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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除夕

  新年至了,節慶的喜意為仍寒冷的錦都覆上了一層暖融融的氣息。這個新年於蘇妤而言和昔年不同,先前的兩年愈是過節就愈是覺得自己過得實在淒涼。沒有什麼人會來道賀,霽顏宮裡亦沒有半分年味,徹頭徹尾的淒清。

  這一年卻是大不一樣了,綺黎宮早早地就熱鬧起來,折枝的傷也早已大好,忙裡忙外地置辦著、幫蘇妤應付著各宮來拜年的嬪妃——雖則這些日子蘇妤頗有些失寵之勢,但先前的種種讓六宮上下愈發覺得宮中之事實在說不清楚,還是不要太早下斷論為好.

  除夕這天,陽光穿過微寒的薄霧映進殿裡,蘇妤手裡正打著一枚平安結。殷紅的顏色,圖個吉利。這些東西她素來拿手得很,剛嫁入太子府那年,曾閒來無事和府中的一干侍婢比著打這平安結,那麼多人,也沒有誰能比她打得更快更精巧。

  那時連他也讚她:好一雙巧手。

  收繩完成,她將一縷串了玉珠的穗子栓了上去。那玉珠雖只有拇指大小,卻是玉質上佳,晶瑩剔透地墜在那一縷紅上。

  蘇妤將平安結最後又整理了一番,遂擱在了旁邊的托盤裡。盤中已有好幾個,款式各異但都做得細緻。她喚來折枝抿笑道:“還照往年。嫻妃娘娘的你親自送去,舅母的在她晚上入宮參宴時帶給她,姑母和父親還有阿澈的……”她默了一默,“還是和從前一樣吧。”

  掛在自己宮中最高的那棵樹上,算是祈福了。

  “諾。”折枝沉穩一福,想了想猶豫著道,“也沒準……紀夫人和蘇公子會來宮宴呢?”

  紀蘇氏也是正經的外命婦,蘇澈是蘇妤的親弟弟,入宮參個宮宴合情合理。誠然,從前兩年並不曾有過,可如今畢竟不一樣。皇帝也曾經叫人來提過,可趁著新年傳來一見。

  “他們就是來了我也不見。”蘇妤淡漠道,“叫郭合去回個話,宮宴我不去了。這麼一見,指不定父親又要動什麼心思。”

  她實在是怕了。蘇家越是不濟,父親就越是急躁。在這樣的急躁中他早就失了昔年的老謀深算,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抓把柄,蘇家也一天不如一天。

  “諾。”折枝又一福身,躬身退去。行出兩步卻又轉回身來,躊躇著喃喃道,“娘娘,這平安結……娘娘沒給陛下備一個麼?可讓郭合送去……”

  但見蘇妤神色微凌,折枝訕訕地住了口,再度施禮退下.

  不是她不想為他祈福,那畢竟曾是她的夫君。但……如今的風光與前兩年的淒苦相比,她委實說不准哪個更好。

  那兩年裡,過得雖是委屈,但父親是沒有機會妄想的、蘇家是安全的,她在宮裡也是不遭人嫉恨的。

  可現在……

  最初發生改變的時候她確是想爭,只想為自己在宮裡爭一口氣,卻沒想到直接讓蘇家再度生了野心。

  她可以自己去拼,卻不敢搭上蘇家的存亡.

  就這麼靜默地坐了許久,一語不發,甚至連動都未動。映入殿中的陽光轉了方向,變得有些晃眼起來。蘇妤伸手遮著往外看去,大概已經快午時了吧。雖是宮宴不去,但還是要到長秋宮去問個安,舅母入宮她也要先去拜個年才是。

  起身準備梳妝,一時卻暫未叫宮女來。柔荑伸到枕下一摸,摸出了一枚平安結。

  與先前那幾隻用著溫潤玉珠的不同,這一枚上,是玄色的檀木珠。

  望著結上紋路沉了一沉,蘇妤緩言道:“願大燕國泰民安。”

  她告訴自己,她是為大燕祈福,不是為他。先前的兩年亦是如此.

  更衣盥洗,重綰髮髻。蘇妤望著鏡中任由宮人擺弄著的自己一哂。每年的這一天,都要按品大妝了去向宮中掌權的問安。從前是折枝幫著她一起打理,如今多了這許多宮人服侍,她的心緒卻似乎沒什麼太大變化。

  不過是應付事罷了,應付那些她見也不想見的人。唯一比從前讓她舒心些的,大約也就是如今是向佳瑜夫人竇綰問安而非她的媵妾葉景秋了。

  坐進煖轎,蘇妤沉有一歎:“走吧。”

  煖轎便離了地,穩穩地朝長秋宮行去。蘇妤心底有暗暗的期許,希望舅母早些進宮來,直接叫人來傳她去見,她便可以順理成章地不去向佳瑜夫人問這個安了。

  煖轎忽地停住,她聽見轎外有宦官對隨著她出來的宮娥說:“……傳婕妤娘娘去一趟。”

  這麼巧?

  蘇妤一笑,揚音問他:“可是大長公主入宮了麼?”

  外面的人似有一怔,繼而回道:“還未……陛下傳娘娘去。”

  蘇妤心中一緊。

  她不肯,但既然直接差人來傳了,就不是由得她說不去的。煖轎便就此轉了向,不敢耽擱地奉旨去了。

  落轎,蘇妤走下來一瞧,卻不是成舒殿,而是晰妍宮.

  晰妍宮本也只是後宮中普通的一宮,幾十年前起了場大火毀於一旦。重建後就一直空著,齊眉大長公主和其他幾位大長公主、長公主入宮時偶爾會在這裡住一住。

  蘇妤不解地皺了眉。先前竇綰禮服一事讓她對此難免警惕,旨意與地方不符,誰知會不會又是如法炮製地再栽什麼髒給她?

  駐了足,她冷冷看著待她前來的那宦官:“大人不是說陛下傳召麼?”

  “是啊……”那宦官理所當然般地躬身道,又伸手向裡一引,“娘娘請。”

  蘇妤怎敢進去,即刻便要轉身離開。回身間卻聽得一喚:“阿妤。”

  不覺一悚。

  強緩了口氣定下心來,轉過身恭敬一拜:“陛下大安。”

  “可。”皇帝一壁走過來一壁命了免禮,端詳她須臾笑道,“怎麼了?幹什麼不肯進去?”

  “臣妾……”她啞了一啞,他說:“放心,就為掩人耳目,才挑的晰妍宮。”

  這事說來滑稽了些。這是他的後宮,他行事竟還要“掩人耳目”,只因先前答應了她這些日子不見她。

  蘇妤隨著他進了正殿,宮人奉上茶後便退了下去。皇帝一笑,直言道:“知道你不想去長秋宮賀年。”

  所以就這麼把她擋下來了?蘇妤一笑:“謝陛下。”

  皇帝又道:“聽郭合說宮宴你也不想去了……朕知道你想讓你父親死心,可你冊禮在即,不能總這麼避著朕。”

  蘇妤默然。如果可以,她很想直言告訴他,她是否有意避著他倒在其次,但他決計不值得她賠上蘇家一家老小。

  皇帝對她說:“今晚的宮宴,你還是去吧。至於你弟弟和姑母……你若是有顧慮,不見便是。”他頷首淡笑,“朕替你攔著。”

  她彷彿從他溫和的話語中覺出了些許小心翼翼。

  一瞬的恍惚,蘇妤頷首:“諾。”

  他卻笑而搖頭:“不是旨意。跟你打個商量罷了,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若實在不願,朕不強求。”他一頓,“至於你父親的事,朕自會處理。”

  處理?蘇妤暗驚:“陛下……”

  皇帝一聲輕笑:“朕有分寸。”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皇帝這樣的神色,蘇妤竟然很是心安。但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輕笑,總是讓她忐忑不已。說不清是哪裡不一樣了,總之從前是怕他;現在亦不乏讓她心驚的事,但怕他卻似乎……逐漸地怕不起來了?

  居然就這麼處得平和了起來,凡事竟還能如此平靜地打個商量.

  很久沒參過宮宴了。那兩年裡,他不願見她,她也不願來礙眼、不願來自討苦吃。

  輝晟殿前,遙遙望見前面的兩個身影很是熟悉,便放緩了腳步,有意不願與她們碰面。可那二人本說著話,卻忽然停了下來,蘇妤便也停了腳不再上前。

  似乎是起了爭執。

  離得不遠,蘇妤聽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是誰先惹得誰不快,總之目下爭得厲害。楚修媛說陸潤儀恃寵而驕,有了身孕就目中無人了;陸潤儀則冷笑著說楚修媛身為一宮主位卻無容人之量,從前自己失過孩子竟還容不得旁人有孩子。

  二人都帶了不少宮人,卻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的。

  蘇妤蹙了眉頭,卻也就這麼冷冷淡淡地聽著,不再上前更無意去勸。

  陸潤儀先前說的話她還記得,她才不想這樣惹得一身腥.

  那二人彷彿都怒意更甚了,蘇妤不願再多耽擱,便想著繞遠些直接進殿去。未走出兩步,卻聽得一聲“章悅夫人到”。

  爭吵聲戛然而止,楚修媛與陸潤儀狠視對方一眼,轉身行禮:“章悅夫人安。”

  蘇妤亦是一福,卻未吭聲。章悅夫人從她身邊走過去,掃視那二人一番黛眉淺蹙:“怎麼回事?老遠就聽到爭執。”

  “夫人恕罪。”楚修媛福身,猶有幾分不忿地道,“實在是潤儀娘子不敬在先。”

  陸潤儀頗是委屈,咬了咬唇便跪了下去,帶著哭腔道:“夫人替臣妾做主……是修媛娘娘先要伸手推臣妾,臣妾為了腹中孩子才伸手擋了一下……”

  這大約是她們背對著蘇妤往前走時她不曾看到過的事。眼見章悅夫人在此了,誰對誰錯自會有個論斷,跟她半點關係也沒有,蘇妤又靜默地一福,便要進殿。

  陸潤儀的下一句話卻讓她足下驀地頓住:“如若不是婕妤娘娘替臣妾勸著……只怕臣妾已經……”

  ……自己什麼時候替她勸了?

  蘇妤側首淡看著她,眸光微凜:“潤儀娘子,話可不能亂說。”

  章悅夫人倒沒理她,只皺眉看向楚修媛:“你自己說,身為一宮主位這麼和隨居宮嬪爭吵像什麼樣子。”

  語中有幾分責怪。楚修媛掃了陸潤儀一眼,瞥向蘇妤時目光卻更冷了兩分:“夫人明鑒。蘇婕妤當年害過臣妾的孩子,如今又來和陸潤儀一起尋臣妾的晦氣,臣妾自知位列九嬪不願多爭,可她們那話也太難聽。”

  楚修媛說得切齒,話裡話外竟也是意指蘇妤適才幫襯著陸潤儀了。蘇妤一噎,心知這是一齣戲,她們先翻了臉再把自己攪進去,說出的話便比她們交好時更可信。二人身邊是有不少宮人瞧著,對方纔的種種心知肚明,可有怎會有人敢說?

  只是不知恰好此時出現的章悅夫人是真正的“恰好”還是也與她們聯了手。

  “夫人明鑒……”陸潤儀伏地委屈道,“夫人知道,臣妾一向說話直,時時想不到那麼多。平日裡又與修媛娘娘相熟便少了避諱……誰知修媛娘娘會惱。”她說著一拜,續言說,“有了今日這事,臣妾不敢再住韻宜宮了,求娘娘看在皇裔的份上……為保皇裔平安,准臣妾遷去綺黎宮吧……”

  章悅夫人睇向蘇妤。

  蘇妤冷然與她對視著,俄而頷首道:“夫人,臣妾不知方才出了什麼事,亦是一言未發,實不知修媛娘娘和潤儀娘子為何會覺得臣妾出言相勸。”

  章悅夫人瞟了眼她身側的兩名宮娥,其中一人亦是道:“是,夫人,婕妤娘娘方才什麼也不曾說過……甚至不曾近前……”

  “蘇婕妤。”恍若未聽到那宮女的話,葉景秋滿含笑意地踱到她面前,眉眼間全然是讚許,隱有幾分體諒地道,“本宮知你避世久了不願惹這些事,但說到底還是皇裔為重。事已至此,只好委屈婕妤照顧陸潤儀一些時日了。”

  “夫人。”蘇妤欠身淺笑,“臣妾從前避世與否倒是無妨,只是……臣妾實在獨居慣了,照顧別人的事委實不在行,如若陸潤儀住去了綺黎宮有個什麼閃失,臣妾也擔待不起。”

  “婕妤娘娘……”陸潤儀抬起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微微有些浮腫的臉上掛滿淚水,“不勞婕妤娘娘多操心什麼,臣妾自會小心。只求婕妤娘娘許臣妾遷去……若出了什麼岔子,臣妾斷不會怪到娘娘身上……臣妾實在不敢再在韻宜宮……”

  淚盈於睫,與那天在綺黎宮的咄咄逼人之相判若兩人。蘇妤冷眼瞧著她,輕一笑道:“娘子這是發什麼癡?莫要忘了,本宮可還擔著戕害皇裔的罪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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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發落

  蘇妤只覺得,這陸潤儀委實蠢得可以。這計能成與否暫且不提,她還真當章悅夫人和楚修媛在乎她的胎麼?

  後宮裡,別人有了孩子總是擋著自己的道的。興許楚修媛告訴她只是做場戲把蘇妤除掉就好——但那戲一旦開了,就決計不是陸潤儀能決定收手的了。只要楚修媛想,就總有法子讓那孩子真的失在綺黎宮裡,一石二鳥,不是更划算?

