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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6: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翻盤

  聽她語中絕口未提有孕一事,蘇妤眉頭輕輕一蹙,又聽得佳瑜夫人續言道:“臣妾入宮也不是一兩天了,自問沒虧待過誰,不知昭儀為何下此狠手。”

  蘇妤垂眸未言,皇帝覷了她一眼,又問佳瑜夫人:“當真是永不能有子的藥?”

  佳瑜夫人垂首:“是,臣妾不敢欺君亦不敢大意,已先請太醫驗過,陛下如怕有疏漏之處冤枉了昭儀,宣御醫再驗便是了。”

  .

  好端端的上巳之日,便是這樣不歡而散。回到宮中,蘇妤與竇綰皆是去了成舒殿,這樣的事,總要查個清楚。

  兩名御醫很快便奉旨前來,驗過自長秋宮帶來的藥後,皆是謹肅稟道確是會致體寒不孕。

  物證無差錯了,佳瑜夫人便差人帶了人證來。在秋蟬被宦官押入成舒殿的那一瞬,蘇妤便神色止不住地發冷。

  果然是秋蟬反咬她一口,哪怕她自始至終都還顧及著秋蟬的安危。

  .

  “陛下大安……”秋蟬瑟瑟縮縮地拜了下去,不敢主動說什麼,只等著被問話。

  徐幽一邊打量著皇帝的神色,一邊問她:“佳瑜夫人說是雲敏昭儀指使你給她下了那藥,可是真的?”

  “是……”秋蟬答道,怯生生地望了皇帝一眼,便叩首連連,“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也是沒有辦法……”

  “你該知道這是死罪。”佳瑜夫人冷然道。睨著蘇妤,眸中笑意寒涔涔的,“說吧,雲敏昭儀怎麼吩咐你的,一五一十地道出來,本宮求陛下留你個全屍。”

  “……諾。”秋蟬重重叩首,遂喃喃地稟道,“那日……郭大人找了奴婢去,說昭儀娘娘有大事要辦,奴婢便入殿去見了……娘娘給了奴婢好多銀兩,說……說會想法子安排奴婢進長秋宮……”她說著又一叩首,續言道,“起初奴婢還奇怪,既是昭儀娘娘要辦事,安排奴婢進長秋宮做什麼……後來娘娘說,夫人近來身子不適,一直用藥調養的,讓奴婢在那藥上動手腳,說是……用久了,夫人便再不能有孕了。”

  皇帝沉然未言,佳瑜夫人又逕自問道:“她讓你做你便做,不怕死麼?”

  秋蟬又答:“怕……但娘娘說,奴婢已知道了這事,做與不做都是一死……如是按她的意思辦了,事成之後……照顧奴婢的家人。”

  秋蟬說著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悔恨之意。佳瑜夫人笑看向蘇妤:“不知昭儀為什麼要害本宮?”

  蘇妤羽睫輕覆,淡瞟了秋蟬一眼,閒閒回說:“夫人怎的不問她了?”

  佳瑜夫人的目光遂又移回秋蟬身上,也沒發問,秋蟬便自覺答道:“昭儀娘娘說……如是夫人有子,必登后位。”

  一切都很合理,她與秋蟬的幾次交談大致也確是這樣說的。

  如是前些天沒有心中的那一番掙扎、沒見嫻妃那一面,一切大概就只能這樣順著佳瑜夫人的意思走下去了。

  .

  那天秋蟬給她寫了方子,謹慎起見,又讓折枝與郭合一起對著醫書細細查驗過,一切妥當。

  可以說,殺了佳瑜夫人的這孩子,便只差讓她把藥喝下去的這一步了,蘇妤卻有些猶豫。

  她要殺人,殺一個孩子,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孩子。

  產生這番猶豫時的頭一個反應,是竭力的告訴自己,這孩子若是生下來,自己便有大苦頭吃了。

  可這念頭很快便被萬千思緒打亂。心底不住地想著,這一世是不一樣的,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她已不是上一世那般的受盡帝王厭惡故而任人踩踏,這一世,她很得寵,那孩子便是生下來也不能對她如何,上一世的種種折磨都不會重現。

  而佳瑜夫人也不是皇后了,她會多些謹慎,自不敢對她做出那樣的事來……

  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姑且放下,萬千思緒在那個深夜裡都化成了最後一個無可磨滅的想法——她因為上一世的諸事而恨皇帝,可在上一世裡,一切不幸源起於楚氏的孩子。她自問無愧故而委屈、故而不服、故而從不曾低頭,可若做了這事……她便再無“無愧”的資格。

  宮正司還在查著當年之事,皇帝和張氏都肯信她、想還她清白,她竟要真正地去害一個孩子……

  徹夜未眠,這是蘇妤頭一回如此掙扎於復仇與本善之間,直到天明也沒有結果。

  好在宮中還有一個可與她分擔這些難處的人。

  次日便去了月薇宮拜訪,她告訴嫻妃:“我又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相較於她輾轉反側一夜後的疲憊憔悴,嫻妃顯得分外興奮,不禁白了嫻妃一眼,蘇妤幽幽道:“我夢見佳瑜夫人有了孩子,然後……便做了皇后。”

  “……啊?”嫻妃一怔。

  蘇妤沒有理會她的反應,苦笑了一聲,又說:“是,那夢清晰得很。我安排了人去害那孩子,但……現在我有些猶豫。”

  她希望嫻妃能幫她做個決斷。如是嫻妃覺得那孩子該殺,她便由著秋蟬去;若是嫻妃也心軟攔她,她便多了一個收手的理由。

  嫻妃卻是望著她愣了半天,俄而訥訥道:“你……你夢見她有孩子、登上后位而已,這便去害她?”

  蘇妤想了想,自己這番說辭好像是有些荒唐,卻又不能告訴嫻妃她已然經歷過一次所以知道,默了一默,補充道:“那夢裡瞧得出時日,便是不久後了。”

  “……哦。”嫻妃這才恍悟地點了頭,思忖片刻又道,“但……姐姐你已有很多夢不准了,對吧?”

  “是。”蘇妤頷首。未辯解太多,從前確是有很多夢不准,但此事根本不是個夢。

  “那我說句話……姐姐別覺得驚訝。”嫻妃說著,很有些神秘兮兮地意思。蘇妤眉頭微挑:“什麼?”

  “佳瑜夫人此時不可能有孕。”嫻妃篤定道。

  蘇妤大感奇怪:“為何?”

  明明已是把一眾宮人都支走了,殿中只有她二人,嫻妃卻仍是繞過了案幾,走到她身邊附耳低語說:“因為……佳瑜夫人到現在還是處子之身。”

  “你說什麼?!”蘇妤一聲驚問,震得嫻妃耳鳴了一陣子,橫了她一眼,解釋道:“民間有些醫書,能從些細節之處看出來這些。我從前好奇,觀察過一些宮女,八九不離十的。”

  “……”蘇妤不知自己彼時是怎樣的神色,心中只暗歎道:果然書中自有黃金屋啊!佩服佩服!

  那麼……便是秋蟬騙了她了?

  蘇妤一陣心寒。與秋蟬相處時日不長,可她事事都是留著餘地的,寧可不報這仇也不肯秋蟬搭上命去。

  秋蟬倒是比她還要狠一些。

  不過萬事無絕對,亦有另一種可能……便是佳瑜夫人識破了秋蟬卻未動聲色,藉著秋蟬來騙她。

  此事究竟如何,倒是並不難查。

  差人暗中打聽當時一同派過去的另一個宮女靜霜是怎麼死的,不幾日便有了結果——確是被佳瑜夫人賜死的無誤,同時卻添了一個細節,那日……佳瑜夫人是傳了靜霜與秋蟬同去,靜霜死了,秋蟬卻活得好好的。

  不會有什麼大偏差了,多半便是靜霜寧死不屈、秋蟬卻倒戈了。

  一聲冷笑,蘇妤親自去了宮正司,見張氏。

  她要張氏做的事,便是此事上翻盤的一件大事,於張氏而言倒是不難。

  “那個叫秋蟬的宮女,有勞張姐姐為她重新擬一份典籍,與本宮半點關係也不許有、和長秋宮明著也不許有關係。”微微一頓,蘇妤繼道,“但須得有細想之下便能覺出的聯繫。”

  宮女的典籍,記著宮女入宮後的一切事項。從姓甚名誰到家在何處、從位居幾品到在哪裡供職均記得詳細,一切又都歸宮正司管著,倒正好讓蘇妤撿了個便宜。

  秋蟬不會知道,在這麼短短的幾日裡,她入宮至今的一切履歷……全都變了。

  而在這幾日裡,蘇妤亦是每日都在數算,如若當真是照原本的想法行事了,佳瑜夫人用藥已用到了第幾日、那孩子大約還能活幾日……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數這無意義的東西,似乎是覺得這樣,才能讓自己那顆險些死於一念之差的良心再活過來些。

  三月初一,張氏差人將秋蟬的典籍謄寫了一份呈給她,她一頁頁仔仔細細地看了,沒有任何疏漏、找不出任何疑點。

  心中微有一笑,徹底放下心來。萬事具備,便等著佳瑜夫人告她一狀了。

  給佳瑜夫人使個絆、又沒真扯上個無辜稚子,實在讓人心中舒服許多。

  .

  秋蟬仍不住地說著,闡述著每一個經過。皇帝始終未發話、佳瑜夫人偶爾問上兩句、蘇妤亦是始終未發話。

  一問一答終於結束,秋蟬屢次提到蘇妤給了她不少銀錢首飾,佳瑜夫人向皇帝一福說:“陛下,這樣大的事,也不能冤枉了昭儀,是否先搜這宮女的房?如是當真搜出了這些東西,也算人贓俱獲。”

  “不必了。”皇帝面色一沉,瞟了蘇妤一眼道,“這些東西,相似相同之物甚多,便是搜出了也證明不了什麼。”

  端得還是偏袒。

  “陛下。”沉默了這許久,蘇妤終於開了口,起身恭謹福道,“臣妾只一句話……”她抬起頭,笑看向佳瑜夫人又看向秋蟬,緩緩言道,“這宮女不是臣妾綺黎宮的人,臣妾便是見也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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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7: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審問

  佳瑜夫人聽言,眉頭微微一挑:“是或不是,可非昭儀你一句話便能推得乾淨的。”

  “宮中禮法森嚴,這樣的事,臣妾自知有據可查,為何說謊?”蘇妤說著,聽著是回佳瑜夫人的話,目光卻仍是看著皇帝。

  過了須臾,皇帝冷聲一笑:“交宮正司審去。”

  聽聞秋蟬被送去了宮正司,折枝難免有些憂心——宮正司那樣的地方,什麼樣的嘴撬不開?如是秋蟬供出了實情……

  將擔憂同蘇妤說了,蘇妤反是輕鬆笑道:“實情?她今日在殿上說的那些,不就是‘實情’麼?”

  除了那下藥的原因是假,其餘基本就是蘇妤同她說的了。

  “你怕她告訴陛下我本想給佳瑜夫人用致小產的藥?佳瑜夫人既未有孕,我平白做這個幹什麼?這話便是說了,有幾分可信?”蘇妤笑意愈深,眉眼間毫無憂慮,折枝默了一默,又道:“即便如此……她如是在宮正司中咬死了就是娘娘要害夫人、而不提佳瑜夫人反手算計之事……”

  “她自然會咬死了是我。”蘇妤輕笑著緩了口氣,“聽見她在殿上說了什麼麼?她說我會照顧她的家人——我倒是沒說這話,但多半是佳瑜夫人以此相要挾了。關乎一家性命的事,她怎敢倒戈?”

  宮女宦官攤上這樣的事多是一死,然則自知是死路一條的事當然誰也不願去做,拿住家人就是最簡單有效的要挾。這樣的法子,於大世家們——譬如如今的竇家、再譬如從前的葉家、蘇家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今天陛下在成舒殿,話中多有向著我的意思。加之如是去查了典籍,她與我、與綺黎宮都無半分交集,反與佳瑜夫人隱有聯繫,陛下心裡本就會有個決斷。她愈咬死了是我,陛下就愈會懷疑是那一邊的意思。”

  所以這事大約也只能不了了之罷了,對佳瑜夫人也不會有什麼實際的害處,卻是在皇帝心裡勝了一籌。讓皇帝心裡始終存個疑點,覺得佳瑜夫人從中算計了什麼,繼而便會疑到整個竇家。竇綰離這后位……便是更遠了。

  何況她還是完璧。

  蘇妤想著嫻妃的話抿起笑來,心中又不覺添了些不解。從前便聽閔氏對她說過,皇帝傳她卻從不動她,如今這竇綰也……

  皇帝究竟是什麼意思?

