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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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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八月薇妮]與花共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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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01:33:03 |只看該作者
 ☆、第 300 章

  話說懷真自張府探望那一對兒龍鳳胎回來,半路忽地驚聞應蘭風下了詔獄的消息,不知真假,忙至鎮撫司相看,卻被以聖意攔住,終究不得見。

  當下忍著驚慌回府,想讓小唐拿主意、畢竟要快些想法子才好。

  誰知還未進書房,便聽到裡頭兩人說話,聽聲音,一個正是小唐的哥哥,現任襲爵的鎮海侯唐堅,聲音裡隱隱帶怒。

  原來先前,在應蘭風還未出事之前,唐堅眾人,已經察覺了不妙之意。

  原本唐毅跟應家的聯姻,唐堅唐勇等人便不甚喜歡了,要知應公府雖是世家大族,奈何近來越發潦倒臃夯,雖看著還過得去,卻絕不是個旺盛長進的態勢,有幾個子侄雖也算出息,但畢竟不擅經營,隱隱早就顯出頹勢來,跟唐家自不能同日而語。

  偏唐毅是個如此出色的,更該有更有利合適的姻緣,怎奈他一心要娶懷真,更求的是皇上賜婚,旁人自無法左右,倒也罷了。

  在小唐前往新羅後,唐府便收到風聲,知道應蘭風不妙,故而唐毅的這門親自更是累贅了。

  那本是個時機,可以趁此機會,將應懷真給打發了……

  怎奈使內眷暗中透了口風給唐夫人後,唐夫人素來是那等綿軟的性子,然而一聽什麼「無所出」「不如另擇」等,話風不對,忙滿心只是護著,笑著呵呵了過去,並不肯一味地順著她們妯娌的意思為難發難罷了。

  唐夫人如此,敏麗這邊兒又更指望不上,唐堅唐勇等又知道小唐心性,深為忌憚這位三弟,沒有唐夫人跟敏麗配合,到底不敢生生就做出事來……

  因此,才忽地有那日元宵,懷真院子之中遇到那酒醉輕薄狂徒之事。

  若不是唐紹及時來救,只怕名聲被毀,縱然唐夫人再護著不肯,唐府長房,也自有一番正經說辭,畢竟要逼著把懷真休離了才好。

  是以小唐回來後,唐紹思來想去,雖不願讓兩房之間起齟齬,卻也深知其中必有些不可言的,生怕若不告訴小唐,以後再另有他事,豈不是害了懷真?因此唐紹只能拼了同小唐說知。

  果然小唐一聽,再加上近來時局如此,便知道這並不是單純的巧合,是以才登門,同唐堅兩人當面提起,說了一番。

  到底是兄弟手足,且此事又關乎懷真名節,不是隨口能提的,因此小唐反說:「昔日我不在家裡,家中太太、敏麗跟懷真很得哥哥嫂子們照料,只是敏麗遭逢大事,懷真又是個體弱神淺的,未免有些失禮之處,多虧哥哥們不計較,以後也還請哥哥嫂子們多照看他們,我也心裡感激。」

  唐堅心知肚明,見他特意登門,又說這些話,如何不解其意?

  唐堅便直道:「不敢,你既然開口了,我也正好說一說,三弟你是聰明的,——當初你執意要同應家結親,我們便都不樂意,你也自知。然而你畢竟年青血熱,一時貪歡,倒也罷了。可如今朝中的情形,你不是看不出來,這兩年來,該興頭的也興頭過了,你倒是很該明白以後如何行事才好。」

  唐毅聽了這話,也便不再藏掖,似笑非笑道:「哥哥的意思,是讓我休妻再娶不成?」

  唐堅道:「你若懂事,最好如此。」

  唐毅一笑道:「若這便算是懂事,我今兒卻不能懂事了。」

  唐堅聞言,不免有些惱意,唐毅自小行事雖跟別人不同,但從來都十分敬上,唐堅唐勇說話他從來很聽,極少違拗,但凡有些朝中各色事宜,也是幾個人商議著料理罷了。

  就連先前敏麗嫁到肅王府的事,唐毅雖然不樂意,卻仍是以大局為重,到底也從了。

  如今只為了一個女子,竟然是這樣作怪起來。

  唐堅便冷笑道:「你竟還是這般難舍那女子?迷的你顛三倒四,連正經事都不知道了?」

  唐毅淡淡道:「我心裡素來清醒的很,從來都知道自己所圖為何,於我而言,有的可以捨棄,有的,卻是一生也不得放手的。故而此事哥哥就不必再議了,徒廢口舌,哥哥也徒然多惱。」

  唐堅見他果然死性不改,且撂下這般決斷的話,倒吸一口冷氣。

  鎮定片刻,才沉聲道:「我聽到絕密可靠消息,應蘭風很不得心于太上皇……倘若有朝一日事發,你還要護著他們不成?」

  唐毅心中一動,面上並不改色,只道:「凡事總要有個理由,倘若應大人始終如現在這般兢兢業業,為國操勞,縱然別人有心,也自不會讓他蒙受不白之冤,難道竟要再加莫須有的罪名擺佈不成?」

  唐堅聽到這裡,不由厲聲喝道:「住口!你太過了!」

  唐毅忙起身低頭,並不言語。只是他心中又怎會不知?這些話說的雖然難聽,卻是真理,若皇帝想擺佈人,縱然「莫須有」,又如何?

  如今他所賭上的,一來是為了懷真之故,絕不肯捨棄應家;二來,也是賭趙永慕尚記得昔日他說過的話,不會如斯絕情罷了。

  唐堅從來也很少對唐毅這般動怒,因此底下人隱隱聽聞……風兒便吹到唐婉兒耳中,婉兒自然大為詫異,也為父親不忿,是以那日登門,大有興師問罪之意。

  上次鎮撫司之事,唐堅也自有所知聞,只是不便過問,一直到以南方決堤之事將應蘭風停職查辦,仍是罷了,只是暗自忍著一口氣。

  一直到如今,終究按捺不住,也不命人傳唐毅過府,只親自來質問他罷了。

  原來唐毅自打入朝為官,雖然自有萬般手段,但一旦涉及國之根本,便從來都不肯徇私,尤其在這種大是大非之上。

  人人皆知,但凡沾染上這種叛國之罪,便最是要命,必然要躲的三尺遠,恨不得劃清所有界限才好……然而他倒好,先前從中替應蘭風遮掩,已經是極大的忌諱了,如今果然兜不住火,唐堅怕他再胡鬧出來,那便不是他一個人之事了。

  唐堅怒斥一聲後,便才問他,倘若應蘭風真是大奸大惡,他又當如何。

  是以小唐才說那句「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的話。

  兩個人說罷,唐堅略有幾分心定,便道:「有你這句,我略放心而已,可見你並未完全迷了心智。自從你娶了那女子,行事當真、荒謬的很……」

  想到昔日種種傳聞,面上透出幾分冷意,又道:「試問,倘若不是因她之故,上回你何必從中調停,替應蘭風掩了那罪名,可到底是白忙一場不是?如今新羅戰事起了,那戰機洩露,未必不是他跟扶桑細作來往之故……只按照你方才的話,你且識相收手罷,不要做出什麼令人萬事唾駡,讓自己後悔莫及之事。」小唐默然不答。

  唐堅又擰眉看他,道:「歷來只聽說褒姒、妲己等惑亂江山,難道你也要學那些無道昏聵,白白喪了自己三十年的品行跟行事不成?」

  小唐這才又道:「我自絕不會,然而應大人之事還在調查,若能還他清白自然是好,若他果然是那等奸惡之徒,我自也會大義滅親,絕無二話。」

  兩個人說到這裡,便聽外頭有些異樣響動。

  小唐不動聲色,原本他跟唐堅密談,外頭廊下都安排著小廝守著,等閒之人絕不會放入……當下走到半掩的窗戶邊上,毫無預兆間,抬手便將窗戶推開。

  誰知抬眸看了出去,卻正好兒對上懷真漆黑雙眸,眸中帶淚,抬頭相看之時,那淚便一晃而落。

  小唐不由呆了,萬沒想到竟會是她。

  這會子唐堅也看過來,一眼見到,頓時先哼了聲,不悅道:「內宅女子不經通傳跑來此處,又偷聽說話,竟成何體統?」

  唐毅回頭:「哥哥!」聲音裡也透出幾分微惱。

  此刻懷真緩緩吸了口氣,垂頭道:「本有事來尋三爺,倒是沒想到造次了,妾身自回房去。」說著,便轉身欲走。

  唐堅冷笑一聲,低低道:「紅顏禍水。」聲音雖低,懷真卻聽得極清,當下頭也不回去了。

  懷真去後,書房之中,小唐擰眉看向唐堅,淡聲道:「哥哥想問知的話,我都已經說了,然而懷真畢竟是我的正妻,哥哥若是如此輕慢,自然是也沒把我放在眼裡,倘若哥哥還是這般,以後就不必來這府裡了,我也會少往哥哥府裡去!」

  唐堅先前得了他斬釘截鐵幾句,才有些安心,猛然聽了這句,又忍不住生出幾分怒意來,火星亂冒道:「你說的什麼話!莫非竟要為了她,想同兄長反目不成?」

  目光相對,唐毅迎著唐堅怒意,緩聲道:「夫妻本是一體,哥哥輕慢她,自也是輕慢我,我自問為國為家,無愧於心,懷真也從來賢良淑德,無可挑剔,很不值當被人這樣相待。」說著便走到門口,道:「哥哥且去。」

  唐堅走到跟前,氣得抬手指了他一下,若還在昔日,早一掌摑了過去。

  小唐也不看他,神情淡然。

  唐堅冷笑幾聲,點頭道:「你自恃能耐,便不可一世了麼,須知你再如何,也不過是唐門的子弟,脫不了這家世祖宗去!你也最好謹慎行事,不要果然鬧了出來,叫人忍無可忍……丟了唐家的臉面體統,若真到那無可容忍之處,也不必怪我無情了!」說了這幾句,才拂袖自去。

  一直到唐堅去了,小唐又在書房中靜立片刻,將紛亂的頭緒梳理了一番,才起身自回房去。

  行到房門處,便拉住夜雪,因問起今日之事,夜雪便把路上聽人閒話,又往鎮撫司而不得其門入之事說了一遍。

  小唐聽完,進了臥房。

  這會兒懷真在靠窗戶邊兒的桌旁坐著,見他進來,便站起身來,行禮道:「三爺回來了。」

  小唐心中略有些詫異,細看她的神情,並不見格外悲愴傷感,便上前握住手說:「大哥就是那個性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懷真微微一笑:「說哪裡話,畢竟是哥哥,又是闔府族長,說我兩句,我自管受著就罷了,哪裡就敢記恨了。」

  小唐眉頭微蹙,仔細打量,仿佛覺著有什麼不對……懷真卻又低下頭去,並不看他,只輕聲說道:「先前我去見大元寶的雙生子,那一對兒孩子著實可愛,是了……他們想請三爺跟我,當那孩子的乾爹乾娘呢,不知三爺意下如何?」

  小唐早覺著不妥,皺眉道:「自然是極好的,我本也該登門賀喜才是。」

  懷真道:「不妨事,我已經向他們說過了。既然三爺答應,那便妥當,明兒派人去說一聲,也叫他們放心。」

  小唐深吸一口氣,握住懷真肩頭,道:「你……可還好?」

  懷真搖了搖頭:「並沒有別的事。」

  小唐道:「我聽夜雪說,路上……你去過鎮撫司?」

  懷真轉過身去,停了會兒,才道:「本是聽說父親出事,便想去看一看,誰知他們說奉了上意,一時倒是不得見的。」

  小唐凝視著她的背影,溫聲道:「這倒也不是他們搪塞,委實是因為此事事關重大,不讓你見,其實也不是壞事……」忽地見懷真通身一震,小唐立刻醒悟:應蘭風已入了詔獄,這本就是最大的壞事了,如今說這句又有何意。

  小唐自忖失言,忙又改口說道:「我會叮囑景深,讓他妥帖照料,不會讓岳父吃苦。」

  懷真背對著他,略點頭道:「多謝三爺。」

  小唐走過兩步,轉到她的身前兒,卻見她垂著頭,雖默默地,那眼淚卻如雨似的墜落,小唐歎了口氣,把懷真輕輕地摟入懷中,在她耳畔低聲道:「原本他們只暗暗地訪查,倒是不至於出事……怎奈昨兒晚上,新羅送來加急公文,說是已經跟扶桑開戰了。」

  懷真拼命定神,道:「這跟我爹爹有何干係?」

  小唐皺眉歎道:「這正是最駭人不過的……兵部安置的駐兵以及作戰,本是絕密,不知為何竟走漏了消息,被扶桑人伏擊了數次……長平州那邊兒上書,叫速查此事……偏偏岳父先前曾……又不知是誰向太上皇進言,太上皇大怒,才命皇上即刻徹查。」

  懷真這才明白,於這毫無開解毫無希冀之時,反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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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3:16 |只看該作者
☆、第 301 章

  此時,小唐竟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事情至此,果然如他先前預言的一般,已經超出他掌控之內了。

  方才唐堅所說的那些話,雖然難聽,但卻無可否認是有道理的,何況此刻再貿然插手,誰知會引發什麼後果?

