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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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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八月薇妮]與花共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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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4 00:25:56 |只看該作者
☆、第 270 章

  卻說宴席之上忽然生變,竟有人刺殺新羅王,殿上頓時大亂,人人盡失主張。

  而在那混亂慌張的情形之中,卻獨有一人,仍是波瀾不驚,正襟危坐,神情亦是一貫的雲淡風輕,在這兵荒馬亂似的陣仗之中,越顯天生尊貴,自然正是小唐。

  跟隨小唐的隨官們,到底不愧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也不似新羅官員那樣無措,那些文官便都在小唐身側,雖也有些震驚,卻並不慌亂,負責守衛的侍衛們則圍在眾人之外,手按腰間刀柄,警覺地四看防衛。

  眾大舜的文武官員們緊緊圍擁著,將小唐簇在中間,本來眾人乍然遇變,自然也是心驚的,然而見小唐面色淡然,連眉峰都未動一下……便如得了主心骨一樣,原本驚心之意便也飛速安穩下來.

  這一行人,同周遭的驚噪亂舞相比,就如同那激流之中的一團磐石穩固,紋絲不動。

  新羅王世子在舞姬翩然之時,便已經起身來,兩個侍女小心跟著他……不知他要去往何方,而王世子眼中所見,卻正是小唐的方向,誰知便在此刻……冷箭亂射。

  王世子一怔之下,停了步子,然而小小孩兒眼中所見,卻仍是那來自中國的使者,于萬人躁動之中,仍若天際明月一般,皎然灑落漫天清輝,任憑惡風再疾再狂,也是淡然無驚。

  直到他驀地抬眸,那修長的手指一彈,杯子直飛出去……

  小孩兒本是要躲藏的,然而見此情形,竟然動也不能動,直至小唐閃身到了跟前兒,將王世子撥在身後護住。

  他淵渟嶽峙地站在面前,仿佛天人下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與此同時,兩名舜的侍衛也縱身躍到跟前兒,拔刀護立。

  這一幕看似尋常的情形,卻讓當時還年幼的新羅王世子記憶深刻,一直到他成年之後……兀自無法淡忘,——那於亂箭之中,他如被那來自中國的使臣護在袖底,宛若幼雛被護在強大的羽翼之下,所見所感竟是如斯強烈,無法磨滅。

  乃至二十年後,新羅王世子已成為後世新羅史上被評為最強之王,而他心底對於那來自古老舜國使臣的敬愛,讓他對舜亦存著一種極強大的敬畏之意,這種幾乎不僅僅限於是對附屬國的敬服,卻像是對於出身國似的維護跟愛慕,影響此後新羅數百年之久。

  起初的驚駭過後,新羅的侍衛便也忙嚴陣以待,便鬧哄哄地出外追擊刺客,殿內的情形也逐漸地安穩下來。

  那新羅王跑過來,一把抱住世子,噓寒問暖。

  王世子只睜圓了雙眸,看著小唐。

  新羅王見世子毫髮無損,又忙向著小唐道謝。

  小唐面上仍是淡淡的,略說幾句,便道:「大王還是快派人去速查此事,既然敢在這時候行刺,只怕所圖不小。」

  新羅王連聲稱是,喝令侍衛們嚴防密查,務必要將刺客捉拿歸案。

  當下有宮婢們上前收拾殘局,那新羅王仍然不停地千恩萬謝。

  早有王妃聽說遇刺,也趕著前來,要抱了世子過去,王世子卻伸手拽住小唐的袖子,只是盯著他看。

  眾人都有些詫異,不知到底如何。

  小唐對上王世子烏溜溜的眼珠,微笑問道:「世子是想說什麼?」

  果然,王世子口中咕嚕了一句,小唐挑眉,倒是聽懂了,原來世子是在致謝,當下便也以新羅語回了一句,王世子才展露歡顏,跟著王妃去了。

  於是群臣當下便散了,又有官員親陪著小唐來到下榻之處,寒暄幾句,便告退了。

  新羅人退後,小唐的副手便道:「大人,今夜的事有些蹊蹺,到底是什麼人敢在咱們來冊封的時候動手?」

  小唐道:「我也正在想此事,只可惜對方並未露面,又是在別國地方,倒是有些難以追查。」

  禮部隨行來的溫平道:「屬下看那箭射的方向,仿佛不是新羅王,而是王世子。」

  小唐頷首,溫平見他同意,便又道:「屬下思忖,這些人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在今夜當著咱們的面兒,倘若給他們得手害了世子,對新羅人而言,恐怕也會遷怒咱們,竟也顯得咱們無能,因此竟是一箭雙雕。」

  小唐副手聞言,也點頭道:「新羅宮廷目下倒是安穩,並沒聽聞有什麼野心篡位者,量新羅人也並沒這個膽量敢當面得罪咱們……只怕這行刺者……」

  小唐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到這裡,才也說道:「你們所說的無差,早聽聞扶桑那邊有人暗中潛伏新羅,今夜動手的,既然不是新羅的國內之爭,只怕同扶桑脫不了干係。」

  幾個人一聽,恍若醍醐灌頂,溫平忙說:「倘若是扶桑人暗中謀劃,果然是說得通……扶桑本就敵視我國,又因新羅一直臣服,叫他們無處下手,倘若今夜刺殺了世子,既會讓新羅內亂,也會離間我國同新羅關係,損了我國的威風……如此竟是一箭三雕,他們從中得漁人之利。」

  副手說道:「怪不得選在咱們在場的時候動手,果然居心險惡,十分可恨。」

  小唐眸色沉靜,道:「先前一路來新羅,路上風平浪靜,殊不知有人暗中盯著,只想叫我們放鬆警惕後,才選在今夜動手,意圖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罷了……然而叫我看,今夜舉止,也是試探居多,恐怕還有後招,扶桑人詭詐之極,大家務必留意,分毫不可怠慢,明日我也會同新羅王詳說此事。」

  眾人點頭遵命,小唐見時候不早,便才叫大家自回去休息。

  小唐自回了屋內,有新羅的僕從過來服侍,小唐便都打發了,於燈下案前又思忖了會兒正事……正要安寢,卻聽到外頭有些動靜。

  此刻,就聽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小唐問:「何事?」

  門外有人用新羅語道:「奴婢奉命來伺候大人。」說話間,便將門緩緩地拉開。

  小唐抬眸,卻見是個垂著頭的妙齡女子,微微躬身斂手地進來,又緩緩推上門,也不抬頭,就跪在地上,向著小唐磕頭,行了大禮,道:「奴婢奉命陪寢。」

  小唐挑眉:「陪寢?」

  原來先前舜國來使……自有些良莠不齊的人物,新羅國因投其所好,便選些絕色的女子送來陪侍,此番自也按照舊例。

  小唐心下明白,啞然失笑,然而打量片刻,覺出幾分眼熟,原來竟是方才那個領舞的舞姬,小唐便以新羅語答道:「不必了,你退下罷。」

  這舞姬聽了,便抬起頭來,卻見她已經不似先前那樣濃妝豔抹,只薄施脂粉,梳著大髻,倒是透出幾分清純來。

  此刻望著小唐,楚楚可憐地說道:「小女是奉命前來,若是伺候不好,回頭要受罰的,求大人不要趕走奴婢……」

  小唐對上她的雙眸,緩緩道:「我會同他們說,不至於罰你。」

  舞姬卻重又俯首下去,含羞說:「奴婢尚是處子……求大人垂憐。」便直起身子,抬手把領口的系帶打開,將外頭罩著的披風褪下。

  小唐擰眉看去,忽地微震,原來她裡頭竟只穿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絹絲紗織衣裳,近似透明,底下玲瓏凸透,曼妙動人,一覽無餘地,竟同身無寸縷沒什麼兩樣了。

  小唐一言不發,雖仍是面無表情,雙眸卻盯著這舞姬,將她從頭到腳細看一回,眼神微變。

  話說這日,唐府之中,懷真晨起,只覺得有些頭暈,細細想想,竟是夜間胡思亂想,生了許多噩夢,懷真百思不得其解,雖有些悶悶不快,卻只掩起不提。

  打起精神給唐夫人請安之後,便來上房看帳本理事,忽然想起許久不見吉祥了,就問底下人。

  那些人只含著笑,回道:「聽聞近來她身上有些不好,所以告了假,奶奶也不必擔心,沒什麼大礙……趕明兒就會來奶奶身邊兒伺候了。」

  懷真到底擔心,因數日不見,怕病的厲害,便想去看一看她,誰知夜雪在旁咳嗽了聲,懷真見了,就不再多問下去。

  看過帳目之後,發付了眾人,懷真便出門回房去,邊走邊對夜雪道:「方才我因要問吉祥,你為何攔著我?」

  夜雪笑道:「少奶奶不知道,我們也不好同你說罷了……吉祥哪裡是身上不好,倒是……」說著,就湊在耳畔言語了幾句。

  懷真又驚又喜:「是真的?」

  夜雪道:「她們早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足三個月……暫時不好說出口罷了,少奶奶若直問反而不好。」懷真笑著點頭。

  卻說近來,因太子監國之後,果然也料理了言官彈劾應蘭風之事,那原先往泰州負責徹查的官員回來稟報,說是應蘭風在泰州地方的官聲甚佳,並無紕漏。

  只因這郭繼祖的案情過了甚久,加上相關的案卷丟失,刑部主事又死無對證的,故而太子便只申飭了應蘭風一番,責他行事疏漏、又罰了三個月的俸祿了事,除此便並沒別的。

  懷真也才安心,加上先前清妍公主那些話,這段日子來,懷真只埋頭在唐府之中,或者理事或者調香,間或又做些針線,竟也十分忙碌……連應公府也甚少回去,生怕若真個兒又湊巧遇見淩絕……

  懷真如今雖跟淩絕並沒什麼不可言說,只因她推己及人,卻也懂清妍的執念心思,故而特意避嫌些罷了。

  如此,暑氣漸消退,轉眼間便入了秋,新羅傳了消息回來,說是冊封大典已經過了,一切安然而行,不日便會啟程回京。

  懷真又得了小唐的親筆信……上頭所說種種,卻萬萬不足以為外人道,懷真自己看著,也覺得臉熱心跳的很,那種種的深情纏綿,竟比他素日在家裡的時候更甚萬倍,又哪裡能給敏麗或者唐夫人知道?

  因頭一遭兒跟小唐分別這許久,懷真心裡未免有些空落落地牽掛之情,然而因得了他這滿是蜜語甜言的信箋,倒仿佛他仍在身邊兒一樣……於是夜深人靜、或者想念的緊之時,便拿出那信來看上兩眼,便似看見他就在跟前兒含笑凝睇,溫聲款款似的,於是倒也十分欣慰。

  轉眼間竟到中秋時分,正是佳節團圓之日,這一天,懷真便同敏麗唐夫人三個,齊聚在唐門長房這府內,合族中人一塊兒歡度中秋。

  過了晌午,眾人其樂融融,正吃酒看戲,便見幾個女人抬著兩個箱籠進來。

  為首一人,打扮的十分華貴氣派,懷真認得,這是唐大奶奶的陪房胡慶家的,頤指氣使地指揮著女人們把箱籠放下,打開看時,原來是預備下的賞錢等。

  上面唐老太太見了,十分歡喜,笑聲連連。懷真因見怪不怪,也不理會。

  然而臺上的幾個小戲們見了賞錢,倒是越發賣力起來,唱念做打,越發抖弄精神,老太太見狀,笑道:「可憐見兒的,像是貓見了魚一樣呢,快別勾著他們了,先賞了罷。」

  胡慶家的聞言,便也低低笑道:「偏這些小猴崽子們眼尖知趣兒的!會討老太太的喜歡。」當下便命眾人賞,頓時一片熱鬧非凡。

  懷真瞧了幾眼,便回頭對敏麗道:「姐姐覺著這戲可好不好?」

  誰知敏麗臉色微白,目光閃爍地看著胡慶家的,竟沒聽見懷真說什麼。

  懷真有些詫異,又喚了聲,敏麗才醒神:「你說什麼?」

  懷真道:「我說這戲……可好不好呢?姐姐是哪裡不受用?如何臉色都有些變了?」

  敏麗抬手握了握臉,低聲道:「沒什麼……只覺得略有些鬧騰罷了。」

  先前敏麗本不想過來,只因為畢竟是團圓之日,合族都在,便不好缺席,因勉強來了。

  懷真也怕她不自在,就只在這桌兒上陪著她罷了,知道她有身孕的,恐怕不慣這般鬧,於是問:「不如咱們先回家去?」

  敏麗因眾人都在熱鬧頭上,此刻走了,只怕太過打眼,她又因有心結,便不想再惹人留意,便只是搖了搖頭。

  懷真見她不應,倒也罷了,只抓了一把瓜子,磕了兩下,卻不看戲,只又盯著那胡慶家的。

  卻見她指使著婆子女人們散了錢,便又滿面堆笑,去唐大奶奶跟唐大夫人處奉承,又過了會兒,才退了出去。

  這邊正在看戲吃酒,忽地有個人過來,笑道:「小嬸子,這許多日子,怎麼不見你過府來呢?」

  懷真抬頭一看,見是長房內五妹子,也是唐森的妹子,名喚唐婉兒,今年才十四歲,因是家中最小的,偏是個精靈古怪的性子,是以上下溺愛。

  懷真沒嫁來之時,她年紀還小些,倒也格外喜歡粘著懷真,自打嫁了,每次過來這府裡,她都要拉著說笑一陣才甘休。

  如今懷真見了是她,便也笑說:「婉兒向來可好?前些日子有些忙,是以不曾經常過來。」

  唐婉兒笑道:「我自然是無他事……然而橫豎叔叔現在在新羅,小嬸子自個兒又忙些什麼?只搪塞我,莫非是婉兒哪裡得罪了,故而才不來找我了?」

  懷真見她當眾說笑,但以自己此刻的身份,若也當真跟她說笑起來,只怕又要給人說沒有規矩了,因此便只笑而不語。

  唐婉兒卻不管不顧,竟哼說:「好不容易今兒來了,可也到我屋裡坐坐去呢?你不去,可就是不賞臉了。」說著便膩在身邊,賴著不放。

  懷真因見敏麗臉色不好,便對婉兒悄聲道:「你姑姑方才身上不大好,身邊缺不了人,改日在去也使得。」

  敏麗聽見了,忙說:「你自在去就是了,我不打緊。」

  不料婉兒見她兩人這般,便道:「何必多想,必然是吵得心裡不自在呢,我那裡是最清淨的,姑姑何不過去歇會,小嫂子也正好過去跟我說話,豈非一舉兩得?」

  懷真倒覺著是個法子,便對敏麗道:「姐姐,要不要去婉兒房中暫時歇息片刻?」

  敏麗正苦於無法回府,勉強撐著呢,聞言便點頭。

  當下懷真便扶著敏麗,同婉兒一塊兒到了她的房中,婉兒吩咐丫鬟,把敏麗扶到自己的床上歇了,懷真又親自看了一會子,覺著並沒有不妥當之處,才退出來,同婉兒自在說笑。

  兩個人說了有一刻多鐘,外頭丫鬟來到,說:「老太太問姑娘怎麼不見了呢,叫姑娘快回去席上。」

  婉兒素來得唐老太太喜愛,因此不以為意:「你說我一會就回去了。」

  那丫鬟陪笑道:「老太太找的急,姑娘若不回去,只怕老太太不喜歡……」

  懷真便勸:「婉兒且別任性,還是回去罷了。」

  婉兒道:「既然叫了我,只怕也留心到了你,可姑姑才睡了一會子,還是別吵醒她,讓她自在歇息會兒才好,橫豎我這裡不是別的地方。」

  懷真深以為然,又怕另外有事,當下便吩咐夜雪留下,同敏麗的丫頭一塊兒守著,這才跟婉兒兩個出了院子,自往前面而去。

  誰知兩個人手挽著手,才轉過回廊,忽地聽旁邊院子裡有人說:「這可實在的不像話,如何叫她在姑娘房中睡了?姑娘一個未嫁的閨女……又是何等的不吉利呢,若是給老太太知道了,豈不是又要惱了?」

  懷真聞聽此言,便皺了眉,又覺著這聲音有幾分熟悉,仔細一想,可不正是先前那胡慶家的聲兒?

  不料唐婉兒也聽見了,一怔問:「這是說誰呢?是說姑姑不成?」

  懷真因也著惱,只不便說什麼,不料婉兒見她臉色如此,便明白了,頓時大怒:「我的屋裡,許讓誰進就讓誰進,如何輪得到別人說三道四……是誰這樣大膽?」

  此刻那邊兒偏仿佛聽見了動靜,便有腳步聲響。

  婉兒也聽出來了,急忙喝道:「誰在那兒?給我站住了!」她是個急脾氣,哪裡肯依,便急忙追了過去。

  懷真忙叫了聲,婉兒因惱了,又怕她不自在,勢必要討回這口氣來,便不理會,只顧要找到那人討個說法。

  懷真見婉兒急匆匆地入了花院,生怕出事,便追著走了一會子。

  誰知越發不見了人,懷真心想:「這胡慶家的,慣會嚼舌,先前我看敏麗姐姐望著她發怔,只怕上回說胡話的人也便有她……如今既然遇上,讓婉兒教訓教訓倒也是好,我若出面,反而有些不妥當。」

  懷真因轉念一想,便不著急去追婉兒,只垂頭慢慢地往回而行,想要等婉兒回來說話。

  誰知才走了一會子,正走到那假山石的旁邊,忽地有個人影一晃,接著探出一隻手來,便將懷真拉住。

  懷真腳下不穩,一個趔趄,起初還當有人故意玩笑呢,耳旁卻聽那人笑道:「好難得的人,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呢。」竟是個輕薄的男子聲調兒。

  懷真眼前一暗,心知不好,鼻端又嗅到一股濃濃地酒氣撲面而來,正欲叫嚷,那人卻捂住了她的嘴。

  懷真膽戰心驚,忍著噁心,用力在那人手上咬了一口,那人未免吃痛,懷真趁機用力掙開,便踉蹌跑了出來。

  身後只聽得一聲恨恨,懷真不知到底如何,卻見周遭花木掩映,並無人跡,更無任何聲響,只聽到大亂的心跳聲怦怦然。

  那人罵罵咧咧,竟似要追上來,懷真駭然,提起裙擺往前跑了一會兒,慌不擇路,卻不妨前頭有個人出現,東張西望,不知找什麼。

  懷真如見救星,低呼了聲,磕磕絆絆撲到跟前。

  來人見她幾欲跌倒,忙一把抱住,正在此刻,隱隱聽得淩亂的腳步聲,逐漸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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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01:26:07 |只看該作者
☆、第 271 章

  原來這及時雨似的出現之人,赫然正是唐紹。

  唐紹一眼見了懷真,本面露喜色,怎知又見她神情張惶,又這般慌亂,腳步不穩似的模樣……唐紹忙將她擁住,皺眉問道:「怎麼了?」

  懷真驚怕交加,便忍著淚道:「有……有人……」顫聲說著,便往身後一指。

  唐紹見她如此,心中一震,當下忙將懷真放開,便要追去查探,然而懷真因驚怕之中,竟不敢放他離去,只忍驚道:「紹兒別去。」

  唐紹猶豫的當兒,抬頭往旁邊看去,卻聽窸窸窣窣一陣聲響,竟有幾個丫頭正自花叢中走出來,見他兩人在此,都是一怔,又急忙上前行禮。

  唐紹不動聲色,便問道:「你們急匆匆來做什麼?」

  為首的一個丫鬟掩住詫異之意,陪笑道:「奴婢們打這兒經過,因聽到響動……不知如何了,便過來瞧瞧。」

  懷真雖驚魂未定,臉色發白,此刻卻勉強鎮靜,閉口不語。

  卻見唐紹笑道:「原來是這樣,你們不必驚慌,是方才三少奶奶不留神崴了腳,我正要陪她回去廳內呢,並沒有別的事,你們也都散了罷。」

  丫頭們便低頭稱是,才走開了。

  見人都去了,懷真尚心有餘悸,幸而唐紹仍在身邊兒陪著。

  懷真輕輕吸了口氣,便抬頭看向唐紹,問道:「紹兒如何在這兒?」

  唐紹看了她一會兒,欲言又止,只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我陪你回去罷。」

  懷真答應了聲,邁步欲走,雙腿卻有些發軟,身子微晃。

  唐紹忙將她攙扶住,又不敢過分靠近,此刻見懷真顫顫巍巍,顯然是受驚匪淺,他心中又怒又憐,擰眉問:「我聽聞是婉兒陪著你,如何不見她人?」

  懷真又平復了一番,才道:「只因先前聽得有人嚼舌,婉兒氣不忿,過去追了……我也正是要找她,才……」

  唐紹問:「是遇到什麼歹人了?」

  懷真勉強吸了口氣,小聲道:「我、我並沒看清楚,只是……是個高大的……」

  唐紹見她臉上仍有驚惶之色,忍著心中怒意,便安撫道:「不怕,沒事了,倘或方才我早到一步,不管是誰,必然一拳打死。待會兒我再去細問問,看看可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在這兒不曾,你只管放心,定會給你有個交代。」

