼?”她又道。

  上一世,其實並未在冷宮裡,卻也沒有任何人讓她知道這些事。皇帝大抵是懶得同她說,竇綰和葉景秋估計也是不屑同她多言半句;嫻妃,多半是不忍告訴她……

  從嫻妃今時今日的舉動便能看出來,前一世同樣是瞞著她,卻是善意的。只是嫻妃不知道,人在死後……也許就能看到種種自己並不知的事。往近處看,是讓她知情更殘忍;而往遠了說,卻是隱瞞許久、直至死時才充滿悔恨更加無情。

  葉景秋被蘇妤問得無言以對。她知道,如是今日的處境當真換上一換,自己絕不會對蘇妤有這樣的善心。

  而蘇妤……更是清清楚楚地經歷過這些。

  “蘇姐姐何不做個好人呢……”葉景秋思索著,啞啞笑說,“陛下總會從成舒殿出來,總會看到我跪在這裡。如是那時陛下知道我曾求過姐姐、姐姐卻不聞不問,他便是再厭惡我,也會覺得姐姐心狠……”

  她努力地想要說服蘇妤,蘇妤聽罷黛眉一挑,看著她笑意蔑然:“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忘算計。”

  葉景秋低笑:“實話罷了。”

  “你還不明白麼,陛下知道我恨極了你。”蘇妤冷然道,“我對你不留情面,根本無需對陛下掩飾。”

  “他知道你恨我是一回事,看到你的狠毒又是另一回事。”葉景秋神色黯淡,垂首緩緩道,“所以,蘇姐姐何必呢?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得寵、再復位了,不過想為父親辯解幾句,姐姐便當是送個順水人情,可好?”

  蘇妤睇視著葉景秋,不得不承認,她這番話亦是有些道理的。幫葉景秋說這句話,許是不會對她有益,但也不會有任何壞處。

  默然沉吟著,蘇妤良久未言。時至今日仍是被葉景秋如此將了一軍,讓她難免有幾分惱意。

  平心而論,她樂得讓葉景秋體味一番她曾嘗過的滋味——不論是在殿外跪到昏死,還是在死後靈魂抽離間目睹親人的離世,她覺得讓葉景秋也嘗一嘗才叫因果輪迴。

  可另一方面……她終又不願變得如葉景秋一般。那是她最討厭的樣子,冷血無情,毫無善念。

  被自己矛盾的心思逼入了兩難境地,雖只是一念之差的事,卻久久拿不定主意。

  “姐姐如是讓我見了陛下,有些話……自是姐姐也會想聽的。”葉景秋笑吟吟地再度出言道,“近來宮中的事那麼多,有很多姐姐都摸不清楚吧?不想聽個究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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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5: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葉氏

  “臣妾來時在外面見到葉氏,聽宮人說,她已跪了一個多時辰了。”入殿後,蘇妤只淡淡道了這樣一句,便執起茶盞品茶不言。讓她為葉景秋說情自是違心,不開這個口心中亦有不一樣的掙扎。是以未求皇帝見她,只是平靜地告知了皇帝此事。見與不見,皇帝自己拿主意便是。

  皇帝神色微凝,俄而側首看向她,問她說:“可知她有什麼事麼?”

  “她說想為葉大人說幾句情。”蘇妤又是如實答了,不求情也無阻攔。

  皇帝蹙了眉頭倒是意料之中的——她是如實說無妨,但剛剛下旨發落了的人,由著旁人說情豈不是徒增麻煩?

  故而皇帝輕聲一喟後,只叫來宦官說:“讓葉氏回去。告訴她,朕不會因葉家之事遷怒於她,其他不必說了。”

  宦官應聲去了,片刻後卻折了回來,躬身揖道:“陛下恕罪,那葉氏不肯走,說是……有要事稟,是那次昭儀娘娘遇刺的事。”

  皇帝陡有一凜,掃了蘇妤一眼,即道:“叫她進來。”

  就知那事有問題。

  .

  葉氏入了殿,顫顫巍巍的已難站穩,瞧得出每步都走得艱難。緊咬著下唇,面色白得幾乎沒有血色。行禮下拜,料到皇帝大約是不會命免禮了,只打算把事情稟完便罷,卻聽得蘇妤淡聲道了句:“你坐吧。”

  微微詫然,抬頭見宮人已置了墊子在她跟前,有些惶惑地望向皇帝,皇帝無甚表情地道:“聽昭儀的便是。”

  “……謝陛下。”葉景秋穩穩一拜,蘇妤禁不住地想笑——便如她當初硬著一口氣不肯向葉景秋道安一樣,葉景秋亦是至今仍不願對她拜謝。只不過在她不肯道安的時候,葉景秋偶爾也會計較責難,她卻是全然沒心思跟她多計較這個了。

  “葉氏,你有話便說吧。”開口的仍是蘇妤,平平靜靜地睇著葉景秋,一副不慍不惱的樣子。葉景秋看了看她,卻思忖著不敢言,頷首說:“請陛下屏退旁人。”

  怒火倏然從蘇妤心底躥出,牙關一咬倒是未直接斥她。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側過頭來看她,一笑向葉景秋道:“如不是昭儀,朕不會見你,你有話直說便是。”

  葉景秋面上仍有猶豫之色,蘇妤冷聲一笑,凝睇著她道:“你說便是,還怕你要說情、本宮說反話攔著不成?如是那般,本宮一開始便勸著陛下不見你豈不更是省事?”語中輕頓,緩緩又續言說,“本宮沒你那樣小心眼,便是尚在太子府中,你時時挑釁本宮之時,本宮可苛待過你半分麼?”

  身形一栗,葉景秋的神色黯淡地道了句“昭儀娘娘大方”便不再強求她離開,輕言道:“陛下,那些罪……有的並非父親所為,只求陛下莫要把那些都怪到父親頭上……”咬了咬嘴唇,葉景秋又道,“葉家沒僱人行刺過昭儀娘娘……臣妾問過父親,縱使旁的事不冤,此事卻絕不是他做的。”

  聽著葉景秋的話,蘇妤覺得那麼熟悉。似曾相識的無力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釋著,毫無證據,只盼望著對方能信自己一句。

  “是楚家恨極了葉家、楚充華又想除昭儀。”葉景秋垂首緩言,說著浮起一抹苦笑,“禁軍都尉府的沈大人……不會當真查不到這些吧?”

  言外之意甚是明顯,意指沈曄必定查出來了,卻因記著舊仇未如實稟奏。

  皇帝神色間無甚波瀾,蘇妤卻覺得不解:“你們葉家和楚家不是素來交好麼?楚家緣何恨你葉家?”

  “這就要拜昭儀娘娘的弟弟所賜了。”葉景秋說著一笑。沙啞不已的聲音配著很顯飄渺的笑容,很有些淒意,“蘇澈跟蹤楚弼的侄子受了傷,陛下您便差人辦了他侄子……楚家如何能不恨葉家、不恨昭儀?”

  這已是數月前的事了。蘇澈重傷不醒,皇帝看著蘇妤日日擔憂是一方面,更覺這楚家也委實太不知天高地厚,竟連禁軍都尉府的人也敢出手傷了。便下旨差了人去,楚弼的侄子楚奕立斬。

  後來逐漸查出,與靳傾的那一戰,是楚家主要與靳傾右賢王勾結,葉家卻也出了一份力。這些大世家沒有幾個不多疑,他準確地查到了楚奕無妨,只怕在楚家眼裡,難免要覺得是葉家供出了什麼。如是此時再有人挑撥幾句,讓楚家恨上葉家也不是難事。

  “那‘商隊’,本確是該葉家差人去的,但因兄長有事,只好讓楚奕去。”葉景秋啞音輕笑,“臣妾那時還慶幸兄長逃過了一劫,卻到底還是一場空。”

  如此說來,楚家將這筆賬記在葉家頭上的原因倒是更簡單了。臨時換了人不讓自家長子去、之後便恰好出了事,疑到葉家再正常不過。

  “昭儀娘娘。”葉景秋睇向她,一抹淺淡的笑意蘊起來,輕輕道,“如今昭儀娘娘知道得寵要擔著何樣的風險了麼?不止是一家生死存亡。”

  蘇妤一噎。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現如今疼昭儀了,但行刺一事不是葉家的罪……陛下怎能為安撫昭儀將此強加到葉家頭上?難不成當真要為她連青紅皂白也不分了麼?遇刺一事,是楚家所為、是因陛下誅殺楚奕而起……歸根到底不過她如今得寵罷了,和葉家無半分關係!”