  蘇妤瞧著陸潤儀楚楚可憐的樣子,半句話都懶得同她多說。淡淡地道了一句:“潤儀娘子說不怪我說得倒是輕巧……萬一你真出了事,倒也輪不到娘子來怪我了,陛下頭一個不答應。”遂是緩了口氣,“娘子安心養胎吧,本宮也想過安穩日子。”

  口氣硬得半分不退讓,橫豎就是不讓陸潤儀進綺黎宮的門。章悅夫人仍是笑吟吟的一派端莊,溫言勸道:“婕妤還是聽本宮這句勸吧。婕妤可以為圖清淨不許陸潤儀去,但……一旦有朝一日潤儀當真在韻宜宮有個什麼不妥,陛下總會知道當初是婕妤未讓她遷宮所致,這罪名,婕妤就擔得起麼?”葉景秋說著踱步到她面前,湊她耳邊,每個字都帶著一股熱氣,飄飄揚揚地散開分明是挑釁之意,“太子妃殿下,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麼跌到貴嬪的位子上的。謝謝你讓長秋宮空了這麼多年,如若你肯把綺黎宮也空出來,真是好得很。”

  “……”蘇妤怒睇於她,俄而一聲冷笑,“好,我倒看看還能有什麼罪名。夫人,當年的事陛下能重查,如今就算再出什麼事……陛下許會廢了我,但焉知日後沒有翻案的一天?夫人,到時候您怎麼跟陛下解釋?就算不是您栽的贓,您也擔不起吧?”

  .

  “好硬的骨氣。”一聲朗笑,幾人皆有一悚,各自回身行禮。不知是因著過年還是因為心虛,倒都規規矩矩地行大禮下拜了。

  皇帝全似無意般一手扶起蘇妤,笑怪了一句:“大過年的,隨口就是廢不廢位的,晦不晦氣?”

  責怪的話語卻非責備的語氣。猶跪著維持著行禮姿勢的幾人不覺微抬了頭,想看看皇帝是怎樣的神色。

  蘇妤垂首淺一咬唇,喃喃說:“陛下恕罪,臣妾說個理罷了。”

  皇帝這才瞥了餘人一眼,淡道了一聲:“都起來吧。”

  “謝陛下。”幾人謝了恩起身,皇帝瞅了瞅淚痕滿面的陸潤儀,一笑問她:“怎麼了?佳節哭成這般?”

  “臣妾……”陸潤儀剛一出言,章悅夫人便接了口:“陛下,陸潤儀方才與楚修媛起了些爭執。潤儀怕日後都處得不睦,唯恐孩子有個什麼閃失,便想請旨去綺黎宮住著。”她說著覷了蘇妤一眼,又續言道,“臣妾正勸著蘇婕妤呢……”

  “哦。”皇帝微一點頭,又問她,“夫人的意思是准了?”

  “是。”章悅夫人沉容一福,落落大方地道,“臣妾覺得還是皇裔為重。婕妤即便平日裡不愛見人,也該懂這個道理。”

  “是,婕妤是懂道理的。”皇帝說著笑睇上蘇妤,見她面色一滯,又道,“若不然,早在陸潤儀去綺黎宮挑事的時候她就來稟給朕了。”

  幾人俱是一愕。

  “縱說皇裔為重,婕妤為這孩子,也忍了潤儀夠多了。”皇帝淡漠地瞧著陸潤儀,語氣中難辨喜怒,“不過既然你和楚修媛處不來,朕也不強逼你留在韻宜宮。”

  陸潤儀聽得一栗,直覺告訴她絕非好事。看皇帝面色沉沉又不敢開口,只見皇帝沉吟了須臾,才又道:“婕妤遷去了綺黎宮,從前的霽顏宮就空下了吧?”

  陸潤儀心下驚住。徐幽低應了一句:“是,霽顏宮裡現在沒別人住著。”

  “那就住去霽顏宮吧。”皇帝輕鬆道,“反正婕妤不愛見人,住去綺黎宮也不能指望著她照顧你,有沒有這個主位都差不多。朕多差些宮人去,你好好安胎。”

  聽似關切,卻是不容分說的漠然口吻。陸潤儀慌了,先前蘇妤在霽顏宮住了兩年、失寵了兩年;皇帝待她好後,很快就讓她遷去了綺黎宮。

  霽顏宮這三個字如今在後宮意味著什麼,誰都清楚。

  蘇妤冷眼瞧著她,沒有分毫說情的意思。她覺得陸潤儀腹中有著孩子卻不得晉位、甚至遭皇帝厭惡很可憐是一回事,不想給自己平添麻煩是另一回事。

  更何況……這位潤儀娘子也實在是自作自受。

  .

  楚修媛亦是冷眼旁觀著一言不發。她是想和陸潤儀聯手除了蘇妤這個宿敵,但本也沒想留下陸潤儀的孩子。如今既然動不了蘇妤,尋尋陸潤儀的晦氣也是好的。

  再者,退一萬步講,陸潤儀也不值得她此時上前說情開罪皇帝。

  皇帝卻忽地將視線轉向了她:“修媛。”

  “……陛下。”楚修媛略微僵了一瞬才醒過神,頷首一福,“臣妾在。”

  “倒是頭一次聽說你和隨居宮嬪翻臉。”皇帝含笑端詳著她,分明有幾分玩味之意。楚修媛心中微驚,維持著平靜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是一時氣急……”

  “這一宮主位你如是做不好,朕可以換人。”皇帝平靜道。

  四下一靜,連蘇妤也被驚住。皇帝待六宮向來都是不錯的,除了從前對她苛刻以外,再不曾對誰不好過。縱使賞罰分明,但只要不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怎麼重罰過誰。

  一宮主位換人……

  自從五品容華以上為一宮主位,修媛位居從二品,若要降到正六品美人,那是足足七等!

  “……陛下恕罪!”楚修媛緩了好一陣終於反應過來,霎時面顯惶色,忙不迭地跪倒下拜,身子在夜晚的寒風中有些發顫,“臣妾不敢了……潤儀不必遷去霽顏宮,臣妾自會好好照顧她……必保她平安生產……”

  “不必了。”皇帝冷聲一笑,“潤儀還是遷去霽顏宮吧,她安生你也清淨。免得爭執得大了,鬧得別的宮也不得安寧。”

  自是指蘇妤的綺黎宮了。

  楚修媛只覺皇帝的口氣冷到徹骨,不敢再言地跪伏在地,聽他又道:“傳旨下去,楚氏位降充華,禁足兩個月以示懲戒。”後一句話更顯狠厲,顯是對她說的,“朕希望沒有下一次。”

  楚修媛一驚之下連身形也不穩了,怔了一怔,抬頭惶惑道:“陛下……蘇婕妤當年害過臣妾的孩子,您怎能為了護她……”

  為了護她而降自己的位份。其實降得並不多,不過一級而已。只是正三品的宮嬪中,充華居末位,蘇妤過些日子要受封的充儀卻是首位。雖是同品,也仍是高了她一頭。

  “朕早已說過,當年之事未必是婕妤所為。”皇帝沉聲道。遂不看她,伸手在蘇妤小臂上一握,“進殿吧。”

  .

  這大概是頭一次辭舊迎新的時候鬧出降位禁足的事。蘇妤被他拽著只好跟著他走,忍不住低聲問了句:“陛下怎麼知道陸潤儀來過綺黎宮……”

  皇帝側頭瞟了她一眼:“我聽見了。”

  聽見了?蘇妤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她和姑母說話時,出門就碰上了皇帝的事。當下竟忍不住笑了一聲,皇帝便又瞟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陛下很喜歡偷聽麼?這是蘇妤心底的想法。斟酌一番,說出來時倒是委婉了幾分:“陛下總能聽見。”

  “……”皇帝自知她指的是什麼事,眉頭一挑,板著臉道,“這次可不是偷聽。”話一出口覺出不對,即刻糾正道,“……上一次也不是偷聽,是偶爾撞見;這次是徐幽給你送東西時聽見了。”

  眼看著蘇妤眉眼帶笑,好像有著幾分促狹的不信,皇帝也未再多言,就這麼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行上長階去。手中握得很緊,竟是有些擔心她會不會掙開。蘇妤倒是一直未掙,只是他不說話她也便不再說話。

  一路進了殿中,餘下幾人也均未敢多言。宦官高聲通稟之後,已在殿中的一干內外命婦和宗親重臣皆自離座行禮。定睛一看,眾人卻都有一愣。

  竟還能看見這二人攜手走進來……

  細細回想,上一次見到他們攜手,還是先帝的時候。忘了是為什麼而設的宮宴,太子和太子妃便是這麼攜手並肩地走進來的……

  哦,今日倒是未有“並肩”,蘇妤總比他慢了半步,大抵是刻意壓著步子的。

  已然在九階之上端坐著的竇綰微有一顫,她清清楚楚地看著,目下蘇妤因和皇帝一起走進來,便一起受了眾人的禮——雖是實則怪不得她,但……她憑什麼?

  見皇帝已經一步步行上御階,竇綰心知無論蘇妤在不在,這個禮都必是要行的。只得狠下心,率一眾嬪妃行上前去,距那一道珠簾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簾子掀開,看到蘇妤的那一剎間,竇綰仍忍不住眸中凜冽的冷意。

  “陛下大安。”竇綰一邊說著,一邊垂下首去俯身下拜。身後的一眾嬪妃亦是一併拜了下去。

  皇帝終是感覺到被握手中的手一抽。也知她心思,便鬆開了。

  蘇妤在眾人見禮間向側旁退了半步避開,待得她們免禮後方盈盈一福:“佳瑜夫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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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驚夢

  “婕妤不必多禮。”佳瑜夫人淺淡一笑,遂側身一引請皇帝入座。皇帝回頭睇了蘇妤一眼,見她雙眸微垂目不斜視,逕自去落了座。

  蘇妤鬆了口氣,亦去自己的位子上坐了。宮宴總是很熱鬧,一貫的觥籌交錯。酒過三巡,皇帝擱下杯子往殿下望去,九階之上的眾人見其神色便安靜下來,九階之下隨即也安靜下來。

  皇帝靜了一靜,思量著沉穩道:“蘇澈來了嗎?”

  蘇妤微驚。他起先答應過她,如若她不願意便可不見蘇澈,他會替她攔著,何以主動問起來?

  蘇澈到殿中行了大禮,蘇妤疑惑地望向御座,正巧皇帝也正看過來,視線一觸,皇帝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蘇妤在四下安寂中離座上前,在他案前不遠處福了一福,才去他身邊坐了。皇帝一握她的手,復又朗朗道:“蘇澈,你姐姐剛晉了位份,頭一件事就是給你謀了個官職。”

  蘇妤怔住,拜伏在地的蘇澈也一驚。闔宮上下誰不知道,蘇妤今年十八歲,蘇澈才十五歲,一個未及笄的少年,能擔得起什麼官職?皇帝這麼特意提起來,難不成不僅突然而然地寵了蘇妤、還要直接寵上天去,甚至把蘇家捧起來?

  皆安靜地聽著,心裡都明白,如若蘇妤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地給這十五歲的弟弟求了什麼高職,朝堂上必定又要鬧上一番。

  蘇妤始終緊張地望著皇帝,皇帝卻是沒有看她。沉默一會兒才再度開了口:“沈大人常說禁軍都尉府人手不夠,你就先去做個校令。”

  沒有太多贅述,瞬間卻是一陣倒抽冷氣之聲。官職不高,算起來在七品之下;禁軍都尉府……誰都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風光歸風光,卻因涉及諸多秘事而極其嚴格,皇帝這是要……

  轉念一想,眾人更是一凜:蘇婕妤提的議?

  一時間,眾人摸不清頭腦,竟就無人敢吭聲了。除夕的宮宴乍現了死一般的寂靜,少頃,卻是沈曄上前一揖,口吻冷冽:“陛下,禁軍都尉府確是少了些有識之士,但禁軍都尉府不養閒人!”

  全不留情面,甚至可說是直言抗旨,皇帝面上一冷。沈曄自然清楚自己方才說了什麼話,也大抵猜得到現在九階之上的皇帝必定有所不快,卻是沒有退怯的意思——只覺如此下去必定不行,皇帝寵這蘇氏太過。旁人興許還覺不出什麼,他禁軍都尉府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替蘇氏遮蓋著那些大罪也還罷了,把她弟弟塞進來……日後還得出怎樣的亂子?

  蘇妤沉吟著,看到皇帝面上那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時,卻倏爾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視線飄向九階之下,她定睛看了看一襲飛魚服的沈曄,一聲輕笑:“沈大人,誰說要你禁軍都尉府養閒人了?”

  這卻不是她該說的話。

  沈曄微有一凜,遂添了兩分蔑意,清冷地還了一句:“朝中之事,何來女人干政?”

  語聲不大,卻是無比清晰地傳入各人耳中。蘇妤睨了睨皇帝的神色,見他未有慍意,便又續道:“沈大人,蘇澈不是‘閒人’,他是蘇家人。”頓了一頓,蘇妤頷首重重道,“有勞大人。”

  泰半朝臣與內外命婦仍是雲裡霧裡,卻到底有人明白了。沈曄帶著幾分驚疑默了良久,終是一揖:“諾。”

  蘇澈抬頭望了一望,未能看到長姐,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存著幾分敬意地拱手:“長姐,我自會轉告父親。”

  那晚的宮宴之後,是蘇妤第一次和皇帝如此隨意地在宮中散步。皇帝的意思,沈曄明白、蘇澈明白,她也明白。

  在外人眼裡,把蘇澈擱在禁軍都尉府裡,相當於人質。如果蘇家再有什麼異動,蘇澈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如若這是皇帝的意思,那麼蘇澈就是徹頭徹尾的人質。

  但……偏生是她提的。

  皇帝是替她讓她父親明白了,即便她在宮中侍君,也斷不希望蘇家野心迭起。為了讓蘇家死心、讓父親不再望想,她可以親手把弟弟交去做人質。

  只為釋君之疑。

  她始終有意識地和皇帝隔著半步之遙,皇帝也就維持著這段距離不刻意靠近她。漫步許久,皇帝笑喟一句:“做得這麼明白,你父親若還不死心……”

  蘇妤輕哂,接了一句:“便怨不得陛下了。”

  朝中鬥爭素來都有個成敗輸贏,皇帝肯一再提點已是給足了面子。如若父親當真還要一條道走到黑……她也就委實再求不得什麼。

  黑暗中,有可怕的場景在她面前一閃而過。

  她看到父親死了,就吊死在家中正廳的房樑上……

  弟弟也死了……是被腰斬於市!