  懷真心中一動,忙看著唐紹,叮囑說:「紹兒,這事兒萬萬不能張揚出去呢?」

  唐紹點頭道:「我連這個都不懂得?」望著她,微微一笑。

  到底是唐家的子弟,笑起來依稀有幾分小唐的風範,笑容極暖,令人安心。

  懷真略緩過勁來,便說:「這次多虧了紹兒在,不然的話……可你還不曾說……你如何在這兒呢?」

  唐紹聽她又問,遲疑片刻,回道:「三叔出使前曾交代我,倘若……嬸嬸過來這兩房內,就叫我多照看些。」

  懷真腳步一頓,複抬頭看向唐紹,有些詫異。

  唐紹同她目光相對,見左右無人,便低聲道:「嬸嬸怕是不知道呢,這兩府之內……其實也是有不少事的,只你們府清淨些,你又不常在這兒廝混,故而不知道罷了。」

  懷真心中隱隱震動,卻也無話,唐紹陪著走到廊下,又站了一會兒,才見唐婉兒回來,仍是滿面惱色。

  懷真便問:「是不是沒找到人呢?」

  唐婉兒跺腳道:「好狗奴才們,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倒是讓我跑的身上出汗。」因見唐紹也在場,便問道:「紹哥哥,你如何在這兒?」

  唐紹搖頭道:「你這性子也太急了些,不拘是什麼壞事的奴才,以後慢慢處置就是了。你很該好端端陪著嬸子,如何自己就跑了?可知她對這府內的路又不熟,若走迷了可如何是好?」

  唐婉兒便吐舌道:「平白得了一場訓,可知我正是想給小嬸子出氣,才跑了去的?」

  懷真笑道:「不礙事,然而大好的日子,倒是不好跟人動怒的。」

  唐婉兒哼道:「什麼不好動怒?那種蛆都嚼出來了,若給我知道是誰,看不打死……小嬸子,你可聽出是誰了不曾?叫我撲個空,真真兒不忿。」

  懷真只是搖頭,唐紹對婉兒道:「你是這府裡的,你且都聽不出來,嬸嬸又不常來這府裡,難道她卻能聽出來?」

  唐婉兒便捂嘴笑起來,道:「可不是呢?我是給氣糊塗了!」

  三個人站著,又說了幾句話,因怕唐老太太久等,兩個人便辭別了唐紹,自回廳上去了。

  這一場家宴,直到了晚間,唐老太君因興致極高,便要賞月,因從廳內換到了外間水閣邊兒上,眾人高樂。

  期間,平靖夫人因身上不快,便自回府去。

  平靖夫人臨動身前,特地把懷真招了過去,叮囑說道:「別顧著跟他們一塊兒貪玩兒,早早兒地回府安歇是正經的。」

  懷真正有此意,因此平靖夫人去後不久,她便尋了個由頭兒,陪著敏麗先行回府罷了。

  唐夫人因老太君正高興,不忍拂逆,便留下來陪著而已。

  話說懷真自同敏麗回府,路上便問道:「姐姐,白日裡那胡慶家的,是不是就是昔日嚼舌的那人?」

  敏麗見她留心至此,便不再隱瞞,道:「我原本聽著像是她,只不敢確認,生怕誣賴了好人,誰知今兒聽她罵那一句……才信了是她。」

  敏麗說完之後,幽幽地歎道:「只是……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先前她倒是個極知道禮數的,見了我也委實恭敬,今兒卻不知如何了。」

  懷真聽了,心中冷笑:世間便是有這等趨炎附勢之人,先前敏麗是正經的唐家小姐,後來又嫁的是肅王府,自然無人敢小覷半分,更恨不得抱她的腿呢,如今肅王倒臺,敏麗又是這個情形,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自然便要趁勢做耗,此所謂拜高踩低罷了。

  懷真又把今日的種種事情思忖了半晌,心中疑慮重重,暗自盤算。

  敏麗見她不言語,生怕她不自在,反勸慰道:「罷了,都過去多久了……誠如你所說,何必跟這些閒人動氣?何況除非是逢年過節的,大傢伙兒非聚不可,不然我也不來這府內,不必照面兒也不用生閒氣……以後你也不要常常過去是正經。」

  懷真思忖半天,隱隱有了主意,便看著敏麗笑道:「只怕我還是要去一趟的……」

  敏麗不解這意思,道:「說什麼?」

  懷真道:「沒什麼,且再說罷了。」敏麗見她不言,倒也不便再問。

  此後又過了數日,懷真足不出戶,只在唐府之中,又是在忙著調香。

  只因夏季已過,秋風乍起的,先前那些當季的香自然是不中用了,然而禁不住懷真心思極慧,自然便調出幾樣新香來。

  起初尚不知如何,忐忑地拿去給張珍,讓叫百香閣的人過目,誰知對方到底是大商號裡的人,委實有見識,一看就知道是極好的。

  這百香閣的人正也覺著夏季過了,心裡犯愁……見張珍送來新香,自是如獲珍寶,當下順勢又推出幾款風靡京中的貴價香包。

  懷真聽張珍傳信,這才安心。

  這天,懷真陪著唐夫人便往長房府內走了一趟,回來後就笑微微地,敏麗雖見她面有喜色,因不知端詳,倒也罷了。

  誰知隔了兩日,唐婉兒因過來玩耍,便說起一件可怖又可笑的事來:原來太太的陪房胡慶家的,不知為何,竟犯了瘋魔之症,胡天胡地的,不知說了多少駭人聽聞混話……

  其實若說是混話,不如說是真話,都是她昔日做了什麼虧心壞事,害了什麼人,貪了什麼金銀寶貝等……言語。

  那府裡的人一個個驚心震動,一來是因見她做了這許多陰私虧心之事,暗自震驚咋舌,二來卻不知道她到底是撞了什麼哪路的神魔,居然鬼使神差地把這些隱秘之事都吐露出來,光天化日地都給眾人知道了。

  只因這胡慶家的素來很入唐大夫人跟大奶奶的眼,故而行事自然有些囂張跋扈的,平日裡也有不少的仇家,只苦於無法擺弄她罷了,如今聽她自曝其短的,頓時個個怨恨,人人稱心,便牆倒眾人推的,一起來大奶奶身邊告訴,求大奶奶做主。

  大奶奶素來是個泥軟的性子,見胡慶家的鬧得如此,委實荒唐不像話,何況其中隱隱地還有些萬萬不能給外人知道的「胡話」,連大夫人那邊兒都震怒了,自也覺著留不得,便只好打發了。

  敏麗聽婉兒說罷,只是駭笑,因對懷真道:「阿彌陀佛,可見舉頭三尺有神明呢,報應的好快當。」

  懷真笑而不語,敏麗看著她的神情,心中一動,只是因當著唐婉兒的面兒,倒是不好出言。

  唐婉兒說罷,便又對懷真道:「姐姐,你當如何?原來那日說……說壞話的,就是她呢!也是我的小丫頭打聽來跟我說的,當日給她逃了,活該今兒又犯了事,可見她素來不積德,必然沒有好下場。」

  懷真笑道:「是她?我倒是想不到的……看著卻是個極好的人呢。」

  唐婉兒嘖嘖說道:「這才叫人面獸心,還有許多更難聽的……因都是我們那府裡的醜事,我倒是不好說。」

  懷真見她雖說不好說,但眼睛骨碌碌的,似是忍不住,懷真便有意問道:「是什麼事?可知都是唐府的……怎麼分這府那府呢?何況咱們只私底下閒聊罷了,難道還能說給別人去?」

  唐婉兒聞言,才又得了興致似的,然而轉念想想,臉上一紅,便啐了口道:「這話果然不大好出口……好嬸子,別問我了。」

  懷真見她果然不說,一味追問反而不好,就笑道:「牛不喝水強按頭呢?咱們只說些別的罷了。」唐婉兒見她不打聽了,才又歡歡喜喜,說起別的來。

  這唐婉兒不曾出口的話是如何呢?原來,卻是那胡慶家的因「中了邪魔」,便說出那些府中的醜事內情來,其中竟有一件兒,說的是大爺房內的一個小妾……竟跟一個戲班的班頭有些苟且之事,但凡這班頭帶戲子進府,兩個人便會約在花園之中密會。

  這事雖然被胡慶家的嚼出來,但唐婉兒一個沒出嫁的閨女,聽到已經是忌諱了,哪裡還能對人亂說出來?何況唐婉兒自個兒也是半信半疑罷了。

  只不過自打攆了胡慶家的後,不出幾日,大夫人卻做主,也把那小妾給賣了……因此這話聽來倒是有七八分真了。

  唐婉兒在府內說了半日,才方去了。她走之後,敏麗便拉住懷真,因問道:「這胡慶家的如何竟這般巧中了‘邪魔’,你可知道?」

  懷真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如何知道?」

  敏麗望著她,滿腹疑竇,想到先前她問自己是不是胡慶家的嚼舌,又想到她那一句「以後還得去一趟」,何況推算胡慶家的「中邪」的日子,可不正是她陪著唐夫人去過那房裡之後?

  然而敏麗雖疑心,卻不敢說出口來……只是望著懷真罷了。

  懷真被她眼神盯著,到底也忍不住,便拉著到了裡屋,又抿嘴笑說:「我雖也信這世上是有陰鷙報應的,然而只是心急,想要那些狠心使壞的歹人早點兒得現世報呢。」

  敏麗聞言一驚,失聲道:「果然是你做的?」

  懷真莞爾,敏麗雖然疑心是她,但此刻見她承認,兀自有些不信,半晌呆呆又問:「然而……你卻又是如何做成的呢?這般匪夷所思……」

  懷真忍著笑,道:「也不算什麼,不過是用了一味香罷了。」

  敏麗忙拉著問詳細,懷真便將這來龍去脈,說給她知道。

  原來,自打聽了那許多不中聽的混帳話,又窺知胡慶家的居心叵測,懷真如何能忍了這口氣?倘若只是針對她的,倒也罷了,橫豎尚且沒有真憑實據,然而敏麗如今正懷有身孕,且是這般處境,那些人毫無憐憫之心倒也罷了,竟每每口出惡毒言語,不給他們個教訓,倒是令人心中不爽快。

  懷真從未有過害人的念頭,但讓這些歹人橫行,倒是顧不得了……

  偏偏她因調香之故,對各色的花草藥性熟絡十分,知道其中一味曼陀羅,倘若用量得當,會叫人飄飄然如如仙一樣……失去理智而暴露本性。

  只不過此物十分難調,且倘若弄不好的話,只怕反受其害,因此就算那些最老到的調香師也不敢輕碰。

  幸虧懷真素來是個心思通透的,且這些年來的磨練,又頗有精通香道之勢,因此苦思冥想數日,便果然給她調出一樣香來。

  只不過等閒不敢給人試而已,懷真因心想:「若是有效用呢,就是老天也看不慣,要整治她。若是沒有效用呢,便是老天覺著不該如此,我便先熄了報復之心罷了。」

  故而那日,懷真隨著唐夫人前往長房,藉故離座之後,來至院中,故意等著那胡慶家的來到……眼見她上前行禮,懷真卻只當作沒看見她的,仰頭只管走開。

  胡慶家的見她如此傲慢之態,一怔之下,便微微冷笑,暗自啐了口,正也要走開,卻見懷真身上掉下一物來。

  這胡慶家的向來最是利重貪財的,又知道懷真身上所配之物必然珍貴非常,當下恨不得她丟了好東西呢,見左右無人,懷真也並沒發覺,她便忙趕上前去,低頭一看,有些失望:原來不過是個香囊罷了。

  胡慶家的撿起那香囊,見上頭的花紋精細異樣,她摩挲看了會兒,便認出這是近來城中百香閣新出的一款貴價香包,一個足足值二兩銀子,府中有幾個爺們兒佩戴著,眾人私底下也曾談論,只說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也值當二兩銀子?是以她認得。

  如今見了這二兩銀子赫然在手,胡慶家的轉憂為喜,忙把香囊揣入懷中,自樂顛顛地去了,誰知片刻的功夫,便發作了……

  懷真只把自己故意丟了香囊給胡慶家撿到的經過說了,也沒仔細說調香艱難的事兒。末了便道:「倘若她是個曉事的,撿到這東西,或者還給我,或者扔掉了……自然平安無事,但她存著私心留下,倒是不怪我了。」

  敏麗從頭聽到尾,爽快異常,拍手大笑,道:「好好好,我的懷真妹妹,當真是女諸葛!算無遺策!」笑了會兒,又問道:「只是這香,倒是有何仔細效用?」

  懷真道:「卻也沒什麼大害處,只會叫人飄飄欲仙忘乎所以罷了……若是落在那好人手裡,遇到那心底無私、清風明月之人,自然也是沒什麼大礙,只是叫人如做一場美夢而已。可是如果落在那陰毒的人手中,她在忘形之際,自然會忍不住把昔日那些齷齪手段都誇耀似的說出來……而這藥性最多只一個時辰,過後也就沒用了。」

  敏麗聽聞,越發嘆服,道:「你果然是個難得的,連這點兒都算計到了。我先前還想,雖然你是替我出氣……然而畢竟是害人的行徑,你如何能做的?誰成想……竟是如此的神機妙算,恰到好處。」

  懷真笑道:「我自然也不肯害人……然而卻也容不得別人欺負到頭上。」

  敏麗聞聽此言,歎了數聲,便把懷真輕輕一抱,心中百感交集……先前因受了那府裡的氣,雖壓下了,心中到底鬱鬱,如今見懷真替自己報了仇,才算去了心結,此刻那心底的暢快,竟無法言喻。

  懷真自然明白敏麗的心情,只不過她如此大費周章,冒險懲治胡慶家的,卻不只是為了她一個而已。

  只因那日在長房後院的事,總覺得有些蹊蹺,若不是她及時掙脫,唐紹又及時趕到……自己被那醉漢纏住,卻給那些跑來的丫頭看到,竟是百口莫辯,傳了出去,又會如何?

  懷真自有些不敢想後果……如今制了那胡慶家的,雖然可惜自己不在那府內,沒親耳聽她說出昔日那些齷齪壞事,然而畢竟「天理昭彰」,這人被懲治,倘若有那些背後使壞的人見了,自然也驚心。——因此這也是懷真的「敲山震虎」之意。

  只是這話,也不必跟敏麗說起而已。此事就此按下。

  又過半月,天氣更涼了幾分,這日,忽聞騁榮公主來見。

  懷真迎了,彼此落座,寒暄片刻,騁榮雙眸含笑,望著懷真道:「少奶奶可聽聞近來的異事了?」

  懷真道:「何事?」近來她越發足不出戶,竟不知外頭之事。

  騁榮笑道:「這般大事你竟都不知……監國太子下令,在京中建立‘女學’,現如今正招募女學生入廩呢。」

  懷真詫異起來:「竟有此事?」

  騁榮點頭讚歎道:「想不到監國太子竟是個極有見識之人……」

  懷真蹙眉想了片刻,說道:「此事這般奇異,只怕無人迎合罷了?再者說……這‘女學’,又是教授什麼的呢?」

  騁榮道:「我聽聞,太子聘了些翰林學士……跟一些飽讀詩書的大儒,教授的是禮樂射禦書數,就跟男子考科舉似的規制。」

  懷真目瞪口呆,笑道:「這……真真兒的聞所未聞。可有人前往麼?」

  騁榮道:「我親自去看過一回……目前尚不曾有人。」

  懷真點了點頭,歎道:「這樣天方夜譚似的奇事,我覺著也不會有閨閣女子喜歡……難得太子是怎麼想出來的呢,只怕世人容不得如此。」

  騁榮凝望著她,忽地問道:「你們府上三爺……可曾跟你說過這話不曾?」

  懷真愣了愣,道:「三爺怎會跟我說此話呢?」想到小唐是那樣頑固正經的性情,只覺騁榮說的古怪,不由失笑。

  騁榮見她笑面如花,也不解釋,只道:「看樣子你是不喜歡太子這主意的?」

  懷真複認真想了會子,道:「倒不是不喜歡……然而別說如今沒有人前往,縱然有人去,倘若學會了這許多……又能做什麼呢?」

  騁榮正色道:「男子能做什麼,女子自然也能做什麼。」

  懷真越發目瞪口呆,看著騁榮,半晌便掩口笑起來,邊笑邊道:「如何一本正經地……說這樣好笑的話。」

  騁榮挑眉道:「好笑麼?那……平靖夫人做過的事,是不是比尋常男子還強?」

  懷真聽她說起平靖夫人來,才慢慢地止住了笑,看了騁榮半晌,欲言又止,眼底露出幾分若有所思來。

  且不說騁榮在唐府說起「女學」之事,只說因太子行使此事,此刻也是滿城風雨,眾人都是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

  而與此同時,在皇城寢宮之中,只聽得「啪」地一聲,成帝一掌摑去,複指著面前的人道:「你……你是失心瘋了不成?還是仗著如今是監國太子了,故而忘乎所以,可知朕……能立你為太子,就能……」

  在成帝跟前兒,太子趙永慕緩緩地跪地下去,垂頭道:「父皇息怒。」

  成帝瞪著他,氣不打一處來,一時咳嗽連聲,竟無法停止,旁邊的楊九公跟含煙一同上前,撫胸的撫胸,捶背的捶背,又不敢出言勸慰,楊九公便偷偷沖著趙永慕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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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01:26:20 |只看該作者
☆、第 272 章

  卻說成帝大怒,摑了太子趙永慕一巴掌,又罵了兩句,誰知到底病體衰弱,竟氣的不成聲兒,只是狠狠瞪著趙永慕,怒火中燒。

  良妃應含煙同楊九公兩個一左一右地撫慰,九公便向著趙永慕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快些認錯兒改過罷了,不料趙永慕雖然見了,卻仍是不做聲,楊九公暗自著急,又沒有法子,只歎了聲,趕緊叫傳太醫罷了。

  成帝咳嗽片刻,緩過一口氣兒來,便點頭冷笑說道:「如今你是自恃翅膀硬了,便可不聽朕的話,自作主張了……」

  趙永慕仰頭看他,道:「父皇恕罪,兒臣並不敢如此。」

  成帝道:「你既說不敢,如何卻又敢這般胡作非為!倘若不是有人進言,朕還被蒙在鼓裡!」

  寢宮內一片死寂,忽地聽趙永慕發聲,竟道:「兒臣並不是故意要瞞著父皇,只因也是體恤之意,想要父皇靜養。不瞞父皇說,此事兒臣也大為躊躇,不知是對是錯,也知道一時半會恐怕不被世人明白,然而到底要一試才知對錯,也才甘心。」

  成帝雖然怒火沖天,然而見他說的懇切,心中雖仍怒意高熾的,卻只盯著他,隱忍不發,且看他又說出什麼話來。

  果然趙永慕又道:「兒臣自小慕平靖夫人所行,但卻也明白,這世間並不是哪個女子都是平靖夫人,但想當年,祖爺爺在時候,坊間風氣,也不似如今這般拘泥規謹,如今竟似有些矯枉過正了,兒臣如今實行女學,並不是想要宣揚那放浪無行止的規度,而是借此,只希圖略緩和些苛厲風氣罷了,——父皇可知,過去這十數年內,各地州縣,竟有多少女子被逼迫走投無路而死之事?論起究竟,其實並不至於非要就死一條人命的事,卻因此鬧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別的不提,近來詹民國騁榮公主的生母,本也是我們舜人,昔日不過因私自出府逛花燈會被人識破,竟不容於族內,從此才九死一生,流落詹民國,至今有家難回……」

  成帝聽到這裡,雙眉緊皺,本想叫他打住,目光微動,卻又停了。

  而旁邊含煙聽了這許多話,便呆呆地看著趙永慕,斷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些話來。

  趙永慕說到這裡,便又磕了個頭,道:「我很明白父皇的心思,無非是想要社稷百年,穩固安泰,然而所謂國家,一國要安泰強盛,無非是千萬家族安泰強盛,男兒本該心胸曠達,為國為家,又如何總是目光短淺地苛拘眷內,每每橫生多餘事端?兒臣曾也命人做了算計統籌,跟昔年祖爺爺在位時候,這多少年來,女子不明不白而亡的事端竟有增無減,近些年來,更是尤甚,倘若如今這般的規制是對的,又何至於如此?如今兒臣用女學的法子,也自教授種種行止規矩,不過也是想叫眾人知道,男男女女,不管是誰,都是我大舜的子民,並無誰是草芥,誰又命貴千金的說法,只望從這末微做起,叫世風開明些罷了。」

  成帝張了張口:「你這混帳、越發說出這些糊塗話來,你莫非是說朕乃是昏……」顫聲說著,身子往前一傾,含煙忙緊緊攙扶住:「皇上且保重龍體才是。」

  此刻楊九公也回來,忙勸止:「太子爺,你好歹看在皇上病著的份兒上,且別強嘴,只快快認個錯兒就是了?可知皇上並不是故意生你的氣?只還是為了你好罷了,你行這些事,可知多少人眼看不慣?只怕仍是對你不好!——皇上擔心的是這一點子罷了,你難道不懂皇上的苦心呢?」

  成帝聽楊九公說了,便長歎了口氣,冷笑不語。

  趙永慕點頭,沉聲說道:「父皇擔心兒子之情,兒子豈會不知?兒子也自是一片孝順父皇之心,不過此舉,也是為我大舜國勢長遠算計,並不是兒子的私心罷了,父皇細想便知……還求父皇寬恕。」