  這番話說得頗有些激動,蘇妤亦從葉景秋眸中尋出了幾分不甘和怨毒。

  一聲悶響,皇帝的擊案聲止了葉景秋的話音。凝滯片刻,皇帝的語聲倒仍平靜如常:“葉景秋,你覺得葉家有冤,朕可以再差人去查,但你不能把這些怪到昭儀頭上。”微有一沉,皇帝又道,“即便是只因朕要寵她,也是朕的事,何能怪她?”

  “陛下您……”葉景秋神色錯愕,沒想到皇帝竟是此時還對蘇妤的清白維護得如此小心、小心到了連一句話都要徹底替她解釋清楚。清冷一笑,葉景秋又道,“葉家不曾行刺過、臣妾也沒有下蠱詛咒過昭儀……”

  蘇妤黛眉輕佻,淡看著她不說話。

  “陛下廢了臣妾的位份,不就是為這個麼?但此事……臣妾委實冤得很。”葉景秋虛弱一笑,自顧自地又說,“是,事到如今臣妾無力自證清白,但……”

  “你不必說了。”皇帝忽地截斷了她的話,揮手便讓宮人們退下,在葉景秋略有不解的目光下告訴她,“朕知道不是你做的。”

  “那陛下還……”登時有了委屈之意,葉景秋驚愕地望著皇帝。

  “你沒有下蠱害她,只是你未來的及,並非你不想出手。”皇帝輕笑,“你敢說你不曾動過這心思麼?如若沒有動過,子魚從何處得到的那木管?”

  蘇妤仍靜坐於帝王身側,笑看著葉景秋的神色間的委屈蕩然無存,只餘愕然。她自不會想到皇帝早已知道了這所有的事,故而想如此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狀。如是皇帝不知,這一狀大抵是能告成的吧,但此時……

  “你不知悔改也還罷了,還要拿這事讓朕責罰昭儀麼?”皇帝問她。

  .

  沒有差人重查行刺一事,在此事上,賀蘭子珩知道葉景秋的話是可信的。便削去了這一條罪名,亦不問斬葉闐煦了,改為賜死,留了全屍。

  葉景秋自盡在父親頭七的那一日。

  正是臘月裡,天氣冷得很,這一年雪又下得頗多。蘇妤站在廊下望著漫天飛雪,聽得宮人的稟奏輕有一歎,說:“去置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郭合一揖,回說:“臣聽說,佳瑜夫人已下旨下葬。”

  也罷。

  遂回到屋中,側倚在榻上出神。只覺這一切都太快,她記起了前世的事、心中恨意凜冽,想著要一筆筆地將賬算清楚,然後,她最恨的人便這麼快就死了……

  不知算不算老天有意讓她出這一口惡氣。

  .

  恨意凜冽……

  蘇妤一聲啞笑。

  那日醒來後,她本是以為,在這樣凜冽的恨意中,她最恨的人該是皇帝、日後再無法和皇帝和睦相處了。實際卻是不然,她在榻上靜靜躺著的時候,這種恨好像就已平淡了許多,再度見到皇帝、聽著皇帝有些緊張地跟她解釋前一晚喝多了的事時……好像愈加恨不起來了。

  就像這嚴冬飄落下來的雪花,在疾風中落下,冷極了。可落在手心裡的時候,不過短短一瞬便會融化。

  蘇妤心底的恨意,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升起,又在皇帝的話語亦或是笑容中融化。

  弄得她直恨自己沒用。對他不該有這樣的心軟,如是這般心軟,她前一世中受過的種種委屈、承受過的種種痛苦算是什麼?

  那是十餘年的折磨!又在這一世夢魘了她十餘年。

  “罷了……”一聲情緒複雜的歎息,蘇妤望著床欄上雕鏤出的圖案喃喃自語,“慢慢算來便是……”

  除了他,她還有許多賬要算,和他不必計較這一時。她也清楚,許多時候是是須得藉著他的力行事的,這是他的後宮,許多事都取決於他肯偏袒於誰。

  又一聲歎,蘇妤起身去抱起子魚,看著它在自己懷裡很快又蜷起身子繼續安睡,撫著它笑得無奈:“偏你能活得沒心沒肺,鬧出天大的事也渾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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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5: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著手

  “咯。”子魚翻過身子,把肚皮衝著蘇妤讓她撓。蘇妤一笑,一壁撓著一壁又自言自語道,“怎麼辦呢?我現在覺得被擱在了個孤島上,只有一個小石橋連著岸,可那岸上偏還是最不堪的記憶。如是去了,我怕是要厭惡自己一輩子;可若不去,便是在這孤島上掙扎一輩子。”

  此時對皇帝的心緒大抵如此。明明知道他待她很好,卻總有一口嚥不下去的氣。唯一的好處,是暫且可將此番折磨放上一放,收拾了旁的紛擾事再說。

  “咯咯。”兩聲輕叫,子魚便一歪腦袋,繼而爬了起來。非魚剛剛越過殿門檻,站起來望了一望它,又輕叫兩聲,子魚就從蘇妤懷中跑了出去,和非魚一起玩去了。

  兩個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只有非魚踩著雪進來後在門口的地上留下了兩排小小的雪化後的水漬。

  蘇妤記得,子魚和非魚曾經大打過一架,一邊打著一邊叫著,直至她和皇帝分別把它們強抱起來,才算結束了那一場惡戰。雖是聽不懂它們說著什麼,可看那不要命的勁頭也知道,那一架,兩個小東西是當真打急了。

  可在那之後,照舊該一起吃一起吃、該一起睡一起睡。不僅如此,非魚還時時來德容殿找子魚,子魚偶爾也會到成舒殿去,端得是半點不記仇。

  這樣的一架如是發生在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心存芥蒂了。蘇妤苦笑一歎,心中委實羨慕它們可以什麼都不管、都不顧,更沒有所謂的“忠”“孝”扎根在心裡,一旦產生衝突便讓自己進退兩難。

  又一聲哀歎。

  抬眸卻見皇帝正好跨進殿來,微微一怔即起身見禮,皇帝看了看她,笑而問道:“怎麼愁眉苦臉的?”

  自那日之後,每每面對他時,蘇妤總是心緒複雜,不是她不清楚自己在意什麼,而是兩世的記憶不住地在心底碰撞著,每一段記憶都無比清晰,說不出哪一世的更加深刻。

  有的時候,她會恍然間覺得那些痛苦都發生在昨日,平靜許久才得以回過神,告訴自己……那其實是上一世的昨日了。

  實在混亂,如何能不愁眉苦臉?

  微微一笑,蘇妤頷首回道:“臣妾方才在想葉氏那日說的。”

  皇帝略有一沉:“行刺的事?”

  “是。”蘇妤點點頭,“臣妾沒想到楚充華會恨臣妾至此,即便陛下早已明言當年她失子之事疑點尚存……她仍是這般容不下臣妾麼?”

  “前朝的世家如何做,不一定就是後宮的意思。”皇帝說著一哂,“朕也是後來才懂了這道理,若不然……”

  若不然,也不會為了蘇家的事,對她存偏見這麼久。

  蘇妤卻是搖了搖頭,喟歎道:“不是這樣。”

  皇帝輕怔:“什麼?”

  “不是這樣。行刺的事,楚充華必是事先知情的。許不是她出的主意,她卻也是想要臣妾的命的。”蘇妤說得篤定,直說的皇帝疑惑,問她如何知道,她默了許久,也只能輕輕回道,“感覺吧。”

  自不止是因為感覺。蘇妤仍還記得,上一世的時候,楚充華因為失子的事,對她的恨有多深。

  起先幾年還好,左不過沒好臉色看罷了,可後來……皇帝慢慢有了別的孩子,陸氏的皇長子、竇綰的皇次子……另外還有兩個帝姬一個皇子,這一世大抵是不會出現了——因為他們的母親都是永昭三年入宮的家人子,可這一世時,三人卻皆未入宮。

  孩子多了,楚氏每日看著旁人有孩子承歡膝下,心中難免恨意愈盛。蘇妤亦是清楚,那一次失子之後,楚氏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在上一世時,楚氏後來是對蘇妤下過死手的。頭一次是碰上徐幽路過,三言兩語擋了下來救了她一命;第二次,是宮正張氏氣急之下幾乎動了手才阻止了楚氏。

  可彼時還是蘇妤遭盡厭棄的時候,楚氏都尚容不得她。如今……又如何忍得了她日漸得寵、興許日後還會有個孩子?