  淋漓的鮮血使她眼前一黑,失去重心般地栽了下去,折枝急忙一扶:“娘娘?”

  “阿妤?”賀蘭子珩微驚,也急忙攙住她。覺出她微微發著抖,藉著宮燈暖黃色的光,他看出她的面色有些異樣的白,“怎麼了?”

  蘇妤下意識地撐著他的胳膊穩住身子,緩了緩神,卻是搖頭道:“沒事,大概……喝多了。”

  賀蘭子珩眉頭微挑,心道真是不會說謊,明明低酒未沾……

  倒沒有揭穿她,只命宮人抬了步輦來,送她去成舒殿。

  那一晚,夢魘徹夜。從前的一幕幕再次浮現眼前,和並未發生過的種種連成一片。蘇妤看到她的昏禮、他的無情,看到她在宮裡備受冷落……甚至再度看到家人的死。

  有些畫面來得頗是奇怪,譬如折枝說:“過了今天就是建陽三年了,又是采擇家人子的時候……”

  那就該是建陽二年除夕說的話,就是今天。

  可今天分明沒有那話。

  畫面中的一切更是不對,她看到自己還置身霽顏宮中,淒清得緊,和先前的兩年一樣,卻與今時今日大不相同。

  即便是睡夢中,她還是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場夢。

  但即使在她醒來後,她也無法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夢。一切都太真實了,歷歷在目,甚至比今天真正發生的事還要讓她印象深刻。就好像莊生夢蝶,讓她辨不清哪一邊是夢、哪一邊是醒。

  “折枝!”一聲驚呼,蘇妤驚坐起來。茫然地四下望著,心裡是很久都沒再有過的慌亂。

  上一次有這樣的慌亂……還是在佳瑜夫人入宮那天、她昏厥的時候。

  可此時的她……幾乎已想不起佳瑜夫人入宮的事,好像整個人都活在另一個世界中,滿心都是她並不曾經歷過的事。

  彷彿不受控制地墜入了一段並不屬於自己的記憶,越墜越深,逐漸打散她最後的清醒。讓她再也無力提醒自己……那只是一場夢。

  因睡不著在正殿批著奏折的賀蘭子珩被寢殿傳來的這一喚驚住,不覺間與徐幽相視一望,徐幽即刻揖道:“臣去看看。”

  “不。”賀蘭子珩放下手中的那本冊子一歎,“朕自己去。”

  入殿,就見蘇妤蜷縮在榻上坐著,眼中毫無神采。兩個宮女有著幾分怯意地在旁勸著她也不理不睬。

  皇帝揮手命二人退下,逕自坐到了榻邊,溫言道:“怎麼了?折枝現在大概歇下了,朕差人去叫一聲?”

  明明是溫和的口氣,卻讓她覺得字字錐心。一陣瑟索,蘇妤張惶地抬起頭,滿眼疑惑不解:“陛下怎麼在……”

  皇帝一怔,遂笑而解釋道:“朕方才睡不著,去正殿看了看折子……你不舒服?”

  看折子?蘇妤頭中發懵,迷惑地環視四周之後,似是有幾分不可置信般地道:“這是……成舒殿?”

  皇帝被她飄忽的口氣弄得渾身一悚,定睛看了她須臾才確信她確實問了那句話,點頭應道:“是……你怎麼了?”

  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蘇妤一陣頭痛,只依稀記得自己睡了一陣子,一直在做夢,一個又一個的夢。但再往前發生了什麼……她似乎記不得了?

  “陛下?”她惶惑地望著眼前的帝王,帶著猶豫地問說,“是陛下傳臣妾來的?”

  “……是。”皇帝眉頭緊蹙,全然不知她這是怎麼了。雖是在途中有過不適,但回到成舒殿時她已無礙,氣色也好了很多。他想傳御醫,是她自己攔了下來,說只是太累了,歇一歇便好。

  怎麼一覺醒來竟是……

  “去傳御醫來。”皇帝發了話,候在外面的宮人立刻領命而去。蘇妤怔了一怔,貝齒一下下在下唇上劃著,心中竭力地回憶自己是不是又怎麼惹他不快了。

  卻是想不起來。她身子蜷得更緊了,好像縮起來就可以避開一切人和事、可以逃開父親與弟弟的死,她的下巴死死抵在膝上,顫抖著說:“陛下……別殺他們……”

  “什麼?”皇帝愣住,看著她的驚慌失措,他更加無措,“阿妤?”猶豫須臾,他試著伸出了手,撫上她的額頭。

  她好像是碰了什麼碰不得的東西一般驀地一躲,慌亂中不知是怎樣的一閃念,竟同時伸手一擋,繼而便未經思索地咬了下去……

  “陛……”徐幽大驚,剛要上前卻被皇帝抬手示意止步。

  賀蘭子珩看著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的她,一邊驚懼於她今日是怎麼了、一邊卻又躲也沒躲。她很久都沒鬆開,反倒越來越用力。但看著她眸中的空洞,賀蘭子珩隱隱覺得……似乎一切都是無意識的?

  究竟怎麼了……

  從醒來的那一刻,蘇妤就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四周也都空落落的。平日裡她喜歡蓋著厚厚的被子睡覺,覺得那樣才能添一份安全讓她安穩入睡。但成舒殿裡爐火很旺,雖是嚴冬也半點不冷,並沒有備那樣厚的被子……

  她只覺毫無所依,心底越來越慌、越來越亂,只有對眼前之人無盡的恐懼。一口咬下去間,好像所有的恐懼都隨著口中的使力舒了出去,是以她渾然未覺間越咬越深。

  直到一陣腥甜在口中瀰漫開來,蘇妤心中清明半分,接著察覺出了週遭淡淡的龍涎香與檀木香混合的味道。

  她幹了什麼……

  “阿妤?”一聲帶著些許嘗試意味的輕喚徹底扯回了她的神思,口中一鬆,初一抬頭卻被猛地撞入一個懷裡。那陣溫暖中,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撕咬著,她有些發懵地聽到他問,“你怎麼了?御醫一會兒就來……”

  緊緊地被他摟著,她在他懷裡一邊發著抖一邊死命搖頭:“陛下……臣妾不是有意的……”

  “……什麼?”他愣了一瞬,看到手上那兩排血印時才反應過來,“哦……手……沒事,你別在意。”

  他一邊幾近刻意地故作輕鬆,一邊無論她在他懷裡怎麼掙他就是不放手。過了好一陣子,蘇妤才終於平靜了些許。賀蘭子珩低頭看了看她,掩飾著心底的幾分驚疑,一聲低笑說:“晚上沒吃飽?要宵夜不要?”

  “陛下恕罪……”醒過神來的蘇妤,只覺得片刻前的自己必定是瘋了。終於從他懷中脫出來,怔怔地望了一望他手上仍留著血的傷口。沒來得及再說話,他便隨意地將手一垂,寬大的衣袖覆在手上掩住傷口,全不在意地將她再度攬了過來,笑言一句:“先別睡了,朕陪你待會兒,等著御醫來。”

  蘇妤身子發僵,木然地倚在他肩上,餘驚未消。方纔的她想不起先前發生了什麼,現下清醒過來的她卻清醒地記得方才發生了什麼。

  她那麼失態、那麼失常,看上去一定就像……瘋了一樣。卻又覺得好累,累得連擔心自己前路的力氣都沒有。

  只短短片刻,賀蘭子珩覺得肩上的她氣息不複雜亂。試探著動了一動,果然毫無反應。

  ……還是睡著了?

  他想了一想,沒有打擾。如是需要,等御醫來了再叫她也不遲。

  伸出手看了看,虎口處兩排牙印都滲著血,真是咬得夠狠。一陣陣火辣辣的疼,凝視了須臾,忽地沁出一笑。

  若方纔這一切都是毫無意識的……

  他側首看了看倚在肩頭的她:阿妤,你怨我怨到食肉飲血方解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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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心緒

  御醫來時倒也未叫醒蘇妤,搭了脈、問了宮人幾句,開了些安神的藥,囑咐蘇妤好好休息。彼時皇帝面色如常地聽罷了稟報,點頭道了一聲“知道了”,就讓御醫退下。

  “陛下……”徐幽有些猶豫地喚了一聲,皇帝瞟過去,他往皇帝袖口遞了個眼色。

  皇帝卻不再理睬,再度吩咐御醫退下。

  御醫的身影從殿門口消失,徐幽終於開了口:“陛下,您的手……總該讓御醫看看。”

  “看什麼看,這點小傷。”皇帝全無所謂的樣子,兀自看了看手上的傷口又道,“再說,御醫一看,人咬的——朕在自己宮裡讓人咬了,這算什麼事?”

  “可是您這傷……”徐幽心裡也彆扭。想勸著皇帝把傷看看,又怕話說重了、皇帝一氣之下發落了蘇妤。斟酌須臾,徐幽覺得還是想個折中的法子為妙,一揖道:“那臣去取藥和白練來給陛下包上,若不然……早朝時讓各位大人見了也不好。”

  皇帝遂一點頭:“也好。”。

  四下安靜,皇帝的視線再度凝在那傷口上。一個個小口子整整齊齊地排了一圈,偏生是右手虎口的位置,取物執筆間輕輕一動就扯得一陣疼。雖是不重,但到底時時都在,每時每刻都會讓他知道,這兒有個傷。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方纔的蘇妤。

  那已不是她第一次在睡夢中被驚醒。幾乎他每一次見到她,她都睡得不安穩。總是被這樣或那樣的惡夢驚醒。

  他不願讓她再多想一次那些惡夢,所以從不曾多問她究竟夢到了什麼。但他也依稀覺出,她會那樣的一驚一乍,全是拜他所賜。

  大概他於她而言,就如同這道傷口,時時都疼著、時時都讓她心驚。

  賀蘭子珩注目於手上的點點猩紅,一夜都沒有再睡。一點一點回憶著,自己到底都對她做過什麼。

  寢殿裡的蘇妤睡得沉沉,但沉睡的時間並不長。醒來時還不到寅時,身邊空著,皇帝不在。

  她便一直躺著,覺得頭中一陣一陣嗡鳴,繼而隱隱約約記起來昨晚發生了什麼,夢與醒時的記憶都愈發清明,清明到她記得每一個細節。

  從小到大,她的夢總是應驗的,只在前些日子有過些許差池。但這次的夢中,這樣大的事,大概……是真的吧。

  直至到了快上朝的時候,皇帝進來更衣,她在看到他手上纏著的白練的瞬間驀地愣住。

  不是夢……她當真傷到了他。

  皇帝無意中向榻上瞟了一眼,見她睜著眼不禁有些意外,笑道:“怎麼醒得這樣早?”

  但見她目不轉睛的神色不大對,皇帝信步走了過去,左手撫上她的額頭:“還不舒服?”

  蘇妤木然搖頭,繼而魂不守舍地側過頭去,看著他垂在下面的那隻手。因被衣袖覆著,她什麼都看不到,卻仍很清楚是什麼樣子。

  賀蘭子珩只覺被她盯得躲不過,一時也不知是怎麼想的,輕咳了一聲,手捂了她的眼睛:“別看了。手沒事,一點小傷……是徐幽非要給包上。”

  旁邊的徐幽一噎,腹誹一句自己真是多管閒事。

  隱隱覺得手掌心裡有些許濕意,拿開手,見蘇妤眼角掛著淚,眸光卻冷如冰刃。她靜默地坐起身子,目光飄向徐幽。徐幽明白意思,揮手命旁人退下,只自己留在殿中候著。

  蘇妤頷首間淺有一笑:“多謝徐大人。”

  皇帝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色,不明其意。見她垂眸不言,擺了擺手,讓徐幽也退下去。

  蘇妤不作聲地起身離榻,短暫的一瞬踟躕之後便跪了下去。皇帝一愕,未及伸手去扶,她便冷聲開了口:“陛下,求您讓臣妾死個痛快。”

  “你說什麼?”皇帝驚住。

  蘇妤抬了頭,寒涔涔的眼眸中沒有半點感情可言:“陛下,您近來待臣妾好,還是為了除掉蘇家……是不是?縱使臣妾打聽不到朝中的事,父親卻能知道臣妾的事,您想讓父親放下戒備……是不是?”她一聲冷笑,“那陛下還不如直接殺了臣妾、再殺了蘇澈,必定能逼得父親反目,反正……蘇家上下最終也都是一死!”

  皇帝聽言驚愕不已。上一世,他確實誅了她蘇家滿門卻不曾告訴她。難不成……她一直都有猜測,只是從不曾表露過?

  那麼在上一世時……她承受了怎樣的痛苦?。

  蘇妤卻不知皇帝的心思,只覺他神色震驚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像不只是被猜出了安排那麼簡單。

  她從來不曾信過他,哪怕她享受著他這些日子的好也不曾信過他。今時今日這番話,在她的疑惑中生出過多遍,只是從未想過要說出。

  但……昨晚那場夢……

  兩段不同的記憶合在一起,已發生的、還未發生過的,都太真切了,一切就如親眼所見。她從前想過,父親只要還有一口氣都會爭到底;有了上次催情藥的事她也知道,父親已完全是病急了亂投醫。

  所以總會敗的。

  她想竭力地去保蘇家,卻並沒有保住的自信。是以那場夢裡的一切,她無法不信那是真的。

  那她……

  她會再受盡寵愛之後再度被他狠狠摔下,就如兩年前一樣。其實在成婚前,她就隱約從夢裡知道,她和她的夫君會有翻臉的一切,卻在他對她好時毫無防備、一心一意地信了她。

  如今,她不會再錯一次了。

  一顆心已經被傷過一次,語氣再被傷一次,還不如早作了斷。

  “陛下為除蘇家,逆著自己的心思待臣妾這樣好,真是忍辱負重。”蘇妤毫不掩飾語中輕蔑的譏諷,“其實陛下何必兜這麼大圈子呢?如今的蘇家哪還值得陛下如此大費周章……莫不是為了免去罵名?陛下放心,不會的,史官們自會照著陛下的心思去寫史書,陛下想把父親說成是怎樣的奸臣都遂陛下的意。”

  誠然,她的父親本也稱不上是個忠臣。

  賀蘭子珩一語不發地聽著她的譏嘲,心下明白她是有意要激怒他。可這樣的話,到底是字字句句刺進心裡。他以為這些日子下來,她對他的看法怎麼說也該有所改觀了,卻是這樣的結果。

  深深的挫敗感。賀蘭子珩的手在袖中緊攥成拳,語聲有些無力的飄浮:“原來這些日子……你還是都以為朕在利用你?半分信任也不曾有過麼?”