  而不管是皇帝來綺黎宮時、還是蘇妤去成舒殿時……那些夜晚已讓她徹底打消了剛聽聞閔氏未當真侍寢時懷疑皇帝哪裡“不正常”的想法,便更想不明白皇帝到底為何如此對待後宮了。

  因為忌憚竇家?

  對於被送進宮正司的那宮女秋蟬,宮正司上下接了皇帝的口諭:嚴審。

  過了一日,又聽大監徐幽來傳旨說:“陛下說務必把實話審出來。”

  實話?眾人不明白皇帝這意有所指的‘實話’意味著什麼,唯宮正張氏明白,皇帝大抵是親自看了秋蟬的典籍,知道她和竇家有些關係,定要她把竇家供出來不可。

  秋蟬的嘴巴卻很硬,一味地咬死了就是蘇妤的指使,佳瑜夫人只是被算計、而非有意算計。

  供狀呈到皇帝面前,皇帝看了一看,蹙了蹙眉便擱到了旁邊。徐幽估量著……這大約是要依慣例不了了之了。

  宮闈中事,很多都是一灘渾水。往往兩邊都是嬪妃、推到檯面上的只有像秋蟬這樣的一個宮女而已。如此一來,去審背後的嬪妃自不合適,縱使皇帝心裡全然知道誰是誰非,但無罪證也發落不得。畢竟,嬪妃背後……還有世家呢。

  為這樣可大可小的事情撕破臉面到底不合適。

  故而在宮中,“大事化小”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在可以不牽涉世家的情況下絕不牽涉。當然,既是後宮中事,還是多多少少可以被皇帝的心思左右的——便如這事,皇帝若是偏著佳瑜夫人一方,便把這秋蟬的供狀公佈出去,把蘇妤的罪名坐實了;如是偏著蘇妤些,就讓秋蟬死在宮正司裡,讓這唯一的一條線斷了便再無可查。

  至於皇帝心裡明白的那些“實話”,如若有朝一日打算徹底辦了竇家,便正好抖出來,讓竇家罪加一等,為時不晚。

  然則賀蘭子珩偏頭又凝睇那些供狀半晌,驀地抄起來,起身便往外走:“去宮正司。”

  宮人們俱有微驚,連忙跟上。

  他覺得,這機會不能放過。此事多半是佳瑜夫人存心想害蘇妤,既然秋蟬咬死了不說,不了了之自然可以,兩邊都不傷。

  但若能撬開秋蟬的嘴自然更好,拿住了罪證便能要挾住竇家,讓他們安份點,別總想著把女兒往后位上推。

  那后位,他得竭力留到蘇妤能坐上去的那一天。

  到了宮正司,正是審訊的空當。秋蟬尚在刑房裡,卻沒有宮正司的宮人在。

  這兩天實在過得暗無天日,感覺流了很多的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斷氣,若不是清醒地知道自己身繫一家性命,大概早就把佳瑜夫人供出去了。

  她從進宮那一日就知道宮正司是什麼樣的地方。如今剛剛兩天而已,她隱約有些擔心,如是再這樣下去,宮正司會有些別的法子去查到那些事。

  不過那就怪不到她頭上了。佳瑜夫人也說過,只要她不供出來,便保她家人平安。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這聲音弄得秋蟬渾身一個激靈,費力地睜開眼睛去看,進來的人卻比宮正的親自到場審問更讓她驚懼。

  “陛下……”秋蟬癱軟在地上,毫無見禮的力氣,只能死死盯著他,不知他會做什麼。

  如是直接殺了她,反倒輕鬆。

  “這事怎麼回事,你自己說吧。”皇帝站在她面前,負手而立,聲音沉穩得沒有情緒。

  “是雲敏昭儀讓奴婢在佳瑜夫人藥裡做手腳……”秋蟬剛說了一句,便被皇帝打斷了:“朕看過供狀。”

  那是何意?

  刑房本就只有一個小窗,這一間又是背陰的,陰冷之意更甚。賀蘭子珩覺得有些不適,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個炭盆上,信步走了過去。

  秋蟬眼瞧見皇帝親手拿著裡面的烙鐵撥弄著炭火,渾身一陣又一陣的發冷,似乎已經能感覺到疼痛。畏不敢言,聽得皇帝又道:“朕會親自來,就不是來聽把供狀上有的話再說一遍的。”

  表面已不再熱的炭灰成功地被撥弄到了一邊,露出底下燒得正旺的紅炭,賀蘭子珩悠哉哉地就伸出了雙手……烤火。

  莫說秋蟬登時鬆了口氣,連徐幽都鬆了口氣——原還以為皇帝這是氣急了要親自動刑。

  “你是永昭二年進的宮,家在淮昱。”皇帝閒閒道,“家裡七口人,除了父母,你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兩個妹妹。”

  秋蟬在疲憊中懶得開口——這些事,佳瑜夫人也是知道的,且已將她全家都接出了淮昱,皇帝便是知道這些,也不能拿她的家人來威脅她了。

  一陣安靜之後,皇帝接下來的一番話卻將她這些“美好憧憬”擊了個粉碎:“十二日前,竇家安排人將你闔家接出淮昱、去了映陽,八日之前,在映陽的兵部給你兄長安排了差事。”

  “陛下……”秋蟬的語中已滿是不可掩飾的恐懼,幾乎已經能看到全家被殺似的。皇帝恰在此時微偏過頭來,給了她一個在陰暗中被光火映亮的側臉,看上去厲色更甚:“竇家有竇家的法子,你就當朕的禁軍都尉府是擺設麼?”

  “陛下……是奴婢一個人的罪……”秋蟬壓抑地哭了出來,牙關緊咬,聲音嘶啞。

  “那就告訴朕實話。”皇帝轉回身來,復又背過手,“你再廢話一句,朕保你三天之內在禁軍都尉府的牢裡見你全家。”

  “是……是佳瑜夫人讓奴婢反咬雲敏昭儀一口。”秋蟬的眼淚一邊往下流著,一邊慌不擇言地說著,“昭儀娘娘指了兩個人去長秋宮,一個是奴婢……另一個叫靜霜,那天夫人當著奴婢的面對靜霜動了大刑,最後還賜死了……非逼奴婢為她辦事不可。”

  嚴審一人讓旁人瞧著、逼著旁人扛不住,皇帝不禁腹誹一句:竇氏這審訊的法子是跟刑部學的還是跟禁軍都尉府學的?

  “後來……後來還拿奴婢全家性命相要挾,奴婢也沒辦法,便將實情告訴了夫人……”秋蟬繼續說道,“夫人便說將計就計……讓奴婢回去稟了昭儀,告訴她夫人的確有孕便是、迫她動手……”

  她說得很有些混亂,聽得皇帝一怔:“將計就計?”想了一想蹙眉又問,“何出此言?昭儀本是想做什麼麼?”

  “是……”秋蟬解釋道,“昭儀娘娘安排奴婢和靜霜進去……本就是讓奴婢小心瞧著,看佳瑜夫人有孕與否……如是有孕,萬不能讓她生下來……”

  這出乎意料之外的隱情讓賀蘭子珩渾身一震,本是想讓秋蟬把竇綰供出來,誰知她倒確實把竇綰供出來了,最後竟還是扯回了蘇妤身上。

  “佳瑜夫人摸準了自己如是沒懷孕,這般跟昭儀說了之後再誣她用的是致體寒不孕的藥昭儀便有口難辯……”秋蟬繼續說著,皇帝卻再沒心情去聽。只覺心下有些莫名地發空。

  雖是竇綰設計騙了她、她也確未給竇綰用那會致不孕的藥,但……她本意是要害竇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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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7: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相問

  拜秋蟬所賜,一行人離開宮正司的時候沉寂極了。皇帝不說話,隨行的宮娥宦侍自是更不敢開口。徐幽隱隱覺得這是要出事了,小心地跟著,直至快到了成舒殿門口,終聽得皇帝道:“速傳雲敏昭儀來。”

  心有暗驚,徐幽伸手擋住了正要去傳的小黃門,親自去了。

  一五一十地將方纔在宮正司中發生的事同蘇妤說了,一個字也沒敢落下。折枝在旁聽得面色蒼白,蘇妤倒是瞧不出什麼大的反應來。

  徐幽言罷一喟:“臣聽著陛下那意思,本只是想讓秋蟬供出竇家,誰知……”

  誰知這一環接一環的陰謀,頭一環竟還是蘇妤。

  “現在陛下傳娘娘去,娘娘思量思量如何同陛下說才是。”徐幽眉頭緊皺著揖道。蘇妤這才微微歎息,毫無聲響。任由折枝為她理了一理髮髻,便起座往成舒殿去了。

  未備步輦,她要自己走過去,沿途多些時間想想該如何應對此事。

  是以過了兩刻的工夫才到成舒殿。抬頭望了一望眼前殿門上的鎏金大字,心底有一種久違的恐懼。這種恐懼在從前的幾年裡總是有,因為她知道,只要皇帝傳了她到成舒殿覲見,就決計是沒什麼好事的。

  在皇帝待她好後,她用了很久才徹底消去了心底的這種懼意,如今卻又驀地躥回了心頭,甚至比那時更強烈些。因為從前,她是無愧的、且還有著幾分寧死也不向他屈服的傲氣;如今……雖是到底沒害孩子,但這件事中她確有算計。也許無大過,但總是有心虛。

  強自沉下一口氣,蘇妤舉步跨過了門檻。

  殿裡安安靜靜的,皇帝正坐在看見手裡的一卷書,很是專注的神色,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她入殿。

  能清晰地感覺出週遭的宮人都屏了息——她對此很是敏感,因為在那段時日裡,每每她到來,宮人們也是這個反應。自是因為知道皇帝惱怒才會如此,都替她、也替自己提心吊膽著。

  對一切預示著不祥的徵兆恍作不見。在御座前幾丈遠的地方,蘇妤停下了腳,繼而交疊了雙手,屈膝俯身、穩穩下拜,慢聲輕語地道了聲:“陛下大安。”

  沒有回應,仍舊安靜極了。

  但蘇妤低伏在地,沒看到在這安靜中,皇帝擱下了手中的書,凝睇了她片刻,終還是結束了這安靜:“免了。”

  “謝陛下。”蘇妤起了身,頷首而立,一副靜等皇帝問話的樣子。

  “你知道朕為什麼叫你來。”皇帝端詳著她沉靜的面容,倚在靠背上道。

  蘇妤淺一頷首:“是。”

  “你也知道秋蟬在宮正司招出了什麼。”皇帝又道。和上一句一樣,並非疑問之意。

  蘇妤又應道:“是。”

  皇帝輕一笑:“你要害佳瑜夫人。”

  她說:“她也想害臣妾。”

  “但是你先下的手。”皇帝的聲音高了兩分。

  蘇妤默然。

  兩人一時都未再言,殿裡靜得彷若一切都已停滯。良久,蘇妤羽睫微抬,復又俯身、下拜。

  “呵……”皇帝輕笑啟唇,淡看著她道,“這是什麼意思,算認罪了麼?”

  蘇妤直起身子,默了一默,反問他:“臣妾若說此事是臣妾一時糊塗,陛下可信麼?”

  一時糊塗,這也算是被降罪之時為自己開脫的常用說辭之一了。可蘇妤這話卻說得很是鄭重,似乎並非只是想為自己開脫而已。

  皇帝淡淡道:“布下這樣大的局,還說是一時糊塗?”

  並不相信的口吻。蘇妤到了嘴邊的解釋在聽得他這句話後嚥了回去,不知還有沒有說出的必要,反正他已是不肯信。

  她覺得,經了這一世的這些年、還有上一世的那許多年,他的“喜”她未必清楚,他的“怒”,她卻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這兩世的經歷亦讓她知道,但凡他不肯信,再多的解釋也是沒用的——旁人許非絕對,對她定是如此。

  可她也是個不肯屈的性子。一旦開口同他解釋了,他不肯信,她往往便想竭力地說服他。可他自是還不會信的,最後吃苦的只能是她。

  心中清楚自己這倔強的性子怕是改不掉了,但這兩世的委屈加起來,好歹讓她知道了,既是白費口舌,那麼不說便是。

  賀蘭子珩看她被自己不悅之下一句冷然地反問頂得再不敢往下說,一時又是惱她又是想聽她的解釋。沉吟片刻,看她仍不再說,值得強自壓下了心底的惱意,沒什麼好臉色地丟給她一句:“什麼‘一時糊塗’?”