  “你既是不放心楚氏……”皇帝睇視著她沉吟著,蘇妤立即道:“臣妾沒別的意思。”

  皇帝不禁笑了出來:“這麼緊張幹什麼?朕又沒怪你。先坐,朕和你說說那刺客的事。”

  “哦……”蘇妤輕應了一聲,依言坐下。皇帝道:“行刺你的,是靳傾人。便是上次那靳傾使節安排的——你看得還真準,他確是居心不良。其實,沒過幾日朕就把人拿住了,一直沒同你說罷了。那次的行刺,是楚家和葉家想讓朕和靳傾再打一仗。”

  “為了兵權?”蘇妤脫口而出,皇帝輕一點頭:“是,為了兵權。”頓了頓又道,“朕是從那箭羽上瞧出是靳傾人做的。”

  蘇妤便明白了皇帝想同她說什麼。如此一來,她死或不死都無大礙,只消得讓皇帝誤以為靳傾挑釁便是。這倒真不像是楚充華的意思了,如是楚充華有參與其中,取她性命必是首要的。

  “陛下把那使節扣下了?”蘇妤思了一思,方注意到這點。見皇帝點頭,微有愕然,“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哎?你怎麼知道朕把他殺了?”皇帝渾不在意地反問的一句話,險些嚇傻了蘇妤。

  眼見蘇妤面色發了白,皇帝輕笑道:“屍首都送回靳傾了。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恰好都在靳傾,在屍首送到之前,朵頎公主便去見了汗王,怒斥汗王用人不善。”

  朵頎公主無論如何都算是長輩,汗王只好忍了。

  至於朵頎公主為何會知曉此事、又怒氣沖沖地去拿汗王“問罪”……

  蘇妤苦聲一笑:“陛下也太大動干戈。”

  “還不是怕你出事?”皇帝笑道。

  蘇妤不禁面色一紅,心中便是再有恨,也是難免對這般的安排有所感念的。幾乎要氣惱上蒼讓她恢復了記憶,如是沒有、如是什麼都不知道,她便能坦坦蕩蕩地接受這一世的種種不一樣。

  屈指數算,再過十餘日便是永昭四年了。蘇妤知道在永昭四年初春……好像是二三月份的時候,竇綰會懷上一個孩子,便是後來的皇次子,賀蘭啟玢。

  上一世的時候,這孩子是嫡子。這一世竇綰沒有為后,但竇家自是一直在努力想讓她登上后位。如若有了這孩子,她離后位便又近了一步。甚至……竇家大抵會盡力讓她在生子前就當上皇后吧,如此一來,那孩子便又成了名正言順的嫡子。

  蘇妤對那孩子很有些印象。印象最深之處,莫過於竇綰教得那孩子“愛憎分明”。在那孩子四五歲的時候,便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蘇妤算是他最看不起的人之一。究其原因,還是那四個字……

  貶妻為妾。

  很難想像一個五歲的孩子如何能夠說出“你不過是一個被貶的嬪妃罷了,母后說你上不得大檯面”這樣的話,彼時蘇妤只覺得,一個小小的孩童便存了這樣的心思,直讓人說不出是可恨還是可憐。

  可見竇綰是怎麼教的他。

  而很多時候,小孩子也是很會欺負人的。尤其縱得太過的時候,即便是尚在“人之初”的年紀,卻也未必還能“性本善”。

  啟玢便告過她的黑狀。她到底是長輩,不願同他計較,竇綰卻不會不跟她計較。

  不過即便是今日想來,那事與其去怪啟玢告了她黑狀,倒不如說是竇綰本就有意刁難她,只不過尋了啟玢給的這個機會罷了。

  她一個入宮多年的嬪妃,好說歹說也還是個出身顯赫的貴女,如何會去偷一個小孩子的平安扣?

  怎麼想都是無稽之談。

  可啟玢咬死了、竇綰便理直氣壯地差人搜了宮,至於搜出來的那枚據說是啟玢所遺失的平安扣……

  那本就是她的東西。

  眾人自是都向著皇次子,讓她百口莫辯,繼而成了永昭年間頭一個被杖責的宮嬪。

  杖責二十,聽著數不多,卻讓她足足一個月沒能下床。

  在竇綰下旨的時候,她不是沒解釋、更不是沒反抗。可卻被竇綰一句“如是不服,便到成舒殿讓陛下來斷”駁得啞口無言。

  到了成舒殿,皇帝決計不會是向著她的那一個,豈不是更慘?

  “竇綰……”蘇妤靜靜回思著,冷笑森然。她知道,上一世,竇綰是正妻、她是從前的正妻,如此在宮裡擱著,自是礙竇綰的眼的。而這一世……怕是更加礙眼吧。

  不只是礙眼,大約還成了竇綰眼中真正的“勁敵”。

  這一世的許多事不一樣,不知竇綰還會不會此時懷上這孩子。若會,必不能讓她生下來。

  “折枝。”蘇妤揚音一喚叫來折枝,吩咐她說,“你和郭合一起,給本宮尋個信得過、又懂些醫術的宮女來,從前在不在綺黎宮做事倒是無妨。”

  “諾。”折枝福身一應,剛要退下,蘇妤又道:“還有……”

  折枝駐下足,卻見蘇妤半晌無話,久久才又續言說:“抽空去趟成舒殿,備份厚禮給徐大人送去,請他得空時務必來一趟德容殿,就說本宮有要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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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紛爭

  這可說是蘇妤第一回因為宮中鬥爭的事找徐幽。一番話說罷,徐幽很是怔了一怔,看著面前端坐的蘇妤險些反應不過來。

  蘇妤頷首又笑道:“如此這般的事,大人也是清楚的。宮中人人都在做,莫說是往旁人宮中安插眼線,便是敢往御前安排人監視帝王的,也不是沒查到過。本宮誠不想有心害人,但也總要知己知彼,大人如是肯行個方便,便有勞大人了。”

  徐幽自是知道宮中這些個伎倆,防不勝防,從前蘇妤總是吃虧,與此也是多少有些關係的。

  莫說她不想害人,便是想,也不是什麼值得吃驚的事——後宮嘛……

  徐幽瞭然地應下,蘇妤道了謝,又命人備了禮,便也算了了一樁事。

  蘇妤是要徐幽幫她把人擱到長秋宮裡去。

  此事於徐幽而言委實不難。他是大監,這樣的事只消得和尚儀局知會一聲便是,連細由都不必解釋。各宮的宮人都難免時時有更換,尚儀局只要趁此把蘇妤送來的人先補到長秋宮就是了。徐幽也不必告訴尚儀局是有人著意安排,只需敷衍幾句,讓那邊覺得不過是他收了那宮女的好處、故而想幫她謀個好差事就是了。

  尚儀局自會送他這順水人情。

  徐幽當日就和尚儀局交代妥了事情,自是順利,他也確實樂得幫蘇妤這忙。只是……

  徐幽心覺奇怪,自己一直以來對蘇妤的幫襯都在暗處。他到底是宮中大監、是皇帝身邊的人,總不能明明白白地讓人敲出自己有所偏倚。

  蘇妤是怎麼察覺到的?

  於蘇妤而言,清楚地知道宮中有哪些人肯幫著自己,大約是目下記起前塵往事唯一的好處了。

  其實徐幽身在那個位子上,做起事來小心謹慎。每一件事都能辦得圓滑、都能說得冠冕堂皇,便是在上一世時也是如此。

  可是上一世蘇妤不得寵,徐幽偶爾偏幫著她,她便感覺分明。只可惜她不得寵了一輩子,有這樣在宮中數一數二的“大人物”肯幫著她也做不得什麼事。

  倒沒想到能用在這一世。

  在宮內宮外的一陣陣爆竹聲中,永昭三年終於徹徹底底地過去了。除夕那天照例有場宮宴,照例會很熱鬧。蘇妤的姑姑和姑父沒到,舅舅和舅母倒是都來了。

  舅母是大長公主,在宮中地位自不必說。舅舅霍臨桓是從前的驃騎將軍霍寧的長子,如今雖因霍家退出朝堂而無官職,卻到底是擔著侯位的人。

  蘇妤免不了要去向兩位長輩見個禮,離宮宴開始大約還要一個時辰,蘇妤聽聞二人先去了成舒殿拜見,便也先往成舒殿去了。

  成舒殿前的宮人笑而一揖,和她拜了個年,拱手道:“大長公主和君侯正在裡面面聖,娘娘是此時進去還是稍候?”