  “陛下,臣妾何德何能,讓陛下為臣妾委屈皇裔?”蘇妤銜著幾許輕笑對上他的眼睛,“又何德何能,讓陛下一而再地忍下那許多大罪?”

  催情藥的事也好、昨晚她傷了他的事也罷,條條都夠她一死。他不追究,讓她在鬆了口氣之餘更加生疑了。

  “蘇澈他……”蘇妤的笑容中增了些淒意,“陛下本就是真想拿他做人質吧?又何必跟臣妾說是為循臣妾的意思……”

  如若不是這樣,蘇澈為何會在將來被腰斬於市?只能是……禁軍都尉府尋了他的錯處吧。

  “不是!”皇帝終是有些急了,“你怎麼會這樣想?你若不願……朕讓他走便是。”

  “陛下,蘇澈才十五歲。”蘇妤壓抑地笑了出來,極盡痛苦道,“他能犯多大的錯?您便是要罰……充軍、流放還不夠麼……為什麼非要逼死他……”

  她看到弟弟被腰斬於市的那一幕,四濺的鮮血始終映在她的眼前,讓她忍不住這些話。皇帝訝異地看著她,她神情中的痛苦就好像蘇澈已經被他處死了一樣。

  可蘇澈明明還活得好好的。

  “陛下……臣妾也是和您喝過合巹酒的人,您怎麼能這樣一次次地拿臣妾去算計……就因為臣妾姓蘇,在陛下眼裡就已經罪無可恕了,是不是?”她啞笑著望著他,語氣平緩了許多。字字句句錐入他的心頭,他卻無話解釋。

  她說得對,上一世時,他那般的厭惡她,說到底不過因為她姓蘇。他對蘇家的厭惡讓他全然忽略了她的處境,她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朕當真沒想動蘇澈……”他艱難地扯動嘴角,“也沒想除你蘇家。”

  那是他上輩子做過的事。這輩子,不敵他要彌補眼前之人重要。

  蘇妤冷笑不語,對這話不置可否。只是驚訝於他真是好耐性,自己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他竟還忍得住。

  偽君子,這三個字在蘇妤腦海中一閃而過。眼中滿是厭惡與厭倦之色,黛眉輕佻地道了一句:“那便多謝陛下了。”

  她半分也沒信。

  “阿妤!”皇帝一把拉了她起來,隨即回身把她按在榻上坐下,一字一頓誠懇又無奈,“你聽著……朕沒想動你蘇家、更沒想利用你。你如是不信……朕向你保證,斷不會要你蘇家任何一個人的命。”

  蘇妤卻淡泊而笑,睨著他說:“陛下以為臣妾是想求陛下饒了蘇家麼?並不是。臣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臣妾只是想告訴陛下……臣妾不是當年嫁入太子府時的那個蘇妤了,不會再任由著陛下玩弄於股掌、然後再躲起來自己傷心了……與其那般,臣妾寧可現在求個速死。”

  類似絕情的話,他曾無意中聽到過。這卻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言出來,且說得實在是比當初狠多了。

  他一陣自嘲。相對於他的愧悔,她似乎總能說到做到——上一世她說定要活得比他長,她坐到了;後來,她說再也不會相信他半句話……

  她也做到了。

  相較於他的心焦無力,蘇妤端得是神色平靜,平靜得讓他愈加無措。與前些日子知她心中有怨的無所適從不同,此時他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不明白為什麼過了個除夕而已,她就會再度變得如此……讓他覺得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費。

  這便是所謂“一報還一報”吧。上一世,她做什麼在他眼裡都是錯的;這一世,他做什麼在她眼裡也都是錯。

  “阿妤。”皇帝笑得牽強,“今天是元日大朝會……朕晚不得。你在這等著,朕晚些回來跟你說,可好?”

  蘇妤輕笑不言,皇帝一喟,逕自傳了宮人進來服侍她更衣盥洗。似是無所謂地走出殿門,卻是身上猛地一鬆,壓音叫過徐幽,凜然道:“多安排些人盯著,切不能讓她出什麼事……她若想出去走走或是回綺黎宮倒是不必攔著,只是……”

  徐幽沉然一揖:“臣明白。”

  只是不能讓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元日大朝會,這是群臣朝賀的日子,五品以上官員皆要入朝覲見。走在去輝晟殿的路上,賀蘭子珩心裡卻難有半絲半縷的喜悅。未乘步輦,只想自己走走,在寒風中把這一晚突如其來的變化想得明白些。滿心都是蘇妤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他不知她突然翻臉的原因,卻也清楚無論是何原因都是他自作自受。

  “來人。”皇帝駐下足,復又思忖片刻,緩緩出言道,“請蘇婕妤來。”

  宦官一滯,不明其意卻只好照做。深深一揖,折回成舒殿去了。

  他不放心,蘇妤把話說得那般決絕,頗有幾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思。又好像是被夢驚了心緒不穩,總不能讓她煩亂之下做出什麼傻事來。

  心跳莫名的奇怪,好像一陣快一陣慢似的激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有一瞬的驚意——自己好像從來不曾這般擔心過什麼,擔心到怎麼做都怕出錯。上一世,他活了那麼多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心緒。這不是簡單的怕她死,他甚至都多多少少感覺出是自己緊張得過了頭,卻又無力抑制這樣的緊張。

  即便是一門心思要補償她,這般的緊張也還是來得太強烈、太亂人心智。

  一聲啞笑。他心道重生之後的日子真是有意思,他看不懂她的心思、她的變化也還罷了,畢竟從前他都不曾試著瞭解過她。可如今……他竟是連自己的情緒也覺得奇怪起來。

  “陛下安。”一聲沉靜的道安聲,賀蘭子珩回過頭,伸手向她,“跟朕去輝晟殿。”

  蘇妤身形一顫,即垂首道:“陛下見朝臣,臣妾……”

  “朕沒跟你商量。”皇帝眉頭微挑,兀自握上她的手,不由分說地繼續往輝晟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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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朝會

  蘇妤被他的舉動弄得發懵,心知以自己的身份去不得元日大朝會。卻是懶得多言,頗有些破罐破摔的情緒。一直到了殿門口,皇帝才鬆開了她的手,淡然吩咐了宮人一句“服侍婕妤去偏殿歇著”就再無別的話了。

  ……叫她來只是讓她去側殿待著?蘇妤心中奇怪卻未發問,一言不發地悶悶一福,隨著宮人去了。

  .

  皇帝步入大殿,眾臣道安之聲震耳欲聾。蘇妤在側殿聽著亦覺有所震撼,又按捺著好奇不往正殿去看。

  天知道那天輝晟殿裡究竟是個什麼情境。

  離側殿較近的朝臣們隱約看到裡面有個宮妃模樣的女子,卻到底官階較低不敢多問;而在御階之下敢於直諫的高官們卻離側殿很遠,根本不知裡面有後宮嬪妃。

  是以朝賀如常進行著,但見皇帝忽地微抬了下頷,目光飄向遠方,隱有笑意。

  正稟事的大臣見他這般神情隱有一怔,又垂首繼續稟著。

  賀蘭子珩瞧著遠處安靜出入於側殿的兩名宮娥:這是呈膳呢,看來她是沒什麼事。

  .

  側殿裡的蘇妤全然回不過神來。讓她來輝晟殿側殿坐著也還罷了,這麼如常到像在自己寢殿般一樣就呈了早膳是怎麼回事……

  蹙眉叫住宮娥,冷聲問她:“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那宮娥穩穩一福:“奴婢只是奉旨辦事,不敢揣測聖意。”

  一桌子佳餚擺在面前,蘇妤卻半口也吃不下去。倒不僅是因為不明白他的意思,更是因昨晚折騰得太累,她只覺疲憊不已,全無胃口。

  簡單地喝了一小碗白粥就再也吃不下去,蘇妤看了看外頭的大朝會,覺得讓宮人這麼走來走去到底不合適,便暫未叫撤膳。

  坐在席上靜思早上的事,心中愈發的沒底。照理她早上的那些話已足夠過分了,雖則說前她並不知會有怎樣的後果——因為她從前也沒機會多說話,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皇帝的容忍未免也太多了些。

  垂首琢磨著,依稀記起昨晚自己咬他的那一口,確實是在驚恐中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咬得口中都有了血腥氣。

  這都能忍?

  思量中,蘇妤聽到正殿中有一聲微驚,有朝臣低沉問說:“陛下……您的手……?”

  短短一怔,蘇妤移步到了門邊,小心地往裡看去。

  .

  賀蘭子珩剛執上奏章的手一頓,瞥了眼手上的白練,輕一笑說:“昨晚不小心傷了,楚大人不必在意。”

  看出楚弼面色陰沉眼底有疑,皇帝心知他今日必定心情不悅。除夕夜,楚氏被降了位份又禁了足,做父親的心裡難免不是滋味。卻未主動去提,兀自看著楚弼呈上來的那道奏折。關於兵部在先前一年各項事務的稟奏罷了,他本也瞭解得差不多。何況……上輩子也看了一遍了。

  草草讀完,笑讚了一句不錯。卻見楚弼和竇寬互遞了個眼色,誰也沒說話地各自思索了一瞬,又互遞了個眼色。

  皇帝淡看著,微有一沉,道:“兩位大人,有什麼要說的,直言便是。”

  竇寬一噎。他一早就聽說了,除夕夜,皇帝也沒宿在長秋宮。如若竇綰是皇后,他便可名正言順地糾劾,可竇綰暫還不是。他不甘心歸不甘心,這話說了便是自討沒趣。

  想了一想,竇寬避開竇綰不提,只一揖稟道:“陛下,臣聽聞陛下除夕召蘇婕妤侍駕……”

  他盡量斟酌著言辭,每一句話都琢磨得謹慎有加。皇帝卻壓根沒給他多說的機會,微微一凜,冷道:“竇大人,朕後宮的事,不勞大人操心。”

  端得是半點面子也不給。誠然,無后時,皇帝召哪個嬪妃不一樣?朝臣也確不該多言什麼,竇寬默了一默,沉穩續言道:“臣不敢妄議後宮中事,只是……蘇氏原為陛下嫡妻,如今為妾便已形同廢黜。佳節之時,陛下與一遭廢之人……”

  “竇大人。”皇帝語聲一厲,“妻也好、妾也罷,那是朕後宮的人,不勞大人操心。”

  竇寬只覺九階之上有涔涔寒光投下,又聽皇帝續言道:“再者,大人也知蘇氏本是朕的嫡妻。先前的事大抵是冤枉了她,委屈了她兩年有餘,朕和她共度個除夕怎麼了?”

  “那……”竇寬想了一想,直言問道,“如若昔年之事當真有冤情,陛下可會立蘇氏為后?”

  元日大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議論起後宮的事已是不妥,眼下竟有直接提到了立后,皇帝面色冷然,倒未直接給出答案,只是輕笑反問:“有何不可?”

  “陛下不可……”竇寬驀地跪倒,伏地一拜,稟報之聲有些顫意,“臣不該干涉陛下家事,但……靳傾已然起兵,陛下如若立蘇氏為后,豈不……”

  “靳傾起兵?”愕然發問的卻不是皇帝,而是一旁的大臣。殿中一陣騷動,賀蘭子珩神色一凌,聽竇寬繼續道:“臣本想等年後再提此事……但陛下既已有立后之意,臣便不敢再做耽擱……天下皆知婕妤蘇氏乃霍將軍之外孫女,霍將軍之夫人、蘇氏之外祖母朵頎乃靳傾公主。兩國交戰,陛下豈能立敵國之後為皇后……若立她為后,恐天下不服、前線將士有怨。”

  靳傾,已經數十年不曾與大燕動過兵了。大約就是從朵頎公主嫁給霍將軍那時便和睦了,霍將軍幫朵頎公主的父親彌平了族內叛亂,從此再無戰火。

  如今……

  倒是也沒什麼可著急的。兵來將擋,而立蘇妤為后的事,他本也知急不得。

  朝臣們神色各異,想知皇帝對戰事再起的反應,皇帝卻未說什麼、甚至一時沒做什麼安排,戰事與立后之事都就此擱下不提,繼續說別的事情。

  除卻這個小插曲,元日大朝會進行得也算順利。隆重莊重,頗顯國威。

  .

  散了朝,蘇妤在側殿裡看著皇帝從正門離去卻不好跟上去,畢竟還有一殿的朝臣。

  莫不是因起了烽煙心中煩亂故而忘了自己還在這裡?

  她心裡有些打鼓,並不是不能自己回宮去,只是她一個嬪妃,讓旁人看見從前朝而來總難免麻煩。

  便安安靜靜地回殿等著,待得朝臣們皆散了、正殿中安靜無聲了,才向外張望了一番,悄悄踏出側殿的殿門。

  和皇帝撞了個照面。

  蘇妤抬頭一望,福下身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扶她,一邊往裡走著一邊笑侃了一句,“幹什麼躡手躡腳的,跟做賊似的。”

  “……”蘇妤安靜地跟在他身後,見他腳下一頓也立即停了腳。皇帝看了看桌案上的菜餚又轉頭看了看她:“沒動麼?”

  “……”蘇妤默了一默,低應道,“用了一些……”

  再沒別的話。

  皇帝倒是沒多說什麼,命宮人撤了膳,與她一併坐下。閒閒問她:“方纔竇寬的話,你聽見了?”

  蘇妤一頷首:“是。”

  皇帝覷了她一眼:“你怎麼說?”

  “臣妾覺得竇大人言之有理。”淡淡漠漠的口氣。皇帝又覷了她一眼,一聲輕笑:“別有意找不痛快,朕聽得出來。”

  “不是臣妾有意找不痛快。”蘇妤微抬起頭,眼底的意味倒是真真切切,“兩國交兵,請陛下大局為重。”

  “這就不是你該擔心的了。”皇帝一笑,聽得宮人通稟,道了一聲,“傳吧。”

  .