  “……”短暫一訝,蘇妤垂首道,“本確是因與佳瑜夫人不睦、不肯看她有子後登上后位,故而欲除其子。然則後來便後悔了,心覺這事做不得,想攔住秋蟬……可又聽說佳瑜夫人並未有孕,便知是被秋蟬反咬一口,索性將計就計下去……”

  讓此事不了了之,只使得陛下心中對佳瑜夫人存個疑。

  這話蘇妤未敢說出,皇帝倒也明白個七八分。若非因為他重生了、為給蘇妤留著后位而要有意找竇家的把柄,此事大約真會遂她的心思走下去。

  沒依著棋譜走棋的,是他。

  “可信麼?”皇帝問話的語氣輕佻,“既是不肯看她做皇后,又為什麼覺得此事做不得?”

  “陛下恕臣妾直言……”蘇妤說著,口氣不覺硬了兩分,“陛下大約清楚……那兩年,臣妾是怎麼過的。”

  皇帝身子一震,遂沉然應道:“朕知道。”

  “生不如死。”蘇妤蘊起笑容,因隔著些距離,目下天色又晚了,在殿中燭火的映襯下看上去不太真切,“很多時候臣妾都想,還不如死了吧。自盡或是找陛下認了當年的罪、求陛下賜臣妾一死……但最終也沒有,因為臣妾沒做那樣的事,臣妾自認無愧。”

  語中輕頓,她抬頭看向皇帝,續說:“臣妾不想讓自己有愧。”

  所以在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她還是心軟了。大概說不上是對那孩子心軟了,卻是對自己的良心心軟了。

  “那如是佳瑜夫人當真有孕了呢?”皇帝逼問著。蘇妤微怔未言,皇帝又說,“如是……她當真做了皇后呢?”

  這問題問得也太直白。他曾許過她后位,如今,卻直言問她,如是旁人做了皇后她會如何。

  蘇妤垂眸靜思著,不是在斟酌如何應付他,而是她自己也委實想知道,自己對此會有一個怎樣的答案。

  失去上一世失去過、這一世又失去過的后位……

  且是再次眼看著竇綰坐上后位。

  “陛下是明君。”蘇妤輕輕說,引來皇帝一聲冷笑:“別揀好聽的說。”

  蘇妤抿笑,兀自繼續說著:“陛下是明君,冊封皇后,必有利弊權衡。但臣妾自認曾與陛下同牢合巹,雖是落罪被廢,但不久前陛下亦說當年之事疑點尚存、更親口許過臣妾后位……”

  皇帝輕一蹙眉:“所以呢?”

  “所以陛下如是此時冊旁人為後,臣妾便會去爭。”

  一時間,皇帝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蘇妤口中說出來的。

  這直白得毫不掩飾的不忍、不讓。

  “但臣妾不會去害她的孩子。”蘇妤微微笑著,“陛下別不信。不是臣妾心善,是經了這次,臣妾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如此這般,便是做了,大概也易露馬腳,豈不是自尋死路?”

  倒是想得明白……

  又是沉默了好一陣子,皇帝方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說:“凡事要有個證據,你這般信口說了,朕如是不信你呢?”

  “未敢奢求陛下會信。”蘇妤頷了頷首,“臣妾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信與不信便是陛下的事了。反正……陛下從前也不是沒不信過。”

  她在拿從前的事將他!

  皇帝看著眼前頗有幾分賭氣之意的蘇妤,心裡說不清是氣是笑——這樣的話,若是擱在上一世,他便是接她兩個膽子她也不敢說;但這一世……他努力了那麼久,她敢這麼沒輕沒重了自然是好,可他怎麼就覺得……自己有點自討苦吃呢?

  悶了半天,皇帝站起身來,到她面前一扶,卻是陰著一張臉睇了她半天。

  剛進殿的時候,看她明明是害怕,真心實意的害怕。最後怎麼就話鋒一轉將他的軍了?

  自己哪句話露怯了?

  無暇反省,皇帝抬手便一個響指彈在她額上,滿帶威脅地嚴肅道:“這次自是半截收了手、後悔了,便這麼算了吧,若再有下次……”

  “不會了……”蘇妤垂首囁嚅說,“單憑這一次,臣妾便知自己下不了手去。什麼也未做成不說,還平白輾轉反側了一夜未眠,得不償失。”

  滿意而放心地點了頭,賀蘭子珩猶豫著要不要把那心底最大的疑問問出來——她為何會此時突然防著佳瑜夫人有孕?

  上一世,竇綰便是這時候有孕的。當然,蘇妤不願看她為後,著手設防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未免太巧了些。

  斟酌須臾,皇帝很是委婉地問道:“你為什麼……會覺得佳瑜夫人有孕了?”

  “……”蘇妤微怔,繼而道,“秋蟬說的啊……”

  “她說在這之前……你就有意讓她小心著佳瑜夫人是否有孕?”皇帝又道。

  “是……”蘇妤點了點頭,低答道,“因為……聽聞陛下近來去長秋宮多些。”

  果然是自己多疑了。賀蘭子珩無聲地鬆了口氣,擱下了自己可笑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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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傾茶傾茶

  離開成舒殿,蘇妤隨意在宮道上漫步著。這樣的事……如是要問罪很在情理之中,倒是好在皇帝沒怪她。

  天色已很晚了,便也沒有耽擱太久,直接回綺黎宮用晚膳去。

  子魚非魚近來越來越喜歡一同在她綺黎宮賴著,用膳時更是肆無忌憚地跳到桌上等著她喂。偶有旁的嬪妃前來拜訪,見到這一幕都會愣上一愣,再只作如常地見禮問安。

  方纔的事讓蘇妤明顯情緒不高,用膳時心不在焉的,還在想著那一問一答。右手執著筷子,筷子底下夾著的一片牛肉已被她在碟子裡翻來翻去很久,左手則支著額頭,眼睛似乎看著那片牛肉又好像什麼都沒看……

  總之是悶悶的。

  她的注意力並不真在那片牛肉上,兩隻小貂可是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了。見她不吃、也不餵給它們,都急得站了起來,互相望了又望,她還是沒有反應,子魚終於出聲提醒她了:“咯……”

  “嗯?”蘇妤美目微抬,回了回神看過去。子魚便將前肢也擱回桌子上,向前跑了兩步又在她面前站起來。

  “你要吃麼?”蘇妤把那肉片丟在了桌子上,“去吃吧。”

  “咯。”子魚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片肉,卻沒過去吃,身子微微向前一傾,前爪輕捧住蘇妤的臉頰,鼻子與她的鼻尖碰了一碰。

  涼涼的感覺讓蘇妤一笑,與近在咫尺的那雙漆黑的眼珠一對,道:“我沒事。”

  聽皇帝說,她在巫蠱案那時大病一場的那次,多半時間都昏睡著。兩隻小貂便時常這樣過去碰一碰她,看樣子明明著急擔憂得很,又不真打擾她,碰一碰便不再鬧,只在她榻邊轉著圈子走來走去。

  一副想把她叫起來問一問到底怎麼了、又強忍著不問以便她好好休息的樣子。

  是以在那之後,只要她氣色不好,它們便會有這樣的反應。蘇妤一度很想不明白,明明它們沒什麼面部表情、眸中甚至連眼白都沒有,卻能清清楚楚讓人感覺到它們的情緒。

  “咯……”子魚又碰了一碰她,蘇妤笑說:“幹什麼啊?快吃東西去,一會兒我還要去長秋宮昏定。”

  然則事實證明……子魚非魚委實對蘇妤很“不放心”。

  看她一直悶悶不樂,兩隻小貂覺得自己不能離開她似的,看她出了殿門、坐上步輦準備去長秋宮,便向上一躥,很是自覺地在她身邊的空位上蜷起了身子。

  “……”蘇妤斜了它們一眼,伸手先抱了子魚起來,擱回地上,一邊說著“你們不能去”一邊又回身去抱非魚,結果還沒抱起非魚,子魚便又躥回了原位臥著。

  哭笑不得。

  好像沒什麼法子——即便是交給宮人看著,這兩個小傢伙如是不想老實,待她走後照樣會往外跑,這事不是沒發生過。

  於是便由著它們一起去好了。步輦一路走得平穩,到了長秋宮門口時,蘇妤偏頭一看,它們似乎已經睡了。

  正好……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輦、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心中忍不住地暗罵一句:下個步輦罷了,讓兩隻貂逼得跟做賊一樣!

  所幸是沒驚動它們。

  每逢宮中出了事,晨省昏定便會顯出異常的壓抑。此時亦是,下藥的事,佳瑜夫人是當著六宮眾人的面捅出來的,秋蟬被押入宮正司後,又無什麼結果公諸於世,目下自是人人都小心地觀察著二人神色,反倒是她二人顯得最是如常。

  “前幾日的事,本宮聽聞宮正司查過了,那秋蟬確非綺黎宮的人。”佳瑜夫人款款而笑,曼聲道,“倒是本宮誤會了昭儀。”

  蘇妤清冷一笑,頷首回說:“夫人既肯信便好。這樣的事,臣妾當年做不出,如今便也做不出。”

  “當年”指得自是害楚氏失子一事,可“如今”之事,擺在眾人面前的是她想害佳瑜夫人不孕、而非害她腹中之子。這話,便是只有她二人能聽得懂了。

  皆有一笑。有宮人前來奉茶,蘇妤的視線繞過那正將茶盞擱予她手邊案幾的宮女,目光同嫻妃一觸又即刻收回。手執起那茶盞,平靜地抿了一口,卻即刻嗆得咳了出來,遂是斥道:“誰沏得茶?這樣多的碎沫,虧得還是在長秋宮服侍的!”

  “昭儀娘娘恕罪……”那前來奉茶的宮娥面色一白遂即跪了下去,連連謝罪,又解釋道,“不是奴婢沏的茶,奴婢不知是怎麼回事……”

  連佳瑜夫人也蹙起眉頭來,見蘇妤仍不住地有幾聲輕咳,似是當真被碎茶葉沫嗆了嗓子,心覺是宮人們做事不仔細當眾丟了自己的臉。斥了那宮女幾句,倒也知道這奉茶的與沏茶的多半不是一個人,便也沒不分青紅皂白地罰她。轉而向蘇妤賠了不是,見她衣裙因咳嗽間手上不穩而被茶水染濕,忙吩咐道:“服侍昭儀更衣去,取本宮那身新做的淡青色襦裙給昭儀。”言罷又歉笑著向蘇妤道,“是本宮的疏忽,昭儀別怪罪。那襦裙的顏色襯得昭儀,便算是本宮賠不是了。”

  倒是做得委實到位。蘇妤也不好說什麼,輕蹙著眉頭向她一福,隨著宮女往內殿去了。

  宮娥取了衣服來,蘇妤瞥了一眼,只淡淡道:“有折枝在就行了,本宮更衣時不喜歡人太多。”

  旁人便都依言一福告退。蘇妤更了衣,將那濕了的衣裙交予折枝。隔著那有些凌亂的衣物,持著一物的手在底下與折枝一按,低聲叮囑了句:“你小心。”

  折枝目不斜視地淺淺一福:“奴婢知道。”

  便又回到正殿去,再度同佳瑜夫人見了禮。佳瑜夫人自是心中有氣,可到底是在自己宮中出的事,就算是蘇妤有心找她麻煩,她也得把意思做到。復又道了歉,一再表示實在是自己招待不周,蘇妤莞爾笑道:“夫人執掌著六宮之事,自是勞累得很,自己宮中有些疏漏之處也是有的,夫人不必自責。”

  一個賠了不是、一個表示並不在意,此事便算了了,看上去融洽得很。殿中便有行事機敏的宮嬪尋了話與眾人說著,解了這尷尬。無人再在意方纔那有些不快的小插曲。

  “啊——”尖銳的叫聲陡然刺進殿中,似乎隔得很有一段距離,卻仍清晰入耳。

  眾人皆是一愣,蘇妤陡然眉頭緊蹙,向外看去:“折枝?”

  好像真的是折枝的聲音,蘇妤一思量便道:“郭合,你去看看。”

  郭合一揖匆忙去了,片刻後回來稟道:“是兩隻小貂傷了折枝……”頓了頓又說,“臣看了一眼,手上被抓得厲害,娘娘是不是讓折枝先回宮去、請醫女看看?”

  蘇妤沉吟片刻,起身向佳瑜夫人福下身去:“夫人,折枝是臣妾從家中帶進來的婢女,一直陪在臣妾身邊。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夫人可否許她先進殿歇著、傳醫女來看?”

  口氣誠懇,明顯是怕耽誤了折枝的傷。如是平常,佳瑜夫人是可以拒絕的,但方纔剛在茶水上出了岔子,現下蘇妤親口提了這樣的要求,她怎能不允?

  當即點頭同意了,又吩咐人去帶折枝進來。

  折枝一入殿,蘇妤一眼便看見幾道血痕自她腕上一直延伸貫穿手背,在白皙的皮膚上看著可怖極了。必定很疼,折枝雙眼都含著淚,只是忍著沒哭出來。

  “快坐。”蘇妤上前去扶了一把,眉頭緊鎖著問她,“怎麼弄的?”