  蘇妤莞爾笑道:“本宮就是來見舅舅、舅母的,有勞大人通稟。”

  那宦官卻又笑道:“娘娘進去便是了,陛下早已有旨,如是娘娘求見不必通稟。”

  蘇妤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確實有很長一段時日入殿求見不見宮人通稟了。往往都是她道一句“有勞通稟”對方便躬身請她進去,但若不是今日被這宦官明明白白告知,她還真不曾注意到此事。

  微一頷首,蘇妤命旁人都在外候著,只帶著折枝逕自入殿去了。

  裡面正有談笑,蘇妤聽到舅舅的一句“陛下恕臣說句實話”不禁駐了足,在這樣的開頭之後,往往都是大事。

  便聽得他說:“阿妤到底叫臣一聲舅舅,臣是疼她的。從前陛下不喜她,臣自知干涉不得這家事,便也不曾多言過什麼。如今陛下肯好好對她,臣心裡自是高興。”

  皇帝沉然笑應:“是。”

  霍臨桓又道:“但臣不得不多問一句,陛下突然對她好,究竟為何?”

  皇帝答說:“朕知道從前冤枉了她,想好生彌補她從前虧欠的。”

  “那陛下有為何突然覺得從前冤枉了她、突然想彌補她?”霍臨桓繼續問道,字字尖銳。

  蘇妤覺得……普天之下敢這麼問皇帝話的,大概除了殿裡這兩位,也就沒什麼人了。

  殿中,皇帝不禁蹙了眉頭,這問題說不得實話倒在其次,只是他明明白白地聽出了姑父對此的不信任。

  且還不得不承認這不信任是有道理的。

  “陛下一邊防著蘇家,一邊又給阿妤晉位加封、安排蘇澈去禁軍都尉府,究竟為何?”霍臨桓又道。

  皇帝沉了一沉,俄而回說:“先前姑母已有過這般的疑慮,朕也已同她解釋過。”

  “臣知道,實也不是想聽陛下再解釋一遍的。”霍臨桓的口氣愈發生硬起來,“實不相瞞,臣此番是從煜都舊宮而來。”

  便是先去拜見過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了。

  微有一震,皇帝頷首道:“願聞其詳。”

  “太上太皇讓臣知會陛下一句,提防世家的事,各朝各代的帝王均有為之;但如此對待髮妻,賀蘭家只有陛下做得出來。”

  隱隱心驚逐漸浮上心頭。從聽到這談話開始,蘇妤就覺出大約是有什麼大事。聽到了這話更是心中添了幾分篤信,太上太皇對皇帝說的這話……多半並不是指責他先前所做的種種,而是……他現在還在做什麼?

  “陛下,您既加派了人手徹查蘇家,在宮中又這般待著阿妤,究竟為什麼?”霍臨桓再次逼問。

  皇帝沉默良久,緩言道:“姑父莫要問了。朕是在徹查蘇家,但請姑父相信,朕今時今日做出的安排,都是為了阿妤好。”

  “陛下。”齊眉大長公主一聲哀歎,“不是本宮要多管陛下的家事或是朝中之事,但本宮必須說一句,便是蘇璟的野心再大,阿妤能干涉的到底不多。陛下要和蘇家爭,便這般把她捲進來……”大長公主緩然搖了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只道,“但求陛下顧一顧她到底曾是陛下髮妻的情分。要她掙扎在其中,只怕還不如從前待她不好。”

  “姑母。”皇帝無奈之下短短一喟,“朕無法逼迫姑父姑母相信這些話,但求二位還肯相信一句‘君無戲言’。即便擱下這個不提,姑母您也是朕的親姑母,朕有事不必瞞著您。近來的事情……如是朕當真想從中算計蘇家什麼,早便不用等了。單是巫蠱那一事,便足以讓朕賜死阿妤再藉機除了蘇家。”

  但他卻順水推舟,循著蘇妤的心思成了事。

  大長公主與霍臨桓一時都未再言,沉吟忖度著。皇帝亦是默了片刻,一笑說:“大過年的,不說這個了。只一句話,朕如今待阿妤的好裡,沒有算計。不僅如此,就算有朝一日當真會迫不得已拿蘇家問罪,朕也會保全她。”

  蘇妤終是沒有進殿、也沒有去向舅舅和舅母拜年。一言不發地在宮道上走著,思量著皇帝方纔的解釋有幾分真假。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直接傳了話來,可見他徹查蘇家的事必是真的了——他自己亦沒有否認。

  可他方纔的話……聽來也是句句可信。

  近來他確是一直待她很好,一年多了。不僅是讓六宮都看出了她得寵,許多細節上的體貼甚至讓她有些驚訝,如是做戲,這戲做得也未免太費神了些。

  她時常會有一種感覺,覺得皇帝待她好到在她面前時都常常小心翼翼的,一句重話都不敢說,生怕她誤會。

  堂堂一國之君做到這個份上不容易。她雖也疑惑原因、不知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值得皇帝“委屈”成這樣,卻覺得這不會是皇帝的算計。

  他那麼恨蘇家,即便是算計,也不會是做出如此卑微之態的算計。何況相處時常常只有他二人,父親根本無從知道這些細節,他又怎麼可能是為做給父親看的?

  也是在他這種小心翼翼的好中,蘇妤愈來愈覺得連恨他都是個難事,哪怕那是上一世積攢下來的怨、又加上了十幾年的夢魘折磨。

  她真心實意地願意相信、也覺得應該相信他方纔那番話。於情於理,他這番作為都不像是在拿她謀算什麼。

  但……又為什麼恰是此時徹查蘇家呢?

  且還是特意“加派人手”,那便是查得比從前還要狠了?

  成舒殿裡,霍臨桓夫婦剛剛告了退,皇帝面色陰沉極了,一殿的宮人都不敢說話,就連徐幽一時也不敢上前勸解。

  方纔皇帝見齊眉大長公主和霍臨桓時屏退了眾人,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也不好勸。

  悄無聲息地認真觀察了許久,見皇帝面色平和了兩分,徐幽才上前帶著笑意、彷若未看出任何不正常般地揖道:“陛下,宮宴的時辰近了,陛下是否更衣?”

  皇帝眉眼未抬,輕有一歎,不言。

  徐幽知道皇帝這般的神色便是在思索著事情,便也不再言,安靜候命。

  太上太皇、煜都舊宮……

  賀蘭子珩被姑父姑母方纔那番話弄得很是懊惱,受了質疑的同時也不免感歎一句自己從前對這位髮妻到底是差到了何等份上?如今對她好了,反倒是質疑不斷。齊眉大長公主甚至說……如是在用她算計,還不如從前對她不好!

  不過此時到底不是為此而內疚或是不忿的時候,如是覺不出其中有些不對,他這麼多年的皇帝,都算是白當了。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早就不理朝中、宮中之事已久了。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是他主動差人稟去,二人才會知曉,偶爾也會給他出出主意。其他的,不聞不問,樂得清閒。

  “徐幽。”皇帝終於開了口,口氣仍是沉得可怕。徐幽立即躬身傾聽,皇帝道,“速傳沈曄進宮一趟。”

  沈曄倒是本也在進宮的路上了,新年的宮宴,他這禁軍都尉府的指揮使自要到場。

  剛到宮門口,本該是直接往輝晟殿去的,卻被宦官急急攔了下來,道:“陛下急傳,請沈大人成舒殿覲見。”

  心知有事,沈曄自是隨著那宦官去了。入了殿禮都沒行完,便聽到了皇帝的問話:“徹查蘇家的事,你都同誰說過?”