  趙永慕說著,便俯跪下去,鄭重磕了頭。

  頃刻間太醫已到,成帝冷冷瞥著趙永慕,道:「你且退下。」

  於是趙永慕便退出了寢宮,站在門口呆立片刻,轉身往外而行,出了宮門,卻見有一頂轎子等著,趙永慕端詳了會兒,面露笑容,這會兒那轎子裡的人也躬身出來。

  兩個人見了,趙永慕笑道:「如何只在這裡,怎麼不進宮去?」

  原來這在外頭等候的,竟是趙燁,便打量了他幾眼,說道:「我聽聞皇上大怒,所以趕過來看看,怎麼,那個老頭子沒有打罵你麼?」

  趙永慕啼笑皆非,道:「又口沒遮攔了,什麼老頭子,那是你皇爺爺!」又上下打量了趙燁片刻,笑說:「原來你是擔心我才來的?可知父皇才痛駡了我一頓呢。」

  趙燁盯著他的臉看了會,見他左邊臉頰上紅紅白白,隱約是個巴掌印子,他便也笑:「好大火氣,竟還動了手了呢?」

  趙永慕歎了口氣,點了點頭。趙燁道:「真的是為了那個女學之事?」

  趙永慕看他一眼:「你還聽說什麼了?」

  趙燁道:「我聽人家說,當今太子爺在胡鬧呢,我只不理,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何必理會那些閒言閒語,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兒罷了。」

  趙永慕聞言,大為意外,仔仔細細又把趙燁看了一番,道:「我本以為你也要罵我胡鬧,不想卻說這話……你……竟覺得我所做是對的?」

  趙燁搖頭道:「我又有什麼見識?哪裡知道對錯?然而我知道你的為人是極好的,既然做了此事,你心中必然自有主張,而以你的性情為人看來,自然也是好的事而已。」

  趙永慕微微蹙眉,盯著趙燁看了會,便張開手臂將他抱了一抱。

  趙燁嚇了一跳,便掙開去,詫異看他:「這是幹什麼呢?」

  趙永慕歎息:「倒是想不到,偌大京城,卻只有燁兒是我的知己。」

  趙燁噗嗤一笑,道:「這我卻不敢當,我渾渾噩噩的,懂什麼知己不知己的,只不過我先前跟隨師父走的地方多,聽的趣事也多,故而你行這件事,於我來說,倒也沒什麼可驚奇的,只覺有幾分新鮮有趣罷了。」

  趙永慕冒險成「女學」之事,既面對世人的非議,又頂著成帝的雷霆之怒,因此心中如擔萬鈞之力,卻想不到,這件事在趙燁口中,是如此舉重若輕的,竟是他所見千千萬萬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兒似的,只覺好玩。

  趙永慕心中一琢磨,笑著點點頭道:「雖看似新鮮有趣,但若是行的好,則關係千千萬萬人的立身之本,或千千萬萬人的性命呢,只不知是否能夠做成,也不知我是否能夠得見如此。」

  趙燁寬慰道:「不妨事,只要肯去做,自然便有機會達成呢。何況老頭子也不過是色厲內荏罷了,如今他拿你也是沒法子。」

  趙永慕忍無可忍,抬手捂住趙燁的嘴,垂眸笑看他道:「再瞎說呢!老頭子……咳!是父皇若是不滿我,自然可以廢黜我,畢竟還有你這好孫子呢。」

  趙燁推開他的手,冷笑道:「罷了,他敢麼?我若是當了太子,你如今做的這點子事兒算什麼?只怕我一天行個十件八件的,處處千差萬錯,只怕更還不夠他廢黜的呢。」

  趙永慕大笑不止。

  兩個人說了會兒話,永慕的心情才算好了些,便約趙燁同他回府吃飯,趙燁知道他先前吃了委屈,不便推辭,就雙雙上轎,自回太子府去。

  不多時,轎子便在太子府門口停下,趙永慕還未下轎,就聽得一陣吵嚷聲響,依稀有人喝道:「太子在此,閒人莫近!」

  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道:「我便是要見太子!」

  趙永慕心裡詫異,便掀開轎簾子看去,忽地見前方停著一輛車,車中下來一個女子,生得頗為出色,衣著打扮也很體面,像是哪家的小姐,仿佛有些面熟,只記不得是何人。

  那少女見是他,忙上前來,竟跪地道:「參見太子殿下,小女王浣溪,意欲投身太子所建女學,求太子收留!」

  趙永慕聽她自報姓名,才想起來原來這女孩子是應蘭風所收留的那王家的義女,永慕便驚疑問道:「你既然有心投身女學,倒是好事,只不過跑來此間做什麼?自去學裡便是了。」

  王浣溪道:「小女不敢前往,只怕會被家裡人仍帶回府。」

  趙永慕一怔:「這話古怪,你既然要入學,自然要你家人同意呢,敢情如今你是自個兒跑出來的?」

  王浣溪眼中含淚,不能出聲。

  這會兒趙燁已經下轎來,聞言搖頭道:「早知道不是人人喜歡這主意的,然而既然她願意,自要成全她才是,何況是太子主事,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敢攔著?」

  原來趙燁並未見過王浣溪,因此才這樣說。

  趙永慕忍著笑,咳嗽了聲,把趙燁召到轎子邊上,小聲道:「你別瞎說,你知道她是誰?是你懷真妹妹的父親應大人……收留的王家義女。」

  趙燁這才吐吐舌頭,後悔說道:「我如何知道,你很該早些告訴我才是,若給懷真妹妹聽說,倒要怪我多嘴了。」

  永慕一笑,因覺著此地並非說話之處,也不想同浣溪糾纏,才要打發了她,忽地見有兩輛馬車急急而來,竟也停在太子府跟前兒,馬車上綴著名牌,乃是「應公府」字樣。

  浣溪看見,又虛又怕,不知所措,這會兒馬車停了,頭一輛上下來的那人,面白髯長,斯文高貴,長身而立,儀錶不俗,正是應蘭風。

  趙燁見了,念在跟懷真的情分上,又且因素來敬佩他,便上前作揖見禮。

  永慕本在轎子中未動,如今見應蘭風來到了,就也躬身出了轎子,笑著上前敘話。

  此刻浣溪也走到跟前兒,行禮忐忑喚道:「義父。」

  應蘭風略同永慕趙燁寒暄兩句,看見浣溪上前來,便打量了她幾眼,卻仍是和顏悅色,道:「我竟不知你有此心,你既然想入女學,為何不當面跟我說明?如今行這般舉止,落在別人眼中,倒像是我刻薄了你。」

  浣溪落淚,竟當眾跪地,道:「義父饒恕,並不是故意要瞞著義父,只是姐姐她一力攔著,生怕我鬧出事來,更不許我跟義父請示,我因沒有法子,才自作主張地出來,情知罪該萬死。」

  趙永慕跟趙燁聽了,才知道端倪,兩人對視一眼,還未說話,就見後面的馬車上也下來一人,卻生得鵝蛋臉,十分貌美,氣度嫺靜,跟王浣溪略有三分相似,兩人的氣質卻迥然不同。

  這下車來的,自然正是王浣紗,浣紗本不願在人前拋頭露面,因聽了浣溪這兩句話,便忍不住下了車,徑直走到跟前兒,先向著永慕跟趙燁見禮,才又對浣溪,柔聲說道:「妹妹,家裡的事兒,何必鬧到外頭來,你且跟姐姐回去,我同你細說。」

  浣溪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出來,又如何肯回去,便起身退後一步,有些戒備說道:「你叫我回去做什麼?無非是拘著我罷了,我原本曾說要跟義父求情,義父通情達理,未必會不答應我,你偏攔著,生怕我惹義父不喜,才逼得我如此……如今你還要拉我回去麼?」

  浣紗聽她當眾說了這幾句,臉紅的幾乎如同滴血,便轉頭看向浣溪,忍羞含怒地說道:「俗話說家醜不可外談,你非要如此給我沒臉?」

  浣溪張了張口,竟又道:「我知道姐姐也是為了我好之意,只是姐姐……你覺著你是為了我‘好’,可知我要的不是那些‘好’?」

  浣紗心頭震動,睜大雙眸死死地盯著浣溪,眼圈發紅。

  浣溪索性道:「姐姐只想安分守拙,從不肯惹是生非……卻叫我也這般,然而我要的跟姐姐所要的畢竟不同,今日既然出來了,索性說明白罷了,姐姐不必管我,大不了……就當沒有我這個妹妹也罷了,從此不用再操心。」

  浣紗聞聽這話,指著浣溪,卻說不出一個字,只抬手一掌摑去。

  浣溪動也不動,生生受了,複咬牙說道:「這是姐姐第二次對我動手,以後……你可再也不能打我了。」

  浣紗如遭雷擊,越發不能言語。

  浣溪便又跪了下去,又對應蘭風道:「義父在上,我從來任性妄為,不算是個好女兒,今兒這次,也是我自作主張,跟姐姐無關,她一心想要盡心孝順,好報答您的恩惠,義父是知道的。浣溪也並非狼心狗肺之人,今日任性如此,實在情非得已,求義父寬恕,以後倘若有能為,勢必也要報答義父之恩。」說著,便磕下頭去。

  應蘭風見她姊妹兩人決裂,正在擰眉詫異,又聽浣溪這樣說,思忖了會子,便道:「我也知道你的性情自來跟浣紗不同……你既然想要入學,倒也罷了,你自去就是,我也不會攔著……然而我到底認了你們一場,以後你若是有些為難之處,仍便回公府就是了,我依舊是你的義父。」

  浣溪聽了這話,又看一眼浣紗,心中感念,頓時淚如雨下。

  浣紗聞言,更也忍不住淚如泉湧,只含淚看了浣溪一眼,更不言語,轉身便走。

  浣溪還想叫她……想了想,又緊緊地閉了口。

  此刻,應蘭風便對趙永慕道:「殿下既行非常之舉,只怕胸中自有所謀,以後浣溪入了女學,便託付殿下了。」

  趙永慕道:「應大人深明大義,我甚是欽佩。」

  應蘭風一笑,又對浣溪道:「起來罷,以後不比在家中,且好自為之,你姐姐雖然嚴待了你,卻畢竟是骨肉手足,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有些過了。——以後,不管如何……畢竟別忘了你姐姐才是。」

  浣溪聽了這兩句,越發忍不住,竟大哭起來。

  應蘭風深吸一口氣,也不再做聲,轉身往回而走,見浣紗在前,因聽見浣溪哭聲,身子竟一晃,應蘭風忙上前扶了一扶,低聲問道:「可還好麼?」

  浣紗雙眼通紅,淚順著臉頰流個不停,斷續哽咽道:「畢竟、是我做錯了,沒有管束好浣溪……對不住先父,也對不住義父。」

  應蘭風忙道:「休要胡說,豈不聞人各有志?哪裡是你能左右的?何況浣溪這般,也未必就是錯的,且看她自個兒的造化罷了。」

  王浣紗聽了,抬眸看了應蘭風半晌,含淚忍痛,只道:「此生最難得的,便是遇見義父,今生只怕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說著,又有些泣不成聲。

  應蘭風卻很是感念她的深情摯意,忙叫丫鬟扶著她上車,自回應公府去了。

  話說應蘭風王浣紗分別乘車離去,永慕叫手下人先領了浣溪,自帶她去學裡安置。

  趙燁點頭道:「三叔,應大人著實的通情達理,怪不得懷真妹妹是那樣的品格。」

  趙永慕笑了幾聲,在他肩頭一抱:「說起來,我倒是也有些想懷真了……改日倒要尋個機會去瞧瞧她。」

  趙燁忙道:「叫著我一塊兒。」

  永慕道:「這是自然了。」說著,便帶他一塊兒入太子府去。

  趙永慕一邊兒走,一邊兒心中卻想:「你所欲之事,不管千難萬難,我畢竟要一一替你做了……只不知你如今行到何處,幾時回來?只盼千萬平安而已……」

  一念至此,不知如何,心中竟有些空落惶然,不大自在。

  永慕心中想著,不由回頭看了一眼東北方向,卻見那天際風起雲湧,白雲做堆,那瞬息萬變的滾白底下,卻又透出一股陰陰沉沉地墨青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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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01:26:36 |只看該作者
☆、第 273 章

  就在太子趙永慕心動意亂之時,話說在那東北偏境,新羅國中,因冊封大典已過,禮部眾人便著手準備歸國之事。

  那王世子正是個懵懂欲知道事的年紀,因格外敬愛小唐為人,竟鎮日只守著不放,聽他講些中國的風土人情、禮數知識等,卻是難得的乖靜聽話。

  只因啟程在即,王世子越發戀慕,時時刻刻守著小唐不肯放,又纏他教授武功,又不斷地求他多留幾日。

  新羅王見這情形,不免也求小唐,小唐思忖了兩日,便同溫平說道:「世子年紀還小,如今扶桑人又蠢蠢欲動,雖說咱們有人在新羅國內,我倒想著再添個妥帖能幹的,正好新羅王托我,想求一個能人留下教授王世子,你可願留下麼?」

  溫平一怔,繼而說:「大人覺著我使得?」

  小唐道:「你從來都跟著我,心性見識都非比常人,自然無礙,你若肯留,至多七八年,教導王世子至成人便可,只是未免辛苦你了。」

  溫平思忖片刻,拱手正色道:「大人素來教導我們:‘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又談何辛苦?我全聽大人安排就是。」

  小唐笑道:「如此,便說定了,我再命陳青他們幾個留下做你的副手。」

  陳青等數人乃是武官,同留新羅,也算是保護之意。

  小唐說罷,抬手在溫平肩頭輕輕一拍,道:「萬萬留意珍重。」

  溫平也道:「大人啟程回國,也當珍重才是……萬想不到,扶桑人果然狡詐如斯,如今他們的目的竟是昭然若揭,此刻只怕針對的並不是新羅王室,而是大人了。」

  小唐斂笑,微微點了點頭,左手悄然握起,掌心處竟有一絲隱隱地銳痛。

  溫平所說,卻並非是宴席那次的刺殺之事,而是另有所指。

  卻說那夜,小唐正欲安歇,便有新羅女婢前來自薦枕席,說的委實可憐,面色微紅,帶羞澀之意,不由分說又去了外頭的罩衣,頓時若隱若現地露出那白玉似的女體。

  偏生這女子移步上前,不知是因她素來習舞練就的……還是渾然天成,挪步往前之時,腰肢輕輕扭動,若有意無意地有些撩撥之意,此情此景,只怕任何男子見了,都會發狂按捺不住。

  小唐細看她的舉止,半晌道:「你可會說中國話?」

  這舞姬淺笑,果然以中國話應道:「略會幾句,大人是想聽我說什麼?」

  小唐見她妖姬似的逼近,便淡淡道:「你且站住。」

  此刻,這女娘已經將走到小唐身旁了,軀體之上散發出一股奇異香氣,聞言便止步,卻又屈膝緩緩跪了下去,口中說道:「先前在殿上,大人救了我,奴婢已經心有所許了……」說話間,又低眉垂眸地俯身下去,竟是一副任君採擷的姿態。

  小唐微微皺眉,唇角微挑,道:「哦?然而如今,我卻後悔救你了。」

  舞姬緩緩抬頭看他,滿眼無辜不解:「大人為什麼這樣說?」她這樣伏著身子,卻越發顯出那山山水水來了。

  小唐點了點頭,對這所有妖嬈媚態卻是視而不見,只道:「你的中國話果然說的很好,可惜,有一絲我不喜歡的腔調。」

  舞姬仍是睜大了雙眸,天真問道:「不知道是哪裡有錯,大人只管說,奴婢可以為了大人改了。」

  小唐笑著瞥她道:「只怕改不了,乃是骨子裡的下賤。」

  說話間,小唐單手一拍,桌上的瓷杯飛了起來,直沖那舞姬而去,因兩人相隔極近,這杯子帶著十足力道,去勢之強,竟比箭簇還要淩厲百倍。

  這舞姬一怔,臉上笑意收了收,卻到底不敢硬碰,間不容髮時,驀地仰身往後,柔軟的腰肢竟彎成了不可思議的角度,堪堪地避開了那杯子。

  只聽得「朵」地一聲,那青瓷杯竟然深深嵌入到木門之中去了。

  舞姬騰身而起,從原本的雙膝跪拜姿態,變成單膝跪地,一手撐著地面兒,腰肢微微弓起,竟是一副無可挑剔的防備之姿。

  她微微斂眉凝視小唐,口中半驚半笑說道:「唐大人,如何絲毫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

  小唐仍是坐著微動,冷道:「我對扶桑忍者,從來不感興趣。」

  舞姬聞言,細細地柳眉一挑,眼中含笑問道:「我自覺毫無破綻,你到底從哪裡看出來的?」

  小唐道:「先前在殿上,那冷箭差一點便射殺了你……你賭命如此,本來倒可以瞞天過海的。只是,你不該如此打扮來見我。」

  舞姬擰眉:「為何?」

  小唐挑唇,道:「可知習武之人的手腳,跟常人不同?你究竟是對自己的美色太過自信,還是對我的自持力太過輕視?」

  舞姬暗中咬了咬唇,眼底的惱色一閃而過,複又媚笑道:「果然是我失策了,本來想孤注一擲,引大人入彀……不料竟然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小唐淡淡道:「不必白費心機了,說!你們在新羅,到底有何所圖?」

  舞姬雙眸灼灼凝視小唐,笑說:「原先的所圖,你我心知肚明,也是無趣的很,然而如今……我所圖的只是……你。」

  小唐聞言,雙眉輕揚,淡聲道:「只怕不管你所圖為何,都是註定落空。」

  一語未罷,只聽得一聲嬌笑,卻是她已經飛身撲了過來。

  小唐本欲將這舞姬擒下審問,然而動起手來,才覺不便。

  他雖是毫無憐惜之心,手底一出,便是殺招,然而這女子竟不知廉恥為何物,身上的輕紗在兩人的掌風交錯中,早化成片片,如此更加是身無寸縷,而她渾然不以為意,反刻意借此機會,大開大合地,或遞招或躲閃。

  那白練似的身段不時晃動,令小唐著實嫌惡,到底不願碰她,何況有時她竟故意挺胸踢腿,作出種種不堪舉止來,口中更是嬌聲喃語,發出種種毫無羞恥的聲調兒。

  如此數招後,小唐忍無可忍,便催動內力相逼,抽空一掌拍在她的肩頭,舞姬閃避不及,後跌重重出去,撞破一扇房門,捂著胸口,口角流出一抹血來……這才不及做那妖嬈之態。

  兩人這番惡鬥,外頭早就聽見動靜,頓時許多新羅侍衛趕來,隔著門詢問,小唐道:「有細作,速來拿下!」

  舞姬聞言,眼珠一轉,竟故意揚聲以中國話笑道:「方才還親親熱熱,把人家衣裳都脫了,如何又翻臉不認人了呢,好狠心的唐大人……」

  小唐喝道:「住口,死到臨頭還敢胡言亂語!」

  此刻士兵們一擁而入,眼見這般情形,都是目瞪口呆,一時竟不知如何下手,竟有過半之人被這女子所迷,癡癡呆呆,只顧忙不迭地垂涎打量。

  這舞姬見狀,縱身一躍,便要逃走,小唐一掌揮去,那舞姬竟然抬手,向著他手上對來。

  自從方才兩人過招,因自知兩人相差甚遠,這女子便處處躲閃,只在逼不得已之時,才賣弄色相逼退小唐而已,如今竟拼死似的抬手同他對掌……

  小唐一念之間,正欲收手,卻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得「哢嚓」數聲,卻是這舞姬的右手手腕,禁不得他掌上氣勁,竟赫然折斷了!