  傷口兩邊微微有些腫脹,折枝看著自己不住顫抖的手道:“奴婢想把娘娘方才換下來的衣裙疊一疊,方便一會兒拿回去,便鋪在步輦上疊了。子魚和非魚本是睡得好好的……誰知突然發了瘋似的就撲了過來,奴婢沒來得及躲……”

  子魚和非魚突然發了瘋?

  莫說蘇妤,在座的誰都知道,那兩隻小貂雖然淘氣,但對人溫和極了。折枝本就在綺黎宮中做事,想來與它們更加熟悉才對,它們為何會傷她?

  “好好的貂,不會突然傷人。”嫻妃的聲音四平八穩的,“定是有什麼旁的原因。”沉吟須臾,便道,“去把昭儀方才換下來的衣服取進來,再把兩隻貂也抱進來。”

  宮人領命去了,先取了衣服進來,過了許久才將子魚非魚抱進來,應是等著它們平靜了才敢下手。

  “咯……”

  “咯……”

  各有一聲輕叫,子魚非魚一起跳到蘇妤身邊,一切如常,看不出絲毫“發了瘋”的樣子。

  非魚甚至還跳到了折枝身上,很是親暱的樣子,更沒有傷她的意思。

  這就怪了。

  嫻妃看了看被丟在一旁的那堆衣裙,俯下身親手翻了一翻,看不出什麼不對。俄而手上一頓,停在了那細長的宮絛上。

  方纔事情急,更完衣還要再來見禮,宮絛上墜著的幾枚香囊、荷包還有玉珮都沒有解下來,因都是墜在身前,多多少少都被茶水浸濕了些。

  一陣淡香若有似無地飄散著。嫻妃不禁屏了息,看了看蘇妤身邊的兩隻貂,大約是慮及那兩隻貂畢竟一隻是皇帝的、一隻是蘇妤的吧,轉而吩咐宮人說:“讓馴獸司弄只性情溫順的貓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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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香囊

  嫻妃吩咐的聲音不大,卻讓眾人都不由得一怔:尋隻貓來?嫻妃看見什麼了?

  然則出了長秋宮的宮人,除卻一人去了馴獸司,另一人則是往成舒殿去了。如何回話,他心中自有分寸。

  長秋宮中,醫女很快便到了,見了折枝手上的傷口也很有一愣。宮中有宮女宦官受了傷,旁人頭一個想到的自是是否受了罰。是以那醫女免不了小心地覷了一覷蘇妤的神色,蘇妤明白其意,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句:“雪貂不小心撓的,還有勞悉心醫治,別留了疤。”

  那醫女這才放心地領了命,頷首一福,道了一聲:“諾。”便輕手輕腳地為折枝清理起了傷口。

  子魚和非魚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它們自不明白自己做了怎樣的錯事,旁人又礙著皇帝和蘇妤的面子,終是不好先拿它們怎麼樣。

  佳瑜夫人始終輕蹙著眉頭,看著蘇妤的滿面擔憂,心底有些說不出的不安。

  皇帝入殿時,見到的便是一眾嬪妃各自靜默而坐。偌大的一個椒房殿,除卻折枝在被醫女觸碰傷口時發出了輕輕的吸冷氣的聲音,就聽不到什麼了。

  在門口滯了一瞬,皇帝的目光定在了那個背對著他的身影上:“阿妤?”

  輕聲卻有焦灼的一喚,讓蘇妤轉過了身去,也讓眾人都抬頭望過去,繼而便一併行了稽首大禮:“陛下大安。”

  “你傷到哪兒了?”皇帝一扶,輕問道,遂是認真打量她一番,卻見她似乎哪裡也沒傷到,神色亦是如常平靜。

  “臣妾……臣妾沒受傷。”蘇妤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望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問。頓了一頓,復解釋道,“是折枝受了傷……”

  目光遂移向方才去稟事的那名宦官,語中有幾分責備之意地道:“誰說本宮受傷了?平白讓陛下擔心。”

  那宦官連忙跪地告罪:“陛下恕罪、昭儀娘娘恕罪。臣一時著急沒說清楚……光顧著說雪貂傷了人……”

  也就沒再責怪他什麼,皇帝免了眾人的禮,瞟了折枝一眼,隨口問道:“傷到哪兒了?”

  “奴婢……”折枝低垂著首,手攏在袖中,一時未敢答話。嫻妃輕輕一聲喟歎,走上前去逕自捋起了她的衣袖。幾道殷紅血痕呈與眼前,皇帝不禁一驚,又聽得嫻妃唏噓道:“所幸不是傷了臉、所幸不是傷了昭儀,若不然,只怕……”

  便不再說下去,其中輕重眾人自然明白。

  一時間週遭凝滯,良久之後皇帝歎息沉然:“來人,把那貂送去馴獸司去……”

  “陛下。”皇帝的話剛說至一半,便被蘇妤愕然打斷。回看她一眼,皇帝溫聲解釋道:“若日後傷了你怎麼辦?送去馴獸司,亦有人會小心照料著,不會委屈了它們。”

  這算是極好的結果了。平日裡,各宮養的寵物如是傷了人,拖去打死、溺死的居多,今日這尚留了一命,且有皇帝的吩咐在,馴獸司是決計不敢虧了它們什麼的。

  蘇妤咬了咬唇,只喃喃說:“臣妾知道陛下是為臣妾著想,可臣妾只覺得這事……是個意外罷了,子魚非魚平日裡都和折枝親得很,玩玩鬧鬧的雖是有,卻從不曾傷過人。”說著語聲微哽,又央求說,“陛下也知它們有多離不開人……”

  聽至此,旁人不敢插話,佳瑜夫人卻帶著幾分厲色道:“昭儀未免也太不懂事。本宮從前便說過,若是傷了人便不好了,如今已然是真傷了人,昭儀如此也太不分輕重。旁的不說,便是宮中的馴獸司裡,又有哪個不是過得好好的?昭儀就非要陛下再為你松個口麼?”

  聽似就事論事,細想之下,實是明裡暗裡責怪蘇妤不識抬舉。仍是沒有旁人敢多言什麼,惟嫻妃輕笑說:“夫人這話便過了,昭儀平日裡和這兩隻小貂親近,目下捨不得也是有的。”遂向皇帝一福,又說,“且臣妾聽著,方才昭儀有一句話說得更是有理——這兩隻小貂平日裡玩鬧歸玩鬧,從不曾傷過人。便是把手擱到它們面前,它們也不咬、不撓一下,今日這事……臣妾怕有旁因。”

  “旁因?”皇帝微有一怔,“嫻妃何意?”

  嫻妃便看向折枝,溫柔笑說:“折枝姑娘把才纔的始末再說一遍,陛下便知道了。”

  莫說皇帝被嫻妃這番神秘兮兮搞得愈發不明就裡,連折枝也是一副不明其意的樣子,只得依言說:“方纔昭儀娘娘飲茶時失了衣裙,夫人便吩咐服侍娘娘更衣。奴婢取了那濕了的衣裙出去,想著疊上一疊方便拿回去,便鋪在步輦上疊了。子魚非魚本在步輦上睡著,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繼而就如瘋了一般撲了過來,奴婢躲閃不及,便傷了手……”

  語至此,皇帝終是聽出其中確有蹊蹺。才要開口,正巧去馴獸司尋貓的宮人也回來了,手中抱著一隻通體潔白的貓。

  子魚和非魚一見,立刻興奮起來。跑過去就要和那貓玩,去被皇帝和蘇妤不約而同地拎了起來,摟在懷裡,蘇妤輕喝了子魚一句:“好好待著。”

  皇帝則回身將非魚交給了徐幽,抬眼看向那貓,聽得嫻妃問那宦官:“可是本性溫和麼?”

  那宦官回說:“是,臣特意問了,算是目下馴獸司裡最溫和的一隻。”

  嫻妃點了點頭,繼而轉過身去,走向那堆蘇妤方才換下來的衣裙。不僅是濕了,有些地方還被撓出了明顯的爪印,可見是穿不得了。卻沒多理那衣裙,嫻妃解下了宮絛上的兩枚香囊,宦官見狀便放下了那貓。嫻妃在那貓跟前小心地伸出手去,使那兩枚香囊直垂到它面前。不過片刻,便聽得那貓機警地一叫,繼而伸爪子便抓向香囊。嫻妃向後錯著步子、一下下抻著那香囊上的掛繩,貓卻不依不饒,一路直追著香囊跑,又抓又咬的,如同拼了命一般。

  眾人愣住,就算原本聽了折枝的話仍不明白什麼意思的,見狀也明白了。

  見已差不多,宦官便上前將那貓抱開了。一時間那貓仍有些不甘心似的繼續揮舞著爪子——若不是馴獸司將貓的指甲都修得傷不了人,這位宦官手上大概也免不了要多幾道抓痕了。

  嫻妃將那香囊拿在手裡,笑而端詳說:“瞧著確是讓動物癲狂的東西了,若是哪天昭儀帶著這東西莫名其妙地被傷了,真是冤得很。”說罷轉過身子,看向候在一旁的醫女,伸手便將那香囊遞給了她:“有勞姑娘幫本宮看看,這用的是什麼香,怎的有這樣的奇效?”

  那醫女帶著幾分疑惑之色接過香囊,心中暗覺既能讓貓如此發瘋,難不成是荊芥1?可又沒聽說過荊芥對雪貂也有用的……

  湊到鼻邊一嗅,那醫女神色立變。神色錯愕地滯了一滯,慌亂地拜了下去,驚得連聲音都有些變了:“陛下……可否……可否准奴婢將這香囊拆開一驗?”

  皇帝聽言也不禁面色一沉,便點頭准了。宮女取了剪刀來,香囊被剪開,那醫女將它擱在案上,撥開其中的香料——在那各色的香料中,兩顆褐色的小珠很是顯眼。

  醫女認認真真辯了一分,有些惶然地望了一望蘇妤、又望了一望皇帝身邊的徐幽,後者催促道:“究竟是什麼,還不快如實說?”

  “……諾。”急忙一應,那醫女平復了一番情緒,跪地稟道,“陛下,這是……麝香香餌。”

  麝香香餌。

  蘇妤耳聞週遭驟然間一片猛抽冷氣的聲音,定了定神,蹙眉道:“既是麝香,為何子魚非魚、還有方纔那貓都會如此發狂?”

  醫女一叩首回說:“因麝香取自於麝,屬動物香,人不覺得有甚特殊,雪貂、貓等物卻自然對此甚為敏感,只道是見了同類一般。故而……方纔那貓會有此反應。”

  就像林中的各種獸類追逐嬉戲,那樣的氣味,大抵確是只有它們辨得出來。

  蘇妤一頷首,遂又繼續問道:“即便如此,那這香囊本宮日日帶著,算起來已有月餘,怎的平日裡都無事,偏生今天生了效?”

  “娘娘看這香餌……”那醫女說著舉起雙手,手中將那香餌輕輕一搓,掌心裡便留下了一道褐色的痕跡,她續言道,“這麝香罕見,味道淺淡不易察覺。但方纔浸濕暈開、味道自然也就重了許多,故而雪貂一聞便知。”頓了一頓,那醫女叩首又道,“娘娘恕奴婢多句嘴……這香囊若是娘娘日日帶著,還請娘娘速請太醫來看看才好。這香味道不重,卻是很傷身的。”

  其中之意便很明白了。方才眾人雖是大抵猜到了其中因果、卻又都沒有猜中——眾人都到是有人用了什麼會使雪貂發狂的香害蘇妤破相,如此看來,折枝被抓傷不過是“歪打正著”,這人實際上是想使蘇妤不能有孕了。

  “這香囊……是誰給你的?”皇帝問蘇妤。

  蘇妤的回答,一如她剛發現這香囊玄機的那一日時,嫻妃問她香囊來自何處時一樣:“臣妾知道這些東西易被動手腳,除卻尚服局每月按例送來的,從不敢用旁人所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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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謀算

  頭次知道這香囊有異,是嫻妃到綺黎宮小坐的時候。那次是真的不小心碰翻了茶水、沾濕了香囊。一貫溫順、與蘇妤尤其親熱的子魚突然發了瘋撲過來,身上的毛都有些豎了起來。

  大概還是對蘇妤格外親厚些,倒沒怎麼傷她太狠,只是隔著衣裙,在腿上劃出了一道輕輕的印痕——並不怎麼覺得出來,只在那麼兩三天裡,更衣時,那道印痕便清晰可見。

  嫻妃當即就覺出不對,說這貂不該這麼平白髮了瘋。只不過……那時並未找醫女來驗,麝香的味道,她二人一聞便也知曉了。

  子魚暫被宮女抱了出去,嫻妃看著丟在桌上的那枚香囊,神色大變:“這是存了心不讓姐姐有子。”頓了一頓,她和皇帝問出的話如出一轍,“這香囊……是誰給姐姐的?”