  這已不是沈曄頭一次在見皇帝時碰上這位蘇婕妤在側,神色不動地一揖:“陛下安。”

  “坐吧。”皇帝應得隨意,待得沈曄落了座後又道,“方纔朝上,左相言及靳傾動兵之事……”

  “陛下。”沈曄生硬一喚即噤了聲,迅速地瞟了蘇妤一眼卻沒有別的進言。其意不言而喻,後宮嬪妃在此,怎好說及朝政?

  皇帝亦是瞟了蘇妤一眼,卻是笑道:“多少也和婕妤有點關係,就不必避著了。沈曄,朕要你即刻帶人到邊境暗查此事。”

  沈曄一怔:“陛下何意?”

  皇帝面色沉沉的,思量著如何解釋。俄而道:“去便是了。駐邊將領及軍營一個也不可放過;近來兩方的軍隊調動亦要著意查明。還有……”皇帝忖度了一瞬,緩緩道,“軍中所有和竇家、楚家有關之人——親緣也好、交往密切也罷,挨個查清楚給朕稟來。”

  牽涉甚廣卻並不難。皇帝在各處散下的眼線本就不少,其中許多本就是他禁軍都尉府的人,要查與大世家有關之人絕非難事。然則這番佈置仍是讓沈曄出了一身冷汗,只覺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皇帝犯不著在即將交戰之際如此大動干戈。遲疑片刻,沈曄終是拱手道:“陛下,臣斗膽……”

  “什麼也別問。”皇帝截斷他的話,寒意森森,“去查就是。朕還可以告訴你,你必定能查到些事情。另外……”皇帝說著笑睇蘇妤,“帶蘇澈同去,讓他做些事,禁軍都尉府不養閒人。”

  是想向她證明蘇澈並不只是人質麼?蘇妤心下微顫,欠身未言,亦對皇帝的其他佈置疑惑不明。

  沈曄領命告退,賀蘭子珩克制不住地冷笑。靳傾動兵……他在位的期間,靳傾確是對大燕動過兵。

  但,並不是建陽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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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若明若暗謀計

第三十五章:佈置

  看出皇帝眸中的狠戾,蘇妤只作未見,素手執了茶盞又執了茶壺,自顧自地倒了杯水抿著,卻全然沒有給皇帝也倒一杯的意思。

  皇帝瞥了她一眼,笑著搖了搖頭,也兀自倒了一杯,一邊飲著一邊道:“昨晚的事,你不肯提朕就不多問。但你總得告訴朕,朕又做錯什麼了,惹得你這麼不高興?”

  蘇妤放下茶盞,沉默須臾,一哂間夾雜歎息:“沒什麼。不過是臣妾無福,擔不起陛下厚愛。六宮佳麗這麼多,比臣妾聰明的、漂亮的都多得是,陛下也不必對臣妾上心了。”

  她只覺得,皇帝去寵誰都好,只是別來招惹她。反正她的父親和弟弟最後都會是一死、她左不過也是一死,那就死個痛快好了,習慣於被他捧在手心裡再去死未免太痛苦。

  皇帝靜靜看著她,四下也都寂靜著。蘇妤猶自毫無所謂地品著茶,靜等著意料之中的怒火。

  安寂良久,皇帝才有一聲輕笑,說出的卻是:“你便是殺人,也得讓人死個明白。”

  蘇妤微愕,抬起頭望向他,卻見他雙眼中雖有無奈,看著她卻仍是笑意滿滿。

  當真能不怪罪麼?

  蘇妤挑了挑眉:“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說……”皇帝猶豫了一瞬,“你便是要朕的命,也得讓朕死個明白。這麼不明不白的生氣,總得給朕個原因。”

  並不是過分的要求,蘇妤卻無話可說。或者說她其實還說不上是生他的氣,只是想避開日後的傷心罷了。但總不能告訴他,她一直會做關於今後的夢、並且還準得可以……

  沉吟片刻,蘇妤抿了抿唇,緩緩言道:“沒什麼原因,陛下就當是臣妾不知趣好了。”她抬了抬眉,“不知趣到陛下做什麼臣妾也覺得是陛下的算計,臣妾根本不肯信陛下。”

  語中帶了些凜冽的譏意,這不是她要他“就當是”,而是徹頭徹尾的實情。如今他做的任何事,在她看來就是一場場算計。無論他待她多好,最後的結局都是改不了的。

  賀蘭子珩低一笑:“好得很,但若朕就是不信呢?”

  “……”蘇妤靜默少頃,復又輕言道,“那……臣妾給陛下個可信的理由?”

  端得是商量的口吻。看著她的平靜,賀蘭子珩忽地有些緊張,不知她要說出怎樣的理由來。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沉下,才道:“你說。”

  “因為陛下您不值得臣妾信任。”蘇妤壓制著心底不斷滋生的怯意。她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這一句話比先前那許多故意激怒他的話加起來都大不敬。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是當今天子,而她……在說他不值得信任。

  賀蘭子珩心下一沉,手指一叩間隔著白練觸痛了傷口,強笑著問她:“為何?”

  “陛下還問臣妾為何?”蘇妤的輕笑中全是輕蔑,“前兩年,臣妾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侮辱,陛下以為是說忘就能忘的麼?當年臣妾信極了陛下,是陛下讓臣妾失望極了。”

  蘇妤的笑意始終未減分毫。賀蘭子珩聽得說不出話,雖則從前也知蘇妤心中有怨、亦曾無意中聽到過蘇妤對他的不信任,但這委實是蘇妤頭一次當著他的面如此直言不諱地表達出這樣凜冽的恨意。

  儘管莫名其妙翻臉的是她,到底還是他一手造成的。

  沉默少頃,賀蘭子珩輕輕“哦”了一聲,道:“所以前些日子……你轉了性子……都是假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這應該是他既知的答案。但微微上揚的語調中似乎仍卻有疑問,蘇妤冷笑點頭:“是,那會兒是臣妾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想藉著陛下的寵愛一雪前恥罷了。章悅夫人也好、佳瑜夫人也罷,臣妾恨得很。”頓了一頓,她又補了一句,“還有陛下您。”

  繼而又是長久的沉默,彷彿週遭的一切都已凝滯。賀蘭子珩自是聽得出她在找死——若是上一世,敢說出這樣的話她確是要有麻煩;在這一世,旁人若說出這樣的話也未必就沒有麻煩。

  可偏偏是她坐在這一世的他面前,讓他半點火也生不出。

  “那朕若是死了呢?”皇帝忽地開口道。

  蘇妤一怔,一時只道自己聽錯了。皇帝卻平靜地對上她的眼睛,聲音有力了些地又問了一次:“朕若是死了呢?”

  魂魄飄離之時,他曾驚訝於蘇妤的傷心。於情於理,整個後宮最不該傷心的就是她。一個待她一點也不好的丈夫死了,對她而言只能是好事。因為即便他待她不好,彼時她在貴嬪的位子上,在他死後她照樣要被尊為太妃。

  那於她而言算是很好才是。

  可她偏偏傷心成那般,甚至隨著他去了。

  賀蘭子珩不懂她的那份感情,卻也知道,那份感情總不能是在他死後才突然有的,只能是從前一直有。

  “朕若是死了呢?”他凝視著她,帶著幾分思量再度問出這句話,又續了一句,“你會傷心麼?”

  “我……”蘇妤驚住。驚異於皇帝如此的發問,亦有些驚異於自己心中一時對此竟沒有答案。

  “假若會的話……你現在可否不避著朕?”又是詢問的口氣,皇帝說著也是無奈,啞一笑道,“朕當真只是……想對你好罷了。”

  所以不要避著,他並不知自己這一世能活多久、會不會像上一世一般英年早逝。如是生死不由己,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彌補。

  蘇妤一時神色難辨。近來她有些很奇怪的感覺,比如……她性子好的時候,皇帝會比她性子更好;現在更是……她反應反常,皇帝比她更反常。

  哪個皇帝好端端地會問嬪妃如若自己死了怎麼辦?他明明剛即位不久……

  .

  是以輝晟殿裡的交談說不上不歡而散也實在談不上愉快,蘇妤悶悶地回到自己宮中,過了半個時辰折枝才回來,屏退了旁人便有些焦急道:“娘娘這是又怎麼了?陛下方才跟奴婢說了……說娘娘您……”

  她猶疑不定地望著蘇妤,蘇妤微凜笑道:“跟你說了?他跟你說這個幹什麼?”

  “大約是……想讓奴婢勸勸娘娘吧。”折枝咬了咬唇畔,低低道,“奴婢看陛下的樣子……當真是憂心得很。”

  蘇妤不語,俄而一歎:“隨意吧,你也別勸。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動那爭寵的心思——如今我動了心思,父親也動了心思;可我輸得起,蘇家輸不起。”

  回絕得乾乾脆脆,折枝只好應了聲“諾”,躬身退下。

  .

  元月末,家人子采擇日漸臨近。大燕朝採選三年一次,這次是建陽年間的頭一次,也就是賀蘭子珩頭一回選妃。

  名冊與畫像呈進成舒殿的時候,皇帝正悶頭看著禁軍都尉府的密報,徐幽連稟了兩次“陛下,新家人子的名冊呈過來”了,皇帝才回了他一句“擱著吧”。

  眼見皇帝暫且沒有去看的意思,徐幽揮手命尚儀局的人退下。皇帝猶自看著那密報思忖著,須臾,提筆圈了幾個名字,又在下批道“速調回錦都”。擱下筆,皇帝把那密報交還給來呈折子那人,無意中抬眼一看,不禁笑了:“蘇澈?倒沒注意你在。”

  蘇澈一陣腹誹,從入殿時就覺出皇帝心不在焉,好在看著那密報,神情也逐漸嚴肅起來,他便也未說什麼。

  合著自己在旁候了這麼半天,皇帝剛意識到旁邊還有個人。

  蘇澈肅然一揖:“是。”便準備行禮退下,皇帝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徐幽說了什麼,瞥了眼一旁的小案上厚厚的一摞冊子及成箱的畫卷蹙了眉頭:“那是什麼?”

  “是今屆家人子的名冊和畫像。”徐幽恭敬回道。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取了面前的一本奏折,卻仍沒有看那些東西的意思,隨口便道了一聲:“去禮部回個話,不選了。”

  ……啊?

  滿殿的宮人生生一驚,連走到殿門口差一步就出了門的蘇澈都愣住。徐幽滯了一滯:“陛下……您……”

  皇帝略一思忖,淡淡道:“大敵當前,哪有心思選妃。”

  這借口找的……

  徐幽簡直想瞪皇帝一眼。任誰也知道靳傾此番動兵雖是戰事難免,但也說不上是什麼大事,大約費不了太多工夫就能彌平戰亂。

  打量著皇帝的神色,徐幽覆下眼皮平靜地稟了一句:“陛下,那待得戰勝,您也還得選……您是不是為了……”目光掃到不遠處的蘇澈時,徐幽話語頓住,壓了壓音只道,“為了那位……”

  聽上去荒謬,一時卻想不到旁的理由了。但見皇帝一喟,不語。

  .

  蘇澈回過神,繼續提步向外走去。徐幽這才勸道:“陛下,您就算心裡裝著婕妤娘娘,這規矩也破不得。往後不選也就罷了,頭一次就不選,您這不是等著朝臣糾劾麼……再者……”徐幽語中一停,又道,“您也知道後宮裡最容不得婕妤娘娘的是誰,嬪妃少,您顧著那兩家的面子就總也少不得去看看兩位夫人;嬪妃多了,您不看也就不看了吧……”

  賀蘭子珩自是聽得出徐幽是苦心勸他,也明白說不選就不選了委實不合適——若是過了這次,下次總還有個“後宮充盈”的說頭,如今卻連這四個字也說不通。

  近來他待蘇妤好本就惹出了不少事,此番莫說是他確是為了她不想選妃——即便不是,也難保有心之人不會栽贓到她身上、有意惹出什麼議論來。

  顧及朝堂也好、顧及蘇家也罷,哪怕只是顧及蘇妤,現在也不能冒出半點“專寵”的苗頭。

  歷朝歷代,熱衷於“清君側”的忠臣總是不少的。

  細細思量著,皇帝忽有一笑,閒閒說道:“選便選吧,交給嫻妃去辦,旁人不必插手了。”淡掃了那些個名冊一眼,續道,“佳瑜夫人前陣子操辦新年宮宴勞累得很,讓她好生歇著;章悅夫人……”皇帝輕笑,“讓她操辦阿妤的冊封禮去。”

  他就不信安排陸潤儀到綺黎宮的本意葉景秋不知情。既然她覺得陸潤儀出了什麼事蘇妤頭一個脫不了罪,那蘇妤的冊封禮有什麼不妥,自也是她葉景秋的錯處。

  葉景秋不傻,自會明白皇帝的意思。

  徐幽會意一揖應下,皇帝想了想又道:“去叫蘇澈回來,朕有話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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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名單

  皇帝的旨意讓嫻妃阮月梨很有些忐忑,掌理采擇家人子的事?不讓兩位夫人插手?

  倒不是有多難辦,只是這樣大的事出不得疏漏,她又委實沒有經驗。

  思來想去,嫻妃長歎一聲,擺駕綺黎宮。

  蘇妤正細細調製著一盒子唇脂,玫瑰花粉磨得細細的,混合在融開的蜜蠟之中,加以各樣花汁,弄得整個德容殿都香氣縈繞。郭合稟說“嫻妃娘娘駕到”時,蘇妤只淡應了一聲,既沒有起身迎接也沒打算見禮。

  阮月梨倒是也不在意,進了殿就在她漆案對面的席上落了座,端看著擺弄著各樣物件的蘇妤半晌,一歎笑道:“姐姐真是好雅興,采擇家人子的事近在眼前,六宮都盯著,偏姐姐還能靜下心來做這個。”

  “有什麼靜不下心的。”蘇妤眼也沒抬一下,指尖碰了碰盒中軟膏試著硬度,又拿起了那花汁,笑說,“不是交給了嫻妃娘娘您操辦麼,臣妾在不在意有什麼用?再說,就算是交給葉景秋,她挑了誰臣妾也說不得什麼不是?”