  小唐本想安慰懷真兩句,只不過不論說什麼,也無非空自許諾,於是索性緘口,只默默思忖。

  懷真卻也明白他的心情,方才唐堅特意前來,自然是為了應蘭風之事,且唐堅素來也算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今兒卻對她這樣冷言惡語,自然是因心中恨極了她……或許是怕因應蘭風的緣故,連累小唐甚至整個唐家罷了……

  懷真本想求小唐給個主意,或者快些竭力搭救,然而乍聽唐堅如此說,又是這般臉色……她回來之後思量許久,心中已經有數。

  先前小唐為了應蘭風,用偷樑換柱的法子保存體面,如今到底仍曝露了出來,如何還敢讓他沾手?這會子,倘若他是個無關要緊的小吏,倒也罷了,偏生唐家是這種高門大族,他又是朝內重臣,一舉一動,都有千萬隻眼睛盯著,哪裡就好不避行事?又所謂「尾大不掉」,只怕這會兒打個噴嚏,也會引得眾人一片驚慌。

  懷真因只做無事,道:「三爺不必為難別的,只是……我想見見我爹,不知什麼時候能夠?」

  小唐摸摸她的臉兒,臉上濕潤,且又微冷,小唐心中一歎:「我即刻再去鎮撫司探問,總會叫你快些跟岳父相見。」

  話雖如此,實則心裡有數,既然上意如此,只怕三五天是不能得見的,只能盡力罷了。

  因應蘭風之事滿城皆知,唐夫人生怕對懷真有損,先特來勸慰了她一陣子,又叮囑小唐道:「外頭的事兒這樣紛亂,我也不太懂得,然而親家是個什麼人品,咱們都是知道的,若說他是個壞的,我頭一個不信,母親卻知道,你從來都是個自有主張的人,也不敢逼迫你如何,只是你且要留意行事,總要護著自家人呢。」

  小唐點頭答應,見敏麗也來到,就先去了。

  敏麗同唐夫人兩個,都是一樣的心思,生怕懷真心裡不快,便陪著她坐了半晌。

  她兩人如此體貼,懷真自然領情,越發不敢在臉上露出十分悲戚擔憂之色。

  但她雖然如此,敏麗又豈會不知,因道:「妹妹放心,我明兒進宮去,好歹跟皇后求一求,只怕她不至於不肯給這個情面。」

  懷真聽了,忙攔住道:「姐姐萬萬別這樣!不可貿然行事。」

  敏麗搖頭,握著手兒道:「我又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呢?先前若不是你三番兩次搭救,又從來照顧……這會子我們母子還有沒有,尚且不知呢。好歹如今,我算是能說上話兒的……你放心,我自也有數,不會冒失。」

  唐夫人也點頭說道:「這話很是,外頭的忙幫不上,難道裡頭還不成?何況不管成與不成,能出上一份兒力,自然就不能白瞪眼看著呢,你放心叫你姐姐去。」

  懷真本正苦苦忍著,只若無其事地,聽了她兩人如此深情厚意,原本想笑,眼中的淚卻撲簌簌落了下來。

  兩個人見了,忙又來抱著她,百般安撫寬慰。

  次日,敏麗果然一早兒便進宮去,郭白露何等聰明,早就隱隱猜到她的來意。

  兩個人略寒暄幾句,郭白露含笑道:「這些日子偏生事多,新羅那邊兒又不太平起來,朝內又是這個雞飛狗跳的情形,太上皇近來心裡很不受用,我因想著,這會子把喜事兒辦了,倒是可讓他老人家寬慰寬慰。」

  敏麗微微一笑,道:「娘娘真是仁厚慈孝之人,一切就憑娘娘做主就是了……只不過,說起來,京城之中的事兒,倒是跟我們家也有些牽連……昨兒因聽聞了,真真兒叫人提心吊膽。」

  郭白露歎道:「你是說應尚書的事?我也是嚇了一跳,還以為是他們出了錯兒呢!昨兒皇上回來,也是鬱鬱不快,這……可真是難說如何了。」

  敏麗蹙眉:「先前娘娘也知道,懷真如今有了身孕了,只因應尚書出事,她昨兒哭的那樣……本想去鎮撫司相見的,可偏生又被攔住了,娘娘知道懷真素來是個最體貼懂事的,她自然不會任性胡鬧什麼,只默默回府了而已,倒是我跟太太看了,很不過意。」

  郭白露點頭,敏麗覷著面色,又道:「我因想著……承娘娘素來待我甚厚,如今,不知能不能跟娘娘討個情,是不是許她見一見應大人呢?到底他們父女連心,怪可憐見兒的……」

  白露想了會兒,道:「我又如何不懂得這情?何況我的娘家,原本跟應家也是有些親戚相關,所以昨兒我才嚇得那樣。妹妹從來不肯對我開個口,如今這般,我自然是有心答應妹妹的,只是這是朝上的事兒,我倒是不敢立刻做主,倒還是要悄悄地跟皇上說一聲兒看看。」

  敏麗凝視著她,點頭道:「還要勞煩娘娘……務必成全才好呢。」

  白露嫣然笑說:「你且放心,這話若是我說出來的,只怕皇上未必答應,但既然是你開了口,只怕皇上也不得不答應了。畢竟你們是從小兒長大的情分,皇上待你又從來跟對別個兒不同,我忖度著,他必然不會忍心拂逆你的意思。」

  敏麗只得含笑低頭罷了。

  及至過午,敏麗便回到唐府,連寶殊也來不及去看,只先跑到懷真房中,卻見懷真正靠在榻上似睡非睡的,敏麗便靠近身邊兒,將她扶起來,見眼中淚漬未幹。

  敏麗掏出帕子給她拭了拭淚,才道:「好丫頭,快別在這兒傷懷了,我先前在宮內求了皇上恩准,你快些換個衣裳……」

  懷真雙眸微睜:「姐姐說的是真?」

  敏麗已經喚丫鬟打水來給她盥漱,道:「這還有假?別的倒也罷了,我只怕你見了應大人,反更傷感,你且答應我,不許太過悲痛的,不然的話,我也是好心辦壞事了,知道了?」

  懷真急點頭答應了,當即忙忙地洗了臉,又換了衣裳,外頭早備好了車馬,便往鎮撫司而來。

  因鎮撫司也得了旨意,懷真下車之時,見淩景深正帶人從內出來,見了她,便一點頭。

  夜雪扶著上前,懷真略行禮道:「淩大人。」

  淩景深道:「三少奶奶且隨我來。」一路陪著往裡。

  只因這詔獄甚為可怖,淩景深自忖絕不能叫懷真入內,因此得了旨意後,便叫把應蘭風送到前頭的房中,暫時安置。

  侍衛們開了門,淩景深站在門邊,看一眼懷真。

  懷真只顧往內一看,正見應蘭風也起身,目光相對,懷真忙跑到房中,只喚了聲「爹爹」,已經淚不可遏。

  淩景深揮揮手,侍衛們便兩側退下,景深親自將房門帶上,卻並不離開,只看跟隨懷真而來的兩個丫頭,道:「你們也退下罷,待會兒你們三奶奶敘話罷了,再傳你們過來伺候。」

  兩個人面面相覷,自有人前來,引著退到廳中。

  景深目送兩人去了,便負了手,走到欄杆邊兒上,卻見屋簷頂上橫斜一條枯梅枝,有一枚舊蕊團在枝頭,抱香瑟縮,不肯墜落。

  耳畔忽地聽到一聲嗚咽,景深微微轉頭,看了一眼那緊閉的兩扇門,雙眸卻依舊沉靜,盯著看了片刻,複又轉開頭去。

  如此過了半個多時辰,淩景深回身,抬手在門扇上輕輕一敲,半晌,門緩緩打開來,是應蘭風站在門邊兒,對淩景深一笑道:「多謝淩大人。」

  淩景深也不言語,只沖著應蘭風微微一低頭,才看向懷真道:「三少奶奶,我送你出去罷。」

  懷真挪步走到門邊兒,才要出去,卻又轉身,張手抱住應蘭風,雖是壓著哽咽,肩頭卻微微顫動,應蘭風眼睛發紅,卻仍是鎮定,在她背上輕輕撫了撫,道:「真兒乖,不要這般任性,快回去罷,記得爹的話,以後也不許你再來了。」

  懷真咬著唇,放開應蘭風,轉身往外,不料抬腳之間,撞在門檻上,頓時身子往前一傾,虧得淩景深正在旁邊,眼疾手快,將她輕輕攙扶住。

  懷真有些恍惚,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只推開淩景深的手,站直身子,回頭又看應蘭風一眼,卻見父親也正看著自個兒,眼中有無限眷戀憂慮,也有竭力想要給她的安慰跟暖意。

  懷真勉強笑笑,這才邁步沿著廊下而去,這會子侍衛複又回來,只等淩景深送了懷真去後,仍把人送回詔獄罷了。

  這剎那,似舉世無聲沉寂,懷真緩步而行,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處,是所為何來,淩景深在旁看著她,欲言又止。

  頃刻,夜雪笑荷兩個來到,把懷真攙扶了去。

  淩景深仍是送出鎮撫司,誰知才出門,就見門口圍著若干人……一驚細看,原來是應佩扶著李賢淑,張珍、唐紹跟淩絕跟趙燁四個站在一處,——還有一對兒,卻是王浣紗跟程公子,眾人一看懷真出來,除了淩絕唐紹外,都忍不住上前圍攏過來。

  淩景深蹙眉,卻仍是冷冷清清地並不言語,亦無動作。

  這會兒李賢淑抱住懷真,到底忍不住,便放聲大哭,應佩張珍也跟著墜淚,王浣紗用帕子掩著口,眼中的淚也是紛紛而落,程公子親扶著她,紅著雙眼安慰。

  懷真原本在裡頭,也只是強忍,如今見母親這般,她如何能忍住,當下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旁人尤可,唯獨淩絕見了,原本尚無表情的臉上透出幾分淡淡冷惱之意,雙眉蹙起,眼睛微紅。

  王浣紗默默哭了會兒,到底忍住了,上前相勸。

  李賢淑才也止住,浣紗又給懷真拭去臉上的淚,因小聲道:「妹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禁不住這般,母親且先不必哭,此事還在調查之中,或許只是誤會一場罷了。」

  李賢淑再不懂事,也知道但凡跟這勾結扶桑的罪名牽扯相關的,縱然是跳進黃河,也是一身腥氣,何況又不是關押在普通的天牢,而是在這詔獄之中。

  這詔獄的可怕,連她們這種內宅女子都有所耳聞,偏偏又不能見……她跟應蘭風鶼鰈情深,二十年來如同一個人似的,原本只以為是丟官罷職,又如何想到或許會丟掉性命?早就肝腸寸斷,今兒聽聞懷真來到鎮撫司,便不顧一切也來到了,母女相見,悲不可遏。

  懷真聽了王浣溪勸說的話,便也漸漸鎮定下來,自掏出帕子止住淚,對李賢淑道:「娘不必擔心,方才我看過了爹,瞧著還好,且叮囑過,叫家裡不用太記掛,爹自然是清白的,相信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李賢淑暗咬著唇,勉強點頭,王浣紗也道:「父親的為人,人盡皆知,只怕是有什麼誤會在內,遲早晚兒地便能洗清罪名。母親只別太傷感,若壞了身子,等父親回來見了,可怎麼好呢?」

  李賢淑看看她們兩個,複潸然淚下,含悲忍傷道:「你們都很好……很好,只盼老天開眼,不要冤枉好人。」

  因是在鎮撫司門口,這眾人逗留許久,已經有些逾矩了,當下應佩跟程公子便過來相勸,又略說幾句。

  李賢淑自回了車上,王浣紗握著懷真的手道:「方才勸母親的那些話,妹妹也自留意。如今,縱然是天塌下來,妹妹也只好保重身子才是,可知倘若你有個閃失,父親又當如何是好?只怕一輩子也無法安心。」

  這會子趙燁也走過來,便道:「懷真妹妹,我陪你回府去罷。」

  唐紹想靠前兒,最終卻只是站著未動,淩絕也是同樣,當下,張珍跟趙燁兩個人,陪著懷真回唐府,王浣紗跟程公子還有應佩三個,卻陪著李賢淑回了應府。

  剩下唐紹煢煢站著,才要轉身,見淩絕往前幾步,走到鎮撫司門口。

  唐紹抬頭看去,卻見是淩景深站在上頭,淩絕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景深面不改色,對答幾句後,便撇下淩絕,轉身自往內去了。

  淩絕眉帶惱意,轉身自回來,唐紹問道:「你跟鎮撫使說什麼?」

  淩絕道:「不過是問恩師如何罷了。」

  唐紹想了想,道:「勸你還是不必過於插手,世人都知道應尚書是你的恩師,鎮撫使又是你哥哥……如今鎮撫使料理此事,反倒有些周旋餘地,倘若給那些有心人盯上,反叫了別人來經手,那就無法預料了。」

  淩絕長長歎了口氣,一笑道:「你竟有心,也想到了……先前哥哥就曾提醒過我……只是我……」

  唐紹望著他,若有所思道:「你看到懷真妹妹方才那樣,就忍不住了?」

  「懷真妹妹」四個字入耳,淩絕眼中似有酸澀之意,半晌冷笑道:「說哪裡話?我只是為了恩師罷了,哪裡是為了別人……再說,自有你三叔在呢,哪裡輪得到我們操心。」

  唐紹苦笑,也隨之點了點頭道:「說的是……我如今心裡發悶,我們不如去喝幾杯酒可好?」

  淩絕道:「正有此意。」兩個人對視一眼,便相偕自去了。

  自此之後,晃眼又過了兩個月,在此期間,新帝下旨,言武安侯府唐敏麗嫻德淑良,特選入宮,封為靜妃。

  群臣自然知道敏麗曾為肅王世子妃,自然詫異,然而卻又因趙殊曾留休書的,自此所謂男婚女嫁,自不相干……

  雖然說起來的確有些兒不好聽,可如今皇上後宮空虛,膝下又只有一個安康公主,何況敏麗出身顯赫尊貴,為人品行也無可挑剔,又是唐毅親妹妹,因此那些本有些非議不滿的人,也不過把非議留在肚子裡罷了。