  蘇妤便也是那樣答的,除了尚服局按例送的,她從不敢隨意去用別人所贈。近來自己又懶得做這些,更不曾吩咐下人做過。

  彼時,嫻妃聽罷一聲冷笑:“尚服局?這人的手,伸得夠長的。”

  自是如此,連蘇妤也這樣覺得。不同於在贈物中動手腳,要在這些份例中提前布好,可見是在六尚局布下了人。

  嫻妃替她擔心,拿了香囊便要往外走,覺得必要立時三刻稟給皇帝才是,這種事寬恕不得。

  “嫻妃娘娘息怒。”蘇妤眉眼間帶著笑意,拿腔拿調地勸她坐了回去,又說,“便是再‘寬恕不得’的大罪,這宮裡不了了之的,還少麼?”

  嫻妃沒了聲,想聽聽蘇妤是個什麼意思。

  “這香囊裡是麝香不假,但我佩戴才不足半個月,時日還不長,不會因此就當真不能有孕;再則我又不是本有身孕被它害得小產……如此,什麼事也沒出,便是陛下目下寵我要嚴查,下頭的宮人也難免有懈怠。加之那人既在六尚局布了人,必定聽了風聲便會有所應對,結果會如何,你我都清楚。”

  多半是查不出什麼結果的。從宮中嬪妃到六尚局,關係之錯綜她們不是不知道。如若當真出了事,天子震怒之下許是無人再敢作祟;但若沒出事,這宮裡的人心定是不會齊的。

  那麼……便出些事才是。

  嫻妃不知蘇妤究竟想做什麼,只蹙了眉頭道:“就算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虎穴姐姐也入不得,一輩子的大事……”

  “誰說我要天天戴著它、直到陛下知道我無子的原因了?”蘇妤輕笑反問。沉思片刻,淺淺笑說,“不如……走個彎路吧。”

  那彎路,便是在眾人面前出個事,讓旁人皆先以為是有人要害她毀容,峰迴路轉之後再揭出麝香。

  蘇妤說:“別嫌麻煩,若是有人先為此受了傷,陛下就更會想如若這傷出現在我、或是別的嬪妃身上會如何,繼而道出麝香,只會讓陛下更看重此事。”

  嫻妃聽言不得不贊同她說的,輕一點頭,又問:“可要怎麼安排呢?”

  蘇妤緩了口氣,閒閒道:“沒什麼可刻意安排的,隨時準備好便是。子魚若什麼時候想跟著我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便是絕佳的機會。”遂從嫻妃手裡抽過那香囊,復又道,“這香囊,嫻妃娘娘還得先還給臣妾,晾乾了還得用呢。”

  於是便將此事知會了折枝,按蘇妤的意思,是讓折枝尋個可靠的人便是,折枝卻斷然搖頭說:“使不得。娘娘看看秋蟬如何?也是奴婢和郭合一起挑的人,還不是說倒戈便倒戈了?”折枝說得微微一頓,有些猶豫著又道,“還是奴婢來吧。不就是受個傷麼?也不是什麼大事。”

  蘇妤縱是不願,也沒別的法子。彼時秋蟬雖是還沒被押進宮正司、仍是在長秋宮當著這雙面的細作,但蘇妤也知道,縱使秋蟬的事全然按她的預想完成了,下一回也不知會不會出別的變數。再交給不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早晚得露出馬腳來。到時候不知皇帝會怎樣想,只怕即便她當真只是為了自保,後果也是不會好的。

  是以將那香囊交予郭合小心收著,每日都帶在身上,什麼時候尋了機會要用,拿來用便是。

  這一等便是半個月。

  今日她因為折枝的事去成舒殿面了聖,心思煩亂之中,倒惹得子魚非魚都對她不放心,硬要跟著她。

  機會終是來了。

  能看得出,在她灑了茶水時,嫻妃是仍有些不解的,因為子魚非魚並沒有在她身邊。

  她看著折枝手上那幾道可怖的傷,心下清楚,折枝不是“未及躲閃”而傷成這樣,估計是拿著那香囊有意去逗弄子魚非魚了。

  然後嫻妃會遣人去成舒殿回話,不是有意欺君,卻是有意稟得模模糊糊,讓皇帝誤以為是蘇妤受了傷。

  皇帝到了場,其他的事情,便可一一揭開了。

  蘇妤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皇帝看到折枝的傷口後似是無意地掃了她一眼的眼神,他果然是即刻就想到了,如若這樣的傷,出現在蘇妤手上怎麼辦。

  但這樣的心驚,敵不過他得知那竟是麝香時會有的震怒。

  “尚服局。”皇帝念了一遍這三個字,森冷的口氣讓眾人不寒而慄。徐幽上前了一步,詢問說:“陛下,是否叫尚服來問話?”

  “不。”皇帝微一沉,“讓宮正徹查尚服局。其餘五局如有嫌,宮正司可一併查了。”

  好大的陣仗。

  眾人都驚得不敢說話,蘇妤垂首一福,道了一句“謝陛下”,又有些惶恐地問他:“那子魚和非魚……”

  皇帝的目光落在被她緊緊摟在懷裡的子魚身上,子魚也正看著他,乖乖的樣子,全然是不會無端傷人的。

  “你留著吧。”皇帝笑聲微啞。

  皇帝下了徹查的旨意,眾人便從長秋宮告退了。蘇妤本欲直接回宮,皇帝經過她身畔時卻停了一停,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卻又繼續往前走去了。

  蘇妤微怔,吩咐備個小轎先送折枝回宮,讓醫女繼續看傷去,自己則提步追上了皇帝。

  說到底還是這其中有她的算計,難免心虛。

  “陛下有事?”她在皇帝背後輕問了一聲,皇帝停下了腳,轉過身睇視她須臾,說:“陪朕走走?”

  “諾。”蘇妤低頭一福,便隨著皇帝走了。

  似乎走得漫無目的,不過這宮道兩人都熟悉得很,太清楚多少步開外是什麼。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就是他們跟前宮人手中的宮燈。走了許久,才聽到皇帝開口一喚:“阿妤。”

  “嗯?”蘇妤抬起頭,望著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神情的側臉。

  “朕還是給你惹了太多麻煩了。”皇帝說。蘇妤大感一怔,遂頷首道,“陛下何出此言?”

  賀蘭子珩輕歎著搖了搖頭:“本是……想彌補從前的虧欠,後來是真心實意想待你好。但結果……還是惹出了這樣多的事。”

  “麝香。”皇帝一聲輕笑,似有自嘲,“朕待你不好,人人欺你;朕待你好,便這樣害你……”

  真不知該怎麼做了。

  蘇妤輕輕一喟,也大概明白他的心思。可後宮歷來是這樣,不得寵的嬪妃自是任人輕賤,可得了寵,便免不了要面對這些事情。後宮是皇帝的後宮,這些事卻多半是皇帝管不了的——嬪妃暗中相害,豈有讓皇帝知道的道理?

  便是再小心,也是防不勝防。

  雖是都懂這道理,賀蘭子珩卻是分外懊惱——本是想好好的與蘇妤一起過這一世,如若因他待她好,反倒讓她總在危險之中、甚至有性命之虞……

  他自盡謝天下算了。

  一時都有些無言,各自想著心事,少頃,皇帝又問她:“這事……你覺得是誰?”

  蘇妤認真想了一想,只搖頭說:“臣妾不知道。不是沒有猜測,但人心都會有所偏頗,自是往從前不睦的人身上想得多些。”話語一頓,她反問說,“陛下覺得是誰呢?”

  皇帝也想了一想,繼而一笑說:“聽你這麼一說,朕覺得是誰也先不多想為好,且等宮正司查吧。”

  蘇妤銜笑點了點頭:“是,如此胡亂一懷疑,難免心有芥蒂。指不定……又冤枉了誰。”

  “……嗯。”自知她此言從何說起,皇帝應得很悶。

  身邊低矮的樹叢裡傳來一陣響動,並不是被風吹動的,不覺心下微一緊,前面的兩名宦官也有所察覺,停了腳步。

  賀蘭子珩側過首,亦是仔細聽了一聽,那響動仍在。伸手一攬,將她讓到了宮道另一邊,自己也沒湊近,只小心地看了過去。

  黑暗總是讓人更容易恐懼,蘇妤覺得連呼吸也不穩了,那響聲時有時無,直讓人浮想聯翩。

  “咯。”一個白影出現在他們面前叫了一聲的同時,一切恐懼頓時被一掃而空。蘇妤瞪了它一眼蹲下身:“子魚,過來!不許裝神弄鬼!”

  “咯。”卻是後從草叢裡跑出來的非魚先一步撲進了她懷裡。

  於是被非魚“奪了寵”的子魚便只有淚汪汪看著蘇妤的份,賀蘭子珩低頭看了看,俯身把它抱進了懷裡。不怪蘇妤抱了非魚就不能抱子魚,這兩隻小貂委實見長,比當初重了許多。

  “咯……”子魚不甘心,又要人抱著又要去找非魚玩,伸著爪子就要往蘇妤懷裡去。

  “呵,正好。”皇帝睇了她一眼,笑意殷殷道,“喏,你看,子魚離不開非魚,你今晚只好跟朕去成舒殿‘將就’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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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8: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楚氏

  在皇帝去早朝的時候,成舒殿裡總是靜靜的。蘇妤端坐在妝台前,手指輕佻了唇脂來塗。銅鏡中的面色泛著微黃,好像是歲月的痕跡一般、又如同夢中的感覺,總讓蘇妤有些恍神。

  未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可以如此自如地在成舒殿中度日了。

  說是“度日”,是因為若她不想走,皇帝便會任由著她在這裡待上一整天,隨她做些什麼,從不會有宮人來催促。

  而在從前的日子裡,她從沒想過自己能這般留在成舒殿,亦不知旁的嬪妃來此都是如何的。

  還是嫻妃後來告訴她:旁人一貫都是傳去侍寢、醒了後便要盥洗回宮的。

  可從皇帝到一眾御前宮人,都不曾在她面前提過一句。

  .

  誠然,即便皇帝許她隨意留著,她也只在偶有身子不適的時候才會任由自己這樣待在成舒殿歇著,如若不然,晨起總還是要先去長秋宮問個安的。

  今日,倒是她頭一次未覺身體不適也未去問安。

  折枝手上傷得重,雖是做不了什麼,仍是早早地就到了長秋宮來,能幫她指點宮人幾句也是好的。當時蘇妤剛醒,漱了口便向折枝道:“今日不去長秋宮了。”

  說得折枝一怔。

  “昨晚出了那樣的事,我懶得應付。”蘇妤淡笑著說。再者,沒準就是佳瑜夫人做的,又何必再多去見她、何必給她節外生枝的機會?

  可成舒殿裡也無聊,讓她尋不到什麼事情可做。本是可以逗著子魚非魚玩玩,兩隻小貂昨夜卻明顯是自己“玩”累了,目下正睡得香甜養精神呢。

  蘇妤看了一看時辰,對折枝說:“你去請張姐姐來一趟吧。”

  .

  宮正張氏很快便到了。

  可見是昨晚突然接了旨意便忙碌了一夜沒合眼,眼圈微微發著烏,看起來頗是疲憊。入殿向蘇妤一福,抬眼方見周圍再無旁人,遂與折枝一同在蘇妤面前落了座,欠身輕問:“娘娘有事?”

  “有勞張姐姐跑這一趟。”蘇妤淺淺頷首,笑道,“我知道張姐姐目下必是最忙的時候,卻還是要叮囑張姐姐一句。”

  張氏微笑:“娘娘請說。”

  “這次的事,陛下說要徹查尚服局,連帶著若是旁的五尚也有牽扯,便一併查了。我清楚如此必是牽涉甚廣,但還有勞張姐姐,在此事上莫存息事寧人的心思,依陛下的意思徹查才是。”

  張氏聽了微怔,相較於翻來覆去的徹查,很多事上,宮中自是傾向於息事寧人的。不是他們不按旨辦事,而是後宮委實盤根錯節,大查下去不一定會牽扯出怎樣的事來。便如這次查尚服局的事,後面明擺著是有嬪妃指使,卻不知是誰。

  沉吟許久,張氏一歎,如實道:“奴婢跟娘娘說句實話,這樣的事……陛下雖是下旨徹查,卻也未必就真想鬧得收不住場。再則……後面的人如是個低位不得寵的也就罷了,若是高位嬪妃,大抵也不能如此,娘娘如此執著,豈不是平白樹敵麼?”