  沈曄的揖禮行至一半滯住,微怔回道:“除卻禁軍都尉府中負責查此事的手下,臣再未同旁人說過。”

  果然。

  皇帝一聲冷笑,手指輕一擊案下了旨意:“那便去給朕查,這事是如何傳到煜都舊宮的、太上太皇為何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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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5:4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新年

  沈曄領命告退後,賀蘭子珩越想越覺得這事太奇怪了——莫說太上太皇在之前的一年多裡從來沒過問過他待蘇妤好的事、亦或是關於蘇家的事,便是在上一世……那也是從不過問、樂得清閒。

  突然地這麼問起來,必有問題。他自是懷疑有人故意透了風聲給太上太皇,但這人是誰、是何意卻又全然沒有思路。

  走了這樣的風聲,繼而姑父姑母來替阿妤說話……難不成這人竟是為了她好的?

  難不成是嫻妃?阮家?

  可也說不通,自己眼下待蘇妤如何,嫻妃是知道的;但他徹查蘇家的事嫻妃卻不知,如何透這樣的風聲出去?

  愈加覺得太上太皇此番做法的因由必有隱情,但這相矛盾的事讓他想不明白。

  又不能說是太上太皇突然想對蘇妤好了——他重生了,皇祖父也重生了?

  這事哪有扎堆的!

  思來想去,最終也只是無奈一歎。罷了,究竟如何,待得禁軍都尉府查了便是,自己這麼胡亂猜測,除了勞心傷神也沒別的用。

  蘇妤卻是無心多想太上太皇緣何會過問此事,滿心都驚疑與皇帝為何又徹查她蘇家。她以為如今的蘇家早不值得皇帝動什麼干戈了——雖則父親並不死心,也確實還做過些不該做的事,但如此的徹查……總會有點別的隱情。

  多半是差禁軍都尉府去辦的,蘇澈就在禁軍都尉府,卻沒聽他提過半個字。瞞著她、瞞著蘇澈,徹查蘇家。蘇妤自是忐忑,不知是不是父親又做了什麼。

  宮宴的時候仍是一切若常。蘇妤掩飾著滿心的疑惑和不安,照常見禮、也向舅舅和舅母問了安,卻沒問半句不該問的。

  步上九階,向皇帝見禮時亦是神色平靜,心中那兩分因恐懼而生的生疏被她竭力掩飾著。說著新年時以求吉利的賀詞,言罷,皇帝微一點頭,向她道:“來坐。”

  一旁就是佳瑜夫人,蘇妤只作不見,毫不推辭地就去了皇帝案邊落座。

  “又穿得這樣少。”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搖頭,笑斟了杯溫酒給她。

  蘇妤頷首一哂,捧起酒杯來。自不是她不知愛惜身子,去成舒殿問安時天色尚早,比現在要暖和一些,原是打算問完安再回到綺黎宮歇一歇、赴宴之時再加件衣服便是。可聽了那一番話,蘇家的事讓她心生煩亂,總覺得在寒風中才能清醒平靜一些,便一直在宮中隨意走著,之後就直接到了輝晟殿來。

  “本想召蘇澈回錦都的,但目下他身上事務正多,脫不開身。”皇帝低言解釋道。蘇妤微笑:“無礙的,也不差這一個年。只要在他生辰的時候,陛下准他回來便是。”

  只覺自己在應付這些事時比從前得心應手了些,擔心仍是擔心,卻不至於整日的魂不守舍了。一場宮宴中都未有半分顯露,銜笑敬酒、或是飲下別人敬的酒,一顰一笑都將儀態維持得很好,看不出有什麼心事。

  宮宴散後,皇帝去了綺黎宮。

  除夕夜,若有皇后便是要帝后一起過年,如今雖沒有皇后,但是去了從前這位髮妻的住處……

  蘇妤心下暗想,一連兩年除夕,皇帝都是與她同過。明日一早,六宮又有的說了。

  同乘步輦,蘇妤覺得酒勁有些上湧,弄得她頭暈。便將胳膊支在扶手上,揉著額頭歇息。步輦隨著抬轎宦官的步伐有致輕晃,更是加深了這種暈眩,蘇妤皺了眉頭,覺得連心裡也堵得慌。

  忽覺有什麼東西從後背撫過,蘇妤微一皺眉睜開眼,回頭正對上皇帝的眼睛。剛伸手將她環住的賀蘭子珩一笑:“不嫌胳膊硌得慌?”

  “……”蘇妤擱下支在扶手上的胳膊,任由他攬著,靠近他的懷裡。

  “明知自己酒量不行,今晚還喝這麼多?”皇帝笑意促狹,蘇妤闔目輕道:“難得過年……”

  實際她也知道,自己強掩心驚之下,如此這般喝酒難免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步輦直至德容殿門口才停下,行下步輦,皇帝睇了她一眼問道:“還走得動麼?”

  “……走得動。”

  皇帝眉宇輕佻,故作嚴肅道:“若走不動,朕抱你進去?”

  不看也知旁邊的一眾宮人定然又是一副忍笑忍得辛苦的神色,蘇妤紅著臉說不出話。不說話無妨,驀覺身子陡然騰空,回神後也只剩了怒目而視的份:“臣妾不是說了……還走得動!”

  “看你醉醺醺的,怕你摔著。”皇帝說著笑意愈深,“如是在門檻處絆一跤,多丟人,是不是?”

  “……”這一刻,就算是有萬千心事也只好全然放下,頭埋在皇帝懷裡避開宮人們的視線。

  簡直覺得這比在過門檻時摔一跤還要丟人。

  那晚自是一夜旖旎。翌日,照例是元日大朝會,蘇妤想起去年今日,一場惡夢導致她對皇帝頓時充滿恐懼繼而說盡了狠話、導致皇帝竟強拽著她一併去了朝會的事……

  不禁有些不安。

  賀蘭子珩醒時見她已醒,四目一對,不過片刻便猜出了她這眼神大概是什麼意思,輕一笑說:“醒了?正好,起床,跟朕去輝晟殿。”

  “……”蘇妤的心陡然懸起來,聲音都變得不穩,“陛下……臣妾……”

  如是再去,難免被人瞧見;如若被人瞧見,她非得被群臣上本指責干政不可。

  便聽得皇帝一笑,逕自坐起了身,又回過身來低頭在她側臉上輕一吻,笑道:“逗你的,睡吧。”

  如蒙大赦。

  眺著皇帝離殿的身影,蘇妤緊了一緊蓋在身上的錦被。深歎一聲這就叫時過境遷:去年此時,一場夢弄得她滿心恐懼,甚至不願再見皇帝、寧可回到那失寵的境地;如今,她想起了前世的所有事情,亦是覺得自己目下是更恨皇帝了,卻又好像完全生不出如去年那般可怕的恐懼和恨。

  煩亂地扯起被子蒙在臉上,恨不得立時三刻大罵自己一頓才好。

  又躺了一會兒,隱隱聽聞腳步聲,繼而隔著被子聽到折枝略有奇怪的一聲輕喚:“娘娘?”

  蘇妤掀開了被子,緩了口氣問她:“什麼事?”

  折枝一福,先笑吟吟地道了句“娘娘新年安”,才又稟說:“方纔走時,徐大人留了話,說是娘娘吩咐的事辦妥了,都在椒房殿內殿侍奉著,要打聽什麼都容易。”

  暗道一聲好快,蘇妤點頭問她:“謝了麼?”

  折枝答說:“自然,郭合親自備的禮,決計不薄的。”

  蘇妤復又點頭,久懸的一顆心略微放了下來。在竇綰身邊擱了自己的人,總是比對她一無所知之時要放心些。哪怕這一世時她並未如上一世一樣有孕,但凡二人間敵意尚存,總還是有人盯著為好。

  緩然歎息,蘇妤傳了宮娥進來服侍更衣盥洗。永昭四年,對於知悉上一世諸事的她來說無疑是一場惡夢——上一世,在這一年裡,父親死了、蘇澈死了,折枝也死了。

  只盼這一世任何一件事都不要發生,平平安安地過去便好。

  下朝後徑直進了綺黎宮的賀蘭子珩,在抬眼望見一棵樹時駐了足。那棵樹比旁邊的都高一些,故而很是顯眼。更為顯眼的,是在那仍乾枯得毫無生氣的樹杈上,懸掛著一個個平安結,鮮亮的紅色,在這冬日的早晨顯得奪目極了。

  他依稀記得,去年元日,走出綺黎宮時也看到了這些平安結,卻不曾多留過心。今年又有,一共三個,去年好像也是三個。不覺好奇其中是否有甚特殊含義,隨意叫了個宮女來問,那宮女回道:“是昭儀娘娘親手做的,吩咐掛在這裡,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蘇妤正邁出殿門要去向佳瑜夫人問安,一眼瞧見皇帝站在那樹下看著枝上的平安結,心中便微有一緊。如常地上前見了禮,道:“陛下安。”

  皇帝伸手一扶她,又問她:“朕記得去年也見到這平安結,可有什麼寓意麼?”