  一時寵她,本就不意味著她能再坐到那主母的位子上去,當得起一眾妾室一聲“姐姐”;何況……前些日子還出了那般的事。

  蘇妤淡淡一笑:“你也知道陛下這些天也沒來過了。”

  “有所耳聞!”阮月梨一咬牙,隨即便皺了眉頭,頗是沒好氣道,“聽折枝說了。你說你跟陛下鬧什麼脾氣?你也清楚,六宮嬪妃過得好不好,全是他一個人的意思……”

  “鬧脾氣?”蘇妤輕一笑,“你當我蘇妤是那麼分不清好賴的人麼?失寵了兩年,我比誰都清楚失寵的苦……你看這顏色行麼?”

  “淡了點。”阮月梨覷了眼她遞到面前的唇脂,很認真地給了個答案又道,“你知道失寵的苦你還耍性子?”

  “不是我耍性子。”蘇妤長緩了口氣,緩出心中無奈,“你也知道,我總能夢到些東西,應驗的居多。”蘇妤啞聲一笑,“連被廢這事都應驗了。”

  “嗯……”阮月梨一頷首,問她,“所以呢?”

  蘇妤含笑反問她:“那你猜前兩天我夢到什麼了?”

  “……”阮月梨黛眉輕佻,“夢到你又失寵了?”

  那照這麼說倒也算又應驗了一回。

  “什麼啊……”蘇妤白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往那唇脂裡添了花粉,“我夢到……蘇家倒了,徹底倒了。父親自盡、蘇澈腰斬,全家都被抄了。”她說著一笑,“你說這回……我避得過麼?”

  阮月梨和蘇妤自幼認識,知道她那一場場夢是怎麼回事。記得從前她還嘲笑蘇妤疑神疑鬼,後來實在被那一次次應驗驚得夠嗆。

  避得過麼?她哪有信心跟蘇妤說“避得過”。

  見她不言,蘇妤又笑道:“所以啊……我幹什麼傻乎乎地再由著他寵一次、再讓自己心死一次?我就這麼賤?”

  都是大燕排得上號的貴女,這樣的字眼多少難以說出口的,更何況是說自己。蘇妤說這話時卻有幾分切齒,不是反問,她是委實想罵自己一頓。

  那日皇帝問她,若是他死了,她會否傷心。她一時並無答案,回到自己宮中後卻忍不住細想起此問——倒仍是沒有明確答案,卻滿心都是他待她的好。有最近的,也有兩年前的。

  蘇妤覺得自己……沒用透了!

  明明是待她不好的年月加起來更多些。

  “姐姐你心裡頭明明放不下陛下。”阮月梨喃喃道,“從前那兩年也未見得就絕情了,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說翻臉就翻臉,就為了一場夢?”

  語出即噤聲,阮月梨也清楚,蘇妤“一場夢”從來並不只是“一場夢”。

  “別替我瞎操心了,採選的事怎麼了?”蘇妤笑睇著她,“且看看有沒有臣妾能為嫻妃娘娘分憂的地方?”

  聽蘇妤變了口氣,阮月梨也拿腔拿調起來。從袖中取了張紙出來擱到桌上:“那就有勞婕妤幫本宮看看這事怎麼辦。”

  蘇妤抿笑應了句“諾”,拿起那張紙來看。上面除卻若干個名字以外再無其他。其中有幾個是她認識的,按著年齡來算……

  蘇妤眉頭微蹙:“今屆家人子?”

  “可不?”阮月梨道,“見都沒見,陛下先把這個給我了,說這上面的一個都不許選進來,你說這什麼意思?”

  “大抵是看了畫像不滿意唄。”蘇妤思索著無所謂道,“殿選本也麻煩得很,他能替你先摘出去一部分人不是很好?”

  “才不是呢。”阮月梨嗔了她一眼,“這單子是蘇公子寫的。”

  蘇妤一愣:“蘇澈?”

  “是。”阮月梨頷首,“陛下傳我去的時候,蘇公子還在成舒殿呢。”

  怎麼回事?蘇妤覺得奇怪,先前聽皇帝說差他和沈曄一起去辦事,倒沒什麼不妥。如今如是來回稟什麼也沒什麼稀奇,但怎麼會讓他寫個家人子的單子給嫻妃?

  但見阮月梨也是滿臉疑惑,心知問她也問不出個什麼來。心中矛盾一番,到底是不敢扔下弟弟的安危不管,一歎道:“我見陛下去。”

  阮月梨笑逐顏開:“多謝。”

  蘇妤禁不住地瞪她——怎麼看都像是幫陛下設了圈套請她進去。

  至了成舒殿,宮人連通稟也沒通報句請她進去。蘇妤踏入殿門,聽得側殿的笑談,止步偏頭一看……

  皇帝在和蘇澈把酒言歡。

  心中暗驚,蘇妤沉著臉邁過側殿的門檻,俯身一拜:“陛下大安。”

  笑聲倏然止住。

  “免禮吧。”皇帝語氣沉沉,聽上去並不想見到她。蘇妤站起身,說話有些猶豫:“臣妾……”

  其實那些話問皇帝也行、問弟弟也行,只是兩日同時在這,她有些不知該怎麼開口。

  “婕妤等等。”皇帝抬手制止了她的話,遂將另一隻手伸向蘇澈,“蘇公子,先把賬算了?”

  ……什麼?

  蘇妤目瞪口呆地看著弟弟不情不願地從懷中取了銀票出來,擱到皇帝手上。皇帝竟然還很認真地數了數,繼而滿意地朝二人一笑:“朕還有事,你們聊。”

  他就這麼走了……

  蘇妤在原地愣了又愣,直到蘇澈到她面前晃了晃手:“長姐?”

  “坐下!”蘇妤打開他的手,狠狠喝道。蘇澈不敢吱聲地坐了回去,蘇妤氣勢洶洶地在他面前也坐下,“說!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蘇澈有些尷尬道,“我就是……跟陛下打了個賭。他跟我說長姐生氣了,但是方才嫻妃去見了長姐,長姐必定會來見他;我說不可能,長姐認準的事改不了,誰去勸也沒用……”

  蘇妤聽得吃驚,又怒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這個月俸祿就沒了啊。”蘇澈垂頭喪氣,蘇妤聽得滿色發白,又道:“不跟你說這個!我是問你,你給嫻妃娘娘寫的那張單子怎麼回事?”

  “那個啊……”蘇澈朝外指了指,“那個是陛下讓我寫的……”

  “他讓你寫你就寫?”蘇妤氣急之下脫口而出。一想又噤了聲,那位是皇帝,發了話誰敢不聽?

  默了一默,蘇妤改口問他:“陛下讓你寫什麼了?”

  “……陛下讓我照著錦都的家人子名冊把從前和長姐關係不好的都挑出來。”蘇澈說著抬眼覷了覷長姐的神色,“你說我敢抗旨麼……”

  蘇妤回思一番,皺了眉頭:“所以你就亂寫?”

  “我沒有啊……”蘇澈驚訝不已地望著她,“這是成舒殿……長姐別亂說……”

  “還沒有?那單子上泰半的貴女我聽都沒聽說過。”蘇妤瞪著他。

  “那……”蘇澈啞啞道,“那是陛下加上的……”

  蘇妤聽得驚意更甚:“為何?”

  “……我怎麼知道。”蘇澈道。想了一想,給出的答案和嫻妃一樣,“許是看了畫像覺得不滿意,便讓嫻妃娘娘先給擋下?”

  在正殿靜聽著的皇帝聞言一笑,滿意地翻著手裡的折子不說話。為什麼加上那些名字,蘇澈不懂、蘇妤不理解,連御前的宮人也覺得奇怪,他心中清楚又沒辦法說。

  上一世時在建陽三年入宮的家人子,懶得搭理蘇妤這個長久無寵的昔日主母的居多,但也有好事的、或是急於巴結葉景秋和竇綰的去找過她的茬。

  那時他只冷眼看著,不聞不問。只要不鬧出什麼大事來,他懶得對她的事多費口舌。

  這一世麼……

  自是要把這幫人阻在宮外。保險起見,順便問了蘇澈從前在錦都有哪些貴女和蘇妤交惡。

  家人子可以選,但就算要選,也得盡量不給蘇妤添堵。蘇澈的名單、他的名單,再加上嫻妃掌理著這事,泰半的“堵”便算是清了。

  餘光瞥見二人從側殿退出來,蘇澈上前一揖,道了句“臣告退”,皇帝眼也不抬算是允了。蘇妤遲疑一番,終是按著規矩上前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卻陡然抬了眼,板著臉就回了一句:“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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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充儀

  蘇妤聞言銀牙一咬,靜立在殿中不動,不知皇帝要說什麼。皇帝的視線定在她面上,二人都是半點笑容也沒有。須臾,皇帝道:“蘇澈在禁軍都尉府做得不錯。”

  “謝陛下。”蘇妤垂首一福身,皇帝又道:“過來坐。”

  僵持了也有二十幾日了——且在蘇妤眼裡並不是“僵持”,她委實是真心實意地想要避開他。可到底是沒有拒絕的理由,蘇妤悄然無聲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隔了半步遠的距離,一動不動。

  皇帝覷了她一眼,也不開口,繼續看手裡的折子。

  好像沒什麼事?

  坐了一會兒,蘇妤抬了抬眼:“陛下……有何事?”

  “沒事。”皇帝隨口答道,又反問她,“你回宮有事?”

  “……”蘇妤啞音。

  又坐了一會兒,皇帝把折子擱下起了身,把手伸向她,笑說:“出去走走。”

  倒是沒走太遠。成舒殿後有一處涼亭,二人便在涼亭裡歇下了。元月末猶有些寒意,這日又是陰天,更顯得冷颼颼的。宮人奉了溫酒來,皇帝信手倒了一杯遞給蘇妤,蘇妤將酒捧在手裡取暖卻不喝,皇帝抿酒睨了她一眼,笑侃道:“怕朕給你下藥麼?”

  “……”蘇妤這才紅著臉飲了口酒。皇帝又說:“近幾日如是章悅夫人傳你去,你便去吧。不必擔心什麼,是朕把你冊封禮的事交給她操辦了,不會出什麼岔子。”

  “諾。”蘇妤應了一聲。分明地覺出近來的許許多多事情,皇帝都會先跟她打個招呼。不論她對他有怎樣的牴觸,提前知情了之後到底是安心了不少。

  “還有……這次採選完了,你是想接著自己住、還是宮裡添幾個人陪你?”皇帝詢問道。

  蘇妤心知自己到底還是一宮主位,總獨居著不管事也不合規矩。默了一默,抿笑道:“聽陛下的。”

  .

  元月廿四,蘇妤受封正三品充儀。在太廟行罷冊封禮後,又回到綺黎宮接受一眾比自己位低的嬪妃的拜見——其中包括與她同品卻位子靠後的充華楚氏。

  這幾位宮嬪,多是元年受詔入宮的世家女子,唯楚氏和一貴姬丁氏是從太子府隨進宮的。

  但誰也不曾想過,自己竟還會有再度向蘇妤見禮的一天。

  蘇妤淡看著,這一幕於她而言亦是似曾相識。嫁入太子府的第二天一早,一眾媵妾也是這般向她見禮。

  只不過那時,為首之人是葉景秋。

  葉景秋……蘇妤禁不住地輕笑,前幾日,葉景秋因為冊禮的事時時要找她打個商量,她不動聲色地看著葉景秋笑靨之下的不甘,心中難免有幾分快意。

  .

  若說當日皇帝下旨要為蘇妤晉位之時引起了一番小小的動盪和議論,如今冊禮行罷,這番議論便順理成章地擴大了。

  起因還是那封號:雲敏。

  關於是否取自“雲清”和“敏宸”,因閔氏與晏氏均是長輩,後宮不敢揣測太多,最多不過私下說上一說;然則另一番“閒話”卻被擺到了檯面上——興許在皇帝心裡,竇綰這個本該為后的佳瑜夫人是不敵髮妻蘇妤來得重的。

  這猜測也算不得無風起浪。誰都還記得,當日皇帝雖是仍與竇綰行了昏禮,但……合巹禮未成。

  細究其原因,也是因為這位雲敏充儀。是她突然病了,皇帝才離開了輝晟殿。如今又為她加了起碼是從一品妃位才能有的雙字封號,皇帝的意思讓眾人愈發看不透。

  不過……反正后位也已空懸了兩年有餘,起先都道葉景秋會是皇后、後來出了個竇綰。帝王的心意本就揣測不得,突然而然地想把蘇妤扶上去似乎也算不得什麼怪事了。

  .