  “這‘敵’還需要‘樹’麼?”蘇妤輕有一笑,“她都已下了手了,便是我不再得罪她,她就會放過我麼?如此讓她躲在暗處做事,我安不了心。”

  那人在暗處,她卻在明處。連對方是誰知道,莫說“先下手為強”,她便是連設防都難,只能等著對方來算計。

  輕輕一哂,蘇妤凝睇著張氏的猶豫,又繼道:“至於陛下那兒……張姐姐放心便是,陛下敢下這樣的旨,就是當真想要徹查,根本不怕得罪人。張姐姐不必為此去‘息事寧人’。”

  張氏又思量許久,終是點頭應下:“奴婢知道了。只是……娘娘希望查到怎樣的地步?”

  “自是要找到真兇是何人。”蘇妤說著,睨著她的神色一喟,“張姐姐以為我是想栽贓給誰麼?不必,姐姐肯盡力去查便是了,若是實在查不出個所以然也就罷了,我萬不會做那嫁禍的事剷除異己的。”

  張氏遂放了兩分心,點頭一應,蘇妤又道:“不過,姐姐此番既有機會如此徹查六尚局……不如多注意著些,如是有那不能安心做事、反倒心思不正左右逢源的人,還是不要留在宮中為好。”

  蘇妤的口氣頗有些強硬。對此張氏倒是也明白,這樣的人趁早清出去比留在宮中強多了。嬪妃要辦什麼事,免不了要用這些人,是以後宮總也不太平。若是能將這些本就心懷鬼胎的人清走,後宮會清靜些不說,對旁人亦是能起個殺雞儆猴的作用。

  “諾,奴婢照娘娘的意思辦便是。”張氏欠身,面有幾分笑意地應了下來。蘇妤點了點頭,她便起身告退了。

  折枝詢問蘇妤是否要傳膳,蘇妤想了一想說:“帶我去趟小廚房好了。”

  閒來無事,不如自己下個廚。

  .

  悠哉哉地用罷了這不知算是早膳還是午膳的膳,蘇妤便離開成舒殿了。是以當皇帝下朝回去時她已不在,子魚和非魚伸著懶腰、舒展著身子向他走過來,“咯咯”地叫著,意思是要吃東西。

  “阿妤沒餵你們?”他低著頭挑眉問。

  一旁的宮人回說:“它們剛醒不久,而且……今兒一早,昭儀娘娘也沒什麼可餵它們的。”

  皇帝聞言,眉頭蹙得便深了,回過頭問他:“昭儀沒用早膳。”

  “用了。”那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又說,“不過沒傳膳,自己去小廚房下了碗麵。”

  “……下了碗麵?”皇帝一奇。

  那宦官回說:“是,還給折枝姑娘也做了一碗。”

  顯是照顧折枝的手受傷了。皇帝不覺一笑,隨口又問:“好吃麼?”

  “……”那宦官便有些無奈,心下暗道了一句“我又沒吃著”,卻是如實回道,“臣看著……不好吃。”

  一碗麵配上些許青菜和個雞蛋,清淡得跟什麼似的,能好吃嘛?

  皇帝倒是沒再細問,落座看折子去了。

  .

  蘇妤回到綺黎宮,沒進德容殿便覺出了異樣的寂靜。抬眼往裡一看,隨居宮中的閔才人和溫宣儀長跪於地,再一看那正坐側位的人,不免心下一凜。

  搭著折枝的手跨過殿門,蘇妤曼聲輕語中無甚情緒:“好端端的,跪著幹什麼?起來。”

  那二人本是背對著她,聞聲不免一怔,相互一望,礙於面前的楚充華,倒是均未敢動。蘇妤一笑,走到二人面前伸手扶了閔氏,溫氏這才敢隨著起來了。蘇妤自始至終沒看楚充華一眼,抬手為閔氏理了一理胸前瓔珞的流蘇,笑言道:“雖是春天了,天也還涼著,這麼跪久了如是受了寒,日後總有不舒服的。坐吧。”

  宮娥聽言忙取了墊子來請二人落座。蘇妤亦去主位上坐了,待得香茶奉上來,才笑吟吟地開了口:“楚充華好大的威風,來本宮的德容殿、罰本宮綺黎宮的宮嬪麼?”

  楚氏有一聲輕笑,反問她說:“昭儀娘娘是覺得本宮逾越了麼?”

  “充華入宮也有年頭了,逾不逾越,充華自己心裡有數。”語氣生硬,聽得閔、溫二人微微一栗。

  楚氏卻笑道:“那也是效仿昭儀娘娘這九嬪之首。您位列九嬪罷了,也能說不去問安便不去,臣妾比她二人位份高多了,還罰不得了?”

  “問安之事如要問罪,本宮等著佳瑜夫人來問。”蘇妤笑看著她,緩言問道,“何勞充華你來多言?”

  “昭儀娘娘如今真是硬氣了。”楚氏冷笑出聲,手撫弄著袖口繡紋又譏嘲道,“不想想那兩年活得多不濟,如今一朝得寵就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只怕日後還有娘娘吃苦的時候。”

  “不勞充華提醒。”蘇妤報以冷笑,“從前不濟也好、如今得寵也罷,本宮還是固執了些,到底比不得充華妹妹心思通透、和楚家一樣善於見風使舵。”微沉了口氣,添了幾許笑意又續言說,“從前葉家和楚家那樣交好,充華能作本宮的媵妾嫁入太子府亦是受葉家引薦。如今葉家覆滅不多時,妹妹便攀了竇家這高枝,真不知葉闐煦和葉景秋在天有靈會如何心冷。”

  尖酸刻薄,蘇妤知道自己眼下的樣子就是這四個字,自是有意如此。閔氏和溫氏再者劍拔弩張似的氣氛中連大氣也不敢出,楚氏亦沒有回話,過了片刻起身告退,閔氏、溫氏便也告退了。

  折枝往外瞧了一瞧,不屑地“嗤”了一聲,向蘇妤道:“娘娘何必跟她廢話那麼多?不過來找不痛快的罷了。”

  “才不只是來找不痛快呢。”蘇妤輕有一笑,“葉家倒了,楚家又是在那之前便和葉家反了目,她孤立無援也有一陣子了。今日這麻煩找到綺黎宮來,旁人自是看得到的。”抿唇又一笑,蘇妤續言,“這是做做樣子,有意跟佳瑜夫人表忠心呢。”

  也正因知道楚氏這般打算,蘇妤覺得憑竇綰的心思,楚氏身邊不可能沒有竇綰安排的人在。故而將話說得分外直白露骨,直斥楚氏和整個楚家見風使舵根本信不得。話傳到了竇綰耳朵裡,縱使仍要用楚氏,楚氏這條路便也不會走得那麼順了。

  本是無意和她多計較這些、更沒心思在她身上多下工夫。但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說當年她失子一事許非蘇妤所為、她卻仍不依不饒之後,蘇妤終是沒了耐性。

  “她不是非得跟本宮爭個輸贏麼?我倒看看她有多大能耐。”笑聲清冷,端得是覺得楚氏可笑。

  折枝靜默了一會兒,又問蘇妤說:“娘娘……那香囊的事,可會是楚氏麼?”

  蘇妤亦有片刻思忖,俄而緩言說:“如若不是佳瑜夫人,便多半是她了。”

  雖是不願這般胡猜,那人卻也並不難猜——得寵嬪妃縱常遭嫉恨,但能有本事把手伸進尚服局的到底還是少數。要麼在宮中有權有勢,要麼在宮外又有世家背景——低位的嬪妃,多半是做不到的。

  “倒是熱鬧……”一聲輕喟,蘇妤眼睫輕覆,噙笑又說,“罷了,咱們別多想什麼了,等著張姐姐那邊的結果便是。”

  折枝一福應了聲“諾”,抬眼間餘光往殿門口一掃便望了過去。

  有個小黃門在殿門口駐了足,向蘇妤一揖道:“陛下傳昭儀娘娘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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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8:3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多事

  明明剛到綺黎宮歇下不久,便又不得不回到成舒殿去。入了殿,蘇妤垂首一福,道了句“陛下安”,便覺肩頭一沉,子魚已經穩穩地攀在了上面。

  “……”伸手把子魚拽下來摟在懷裡,蘇妤去了皇帝身邊落座,輕言問道,“陛下有事找臣妾?”

  “嗯。”皇帝將手上的奏折重重一扣,弄得蘇妤心下一驚,聽得皇帝說,“聽說你早上沒用膳。”

  “……用了。”蘇妤道。

  “一碗麵?”皇帝輕笑,“還是自己下廚做的?”

  “嗯……”大致猜到了他接下來可能會說什麼,蘇妤一壁應著,一壁思索如何推了他的要求才好。

  也不知皇帝安得什麼心思,但凡聽說她自己下了廚,之後就必要再傳她來成舒殿再做一次。徐幽對此的解釋是“陛下是想傳娘娘來,故而尋個由頭罷了”。蘇妤怎麼想都覺得解釋不通,皇帝傳嬪妃來見,哪裡需要什麼理由?下個旨便是了,又不是去廣盛殿,日常起居的成舒殿有嬪妃來見豈不是正常得很?

  賀蘭子珩卻是另一番心思。他傳嬪妃來見的確不必找什麼借口,對誰也不必解釋,更不是怕朝臣找麻煩。非得尋個理由出來,是怕蘇妤心裡不舒服。和旁的嬪妃不一樣,蘇妤本是有些骨氣的,更因為從前的事對他始終有幾分怨氣在——她不說、他不提,卻不意味著他不知道。

  是以他不想讓蘇妤有那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錯覺,每每讓她來成舒殿,總是尋個合適事“央”她去做。譬如做一道菜、沏一盞茶,雖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到底讓蘇妤心中平靜些。

  若只是傳來成舒殿“侍駕”,她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他的要求她自然也都是照辦的,每次都做得認真。這回眉眼間卻分明有猶豫,他還沒開口提那要求,她便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

  賀蘭子珩心覺好奇,直言問她:“怎麼了?很麻煩?若是嫌累,便當朕沒問過。”

  “倒不是……”蘇妤抬了抬眼,一笑坦然說,“麻煩倒不麻煩,不過那面沒什麼吃頭。實話告訴陛下,那面是上次避暑時,沈大人護送臣妾回宮途中,偶爾在一小館子吃到的。並不難做,吃著便大抵知道其中用了什麼,今日突然想起來便試了一試。”

  “如是不難,給朕做一碗可好?”皇帝笑問,俄而神色沉了兩分,有些不忿道,“聽說折枝都吃到了……”

  “……”蘇妤腹誹一句簡直是碰上誰便嫉妒誰似的,從前是子魚、目下是折枝。

  可話說到這份上,她倒是不好再拒絕。總之實話告訴了他,她做出來他不喜歡便不怪她了。

  起身一福,蘇妤便往小廚房去了。

  不管那面好不好吃,端上來後,賀蘭子珩可以再讓她在成舒殿留一下午了。順水推舟,心安理得。

  她離開後不久,有宦官入殿稟道:“禁軍都尉府沈大人求見,正在廣盛殿外候著。”

  賀蘭子珩想了一想,還得等蘇妤的面呢,遂一笑道:“傳來成舒殿。”

  沈曄入殿一揖:“陛下安。”

  “坐。”皇帝吩咐得隨意,沈曄依言去側席坐了,稟道:“陛下,臣剛接了煜都那邊的急報。”

  煜都?

  皇帝微一挑眉:“如何?”

  沈曄斟酌片刻,欠身沉然道:“臣冒昧問一句,陛下除卻讓禁軍都尉府暗查蘇家,可還安排旁人去查了麼?”

  “旁人?”皇帝一怔,不明其意,“沒有,這樣的事有你禁軍都尉府便夠了,何須再派別人?”頓了一頓問他,“怎麼了?”

  沈曄一緩氣,不知是歎息還是鬆了口氣,道:“前去查辦此事的官員回話說,似還有人也在查蘇家的事。兩方不經意間有過些許接觸,故而多留了個心。”沉了一沉,沈曄也更加疑惑了,“如若不是陛下的人……還有誰要查蘇家?”

  皇帝眉頭淺蹙,睇著他反問:“你覺得呢?”

  沈曄思忖片刻,將頭一個猜測脫口而出:“太上太皇?”

  賀蘭子珩免不了無奈地橫他一眼。誠然,此事傳出去之初,太上太皇便讓霍臨桓和齊眉大長公主來給他提了個醒。但那事便分明是有人故意透給了太上太皇,太上太皇才得以知道。

  如今若說太上太皇逕自也查了起來……

  皇帝淡看著沈曄:“你信麼?”