  “是。”蘇妤淺一頷首,如實答說,“是給家人祈福的。父親一個、姑母一個、蘇澈一個,也給舅舅和舅母做了,昨晚宮宴時當面便給了。”

  卻是略過給嫻妃所做的不提,生怕提及了嫻妃,皇帝便會為她有他的沒有。

  她藏在心底的那點心思,到底羞於啟齒,甚至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

  賀蘭子珩倒確是在心中如此問了一句,卻化作一聲啞笑沒有說出來。他好像沒什麼資格奢求她把自己也歸於此列,何必問出來讓她難堪?

  遂又一笑,便若不在意般地改了話題:“要去給佳瑜夫人問安?”

  蘇妤微微欠身:“是。”

  皇帝便問:“同去?”

  蘇妤點點頭:“好。”

  湖上浮冰逐漸消融,早春的寒意緩緩褪去。轉瞬間便已是二月,枝頭的桃花含苞待放,一掃數日前的一片枯寂。

  一個月了,沒再聽說家中有什麼事,蘇妤略放了心。許只是皇帝想查罷了,未必當真查出了什麼,是自己擔憂太多。

  安插進長秋宮的兩個宮女鮮少回來回話,以防遭人起疑。這日晚,秋蟬卻踏著夜露匆匆求見。可見是有急事,蘇妤當即叫人請她進了殿。

  “昭儀娘娘大安……”秋蟬忙一叩首,蘇妤從她問安的話語中尋到了些許恐懼的顫意,蹙眉道:“出什麼事了?你起來說。”

  “謝娘娘。”秋蟬又一叩首,起身稟道,“奴婢聽說……奴婢聽說靜霜被佳瑜夫人賜死了。”

  “什麼?”蘇妤陡有一驚,“怎麼回事?”

  眼見秋蟬眼圈一紅,忍著沒哭出來,欠身道:“奴婢也不知。前天奴婢和她都不當值,佳瑜夫人傳了她去問話,可就再沒見她回來。今日奴婢終於忍不住私底下問了,說是當日便賜死了……大概……大概是被佳瑜夫人察覺到了什麼……”

  “那你呢?”蘇妤急道,“如是也被察覺了,本宮想法子調你出來。”

  犯不著再平白搭上一條命。

  “應是沒有……”秋蟬鎮靜搖頭,“若不然,前日一併賜死便是了……”她說著銀牙一咬,“此番趕來……奴婢還有一事不得不稟娘娘。”

  蘇妤一怔:“什麼?”

  秋蟬回道:“佳瑜夫人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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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春宮

  果然如上一世一樣。

  預料之中的事罷了,蘇妤無甚驚訝,只又問她:“是你瞧出來的,還是她傳了太醫?可稟給陛下了麼?”

  “還沒有。”秋蟬淺淺一福,面上的不安少了一些,沉靜稟說,“是奴婢自己瞧出來的,佳瑜夫人並未請過太醫,不過她近來在吃食上也仔細得很,奴婢估摸著……她自己也是知道有孕的,不過為了穩妥,故而暫未稟陛下。”

  宮中多是如此。

  宮裡的孩子,比外頭更難生下。嬪妃有孕多半願意過上三個月,待得胎像穩固了再稟給皇帝,以防遭人暗算太易失子。

  聽得秋蟬這樣說,蘇妤心裡就有了些分寸。如是沒有記錯,上一世時,是在將近上巳節的時候,皇帝曉諭六宮,道皇后有孕。

  距離現在還有將近一個月。

  若是不想讓這孩子生下來,自是在這一個月裡動手最好了。皇帝不知、宮中亦無備案,悄悄地除掉這孩子,神不知鬼不覺。便是佳瑜夫人知道是誰動的手,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何況,她既是壓著不說,大抵自己宮中知道的人也少。就算她再小心謹慎,到底不是人人都替她擔心著,防範上總要比闔宮皆知之時多些疏漏。

  不能再多耽擱,就趁這一個月裡,讓竇綰這孩子悄無聲息地離開。

  蘇妤想著,眼底劃過一抹厲色,淡淡向秋蟬道:“本宮知道了,你小心盯著便是,若是要做什麼,本宮自會找人告訴你。”

  秋蟬一福,道了聲“諾”,蘇妤又道:“加著小心,自己保命要緊。如是覺出不對即刻知會本宮,本宮不想你為此搭上性命。”

  秋蟬便又一福,眉眼間蘊了些許笑意:“諾,娘娘心善。”

  蘇妤也清楚,如是旁的主位要做這樣的大事,多半不會在意旁人的死活。但是……何必呢?

  她到底是活過一世的人,宮裡的那些苦幾乎嘗了個遍。心知一個個都不容易,愈發不願累及本可避開的人。

  輕輕一聲歎息,蘇妤離座回了寢殿。

  進了寢殿,四下環顧一圈沒見到子魚,叫了宮人來問,宮人回道:“方纔跟著非魚一起出去了。”

  這兩隻小貂越來越淘了。聽聞上一次非魚來找了子魚,然後一起去了成舒殿。碰巧皇帝不在,它們竟一同跳上了桌案,將桌上的奏折信箋翻得一團亂。宮人想要阻攔,卻到底不敵它們機靈。

  倒是弄得皇帝罰這兩個小東西罰不得,罰宮人亦覺得是讓蘇妤難做,怎麼都不合適,最終只能苦笑著不了了之。

  同樣的事再來一次就不好了。

  蘇妤命人備了步輦,想把子魚“拎”回來。

  站在殿門口向裡一望,倒是靜悄悄的,明顯沒見那兩個白影。蘇妤一思忖:去別的地方玩了?

  賀蘭子珩正想著事,坐累了便在殿裡踱著步子,抬眼剛好看見她,一笑:“怎麼這時候來了?”

  “陛下……”蘇妤微怔,回過神來一福,“陛下大安。”

  “有事進來說。”皇帝笑道。

  蓮步輕移,蘇妤跨過門檻到了他面前,又四處望了一望,頷首莞爾道:“臣妾是來找子魚的,怕它再給陛下搗亂。既是不在……”說著又一福,“臣妾告退。”

  “它在。”皇帝伸手便牽住了她的手,卻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兩人都滯了一瞬,皇帝一笑又說,“在側殿。”

  “……哦。”蘇妤抿笑聞言道,“那臣妾抱它回去。”

  遂往側殿走去。到了殿門口聽到些許聲音,抬頭定睛一看,“啊”地一聲便叫了出來,猛地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這一喊弄得皇帝大驚,一壁疾步走上前去一壁問她:“怎麼了?”

  到了她面前,她仍是沒開口,眉頭緊緊鎖著,貝齒咬著嘴唇,面上有不自然的紅暈。皇帝一邊又問了一次“怎麼了”一邊自然而然地也向側殿裡看去。

  登時滯住。

  眉頭一挑,他將視線移回蘇妤面上,一時也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忍著尷尬道:“這個……春天……很是正常……”

  蘇妤的臉反倒更紅了。看到子魚和非魚時,那種難為情就如同看到了春宮圖;結果他走過來也看到了、還來勸她……她的感覺就像是偷看春宮圖還被人抓了現行。

  真是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皇帝看了她半晌,自己已然完全鎮定下來,她卻還是面紅耳赤,一副羞惱不已的樣子。默了一默,皇帝揮手讓一眾宮人都退下。宮人們行禮間心中都忍不住奇怪,好奇二人到底看到什麼了,竟就這麼滯在了側殿門口。

  “好了好了……”皇帝一攬蘇妤,將她摟進了懷裡。一手在她背上輕拍著,另一手捂上了她的眼睛,笑而寬慰道,“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全然是哄小孩子的口氣。

  見蘇妤木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他便維持著這個姿勢,攬著她回到了正殿裡,離那側殿遠遠的,一邊走著還一邊笑說:“多大點事,瞧你彆扭成這般,世間萬物都有這一遭,委實正常得很。”

  全不在意的口吻,卻有效地讓蘇妤緩解了些許尷尬,心速也不似方纔那般不穩了。

  輕輕一掙,蘇妤脫開他的手站直了身子,面上兩團微紅猶在,磕磕巴巴道:“那……那今晚便讓子魚在這吧……臣妾……臣妾告退!”