  這一日,應府派了人來唐府,卻是送喜蛋的,原來衛氏前日也生產了,卻是喜得一女。

  只因如今應蘭風人兀自在詔獄之中,李賢淑只得打起精神來,只送了幾個相親的人家兒……而自從應蘭風之事傳開後,徐姥姥也不辭辛勞地從幽縣趕了來,一直陪著李賢淑,加上巧玲等三個姊妹,也時不時地過來探望,因此這段日子雖然難熬,卻也得過。

  眼見又到了桂子飄香之時,懷真也漸漸地顯了懷,越發行動有些不便了,心中雖然記掛父親,卻因應蘭風曾百般叮囑不許她去,懷真自己也害怕……倘或相見,只恐忍不住大傷其懷,果然便對孩子不好……豈不是無法挽回?於是只能按捺著。

  這些日子裡,李賢淑跟徐姥姥一塊兒來探望過幾回,應玉、容蘭等也頻頻來探,足見深情。

  李賢淑曾也同懷真說起應蘭風的情形,只說尚好。——原來近來之時,皇帝開恩,特許李賢淑去探過幾回,懷真從母親口裡聽說確鑿,又知道並沒找到其他什麼證據對應蘭風不利,自然有幾分安心。

  如此,才進九月,天氣轉涼,窗下隱隱地有秋蟲鳴叫之聲,每當入夜,便淒淒瑟瑟,如唱如訴。

  這一日晚間,小唐尚未回府,懷真因身子不便,只早早安歇。

  誰想不知睡到幾時,似夢似醒,忽隱隱聽到應蘭風慘叫的聲音,撕心裂肺,仿佛受了極大苦痛。

  懷真心驚,想要細看,眼前卻煙霧橫漫,看不清楚,懷真大叫了聲:「爹」!猛然一掙,才自夢中驚醒。

  便在驚魂未定的此刻,仿佛有人狠狠地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腳似的,懷真疼得幾乎叫不出聲兒來,立時便躬身下去,臉色慘白,冷汗紛紛。

  幸虧丫頭們聽見她先前夢魘大叫,紛紛跑了進來,卻見懷真坐在床上,臉如雪色,只呆呆地低頭往下看著……丫頭們複靠近了一看,竟見裙子已經濡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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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發表於 2017-5-25 10:03:31 |只看該作者
☆、第 302 章

  丫鬟們見狀,紛紛忙亂起來,夜雪扶著懷真,嚇得色變,嚷道:「奶奶好像要生了,快去叫人把穩婆請來,快去!」又吩咐人趕快去告訴唐夫人,外間小丫頭忙如飛跑了。

  卻說夜雪扶著懷真,複又在榻上躺下,懷真這會兒才覺出痛來,連呼吸也似艱難起來,仿佛有什麼橫衝直撞、擁擠起來,胸腔裡那顆心也被擠得幾乎要跳出來似的。

  懷真驀地仰頭,胸口起伏,雙眼直愣愣地望著帳頂,此刻,心中竟想起方才模糊中聽到的那一聲慘叫,竟不知當真只是噩夢,還是……

  夜雪見她滿面痛色,卻偏並沒有叫嚷出聲,神情亦有些古怪,不免驚慌,便扶著叫道:「三奶奶!三奶奶!」

  不料這聲音在懷真聽來,仿佛是緊貼著耳畔一般,甚是尖銳刺耳,震得她心頭煩亂,越發無法定神。

  懷真抬手揮了一下,想讓她走開……夜雪不解其意,反覺著懷真的手緊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奇大,然而她卻仍是目不斜視地,只直直仍看著前方。

  頃刻間,唐夫人得了消息,便扶著丫鬟忙忙忙趕來,一時吉祥也奔來照看,——她因早幾個月生產了,自是個有些經驗定見的,便指揮屋內的丫頭們備水的備水,準備一應用物,各自去忙。

  唐夫人到了床邊兒,看懷真雙眸似睜似閉,臉色慘白,滿面的汗,不由又驚又是擔憂,道:「如何竟提前了許多天呢?穩婆如何還不到?」

  一語未罷,又跺腳催促說:「快,再派人去禮部報信兒,叫那糊塗種子快回來!他媳婦要生孩子了,他竟還不知道的,在外頭胡鬧什麼!」

  那一聲聲,十分清晰地傳入耳中,雖然分毫不差,可卻很不真切似的。

  痛如海浪拍岸,騰空狠狠打來,頓時雪色漫天,那痛便如浪珠水沫般的四散開來,漫天匝地,越發叫人痛不欲生。

  懷真忍不住仰頭慘叫了聲……那聲音傳入耳中,竟不像是自己在叫。

  她微微張著口,想讓這種痛緩和些,可每一次吸氣,那痛更似重了幾分,簡直逼得人要發狂似的……

  然而不知如何,這種痛,在此時此刻,卻如此的……似曾相識。

  連雙眼也疼得發花,亦或者是淚水淹沒,故而看不清……

  忽然間,眼前場景變幻,仿佛已不是在如今的臥房之中,卻仍是一模一樣的自己,正死抓著被褥,亦是咬牙擰眉,痛不可擋地,口中厲聲叫嚷著:「好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然而她身邊兒,卻並沒有一個人,只她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如同大海之中,一葉孤舟,不管是生是死,都只是她一個人默默地,無人知曉。

  懷真似靈魂出竅般,俯視著這少女,聽到她厲喝哭叫,聽到她痛不欲生,在那簡陋的床褥上輾轉反側……漸漸地那哭叫聲都有些微弱了,仿佛那海浪滔天,籠罩死亡陰影,也要將她輕易卷走了似的。

  天地諸神,也都不再理會。

  「咚咚,咚咚……」是心跳的聲響,一下一下,十分沉緩,卻不知從何處傳來,令人窒息。

  就在所有的死寂包圍之時,有人推門而入,奔到跟前,將她用力抱起,喚道:「懷真!」

  那半死的少女抬頭,對上一雙凜若寒江的眸子……而她看著,蒼白帶汗的臉上,忽地露出暖陽般的笑。

  「你不會扔下我……我就知道……」她喃喃地說,眼中雖然帶淚,卻又帶無限喜悅。

  懷真眼睜睜看著,無法置信。

  「懷真!懷真……」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耳畔傳來,與此同時,那股劇痛也隨之席捲而來,將她迫不及待地撕扯回去,繼續折磨著她。

  懷真睜開眼睛,對上唐毅近在咫尺的雙眸,而穩婆正在旁邊推搡著:「三爺快出去,這兒不是男人呆的地方。」

  懷真無法出聲,只是愣愣地望著他,仿佛頭一次認得他。

  此刻唐夫人也在旁邊,道:「毅兒快出去,別在這兒添亂,懷真不會有事兒的,女人都是得經歷這一遭兒……」連拉帶扯,到底把人拖了出去。

  一直到門在跟前兒關了,他的臉消失眼前,懷真才懂得眨眼,不料眉角上的一滴汗順勢滑入眼中,一剎那,酸澀難當。

  幾個穩婆圍上來,吉祥帶著兩個婆子也在旁邊伺候,一邊兒溫聲安慰懷真。

  懷真卻什麼也聽不進去,這一刻,忽然想起來……自己忘了問小唐一句要緊的話。

  或許是太痛了,故而讓她神智有些恍惚,懷真拉住吉祥:「三、三爺……」

  吉祥忙握住她的手,道:「三奶奶別怕,三爺就在門外等著……」

  懷真搖頭,也不理穩婆們叫她用力蹬的話,只複深吸一口氣,道:「去問三爺……我爹……爹怎麼樣……」

  吉祥萬萬想不到,在這個要命的關口,懷真要找唐毅,問的卻是這麼一句,一時啼笑皆非,不知該不該聽她的。

  這會兒穩婆們也聽見了,只是忙說道:「三奶奶好歹別理會其他的,快點兒把肚子裡的小爺生出來才是……」

  懷真聽了這句,神智又是一晃,不由問道:「你們如何知道是個小公子?」

  兩個穩婆見多識廣的,見她此刻胡言亂語,知道是疼昏了頭,彼此一笑,無奈道:「奶奶的肚子尖尖的,想必是個小公子,奶奶且只用力專心些,橫豎待會兒就知道了。」

  懷真笑了兩聲,卻不似是打心裡透出來的笑,眼中兀自帶淚,道:「我不知道……我並不知的……」

  說了這一句,便覺又是一陣劇痛,疼將她所有的理智都擊碎了,只聽見身不由己地一聲厲嚎,不似人聲……

  她的整個人,連同整個神智,都仿佛化成了輕煙,卻又不由自主地隨風搖擺,漸漸地要沉入那幽暗無邊的海底……正在飄搖無定的時候,嬰孩的清脆哭叫在耳畔響起。

  懷真只覺得困倦的很,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復存在,雖聽見這響亮的聲音,卻不願理會,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耳畔說話,似是驚歎聲,又似是帶著喜歡。

  再次醒來,已經是次日早上了。

  秋日的清晨,日色極好,照的屋內也格外亮堂,粉白的帳子被日影暈染,微微搖擺,如夢似幻。

  懷真呆看了片刻,忽地聽耳畔一聲笑,旋即有人道:「終於醒了,可真要讓人擔心死了呢。」

  懷真眨了眨眼,歪頭看去,卻見說話的是吉祥,而與此同時,在床邊兒也還趴著一個人,大概是聽了吉祥的話,當即抬起頭來,睜大雙眸看她——正是唐毅。

  懷真看看吉祥,又看看他,不明所以。吉祥笑道:「奶奶好歹醒了,嚇得三爺不成,從昨兒到今天,守了一夜呢。」

  此刻,懷真才發現小唐的雙眸有些微紅,她呆了呆,問道:「為何守著我?三爺今兒……不上早朝麼?」誰知才出聲,就聽見聲音微弱且又沙啞,嗓子還火辣辣地微疼著。

  唐毅不答,吉祥在旁笑歎道:「奶奶還是有些昏沉呢,難道忘了不成?」說著,便走了開去。

  懷真同唐毅目光相對,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我爹爹如何了,三爺可去看過了?我昨晚上……」

  唐毅還未回答,就見吉祥去而複返,竟抱著個小小地包袱卷兒似的,一徑走到跟前兒,俯身給懷真看,道:「奶奶瞧……」

  懷真一愣,便停了口,垂眸看去,卻驚見繈褓之中,竟是個十分小小的孩兒,皺皺巴巴的臉,緊緊閉著眼,皺著眉,抿著嘴兒……一副苦大仇深似的模樣。

  懷真目瞪口呆,剎那間,腦中無數光影閃動,她忙伸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這才回過神來……

  吉祥笑道:「奶奶必然是昨兒疼得太厲害……才暈的這樣厲害呢,快看看哥兒,雖然是生得天生小,然而倒是康健的很,著實叫人喜歡的孩子。」

  懷真不敢置信,更不敢去碰。

  唐毅看了一眼那孩子,也不敢伸手去接。吉祥本想遞給懷真……然而見他們夫妻兩個都呆呆怔怔的,一時苦笑:「這是怎麼了?」

  正在這會兒,卻見唐夫人從外間進來,真真兒的滿面春風,見懷真醒了,忙上前來道:「我叫人熬了鮑汁花膠燉烏雞,正好兒醒了,快些喝一碗。」

  吩咐了一句,又回頭,竟從吉祥手中接了過來,便慈眉善目地望著笑說:「真真兒的可人憐兒的……我的好孫子,可把你盼來了……」

  這會兒丫鬟捧了湯上來,唐毅親手接了,吉祥小心扶住懷真,唐毅便慢慢地喂她喝。

  懷真也並不覺著餓,只是毫無感覺罷了,見他送過來,便張口含了,也嘗不出什麼格外的滋味,如此不知不覺,竟也喝了一碗。

  他們在這兒喂湯水的當兒,那邊唐夫人抱著小孫子,已經樂顛顛地在屋裡轉了一個圈兒,專心地只顧溫聲軟語地哄,竟是愛不釋手。

  吉祥因低低笑道:「昨兒自打生了哥兒,太太也照看了大半夜了,將近早晨,才勉強去睡了半個時辰……竟這樣快又起來了,可見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料她這邊低聲說著,那邊兒唐夫人因聽見了,竟笑道:「可不是呢!好不容易安安穩穩得了個小孫兒,我真真兒地恨不得一時一刻都盯著他,瞧這小臉兒,何等可愛,竟跟毅兒小時候一模一樣。」

  吉祥倒是不覺著什麼,獨懷真想到方才看著那孩子……皺眉抿嘴一臉不忿,如小老頭似的,哪裡跟唐毅有半分相似,若說是個沒長毛的小猴子,倒還確切些。

  唐毅卻不管那些,只對懷真又道:「可再喝一碗不呢?心裡覺著可受用?」

  懷真回過神來,因緩緩搖頭:「夠了。」

  吉祥又道:「不喝也成,橫豎廚下熬著好些,待會兒再喝罷了。」

  正在此刻,忽地聽那孩子呢喃幾句,竟哇哇哭了起來,唐夫人一愣,道:「敢情是餓了呢……」回頭看著懷真道:「我帶他到外間給奶娘去,讓他吃幾口奶。」

  懷真未及反應,唐夫人抱著去了,吉祥小聲又道:「太太找了好幾個奶母,選了個最出色的,生怕虧待了自己的孫子。」說著,便抿嘴笑起來。

  懷真此刻猶自有些不真之感,因問道:「那孩子……果然是我生得?」

  吉祥噗嗤笑起來:「奶奶這話真是……」因看唐毅一眼,不敢多嘴,便先退下了。

  屋內頓時又只剩下兩人,懷真眨了眨眼,便對小唐說道:「那孩子……你可喜歡?」

  唐毅一笑:「喜歡的很。」

  懷真也笑道:「我瞧他有些醜醜的,難為太太不嫌棄,還說跟你像呢。」

  唐毅也忍不住失笑:「別瞎說,分明是極可愛的小東西。」

  懷真點了點頭,忽地又想到昨晚,便重問他應蘭風如何,唐毅垂眸道:「我昨兒聽說你的事兒,即刻回來了,今兒還沒出門……先前派人去打聽,倒是聽說岳父極好無礙,待會兒再叫人去探一探罷了。」