  與此同時,小唐掌上微微一疼,似被蚊蟲叮了一下般……

  這舞姬斷了手腕,疼得臉色發白,卻竟仍是笑道:「唐毅,你好狠……」順著他一掌之威,縱身而逃。

  有兩個就近的新羅侍衛反應過來,忙去攔阻,反被她舉手投足,閃電似的,一個擰斷頸骨,一個踢中胸膛,雙雙斃命。其他侍衛本正覺得大有便宜,沒想到卻見如此修羅凶煞似的手段,頓時再也無人敢靠前。

  舞姬順勢彈身過了圍牆,夜空中仍留她恨恨之聲:「記著,你的命是我的!」

  經過此夜之後,新羅王宮之中又徹查了一番,然而要知道扶桑人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地,只是加派人手仔細巡防搜查罷了。

  而自從那日之後,小唐細看手上,卻只見極細小的一處傷痕,如被針紮留下似的,表面竟看不出什麼異樣……然而想到對手之狡獪無恥,倒是叫人無法等閒視之。

  這一天,終究到了啟程的日子,新羅王同世子兩人,一直送使者出了王城。

  王世子自從小唐等啟程開始,便哭個不停,直到送他們去了,又哭著回到了王宮,溫平送別小唐,自然也是依依不捨,心中感慨萬千,卻記得小唐臨行叮囑,便打起精神來安撫王世子。

  只因入秋,天氣漸冷,這東北偏僻之地,天氣更是同大舜不同,才走了半程,忽地彤雲密佈,北風呼嘯,不多時,竟下起雪來。

  這一日,因連日雪大,山石跌落,竟攔住了前路,而時不時地仍有碎石跌落,情形危險萬分。

  先行官探了一陣兒,便行回報。

  小唐見此路不通,便同副手商議一番,因繞路的話,便要多出一個月的行程,何況要繞路只能轉山,若是運氣不好又迷了路,倒是難辦,於是便定了改道下山,要趁著河道尚未結冰,從水上而行罷了。

  此刻仍在新羅地界,便命徵集船隻,十多艘船沿江而行,因江水通往東海,是以水流湍急,倒是可行。

  是日黃昏,因船工怕夜行遇險,便泊船停靠,等天明再出發。

  且說京城之內,因平靖夫人病了,懷真日常便在兩府內走動,早上四更不到起身,便去平靖府上照料,伺候了湯水後,平明回府一趟,督促敏麗的吃食種種。

  虧得是她心思慧巧,性情體貼,又不辭辛勞的,故而兩下裡竟都安置的妥妥帖帖。

  平靖夫人這病,起因卻是因年輕時候受了寒,故而一到天冷,便有些禁不住,夜間多咳少眠,精神倦怠,加上畢竟年紀大了,便撐不住,每日裡都有三四個太醫仔細給瞧著,然而雖然如此,卻總不見好,因此懷真甚是擔憂。

  話說這日,平靖夫人因見懷真守在身旁,低著頭仿佛正縫著什麼似的,她便支撐著起身,因說:「你不用只守在我這裡,我是慣常的老毛病了,不用理會,這兩日你來回走動,我看著都替你累。」

  懷真忙停了手,便起身先摸摸額頭,道:「姑奶奶可還冷?」

  平靖夫人道:「好多了,你又在忙什麼呢?」

  懷真道:「您老人家看了就知道了。」說著,把手中的活計遞過去。

  平靖夫人垂眸一看,原來竟是個很精緻的小孩兒肚兜,上面繡的花兒已經都妥當了,下頭卻繡著一隻蹲地的小老虎,雖然針法有些拙劣,卻也看出那股虎虎生威的活潑之意,又加上她繡的一般,那老虎張著嘴瞪著眼,鬍鬚抖動,又透出幾分憨意來。

  平靖夫人覷著眼睛細看半晌,竟給逗樂起來,笑道:「好好好,果然是極好的,是給敏麗的孩兒呢?」

  懷真點頭,複小聲說道:「算算日子,可是差不多了。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裡慌得很……」

  平靖夫人斂了笑,定睛看著懷真,忽然說道:「好孩子……姑奶奶有兩句話想同你說……」

  懷真趕忙把肚兜收起來,便道:「您要同我說什麼?」

  平靖夫人思忖了會兒:「說起來,毅兒此刻,應該也在半路了呢?」

  懷真便笑:「可不是呢?」

  平靖夫人點頭道:「我知道府裡離不開你,只不過……等敏麗生產了,你便還是先回應公府住上兩日罷了。」

  懷真詫異:「這……又是為什麼?」

  平靖夫人並不回答,只輕輕歎了口氣。

  懷真畢竟多心,蹙眉一想,驀地想到上回在長房府中發生之事……一時微微有些心驚,抓著平靖夫人的手便問道:「姑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平靖夫人見她著急起來,才道:「你別怕,我只是一點兒私心罷了……人老了,總是愛多想,先前毅兒在家時候,總是不肯放你,你去哪兒,他也便去哪兒……從小到大,我從未見他這般的……」

  懷真本正憂心,聽了這句,忍不住也笑起來。

  平靖夫人道:「趁著他如今沒回來,你便多回家住兩日倒好,等他回來了,你可又不得空了。」

  懷真掩口笑道:「還以為您老人家要說什麼呢,原來竟是這些話。」

  平靖夫人將她摟入懷中,道:「不然又是什麼話呢?」

  又過兩日,平靖夫人的病情略見起色,懷真才也放心,只安穩在唐府之中罷了。

  如此,小唐還未返回,眼見卻到了懷真的生日。

  因小唐不在家,懷真自己便忘了,倒是敏麗同唐夫人兩個暗中商議了一番,因跟懷真說起來,懷真不免意外,因笑說:「太太跟姐姐有心了,只不過我年紀輕輕的,又何必特意做壽呢,何況……三爺也不在家,倒是罷了。」

  唐夫人因素來憐惜她,哪裡肯不給她做壽,何況敏麗也知道自打小唐出使,懷真內外操持,並不說一句哀聲怨語……實則他們夫妻情熱,乍然分離,她心裡又怎會好過?

  而懷真看著嬌弱,實則竟是個再剛強不過的……這唐府裡裡外外,給她打點的清清楚楚,來人待物,處處分明倒也罷了,就說外頭,京內那些太太奶奶們的壽、或者過節之時的種種迎來送往,她也記得分明,行的妥帖,從來不會失禮於人,因此眾人交口稱讚不說,竟絲毫也不用唐夫人操半點兒心。

  前段日子又替敏麗出氣,做了那件爽快事……敏麗想起來也會帶笑。

  因有了她在,敏麗倒是覺著比自己沒嫁之前、在府內做姑娘時候更寬心自在。

  故而敏麗也一心想要趁機給她熱鬧熱鬧,就說道:「我同母親說了,咱們只私底下給你慶賀就是了,那兩府內的人,咱們也不去驚動,只悄悄地告訴親家太太,以及跟你素來相好的應玉妹妹、容蘭妹妹等便是了,只沒有外人在,你說如何?」

  懷真聽是這般,才也喜歡起來,因自忖小唐去後,府內素來清淨,也極少熱鬧了,上回連好端端一個中秋節都過的索然無味,因此她倒也不想拂逆兩人的意思,於是便答應了。

  誰知唐夫人跟敏麗兩個打算的雖好,只想不到的是,懷真生日這天裡,除了自家的人外,更來了不少京官跟世勳的內眷等,其隆重勢大,竟比遞帖子請過還齊整幾分。

  只因懷真素來行事妥帖,眾人都銘記在心,因此知道是她的芳誕,哪裡敢怠慢?紛紛前來祝賀。

  敏麗跟唐夫人料不到如此,頓時有些慌了手腳,本來只想請幾個相熟,讓懷真好生喜歡一番,也不必勞累,誰成想來客如雲。

  當下少不得又是懷真忙了起來,虧得李賢淑跟韋氏、王浣紗三個人都來了,便相幫著指揮底下眾人行事,才不至於慌了手腳。

  如此熱熱鬧鬧、體體面面地應酬了半天,外頭來人才逐漸一一散去。娘們兒眾人才算得空說些閒話。

  因說起浣溪去了女學的事,李賢淑見浣紗不在跟前兒,就低聲對懷真道:「那日浣紗哭著找我,因給我跪下,說浣溪大概是出事了,嚇得我不輕,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才知道浣溪是瞞著咱們,要去女學的。」

  原來自太子創立女學之後,浣溪便每日念念叨叨,蠢蠢欲動的,浣紗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便百般勸慰,也狠狠呵斥了幾回,然而浣溪竟是個偏執不堪的性情,認定了的便勢必要行,還說要同應蘭風稟明。

  浣紗哪裡肯叫她如此胡為,便明裡暗裡只按住她,誰知她變本加厲,一日竟偷偷跑了出去。浣紗知道後,明白她畢竟是不肯甘休,此事已經瞞不住了,便才來跟李賢淑告訴。

  李賢淑竟不知如何料理,便領她去見了應蘭風。

  對應蘭風而言,聽聞浣溪要去女學,詫異歸詫異,只是更怕她出事,豈不是對不住王克洵了?便忙要親自出府尋找,浣紗聽了,便要跟隨,於是便備車而出,誰知雖找到浣溪,她卻鐵了心如此,九牛不回。

  懷真聽了究竟,歎道:「真真兒想不到,姊妹兩個,脾氣性情竟是這樣天差地遠呢。」

  李賢淑道:「浣紗這孩子心裡也苦,她本來就覺著有恩未報……如今浣溪鬧出此事,在府內她越發低人一頭似的……」

  懷真道:「橫豎爹娘待姐姐都很好,她如今只是想不開,等想開了,也就罷了……」

  娘倆個說了一回,便回到席上,此刻只剩下應玉、容蘭,騁榮公主,唐婉兒,並李賢淑,王浣紗,韋氏等人,大家重拼了席位,才好好地又敬了懷真一回。

  懷真忙了半天,此刻也才放開胸懷,果然也吃了三杯,一時有些醺醺然了。

  眾人只顧喜歡,見懷真醉了,便不再狠勸她,唐夫人又知道她勞累,便叫先回去歇息罷了。

  李賢淑便親扶著她,送到房中,又出外吩咐準備解酒湯。

  卻說懷真極少吃醉,自懂事後仿佛也是頭一遭兒,便昏頭昏腦倒在榻上,滿心飄飄然地。

  半晌,解酒湯送來了,李賢淑抱著她,喂著喝了,又讓她且躺著歇會兒,自己便去了外間。

  懷真仍有三分醺然,慢慢翻了個身,忽地看到旁邊枕頭上,有個人臥在身側,含笑凝睇,溫聲問道:「娘子如何竟吃醉了?」

  懷真便笑著推了他一把,嬌聲嗔道:「難道只許你吃酒不成?」

  誰知卻推了個空,懷真愣了愣,看看撲了空的手掌心,眨了眨眼,不知為何,眼底竟而一陣酸澀,還未來得及反應,兩行淚已經撲簌簌落了下來。

  卻說李賢淑在外頭,忽聽得一陣腳步聲亂響,才出門,便見個小丫鬟匆匆跑過,李賢淑攔住了問道:「急急地跑個什麼?」

  丫鬟自認得她,竟不敢說,只期期艾艾道:「親家太太,沒、沒什麼……」也不等李賢淑再細問,轉身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李賢淑心中詫異,啐道:「這小蹄子是急著去搶東西不會不成?這樣沒規沒矩。」

  正在此刻,竟見王浣紗從廊下飛快地走了來,臉色泛白,滿眼駭然,大不同尋常。

  王浣紗性情和軟安寧,處事大方,雖說寄人籬下,但因教養良好,也極少有什麼失態之舉,上回因浣溪要去女學之時,浣紗雖然跪求,卻也清清楚楚便把事情來龍去脈交代明白,然而此刻,浣紗到了跟前兒,還未開口,淚珠先滾落出來。

  李賢淑震驚,便道:「浣紗,是出什麼事了不成?又哭什麼?」

  王浣紗低低道:「義母,方才……方才外頭有人傳了個信進來,你、你且莫要著急……」

  李賢淑擰眉:「什麼信呢?」心中還猜測莫非又是浣溪鬧了什麼事端?不料浣紗開口,說出讓李賢淑魂不附體的一句話。

  浣紗的聲音雖低,李賢淑卻也聽見了,只是雖然聽見了,卻又不敢相信,只是懵懵呆呆看著浣紗道:「說、說什麼?青天白日的,別、別只是瞎說……」

  浣紗知道她不信,只是垂著頭掉淚,誰知裡頭懷真咳嗽了聲,道:「誰在外頭……說什麼?」

  李賢淑聽了,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多說一個字,然而手上濕潤,垂眸一看,才見不知何時竟然也墜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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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01:26:49 |只看該作者
 ☆、第 274 章

  卻說李賢淑聽了王浣紗所言,一時驚心戰慄,魂飛魄散。

  而在屋內,懷真正因為吃醉了酒,錯以為小唐仍在身邊兒,空歡喜一場,只不知為何突然心酸難忍,竟落下淚來。

  正朦朦朧朧地,便聽到外間李賢淑低呼一聲,又說什麼「青天白日、瞎說」等言語,只不真切。

  懷真因喝瞭解酒湯,倒覺得那醉意緩了幾分,生怕府內有事,便扶著頭出來。

  卻見門口上李賢淑跟王浣紗對面兒站著,兩個人見她出來,臉色都有些不自在。

  懷真因笑問:「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兒不成?」一語方罷,忽地覺著兩個人的眼睛都有些紅。

  懷真正欲仔細打量,李賢淑笑道:「有什麼事兒?你還不快回去歇息呢?我正要跟你姐姐回去吃酒,你別掃我們的興了。」說著,只顧推懷真入內。

  浣紗趁這功夫,也便一扭頭,將眼角的淚拭去,才也勉強笑著出聲道:「妹妹快別叫母親擔憂,門口風又大,留神著涼。」

  懷真身不由己,竟給推推搡搡地進了裡屋。

  李賢淑叮囑道:「可聽見你姐姐說的了?你臉上又這樣紅,出來必又要叫太太擔心,快安分些睡會兒罷了。」

  懷真見她兩個如此相待,便也不再多話,只輕輕笑了兩聲,果然才又臥倒了。

  李賢淑見懷真含笑睡下,才忙出來,又將門帶上。

  呆呆站在門口,李賢淑同王浣紗四目相對,兩人均都斂了笑容,彼此都茫茫然地。

  正丫頭夜雪跟笑荷兩人拿了熱水回來,臉上均有些陰晴不定。

  李賢淑見狀,心下明白她們也聽說了,愈發的魂不守舍,卻仍是竭力撐著,小聲道:「懷真在裡頭歇息,你們在這兒看著,不許叫人打攪她,也不許……胡亂嚼舌。」兩人忙答應了。

  李賢淑便拉了一把王浣紗,離開了臥房處,只往前廳而去。

  正走到廳門邊兒,便見一個丫頭面色慌張從外而來,入內跪地,道:「太太,不知為何,這會兒外頭竟都在傳……」猶豫著,不敢亂說。

  唐夫人問道:「傳什麼呢?」李賢淑的心突突亂跳,本能地竟想入內阻止這丫頭,然而腳下一動,卻又停了下來,只死死地盯著看。

  那丫頭眼神亂變,終究說道:「他們在傳……說咱們三爺……在新羅、竟是已經……」

  唐夫人聽到說是小唐,已經急得不成,只恨不得這丫頭快快說來,誰知聽到後面幾個字,頓時頂梁骨走了真魂兒似的,一口氣竟上不來,連問都來不及問一聲,便胸噎氣短地,往後便厥了過去。

  兩旁的丫鬟慌忙扶住,掐著人中連聲呼喚。

  李賢淑緊緊靠在門邊上,只王浣紗竭力扶著她,忍淚低聲說道:「母親,且還要保重呢。」

  先前報信那丫頭見狀,慌慌張張地欲躲,敏麗白著臉,顫聲問道:「你且休走,哪裡傳來的這消息?」

  丫頭結結巴巴說道:「二門上的小廝們都在傳,說是外頭滿城裡都知道了。」

  敏麗本來不信,忽然聽聞「滿城皆知」,頓時之間心跳如擂,喉頭也是梗住了,一個字兒也再說不出。

  忽地有人朗聲說道:「外頭都在傳又如何,可知每日謠言亂飛,蠱惑人心的,倘若是真,就該有正經文書通告才是,敏麗小姐不必慌張,此事也不必先張揚……」

  原來說話的,卻竟是騁榮公主,此刻除了容蘭因有孕在身不便,已經回府之外,應玉也在場,當即也道:「公主這話有理,必然是胡說的,我是頭一個不信!」

  敏麗聽她兩人這般說,才略緩了過來。

  此刻騁榮公主看向廳門邊上,竟是看著李賢淑,眼底有探詢之意。

  李賢淑察覺,心知騁榮公主的意思,便邁步進來,因吸了口氣,道:「先前懷真醉了,我叫她在屋裡歇著,不許她出來,也叫丫鬟看住了。」

  騁榮聞言,便會意,當下一點頭,便又說道:「如今當務之急,不是先慌了手腳,此刻皇上不理政事,所有一概內外事務,都必先通報太子府,且太子素來跟三爺又交好,只先派個人去太子府上探聽詳細,便知道真假了。」

  此刻因懷真不在,唐夫人又厥過去了,敏麗少不得撐著,喚了個丫頭,叫趕緊出去派個得力仔細的小廝,去太子府問消息。

  眾人暫時坐定了,又傳大夫來,頃刻,唐夫人便醒了,兀自心智昏昏,敏麗忙安撫,又把騁榮公主的話說了一遍,唐夫人哭了一會兒,懸心等候。

  虧得不多時,那去太子府的小廝回來了,竟說道:「太子殿下也知道外頭所傳那謠言了,見小人去問,便親自召見,因對小人說——太子從未得到過此等消息,近日長平州那邊也無公文來到,只怕是居心叵測的人無中生有,胡亂傳謠罷了,太子還說請太太奶奶姑娘們安心,他自會派人調查此事,看是誰人背後攪水,必定嚴懲。」

  小廝說罷,又道:「太子又說,只因太子妃病了之故,今兒才不得來給三奶奶賀壽,改日必定是要親來的,連太子也要親來探望太太的。」原來今兒,太子府郭白露因病了,便不曾親臨,只派人送了禮前來罷了。

  唐夫人跟敏麗聽了這些話,總算才又把一顆心放了回去。

  李賢淑也才覺得堵在心窩裡那一團荊棘暫時沒了,便道:「這是什麼人亂傳這話,敢情是不要命了不成?平白咒人死……也太狠毒了。」

  應玉也說道:「太子也發話了,自然務必要仔細查找,找出來的話,定要打死!」

  獨獨騁榮公主若有所思,一言不發:原來騁榮心想,凡事必有個緣故,哪裡無端端就起了這等惑亂人心的消息?且更傳的滿京城皆知,倘若是有人大膽如此,那目的又是為何?總該知道太子府是會闢謠的,除非……

  騁榮心中雖然如此想,卻不敢多說一字,只回頭笑道:「既然是可恨的謠言,一場虛驚的,倒也罷了,只是如今三奶奶尚不知此事,倒是不用再叫她多心受驚了。」眾人都點頭,當下商議,此事便不說給懷真知道。

  不多時候,懷真便也醒了,因出來相見,又略說了會兒話,唐婉兒,應玉跟騁榮公主便告辭而去,李賢淑握著懷真的手,本要叮囑幾句,思來想去,便先罷了,也隨之而去。

  因此唐府之中,便又只剩下了唐夫人、敏麗懷真三人,唐夫人跟敏麗因得了眾人叮囑,對懷真果然隻字不提,懷真也自是說笑自若,渾然不知似的。

  是夜,敏麗因心中有事,竟睡不著。

  近日,差不多便是她臨產的日子了,更是有些難熬,便索性出了門來,在廊下慢慢地走動。

  正行走間,隱隱地嗅到一股淡淡香氣,不知從何處而來,此刻已經深秋,卻並不曾有這樣的香草香花之氣。

  敏麗便尋香而去,不知不覺中便走到懷真院門上,卻見月光底下,懷真跪在中庭,合掌不知正祈念什麼,面前一塊香息,脈脈地散著煙氣,她面上神情,似悲似喜,竟是難以形容。

  敏麗站住腳看了會兒,心裡竟很不自在,想入內找她說話,思來想去,卻終究又回過身來,只扶著丫鬟又自回房去了。

  卻說懷真對天祈禱完畢,自也回到房中,丫頭們伺候著歇息,便自退下了。

  懷真獨自臥在床上,看著旁邊那孤零零的枕頭,便抬手抱了過來,摟在懷中。

  室內靜靜默默,不知過了多久,懷真望著那枕頭,就如望著小唐似的,溫聲低語道:「我因素知道你的能耐,便十分信你,你且萬萬別叫我失望才好。」

  次日,懷真仍是沒事人一般地,給唐夫人請安,又督促敏麗好生吃了東西,正要回房,外頭報張珍來了。

  懷真便在廳上坐了,不多時,果然張珍雞飛狗跳地跑了進來,一見懷真,眼圈紅紅地便上前,道:「妹妹,我如何聽說……」

  且說敏麗因聽聞張珍到了,自然害怕,生恐他在外頭聽了那些不實之言,反而透露給懷真,因此慌忙便叫丫頭扶著出來,才轉出堂下,聽到這裡,忙要出面打斷,忽地見懷真笑道:「哥哥好歹也快是當爹的人了,如何行事還是這般慌張?外頭的那些話哪裡當得了真?」

  敏麗愕然,便止住步子。

  張珍愣了愣,道:「我也是不信的,只是未免擔心,又怕妹妹你受不住,才趕緊過來看看。」

  懷真道:「你自管放心,既然是假的,又有什麼受不住受得住的,一笑了之就是了。」

  張珍見她神色淡然平和,便徐徐地松了口氣,道:「哎,我自昨兒聽了消息,一直懸著心呢,容蘭只叫我不許造次,讓我再等一等,我終究忍不住……既然你也說無事,那必然是無事的。」張珍說著,便拍拍胸口,道:「可知我的心活生生也給跳出來。」