  皇帝微笑點頭:“沒問題,放心。”

  蘇妤福身告退,快步出了殿,經過側殿門口時連頭不敢再回一下。

  眼睜睜看了回“活春宮”,雖是動物,但她一個世家貴女、宮裡正經的嬪妃,這算什麼事……

  天氣仍是有些涼意的,尤其是晚上。她這麼一路回宮,任由冷風拂面,才強自鎮定下來。回到宮中,不自覺地一想起方才畫面……登時復又面色赤紅。

  懊惱地撲在榻上,臉蒙在被子裡,舉動竟有些少有的小孩子氣。右手緊握成了拳,不住地在床上捶了又捶,心底還是羞意分明。

  “太丟人了!”蘇妤終於喊了出來,旁邊的幾個宮女面面相覷,最終誰也沒敢發問。

  僵硬地盥洗更衣,端得是面色鐵青,弄得宮人們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誰也不知昭儀娘娘這是怎麼了。

  若說是和陛下生了不愉快以至於心情不好……倒也不像。

  不該問的便不問,宮人們眼看著蘇妤上了榻,一舉一動間都分明夾雜著氣惱:一下子拽過被子,免朝裡睡,誰也不看、誰也不理。

  翌日仍睡得沉,覺得有什麼東西小步細碎地在自己肩頭上踩著,一猜就是子魚,睜眼便要怒罵,卻讓那一雙笑眼生生堵回了話。

  皇帝正架著子魚的前肢,是以子魚的兩條小後腿不停地在她身上蹬著,滿眼的不高興。

  ……活蹦亂跳的一隻小貂,被人這麼架著當布偶玩,換誰誰都不高興!

  見她醒了,皇帝竟還很是淡然地捉起子魚的一隻前爪向她揮著手,還如同演雙簧般配上了音:“阿妤,我回來了。”

  “……”蘇妤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倏然變得很是複雜。

  明知昨晚她看到那一幕後有怎樣的反應,這會兒刻意帶了子魚回來,不是有心看她笑話是什麼?!

  賀蘭子珩分明覺出……蘇妤的一雙美目裡,幾乎騰起了殺意。

  動作滯住,手一鬆開,子魚就再不給他機會地逃脫了。從蘇妤身上躍過去到了床榻裡側,乖乖蜷起身子,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補覺!

  蘇妤視線未動,猶自幽幽地盯著他,伸手一拽被子,把自己完全籠在了裡面。

  堂堂一國之君……怎麼也如此捉弄於人!

  “咳……”被子外傳來一聲輕咳,皇帝嚴肅鄭重道,“阿妤啊,朕就是把子魚給你送回來。”

  “……”沒有應答。

  “你接著睡,朕去上朝了。”

  “……”還是沒有應答。

  過了須臾,蘇妤聽得外面沒有半點腳步聲,偷偷從被子底下的縫隙向外看去,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抹玄色。

  分明是在等她回答。

  “……諾。”蘇妤終於應了一聲。

  繼而聽到一聲輕笑,皇帝終於離開了。

  掀開被子,蘇妤長長地緩了一口氣,看了眼已經在自己身畔入睡了的子魚,毫不留情地擾了它的美夢,一把將它抱了起來架在自己雙手中間,大眼瞪小眼地罵到:“你說你還是個姑娘家麼?毫無廉恥之心!恬不知恥!”

  “……”子魚抬了抬頭,“咯……”

  “居然到成舒殿去做那種事!還……還讓人看見!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咯。”

  “阿妤啊。”皇帝地聲音突然又傳了進來。蘇妤身子一僵,訥訥地扭過頭去,不知皇帝是什麼時候又回來了,正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笑吟吟地看著她。

  “陛下……”蘇妤強緩了口氣續言問道,“有事?”

  “朕方才忘了說……”皇帝斂去笑意,面容沉肅得讓蘇妤以為他是有什麼大事忘了說。立時便放下了子魚,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朕覺得吧……”皇帝沉了一沉,“當時沒給它直接起名叫‘阿魚’實在是對的,不然得多彆扭?”

  “……”頓又雙頰發燙。如若現在手邊有個茶盞,蘇妤覺得自己會毫不顧忌他的天子身份直接砸過去。

  “……咯。”子魚從蘇妤的胳膊底下頂出來,朝著皇帝一聲叫,也不知聽懂了沒有。

  看著皇帝淡笑一聲後施施然離開的背影,蘇妤隱隱覺得……這點笑料,保不齊要被他拿來調侃一輩子。

  ……一輩子?蘇妤陡然怔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三個字,在他二人的關係間想到這三個字。

  當真恨不起來了麼?不僅恨不起來,還盼著和他過一輩子?不……是“再過一輩子”?

  明明已是同過過一輩子了,簡直不堪回首,她怎麼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到這個地步……

  黛眉微蹙,蘇妤緩了口氣避開心底的這番掙扎。是,這輩子,他到底還是皇帝、她還是他的嬪妃,自是免不了再通過一輩子的。只不過,這輩子,她到底有她自己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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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上巳

  秋蟬在半個月後又向蘇妤回了話,道佳瑜夫人確是有孕無疑,已開始悄悄地用安胎藥保胎了。

  宮中對各種藥材都控制得嚴格,照理只有尚藥局能有藥材出入,但大世家自有大世家的辦法。

  另一面說,便是再有“辦法”,到底也是偷著弄進來的,總要掩人耳目,萬不敢大張旗鼓。

  那一邊偷偷摸摸的心虛,旁人要下手便容易得很了。只消得知道情況、再在近前布條眼線下去,博得了信任,在藥中動些手腳,難被查出。

  是有試藥的宦官,卻主要是試毒。小心地添上兩味致小產的寒涼藥物,毒不死人,便無聲無響。

  讓佳瑜夫人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

  蘇妤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的事,到底是她從來不曾做過的。

  秋蟬本就懂些藥理,為此又著意多查了書,不幾日便寫了方子來呈給蘇妤看,折枝又與郭合一併細細瞧過。

  幾人均道穩妥,卻不知蘇妤已暗自捏了一手心的汗。

  過不了幾日就是上巳節了。前一年,因為采擇家人子的事為先,這節便未好好過。今年無事,當然要循禮相賀。

  祓禊禮與曲水流觴自免不得。在錦都東面有一處皇家園林青園,平日裡鮮有皇室宗親踏足,幾乎成了上巳節專用的地方。

  蘇妤回思著,上一次好好過上巳節,還是她剛嫁給皇帝那年,之後便再沒有過了。

  祓禊,很是古老的一個習俗。便是在三月三上巳節這日,在水邊取新鮮柳枝沾水驅邪。

  蘇妤想著前幾年、還有上一世時的那許多年……皇帝巴不得她早點死了,豈會帶她去過上巳節、行祓禊為她驅邪?