  懷真道:「多謝三爺。」

  唐毅握住手,掩了眼底許多憂色,只笑:「怎麼又說這些見外的話?只是你才生了孩子,身子到底虧得很,且別再操心外頭的事兒,且安穩養好了再說,可知道?」

  懷真同他目光相對,卻又轉頭看向別處,微微點頭,忽又問道:「是了……有了哥兒的事兒,可通知我家裡了?」

  唐毅道:「昨晚上因有些不便,方才一大早兒,母親就派了人去了……只怕岳母很快也就來探望你了。」

  懷真徐徐松了口氣,便說:「既然如此,三爺不必守著我了,我也知道你事忙,你且自去罷了,橫豎我也好端端的。」

  唐毅哪裡肯去,仍只陪著她罷了。

  如此又過了一刻鐘,果然李賢淑跟徐姥姥匆匆地一塊兒來了,唐夫人忙迎著,又忙不迭地叫他們看孩子,幾個人均都喜歡的無法言表。

  懷真只聽到她們在外間嘰嘰呱呱地說話,聽著倒是叫人喜歡。

  頃刻徐姥姥倒是進來陪著,只不見李賢淑,懷真問起來,徐姥姥道:「只怕是看見那孩子,喜得也不肯撒手了,因此也顧不上你了,橫豎姥姥守著你呢。」

  懷真看徐姥姥,卻見她近年來,已是滿頭銀髮,只越發慈眉善目了。懷真便道:「這些日子,多虧了姥姥在家裡陪著娘。」

  徐姥姥拉著手兒笑道:「傻孩子,一家人哪裡說兩家話了?可知姥姥恨不得一直都守著你跟你娘呢?只是不得罷了。」她的手因常年做農活,不免有些粗糙,擦在手背上有些微微地發癢,卻偏暖的令人受用。

  半晌,李賢淑才也進來,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大笑著說道:「這孩子這模樣兒,楞眼一看,竟叫我想起當年懷真,只是懷真也比他大一些呢……」

  走到床前,打量懷真的臉色憔悴,又歎:「也難怪的,你好端端地怎麼早產了這許多天?虧得老天保佑,叫母子平安。」

  懷真見她眼睛似有些濕潤發紅,便道:「好端端地,娘怎麼哭了呢?」

  李賢淑忙轉開頭,又笑說:「哪裡是哭了,只是看著心裡喜歡……一時想到先前罷了。」

  懷真仔細又打量了會子,便不言語,只又說些別的。

  中午時候,宮內敏麗也得知消息,雖不得出宮,卻叫太監送了許多賀禮來,不提。

  李賢淑跟徐姥姥兩個呆了整日,因見唐夫人照料的十分妥帖,傍晚便自去了。

  到了晚間,懷真方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孩子,卻見他仍是閉著眼睛睡不夠的樣兒,只是眉頭到底不似先前那樣皺著了,然而著實太小,懷真先前也看過狗娃兒在繈褓中的模樣,近來又見過容蘭的雙胞胎,這孩子卻比他們都要小許多,那一團兒小手,仿佛都沒有男人的拇指大呢,柔嫩的叫人不捨得碰觸。

  懷真看著,又覺著可憐,又覺著有趣兒,等閒卻也不敢隨意亂抱,也生怕弄不好反傷著了他。

  如此不覺間,又過一個多月,懷真也順利出了月子。

  因唐夫人調養照應得當,這孩子竟也比先前長了好些,臉兒也透出了該有的清秀輪廓,生得龍睛鳳目,鼻直口端,所見過之人,竟無人不誇,無人不愛,唐夫人更是愛的什麼似的,每日必要親自抱足四五個時辰才甘休。

  這一日,懷真便叫備車,出門往鎮撫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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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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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3 章

  話說懷真出了月子,心裡惦記著應蘭風,便乘車往鎮撫司來。

  因近來新帝開恩,不似先前那般嚴厲、許一應家人探望,故而鎮撫司的人也並未阻撓。

  又因知道懷真身份不同,裡頭自又有人出來陪著,往內而去,卻引在廳上等候。

  懷真見情形不對,便問道:「如何卻在這兒?我父親呢?」

  那人見問,面有難色,只勉強道:「原本大人是在詔獄中的,少奶奶這般的身份,哪裡是好往那裡去的,因此只叫人去請出來相見罷了。」

  懷真想到上回來之時,淩景深親自陪同,果然是在個小房間內相見……當時她雖隱隱猜到異樣,這會兒聽了,心卻仍是忍不住揪了揪,當下皺眉道:「你們是遵旨而為,並沒有違法不便之處,何況關著的是我父親,我自是來探監的,又何必另費周章的,只帶我去就是了。」

  那人一來知道懷真是唐府之人,二來又見她是這般容貌品格,若入那詔獄裡,就如把一朵極嬌嫩尊貴的花兒丟在荊棘污穢中一般,自然是多方顧忌,不敢造次。

  然而聽懷真如此說,竟端端有理,他略躊躇了一番,只得從命,當下領著懷真,才欲前往,忽地見外間有個人來到,冷不防兩下照面,懷真微微一怔。

  原來這來的人,竟正是淩絕,手中提著一個不大的盒子。

  淩絕見懷真在場,卻是臉色平常,那鎮撫司的人卻上前道:「小淩駙馬,您來了。」顯然有些熟絡。

  淩絕點頭,並未多話,那人回頭看向懷真,道:「小淩駙馬每日都會來探望,這會子既然遇上,便同三少奶奶一塊兒去罷。」

  懷真聞言,不免意外。

  淩絕皺眉,便看了懷真兩眼,終於說道:「那詔獄裡頭齷齪不堪,三奶奶還是不必去了,有什麼話,我帶給恩師便是。」

  懷真聽他這般說,因也看向他道:「話雖如此,奈何關著的是我父親,不必說什麼齷齪汙糟之類,縱然是刀山火海,我自也要去探望。」

  淩絕眉峰微動,卻也沒再多言,只對那鎮撫司的人道:「有勞了。」

  那人躬身道:「哪裡話。」

  當下這一行人便往詔獄而去,頃刻到了,門口獄卒開門,才進一步,就覺著一股陰冷,森森透骨,又有那發黴似的氣息,混雜著血腥氣,讓人窒息似的。

  淩絕回頭看一眼懷真,卻見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前頭,眼中已經隱隱透出哀傷之色,淩絕便複低頭,只往前走罷了。

  又是哪裡傳來呻吟的聲響,幽幽咽咽,如鬼如魅,眼前也越發黑暗起來,地上的青石路仿佛高低不平,笑荷夜雪兩個早一左一右,扶護著懷真。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了下來,懷真提心吊膽,從牢房欄杆間看進去,依稀看到木床之上,臥著一個人,背對著這邊兒……雖然看的真切,卻又不信,整個人恍惚要死過去。

  只聽得一陣鐵鎖鏈抖動的聲響,牢房的門打開,淩絕先邁步入內,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才走到床邊,輕聲喚道:「恩師……」

  一直叫了三四聲,那人才動了動,翻身過來,聲音微弱道:「你如何又來了,咳……」

  淩絕好生扶著他起來,因低低說道:「恩師,今兒不止我來了。」

  應蘭風還未看到門口另還有人,正有些不解,淩絕往旁邊讓了一讓,道:「是妹妹來看您了。」

  應蘭風通身一震,抬頭看去,卻見門口站著一人,嬌嫋婀娜,雙眸含淚,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懷真此刻,已渾然不知身在何處,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站著看了半晌,才挪動腳步往前,那邊兒應蘭風早翻身下地,欲迎上前來,誰知才走兩步,腿上一歪,便差點兒跌在地上,虧得淩絕從旁死死地扶住了。

  懷真這會兒已經走到跟前兒,早已經無力,順勢雙膝一屈,跪了下去,仰頭看著應蘭風,淚早已經如斷線的珠子般掉下來,哭著喚道:「爹……」張手便將他抱住。

  應蘭風低頭看著她,早也忍不住落淚,抬手摸著她的頭,待想要說什麼,卻也說不出來,咬了咬牙,道:「你如何來了?這兒哪裡是你能來的地方?可是胡鬧的很!」

  哆哆嗦嗦,說了這兩句,便看淩絕道:「小絕如何也不攔著你妹妹,可知她身子弱,又才生了孩兒,這地方哪裡能來?快些帶她出去!」

  淩絕哪裡能說什麼……只是垂眸。

  這會子,懷真死死抱著應蘭風的腿,早就泣不成聲,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身後笑荷跟夜雪兩個看著,也都忍不住含了淚。

  應蘭風說了兩句,見她不動,唉聲歎氣,又端地心疼:「真兒快快起來,這地上哪裡能跪的……」

  懷真只顧亂哭,應蘭風動不得,便道:「還不扶她起來?」

  兩個丫頭才醒悟過來,方要上前,卻見淩絕早已經伸手扶住,道:「妹妹若還是這樣哭著,只怕恩師心裡越發難過了,大家有話且好生說兩句就是……」

  懷真心神無主之中,聽了這一句,才勉勉強強地停了,身不由己地被他扶起,因抬手抹了一把淚,又看應蘭風——卻見他面容清臒了好些,竟比之前去南邊公幹數年回來之時,還要瘦骨嶙峋,且又鬢髮散亂,枯槁憔悴,身上又穿著囚衣,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懷真看了一眼,滿心酸楚不堪,且又絞痛起來,張開口欲吸氣兒,那口中卻仿佛塞了一團泥塗似的,竟再也喘不過氣兒來。

  此刻雖不曾再放聲哭,那淚卻是無一刻能停下,身子搖搖擺擺,幾乎便要暈厥過去。

  淩絕見她站立不穩,雖百般有心……卻到底不便,便忙看兩個丫鬟。

  這會子夜雪笑荷才上前來,一左一右,緊緊地把懷真攙扶住。

  懷真方站住腳,又看應蘭風,便無聲地上前一步,張手抱住,這才又哭道:「爹……」

  應蘭風也伸手將她擁住,從來他們父女感情最好,又哪裡禁得住這個場景,先前雖然入了詔獄,也受了些苦痛,卻不似此刻一樣,那淚止也止不住,早就淚雨滂沱。

  父女兩人抱頭大哭了一會兒,淩絕在旁分別勸了幾句,道:「恩師若是這樣,妹妹更不放心了……」又對懷真道:「三奶奶若還是只管哭,恩師怕更傷心。」

  兩個人方慢慢地停了。

  應蘭風退回那木床邊上,因哆嗦著坐了,懷真見他消瘦憔悴,倒也罷了,這一舉一動裡,竟又透出些異樣,顫巍巍地仿佛不便,懷真上下又打量了會兒,問道:「爹是不是病了?」

  應蘭風道:「不礙事,只是略受了些寒罷了。已經好了。」

  這會兒,淩絕走到那桌邊,把那盒子打開,從裡頭拿出一個蓋著的煲碗來,掀開蓋子,便嗅到一股藥氣。

  淩絕便雙手捧了上前:「恩師請用。」

  應蘭風歎了口氣:「我已經好了,你很不必再這樣費心。」口中說著,便接了過去,不一會兒便喝光了。

  淩絕又把碗重放回盒子裡,這才又從底下,又翻出兩個盤碗來,一盅當歸生薑羊肉湯,一個卻是大碗香米,便放在桌上。

  應蘭風點了點頭,因對懷真一笑道:「你瞧瞧,卻是他這樣多心又不避嫌疑,這些日子來,不懼風雨的,每天都來,又送藥,又送菜……照料的著實妥當,你也可放心了罷?」

  懷真眼睜睜看著淩絕動作,早就詫異,又聽應蘭風這樣說,心中越發不知是什麼滋味。

  淩絕卻淡淡地,只道:「照料恩師,本就是弟子該盡的本分,又何必要跟人說呢,倒顯得我像是要討好一般。」

  應蘭風不由一笑,淩絕道:「恩師趁熱用了罷。」又把飯菜送上。

  應蘭風因才哭了一場,又對著懷真,雖有心快快地吃了,然而心中到底難過,哪裡還能吃得下?勉強地吃了一半兒,便停了。

  淩絕會意,便道:「只放在這兒,若恩師待會兒想吃了,再吃也使得。」他又心性聰明,怕自己留在這兒,反妨礙他們父女說話,當下就退了出來,只對那獄卒低聲道:「待會兒還請送一碗熱水來,給我恩師下飯。」