  懷真又同他略說幾句,張珍才安心地自去了。張珍去後,敏麗才轉出來,也不說話,只看著懷真。

  懷真笑道:「姐姐這樣瞧著我做什麼?」

  敏麗問道:「你又幾時知道了的?可知大家都怕你傷心,不敢提呢?」

  懷真道:「我昨兒聽見一兩句,後來私下裡問了丫頭,才知道有這等謠言,然而既然有太子的話,那必然是不真的,姐姐何必擔心?」

  原來昨日,王浣紗來尋李賢淑之時,雖壓低聲音說了,但正值懷真那時莫名落淚,心神動盪之時,本想起來找母親說話,不料隔著房門,便聽見王浣紗所說。

  ——「他們說、唐三爺已經……」

  那一刻,喉頭忽然極癢,仿佛那顆心也要被咳出來才甘休。

  然而因見眾人一力隱瞞,自是好意,何況懷真也明白她們心中必然因而難過,便也只當不知,隻字不提罷了。

  敏麗看她笑意淺淡,心底那話反不好說了,只握著手說:「好妹妹,你能這樣,我果然也放心的。」

  話說張珍離開唐府,因得了懷真的實信,便心裡高興,重又意氣洋洋起來。

  不料正欲回鋪子,就見前頭路上一匹馬急急而來,馬上的人竟正是唐紹。

  張珍見了,便笑著攔住道:「紹哥兒!」

  唐紹定睛一看,見是他,卻不言語。

  張珍忽地看他的眼睛是紅的,心中一動,就想到或許唐紹也是聽了傳言了,便笑著拉住馬兒,道:「你急急地是要去哪兒?」

  唐紹一言不發,只顧盯著他,張珍笑道:「到底怎麼了?我方才去過唐府,見了懷真妹妹。」

  唐紹聽到這裡,才翻身下馬,擰眉看著張珍道:「你去唐府了?懷真妹妹……懷真她如何?」

  張珍道:「你看你急得這樣兒,我因也聽了那謠言故而擔心,誰知懷真反安慰我,我才信了那是別人以訛傳訛呢,你的眼睛如何是這個模樣……莫非也是輕信了?」靠近了仔細看,才見唐紹雙目紅腫,神情恍惚頹喪,顯然是大哭過的。

  張珍才要說笑,誰知唐紹一蹙眉,竟又落下淚來。

  張珍反嚇了一跳,忙握著肩膀說:「你怎麼了?都說了是謠言呢,何苦又哭?」張珍自認得唐紹以來,從未見他落過一滴淚,如今見是這般,心中竟慌了。

  唐紹聽了他說「謠言」,那淚落的更急了,張珍忙又催問,唐紹轉身便想上馬,禁不住他拉扯,便回過身來,對張珍道:「什麼謠言呢,昨兒的的確是謠言,可知今早上……長平州就來了八百里加急,說是在新羅京內赤調河邊,發現了……發現了三叔一行人的……」

  張珍聽了這話,雖是大日頭底下,卻如冰雪交加,雙眸瞪得大大地:「你說什麼?」

  唐紹含淚顫聲說道:「那長平州知府親自前去……說是已經查明了本身……無誤……」

  唐紹說到這裡,猛地吸了口氣,仰頭意圖將淚止住,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正欲去太子府請命,我要親自前往長平州。」

  張珍見他板上釘釘說到此,又見是這個模樣,早就站不住腳,兩隻眼睛裡的淚如雨點一樣亂打下來,口中只道:「怎麼會這樣?明明是謠言,我不信,我不信!」

  唐紹本是滿心悲憤,只無處宣洩,見張珍落淚哭叫,唐紹便張手用力將他抱住,頓時淚落得也更急了。

  張珍哭著,忽地想到懷真,不由又哭起來,竟道:「可憐懷真妹妹還不知情的,這可怎麼辦好?」

  唐紹竭力隱忍心中痛意,舉起拳頭在張珍背上捶了兩下,才將他放開,道:「我要去太子府了,大元寶……就此別過。」說著,便咬牙翻身上馬,打馬自去了。

  張珍煢煢獨立,站在原地,望著唐紹遠去,便放聲大哭起來。

  周遭的行人見他如此,不知端地,都圍著看,有見他哭的著實傷心的,雖不知緣故,未免不忍,便上來勸慰。

  這一會兒的京內,人仰馬翻,且不說唐紹前去太子府,只說在九城畿防司,有一匹馬急匆匆地剎住勢頭,馬上的人翻身下來,飛也似的沖向裡頭。

  那門口的侍衛們見了來人,也不敢攔,那人一路風一般卷了入內,卻見內室之中,淩景深坐在桌邊上,正在淡淡靜靜地喝茶,波瀾不驚,仿佛天下太平無事。

  來人一步上前,望著淩景深道:「哥哥,你如何還在這兒……你可聽說了……長平州來的消息?」

  淩景深握著那白玉杯,裡頭的新茶清綠,嫋嫋水汽氤氳而上,聞言回頭,氣定神閑地笑說:「你難得來我這裡一趟,如何一來,就這樣失驚打怪的?」

  原來這來者,正是淩絕。

  聞聽此言,淩絕擰眉說道:「哥哥到底知不知道呢?我才在路上得了信,不敢怠慢,只來問你……你的消息是最靈通的,他們說唐三爺已經、已經……連那遺、遺……跟遺物都找到了,可知這……是不是真?」

  淩景深眉頭也不皺一下,淡淡笑道:「假的。難為你竟當件天大的事似的過來問我,豈不可笑。」

  淩絕一路而來,心都是懸在嗓子眼裡的,也呼吸都覺得艱澀了幾分,如今見淩景深這樣,才略緩了口氣,忙含驚帶喜地問道:「果然是假的?」

  淩景深點了點頭,打量了淩絕一會,竟又笑起來,道:「小絕,我竟不知你對他這般上心的……本來……還以為你恨不得他死的呢。」

  淩絕聽了,臉色一變,負手轉身,道:「我若這樣想,只怕也算不得是鼠目寸光氣量狹窄,倒是個不知輕重卑劣不堪之人了!」

  淩絕說到這裡,一歎道:「 何況縱然他死了,於我又有什麼好處……他果然沒事就罷了,不然真真兒的算是玉山傾頹、國士淪亡,而且……懷真她……」

  淩絕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咬了咬唇,哼道:「罷了,就當我從未問過這句便是。想來也對……唐三爺那樣的人物,怎麼會忽然就……我其實也是不信的,只怕長平州那邊的消息有誤。」

  淩景深笑嘻嘻道:「正是的。自然是他們弄錯了,他本就是個無所不能的人,先前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哪裡就會耽擱在新羅那彈丸之地呢?」

  淩絕展顏一笑,道:「多虧我來問問哥哥,不然也跟他們似的,沒頭的蒼蠅亂撞一氣。」

  淩景深道:「還是小絕聰明,知道來問我。」

  淩絕因得了實落消息,便不再耽擱,對景深告辭之後,出了軍邸,翻身上馬。

  正欲回翰林院,誰知馬兒行了十數步,淩絕心中一震,便拉住韁繩。他細想方才淩景深的舉止,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雖然無可挑剔,但總覺得透出一股子說不出的違和奇異之感。

  到底是兄弟連心,淩絕蹙眉思忖,心中轉念,當下撥轉馬頭,重回軍府。

  複又重進內堂,誰知才一腳進門,忽地倒吸一口冷氣,卻見原本齊整妥帖的堂中,此刻竟一片狼藉,面目全非,那茶杯碗盞、梅瓶、薰爐甚至筆墨紙硯等物,盡數粉碎,沒有一樣是好好地,連那桌椅板凳,也都橫七豎八,碎的不成個樣子,就連堂上掛著的匾額都未得倖免。

  淩絕睜大雙眸看著這場景,半晌反應不過來,張口喚了聲:「哥哥!」卻無人答應。

  淩絕握緊雙手,竭力鎮定,屏住呼吸邁步入內,終於看見在那倒裂的檀木桌背後,——淩景深坐在牆根,仰頭靠在牆壁上,臉色仍是雪白,只有一絲血痕,順著嘴角蜿蜒流下。

  淩絕生生地咽了口氣,只顧盯著淩景深,竟不能言語。

  淩景深靠牆坐著,一動不動,玉雕似的臉容,唇邊卻帶著一絲鮮明的血,竟有些不辨生死之感。

  半天,淩景深察覺動靜,才慢慢睜開眼睛,原本漆黑幽寒的雙眸裡,竟泛著一層薄薄的水光。

  眼珠轉動,見是淩絕,淩景深恍惚片刻,才又笑道:「小絕……你不是走了麼?」他明明是躁怒之下,悲痛欲絕,恨得自傷,此刻唇邊帶血,眼中含淚,偏生一笑……

  淩絕來不及做聲,眼底已經濕潤了,此刻,早已經不用再問什麼多餘的話,只看從來都冷靜自持的哥哥這般模樣……他心中,都已經知道了。

  淩絕走上前,緩緩跪在地上:「不是說……沒事的麼?」

  淩景深又是一笑,舉手在額頭懟了一把,胡亂搖頭笑道:「是沒事,我是絕對不信他有事的,可是長平州說是連……都發現了,還送了他隨身的……」

  此時此刻,那兩個字,竟成了忌諱,千鈞似的說不出口。

  淩絕不知要說什麼好:「哥哥……」

  淩景深「噗嗤」一笑,垂眸道:「我只覺得甚是可笑,好端端的……怎麼竟然,我是不信的……我……」顛三倒四的說著,眼底的淚,早已經亂落下來,身軀竟也不停地顫抖著,仿佛要找什麼依憑,又仿佛什麼也找不到,只握住那斷裂了的桌子腿,揮了兩下,便又扔開了。

  淩絕見狀,便挪到跟前兒,伸手將淩景深抱住:「哥哥……」

  淩景深眼中雖落淚不停,卻仍是一直笑著,直到此刻……淩景深靜默半晌,才探手也抱住淩絕,他素來最擅隱忍,七情放浪,又哪裡有過這樣錐心痛骨的時候,此時雖不曾大聲嚎啕,這般無聲流下血淚,卻足見傷痛至深。

  過了許久,在這廢墟似的室內,淩絕才道:「哥哥你自小跟三爺是一塊兒長大的,是最瞭解他的人,哥哥既然百般不信,又焉知別人傳的信果然是真?哥哥何必只在此自苦?倒不如振作起來……」

  淩景深正是無可自處的時候,聽了這話,心中一動,似漫天黑暗中撥出一線光明,便放開淩絕,目光之中重又燃起一絲銳利鋒色。

  兩兄弟相視片刻,淩景便站起身來,此時他的手上兀自滴著血,乃是方才不顧一切之時弄傷了的,然而卻毫不在意。

  淩景深仰頭深吸了口氣,回頭看著淩絕,終於點頭說道:「你說的對,我何必在此效婦人之態,倒不如我親自一查端倪。」

  淩絕微微點頭,深以為然。淩景深思忖片刻,下了決心,複壓著心底那悸痛之意,紅著眼咬牙說道:「不管如何……活著,我帶他回來;死了,我……給他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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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01:27:08 |只看該作者
☆、第 275 章

  淩景深自是個苦心孤詣之人,先前雖因種種事端,同小唐每每隔閡,心機謀劃等等,然而兩個人的情誼,卻是自小而今,著實難得,雖並無血緣之親,卻也是骨子裡深深銘著的。

  淩景深得了淩絕一言提醒,當下振作起來,思謀片刻,對淩絕道:「我這一輩子,最不能放心的便是你,上天入地,但凡能為你做到的,但凡你喜歡,哥哥都是義不容辭。然而對唐毅……只有一句話:生死之交,我的性命都可以給他。」

  淩絕明白,只是心裡難免震動,道:「我雖也知道哥哥跟唐三爺交情非同一般,肯為他赴湯蹈火,然而哥哥到底也該保重自個兒。」

  淩景深見他已經說出來,便道:「我自省得,然而如今去,所遇畢竟難以估計,可不管如何,勢必要得一個結果。我離京後……府內諸事自然就託付於你了,你向來心性聰明過人,只要不是陷在迷障之中,便沒什麼可難阻你。」

  淩絕知他想說的是什麼,便點頭。

  淩景深不再多說,便道:「既如此,我立刻要去太子府。」

  淩絕囑了句:「哥哥,好歹先回家一趟,同嫂子說明。」淩景深心下一轉,便答應了。

  兩人一塊兒出了軍司衙門,在門口上分道揚鑣,淩絕自回翰林院,景深則先急急回府而去。

  話說淩景深回到淩府,也不去見淩夫人,只回到房中,對林明慧說明究竟。

  林明慧因也聽聞那噩耗,一上午神不守舍,聽淩景深這般說,沉默會子,就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攔不住你。然而此行前去,必有兇險,你可也記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我跟淩霄淩雲,都盼著你呢。」知道此刻不是哭哭啼啼、長篇大論的時候,隱忍著說完,就看景深。

  景深將她一抱,又把淩霄淩雲各自抱了一把,道:「我去了。」

  林明慧聽了這句,便滾下淚來,有心叫他不去……然而淩景深的為人,又怎是別人能勸住的?眼見淩景深出門,她便只好抱緊了淩霄,淚落不停。

  倒是淩霄懂事,見母親哭了,便抬手給她擦淚,一邊喃喃地安撫。

  話說景深來到太子府,才下了馬,就見一輛馬車也正停了下來,景深抬眸一看,見原來不是別人,乃是郭建儀。

  兩個人遙遙地對視一眼,看清對方的臉色,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便各自一點頭,同進府內。

  此刻太子府中,正也不平靜,內室之中,太子妃郭白露望著趙永慕,滿面焦急,勸道:「殿下且休要著急擔憂,這未必是真……只等再派人前去細細地查驗才好。」

  趙永慕坐在榻上,不言不語,面沉似水。

  郭白露還要再勸,忽地聽報說郭建儀淩景深來到,郭白露因擔心之故,且這兩個人又都不算外人,於是便並未刻意退避。

  此刻兩個人來至里間,上前見了禮。

  趙永慕垂著眼皮,仿佛沒看見他們似的,更不做聲。郭白露只好開口道:「哥哥跟淩大人不必多禮……此刻來到,可是有要緊事呢?」

  他兩個人對視一眼,淩景深便先說道:「微臣因聽聞唐大人的事,特意來請示太子殿下,求殿下恩准,許微臣即刻趕往長平州,查明詳細。」

  趙永慕聽了這一句,才抬眸看向他。

  淩景深同他目光相對,便道:「此事只怕有些蹊蹺,微臣須親眼看了……才能……明白真偽端地。」

  趙永慕啞聲說道:「景深你是覺著,這信不真麼?」

  兩個人彼此相看,都看到對方的眼睛發紅,淩景深便垂眸道:「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趙永慕忽地輕輕一笑,竟抬起手來,把手中握著的那一物鬆開,道:「你看看這個,你可認得……這是不是他貼身的東西?」

  淩景深驀地抬頭,郭建儀也不由看去,卻見趙永慕手中垂下來的,竟是個圓鼓鼓的香囊,外頭是金褐色的,繡著鮮活的並蒂蓮花,看來有些半新不舊。

  郭建儀看見這花樣子,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在胸口輕輕一按,他懷中也有個繡著芍藥花兒的香囊,自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趙永慕不待他兩個回答,喃喃便道:「這個……我曾求他給我看過一次,的確是他貼身的私物,是懷真丫頭曾送他的,他愛的什麼似的,朝夕不離身兒,後來他去了沙羅,因受了傷,這上頭就沾了血,他把裡頭那玲瓏透骨的香贈予了清弦公主,回來後,懷真丫頭知道詳細,說這香囊沾了血不吉利,又給了他一個御賜的鏤空荷包盛著伴月香,他卻仍捨不得扔了,便把那玉荷包裝在裡頭……」

  這本是小唐甚是愛惜的寶物,等閒怎會丟棄?這便是那長平州的知府親自率人前去查驗,自那屍身上得來的遺物,因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上京,也是想辨明身份之意。

  淩景深跟郭建儀雙雙心驚,竟然無語。

  趙永慕白著臉,深吸了一口氣,半晌不能言語,過了會子,才道:「然而你要去……倒是好的,我也正想親去一看,你便隨我同行罷了。」

  眾人聞言,越發驚心了,淩景深倒也罷了,郭建儀跟郭白露詫異非常,郭白露正要開口,忽地看一眼郭建儀,便緘口不言。

  卻聽郭建儀道:「殿下,此刻不是離京之時,還請三思。」

  趙永慕搖了搖頭:「我去意已決,方才景深未來之時,我已經在思忖此事,如今他既然想去,正合我意。」

  淩景深倒是沒說什麼,郭建儀擰眉道:「皇上的身子最近越發不好,太子乃國之根本,此刻出京,只怕會引起群臣譁然,更何況唐大人此事十分詭異蹊蹺,雖說看似是新羅人動手,然而新羅人素來馴順臣服,怎會忽然在此刻發難?卻要仔細調查才好。底下未必沒有陰謀潛伏,此即風雲詭譎,這次第太子出京,只怕危機四伏,大不妥當。」

  趙永慕咬牙狠笑了聲,略有些淒厲道:「倘若底下當真有人故意為之,我倒是巴不得他們露面,正好為他報仇。」

  淩景深聞聽,心中便大有同感。

  郭建儀道:「太子!不可以身犯險!」

  趙永慕目光平靜,道:「你不必多言了,我知道你素來能幹,何況如今京內局勢平靜,短時間內不至於有什麼意外發生,我離京之後,種種政事,就多由你跟應大人操持了。」

  郭建儀見他果然去意已決,不免心驚,焦急道:「縱然殿下執意如此,只怕皇上也會不許。」何止不許,只怕還會大怒。

  誰知趙永慕道:「我也知道父皇不會許我這般行徑,是以我也不會進宮請示,只先斬後奏罷了。」

  郭建儀越發駭然,此刻趙永慕站起身來,便命手下備馬。

  郭白露見他誓不回頭,連郭建儀也勸不住似的,便顧不得了,忙上前來拉住趙永慕,道:「太子不可!太子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看看安康公主跟臣妾……」

  趙永慕看她半晌,微微搖頭。

  郭白露頓時落下淚來,扯著袖子不肯撒手,趙永慕正要將她推開,誰知奶母抱著安康公主,忙忙地來到,不知為何,公主撕心裂肺大哭著,十分悽惶。

  郭白露將安康公主抱了過來,便給趙永慕看,一邊兒哭道:「安康必然也是不舍太子,還請太子三思。」

  趙永慕轉頭看著安康公主,眼底透出幾分不忍之色來,半晌,才道:「你好生照看安康。」畢竟抬手將她輕輕一推,郭白露後退一步,不能置信。

  正說到此處,忽地外頭報說唐紹跟李霍前來,——原來唐紹本正欲來太子府,不料到了半路,正好見李霍忙忙地打馬進城,原來也是聽了那些流言蜚語,因坐不住了,正欲找他來問究竟。

  兩個人碰了面略一說,李霍也便落了淚,聽說唐紹要去太子府請命,李霍當下便也隨他一塊兒前來。

  兩個小的進內,含淚帶恨地說明了來意。

  趙永慕點頭,在唐紹肩頭一拍,又對李霍道:「不必驚慌,同我一塊兒去看個究竟,倘若真的是新羅人所為……咱們自也有法子,總會給他報仇。」說罷便往外就走,淩景深,唐紹,李霍便跟隨其後。

  郭建儀見狀,來不及多說,轉到趙永慕跟前兒,撩起袍子便跪在地上,道:「殿下,萬萬不可!」

  趙永慕見他行此大禮,止步俯身,便要將郭建儀扶起來,郭建儀道:「這會子不是意氣用事之事,只怕那暗中行事之人也盼著咱們自亂陣腳,殿下無旨出京,倘若皇上有個萬一,江山社稷落在何人手裡?豈不是要禍起蕭牆?何況……」

  郭建儀想到小唐,眼底艱澀,深吸一口氣,仍是有條不紊說道:「何況唐大人的為人,難道各位都不知道?他是最憂國為民的人,倘若知道殿下因為他而分寸大亂,甚至禍及江山,不管唐大人到底如何,只怕他也是不會安心的。」

  唐紹跟李霍對視一眼,無言可對,淩景深眸中透出幾分沉吟之意。

  趙永慕盯著郭建儀,半晌方說道:「如今他生死未蔔,就算是給我坐這江山,我難道能安心於此?」

  郭建儀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殿下!」

  趙永慕卻又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正欲再行,忽然間見外面有人匆匆跑了進來,跪地稟告道:「殿下,宮內來人,說皇上……皇上的情形……」

  才說了一句,就見傳旨的小太監也飛奔進來,看見這一群人在跟前兒,不明所以,只上前急急便道:「太子殿下,傳皇上的口諭,急召殿下入宮!」

  永慕乍然聽了這一聲,臉色越發不好,看了那小太監半晌,未曾出聲。

  小太監不知端地,只好苦著臉催道:「殿下,耽誤不得了,九公公吩咐小人,一刻也不敢耽擱,務必叫殿下快馬加鞭進宮去呢,遲一刻只怕……」

  趙永慕攥緊雙拳,胸口微微起伏。

  郭建儀聽那小太監說到這裡,便驀地起身,踏前一步,盯著趙永慕的雙眼,咬牙低聲道:「皇上只怕是撐不住了,殿下若還是恣意妄為,在這個時候出京,倘若江山有失,這罪名是殿下擔,還是他唐毅擔?」

  趙永慕對上他含怒的雙眸,仍不做聲,卻聽郭建儀又道:「只怕他一世賢達英名,從此毀於一旦!受萬人唾駡不止!」

  趙永慕才喝道:「你住口!」

  郭建儀雖不再說下去,卻仍是不卑不亢地冷看趙永慕,兩個人面面相覷,這一刻都未出聲。

  正在對峙之中,忽地聽身後淩景深道:「太子殿下,郭侍郎言之有理。」

  趙永慕靜靜矗立,淩景深上前,在耳畔低聲說道:「我去長平州,就如同殿下去一樣。殿下自管放心。何況對於小唐而言,他所圖如何,殿下也自心知肚明,不管他如今是好是歹,殿下若當真為他著想,果然就該如郭侍郎所說……以江山為重。」