  關乎上巳的旨意已下,各樣事項也已佈置妥當。賀蘭子珩坐在案前,手支著額頭,闔目思量著。

  沒注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上巳節”這三個字帶給他的頭一個印象已然不是祓禊禮或曲水流觴,而是蘇妤那張畫。

  在那一沓畫中,也是那一張給他的印象最是深刻。

  上一世,那是他和她同過的唯一一個上巳,之後再沒有過。而那一天的種種,他亦不曾留意,更不知她竟那樣在意。

  著人查了歷,今年的上巳與清明撞上了同一天。倒是更有意思了,上巳祓禊、清明踏青,皆是有趣得很。

  只他要格外勞累些,清明一早要去祭祖的事還是免不了的,安排一眾嬪妃先到那青園去消閒便是。

  這樣的節日不止是皇家會過,民間更加熱鬧。各家到了及笄之年的女兒們多會在這一日行笄禮,之後便可許嫁,是以上巳節亦稱“女兒節”。

  一列馬車行出皇城的大門時,蘇妤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天不同尋常的熱鬧。掀開轎簾,能看出不少城中百姓皆是往城外走的,去踏青、或是去行祓禊。

  途經一座坊門,見那門口格外熱鬧些。數位婦人正往裡走,在門口相遇時皆駐足相互見禮,想是坊內哪家的女兒今日及笄,邀了親友來觀禮。

  蘇妤恍然想起幾年前的那個上巳,她及笄的那一日……

  父親也請了不少人來,蘇府裡熱鬧極了。不僅有各高官的夫人、有她的舅母齊眉大長公主,連太子也在……

  那是她的未婚夫,同來見證未來的妻子及笄。

  是以那日,她印象最深刻的,並不是那句“棄爾幼志,順爾成德”,而是在那觀禮的眾人裡,始終有一雙眼睛從來不曾從她身上挪開。沒有笑意,嚴肅得很,深邃得如一潭幽深泉水般讓她有些看不透。

  彼時她天真地以為,笄禮是一生的大事,她的未婚夫自是在意的。

  後來……才慢慢明白,那天那樣的目光,多半是隱忍著心中不忿,眼看著一個自己所忌憚的世家的女兒及笄、並且不日就要嫁給他。

  狠狠放下車簾,隔開那滿街繁華。蘇妤不願再去想那些事,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

  可笑的是,她經歷了兩回!

  不如琢磨些別的,比如今日佳瑜夫人沒來。要好好安胎的人自是不來為好,尋的由頭是身子不適。

  蘇妤思忖著,秋蟬把藥量把握得小心,每日都只用一丁點,但便是這樣算來,佳瑜夫人也連用那藥七八日了。那孩子……大概也挺不過幾天了。

  一抹淡笑浮現,蘇妤徐徐呼出一口氣,心中很有些暢快。

  聖駕在嬪妃們到達青園後一個時辰也到了,齊齊見禮,一片燕語鶯聲。賀蘭子珩步子隨意,一抬手道了聲“可”。

  眾人方起了身,宦官上前稟說“佳瑜夫人身子不適,便在宮中歇息了”,皇帝也未見有甚神色。

  同是祓禊禮,民間行得更輕鬆些,往往有說有笑。柳枝輕點在額頭上,施禮之人時常還笑言兩句祝福言辭——當年蘇妤在太子府中時,亦是如此。天家便不同了,嬪妃按位份依次上前施大禮、行祓禊、謝恩,便了事了。

  蘇妤隱隱記得兒時曾看過先帝與一眾嬪妃行祓禊禮,先帝愣是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實在索然無味。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因著佳瑜夫人不在,嫻妃是第一個、她這個昭儀便是第二個,眼見嫻妃道完了“謝陛下”後恭敬退到一旁,蘇妤行上前去,未及拜下去,倒先被他攔住了。

  微微一怔,便覺他的手臂環上了她的腰間,沾了清泉的柳枝同時點上了她的額頭,皇帝噙笑說:“消災驅邪,阿妤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當著一眾嬪妃的面,他這番舉動竟弄得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木了半天,忽見他低下頭來……

  旁邊一眾侍奉已久、素來沉穩有加的御前宮人生生地吃了一驚:三月三日上巳節,陛下在青園當著一眾嬪妃的面,就這麼吻了雲敏昭儀……

  還嫌平日裡寵她不夠不成?

  蘇妤傻了半天才回了神,尷尬地扭過頭,便看到候在不遠處的下一個人——楚充華。

  楚充華已面色煞白,森冷地瞪著她,也不知瞪了多久了。

  “陛下……”輕輕一喚,顯有不安與埋怨,蘇妤覺得皇帝在給她找麻煩。

  皇帝卻是一笑,俯在她耳邊輕輕說:“安心就是。誰敢做什麼不該做的,朕要他拿命抵。”末了還沒臉沒皮地續了一句,“朕的髮妻,朕寵的,怎地?”

  “……”蘇妤低著頭掩飾著臉紅,一福終道,“臣妾告退。”

  不去理會與楚氏擦肩而過時襲來的那陣厲色,蘇妤神色如常地退了回去,便聽得嫻妃低笑說:“今非昔比。”

  蘇妤暗橫了她一眼:“你當我想?”

  “幹什麼不想?挺好。”嫻妃壓著聲悠哉哉地說著自己的想法,“是會遭人嫉恨,但只怕陛下就是有意做給旁人看的。明明白白讓人看著他把你寵上了天,別人反是不敢對你如何了。”說至此,還笑吟吟地掃了她一眼,補充說,“除非活膩了。”

  “……”蘇妤不再理她,靜看著眼前仍在繼續的祓禊儀式不語。

  祓禊之後便是曲水流觴了。觴中盛酒,自溪水上游而下,眾人候在下游,那觴停在誰跟前,誰便取了來喝,亦是驅邪消災之意,圖個好兆頭。

  頭一個觴順流而下,落在一個去年選入了宮、卻久不得寵的瑤章寧氏面前,其實那寧氏姿色不差,是葉景秋做主留的人。不知道皇帝為何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總之連蘇妤都覺得……這樣的姿色,不得寵實在可惜了。

  見她得了頭一隻觴,旁邊眾人便起了哄,嬉鬧著說她今年必定萬事如意,說著各樣的吉祥話,又催著她趕緊把酒喝了。

  蘇妤半蹲在岸邊側頭笑看著,覺得這般嬉戲在宮中實在難得,一時自然心情大好。

  可見那寧氏酒量不濟,仰頭飲下,擱下觴時已滿面通紅,蹙著眉頭輕捂著嘴,頗有些為難之色。蘇妤看著她這樣子,不覺笑出了聲。肩頭忽地被人一點,蘇妤一回頭,便見皇帝站在她身後,往水裡指了一指。

  轉過頭去,水裡一隻觴正停在她面前打轉。但是……

  好大一隻觴……

  蘇妤滯了一滯,伸手取了那觴上來,深覺這些酒喝完……自己接下來幾個時辰大概就只剩了睡覺醒酒的份了。

  她自水中取出觴,眾人是目光便從寧氏那裡移了過來,祝福起哄之聲皆比剛才更大——這位雲敏昭儀畢竟比那寧氏得寵多了。

  未入口便嗅出酒氣濃烈,蘇妤很想回過頭去問皇帝一句:“能不喝嗎?”

  想想也知不合規矩,思了一思,便退而求其次,回首向皇帝道:“臣妾酒量不濟,可否……只喝一半?”

  “你說呢?”皇帝挑眉冷聲問她,繼而又森然道,“一口也不許剩。”

  “……”蘇妤立時悲慼滿面,看了看這比寧氏手中大了許多的觴,覺得自己方才委實不該嘲笑她……

  煞有介事地站起身來,又望著酒很是躊躇了一番,終於狠一咬牙灌了下去。幾乎在烈酒入腹的同時就覺出了暈眩,仍強作鎮定地將觴交給了一旁的宮人,頷首向皇帝道:“喝完了……”

  “嗯。”皇帝很是滿意地點了頭。

  另一旁,正有宦官和徐幽稟了事,徐幽聽罷不禁心中一緊,平復片刻上前向皇帝道:“陛下,佳瑜夫人求見。”

  蘇妤不覺一怔。抬眼便見佳瑜夫人的步輦已至不遠處,正搭著宮人的手行下步輦,款款行來。

  不知為何,她的到來讓一眾正談笑的嬪妃們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似乎眾人都隱隱察覺出要發生什麼事情。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叩拜下去,皇帝一點頭,問道:“不是身子不適麼?怎不好好歇著。”

  “臣妾身子本無大礙,此時……倒是有更要緊的事要稟陛下。”佳瑜夫人緩緩言道,低垂著首,口氣生硬。

  “何事?”皇帝問她。

  佳瑜夫人這才抬起頭,目光停在蘇妤身上,語聲森冷不已,一字字清晰傳入諸人耳中:“臣妾近來身子不適,便請太醫開了藥調養著。誰知……昭儀竟借此給臣妾下了極寒之藥,臣妾已請太醫驗過,如是日日服用,不出一月便會永不能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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