  那獄卒道:「小淩駙馬放心,小人領會得。」

  這會兒在牢房中,懷真才開口問:「這到底是怎麼了?如何弄得這樣情形?」

  應蘭風道:「不妨事,只不過是因那些事都交際在一起,故而難辦罷了。」

  懷真垂淚道:「我是爹的親女兒,卻什麼事都瞞著,也是我心大,只信了那些報喜不報憂的話……」說著,若有所思,微微冷笑。

  應蘭風忙道:「本也沒別的事,先前你又有身孕,何必說些沒要緊的讓你不安?」

  懷真低著頭:「我原本也以為沒別的事,可如今爹都是這個形容了,還要怎麼樣才算有事?」

  懷真說到這裡,想到自己生產那日,恍惚裡聽見一聲慘叫,她心頭微微生寒,便道:「爹……你實話同我說,他們……可刑訊你了不曾?」

  應蘭風見問,一怔之下,便笑道:「哪裡有過?別越發胡思亂想起來,只是我關了這些日子,未免有些生了病罷了……」

  懷真想起方才他迎向自己之時,腿腳仿佛不靈便,便忙下地,俯身要去看應蘭風的腿。

  應蘭風忙要阻住:「真兒!」

  懷真早就挽起他的褲腳,那寬大的囚服往上,到了膝蓋處,早看出,那膝蓋上不知是怎麼著,像是傷著有段日子了,卻仍未完全癒合,幾道傷痕綻裂著,委實觸目驚心。

  懷真雖猜想他或許受了苦痛折磨,卻想不到竟是這樣……嚇得手軟色變,身子往後跌倒。兩個丫鬟扶也來不及了。

  應蘭風忙下地將她拉起來,懷真此刻,連哭也哭不出來了,只是呆呆愣愣,靈魂出竅似的。

  外頭淩絕看著,也不知該進來,還是仍不管。

  應蘭風心中大為難受,便道:「這不過是一時不留神……磕破壞了的,如今已經好了,這兒到底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且回去罷,以後也不許再來。」

  兩個丫鬟聽了,便也勸,懷真只是聽而不聞,只管盯著應蘭風直直地看。

  懷真不言不語,槁木死灰般。應蘭風忙向著淩絕使了個眼色,淩絕才進來道:「三少奶奶,且回罷,我會照料恩師,且放心就是。」便拉住她,少不得半拖半抱著,叫她出了牢房。

  懷真出了牢門口,才反應過來,猛地推開淩絕,便要往內去,誰知一腳踩出,就如踩在泥潭上一般,心頭堵著的那一口氣竟上不來,眼前昏黑,整個人軟軟地往前倒了過去。

  不知過了幾時,懷真才醒了過來,還未睜眼,便聽到耳畔有人說道:「倒是不必跟他說了,橫豎他也是不管的……若他肯插手,又何至於如此?」

  另一個人說道:「罷了,別說這話,他自有他的忖度。」

  懷真聽出,前一個人正是淩絕,這後面開口的,卻是郭建儀的聲兒。

  懷真忙睜開眼,卻見身在不知何處,兩個人卻似在隔間裡說話。

  只聽淩絕哼道:「他有什麼忖度?不過是為了他唐家著想罷了。我本以為,就算是看在懷真的面上,他也會救恩師於水火,不想竟鐵石心腸如此,只怕什麼疼愛,也是假的。」

  郭建儀「噓」了聲,懷真心中微動,忙閉上眼,耳畔聽到腳步聲輕輕響過,是郭建儀多心,來看她是否醒了的。

  果然,聽丫鬟悄悄說道:「郭大人,奶奶還沒醒。」

  郭建儀因見懷真閉著眼,便才一點頭,又退出去,越發低聲道:「好歹避諱些,別再說這些話,給丫頭們聽見無妨,若給懷真聽見,可怎麼說?」

  淩絕也微微放低了聲,道:「我怕告訴人麼?他能做得出,自不怕別人說。何況縱然我們一個字不說,她又豈能永遠不知?遲早晚罷了。」

  頃刻,是郭建儀微歎道:「縱然她知道,也別從你我口中知道。」

  淩絕冷笑道:「哥哥如今還擔心那三爺如何麼?」

  郭建儀沉默,過了片刻才道:「我另有事,既然你們才看過表哥,那麼我便不去罷了,你……你也別在這兒留太久了,到底要避嫌一些。」

  淩絕冷哼了聲,並不答話。只聽腳步聲響,想必是郭建儀出門去了。

  懷真聽到這裡,才慢慢地要坐起身來,笑荷忙上前扶住,道:「奶奶可醒了?好些了麼?」

  懷真只覺得頭疼且暈,渾身酸痛,只道:「小淩駙馬還在?且請他進來。我有話同他說。」笑荷答應了,果然出外,請了淩絕入內。

  淩絕正欲去了,聽說懷真醒了又相請,便返身回來。果然見她已經下了地,正坐在桌邊兒上,面上無悲無喜的,悵然出神。

  淩絕只隔著幾步站著,道:「三少奶奶喚我何事?」

  懷真抬眸道:「且請坐。」

  淩絕同她對視頃刻,便果然在桌子對面兒落座,懷真問道:「這兒……莫非仍是在鎮撫司?」

  淩絕垂眸不看她,只應了聲「是」。

  懷真道:「我這些月來不曾出門,全不知爹竟遭逢這般大難,方才聽爹說,才知道向來多虧了淩駙馬照料。」

  淩絕淡淡道:「原先也說過,弟子照料恩師,天經地義,無需多言。」

  懷真說道:「我雖然不通外頭的事,卻也明白,父親因沾了這個名兒,只怕人人閃避不迭,淩駙馬不避嫌疑,卻讓我又覺意外,又是欣慰。多謝了。」

  淩絕轉開頭去:「這一聲‘謝’,卻實在是很不必。」

  懷真道:「的確,雖然淺薄,卻是我的心意。」

  淩絕無言,只是垂了眼皮。

  懷真想了會兒,因苦笑道:「我因素有心結,竟一直當你是個心懷鬼胎的,誰能想到,這才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呢。」

  淩絕聽了這一句,不知為何,眼眶竟微微地有些酸脹,忙只是低下頭,一聲不響。

  懷真斂了神思,便道:「先前,是小表舅在呢?」

  淩絕聽她提起,一驚,便抬頭道:「你聽見了?」

  懷真道:「隱約聽得是小表舅的聲兒……只是小表舅近來也跟我生疏了,這幾個月不曾見,如同隔世了似的,大家都不像是小時候了。」

  淩絕皺眉道:「你說這話,卻是誤會他了。」

  懷真道:「這是為何?」

  淩絕欲言又止,終於只道:「罷了,他也說過,這些話不該我們說……你也不必再問。」

  懷真見他不答,也不強問,只道:「你既然常來探望我爹,那必然知道,他為什麼竟受了傷,當真是被人上刑了麼?」

  淩絕聞言,卻有些忍不住,因冷笑起來:「何必又來問我?竟總是我來當歹人不成?何況我說出來,豈不是如搬弄是非一樣?」

  懷真只望著他:「我是真心實意要問的,哥哥坦言告訴我,是為不願我蒙在鼓裡的情分,若也似他們一樣瞞著我,我也不敢責怪。」

  淩絕聽到她喚了一聲「哥哥」,凝眸看向懷真,半晌,終於說道:「你果然是被蒙在鼓裡,也罷,我告訴你就是了,他們想必是什麼也沒聽你說,那日,有人來劫獄……你大概也是不知情的?」

  懷真聽到「劫獄」兩個字,越發混沌了。

  原來,就在入了秋之時,那一日,忽地有人喬裝改扮,混入獄卒之中,竟是開了鎖,要救應蘭風出去,中途卻被鎮撫司之人識破,因動起手來,雙方各有死傷。

  這倒也罷了,偏偏在此後一夜,有刺客扮成太監的模樣,意圖刺殺新帝,虧得被侍衛們窺破,將那刺客當場斬殺。

  此事雖然交付了鎮撫司追查,然而不知為何,太上皇卻大動肝火,特傳了淩景深入宮,只說刺殺趙永慕之事,必然跟要劫獄救應蘭風的那些人是一撥的。

  又因這幾個月來都不曾查明端倪,太上皇便把淩景深痛斥一番,說他辦事不力,竟又另派了人去審訊應蘭風。

  原本淩景深坐鎮鎮撫司的時候,雖然曾每日審訊應蘭風,卻因他的身份非同……又跟唐毅有著那麼一層關係,故而並不曾刑訊逼供。

  誰知因太上皇吩咐,那領命之人來到,便自然動了手了。

  那腿上的傷,便是在刑訊之時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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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
發表於 2017-5-25 10:04:01 |只看該作者
☆、第 304 章

  卻說淩絕把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兒統跟懷真說了一遍……懷真聽罷,驚心動魄,通身冰寒。

  她哪裡是被蒙在鼓裡,簡直是在另一個世間……有人劫獄,皇帝遇刺,這種種大事,一絲兒風也不曾傳到她耳中。

  吉祥倒也罷了,雖然是應府帶來的,畢竟嫁了唐府的人,不敢同她多嘴也是有的,可連笑荷跟夜雪這樣平靖夫人派來給她、從來都忠心為她的人,都不曾提一個字兒。

  懷真忍不住抬手扶額,無奈之餘,更深覺無力。

  淩絕又道:「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只因此事一直懸而未決,又生出刺殺皇上之事,原本那些信恩師清白的人也都搖擺不定,近來更是變本加厲,紛紛上書彈劾呢。」

  果然這便是雪上加霜了……懷真心底冷笑,咬唇不語。

  良久,淩絕淡掃她一眼:「好了,我該說的都同你說了,我不便久留,這就去了。」

  懷真聽他要去,便也站起身來:「淩絕……」

  淩絕腳下頓住,回頭看她,懷真斂手,屈膝行了個禮道:「多謝你。」

  淩絕望著她,雖仍是面無表情,然而眼睛竟微有些紅,半晌才昂首道:「不必,你只保重自己就是了。」說完之後,轉身出門而去。

  淩絕去後,懷真徐徐出了口氣,又立了會子,才叫了兩個丫頭進來,因問道:「小淩駙馬方才說的,你們都聽見了?」

  方才兩個丫鬟在外間兒,他們說話又非耳語,自然是聽見了,均都心虛低頭,小聲稱是。

  懷真見狀,便又問道:「想必這些事,你們也早就知道了?」

  笑荷不由分辯道:「奶奶別動怒,原本……這些事不該瞞著,只是奶奶先前懷有身孕,萬金之軀……經不得絲毫閃失,近來又是在月子裡頭,更是鬆懈不得……故而奴婢們才……」

  懷真點頭道:「很是,我知道……你們原本也都是為了我好罷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都十分不安。

  懷真卻並無惱意,只淡聲道:「今兒小淩駙馬跟我說這些話,你們回去,也不必格外告訴三爺知道。」兩人齊聲答應了。

  懷真又略坐了會兒,才起身要出門回府,誰知才往外之時,就見唐毅自廊下而來,見了她,便緊走幾步,輕輕握住手兒。

  懷真本能地將手撤回,唐毅一怔,微微蹙眉看她。

  許是天寒日冷,鎮撫司更是個冷酷無情的地方,非但沒有人聲兒,竟連鳥雀之聲都無,越發顯得森然。

  懷真深吸一口氣,垂眸道:「三爺日理萬機,為何竟有空來此?我正要回府,不勞三爺費心。」說著,便邁步欲走。

  唐毅探手握住她的腕子,擰眉喚道:「懷真。」

  懷真並不看他,只又呼吸了口,才道:「三爺從來都以國事家事為重,人品端正無可挑剔,光天化日的,這又不是地方,且別做這種兒女情長之態,留神落人話柄,于人於己只怕都大不好。」

  唐毅一震,懷真抽出手腕,徑直往外,走出十幾步,卻忽地停了下來。

  唐毅正凝視她的背影,卻見懷真緩緩回頭,雙眸望定他,開口竟問道:「三爺,我是誰?」

  唐毅微怔,繼而說道:「你自然是懷真。」

  懷真凝視著他,最終卻慢慢搖了搖頭,一笑轉身。

  懷真並未立刻回唐府,而是回了應府。

  應佩卻也在家,見她回來,又是喜歡,又有些不知所措,忙先出來迎了,滿面含笑道:「妹妹如何回來了,也不先使人說一聲兒?」

  懷真止步,看著應佩道:「我才去過詔獄了。」

  應佩臉上的笑驀地收了,臉色隱隱發白,不知如何搭腔。

  懷真點點頭:「哥哥莫怕,如今我順利生了孩子,已經不是什麼受不得驚嚇的‘萬金之軀’了,方才我去看過了爹爹,知道他捱的那些苦……故而該讓我知道的,哥哥也不必再瞞著了。」

  應佩聞言,那眼睛立時便紅了,忍淚喚了聲:「妹妹……」一把抱住懷真,竟難忍哽咽。

  這些日子來,因應蘭風之事,應佩也被波及,近幾個月來皆是賦閑在家,素日往來的眾人,除了極交好的同僚外,其他人都也不敢靠近。

  只有唐紹,淩絕,張珍等人,依舊毫不在意地來往……有一段日子,唐紹不曾來,應佩還以為他也是避嫌之故,誰知過了半個多月,才又來了,依舊談笑如故。

  後來應佩從淩絕口中知道,原來因唐紹不避嫌疑,被他家裡痛斥一頓,因他強嘴不改的緣故,又被行了一頓家法,竟打傷了……因此在家裡養了那許多日子。

  應佩聽說後,潸然淚下,卻又不肯帶累眾人,因此他們再來之時,應佩只狠著心,叫底下人說他不在家裡罷了,然而這幾個人卻仍是隔三岔五便來探望。

  這正是顯得交情難得,要知道,自從應蘭風入了詔獄……又連連出了劫獄、皇帝遇刺等事件後,許多先前相好之人,甚至變了臉色,大有落井下石之意。

  這些日子來,李賢淑因上回探監,回來後便病倒了,雖有徐姥姥在,可畢竟年邁……韋氏又要照顧孩子,家裡一應上下,都是應佩周旋。

  且最難受的,便是偶爾去見懷真,尚且要緊緊瞞住這件事,不敢向她透露分毫……只暗地裡又是擔憂父親,又是擔憂母親,內外交煎,如今見懷真這般說,應佩哪裡還能忍得住?