  趙永慕聽到這裡,怔怔地盯著前頭虛空之處,眼中有淚光隱現。

  淩景深見他這般神情,便命人道:「備馬,護送殿下入宮。」因又對郭建儀道:「我即刻要出京,餘事就託付郭侍郎了。」

  郭建儀向著他拱手作揖,淩景深又向著趙永慕跪了一跪,道:「年少時候,殿下曾戲言過:只望一生,我三人都能如此守望相助,不離不棄。這話殿下大概忘了,這許多年來,我也幾乎忘了……今日才驀地想起……如今我出京相助,殿下在京中守望,才不負此意。微臣告退。」

  淩景深站起身來,後退兩步,便同唐紹李霍兩人出門而去。

  趙永慕眼睜睜送他們身影離去,雙眸一閉,落下淚來,片刻睜開雙眼,已經恢復了昔日淡冷的神情,道:「郭大人也隨我一同進宮罷。」

  郭建儀拱手道:「微臣遵命。」

  且不說淩景深等出京往長平州而去,太子趙永慕跟郭建儀進宮面聖,只說在唐府之中,先是張珍陪著容蘭急急而來,不多時,那兩府內的大奶奶二奶奶、唐婉兒唐森等也來到,接著,李賢淑王浣紗,韋氏應佩,騁榮公主,應玉等人竟都來了。

  原來眾人都得知了長平州傳來消息之事……因都怕懷真受不住,故而才紛紛前來探視安慰。

  誰知雖然都來了,卻仍見不著懷真的面兒。

  原來在張珍離去之後,禮部便派了人來,遞送確鑿消息……唐夫人先又暈了過去,這一次更非比從前,懷真便即刻請太醫前來調製。

  敏麗得了這確鑿消息,更也是撐不住,只來得及哭叫一聲,肚子便疼了起來。

  懷真才命人去傳太醫給唐夫人診看,又見敏麗是如此,便指揮著丫頭們把敏麗扶到房中,因她臨產之日便在左近,就忙命人去請那先前看好了的幾個穩婆過府。

  敏麗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太過傷悲之故,哀哀哭叫了半晌,神智慌亂,懷真守在身邊,寸步不敢離開,此刻,竟也忘了所有似的,眼前只有敏麗。

  敏麗仍是痛哭不休,一邊兒掙扎,一邊兒對懷真哭道:「我是不是也要死了……這可如何是好?既然有消息傳來,必然是真的了……」說到這裡,因疼得緊,便一聲哀嚎,竟不似人聲一樣,手死死地扣著懷真的手,幾乎要把懷真的手給掰斷了。

  懷真全然不知道痛,也不知為何,只是盯著敏麗,安撫道:「姐姐好端端地,不許說這話!我也不信外頭那些鬼話,除非是我親眼看見了,姐姐也不必在意,先前就有人傳了一次謠言了,又如何不知這次的是真呢?只怕仍是假的。」

  敏麗雖然痛心徹骨,心頭卻也明白過來,轉頭看了懷真一眼,點頭哭道:「我可憐的妹妹,你仍是不信呢……可知我也寧肯不信……你並不知道……這其中真正的苦楚……」原來敏麗想到自己失去趙殊一節,故而感觸,只是到底疼得很,斷斷續續說到這裡,便又疼得悶哼了數聲,此刻頭髮散亂,臉上的汗跟淚和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把枕頭都打濕了。

  懷真拿了帕子給她擦臉,仍是溫聲說道:「姐姐別怕,三爺跟別人不同,他是個天底下最難得的,怎會輕易讓自己有事呢?姐姐是他的手足,難道竟然不信他呢?何況姐姐如今很不該去想別的,只妥妥當當把孩兒生下來,不管是三爺還是世子爺,必然都是高興的。」

  敏麗聽了這般暖人心肺的話,偏透出一絲傷意,竟大哭了聲,便斂了那胡思亂想,又著力掙了一回。

  有懷真定心的言語,再加三個極有經驗的穩婆在旁協助,如此過了整整一個時辰,只聽得一聲響亮的孩啼,穩婆抱起來,笑道:「恭喜,是個康健的哥兒呢!」

  敏麗此即力竭,半是昏厥,聞言支撐著抬眸看了眼,只不真切,便道:「懷真、懷真幫我看看……」

  懷真自穩婆懷中接過那孩子,細看了一會兒,笑道:「長得真像是世子……眉眼又有些像是姐姐……」又湊過來給敏麗看,道:「姐姐瞧瞧,多好看的孩兒呢?」

  敏麗垂眸看見,頓時又生出幾分力氣來,便掙扎著接了過去,細看那柔弱的小東西,竟破涕為笑,抱著對懷真道:「他真真兒可愛的很。」一時竟也愛不釋手。

  懷真見她全心留意那孩子去了,那小嬰孩兒又是極為康健,她便松了口氣,因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開了門出外,才看見門週邊著許許多多的人,正是李賢淑應玉等人,因聽了消息來到,不料懷真在屋裡……眾人便不敢打擾,只是又傷又喜又驚,懸著心等候。

  此刻見懷真出來,李賢淑先迎到跟前兒,道:「阿真……」

  懷真抬頭,略環顧了一眼跟前眾人,便笑道:「你們怎麼都來了,敢情都知道姐姐生產了?既如此,便告訴你們個好消息,姐姐生了個很康健的胖小子呢。」

  眾人默然無語,應玉咬了咬唇,含憂喚道:「妹妹……」

  懷真卻撇開眾人,低頭輕聲道:「我累極了,如今正想著去歇息會兒,恕我失陪了……娘你幫我……招呼著……」

  懷真說著,便低頭穿過人群,誰知才走了兩步,眼前地暗天黑,渾身上下一絲兒的力氣也沒了,一腳踩了出去,竟仿佛踩在懸崖邊兒上,頓時便懵頭懵腦、身不由己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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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01:27:24 |只看該作者
☆、第 276 章

  且說李賢淑、應玉應佩眾人忐忑半晌,終於等了懷真露面,她卻只道無事,撇下諸人,便欲回房歇息。

  不料其中尤以應佩跟騁榮公主格外心細,早看出她有些不對,兩人便越過眾人趕上前去,誰知才到身後,就見懷真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騁榮公主跟應佩兩人一左一右,堪堪攙扶住了,這會子李賢淑應玉等也跑過來,人人心慌。

  應佩便把懷真抱起來,先送回房,正好兒那給唐夫人看病的太醫仍在,急忙叫了過來。

  不說眾人擔驚受怕,只說懷真暈了過去,神智也有些昏沉,只覺得果然像是踩到了懸崖邊兒上,因一頭紮進了那暗沉深淵、無邊迷津之中,飄飄蕩蕩,不知何處能止歇。

  正在渺渺茫茫之中,忽地聽到一陣清幽琴音傳來,竟是此前從未聽過的,宛若天籟。

  懷真聽著這琴聲,無端竟覺得心頭喜歡起來,便不顧害怕,循著那聲音而去。

  行不多時,眼前灰暗退去,慢慢地顯出一片光明來。

  在那光影之中,又有許多亭臺樓閣,連綿起伏,碧湖澹澹,清風吹拂,漾起層層彀紋,十分之恬靜。

  懷真放眼四顧,驀地失笑:這豈不正是在唐府的花園之中麼?一時竟不認得了。

  懷真終究安心,左顧右盼,便聽那琴聲似來自院落深處,她心中若有所感,恍惚中便想:「唐府裡還會有誰琴技這般高超?連敏麗姐姐也是不能的,一定是唐叔叔了。」

  一念至此,那顆心竟越發搖擺起來,忽地隱約記起來,——原來那些什麼陷於新羅國等的言語不過謠傳,早被太子府辟了謠,而小唐也早已經平安出使歸來了。

  懷真大喜,撩起裙擺便往琴聲傳來的方向那邊兒跑去,如此深一腳淺一腳,耳聞那琴音越發地動聽入耳,叫人飄然若仙似的,只不知為何,琴音裡略帶有一絲憂傷悒鬱之意,令人聞之心酸。

  懷真不顧一切,將到跟前兒,透過眼前那叢叢花木,果然依稀看到影影綽綽有幾個人在。

  因心裡太過歡喜,懷真人未到跟前兒,先叫了聲:「唐叔叔!」

  才喚了聲,那琴音便止息了,懷真撥開花叢,含笑看去。

  果然見裡頭那亭子內,有個人正緩緩站起身來,那端方清正的容顏……不是小唐又是何人?只是微微擰眉,似是不悅之意,而雙眸也定定地看著面前不遠處……眼神若憐若愛,又有些傷懷似的,瞧著竟叫人有幾分心碎。

  懷真顧不得計較這些,只看見他便已經喜得了不得,當下按捺著胸中喜歡,卻仍是心跳如擂鼓似的,心想:「唐叔叔果然回來了!可叫人白擔了心,不知敏麗姐姐跟太太知道了不曾?必定也喜歡的什麼似的。」

  才想到這裡,忽見小唐起身,拂袖離去,他身後一個書童上前,便抱了那琴跟上。

  懷真見他要回房了,不免著急,便叫道:「唐叔叔!我在這兒!」邁步便要追上去,不料花枝子纏住了裙擺,一時竟掙不脫。

  正在此刻,忽見前面花樹底下,有一個人閃身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兩個丫鬟。

  懷真一眼看見,竟無端有些驚心,——原來這來人,居然是林明慧……仍是一副珠光寶氣的雍容貴婦打扮,只不似昔日般隨和,面上有些冷笑之意。

  懷真心道:「怎麼淩少奶奶來到府裡了?我如何不知的?」心想著要出去相見,然而望著林明慧那有些肅然的臉色,一時竟有些猶豫。

  卻聽林明慧冷笑道:「真真兒的我見尤憐……三爺為了你,連那從來不肯示人的海月清輝都拿出來,親給你彈,可見恩重非常……不知你心裡可覺著如何呢?」

  懷真越發震驚,竟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便歪頭看了一眼。

  隔著花簇,便見有一人坐在花樹底下,垂著頭,看不清臉容,仿佛在把玩那手中的杯子……林明慧低頭看著她,正是在跟「她」說話。

  懷真駭然,見那仿佛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瞧著幾分眼熟,卻記不得在哪裡見過。

  林明慧說罷,那女孩子也不做聲,仍是玩著手上的杯子,甚是入迷似的。

  此刻林明慧盯著看了半晌,雙眸之中漸漸地透出幾分厭憎之意來,又低低地說了聲,竟道:「下賤的東西……三爺如何會被你這樣的狐媚子迷了,今日這般情深如海,也不過是對牛彈琴罷了,值得什麼!」

  懷真怔怔聽著這幾句話,一顆心也似揪了起來,喉頭無端地發梗。

  那女孩子仍是一聲不吭地,竟仿佛沒聽見林明慧話語中的怨念怒意,還笑出聲兒來。

  林明慧盯了半晌,嘴角微微抽搐,忽地眼神一變,竟抬起腿來,一腳踹了過去!

  懷真驚呼了聲,不敢置信。

  那邊,隨著林明慧一腳踹去,那小桌子便被踹翻了,直沖著那女孩子身上撞去,而她毫無防備,頓時之間,桌上的杯盤茶壺等物,盡數翻落在那女孩子身上,她低呼了聲,伸手便掩了面。

  林明慧見狀,才又笑了聲,仿佛有幾分得意,左右看看,見無人在,才轉過身去,領著眾人自去了。

  懷真看到此刻,驚心動魄,才反應過來,忙便撥開花叢跑了出去,卻見那女孩子跌在地上,仍是懵懵懂懂,不知道起來似的。

  懷真大為心疼,又且憤怒,便忙蹲下拉她,口中說道:「你是誰?如何淩少奶奶這樣對你?她也太過了,竟敢在唐府如此,回頭我必找她回來……」

  那女孩子聽了,便抬起頭來,四目相對,懷真驀地停口,只顧呆呆地看著,卻見眼前的人,吹彈得破、白裡透紅的肌膚,翠眉明眸,眼若秋水,唇似櫻桃,正有幾分好奇地看著自己。

  這倒也罷了,然而這般的容顏,懷真竟是不陌生的,這赫然……是跟她一模一樣,如今望著這女孩子,就像是在照鏡子一樣,偏生又知道並非在照鏡子,竟是一種格外詭異的感覺。

  懷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女孩子歪頭看了她一會兒,似也覺著好笑,便沖著她微微地笑了,悄聲笑問道:「你又是誰?」

  懷真咽了口唾沫,心底生出一抹恐懼之意,猛地放開她的手,便倒退一步。

  正在此時,聽得花叢歪頭有腳步聲來,有人低低說道:「姑娘又跑到哪裡去了?三爺叫領她回去呢。」

  另一個人說道:「方才看少奶奶打這兒過去,難道是在這裡頭?且去看看。」

  懷真的心已經大為跳亂,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這女孩子自也聽見外頭說話了,便蹙起眉頭來,自言自語般說道:「我才不去見他。」

  懷真只顧盯著她看,心中似有無數雜亂思緒翻飛不休,攪得她毫無頭緒可理。

  而此刻,聽得那丫鬟的腳步聲越發近了,這女孩子臉上露出幾分慌張之色,忽地眼珠兒一轉,便抿著嘴笑起來。

  懷真不解其意,這女孩子趁著她愣怔的功夫,猛抬手把懷真往外一推,自己卻轉過身去,竟是飛快地跑了!

  這會子,果然見兩個丫鬟走了過來,一眼看見懷真,便笑道:「果然是在這兒呢。」略行了個禮,便道:「姑娘且隨我們回去罷,三爺等著您呢。」

  懷真正也很想去見小唐,然而見這兩個丫鬟看著陌生,自己從未見過,又聽她們稱呼自己「姑娘」,心中無端有些驚慌。

  這兩個丫鬟倒是不以為意,便轉身領路,一邊兒回頭看懷真,示意她跟上似的。

  懷真只得隨行,如此走了幾步,懷真便遲疑著問道:「你們……如何、如何叫我‘姑娘’?」

  兩人聽了,彼此對視一眼,眼底都透出好笑之意,其中一人竟笑道:「不叫‘姑娘’的話,那要叫什麼呢?難道是……」

  誰知才說了一句,便聽另一個丫頭喝道:「你要死,你再敢說一個字兒?回頭給三爺知道了,別連累我!」

  先前那丫頭聞言,頓時便噤若寒蟬,悄悄說道:「是我錯了……好姐姐,你只是別聲張。」

  另一個回頭看了懷真一會兒,見她怔怔地,便才又道:「你倒是留神些,上回……」

  兩個人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起來。

  懷真聽不真切,見她們不答這個,便索性又問道:「淩大少奶奶如何在府內?」

  兩人見她問,都覺著驚奇,也問道:「姑娘問的是哪個淩大少奶奶?」

  懷真忍不住舔了舔唇,有些緊張道:「就是……林禦史的女兒……淩大少奶奶……」

  誰知兩個丫鬟聽了這話,愕然之餘,均都笑了起來,前仰後合地,仿佛聽到什麼極可笑的事兒一般。

  懷真皺眉,見她們委實不像話,才要呵斥,忽地見前方又有個丫鬟來到……卻是眼熟的很,豈不正是吉祥?

  懷真一看見吉祥,不知為何竟松了口氣,笑道:「吉祥姐姐!」便跑過去抱住了胳膊。

  吉祥見她這般,便也笑著看她一眼,又抬頭對那兩個丫鬟道:「如何去了這般久?」

  兩人忙斂了笑,道:「才找見姑娘,即刻便往回走了,並沒格外耽擱。」

  吉祥道:「三爺等急了,催我出來看看,可沒事麼?」

  兩人道:「並沒別的事。」

  吉祥又打量了會兒,便叫她們自退了。才對懷真說道:「好姑娘,先前又怎麼了呢,又惹了三爺生惱了?」

  懷真道:「並沒有做什麼,怎麼……三爺惱了麼?」

  吉祥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從頭到腳看了眼,皺眉又問道:「姑娘……如何這般打扮?」

  懷真無言以答,此刻隱隱地也覺著哪裡有些不對,只是說不上來,卻喜吉祥並沒多追問什麼,只搖頭道:「罷了,橫豎不管你如何打扮,三爺都是喜歡的。姑娘且隨我回去……只是你也聽話些,別只惹三爺不喜歡,可好?」

  懷真心中恍惚起來,就想到方才那個推自己出來、她卻跑了的女孩子……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來。

  吉祥也不言語,只領著她,過了廊下,漸漸地竟往小唐的臥房而去。

  眼見一步步靠近過去,不知為何,懷真竟越有幾分畏懼,腳步不知不覺竟有些放慢了。

  吉祥察覺,便回頭來,道:「又如何呢?不必怕,你知道三爺不會害你的。快來……」竟半是哄騙的聲調,伸手挽住了懷真的胳膊。

  懷真身不由己,隨著她往前,終究到了小唐房中,門口小丫鬟報了,吉祥拉著她的手兒,便帶到里間。

  到了裡屋,抬眸看去,懷真的心已急跳起來,卻見窗邊桌子旁,正坐著那再熟悉不過之人,只是玉面上並無表情,只略多一絲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意罷了。

  吉祥上前行禮,道:「三爺,姑娘回來了。」

  小唐聞言,才轉頭看來,雙眸看向懷真,忽地皺起眉來。

  懷真本來急欲見到他,卻不知怎地,此刻相見,心中竟並無親近之意,反帶幾分畏懼,腳步挪動,本能地就想逃開……卻又自知不妥,只得生生按捺站定。

  卻聽吉祥道:「先前在花園內,也並沒有事。」

  小唐並不言語,只是皺眉盯著懷真,聽吉祥說到這裡,便淡聲道:「你退下罷。」

  吉祥深深垂頭,答了聲是,果然便後退幾步,臨出門又看懷真一眼,似有些擔憂之意。

  此刻室內無人,懷真鼓起勇氣,抬頭複看向小唐,張了張口,想叫一聲「唐叔叔」,卻竟有些叫不出來。

  而小唐仔細看了她一會兒,臉色逐漸緩和了些,便溫聲說道:「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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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7 章

  且說吉祥暫退,唐毅喚了聲,懷真遲疑不前,然心中到底許多愛念難舍,便挪步慢慢地到了桌旁。

  相比她的存疑逡巡,唐毅仍是沉靜細看,見她如蝸牛似的慢騰騰挪過來,眼底反多了一抹很淡的笑意。

  唐毅耐心等她過來,才道:「方才在花園內……我一時……是有些焦躁了,你不可放在心上。」

  懷真正有些不敢看他,聽了這般話,便抬起頭來,凝眸對視。

  原本遠著看,倒也罷了,此番離得這樣近,便看的越發清楚,的確是小唐無誤,除了……她微蹙雙眉,忽地一愣:發現他整齊的鬢邊,竟有些許銀髮叢生,星星閃爍,如此打眼。

  懷真呆了呆,竟脫口道:「幾時生出這許多白頭發來了?」她一邊兒問,一邊抬手,輕輕地撫過那早生的蒼然華髮,甚是疼惜。

  唐毅挑眉,頗為驚訝地看著懷真,又眼睜睜看她的手中蹭過鬢邊,眼底的神色,也不知是狂喜,亦或者駭然……

  懷真只顧打量他的鬢髮,心中恍惚又道:「莫非是因出使了一趟新羅,故而操心太甚,才年紀青青地便白了頭麼?」一念至此,越發有些心疼。

  唐毅自看得出她眸中那股憐惜神色,只是仍不敢信,眼神閃爍了幾番,終究沉沉默默地看著懷真:「你……你不怪我?」

  懷真這才轉動目光,又看向他面上,道:「我為何要怪你?」——才想起他方才說什麼「花園內……有些急躁」等話,然而她並沒見他發脾氣,只是有些冷地拂袖去了而已。

  忽地便又想到那跑了的少女,懷真咽了口唾沫,便縮回手來。

  誰知唐毅見她縮手,便舉手輕輕地握住了,將那溫軟嬌嫩的柔荑小心翼翼地團在掌中,愛不忍釋。

  他的掌心溫熱,自是她熟悉的溫度,瞬間,竟叫她心中生出無限安寧喜樂之意。

  唐毅握著那小手,頓了頓,方又含一絲淺笑,道:「你今兒……好像跟往常不同。」

  懷真不由問道:「哪裡不同?」

  唐毅似笑非笑道:「比如,你肯仔細打量我了……又比如,似現在這般,你肯讓我握著你的手了。」

  懷真通身一震,差點就將手抽了回來,她駭然望著唐毅,澀聲道:「這是什麼話?」

  唐毅見她色變,卻錯會了意思,只以為她又不高興了,手上一停,便問道:「我……又說錯話了?」說話間,唇邊便多了一抹苦笑。

  懷真難掩心頭慌張,胸口微微起伏,道:「唐叔叔,怎麼說這話,先前我們……」

  先前他們沒成親前,小唐因深情難抑,尚且不時有些「輕狂之舉」,自打成親之後,他愈發的「放浪形骸」似的,別說是執子之手,就是更甚於此的舉止,自然也都沒少行過。

  唐毅定睛看她,問道:「你叫我唐叔叔?」

  懷真心頭窒息,唐毅複又問:「先前我們……怎麼了?」

  懷真咬了咬唇,皺眉道:「我也不明白,這到底是如何了,為什麼會有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為什麼林姐姐不是淩大少奶奶了,為什麼唐叔叔你……你的舉止這樣古怪。」