  蘇妤過得順,自是免不了有人心中不順。闔宮都看得出來,蘇妤在場的情況下,面有不屑或是不服的大有人在。兩位夫人能不見她就不見她、楚充華還禁著足,除卻在她晉封當日拜見了一次就再未見過她。唯一一個還敢不恭不敬的,大約就是有著身孕的陸潤儀了。

  其實陸潤儀也非沒在蘇妤身上吃過虧,她有孕而不得晉位、遷居霽顏宮,多多少少都和蘇妤有關係。不過到底是有著身孕的人,憑著這孩子,誰也動她不得,目中無人也在所難免。

  到綺黎宮道賀時亦是語中帶刺,又話裡話外和楚充華套著近乎。蘇妤淡淡聽著,待她不冷不熱的一番話說完,才命了宮人去取東西。

  折枝親自取了個錦盒來擱到蘇妤手邊的小桌上,蘇妤信手打開,取了裡面墜子出來。是枚玉佛,雕琢得精緻,小小的卻很是瑩潤。蘇妤銜笑向陸潤儀道:“男戴觀音女戴佛,這玉佛,給潤儀娘子圖個吉利。”

  不鹹不淡的口氣,寓意上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只是……在場幾人一看便明白了,那玉佛上的紅繩極短,根本不像是給大人戴的,只能是給小孩子。

  換言之,蘇妤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陸潤儀,她希望陸潤儀腹中懷的是個帝姬。

  誰不知嬪妃多想有個皇子傍身?蘇妤刺激,不是明明白白地跟陸潤儀翻臉也差不多了。

  蘇妤把那玉佛擱回盒中,折枝一福,將那玉佛呈到陸潤儀面前,道了聲:“潤儀娘子。”

  便是等著陸潤儀收下了。

  陸氏只覺那玉佛的光澤刺眼極了,佛像上微微的笑意都像是對她的譏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盯了半晌,驀地一伸手連同盒子一併抄起來。

  “有本事你砸。”蘇妤生硬的語聲讓陸潤儀一僵,四下也靜了。

  尚未採選,宮中嬪妃就這麼多。如今來給蘇妤道賀的是這些、當日去賀陸潤儀的也是這些。

  都記得從前發生過什麼。

  微有一頓,蘇妤笑睇著她面上生了冷意:“反正,潤儀娘子你也不是頭一回砸本宮賜的東西了。”

  是“賜”不是“送”。陸潤儀最好還記得她的位份,在座的一眾宮嬪亦是。

  滯了一滯,陸潤儀幾乎覺得手裡那盒子燙手。拿著也不是、擱下也不是,旁邊坐著的一眾嬪妃又明顯等著下文,目光全落在她身上。

  見她一時沒有反應,蘇妤執起茶盞,閒閒地啜了一口,又道:“潤儀娘子怎麼就這麼不識貨呢?上次那鐲子就是稀世珍寶,娘子說砸便砸了;如今這個,玉質比那鐲子還要好些,娘子還要砸?傳說妺喜愛撕帛之聲,娘子竟獨愛摔玉之響麼?”蘇妤說著,目光在她面上一劃,“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般的美貌。”

  這話說得簡直惡毒。目下的陸氏何止是沒有禍國妖妃的美貌,因有著身孕,從身材到容顏都走了形。

  偏性子還半點長進都沒有。

  被蘇妤氣得語結,陸氏切齒半晌,狠然將手中之物擲在桌上,說話比蘇妤還不留情面:“到底是失寵了兩年的人!得了塊破玉就美得跟什麼一樣!誰稀罕!”

  蘇妤等的就是她的不敬。

  陸氏在蘇妤笑吟吟的視線中簡直窒了息,不明白為什麼蘇妤眼中竟有滿意之意。靜了一陣子,蘇妤思量著緩緩道:“折枝,去宮正司問一聲,就說陸潤儀對上不敬,但她有著身孕本宮罰不得她,若是拿她霽顏宮的宮人問罪,合不合規矩?”

  全殿死寂。只餘折枝腳步窸窣,很快消失不見。

  不是沒人想到蘇妤晉位之後會想立威,卻沒想到她敢拿這唯一有孕的人立威。蘇妤雖不是霽顏宮的主位,位份卻比陸潤儀高了許多。要罰她的宮人還想著問宮正司一聲,實在說得上是“善解人意”。

  別管這“善解人意”有幾分真,目下眾人是誰也不好開口攔著了,只等著宮正司回話。

  片刻工夫,折枝便回了綺黎宮,向蘇妤端然一拜,回道:“奴婢問了宮正女官,女官說合情合理。”

  “哦,那很好。”蘇妤笑看向陸潤儀,陸潤儀面容發僵:“你敢……”

  “有什麼不敢的?”蘇妤回以一笑,“吩咐下去,霽顏宮闔宮杖責二十。”頓了頓又說,“帶宮正司行刑去。霽顏宮本宮也住過兩年,好好的宮室為這不識抬舉的弄髒了怪不值當。”

  她的笑容始終未變,視線亦不離陸潤儀分毫。輕輕曼曼地吩咐完了,遂顯了些乏意:“娘子是回宮等著呢……還是在本宮的綺黎宮等著?若是在綺黎宮等著,本宮即刻叫醫女來服侍娘子,免得出了什麼岔子說不清楚。”

  半點餘地也不留。

  二人一時僵持了,蘇妤咄咄相逼、陸潤儀陣腳大亂。過了許久,才有宮嬪猶豫著怯怯地開了口:“充儀娘娘……潤儀娘子畢竟有著身孕……娘娘罰了她闔宮的宮人,娘子回去後無人服侍……皇裔……”

  蘇妤偏頭望過去,恍悟般地朝那人一笑:“多謝才人娘子提醒。”繼而便是久久的沉吟,好像是要認真地想個法子。默了一會兒,蘇妤旋是一笑,“怎麼忘了?潤儀娘子在遷去霽顏宮前,是楚充華照顧著。反正楚充華宮裡也沒旁人有孕,自是還得以潤儀娘子的胎為重。何況……充華降了位份之後,宮人還沒減呢,韻宜宮裡人手大概充裕得很。不如本宮向嫻妃娘娘請個旨,讓充華差些人去服侍娘子,不就兩不耽誤了?”

  陸潤儀聽得冷氣一抽。蘇妤如此安排,她自是難免心虛的——當日她要設計搬去綺黎宮,便是拿準了如若皇裔有了差池,皇帝必定饒不了蘇妤。如今卻眼見著蘇妤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若是楚充華差了人來、她的孩子有了什麼閃失……不就是拖了楚充華下水?

  蘇妤笑睇著她,心知她必難接受,且多少要以為自己在楚充華身邊安插了人手才有此舉,為的是既能害她的孩子又能栽贓給楚充華。

  實非她有意要刁難陸潤儀,然則既要立威,總是不安分的人更容易拿捏一些。

  “蘇氏……你欺人太甚!”陸潤儀終是忍無可忍,再度抄起那盛著玉佛的盒子狠擲於地。

  她身旁的嬪妃想攔卻未能攔住。一陣脆響,蘇妤平靜地看著那迸了一地的碎玉,眉心微有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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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各路

  陸潤儀再度摔了蘇妤送的東西,蘇妤冷聲一笑,吩咐先前的霽顏宮闔宮杖責二十再加二十,接著直接下了逐客令。

  在場嬪妃那麼多,此事自然而然地傳開了。先是有人稟到了章悅夫人和佳瑜夫人宮裡,兩位夫人的回話如出一轍,均是坐視不理。

  之後便稟到了嫻妃處。阮月梨急急地去找蘇妤,眉頭緊蹙地問她:“你當真是不怕死!她到底有著身孕,若是氣急了,那孩子當真有個什麼閃失……”

  “她胎像穩得很。”蘇妤悠悠道,“敢動旁人不敢動的人才好立這威不是?再者,若她那孩子真沒了,陛下賜我三尺白綾倒也痛快。”

  立威和尋死,這兩個想法可說是截然相反。阮月梨愣了一愣:“你到底怎麼想的?”

  “要麼活得舒心,要麼死得痛快。很難懂麼?”蘇妤悠哉哉的樣子和阮月梨的焦灼對比鮮明,莞爾一笑,繼續解釋道,“反正最終結果我也知道了,橫豎都是一死,幹什麼那麼委屈自己?向頭兩年那樣事事當心著?我累!”

  心真寬……

  這不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夢見了棺材遲早要在眼前於是索性笑個痛快。

  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卻是勸無可勸。蘇妤的夢太準,她如此是“破罐破摔”也好,是想斷氣前再活個痛快也罷,都在情理之中。

  突然覺得蘇妤現在的話簡直可稱為“遺言”,阮月梨只覺盡量替她完成心願才好。自是循著蘇妤的心思,從楚充華宮裡指了若干宮人到霽顏宮去,完事後才差人回了兩位夫人,二人也都未說什麼。

  嫻妃差去蕙息宮向章悅夫人稟事的宮人告退後不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字不落地稟到了成舒殿去。

  皇帝聽著宦官的稟報,一句岔也沒打。直待說完,他才抬了抬眼,問了句:“又摔了?”

  ……什麼又摔了?

  那宦官想了一想,揖道:“是。聽說那玉佛摔得粉碎的……”

  皇帝嗤聲一笑:“擺駕綺黎宮。”

  同樣好奇著事態發展的蘇妤聽到那一聲“陛下駕到”時心裡有了七八分的猜測,行至殿門口與迎駕,便覺出皇帝入殿時衣袍夾風——或者說是帶著怒氣。

  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蘇妤沉容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在她面前停了腳步,面色沉的讓殿中候著的一眾宮人都屏了息。其實早在蘇妤發落了陸潤儀身邊的人時,眾人便覺得蘇妤膽大得過了頭,竟直接拿有孕宮嬪開刀。

  誠然,他們自不知道蘇妤本就同時存著兩種想法,且“死得痛快”還比“活得舒心”的想法來得更強烈些。

  他不開口,蘇妤也不吭聲。賀蘭子珩淡看著面前跪得規規矩矩、紋絲不動的蘇妤,不知從何處覺出了兩分清晰的賭氣意味。

  他也很想和她賭氣,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這個想法在他心中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蕩然無存。若論“僵持”的本事,他委實敵不過蘇妤。

  無聲一喟,還是皇帝先開了口,冷冷笑道:“剛封了充儀膽子就大了?你明知陸潤儀有著身孕。”

  “是,所以臣妾才不曾罰她。”淡淡漠漠的回話。皇帝又一聲笑:“那你還有意和她爭?若她的孩子有什麼閃失……”

  “那臣妾給那孩子殉葬就是了。”這毫無所謂的口氣,清清淡淡卻又有著幾分她在他面前常有的生硬。

  賀蘭子珩心覺自己這陣子簡直不該由著她賭氣。

  “還譏刺陸潤儀愛聽玉碎之聲,朕看倒更像是你愛聽才總激得她去摔。”

  皇帝的聲音沉緩卻平靜,喜怒難辨。蘇妤默了一默,叩首道:“陛下說是就是吧。”

  “……”皇帝幾乎在她面前僵了。終於繃不住,一把扯了她起來,哭笑不得地問她,“你就非得和朕這麼頂著?”

  蘇妤的神色間似乎有一瞬的黯淡,賀蘭子珩聽到她喃喃說:“不管臣妾頂不頂……陛下要問罪都還是要問的。”

  他倏然無言以對。

  是,他從前對她如何,根本和她的態度沒什麼關係。她頂撞也好、服軟也罷,他終究沒多聽過半句。

  執著她的手很是琢磨了一會兒如何打破這沉寂,他淡淡道:“不是來問罪的。剛才那些話……”皇帝乾咳了一聲,“逗你的,別當真。”

  蘇妤點點頭。

  “這些事是章悅夫人差人稟給朕的。”他自顧自地解釋著,明知她一句也沒問。頓了一頓又道,“朕想說……如是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

  蘇妤羽睫微抬,靜等後話。

  皇帝問她:“你能不能自己差人來稟給朕?”

  蘇妤的擔心又一次多餘了,皇帝半點責備也沒有。笑談幾句就施施然坐下,怡然自得的樣子。

  蘇妤也隨著他坐下,抬眼瞧見折枝滿臉擔憂。她知折枝安排了人下去,不住地打聽霽顏宮的事,生怕陸潤儀有個什麼閃失。

  她卻是不擔心的,因為她依稀看見陸潤儀平平安安地生了一個孩子,繼而畫面一轉,又看到她身著妃位朝服受封。

  可見是不可能小產。

  長秋宮,除卻一正在稟事的宦官,旁邊的一眾宮人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坐於下首之人聽罷後,胸口幾經起伏才平復下來,猶有幾分不信任地問他:“陛下當真半點責怪也沒有?”

  “是……”那宦官一揖,“除卻幾句有意地假責,就沒再怪雲敏充儀什麼……”

  猛地一擊桌案,卻在瞥到旁邊那人的輕笑時壓住了怒火。

  佳瑜夫人笑看著章悅夫人的怒不可遏,徐徐道:“我們都輕敵了,是不是?”

  章悅夫人銀牙緊咬,思來想去還是不肯承認,只狠然道:“不可能的……當年陛下肯為了皇裔廢了她,怎麼可能容她再傷皇裔一次……”

  “那就只能是因為她還沒真傷著皇裔了。”佳瑜夫人笑意不減地思量說,“不過這事倒真有意思,也不知她是有怎樣的通天本事,從前陛下厭惡她那般,如今竟還能復寵至此,嘖嘖……”佳瑜夫人搖了搖頭,“也是陸氏忒蠢,眼瞧著勢頭不對還硬要尋晦氣,活該連陛下也不拿她當回事。”

  章悅夫人重重舒下一口氣,只覺自己丟人丟到了長秋宮。

  “行了,你也別氣。”佳瑜夫人笑睨著她,“后位之爭,到底只能是你我一爭,輪不到她。”

  看著佳瑜夫人的自信滿滿,章悅夫人很是受挫。只有她自己清楚,皇帝近來雖是仍常到她的蕙息宮去,卻是和衣而眠很久了。她一直安慰著自己,如若她是這般的境遇,竇綰必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但看竇綰這般的神色……難道不是?

  按捺著心中紛雜,葉景秋銜笑抿了口茶,目光微凝:“是,只能是你我一爭。”

  但在此爭前,能除掉的絆腳石還是除了為好。

  陸潤儀被這一出弄得寢食難安。

  沒想到蘇妤當真敢動她,罰了她闔宮的宮人不說,為了她能“好好安胎”,索性跟大監打了個招呼不讓那些宮人回來了。

  於情於理,大監也沒理由不答應。

  是以霽顏宮中竟無一相熟之人,好在楚充華那邊調來的人做事也細,也不敢輕視她這胎,一直小心翼翼地服侍著。

  陸氏卻是連安胎藥也喝不下去。只覺這日日都要喝的安胎藥比往日苦多了,苦到難以下嚥。勉強喝了兩口就擱到一邊,在近前服侍的那宮娥倒是不像從前在身邊的人那樣苦苦勸她,覷了覷她的神色,輕輕道:“娘子若是實在喝不下去……便莫要勉強了吧,奴婢拿去倒了,晚些讓她們煎新的?”

  “倒就倒了吧。”陸潤儀隨口應了,眉心緊皺。她是當真不願意從前在身邊的宮人死了,且不說是不是擔心他們的安危——她目下懷著孕,總要為腹中的孩子積德。

  一時也有些後悔。她從來不是個聰明人,連她自己也清楚。常常心直口快的,說話做事皆欠考慮。

  不同於葉景秋有時還給蘇妤留點面子,她從來沒把蘇妤放在眼裡過——不就是個棄婦麼?她有什麼了不起?