  應佩把近來種種同懷真說罷,又索性將如今京內局面也都說明了,因道:「現在眾人都在彈劾父親,縱然有些世交伯父們心有不平,然而卻也不敢貿然發聲……」

  懷真低頭,心中已經明白:應佩雖不曾直說,然而這不敢貿然發聲的人裡頭,只怕也有唐毅。

  試問,以唐三爺的身份,倘若站出來為應蘭風說話,雖不敢說一呼百應,但滿朝文武至少會有三分之一會站出來響應,剩下的那兩撥人裡頭,有一半兒只怕會礙於他的顏面,不敢隨意做出那「牆倒眾人推」的德性,應蘭風自然也不至於落得如今這個地步。

  應佩看著懷真的神色,複又說道:「不過也有人敢替父親出頭的,比如淩絕,還有程翰林……是了,還有小表舅!」

  懷真抬頭看他,這幾個人中,淩絕……倒也罷了,程翰林,卻是王浣紗的夫家,難道是因為這個的緣故?這程家原是清貴世家,甚是愛惜羽毛,等閒也並不摻和在這些要緊的事情裡面,這番一反常態……

  果然應佩贊許說道:「小絕真是個好的,先前他拜在父親門下,還以為他只是一時意氣罷了,沒想到這許多年來,竟如此不離不棄,在父親遭難這會子,也是他挺身而出,你可知道?他不知怎地說服了公主,向著皇上請命,特許他每日去探望父親……我們也才因此放心,不然的話……」

  應佩說到這裡,又落了幾滴淚,忙抬袖子擦去,複說道:「這程翰林家裡……卻多虧了浣紗,原本程家是不肯出頭的,是浣紗對程公子說,倘若程家在這會子捨棄應家,她便只有一死……聽聞還真的動了剪子,差點兒就……真真兒的沒想到,看著她性情柔和的,不想竟是個這樣剛烈的人。」

  應佩本是不想落淚,說到這裡,重忍不住,哽咽了會兒,才說道:「這也是父親積下的蔭德……另外還有小表舅,他等閒是個不出聲兒的,這次卻一反常態……在朝上同那些人爭辯,力保父親的清白,只因這朝內還有這幾個敢為父親仗義執言的人,皇上才不曾真的下令,把父親給……」

  應佩停口,狠命地揉了揉眼睛鼻子,低下頭,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懷真點頭道:「哥哥別怕,如今咱們齊心協力起來,總要把父親救出來才好。」

  應佩聽她說了,不由抬頭看她道:「你……你莫非是要求三爺?」說到「三爺」兩個字,眼睛竟微微有些發亮。

  懷真見他這般眼神,心中卻仿佛被人刺了一刀,應佩果然跟她是一樣的心思,——只怕不止應佩,整個朝野之中的人都是一個心思,這會子,只要他唐毅說上一句話,或許事情便立刻會有轉機。

  懷真不答,只道:「哥哥可知道,為何三爺這麼些日子來一直沒有出手相助?」

  應佩聞聽,點頭道:「先前我們也都有些詫異,然而細想想,卻也明白,三爺素來是個為國為家的人,他們唐家偏生又……雖然三爺心裡未必就認定父親是壞的,可是眾口一詞如此,又加上出了皇上遇刺還有劫獄那件事……這個風口浪尖上,只怕他不便出頭。」

  懷真笑了聲,道:「很是,很是。」

  應佩看出端倪,忙道:「妹妹萬別動怒,雖然我們是家裡人,未免有些心裡不受用……然而正經說來,三爺這般,卻也是無可挑剔的。畢竟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父親是個忠臣,有道是眾怒不可犯……三爺又偏是這樣的身份,若他貿然出口,只怕別人以為他也是徇私護短,才罔顧國體的……只怕一生的英明、連同唐家……也就毀了。」

  應佩說了這一番話,又歎道:「且不必說是三爺,縱然……你嫂子家裡,也不敢在這時候替父親說話呢。」

  懷真一怔,韋氏是武威將軍之女……武威將軍先前跟殉國的孟飛熊素有交際的,在軍中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應佩歎說:「只因她家裡是帶兵的,所以也不敢輕易出聲兒呢,越是手握大權,越是謹慎行事……不然的話,只怕輕舉妄動,反而更壞事……」

  應佩低下頭去,道:「因為這件事,你嫂子……也跟我吵過幾回了,今兒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去了。」

  懷真愕然,應佩卻笑了笑:「罷了……總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然而越是這般,越是顯出小絕跟小表舅他們的難能可貴來了。」

  應佩雖一味地誇讚郭建儀,也明白郭建儀為應蘭風出頭必然是不易的,卻想不到,正因郭建儀如此,這會子在宮中,郭白露正大發雷霆,暫時不提。

  兄妹兩個人說了許久的話,懷真因知道李賢淑病了,不免去看望了會兒。

  正好兒李賢淑吃了藥正睡著,懷真看了片刻,見她下巴尖尖地,自然也是擔驚受怕之故,瘦了好些。

  倒是徐姥姥見她難過,便拉著出來,在外間兒安慰了幾句,道:「這不過是命裡該有的劫數。照我看,姑爺也不是個該短命的,只怕立刻便柳暗花明了,你如今又有了孩子,可要越發保重自個兒才好。」

  懷真見徐姥姥的頭髮比之先前所見,竟更白了一層……這般年紀的老人家了,還要跟著提心吊膽,懷真心中雖酸楚,卻仍笑說:「姥姥說的是。」

  徐姥姥端詳了她許久,道:「姥姥如今看著你,還仍記得在泰州時候你那情形呢,一轉眼的功夫,我的好真哥兒,竟也有了小娃娃了……如今姥姥求神拜佛,只盼老天爺開眼,趕緊把姑爺好生放出來,咱們闔家團圓,再也沒有別的煩心事兒了。」

  懷真張開手,把徐姥姥抱了一會兒,徐姥姥摩挲著她的頭,笑道:「別怕,老天爺不會害好人的。姥姥這把年紀了,心裡明鏡兒似的呢。」

  懷真離開應府,便自回了唐府,匆匆地回了房,把丫頭都趕了出去,翻箱倒櫃一通尋找,卻是未果。

  懷真坐在床邊兒想了半晌,忽地靈光乍現,便出了房門,徑直去了唐毅的書房。

  這會兒唐毅還未回來,懷真進了書房中,四處張望,走到桌前檢看了會兒,並無異樣,轉身在書架前端詳許久,卻見書架的最頂端放著一個匣子,雖看著不起眼,卻吸引了她的目光。

  因懷真生得不高,抬起手來要取之時,竟夠不到,只能碰著一絲兒邊,懷真左顧右盼,終於搬了個凳子過來,踩在上面,便把那匣子取了下來。

  深吸一口氣……這卻是兩人成親之後,她頭一次如此「鬼祟」行事,忙把匣子打開,一看之下,又有些驚愕,又有些失望。

  原來匣子裡頭,放著零零碎碎,許多小東西,一個有些舊了的錦囊,一張疊起來的紙,還有一枚攢著彩纓的玉佩……

  懷真認得那玉佩正是昔日、叫進寶拿去送給唐毅的,以表明她願嫁之心,當初吉祥還說這玉劣質,拿不出手,後來也不見他戴著,還以為他早就扔了,卻不想竟收拾在此處……

  如今乍然看見,只覺得十分刺心刺眼。

  懷真忙轉開目光,先把那個錦囊拿起來,誰知打開來看,卻見乃是兩枚小孩兒的鐲子,看著有些眼熟……皺眉細細一想,可不正是許多年前,在泰州時候,跟唐毅初次相遇,因她做生日,他特特買來送給她的……然而她卻不曾收,反而要了另一個「禮物」。

  懷真怔怔看著這兩枚鐲子,一時竟不知是何滋味。

  呆了半晌,才忙把這鐲子又放回錦囊,因這匣子裡並沒有她要找的東西,正欲將匣子合起來……目光又落在那白紙之上……

  畢竟有些好奇,猶豫片刻後,便也拿出來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心中越發酸痛難忍,忙合起來,依舊放回去。

  踩著凳子,把匣子又擱回了書架上。

  懷真下地,站在書桌前,再想不到……他究竟會把那物件兒放在何處。

  正思量中,外面丫鬟來報:「奶奶可在裡頭麼?太太叫來告訴,說是小公子醒了哭鬧呢。」

  懷真定了定神,才道:「知道了,就來。」說罷,深吸了口氣,終於邁步出外,帶上書房的門,便去唐夫人房中。

  果然還沒進門,就聽見響亮的嬰兒啼哭,丫鬟見她來了,忙報裡頭。

  唐夫人早已經抱著小瑾兒出來,迎著說道:「不知為何,這孩子也不肯吃奶,也不會安睡,只是哭鬧呢,想必是想你了,快來抱抱他。」

  懷真見那孩子哭得皺緊了眉,咧著嘴兒,眼淚在眼角兒邊上如兩道溪流,一時也心疼起來,忙小心抱入懷中,輕聲哄了兩句。

  說也稀奇,方才還哭得驚天動地,被懷真抱著,又哼了兩聲,這孩子竟驀地停了哭,只呆呆怔怔地睜大眼睛往上看來。

  唐夫人正心疼的無法自處,忽地見孫兒不哭了,頓時她也轉憂為喜,拍掌笑道:「我說什麼來著?可不是孩兒想娘了麼?瞧瞧……我們誰抱著都不成,總還要他親娘抱著才消停呢,要不怎麼說母子連心。」

  懷真聽到「母子連心」四個字,眼中微微濕潤,對上小瑾兒烏溜溜濕漉漉的眼睛,心中忍不住想道:「我先前心思煩亂,簡直要死了似的……難道你這孩子也覺察到了,是以哭個不停麼?」

  小瑾兒瞪著眼睛看了她半晌,忽地咧開嘴笑了起來,仿佛甚是歡悅。

  懷真忙止住淚,便對唐夫人道:「這孩子也該打,太太把他照料的無微不至的,他竟又瞎鬧騰起來,真真兒的不識好歹。」

  唐夫人笑道:「不許這麼說,敢動我孫兒一根手指頭呢,我可萬萬不依的。」又問懷真:「如何去了這半日,別說小瑾兒不見了你想,可知我心裡也擔憂著急呢。」

  懷真只遮掩道:「並沒什麼,原來我娘病了,我因陪了會子。」

  唐夫人歎道:「也是,怪道近來不見親家母過來呢,你倒是該多回家看看她……改日就也帶上小瑾兒一塊兒去,她見了這樣好的外孫兒,只怕心裡也輕快些。」唐夫人自然知道應蘭風的事兒,明白李賢淑心裡不好過。

  懷真低頭道:「我知道了。」

  唐夫人看著她,張了張口,到底並沒說別的,只仍陪著她逗弄小瑾兒罷了。

  如此黃昏時候,唐毅便回了府來,本要去太太那邊兒請了安,誰知丫鬟說這會子唐夫人去了長房那邊,尚未回來。

  唐毅便自回房去,誰知還未進門,就聽見低低哼唱的聲兒,唐毅走到門口看了一眼,卻見燈光之下,懷真正輕輕地推著搖籃,目光柔和地望著搖籃裡的小瑾兒,口中喃喃唱著什麼。

  唐毅一怔,不由停下步子,只顧看著眼前的懷真,心中柔柔軟軟,竟是說不出的滋味,然而看著這般溫柔恬靜的懷真,眼前卻不由浮現,白日在鎮撫司中,她回頭問:「三爺,我是誰?」

  她是誰?她自然是懷真,也是他唐毅的妻,是小瑾兒的母親……難道……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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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
發表於 2017-5-25 10:04:14 |只看該作者
☆、第 305 章

  話說唐毅自禮部回來,在門口看著里間兒懷真照顧小瑾兒,不知不覺竟過了半晌。

  雖有丫鬟們看見,卻因素來敬畏,此刻見他靜默無言,越發不敢靠近了,因此竟無人吱聲。

  還是懷真不經意間抬頭,望見他在門邊兒上,略斜倚著門扇,雙眸靜靜地正看著自個兒。

  四目相對,片刻,懷真笑道:「三爺回來了,如何自在那門口,是要故意嚇人一跳不成?」

  唐毅聽她悄聲笑語,白日那情形越發如幻覺了。然而心中卻不僅略覺寬慰,因邁步進來,直到跟前兒,仍舊打量著她的神色,道:「在做什麼?」

  懷真卻轉頭,只看著搖籃中的小瑾兒,道:「這孩子不知如何,今兒鬧得怪煩人的,太太叫我帶他回來哄著,方才好歹才睡著了。」

  唐毅便也看了小瑾兒一眼,卻見小孩兒閉著雙眸,果然安靜正睡著,長睫安寧地勾出一個弧,眉眼中隱約流露出懷真的神韻來。

  唐毅不由笑說:「這孩子生得竟是像你多些,這可如何是好,明明是個男孩兒。」

  懷真並未留意,聞言也仔細看了會兒,搖頭道:「我卻覺著像是三爺多些,這眉毛,鼻子……嘴兒……雖說還是這般小,然而有時候看著他的眼神,也自覺著……」懷真情不自禁,說到這裡,驀地停了下來,便轉開頭去。

  唐毅正專心聽著她說,忽地見她停口,便問道:「覺著如何?」

  懷真輕輕咳了聲,只道:「三爺這會子才回來,只怕部裡公事繁忙,必然是勞累了,不如且早些安歇罷了。」說著便要走開,不料小唐探臂,在她腰間輕輕一摟,便將人擁入懷中。

  懷真微微掙了掙,無果,便不再動,只低聲說:「做什麼?」

  唐毅並不回答,只過了會子,才道:「我知道懷真心裡是惱我了。」

  白日在鎮撫司中的那一幕,自然不是他的幻覺,何況,跟懷真也絕不僅僅是成親三年的緣分,而是打小就知根知底,最是明白她的性情,卻是個看似柔靜溫良,實則是內懷堅韌性子最左強的。

  當時她回頭那一眼,雖並無任何慍怒之情,唐毅的心卻都涼了……這會子她也並沒有哭鬧,卻凡是笑面相對,他雖則想自欺欺人地覺著一切太平無事,然而到底是個精明醒覺之人,心中竟是難掩的忐忑難安。

  懷真並不言語,唐毅便道:「你惱我沒有相救岳父出詔獄,叫他受了那許多苦,對麼?」

  懷真張了張口,卻又一笑。

  她本是不想再說一句,這會子質問,又有什麼用?該受的苦,應蘭風均已經承受了,縱然再說一萬句,對他竟有何益處?無法抹去他所受的辛苦不說,難道……還能救他於水火?