  小唐沉沉看她,眼底自有驚濤。

  懷真同他目光相對,眼中已經有淚沁出,道:「先前眾人都謠傳……說你在新羅出了事,可知太太、敏麗姐姐跟我都……總算你如今好端端回來了,如何又是這般古怪?如何眾人竟像是不認得我了?」

  小唐聽她說完,忍不住也有些駭然之意。

  靜默良久,小唐才啞聲問道:「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即將出使新羅?」

  ——他的聲音微微低沉,又帶一絲難以形容的沙啞,卻如此清晰。

  懷真的心陡然大跳,仿佛有人在心口上狠狠紮了一下似的,痛的伸手捂住了心頭。

  低頭垂眸之時,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顏,只聽他仿佛起身,將她擁住,聲聲呼喚。

  懷真的心絞痛不已,所見所感都越發模糊起來,她唯有死死地揪著小唐的衣襟,拼著那刀剮似的痛,咬牙道:「別去新羅……唐叔叔,別去……」

  驀地,所有的痛楚在瞬間抽離,仿佛連身子也不負存在,懷真自覺如驚鴻片羽似的,飄蕩而起,所有的亭臺樓閣,以及那令她眷戀的容顏跟他手底的溫熱……盡數不見了。

  再醒來之時,卻見床邊上圍著好些的人,懷真茫茫然,一瞬間竟全不認得那許多面孔,只聽得那一聲聲哀哀帶淚的喚道:「阿真!阿真你不要嚇唬娘!」

  又有人哽咽道:「妹妹……快醒醒……」

  還有人擔憂地望著她,輕聲喚道:「三少奶奶……」

  懷真乍然聽了這個稱呼,才醒悟過來,竟猛地支著身子,胡亂掙扎著要坐起來。

  李賢淑正在她的身旁,見狀忙抱起來,道:「阿真……你怎麼了,可是要什麼?」

  懷真瞪著眼睛又看了一會子,才喚道:「娘?」

  李賢淑摟緊了她:「好孩子,你嚇死娘了。」

  懷真被她摟在懷中,眼睛一閉,複又睜開,這才細看眼前眾人。

  卻見在床邊上站著的,分別是張珍,應玉,騁榮公主,丫鬟扶著唐夫人,韋氏跟應佩,而在李賢淑身側的,卻是個意料之外的人,竟是竹先生,身後站著趙燁。

  懷真統統仔細認了一遍,心中隱約明白過來,心頭的急跳才有了幾分平緩,只仍不能出聲。

  這會子丫鬟把熬好的湯藥送上來,韋氏親手接過來奉上,李賢淑便喂給懷真喝,懷真吃了兩口,心裡那股寒涼之意才逐漸退了。

  她既然醒過神來,又見眾人都揪心看著,暗中吸了口氣,才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現在好了,倒是讓你們都受了驚恐,若一直都守在這裡,可叫我如何安心?」說著,便道:「不知敏麗姐姐跟孩子如何了?」

  唐夫人道:「他們好得很,只是你姐姐還不能下地,把她急得不成,非要來看看你呢,是我們死勸著住了。」

  懷真松了口氣,便道:「若是叫姐姐也來,我就罪過了。如今我好了,太太也快去歇息,待會兒我自去請安。」

  唐夫人見她這般,淚早就流了下來,又不好當著她的面兒過於傷悲,便點了點頭道:「好歹親家母在這裡,我就躲個懶罷。」到底就叫丫鬟扶著,自回去了。

  懷真又看張珍:「容蘭姐姐呢?先前見她也在。」

  張珍忙道:「妹妹何苦惦記著她?自己且安生休養著要緊。」

  應玉也對懷真說道:「你就是愛操心,容蘭是有身子的人,先前站了半日,我們早勸著她回去歇息了,才叫大元寶留在這裡看望著。」

  懷真微微一笑,對張珍道:「我沒事了,你且也快些回去是正經,別叫姐姐擔心,何況這裡許多人呢,竹先生也在,又怕什麼?」

  張珍不肯離開,搖頭道:「好歹我看著是心安的。」

  懷真轉頭看應佩,道:「哥哥替我勸勸他……這會子他很該回去陪著容蘭姐姐才是。」應佩無法,又怕懷真多操心,便拉了張珍出門,自去勸說。

  這會子應玉道:「我家裡沒事兒,狗娃兒我也帶來了,奶母看著,你不用趕我走了,索性多陪你幾日才好。」

  卻聽騁榮公主也道:「我倒是要告辭了,改日等三少奶奶再好些了,我再來探望。」

  懷真聽了這一聲喚,才想起來方才她半昏半醒中,便是騁榮喚了自己一聲,便又轉頭望她,道:「公主恕我無禮,不能下去相送了。」

  騁榮見她臉色仍舊雪白,雖看著是極柔弱的,偏透出一股溫和堅韌之感,騁榮便一笑:「你且保重身子是最要緊的。」

  韋氏便道:「我替懷真相送公主。」應玉也陪著一塊兒,便送騁榮去了。

  這一刻,屋內終究只剩下了趙燁,竹先生,李賢淑,三個陪著懷真。

  懷真問道:「怎麼連先生也驚動了?」

  竹先生還來不及說話,李賢淑道:「是世子來探望你,見你暈了,即刻就去請了先生而來。」

  趙燁卻看一眼竹先生,因道:「我先前來探望的時候,也只跟著……豈不是省事?」

  竹先生不答聲,懷真道:「又勞煩燁哥哥跟先生了。」

  趙燁道:「又說見外的話?可知只要你沒事,便謝天謝地呢?」

  趙燁說著,便看竹先生,又問道:「方才人多,也沒細說……師父行事倒也太驚世駭俗了,做什麼用那麼長一根針,刺妹妹心口呢!」

  懷真聽了一驚,不免莫名。

  李賢淑察覺她抖了抖,便也念佛歎氣地說道:「方才的確是把我嚇的魂也沒了,若不是佩兒攔著我,我必然不依的……只不過到底靈驗,才紮了一下,你便醒了。先前可知如死過去了一般?身子都有些僵了!」說到這裡,便後怕起來,情不自禁地又淚雨滂沱。

  李賢淑倒不是說假的,府內原本有幾個給唐夫人看病的老太醫,因懷真暈了,便忙請來,誰知眾人探了脈息,都覺得那脈像細微,若有似無,甚至連那皮肉也有些冷硬似的,因此個個束手無策。

  李賢淑差一點兒就開始嚎啕大哭,連應佩等眾人也都受不住……都知道懷真必然是因小唐噩耗之故,只是因唐府內,上有唐夫人年老體弱,下又有敏麗正是緊要時候,故而懷真內斂自持,照顧上下,不露分毫。

  只是那心弦繃得太緊,畢竟不是好事,這會子必然是強弩之末,故而才倒了下去。

  正在眾人都無計可施的當口,虧得趙燁來到,見狀急忙安撫眾人,又叫人回府,把竹先生飛快揪了來,這才山窮水盡之時,於柳暗花明裡又得了一條命。

  懷真因趙燁說「用長針刺心口」的話,便想起在那半夢半迷的光景裡,她正跟唐毅說話,忽地心口劇痛……才回到此處,瞬間竟是惘然起來。

  竹先生見趙燁跟李賢淑說罷,便道:「我若不如此,她怎能從那迷津裡回來?只怕陷在裡頭,一生也醒不過來。」

  懷真心裡一動,還未出聲,趙燁問道:「什麼迷津?」

  竹先生搖了搖頭,皺眉道:「不過是孽障幻覺罷了。」

  趙燁嗤之以鼻:「又來了,我不懂這話。」

  竹先生卻道:「你自也不必懂最好,只要明白,我若不如此施為,你的懷真妹妹,便一輩子也醒不過來。」

  趙燁聽聞此言,才無言以對,只翻了個白眼罷了。

  李賢淑也不明白這些話,橫豎懷真已經醒來了,便不跟竹先生計較。

  不料懷真問道:「先生,我若困在那迷津裡回不來,又如何?」

  竹先生一怔,趙燁也看向懷真,有些不解:「妹妹胡說,你不醒來,可要急死我們不成?」

  竹先生卻明白懷真的意思,道:「那不是好玩兒的,似假非真,只怕遲早晚迷了心智,把你自個兒都丟了。」

  懷真呆呆聽了這幾句,也無話可對,只道:「然而那兒,卻如真的一般,且那裡,也自有唐叔叔在……」

  李賢淑聞聽這兩句,只當是鬼話,複抱緊道:「真真兒的瞎說了,那裡可也有你的爹娘兄弟?有這一起子圍等盼著你醒來的人麼?」

  李賢淑自是無心的話,然而聽在懷真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那淚便撲簌簌落了下來,竟也抱住李賢淑,哭道:「娘……」

  竹先生跟趙燁對視一眼,兩個見狀,不便在跟前兒,正欲出外,外間丫鬟道:「應大人來了。」

  一語未罷,就見應蘭風臉色惶急,從外進來。

  師徒兩人見了,正好兒便出去了,應蘭風也顧不上寒暄,只一徑地來到床邊,道:「先前在宮內不得出來,才出來就聽報信兒說懷真暈了……可怎麼樣?」

  李賢淑擦了擦淚,便道:「虧得世子請了竹先生來,才救醒了阿真。」

  應蘭風忙靠前相看,眼圈兒亦是紅的。

  目光相對,應蘭風便歎道:「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裡必定難過,然而你畢竟還有爹娘在,可也要為了我們著想著想。」說著,便把懷真抱入懷中。

  依靠應蘭風懷中,懷真無聲又落了會兒淚,才問道:「爹入宮去……是有什麼急事麼?」

  應蘭風想不到她問的是此事,擦了擦淚,便低聲道:「皇上病危不支,故而傳一干大臣入宮……三日後便要傳位給太子殿下。」

  懷真道:「有沒有說三爺的事兒?」

  應蘭風一頓,旋即歎道:「說過,太子殿下已經派了淩指揮使,大理寺梁督辦,兵部衛將軍,禮部數人,還有你唐紹跟你表哥也隨行,帶人緊急趕往長平州。同時調動長平州十萬邊防軍,陳兵邊界,一旦查明是新羅所為……便即刻踏平新羅全境。」說到最後,也微微地磨了磨牙,顯然十分之恨。

  懷真鼻酸難當,強忍著淚,伏在應蘭風肩頭,不免想起方才昏迷之中那些所見所感。

  此刻,因見李賢淑起身出外,室內更無他人,懷真便斂了心緒,輕聲問道:「爹……先前我叫爹拿到手的那個噬月輪,爹還好生收著麼?」

  應蘭風道:「好端端收著呢,如何?」

  懷真定定地看著前頭,半晌才道:「我想要……爹把它給我可好?」

  應蘭風微微躊躇:「給你自然使得,只是為何在這個時候……想要那東西呢?」

  懷真咬唇道:「我、我尚沒想清楚,爹只先把它給我罷了。」

  應蘭風握住她的手,細細打量了半天,終於一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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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
發表於 2017-5-25 01:27:59 |只看該作者
☆、第 278 章

  次日,應蘭風果然又親自過府一趟,把噬月輪交給了懷真。

  應蘭風又對著懷真叮囑了幾句,末了道:「阿真,爹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不過不管如何,且記得你還有爹娘、兄弟姊妹的……」也並未多說,點到為止罷了。

  懷真早已明白,便點頭答應著。

  應蘭風終究放心不下,又勸她回應公府住上兩日,懷真道:「這府內走不開,敏麗姐姐需要人照料,太太的身子也不大好了,何況娘也每天都過來……爹放心就是,我都理會得。」

  應蘭風生怕懷真受罪吃苦,原本在他眼中,便始終都是嬌滴滴的小女孩兒,誰知嫁了過來,竟變得這樣無所不能似的了。

  雖這會子遭逢常人不能容忍之大變,她竟仍能撐著,上照顧婆母,下照料姑姐……于這柔弱之中透出常人不及的堅韌剛強來。

  應蘭風望著懷真,此刻也不知是要欣慰,還是心酸,末了只道:「倘若累了,切記的好生歇歇,別只苦了自己,不管你當自個兒是什麼,你從來……都只是爹跟娘的心頭肉……是爹娘最疼惜的珍愛寶貝。」

  懷真微微點頭,便靜靜地靠在應蘭風肩頭,這一會兒,竟像是昔日在泰州時候,她還是個那剛剛蘇醒了的、懵懂柔弱的女孩子,發誓要守護前世今生最不能或缺的家人……

  然而如今,萬萬料想不到,她想要捍衛守護、不可或缺的,已經不止是父母兄弟們……

  應蘭風去後,懷真便把帕子打開,將那噬月輪取了出來,放在眼底細細看顧。

  誰知才看了一會兒,雙眼只覺得發暈,胸口略有些悶,除此之外,卻並沒有什麼其他。

  懷真索性舉起來,放在眼前端詳片刻,又用手認真摩挲,仍是瞧不出什麼端倪。

  懷真翻來覆去細看了半晌,心道:「果然是不得其法麼?改日……是不是要請教請教竹先生才好?」又思量了半天,才終於把這東西又收了起來。

  話說這兩日裡,因小唐之事傳開,那些素來相好的仕宦權貴之家等,紛紛遣內眷前來問安撫慰。

  唐夫人因太過傷感,竟不大肯見人,只略應付了幾家,便又病倒了,敏麗因才生產了,何況又曾是出嫁女,自然也不能應答,因此唐府之中竟只剩下了懷真一人獨自撐著大局。

  懷真本以為自己會悲傷欲絕,痛不欲生,可因要左右應酬,免得失禮於人,因此竟並無空閒傷怨。

  于懷真而言,其實倒也恨不得就這樣周旋妥當,不留一絲空閒才好,因為這般,才不至於又得空胡思亂想罷了。

  那些來往的眾位夫人太太,奶奶姑娘們,多半也只說些安撫的話,又道:「還請不必過於悲傷,或許不真……唐大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福大之人,必然不會有事。」

  眾人本是一心安慰,故而竭力往好的地方說,懷真耳中聽著,聽得次數忒多了,不知不覺也讓自己順著這樣想,因此那悲絕感傷之意,竟如被無形的石頭壓住了似的,不敢叫它露頭。

  何況唐府之中,懷真自也要安撫唐夫人,且敏麗又是剛生產的人,更加不能過於傷感,懷真每每面對,便也只是喜喜歡歡,只說些光明敞亮的好話,又總是誇讚嬰孩可愛非凡。

  敏麗私底下雖然悲感,然而一來有懷真安撫,二來又有麟兒在懷中,因此便也斂了那悲傷之意,只也振作精神,先養身子罷了。

  這一日,門上報又有人前來,卻是淩大少奶奶林明慧跟清妍公主兩人。

  懷真聽說是林明慧來到,心中不免想起那一日身陷「夢境」之事,便叫人請了進來,一面兒去告知唐夫人,一面兒更衣迎接。

  誰知才轉出廳,便聽見奶聲奶氣的聲兒說道:「嬸嬸如何還不出來?」

  懷真一聽這個聲調,知道是淩霄來到了,心裡微微覺著喜歡,便出外同兩人見禮。

  果然淩霄也跟著林明慧一塊兒來了,見了懷真,便掙著小手要到跟前兒來,林明慧竟拉不住他,略一鬆手,淩霄便跑了過來。

  懷真只得抱住他,淩霄窩在懷中,才安分下來。

  林明慧同清妍兩人便看懷真,卻見她果然清減了許多,只是難得的仍是那溫靜寧和的氣質,並不是想像中那哭哭啼啼悲戚感傷的模樣。

  林明慧便道:「聽聞太太病了?不知可好了些呢?」

  懷真正拿了一塊兒棗泥糕給淩霄吃,淩霄先就著她的手嘗了口,大概覺著喜歡,便接了過去,拿在手中吃了起來。

  懷真便道:「這兩日好些了,每天都有三四個太醫過來瞧著,還請不必擔心。」

  清妍凝視著她,柔聲說道:「父皇這兩日身子也不大好,只是仍也牽掛著太太的病,才特意吩咐太醫院不可怠慢的,太子殿下也甚是掛念著……眾人一心,只望太太快些好起來,也望唐三爺能平安歸來。」

  懷真心中一頓,只點了點頭:「多謝公主吉言。」

  這會兒,淩霄一邊兒吃著,一邊兒抬頭看懷真,極亮的眼睛晃來晃去,仿佛有話要說,卻仍是不曾出聲。

  頃刻間,唐夫人便扶著小丫頭也出來了,清妍公主跟林明慧兩個人忙起身相迎。

  唐夫人落了座,看了兩人一會兒,因知道淩景深帶人前往長平州去了,又知淩景深跟小唐打小的交情,唐淩兩府素來又好,才撐著出來相見。

  彼此略說了幾句話,唐夫人便問道:「景深去了數日了,可有信回來麼?」

  林明慧道:「只怕兼程趕路,還沒有來得及回信呢。」

  唐夫人也知道不大可能,只是畢竟老人家愛惦念,一絲兒的希望也不肯放過罷了,聞言道:「難為他了,拋下你們母子的,親自跑去那麼遠的地方。」

  林明慧忙道:「太太不必這樣說,這無非是他們兄弟的情分,義不容辭的,只盼哥哥平安無事,虛驚一場,大家一塊兒回來,好歹也天下太平。」

  唐夫人聽了「大家一塊兒回來」一句,忍不住又潸然淚下。

  眾人見狀,忙又安撫。

  唐夫人勉強止住了,卻因觸動心事,悲傷難禁,便對清妍公主告了罪,仍舊回房歇著去了。

  當下三人又落坐了會兒,兩人便欲告辭,不料要拉淩霄的時候,他竟不肯撒手,只抱著懷真。

  林明慧笑道:「又鬧起來了?快乖乖地放手,跟娘回府了,若不聽話,留神我打你。」

  淩霄嘟著嘴,只是不肯。懷真也哄了一陣兒,淩霄才道:「我要留下來陪嬸嬸。」

  林明慧大為詫異:「你說什麼?」

  淩霄將頭靠在懷真肩上,又道:「霄兒不回府,要跟嬸嬸一起。」

  懷真也啞然失笑,清妍公主在旁看著,便道:「霄兒乖,你嬸嬸近來甚忙,你休要給她添亂了。」

  淩霄只是搖頭,林明慧無法,便使出殺手鐧來,故意地說:「你二叔還在家裡等著你呢,快些跟我回去,不然二叔要生氣的,以後再也不能陪你玩兒了。」

  誰知淩霄聽了,便笑道:「二叔不會生氣,二叔跟霄兒說了……」

  明慧心底「咯噔」一聲,不等淩霄說完,便喝道:「霄兒,又開始胡說了?」

  懷真未及聽清,見林明慧喝住淩霄,不免一怔。誰知清妍公主已經明白了,當下就變了臉色。

  淩霄捂住嘴,像是做錯了事一般左右看看,便又一聲不吭地摟住了懷真的脖子:「總之霄兒不回去。」

  清妍公主似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嘴角抽了兩下,終轉過身來,對林明慧低聲說道:「我今兒才知道,霄兒為何跟她這樣親了。」一語說罷,拂袖快步往外而去。

  林明慧叫了聲,清妍公主卻停也不停,徑直去了。林明慧大急,便又來抱淩霄,淩霄卻總是不聽,林明慧氣得伸手拍了他兩下,淩霄吃痛,又見母親是這般兇狠,頓時也放聲大哭起來。

  林明慧見他哭的如此,便不敢再打他,懷真正有些不知所措,忽地見小孩兒在自己懷中哭的臉紅身顫,是這等不顧一切撕心裂肺似的,懷真便覺得心頭一顫,竟也有一股悲傷之意湧動,大有無法遏抑之勢。

  懷真不由抱緊了淩霄,眼中的淚亦不由自主掉了下來,恨不得也隨著淩霄一塊兒放聲大哭。

  林明慧察覺,見她是這般……當下訕訕停手,不敢太過造次。

  畢竟當著林明慧的面兒,懷真忙斂傷拭淚,強顏歡笑道:「霄兒別哭了,乖乖跟你娘回府去……改日再來也是使得的。」

  不料淩霄邊哭邊說:「我不要回去,娘壞!」

  林明慧因見清妍公主已經去了,又見淩霄鬧得不像,恨得咬了咬牙,不免又打了淩霄兩下,正想好歹硬拖了去,卻聽懷真說道:「姐姐,不如且讓霄兒在府裡留一夜,明兒再叫他回去。」

  明慧呆了呆,道:「這……只恐怕他年紀小,若是不懂事,晚上鬧騰起來……」

  淩霄哭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卻仍道:「娘壞,霄兒不會鬧。」

  明慧見他哭的著實可憐,到底是心疼的,便道:「罷了罷了,真是冤孽!我倒是成了壞人了!」只好又對懷真叮囑了兩句,便急急地也出府去了。

  不提林明慧跟清妍公主兩人自回淩府,且說兩人去後,且喜下午無人再來唐府,淩霄也甚是乖巧,只是跟著懷真,也並不鬧事。

  懷真走到哪裡,他便也跟著,宛若小尾巴一般,懷真也自喜歡他,便領著先去探望過唐夫人,又去探望敏麗。

  淩霄望著敏麗的孩兒,越發笑起來,道:「跟弟弟一樣。」趴著又逗了一會兒。

  傍晚時候,吩咐丫鬟們分別給唐夫人和敏麗送了晚飯,懷真自回房中,近來她不思飲食,又因大家晚上不在一處吃飯,無人管束,故而她每每便把晚飯省了,笑荷夜雪等勸說也自不聽。