  “……”沈曄默了一默,也覺得不可能。一來太上太皇早已不理朝政,查蘇家無半分用處;二來他即便要查,又怎可能不知會皇帝一聲?

  靜默許久,沈曄剛要再開口,卻被皇帝示意噤聲。

  蘇妤正拎裙進來,身後的宮女替她托著那檀木托盤。抬眼向殿裡一瞧,蘇妤莞爾福了一福:“沈大人。”

  “昭儀娘娘。”沈曄回以一揖。蘇妤便眉眼不抬地從他身邊徑直行了過去,到御座前,從那宮娥手中的托盤上端起了那瓷碗擱在皇帝面前的案上。

  皇帝與沈曄便不再繼續說方纔的事情了,皇帝隨口笑說:“沈曄,昭儀今日做的東西,還和你有些關係。”

  “……”沈曄想了一想,也如同毫無其他要事般笑問,“陽春麵?”

  皇帝笑看向蘇妤,蘇妤頷首回道:“臣妾……也不知叫什麼。”

  算上自己晨間做的,她總共也就吃過兩回,還沒問過叫什麼。

  “說是回宮的路上吃的。”皇帝向沈曄道,沈曄笑說:“那便是了。”

  他來求見,自是有事要稟的。只不過那事見了蘇妤便不說為好,可若這麼告退……又有點假。

  便搜腸刮肚地想再找點什麼話說,別讓蘇妤多心才好。皇帝亦是同樣的心思,是以君臣間照舊一問一答,看著很是那麼回事。

  蘇妤則毫不知隱情,唯一的想法是:陛下,您這樣當著外臣吃麵真是灑脫。

  譬如當沈大人稟到映陽一處暗查官員收受賄賂的時候,皇帝正悶頭吃著碗裡那枚荷包蛋……

  不僅如此,旁邊還有兩隻小貂眼睜睜看著。

  虧得知道沈曄是一心只效忠皇帝的,不然蘇妤簡直要替他擔心次日會不會被御史糾劾舉止不端的事了。

  沈曄也是一副不自在的樣子,說話間時有停頓,抬頭看一看皇帝、繼而繼續稟事——因不知二人是有意沒話找話,蘇妤只道這是因皇帝吃麵所致的。

  待得沈曄告退,蘇妤終於忍不住到:“陛下……如此……不太妥吧?”

  “嗯?”皇帝覷了她一眼,繼續專心致志地吃麵,瓷匙舀了口湯喝,無所謂道,“沒事,沈曄不管糾劾。”

  “……”黛眉輕佻,蘇妤只覺自古以來皇帝都怕文官們那張嘴,但只怕不少時候……都確實是自找的!

  皇帝吃得愉快無妨,這廂子魚和非魚卻覺得委屈了——早上,蘇妤就是這麼一碗麵了事,弄得它們倆也沒肉吃;在成舒殿等著午膳,結果午膳到了……皇帝也這麼一碗麵了事。

  眼見兩個小東西煩躁不安地在皇帝桌上走來走去,蘇妤一時也沒想到原因。過了一會兒,就看非魚站在硯台前探頭看了一看,繼而便把一隻前爪伸了進去,抬起來看一看——黑了。

  便又把另一隻前爪也伸了進去。

  “非魚!”蘇妤一喝,非魚偏過頭來瞟了她一眼,“咯”地一笑,扭頭跑得飛快。

  後果便是皇帝案上那整齊擺放的四摞奏折,最上面一本封面上都被踩過了兩排腳印。

  不僅如此,在一端放著的一本看到一半的奏折並未合上,內頁上也是兩排腳印,很是清晰地覆過白紙黑字。

  “……”賀蘭子珩不禁狠然咬牙,決心晚上也不給它們肉吃。

  那四本奏折均是出自不同朝臣之手,這一返回去,立時三刻便傳得滿朝皆知。文武百官都看得出來——陛下沒管好寵物。

  自是有好事者想就此事上道義正言辭的疏奏,思來想去……這道疏奏實在“義正言辭”不起來。

  私底下的議論傳到皇帝耳朵裡,皇帝不吭聲地想了一會兒,差徐幽告訴蘇妤。由頭和很久以前的一事一樣——給蘇妤講個笑話。

  正好碰上非魚和子魚一起抱著一塊肉乾吃得正香,一個啃著一頭,蘇妤聽完徐幽的話,從中間一把將那肉乾奪了下來。子魚非魚看著手上的肉乾不翼而飛,很是愣了一愣,回過頭訥訥地看著蘇妤。

  蘇妤憋笑斥道:“還吃!惹了多大麻煩!”

  按徐幽的話說,滿朝文武都在調侃:陛下養的雪貂想幫他批奏章。

  “……咯。”子魚一臉委屈,那眼神似乎在說壞事是非魚乾的、跟它一點關係都沒有。

  宮正司按部就班地查著麝香香囊一事,十幾日裡扣下了十餘個尚服局的宮人,其餘五局也果然多少有所牽涉。然則六宮嬪御所關心的,到底不是六尚局牽涉多少,而是那背後的嬪妃是誰、又或者世家是哪一個。

  蘇妤更是如此,宮中勢力再盤根錯節,也斷不會是尚服局裡的哪一個平白要害她。

  每查出些進展,宮正張氏總會差人來先給她回個話,蘇妤細細聽著,愈發覺得……離查到那人的一天似乎也不遠了。

  四月已至,這一年的夏天看起來並不會很熱了,一時便無人提起去避暑的事。如此也好,可讓宮正司繼續安心查下去,免得人員一動便不好辦事。

  四月中旬,近來都忙得不可開交的宮正張氏頭一次親自到綺黎宮求見了蘇妤。蘇妤知她必有大事,屏退了一眾宮人,又請她坐。

  張氏道:“娘娘,那事查得差不多了。一個尚服局的宮女供出來……背後確是有嬪妃唆使。”

  “是誰?”

  “是楚充華。”張氏靜默道,“但……細查下去,那宮女與蘇家亦有些關係。奴婢便不敢再查了,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和蘇家有關?蘇妤愕住,全然不知時至今日,蘇家竟尚有人安排在宮中。而若不是此番徹查六尚局,她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

  “娘娘對此可知情麼?”張氏問她。

  蘇妤搖頭,心中登時再難平靜。因不知這與蘇家的“關係”究竟會有多深,她一時不知還要不要再查下去。若當真殃及了蘇家……

  長緩口氣,蘇妤輕聲道:“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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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8: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權衡

  楚氏,蘇家。蘇妤不清楚那宮女與蘇家的牽涉有多深,想來張氏目下也並不太清楚。然則張氏的謹慎是對,這樣不知深淺的一丁點“牽涉”,許多時候就像是一道口子,順著這口子,便可摸出許多事來。

  歷朝歷代,不知多少人就是在一朝一夕間,毀在了這一點不起眼的“牽涉”上。

  張氏在回宮正司後,便差人將關於那點“牽涉”的一葉薄紙呈予蘇妤。蘇妤接過一看,暗讚張氏當真是謹慎得緊。就那麼一句話,估計連直接去查此事的宮人都無所察覺,張氏卻敏銳地瞧出了不對。

  那句話是……“其母陳氏,淮昱宣水人,弘苑茶坊茶女”。

  弘苑茶坊,那是她蘇家的產業。偏生就是這家的女兒入了宮、牽涉上了這樣的事,雖說亦有巧合的可能,卻也未免太巧。

  父親往宮人擱了眼線?卻依附於楚家了?

  蘇妤不得不這樣想,也不得不加個小心。可目下除了小心,她還得趕緊有個決斷、給張氏回個話才是。是接著查還是不了了之、瞞天過海,目下便在她一念之間。

  如是不查了,可見是讓楚氏逃過了一劫。若是接著查,不論這宮女從前和蘇家有怎樣的聯繫,罪過最大的必定還是楚氏;但……皇帝豈會放過蘇家?

  蘇家做過的錯事已經太多了,無力再多擔一件。如若皇帝知道這人歸根結底是蘇家擱盡宮的,免不了要去懷疑是不是還有更多的眼線在宮裡。

  而究竟有沒有,她不知道。

  蘇妤的感覺,便像是面對著一場賭。贏了便少一個勁敵;輸了,許就是搭上闔家性命。

  她想起上一世的今年秋天,那些她在死後靈魂抽離間才看到的事。

  上一世,父親和蘇澈死在了這個秋天。哪一樁罪是讓皇帝最終忍不得蘇家的原因她不知道,卻不得不擔心,這一世,會不會是這一樁罪。

  似乎已經有日子沒有過這樣的憂慮和恐懼了。她雖是自認仍對皇帝有恨、每每面對皇帝時總有著許多算計。但事實上……她也知道,即便是這並不真實的相處間,很多時候她都是開心的,開心得真心實意。

  “折枝。”蘇妤輕喚聲中微有顫抖,對折枝說,“去宮正司回個話,為了個楚氏,犯不上搭上蘇家。”

  心中自有氣惱,大動干戈之後,竟是竹籃打水。

  轉念一想,也不算一無所獲吧。好歹是藉著宮正司查出了這人是誰,不再她在明、楚氏在暗了,總歸是知道了該防著誰,到底多了幾分安全。

  宮正司總要給這事尋個看似合理的收梢。最後公諸於世的結果,便是那尚服局的宮女是效忠於葉景秋的,因葉景秋的死而對蘇妤懷恨在心,故而做出了這樣的事。

  合情合理,不知細由的人一時也難挑什麼錯。

  張氏帶著兩位司正一併去成舒殿回話那天,蘇妤恰好在殿裡。手裡削著一枚梨子,假作不在意地聽罷了也未開口。皇帝沉了須臾,也未多言。

  幾人告了退,蘇妤和皇帝都靜默著,均是有所思量。

  “這事……”皇帝先開了口,蘇妤不知他想說什麼,只全似無意般地接口笑說:“陛下從前還說臣妾太恨葉氏,如今可見她對臣妾的恨也不輕呢。”

  皇帝輕聲一哂:“是。”

  說來葉氏也可憐,風光一時,家裡一夕間被禁軍都尉府查了個透。所幸皇帝還顧及些往日的情分,才得以按著容華禮葬了。如若不然,當真按著無旨自戕治罪,拖出去隨意草葬,怕是連個全屍都難保。

  “過些日子要去避暑。”皇帝笑道,“這次遠些,要準備什麼,你提前囑咐好宮人。”

  “避暑?”蘇妤輕怔,“今年並不熱……”

  “去年不是說好帶你去祁川看看?”皇帝淡笑問她,“忘了?”

  確實是忘了,她當時就沒當回事,以為皇帝不過說說而已。要避暑,總是梧洵更近些、行宮也新一些,祁川雖是風景秀麗,卻更費些事,皇家避暑,十次裡能去祁川一兩次便不錯了。

  “陛下不必為臣妾……”

  “朕也想去看看。”賀蘭子珩風輕雲淡地截了她的話,端得是一副“誰說是為你去了”的神色。

  “……”蘇妤就不好再說什麼,安心等著旨意下來便是。

  .

  啟程那天,仍是一列馬車浩浩蕩蕩地駛出皇宮、駛出皇城,引得城中百姓湧上街頭,山呼萬歲。

  蘇妤在馬車裡悶悶地不吭聲,時不時抬頭看皇帝一眼,拘謹得很——臨行前,皇帝叫了她過去,繼而二話不說就把她“扣”在了自己馬車裡。

  美其名曰:非魚離不開子魚,子魚離不開你,除了讓你過來沒別的辦法。

  賀蘭子珩吃著栗子,笑看著抱膝而坐、從上車到現在都沒吭過氣的蘇妤,時不時地低頭瞧一眼手裡正剝著的栗子,剝好後隨手遞給了她:“別發愣了。”

  “……”蘇妤喃喃地道了一聲“多謝陛下”,伸手接過來,吃了之後繼續環膝坐著,看上去心事重重。

  “怎麼了?”賀蘭子珩“蹭”了過去坐到她身邊,“剛出宮就悶悶不樂?”

  蘇妤想了想,鞋尖碰了一碰趴在她腳邊吃著東西的子魚,低低道:“沒什麼……只是祁川這地方……”

  皇帝不解:“怎麼了?”