  只是從前她位份低、蘇妤亦避世,兩年下來不曾有過什麼交集,看不起也就看不起了。

  可氣的事,她有孕之時剛好是蘇妤轉運的時候。按理說嬪妃有孕該是宮裡頭等的大事,她卻就生生讓這麼個棄婦搶去了風頭。

  然後……一次又一次地被搶風頭。

  心裡自然是恨蘇妤恨到咬牙切齒,倒要看看這麼個棄婦敢拿她這有孕的嬪妃怎麼樣,可蘇妤還真就動了刑。

  確是她太莽撞了。陸氏不甘的一聲歎,心裡多少有些後怕。蘇妤罰了她闔宮的宮人,皇帝卻一點表示也沒有。這還是她有著身孕,那等這孩子生完了之後呢?蘇妤可還會饒她麼?

  陸潤儀想著想著銀牙緊咬,躊躇再三,終於一狠心發了話:“備轎,去綺黎宮。”

  賀蘭子珩毫不理會蘇妤的不安地在德容殿看了一下午折子。蘇妤不安歸不安,經了上次的事、僵持了二十幾日、加之今日這一出……眼見著皇帝半點也不怪她,總也不好再和他僵下去。

  是以態度有所緩和。

  研墨添茶,這些事蘇妤做得也嫻熟。賀蘭子珩不動聲色地瞧著,見她分明面上仍有惴惴,大概一開口就又是尷尬。

  於是整整一下午,候在德容殿裡的宮人聽得最多的話,便是皇帝在充儀做了什麼事之後,很是客氣地道上一句“多謝”……

  一屋子靜默。

  然後皇帝傳了膳,二人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照樣話不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隔閡,同時又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

  徐幽與折枝對望一眼,均是心中腹誹:這奇怪的氣氛。

  有急促地腳步聲遠遠地朝這邊奔來,徐幽定睛望過去,是個宦官。待得他到了殿門口,徐幽伸手將他攔住,眼見他跑得氣喘吁吁,徐幽的問話顯得更是慢條斯理:“你不是韻宜宮的人麼?”

  “是……”那宦官匆匆一躬身,“徐大人安,充華娘娘差臣去了霽顏宮……”

  一聽這話,折枝立刻挑了眉頭,輕一笑道:“霽顏宮的人還敢來?莫不是知道陛下在這兒有心要告一狀?別費工夫了,早先那些事,陛下根本不怪充儀娘娘。”

  那宦官擦著汗也皺了眉,還沒開口卻見折枝神色一驚。

  疾步而來的二人……是她吩咐去探聽消息的人。雖知陸潤儀胎像穩固,她還是怕出岔子,如今來得這麼急……莫不是……

  但見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陸潤儀來綺黎宮的路上動了胎氣……”

  折枝一驚:“什麼?”頓了一頓又道,“她來綺黎宮幹什麼?”

  “臣不知……”其中一人緩著氣稟道,“只知潤儀娘子突然說要來綺黎宮,臣便跟上了,誰知到了半路就……”

  折枝還要再問,卻聽得徐幽重重一歎,向那三人道:“進殿跟陛下回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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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13 15:45: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早產

  聖駕到了綺黎宮時,幾是闔宮嬪妃均在了。臥房中傳來陸潤儀的聲聲慘叫,讓蘇妤沒由來的心裡發緊——當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境,太子府的媵妾們皆盡在場,楚氏叫得聲音發啞,接著孩子沒了,她也從此受盡厭惡。

  恍惚間,蘇妤覺出握著自己的手緊了一緊,回神望去,見太醫自房中走出來,朝皇帝一揖,神情謹肅道:“陛下……潤儀娘子怕是要……早產。”

  “早產?”章悅夫人當即眉頭緊蹙,朝那太醫道,“陸潤儀的胎才不到七個月!”

  “是。”太醫又揖道,“但……目下確是要生了。臣等已問過查過,是受了驚嚇,又誤食了產婦忌諱的東西……”

  佳瑜夫人聞之一凜:“產婦忌諱的東西?什麼東西?”

  “黑三稜。”太醫答了,續又解釋道,“此物活血化瘀,但為孕婦所忌,誤用多致小產。不過潤儀娘子胎像一直穩固,這孩子大抵能保住……”

  這番解釋並沒有什麼人在意,眾人好奇的均是陸潤儀如何會誤食了黑三稜。雖則陸潤儀有孕不曾晉位、甚至有失寵之勢,但宮裡上下對這胎到底還是上心的。

  一時各自靜默,只待皇帝發話。皇帝面色發沉,輕道了一句:“交宮正司查。”

  屋內的慘呼不絕於耳,與正廳裡的安寂對比鮮明。民間有言道“七活八不活”,是說七月早產的孩子比八月活得更多,但……陸潤儀這胎算起來都不足七個月,必定凶險。

  賀蘭子珩沉默著,思量著近來的種種。上一世,陸氏這孩子生得很是順利,在盛夏出生,母子平安。那時陸氏也算得寵,都不曾遭過這樣的毒手,這一次明顯冷落多了,怎的反倒出了這樣的事?

  會是誰去害她……

  蘇妤亦沉默著,慘叫聲入耳間,額上禁不住地滲了冷汗出來。不該是這樣,那夢她也做了不止一次,明明看到她平安生產,怎麼會出了岔子……

  且不說那黑三稜的事,便是太醫那一句“受了驚嚇”,自己便已脫不了干係。

  一聲啞笑,感歎當真是天意弄人。從前,夢境時時精準,她卻因為受盡厭惡連翻身的餘地也無;如今處境好了、許多夢看得比過去更清楚些,卻是如此的不准了。

  如是未能母子平安……

  蘇妤不自覺地偏過頭去打量皇帝的神色,與他視線一對便窒了息。說不好自己在怕什麼,又不敢躲避他的目光。

  但見皇帝微一頷首,睇了眼旁邊的席位,示意她過去的意思。蘇妤扶了折枝的手站起身,行到他面前一福才落了座,垂眸不言。

  陸潤儀的喊聲蓋住了廳中的其他聲響,賀蘭子珩湊近了些對蘇妤輕道:“你先回去歇著?”

  蘇妤微怔,搖一搖頭:“臣妾不累。”

  皇帝一哂:“如是累了便回去,不必硬撐著。”說著笑意促狹地睇著她,補了句,“你又不是太醫。”

  守不守著都一樣。

  “……諾。”蘇妤頷首應下,側頭見一宦官入了殿,一揖道:“陛下,宮正司問出來了。”

  好快。

  眾人均等著結果,皇帝沉了一沉,思量著不耐道:“晚些再說。”

  “諾。”宦官一揖退下,蘇妤側首間見折枝神色微顯異樣,黛眉一蹙,思忖片刻招手讓她上前,平淡道:“渴了,去沏茶來。”

  茶奉上來,蘇妤揭開蓋子一瞧,登時面色煞白。

  茉莉娥眉。

  皇帝覷了她一眼,笑問:“喜歡花茶了?”

  “……是。”蘇妤低應了一聲,抿了口茶,幾乎渾身脫力。

  臥房裡倏然安靜,靜得眾人心中一懼。片刻後,醫女匆匆地出了殿,一福身稟道:“潤儀娘子生了……”

  但未聽到哭聲。

  那醫女又道:“是個小皇子。”

  卻是無人敢說一句“恭喜”,連皇帝也半點笑容都沒有。雖是未說皇子夭折、亦未說陸潤儀難產而死,但這般的安靜,可見是情況不好。

  頓了一頓,還是佳瑜夫人問那醫女:“潤儀娘子怎麼樣?”

  “娘子昏迷著……”那醫女低低稟道,“皇子殿下哭不出來,太醫說……說能否熬過去,便看這兩天……”

  鴉雀無聲。

  良久,皇帝一點頭,歎息中儘是疲憊,吩咐太醫盡力,又道:“傳宮正司的人來。”

  終於是要問到黑三稜的事了。

  幾人一併進了殿,只其中一宮女是被押進來的,皇帝瞧了瞧她:“你不是楚充華身邊的掌事宮女麼?”

  “是……”那宮女一叩首,“但充儀娘娘發落了霽顏宮的人,便讓娘娘差人來服侍潤儀娘子,娘娘便叫奴婢來……”

  一旁的嬪妃聞言,已有人一歎道:“將心比心,充華娘娘自己也是失過孩子的人,怎麼還做這樣的事。”

  那宮女不言,皇帝亦未發話。徐幽在旁道:“陛下,楚充華正在外候著,要不要……”

  “不必。”皇帝淡泊道,不打算叫楚充華進來問話。章悅夫人凝睇著那宮女蹙了蹙眉頭:“真是楚充華叫你做的?”

  “……是。”那宮女叩首間有些許猶豫,繼而續道,“充華娘娘和潤儀娘子不合已久……”

  章悅夫人冷有一笑:“是麼?聽著倒像是早謀劃好的,可楚充華禁足這麼久了,若不是雲敏充儀今兒個發落了霽顏宮的宮人,她要如何尋這個機會把你塞進來?”

  話裡話外,意指這宮女是蘇妤安排進去的人。一邊害了陸潤儀、一邊又栽贓給楚充華。蘇妤淡看著那宮女臉上倏然顯露的慌張,心知這根本就是一場排好了的好戲,先供出楚充華不過是為了讓這事看上去更真,最後的結果十有八九是衝著自己來的。

  “意思是雲敏充儀的意思,旨是嫻妃的旨……”佳瑜夫人忖度著自言自語,起身向皇帝一福,“關乎皇裔安危,求陛下徹查。”

  實是宮中常見的手段了。“徹查”無非是交宮正司嚴審,審的結果……也無非是她的錯或是嫻妃的錯。

  橫豎都是要遂幕後之人的意的。蘇妤微微一笑:“何必那麼麻煩?臣妾在這、嫻妃娘娘在這,楚充華在外候著……先對質一番不就是了?進了宮正司,屈打成招總少幾分可信。”

  這話聽似是對佳瑜夫人說的,蘇妤的目光卻轉向了皇帝。皇帝想了一想,點了頭:“傳吧。”

  楚充華入殿見禮,禮罷後起了身,便一耳光劈在那宮女面上,怒不可遏:“本宮待你不薄!誰讓你害的本宮!”

  “娘娘……”那宮女顯得更慌了,不自禁地望向蘇妤。這一眼間眾人便都看明白了,蘇妤心中一笑。

  無論是交去宮正司還是當堂問出話來,矛頭都會是衝著她的。但一旦送去宮正司,變數難免,還不如就這麼問出來,好歹自己在場,多少還能爭辯幾句。

  楚充華順著那宮女的目光看向蘇妤,怔了一怔,遂是怒然道:“蘇妤……又是你!”

  一陣歎息聲,章悅夫人抬眼瞧了一瞧蘇妤:“當年就是死罪,陛下沒殺你、如今又寵著你……你如此故技重施實在讓人心寒。”

  倒是已經給蘇妤定了罪的意思了。

  佳瑜夫人也喟歎道:“本宮聽說是綺黎宮的宮人把此事稟給陛下的,細問了幾句,充儀你盯著霽顏宮的動向許久了,可見心虛……”

  蘇妤銜笑聽著,待得二人語畢後方抿了口茶,未理二人之言地淡淡問那宮女:“是本宮叫你做的麼?本宮要你親口說出來。”

  原本目中之意已讓眾人都看出是受誰指使,卻沒想到蘇妤還偏要多問一句。那宮女愣了一愣,強定了神後垂首應道:“是……是充儀娘娘讓奴婢在潤儀娘子的安胎藥中加了黑三稜……”

  “呵……”蘇妤冷聲笑道,“你當本宮傻麼?要害人便罷,竟會挑一個連動刑都不必,就將本宮供出來的人?”

  那宮女一僵,蘇妤視線一轉,冷睇向章悅夫人,頗有幾分厲色:“誠如夫人所言,若非臣妾責罰,她沒有機會到霽顏宮去,楚充華事先不知臣妾會有此舉;但照這個道理,臣妾怎知潤儀娘子今日會在綺黎宮出言頂撞?臣妾和她不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來道賀亦在臣妾預料之外。”

  蘇妤的咄咄逼人讓葉景秋一時回不過神來,滯了一滯,皺眉道:“即便如此,潤儀受驚還不是你動刑所致?她想趕去綺黎宮,看著亦是要賠不是的意思——如若不然,即便被下了藥,直接在宮中醫治了,大概也不至於這般……”章悅夫人說著哀歎,“目下母子都是如此……實在可憐。”

  “夫人……”眼見在座宮嬪都為陸氏母子二人有些噓唏,蘇妤剛要開口,卻被人搶了白:“章悅夫人,這事依朕看一碼歸一碼。”

  葉景秋一驚,蘇妤亦是一驚。轉回頭去,見皇帝帶著幾分思忖之意緩緩道:“戕害宮嬪、皇裔是一回事,充儀正宮規是另一回事。依朕看,充儀罰得沒錯,潤儀要到綺黎宮賠不是是她自己心中有愧,可說是因為充儀罰了她的人在先,卻不能算是充儀的錯。至於早產……說到底是因為那黑三稜,強怪到她去綺黎宮謝罪耽誤了醫治上未免牽強。”

  乍聽之下偏袒分明,細一想又在情在理似乎並非有意偏袒。皇帝掃視一眾嬪妃一般,續言道:“所以潤儀受驚之事怪不得充儀,黑三稜從何而來慢慢查便是。查明之前,朕不想聽到任何無端猜測。”

  “那……陛下。”佳瑜夫人思忖著又道,“此事畢竟多多少少已牽涉到雲敏充儀。方才一番解釋倒非說不通,只是……公平起見,是否禁足為好?”

  這倒是在情理之中。並非責罰之意,只是原委未明,先禁足了宮正司才好辦事。待得查明了,若當真無關蘇妤,於她也無甚不妥。宮中之事也多是如此去辦,算是個不成文的規矩。

  一時數道目光皆落在了皇帝與蘇妤身上,蘇妤沉容未言,皇帝睇著蘇妤盞中花茶思量著,彷彿此事頗難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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