  懷真便垂眸道:「我深知三爺行事,自有章法,故而定然會秉公處置,問心無愧的。何況咱們早就說過了,這些朝堂上的事兒,我不懂,何必跟我說什麼?」說話間,便要推開唐毅的手。

  不料他並不肯放,懷真動作漸大,卻掙不脫,只有不肯出聲,生怕把小瑾兒驚醒,且她畢竟力氣微弱,掙了片刻,反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當下放手罷了。

  唐毅見她停了,才道:「你且聽我說,岳父的事,我的確是不能明面行事。畢竟,如今正是戰事吃緊時局萬變的時候,偏偏這消息已經走漏了,朝野之中人人都盯著……我所能做的,不過是保住岳父的性命罷了。」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來,又有多少忠臣良將,便是這般下場?然而為國而生,為國而亡,縱然抱冤帶屈,又能如何?也只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罷了。

  而程翰林之所以能站出來說話,除了王浣紗在家中以死相逼外,未嘗不是因為唐毅暗中授意的緣故。

  不然以程家那種世族,縱然程公子不忍嬌妻哀告委屈,但畢竟程家並非他做主。程家主更需要從大局出發,若不是唐毅暗中行事,等閒哪裡會在這種驚濤駭浪中冒出頭來。

  何況事情至此,唐毅雖然仍願相信應蘭風乃是無辜清白的,但這許多巧合之事串聯在一起,卻叫人大有百口莫辯之勢頭。

  先是應蘭風彈劾王贇,又是扶桑細作說出姓「應」的大臣,暗中有人告密,說是先前應蘭風在應公府之時,的確曾見可疑之人出入……再往後,正想著大事化小暗中調查之時,偏偏新羅戰事爆發,軍情洩露,太上皇忽然暴怒。

  這場景就像是手心裡攏著一團火,原本還能強忍,到此刻卻已經有熊熊燃燒之勢,竟是再也掌握不住了!

  然後便是賊人劫獄,次日刺殺皇帝!

  劫獄之時,鎮撫司折損了七八個好手,行刺那日,執金禦眾人為護住皇帝,也多有殞身,據在場的宮人們說起來,情形委實是兇險萬分!

  事發那時候已是夜間,唐毅並不在宮中,半夜有人來相告,竟似一場噩夢化了真,寒夜裡出了一身冷汗。

  這兩場事發生的時機如此巧合,巧合到讓人不去把兩件事連在一起想都不成。

  而最可怕的是,倘若果然給刺客們得手,害死了趙永慕的話……試問朝中如今還有何人可以繼位?

  是仍然不成器的世子趙燁?還是尚在繈褓中的肅王小世子……有些想法兒,叫人不敢細想,再深深一想,簡直毛骨悚然。

  唐敏麗如今後宮為妃,雖才進宮不多久,然而聖寵無雙,皇帝特許她把寶殊呆在身邊兒養著,倘若……真的有新帝殞身……敏麗又是唐府的人……

  若果然有那些居心險惡之徒這般猜測,再引動了太上皇的怒火,以太上皇越來越猜忌的性情,只怕偌大的唐家……

  倘若只是牽扯唐家,倒也罷了,唐毅也不至於就束手到這地步。

  再試想,縱然不牽扯此點,若新帝被刺身亡,國將何國?新羅地方正在交戰,縱然匆忙裡再扶持個未得群臣之心的趙燁登基,只怕于民心軍心也大不妙。

  當真是用心險惡之極。

  不管背後指使這所有的真凶到底是誰,只要一日不水落石出,這所有的罪名便只能在應蘭風的頭上!

  試問在這種時局之下,倒是該叫他如何行事?賭上一切,不計所有行事,以他之能自然可以救應蘭風出獄,然而……迎面而來的,只怕會是更複雜難以料理的更大風雨,群臣質疑,民心渙散,甚至因此動搖國之根本。

  是以于公於私,為國為家,絕不能輕舉妄動。

  就像是那個憂國忘身,曾力挽狂瀾的名臣於謙,縱然再「忠心節烈,與日月爭光」,只為了一個「君位永固」,也只落了個「天下冤之」的結果。

  他所留的《石灰吟》,言道: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竟是賢臣的自行寫照了。

  故而有時候清白或者不清白,根本便不是可定生死的主因。

  只能為了大局,忍心捨棄另一些……本來難以捨棄的。

  然而這些話又如何能跟懷真直說……只怕說來,字字殘忍,越發讓她無法承受。故而他只能表面紋絲不動,私底下暗暗行事,只務必保住應蘭風一條命罷了。

  室內靜靜默默,連燈花爆開的聲響都顯得如此刺耳。

  懷真深深呼吸,終於道:「三爺……」

  唐毅應了聲:「嗯。」

  懷真問道:「三爺……倘若……我爹爹真的是個壞人,你現在,會如何料理此事?」

  唐毅一震,不知她為何竟問出這一句來,微微蹙眉片刻,終於說道:「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答案,然而這會子要說出來,卻竟忽地艱難。

  懷真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輕聲道:「那一定是……大義滅親,絕無二話了?」——這正是當日在書房內,他對唐堅所許諾下的。

  唐毅無端吸了口氣,終於說道:「是。」很快地又接著說:「然而我相信……岳父絕不會是……」

  懷真微微點了點頭,卻不等他說完便道:「其實三爺如今也有些吃不准了,也有些猜不准父親到底是忠是奸,故而才這樣束手束腳,難以行事,只是看在我的面兒上……才姑且保全父親一條性命,事實上,倘若不是因為我,只怕三爺這會子,也早就主張殺了父親了,對不對?」

  她緩聲說來,並無怨怒之意,仿佛只是在說一個事實,或者旁人的事。

  唐毅定了定神:「懷真……」

  懷真道:「我說的句句都對,是不是?」

  沉默過後,唐毅終於沉聲回答:「是。」——他心裡知道懷真說的句句是真,他也不想說出口來更令她傷心,然而退退縮縮從來不是他行事之風,何況倘若之時朝野之爭,朝堂內部暗湧的話,他兀自可以違背心意,周全行事,然而如今……

  一切都是圍繞應蘭風而展開的,不管他是忠是奸都好,那些暗中的黑手,的確是借著他在攪亂渾水。

  在如此混沌的時局之下,最好的法子,其實無非是快刀斬亂麻,事實上直到如此,他所做的……已經跟他素日行事的風格相悖了。

  正如懷真所說,的確是因為她。

  但他卻又清楚知道,事關的是大體國體,在這種大是大非之前,他並沒有選擇,縱然……面對的是她。

  懷真忍淚,按了按眉心:「我知道……」還有一句話,卻已不必再問出口。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從聽見書房中唐毅跟唐堅的對話開始。

  本以為,那一刻的冰心徹骨,已經是極至了。

  可是這會兒聽到他親口這般承認,才知道,原來先前那一場,竟只是一點兒刀尖刺入,痛不過爾爾,這時候,才是真真正正的叫人痛不欲生。

  次日,唐毅自去早朝,懷真也早就醒來,自從有了小瑾兒,因他時常半夜吵鬧,竟也讓她有些睡不安穩,一向甚是淺眠。

  起身先打量了會兒孩子,因方才丫鬟抱去吃了奶,此刻卻也安穩,見懷真過來了,便沖著她樂顛顛地笑。

  懷真細看小瑾兒的眉目,昨兒她未說完的話,是當認真看著這孩子的眼神之時,依稀仿佛……就看到當年的唐毅。

  那個在齊州街頭,同林沉舟一塊兒出現的小唐,顧盼神飛,淺笑莞爾,眸光澈如明溪,璨若晨星,不似現在,自多了若許沉靜,深沉不可言。

  或許,縱然此生多得了一份深情愛慕,但他畢竟仍是前世那個人,仍也是要走上如前世一般的路子,那樣善於謀劃,城府內斂的國之重臣。

  當在她跟他所看重的家國之間選擇之時,他只會毫不猶豫的……

  怪道……林沉舟臨去遺書,曾說過那樣的話:君乃國之重器,不可染垢。

  原來一切早就註定。

  只是想到在半夢半醒間望見他求而不得的眼神,心頭卻仍是一陣絞痛,酸楚難言。

  一時間竟是淚如雨下。

  懷真抱起小瑾兒,望著小孩兒天真無邪的笑臉,含淚在臉上親了又親。小瑾兒十分歡喜,越發咯咯笑了起來。

  良久,懷真才將小瑾兒放開,回身到了床邊兒,把枕頭底下那個狹長的盒子握起來,緊緊攥著,邁步出了門。

  卻說唐毅退了朝,不知為何,竟有些心神恍惚。

  竟不知是如何出了宮門的,只是上了轎子,往禮部自去。

  半晌到了,才下轎,唐升過來迎著,因多嘴說道:「先前如何像是看著咱們府的車駕進宮去了呢,可是奶奶進宮看咱們家娘娘?」

  唐毅一怔,轉頭看向唐升,目光從平靜飛快地轉作駭然,盯了他片刻,竟一言不發地快步離開,信手拉了一匹小廝的馬,翻身而上,急急打馬離去。

  唐升嚇了一跳,其他侍衛見狀,忙也飛快跟上……如此不多時,已經回了唐府,如風似的掠進府內。

  丫頭們見他回來,又看神色匆忙,不知如何,紛紛避讓行禮。

  其中,夜雪因上前道:「三爺……」待要說話,唐毅卻並不理會,只徑直進了臥房,到床頭將那暗格打開,把上面一層一推,原來下面仍還有一層暗格,此刻裡頭卻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

  唐毅死死看著,驀地倒退一步。

  這會兒,身後腳步聲輕輕響起,是丫鬟的聲音道:「三爺,奶奶臨出門交代……」

  唐毅本什麼也聽不進去,只聽提到懷真,才猛然回過身來。卻見丫鬟夜雪略有些不安,手中卻捏著一個未開的信封,迎著他的目光,小聲說道:「奶奶出府前,囑咐奴婢,叫把這個交給三爺……」

  唐毅不等她說完,便一步上前,將那信箋取了過來,將要打開之時,手卻無端有些發抖……夜雪見是這個模樣,心頭慌亂,忙抽身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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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發表於 2017-5-25 10:04:32 |只看該作者
☆、第 306 章

  話說唐毅拿了那信箋來,拆開來看,望著那上頭娟秀字跡,看了會兒,早已色變。

  正在恍惚神驚之中,忽地聽外頭丫頭小聲說道:「是三爺回來了?只聽人說還不信呢……太太叫我來打聽打聽,若三爺真個兒回來了,便叫他過去說句話兒。」

  唐毅雖聽得分明,卻毫無反應,眼睛只是盯著面前紙上的字。

  隔了會兒,卻見夜雪複進門來,垂著頭行禮道:「爺……太太那邊兒使人來喚三爺,說是有事兒。」

  唐毅仍是置若罔聞,神情跟昔日亦大不相同。

  夜雪不敢多嘴,複看他一眼,便悄悄地又退後了。

  如此又過半日,唐毅終於慢慢地將那一張紙疊了起來,放入懷中,邁步出了臥房,在門口又站了會子,才去了唐夫人房中。

  卻見唐夫人正抱著小瑾兒逗趣,一個奶母跟丫頭們簇擁著說笑,見他來了,眾人都忙退了。

  唐夫人含笑看他一眼,道:「你今兒回來的倒是格外早些,偏生懷真又進宮看你妹妹去了……你且過來,母親跟你說兩句話。」

  唐毅走到跟前兒,只垂著頭。

  唐夫人因滿心都在小瑾兒身上,也沒留意他的臉色不對,只道:「這話原本我不該說,先前我也只提過一句……就是你岳父的那件事兒,如何拖了這許久,仍不得周全呢?」

  唐毅隱隱約約聽母親提起此事,不免又是心頭一刺。

  唐夫人見屋內並無別人,才又低聲說道:「這果然是棘手難辦的事兒?」

  唐毅素來心定神穩,是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縱然在驚濤駭浪、生死之間也仍揮灑自如的,此刻,卻竟說不出一個字兒來,只點了點頭。

  唐夫人知道他也為難,便歎了口氣:「我看懷真自打昨兒出去了一趟,就有些不同似的,她這會子不在家裡,你跟母親說句實話,到底是要怎麼樣呢?」

  若在昔日,這會兒只怕他會說些寬心勸慰的話,然而懷中那一張紙沉甸甸地,又像是一塊兒燒紅了的烙鐵,便捂在他的胸口,竟叫他無以言語。

  唐毅目光一動,只看向小瑾兒。

  唐夫人察覺,便也看小孩兒,過了會兒,才終究又道:「母親只私底下跟你說這一句,你能聽就略聽些兒,不能聽,也仍別緊著為難……只是你且得記得,不管那外頭的事兒是何等的要緊,然而懷真那孩子,卻是個最可人疼的……且她自打嫁了你,你又在外頭風風雨雨的,家裡頭可不是多虧了她裡外周全的?那會子我病得半死,你妹妹又是那個情形,若不是她,倒想不出會是怎麼樣呢。如今她又給你生了小瑾兒這樣的好孩子,你也知道……她素來是個最有孝心的,這會子親家出了事,她口裡雖不願意跟我們訴苦……只怕心裡不知是怎麼難過的,唉……你別的不看,且看在她素日懂事,又看在小瑾兒的面上……好歹……暫時放放那盡忠為國的心思也罷了……」

  唐夫人說著,眼睛微紅。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這數月來,唐毅雖不曾詳細把外頭的事說給唐夫人,但唐夫人素來知道他的性情,何況又從那兩房中聽說不少,再加上底下丫頭小廝們口口相傳的……唐夫人心中自然有數。

  原本她也是很信唐毅,畢竟是親生的兒子,從小是個最叫人省心的,何況在外頭又操勞的軍國大事,自然不是她能插嘴插手的,可是這一件兒,事關懷真,因此唐夫人竟有些按捺不住。

  唐毅低著頭,一聲不言語。

  唐夫人端詳他半晌,知道他也不好做,素日他是個最心疼懷真的,但凡能周全,又怎會眼睜睜拖延至此?