  然而今兒因淩霄也在,自然是使不得的,當下便陪著淩霄吃了兩口,便停下來,只看奶娘喂淩霄吃飯。

  淩霄被喂了兩口飯,自己卻也拿了個湯匙,舀了一口雞蛋羹,便如法炮製地送到懷真嘴邊兒。

  懷真雖看著他吃東西,心思早不知飛到何處去了,聽得奶母笑,才反應過來,見淩霄眼巴巴看著自己,道:「嬸嬸也吃……」

  懷真難以推辭這般情意,只張口也含著吃了,淩霄高興起來,又喂了她兩口,才甘休。

  兩人吃了飯,因淩霄在,懷真倒是比平日多用了點東西,笑荷夜雪等暗中念佛。

  是夜,懷真陪著淩霄,又略說了幾句話,便叫奶母帶了淩霄自去客房安歇,不料淩霄拉著手,竟不肯走,只嚷說要同懷真一塊兒睡。

  懷真見他小人兒如此,也不忍違逆,便留了他在房中罷了。

  淩霄竟十分開心,穿著中衣,在床上走來走去,小大人兒一般,著實可愛。

  懷真啼笑皆非,道:「快睡了罷,你平日在家裡是幾時睡的?」

  淩霄便坐在懷真身旁:「霄兒陪著二叔,二叔幾時睡,霄兒就幾時睡。」

  懷真一怔,忽地想到白日裡淩霄那沒說完、就給林明慧打斷的一句話,便問:「先前……你娘叫你家去,你為何說是你二叔對你說什麼了呢?」

  淩霄見她問,便猶豫著不回答,懷真便問道:「霄兒可是有什麼話瞞著我?」

  淩霄到底是個孩子,被懷真如此一問,便紅了臉,低頭想了會子,便道:「是二叔……對霄兒說,嬸嬸不高興,讓霄兒留在身邊,陪著嬸嬸……」他到底年紀小,只期期艾艾,顛三倒四,說了這兩句話,懷真卻已經明白了。

  懷真意外之餘,不知為何,心中那壓著的難過竟仿佛被人狠戳了一下似的,便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淩霄湊到跟前,便道:「嬸嬸為什麼不高興?」

  懷真本不想回答,畢竟是個孩子,又懂什麼?然而……這許多日子來,人前人後,都只是一副沒事人的樣貌,竟把那些無情的真相統統都壓制心底,又能對誰說去?此刻心潮起伏,懷真一搖頭,靜了會兒,畢竟又低低道:「因為嬸嬸喜歡的人,出了事了,所以嬸嬸……很難過。」那「難過」兩字才出口,淚已經晃落下來。

  淩霄看得分明,便抬起手來,給她拭淚,又奇道:「可是、二叔好好的……」

  懷真眼中帶著淚,滿心悲愴,聽了這一句,卻無奈笑了:「霄兒渾說,不是你二叔。」

  淩霄歪頭看著她,十分不解似的,懷真索性把他抱入懷中:「霄兒不懂……嬸嬸喜歡的,自然是你唐叔叔了,他是嬸嬸的夫君……如今他出了事了,嬸嬸心裡……」

  懷真說不下去,便將下頜抵在淩霄頭上,只是撲簌簌地偷偷落淚,仿佛連日來擠壓心底的淚,都在這會子如破閘洪水一般,傾瀉而出,那些壓抑著的難受,便如水底塵沙,翻翻湧湧,每一次的湧動,都帶著沙沙的痛楚,無休無盡。

  原來並不是不難過,也並不是忘了難過,這份難過始終都在,只在一個特定的時候,便現身出來,揚傷舞痛,肆意折磨。

  懷真正情難自禁,淚落不停,只差一線便欲嚎啕,身子因壓抑而陣陣戰慄。

  不料淩霄默默地抱了她一會兒,喃喃道:「可是霄兒看見了,嬸嬸喜歡的是二叔……」

  懷真朦朧裡聽了這句,自然覺著這孩子竟胡言亂語起來,便流著淚隨口應付:「霄兒哪裡看見了?」

  淩霄道:「從爹爹的……爹爹的碗裡看到的。」

  懷真越發不解,暗中深吸了幾口氣,好歹止住了心頭傷悲,便擦了擦淚,道:「霄兒看的不對……嬸嬸只喜歡你唐叔叔……」

  淩霄悶悶地鑽在她懷中,小聲說:「霄兒沒看錯,嬸嬸把香包、香包丟了……二叔……撿回來了。」

  懷真見他竟越發說出詳細來,就止住了淚,把淩霄的小臉兒一抬問:「什麼香包兒?」

  淩霄擰著細細的小眉毛望著懷真:「有……小鴨子的荷包,在水裡的……」

  懷真卻不記得自己哪裡有過什麼小鴨子的荷包,還是在水裡,若說香包,跟淩絕相關的……近來卻有個蓮花香包,卻又跟小鴨子、水有何干係?

  懷真聽了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盯著淩霄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心中不由澀澀失笑,因想:「我是瘋魔了不成?竟同個三歲的孩子當真?」

  因此懷真便不再問下去,又見淩霄仿佛有些困倦之意,便哄著他睡。

  淩霄白日跟著她東走西走,又鬧了半宿,果然倦了,當即挨著她,倒身而睡。

  懷真又給他細細地蓋了被子,不多時,淩霄果然便無知無覺地睡著了。

  懷真見淩霄入睡,才叫丫鬟打了水進來,自己洗了一把臉,方又回來。

  靜靜端詳著他的睡容,望著這樣眉清目秀的模樣,本來心無旁騖,誰知看了許久,驀地驚心,卻覺著淩霄的樣貌,實在跟淩絕太過相像了,原本沒想到此宗,倒也罷了,猛然想到……頓時不自在起來。

  懷真因坐起身來,一時再也沒有睡意,思來想去,便抬手,從床頭的小抽屜裡頭,把噬月輪拿了出來,又放在手底仔細打量。

  如此看了半晌,仍是毫無徵兆,又因連日累了,此即,見身邊兒小孩兒睡得甚是乖靜,未免也有些倦意上湧,本想合一合眼的,誰知竟也如此沉沉地睡了過去。

  正睡得恬靜,忽地便聽到有聲音在哭叫,懷真心中明白自己是在做夢,然而卻也覺著這夢境似曾相識一樣,如先前曾做過般。

  果然,才走兩步,就見到前方不遠,有個小孩子正坐在地上大哭。懷真依稀記得上回夢裡見過他,不由叫道:「淩霄!」

  那小孩兒聞聲,果然回過頭來,看眉眼竟正是淩霄!懷真便忙跑到跟前兒,問道:「你做什麼又哭了?」

  「淩霄」看著她,忽地哭道:「娘不要我了!」

  懷真心頭一酸,只以為他說的是林明慧,便忙將他抱住:「不是這樣兒的,你娘怎會不要你呢?」

  淩霄聽她溫聲安撫,竟破涕為笑,便也抱住懷真的脖子,道:「真的麼?」

  懷真望著他的笑容,只覺得渾身暖洋洋地,甚為受用,便笑說:「自然了,你是好寶寶,你娘一定也很喜歡你……」

  淩霄便咯咯地笑了起來,懷真心裡喜歡,也便隨著笑。

  誰知那笑聲十分清晰,逐漸地竟從夢境轉到真實,懷真猛然一震,睜開眼睛,——卻見燈影下,淩霄手中握著那噬月輪,一邊看,一邊兒歡快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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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9 章

  懷真見狀,嚇了一跳,忙抱住淩霄道:「霄兒做什麼?」

  淩霄舉起手中的噬月輪,笑著對她說:「爹爹的碗。」兩隻小手拍著那噬月輪,仿佛發現極好玩兒的東西。

  懷真起初倒是沒反應過來,忽然間想到昨夜,淩霄說「看見二叔喜歡」的時候,她問他從哪裡看見的,他便是說「從爹爹的碗裡」。

  那時候懷真還只當是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如今聽淩霄說噬月輪是淩景深的「碗」,先是一驚,細細一想,竟有些毛骨悚然。

  若不是這點干係,還可以當淩霄是胡言亂語的。然而這噬月輪先前偏偏是在淩景深手中,也不知淩景深曾做過什麼,淩霄偏說那些情形乃是從這東西上看來的……再加上竹先生曾說的話,不由不讓懷真心驚魄動。

  淩霄仍在把玩那噬月輪,懷真便抱定他,顫聲哄著,道:「霄兒……霄兒……這會子可還能從這裡頭看見什麼?」

  淩霄搖了搖頭,懷真無端竟松了口氣,抱緊了淩霄,滿心驚顫無言。

  淩霄抬頭看看她,舉起噬月輪,天真無邪地問道:「嬸嬸從哪裡找到的?」

  懷真只得說道:「是……你爹先前給的。」

  淩霄才又笑顏逐開起來,翻來覆去地看這物件,竟樂此不疲般。

  懷真見他如此,靜默片刻,才又問:「霄兒……還曾從這裡頭看見過什麼呢?」

  淩霄呆了一呆,卻又低下頭去,只顧翻著玩,也不回答。

  懷真見他分明是個想到什麼的光景,只是不說,就又問道:「霄兒可真的還看見別的了?跟嬸嬸說說可好?」

  淩霄蹙起細細地眉毛,微微搖頭。

  懷真心中一動,便問:「你可……看見你唐叔叔了?你見過你唐叔叔的,他是嬸嬸的夫君,那日……在郭府太太大壽的時候,你……」

  淩霄也不知聽沒聽懂,只是怔怔地,懷真顧不得,便道:「當時他抱著嬸嬸,你跟著你娘、你還忽然大哭起來……」

  淩霄聽到這裡,臉色微微一變,轉頭看了懷真片刻,眼中竟慢慢地聚了淚。

  懷真心頭一顫,握著他的手急忙問道:「霄兒,你看見過他呢?他……他又怎麼樣?他可好不好的?」

  淩霄呆呆愣愣地望著她,忽然之間,毫無預兆地閉上眼睛,扁著嘴大哭起來,手中的噬月輪也丟掉在被子上。

  懷真不料竟是如此,一驚之下,只是百般哄勸,虧得淩霄哭的快,止的也快,被懷真柔聲細語地說了幾句,便才抽抽噎噎停了下來。

  懷真見他這樣反常,不敢再問他什麼,只是默默地,一手摟著他,一手把噬月輪拿起來,放在眼底又細瞧了一會兒,卻見中間那白色的團圓,就如一只冷靜非常的眼似的盯著自己。

  懷真頓覺頭目森森,不由打了個寒噤,忙把此物仍放回了小抽屜之中去了。

  此刻已經過了二更,懷真便摟著淩霄,複又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夜雪笑荷前來伺候,見兩個人依偎著,睡得倒是很香甜的模樣。

  丫鬟們知道懷真連日操勞,都是巴不得她多睡一會子,正要悄悄地再退出去,不料懷真因連日裡養就的淺眠,當即竟醒了,一時見天明,又知道今兒林明慧必來接淩霄,便忙起身收拾。

  懷真一動,淩霄也驚動了,當下便一同起身,拾掇整齊,又同他吃了早飯。

  果然不多時候,林明慧便果然來了,淩霄一夜不見,此刻見了母親,倒覺著喜歡了,才蹣跚過去握住手。

  林明慧低頭看他一眼,歎了聲道:「若還是使性子,就留你在這府上,再不許你回去了。」

  懷真忙道:「少奶奶別嚇唬著他,他小人兒,只怕就當了真了。」

  林明慧這才複一笑,蹲下身子,問淩霄道:「昨兒可是乖乖的?可煩你嬸嬸了不曾?」

  淩霄道:「霄兒乖乖的,不曾煩。」

  林明慧捏了捏他的臉蛋,才起身對懷真道:「勞煩妹妹了,我這便帶他回去。」

  懷真答應,忽地發覺林明慧的眼皮有些微微地紅腫,仿佛哭過似的……她心中詫異,卻不便問,只得相送。

  如此前腳才送了林明慧去了,一刻鐘功夫,卻又有人來到,報說是戶部的郭侍郎。

  懷真聽是郭建儀來到,不免心頭沉重,竟隱隱生出幾分避而不見之意。

  先前許多別的人來,懷真自不便盡情悲感,只是掩住心緒,按照規制、謹謹慎慎地招呼眾人罷了,然而郭建儀自不比別人,乃是打她從小兒就看著的,雖後來隔閡了,但懷真心底始終當他是可敬可親之人,因此聽他來了,還未如何,眼圈兒先紅了。

  因又擔心當著郭建儀的面兒,未免真情流露,豈不是徒增傷悲?正在忐忑之間,外間郭建儀已經進來了。

  郭建儀還未進門,就見懷真站在廳中,卻是背對著自個兒,郭建儀也是心下一沉,便進門道:「懷真。」

  懷真聽他喚,才忙轉身行禮,低著頭,溫聲道:「小表舅來了。」

  郭建儀卻徑直走到跟前兒,將她輕輕扶起來,低頭打量了會兒,卻見臉是雪色,雙眼卻微紅,只神情仍是溫和沉靜,並沒有那等悲戚無主之態。

  郭建儀從小看著她,此刻見是這般,心中滋味難以形容,便道:「在我跟前兒,就不必做這些禮數了。」

  懷真聽著他的聲兒,那淚竟來的格外急些,卻又不想一見他的面兒就掉淚,便只是緊低了頭,說道:「小表舅如何這會子來了……」

  郭建儀豈會不知她的心意,既然知道,自然便不會叫她難堪,因也做無事狀,回身落座,才說道:「前兩日便想來看看,只不得閒。」

  懷真仍是垂著頭:「又看什麼呢。」

  郭建儀並不答話,過了片刻,才說:「我跟唐侍郎雖然有些心結,但素來敬佩他的為人,何況我更知道你的性子,他如今生死未蔔的……我自然是要來看看你。」

  這一字一句入耳,似把苦海掀起驚濤。懷真滿心裡只想大哭一場,偏低低道:「我好端端地,不必牽掛。」口中如此說,眼中的淚卻無聲墜落。

  郭建儀看在眼中,那將要出口的種種言語便停住了,凝視了懷真半晌,見她端然坐在旁邊,垂眸低眉,面上雖無悲戚之意,也並不曾出任何聲響,只是那淚滴卻順著眼中,一滴滴的,緩緩晃落,倘若當真能滴淚成珠,只怕如今已然滿地皆是。

  郭建儀望了懷真片刻,便站起身來,竟走到懷真跟前兒,腳下往前一步,與此同時,抬手在她背上輕輕地一攏……

  懷真並沒有看郭建儀,因痛徹心扉,外頭種種反倒麻木起來,還只當自己仍是自持如常,全不知那淚早就如珠滾落。

  此刻被郭建儀一攬,竟身不由己地往前傾身,滿是淚的臉頰便貼在他的胸前。

  郭建儀的手撫過懷真肩頭,便又落在她的臉頰上,手指碰到一片濕潤,似沁涼,又似灼熱。

  兩個人都未曾出聲,半晌,郭建儀才道:「倘若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我無論如何,不管用盡何等手段也好,也絕對不會……放手……」

  如同歎息似的聲音傳來,懷真微微一震。

  郭建儀又道:「我知道他是個世間最難得的,故而他娶了你,我心服口服……只是我卻想不到,竟會有今日……不管他生、他死,可知……只因你如此傷心,我也都無法原諒他。」

  懷真睜大雙眸,郭建儀閉了閉雙眸,道:「既然得了你,就該護你平安喜樂,而不是叫你這樣為了他哭,為了他苦……」

  懷真聽到這裡,便抬手在郭建儀身上一推:「小表舅……」

  郭建儀卻不由分說,將她肩頭一攬,並不放開:「你或許不喜歡聽這話,然而卻是我心底的話。——早知害你這般,當初倒不如歸我。」

  懷真抬手將淚拭去,又用力推開他,便仰頭看向郭建儀,擰眉道:「我是心甘情願的!不管他是生,是死,叫我落淚,還是叫我喜歡……可知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郭建儀同懷真對視片刻,眼中淚光隱隱,他終究也忍不住,轉過頭去,只當是扶額似的,抬手在眼底悄悄擦過。

  緩緩地籲了口氣,郭建儀輕笑了聲,才又道:「我從小看著你長大,豈會不知道你的性子?看似極好相處的人,卻偏是個最死心眼的,倘若是誰入了你的眼,只怕一輩子也要鑽在裡頭,從此便不肯對別的人看上一眼……」

  ——不管是別的人再怎麼對她掏心掏肺也好,深情似海也罷,她的眼中心裡,都只有最初的那個人。

  而郭建儀這一句感於肺腑的話,卻無端觸動了懷真的心事,眼前忽地掠過那一日昏厥時候……在唐府花園聽海月清輝之時所見,而心中所念最多的,卻是在海月清輝之後的唐毅,那雙眸之中若有似無的憂感傷懷之意……

  懷真定定地看著郭建儀,心頭忽地悸動,那一日唐毅的眼神,同此刻郭建儀……

  懷真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忙搖了搖頭,仿佛要將方才那一絲「錯覺」從心中揮走。

  她定了定神,才終於溫聲說道:「小表舅……你說的很對,可知我的心極小,倘若有了誰,便只是誰,就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了。——故而三爺不論是死,是生……我這一輩子是他,就只是他了。」

  郭建儀回過頭來,凝視懷真:這真真兒的是他這輩子所聽見的……最深情的表白,最殘忍的拒人千里。

  日影偏移,因將入冬,寒風凜冽,自廳外陣陣灌入。

  郭建儀此番前來,本想跟她說新羅來的一個消息,然而聽了這一番話,那消息竟說不出口了。

  還是懷真先起身,已經恢復平靜之色:「我知道新帝登基在即,朝中諸事只怕也離不開小表舅,還是不必在此耽擱了。」

  郭建儀垂眸,片刻才道:「你可知,太子登基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將會是什麼?」

  懷真抬頭看他,雖然此刻於她而言,其他諸事都不放在心上,然而郭建儀既然提了,懷真便問:「是什麼?」

  郭建儀道:「太子已經決定了,登基之後,便要命此刻陳兵邊境的十萬大軍……同新羅開戰。」

  懷真雖對政事不感興趣,何況如今正是這個非常時候……然而聽了此事,卻不由驚了驚:「要開戰?」

  郭建儀點頭道:「原因你自也知道,太子認定是新羅人害死了唐毅,故而想要以滅國之勢,為他報仇。」

  郭建儀簡單說了這句,懷真心中震動,卻偏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懷真便走到跟前兒,仰頭盯著他道:「太子為何會下這樣的決定?不是說淩大人紹哥兒他們趕去長平州了麼?……不是說還有待查證的?太子如何這般著急?難道是太子已經得了什麼確鑿的消息?」

  郭建儀心頭一凜,他本來不想對懷真說明那個中內情,誰知只一句話……卻叫她聽出端倪,一句句逼問起來。

  郭建儀避開懷真的眼神,澀聲道:「你……不必亂想,我對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太子已經決心出兵,連我也無法勸阻,然而此刻出兵,絕不是好時機,只會引發兩國不必要的戰亂,甚至還會叫別有居心的……」

  懷真不等郭建儀說完,便擰眉道:「我不聽這些!我不管什麼好時機不好時機,誰愛出兵不出兵,我不懂那些,也不管那些……你只告訴我,太子憑什麼覺著唐叔叔已經死了!」

  郭建儀皺緊眉頭,無言以答,只邁步走到門口,懷真一步跟上,緊緊拉住他的袖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小表舅,你快同我說!」

  先前所有的得體儀態,端莊應對,此刻竟蕩然無存,懷真滿臉淚痕縱橫,死死地盯著郭建儀,啞著嗓子厲聲大叫:「唐叔叔到底如何了!你快告訴我實話!我想知道他到底如何了!」

  這幾日,支撐她到此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小唐未死的一線希望。如今聽郭建儀口風之中竟透出幾分不祥,那原本矗立的信心搖搖欲墜,漸漸地透出了坍塌之勢。

  郭建儀望著她,不知該不該把今早上所得的那消息同她說了,然而倘若開口,只怕是雪上加霜……

  不料,懷真見他猶豫不答,便索性不再問,只是把心一橫,轉身往內堂而去。

  因淚眼模糊看不清楚,又加跑的太急、慌不擇路,竟狠狠撞在桌子上,匆忙中抬手一擋,只覺手心一陣劇痛,卻也顧不得。

  郭建儀不料如此,忙喚了聲,上前欲扶住她,懷真置若罔聞,甩開他的手,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去了。

  郭建儀見她如此反常,有心跟去,然而畢竟是唐府,有些不便,正在猶豫,忽地見桌子角上竟沾著一絲鮮明血跡,郭建儀心驚,知她傷了,生恐有失,這才忙追了上去。

  且說懷真一徑轉回臥房,丫頭們見了,才要上前,懷真喝道:「都出去!」

  眾人見她神色大不如常,頓時齊齊退後。

  懷真撲到床邊,從抽屜裡掏出那噬月輪,捧在手心裡,此刻淚落不止,亂亂地打在上面,竟如淚海似的漾動。

  懷真死死握著:「你到底有什麼用,有什麼用……求你救救唐叔叔,求你救救他!」那噬月輪卻毫無動靜,懷真大恨,舉手將它摔在地上,噬月輪於地毯上滾了兩滾,忽地起了一陣妖異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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