  “聽說和靳傾近得很……”蘇妤說著抬眼睨了睨他的神色,皇帝一笑:“是。”

  她有靳傾血統,不多,但到底也是有。自小在大燕長大,她對靳傾可以說是半分感情也無,可到底時時有人在她身邊提著,近年來更是屢次因這血統而遭人議論。是以對於靳傾,她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本是沒有多想,可是臨行前她聽說皇帝召了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去祁川行宮一見。算起來,那是她的外祖父母,她身上的這點靳傾血統,也就是從朵頎公主而來的。

  她與外祖父母並不熟悉,母親霍念嫁入蘇家後,生下了她與蘇澈,早早便離世了,她幾乎沒離開過錦都。外祖父母則是四處遊歷,活得逍遙,於她而言只是傳奇一般的人物。

  此番皇帝特意對她說:“朕召了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讓你見見。”

  可見是好意。前幾年裡,她見親人的機會太少了。可她卻為此有些惴惴,目下又說起此事,她終於道:“臣妾……不想見外祖父母。”

  “為何?”皇帝一怔。

  蘇妤默了一默,道:“這些年……關於臣妾與靳傾的議論……太多了。”

  她要避嫌。不僅是在前陣子她加封之時有人重提了這事,便是當年她被貶妻為妾的時候,此事也是一個強硬的說辭,讓一眾朝臣都很是贊同皇帝不立她為後——堂堂大燕,豈能立異族後人為後。

  “臣妾自小沒見過他們,如今見不見這一面……也沒什麼大礙。”蘇妤抿起微笑道,“想來外祖父母如今年紀也大了,陛下何苦勞他們走這一遭?”

  “那如是他們想見你呢?”皇帝問她。此事確是朵頎公主先提的,起初他亦有些詫異,因為在前一世的那麼多年裡,都不曾聽過他們提起這樣的要求。後來一想倒也明白了,霍老將軍已離開朝堂多年、蘇妤的母親霍念有死得早,他們與這外孫女的感情本就算不得深厚;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知他一力打壓著蘇家,不願因一己之私來擾他的事——如若霍老將軍和朵頎公主出面,在很多人眼裡便意味著整個霍家的意思,許多事都會不一樣。蘇家會有恃無恐,許多人也會看著霍家的眼色去依附。

  霍家是顧著大局不理這些事,他卻委實對蘇妤差到了極致。每每細想這些,賀蘭子珩都不知要怎麼悔恨才好。只能感念命運給了他這個重走的機會,他待蘇妤好了,那二老也可算略放下了心,敢開口提一提要見外孫女的事了。

  .

  聽得他這樣問,蘇妤自知並不只是問問而已,大約當真是他們先提了此事。斟酌許久,卻仍是輕輕道:“那也……不見為好吧。”

  “為何?”皇帝微皺了眉頭,端詳著她的神色問她,“你在擔心什麼?”

  “沒在擔心什麼。”蘇妤搖了搖頭,伸手撫著子魚毛茸茸的脊背,“可陛下不覺得麼?許多時候,明哲保身總是好的。”

  “明哲保身?”皇帝掂量著這四字中的含義,遂一笑說,“還不是在擔心?”

  “……”蘇妤一默,“也算是吧……臣妾只是覺得,既不是什麼很親近的人,不見便也就不見了。不見沒什麼壞處,可如是見了……指不定日後要有怎樣的事。”她頷了一頷首,復又續道,“葉家一朝傾覆,從前的許多事都被禁軍都尉府翻了出來。可見很多事情,無事時便不是事,一旦出了事,事事都是事……”

  “為了蘇家。”皇帝深深一歎,看著她笑意有些複雜。

  “是,為了蘇家。”蘇妤點了點頭,皇帝又一喟說:“心事真多。罷了,隨你吧。”

  蘇家野心那樣的大,她的心事怎能不多。何況心中萬分清楚,上一世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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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58: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觀景

  在行宮中安頓下來當晚,皇帝便到了蘇妤房裡,笑對她說:“朕帶你出去走走?”

  蘇妤以為他指得是要帶她在行宮裡走走,滿口答應後才知道——他是要帶她出去走走。

  祁川的風光確是不同於錦都或是梧洵的,來的途中她便有所感受。這一處似乎更開闊些,風也比錦都添了些凜意,山川與平原相交,有些肅殺又在片片綠色中襯出舒適。

  皇帝竟是連馬車也未備,行至行宮外,逕自躍上馬背,又伸手一拉她。從去年在梧洵和他同乘一騎至今,蘇妤也有一年沒再騎過馬了。一時又有些緊張,皇帝倒仍是一如一年前一般,只是緩緩走著,半點不急。

  沒有宮人跟著,蘇妤倒也不用為此多擔心什麼——縱使近前無人,也必有人護在暗處。天子出行,自然不能有任何閃失。

  天色已有些暗了,風暖暖的吹著,撩起蘇妤垂在鬢邊的碎發,絲絲縷縷地輕拂在賀蘭子珩面上,有著淡淡幽香。

  向前微傾了身子,賀蘭子珩貼在她耳邊輕言道:“喜歡這裡麼?”

  蘇妤點點頭,臉上微微一熱,低下頭去。

  一聲輕笑,賀蘭子珩將她摟緊了,同時說了句“坐穩”。

  策馬間,蘇妤一聲驚叫,從前未有過這樣的經歷,目下雖是被他護著,仍是怕極了。強自定神,只覺身子一起一落間,眼前景物走得飛快,什麼也看不清,一顆心便愈發怕了,不自覺地抬手緊攥了他的衣襟,半點也不敢鬆開。

  “哈,別怕……”察覺出她的緊張,皇帝低頭笑勸了一句,無比輕鬆地說,“摔不著你。”

  這馬是難得一見的好馬,城門處的守衛還沒來得及看清,二人已馳出了門。又行出好一段,半點也不見慢,弄得蘇妤牙關緊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吁”的一呼,皇帝驀地勒了馬,馬兒有一聲輕輕的嘶叫,穩穩地停住了。蘇妤半天沒緩過神來,皇帝便任由她驚魂未定地緩著,過了須臾,才在她肩頭點了點,又向前指了一指,輕道:“你看。”

  蘇妤覺得這一路顛過來,神思已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他說什麼便是什麼。木訥地抬起頭,身子很有些發僵,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時更有些怔了。

  近處、他們的腳下是綿綿草原,草長得很高,風一吹便起了波浪,半黑的天色中望過去,不像草原,更似波濤不斷的大海。而在大海的那一端,是無盡的山川與戈壁。夕陽西斜,看不清楚細節,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沉沉地聳立在這天地之間。戈壁之上,托著那一輪夕陽,很紅,紅極了,如同一塊血玉般擱在天邊。餘暉淡淡地散落著,在那血玉的邊緣處,鑲出了一道金色。

  蘇妤見慣了宮殿的金碧輝煌,卻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像一幅畫,美到不真實。

  “漂亮麼?”皇帝笑問,蘇妤仍有些發木地點頭,答說:“美極了……”

  “嗯,喜歡就好。”賀蘭子珩對她這懵神到緩不過來的反應很是滿意。其實他也未來過祁川,眼前美景他也是頭一次見——這便要多謝他的祖父了。天下皆知,他的祖父在禪位後帶著太皇太后一起,花了數年時間遊遍大燕各處,看遍天下奇景。

  是以給太上太皇會信解釋徹查蘇家一事的時候,他這個做孫兒的,沒臉沒皮地央祖父告知他一些奇景,目的說得更是無比明確:想來阿妤喜歡。

  半個月後,他收到了煜都舊宮的一封急信。可見近來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都閒得發慌,竟用半個月的時間給他寫了近百頁的東西。每一處景觀的地點均有不說,還有什麼時候去看最好、附近還有什麼好地方。

  他一邊看著,一邊暗道……民間那些個文人所書的遊記相較之下都可直接棄之了。

  然則那些地方遍佈大燕各處,太上太皇這已禪位的皇帝可帶妻子悠閒地去逛,他這尚且在位的皇帝是決計做不到的。所幸尚有這麼一處就在祁川行宮附近,具體的介紹是太上太皇寫的,旁邊卻有一行批注字跡娟秀,顯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阿珩切記,逢晴好天氣,入夜後星空美極,與戈壁相映,斷不可錯失!

  後有加一句:離此處最近一城門,行百步有一酒館,酒美菜佳。

  彼時,賀蘭子珩免不了抬頭看看面前堆積成山的奏折,暗歎一句同樣是皇帝,這太上太皇忒逍遙……

  .

  逕自下了馬,皇帝將手遞給了仍在發愣的蘇妤,笑言道:“下來走走。”

  “哦……”蘇妤將手伸過去,被他扶著下了馬。本就受了驚嚇、一路又顛得厲害,腳一落地,軟綿綿的草地更讓她全身無力。不由自主地癱坐了下去,感覺手上先是被皇帝一提,之後,皇帝卻再沒拉她,任由她坐到了地上。

  繼而他也坐了下來,默了一會兒,又雙手往腦後一擱,便躺了下去。

  “……”蘇妤微訝,坐著看著他。他抬了抬眼皮,閒閒道:“累了就躺會兒,等天黑。”

  ……等天黑?雖不知原因,但看這天色可見還要再等一陣子。在馬車中顛簸了大半日本就勞累得緊,又被他騎馬“折騰”了這樣一段不近的距離,蘇妤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似的。聽他這麼說了,便依言躺了下去,與他隔了一臂遠的距離。

  賀蘭子珩翻了個身,手支著頭側躺著看她。看來她確是不適應這樣的顛簸,目下明明已停下來有一會兒了,她的氣息仍有些不穩。

  看了她半天,見她有些忐忑地回視著他,賀蘭子珩忽地笑了。

  “……怎麼了?”蘇妤問。然後聽到皇帝平躺回去,笑歎了一句:“命啊……”

  想了一想,蘇妤不知他這番感慨從何而來,只笑說:“陛下不是說不信命麼?”

  “是,是不信。”皇帝扭過頭,復又看向她,眼底笑意深深地說:“但此‘命’非彼‘命’。”

  蘇妤仍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其實他亦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感慨什麼。一時只覺重活一世當真奇妙,本只是想補償她、繼而心裡當真裝了她,再後來……沒想到對她好的同時,他也見了這些上輩子從沒見過的奇景。

  天幕終於全黑,星星點點的亮光逐漸顯現。一點點地墜在天邊,連成一片璀璨。

  能清晰地看見那道銀河與兩爬的分界,賀蘭子珩見蘇妤凝視著那道銀河看得專注,笑問她說:“看得這麼認真,莫不是在找織女?”

  “不是。”蘇妤一笑道,“臣妾是在好奇,這些個星辰看上去明明都差不多,欽天監是如何從中看出凶吉的。”

  不只有凶吉,還有人的命數。如若可以再重活一次、如若老天肯讓她帶著完整的記憶再重活一次,她一定早早地就去學星象之事,非要把自己和蘇家的命運看個明明白白,萬不再過這般忐忑的日子。

  “那個不准的。”皇帝無所謂到近乎藐視的態度讓她一滯,黛眉淺蹙說:“古往今來,這也算是個大學問,陛下怎的覺得不准?”

  “唔……學問確是學問。”賀蘭子珩仰望著星空有些乏意,打了個哈欠又道,“朕不是說天象之事不准,是說欽天監不准。”遂有一笑,看向她解釋道,“淨揀好聽的說。”

  “……”蘇妤倒沒想到皇帝會說出這樣的話。誠然,欽天監自是喜歡挑好聽的說,多有奉承之意,往往稟得不痛不癢。

  “原來陛下知道……”蘇妤啞笑問他,“那還由著他們如此‘欺君’?”

  “這就看怎麼說了。那些吉相倒也不是假的,他們只是時常報喜不報憂罷了,有欺瞞無欺騙,朕心裡有數便是。”他說著有一聲淡笑,“再說……許多時候,欽天監還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以那般較真地查辦了未必是好事,再換一批官員上來也未必有甚大改觀。故而帝王心中有數便是了,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更要緊的,是在有用之時能拿來用。

  蘇妤聞之默然,靜了許久,才道:“那如是不再有用得上的地方了呢?”

  “又是擔心誰?”皇帝笑而輕問。

  蘇妤一滯未言,聽得他如同自言自語般道:“如是現在正用著的……便是蘇澈了?呵,莫說他忠心,便當真是有異心也還是個沒及冠的孩子,朕沒必要跟他計較。”

  他說得輕鬆而坦誠,本應是能讓蘇妤放下心的話,蘇妤卻止不住地在想,上一世的今年,蘇澈亦是個還沒及冠的孩子,他還是殺了他。

  “嗯……”輕輕地應了一聲,蘇妤沒有再多追問。皇帝坐起身,靜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笑說道:“起來,找個地方吃東西去。”

  晚膳還未用,太皇太后力薦的那地方自是要去嘗一嘗才好。蘇妤淺笑著將手在他手中一搭,藉著他的力站起身來。

  仍是他先上了馬,繼而遞了手過來要拉她上去。蘇妤的腳踩上鐙子,他一使力,卻覺她並未藉著這力上馬,反倒身子驀地向下一墜,跌回了地上。

  “阿妤?!”賀蘭子珩大驚,手未鬆開她便翻身下了馬,托出她的身子一看,雙眼緊閉著,竟是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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