  唐夫人雖然恨不得立刻把應蘭風救出來,但到底又不捨得十分為難唐毅,一時不免濕了雙眼,便道:「罷了、罷了罷了……權當我什麼也沒說……橫豎懷真都不曾難為你什麼……」

  她這邊兒說著,小瑾兒便扎手紮腳地要動,口中呵呵地笑起來。

  唐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只好低頭又哄孫兒,誰知才哄了兩聲,卻見眼前人影晃動,一抬頭功夫,就見小唐已經走了出去。

  且說懷真一大早兒,在府中安排收拾妥當,便備車馬,進了宮去。

  雖說在府中之時,只說是進宮探望貴妃娘娘,然而進了宮中,卻是應太妃的人來接了,請進內殿而去,竟是並不曾去見敏麗。

  話說自從成帝將皇位傳給了趙永慕,自己便退了位,只在後宮養神罷了。

  成帝畢竟年紀大了,又加有些別的原因,這會兒身邊也並沒留別的伺候的妃子了,只含煙一個是最得力貼心的,竟一日也不可缺了她。

  偏偏前那一段兒,又是小唐有事,懷真照顧府內,竟不得空閒兒,此後又有了身孕,越發不得進宮,除了這些外,對含煙而言,卻也有個不可隨意再宣召懷真入宮的理由……因此雖然心中著實的念想,卻只是按捺罷了。

  昨兒懷真從應府往回之時,便派了人去宮門上,只叫傳信兒給應含煙,叫她今兒記得來接,含煙正盼著她,因此便早命人預備下接了。

  兩個人這回相見,更跟先前不同,四目相對,含煙並未動,只先叫身邊兒幾個宮女退下,等眾人都去了,含煙才上前,一言不發,先把懷真緊緊地抱住了,自是百般喜歡。

  半晌,含煙才放開懷真,又仔細將她上下打量了會兒,才道:「如何比先前更瘦了許多?」心中卻也知道,應蘭風是那樣兒,懷真豈能安然?

  懷真卻只是笑道:「是姐姐太記掛我,總覺著我瘦了似的,其實好著呢。」

  含煙挽住了懷真胳膊,相攜進了內殿,便捱著榻上坐了,才握著手,低低切切地問道:「你昨兒特意派人送信來,今兒進宮,可是有事找我?」

  原來應含煙心中,只以為懷真是為應蘭風而來,先前,雖說她也曾求過太上皇幾次,但每次提起,太上皇的臉色都十分異樣,含煙雖然有心相救,卻也到底不敢十分惹怒……因此只適可而止。

  這會兒見懷真親自來了,含煙心中因想:「若妹妹開口,我自然拼了不顧,也要向太上皇進言。橫豎這深宮度日,也如枯樹朽木一般,並沒有什麼意趣。我的性命,又曾多虧了懷真才得以保全,這會子若是連為了她說句話也不能,連丁點兒的心意也盡不上……倒不如是死了乾淨。」

  含煙心中打定主意如此,便盈盈看著懷真,反倒是盼著她快些說出這句。

  不料懷真道:「並沒別的事,只是想跟姐姐見一面兒,另外……不知太上皇近來如何?」

  含煙微微意外,道:「是麼?太上皇近來倒還好呢,方才吃了藥,正睡著。」

  懷真道:「先前我進宮來,他老人家興起都會宣召,不知今兒是個什麼心意。」

  含煙心中一動,隱隱猜到懷真所想,便道:「太上皇淺眠的很,估摸過一會兒便醒了,我去探一探就知。」

  兩個人因又說了會兒話,含煙不免又問小瑾兒如何。

  懷真便說了一番,只說是極乖巧可愛的孩子,含煙眼中透出明亮之色,道:「我倒是急得不成,想看看你的孩兒到底是個什麼樣兒的,必然是個極難得的大寶貝呢,可惜今兒你沒帶他來,以後若有機會,可要抱進來給我看一看才好。」

  懷真心中頓了頓,卻仍是含笑答應了。

  頃刻,含煙果然便去了太上皇寢宮,去不多時,便有太監來宣旨,請應懷真進見。

  懷真站起身來,隨著那太監前往,誰知才出含煙寢宮,就見迎面匆匆地來了一隊人,當中簇擁著一個花容月貌、雍容雅貴的宮裝麗人,如眾星捧月般的,——細看卻是敏麗。

  懷真腳步一頓,心中躊躇。

  誰知敏麗早看見她,忙緊走幾步,又揮手叫身邊兒跟隨的人都停步,她便自個兒上前來,緊緊握住懷真的手,盯著她問:「果然是你進宮來了!如何也不跟我說一聲兒?我竟才知道,還不肯信呢。」

  懷真笑道:「本想著……待會兒再去看望娘娘的。」

  敏麗上下打量,見她臉容果有些清減,頓時眼圈兒便紅了,道:「先前我百般想念,只想傳你入宮,怎奈你又才生了瑾兒,倒是不敢這樣著急讓你顛簸,我倒有心回府,只仍是不便……好歹見著了,你卻如何瘦了這許多?」說話間,心裡不免難過,禁不住落下淚來。

  懷真掩著心中傷感,只做無事狀,勉強笑道:「姐姐別擔心,姐姐才生了小世子那會兒,也瘦弱的很呢,豈不知的?」

  敏麗搖了搖頭,她才生產那會子,雖恰逢小唐「出事」,但因懷真極用心照料,身子自然是極好的,哪裡是如她這樣兒?

  敏麗因見了懷真,似天上掉下個寶貝來,才要拉她去自己宮中坐著詳細說,不料懷真柔聲細語說道:「先前太妃去見太上皇,大概說了我來了,太上皇因傳我去見呢。再耽擱只怕不好,姐姐先回宮去罷了,待我見過了皇上,自再去拜見姐姐。」

  敏麗才跟她見了,正難捨難分,然而聽了這話,便只好先壓下一肚子的話,只好依依不捨地先放了她去了罷了。

  兩個人作別,懷真便依舊跟那小太監前往太上皇寢宮,頃刻到了,便入內拜見。

  行禮完畢,只聽上頭極微弱的一聲:「平身,起來罷。」依稀聽出是成帝的聲音。

  懷真謝恩,便站起身來,緩緩抬頭看去,卻見前頭不遠榻上,成帝斜倚著,人也有些清臒枯瘦,比先前越發蒼老了,只兩隻眼睛仍是帶著些威銳之色,這會子便望著懷真的臉,目光沉沉,不知是何意思。

  在太上皇的旁邊兒,便是應含煙站著,正略有些憂慮地望著她。

  旁邊幾個小太監宮女,如泥雕木塑般垂著手低著頭肅立。

  太上皇掃了會兒,道:「你過來。」

  含煙忙道:「太上皇的眼睛不太好,太遠了有些看不真。」懷真垂眸,便上前幾步,將到榻前才止住了。

  借著燈影,太上皇仔細望著懷真的臉,點頭道:「還是那個模樣兒不曾變……聽聞你給唐家生了個男娃兒?」

  懷真道:「是。」

  太上皇仰頭,仿佛若有所思,半晌笑說:「倒是好。唐毅是個有福氣的,這也是他應得的。」

  懷真微笑道:「有些人的確是有福的,然而有些便並未有這般幸運了,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憂,就說臣女的父親,就是個沒福的。」

  太上皇聞言,微微皺眉:「你說什麼?」

  懷真仍含笑道:「方才太上皇說我仍是那個模樣兒,卻不知在您的心中,懷真到底是個什麼樣兒?」

  應含煙在旁聽了,依稀覺著不對,待要攔住她,卻欲言又止……只咽了口唾沫,仍是盯著緊緊相看。

  太上皇直直地看了懷真半晌,忽地問道:「懷真丫頭,你今兒進宮來,可是有什麼事兒不成?」

  懷真面不改色,仍溫聲低語道:「是有些話要同太上皇說,因是機密,臣女斗膽請太上皇摒退左右。」

  太上皇眸色愈發暗沉幾分,枯瘦的手微微一抬,啞著嗓子道:「都退下罷。」

  應含煙十分憂心懷真,並不願離開,懷真向著她使了個顏色,含煙捏著一把汗,又見太上皇沒有留她的意思,猶豫片刻,終於咬牙去了。

  這寢殿之中,一時越發死氣沉沉起來。

  成帝嘴角一挑,透出一抹似陰如冷的笑,望著懷真道:「如今人都退了,你有什麼話,可能說了罷?」

  懷真垂下眼皮,手在袖子中摸了摸,便拿出一樣東西來,探臂張手,對太上皇道:「不知對這樣物件,太上皇還記不記得什麼了?」

  太上皇低頭,卻見她掌心攤著的,是一枚金光閃閃的釵子,他覷著眼睛,有些看不真切。

  懷真會意,複踏前一步,便道:「太上皇莫非不記得……這故人之物了?」

  燈光搖曳,那金釵近在咫尺,光芒大漲,竟是若許耀眼。太上皇看得真切,臉色陡然一變,卻死死地盯著,目不轉睛。

  兩人誰也不曾開口,頃刻,太上皇方道:「你……從哪裡得來的此物?」

  懷真道:「是有個人臨死之前送給我的。」

  太上皇道:「是……誰?」

  懷真道:「是個為了您跟大舜操勞了一生,最後卻不得善終之人。」

  太上皇喉頭一動,仍是死看著懷真,又轉向那金釵上頭,目光湧動,卻緊閉雙唇,不發一語。

  懷真低頭,也看著手中的釵子,靜靜地說道:「曾記得有一日我入宮來,太上皇曾對我說……要我叫您一聲爺爺,當時我只覺得太過大逆不道,因而不敢,也並沒多想,只當您是一時心血來潮罷了,直到我知道了這枚金釵的來歷,我才明白。」

  太上皇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從那釵子上移開,又盯著懷真:「你明白什麼?」

  懷真直視著老人鷹隼般的目光,輕聲說道:「這釵子是德妃遺物,我是德妃的孫女兒,我父親是德妃的骨血。不知……我說的可對?」

  太上皇不言語,枯瘦的手指微微發抖。

  懷真望著他,道:「然而我只是不明白,天底下何以會有這樣忍心的君父,德妃死的離奇,至今並無任何交代不說,如今,竟還捨得送自己親生的兒子去死,讓他在暗無天日的詔獄裡受盡種種苦楚,太上皇可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何?為何您盼著我喚您一聲爺爺,回頭卻又狠心把我爹折磨的生死不能!您若是不知情的,倒也罷了,然而先前淑妃之事,您分明是知道了的,卻又為何要這樣絕情絕意?」

  懷真說著,胸中像是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起來,讓她不由自主,怒意高熾,眼中的淚因而墜了下來,卻並不只是因為傷心,或許,是因為太過悲憤罷了。

  她死死地盯著太上皇,想從這老人口中得到一個答案,或者也想讓他良心發現,懸崖勒馬。

  太上皇聽她說罷,冷笑了數聲:「你想知道為何?」

  懷真望著他的笑,不知為何,心中竟也有些嗖嗖冷意,然而如今已經沒有退路,懷真深吸一口氣,點頭。

  太上皇挑了挑眉,望著她道:「你果然是德妃的孫女兒,藏不住的,這份倔強,寧死不悔的模樣……我看見你,就像是看見當年的她。——可知道我最愛她這樣,但最恨的……卻也是她這樣?」

  懷真微微昂頭,不讓眼淚輕易墜落:「我今日來,是為父親求生,若是不能,便只有我先求死。」

  太上皇眯起眼睛,複笑了兩聲,又道:「你如今嫁了唐家,只要你乖乖地,並不會有人敢動你,何況你又有了孩子,難道你不為他們著想……」

  懷真淡淡道:「從先前我出了唐府大門開始,我便同唐府沒有任何牽連。我如今……只是應家的女兒,生則跟應家同生,死則跟應家同死,如此而已。」

  太上皇望定她,面上笑意更勝,抬頭望著頭頂虛空,半晌才道:「你的確是德妃的孫女兒,應蘭風也的確是她的兒子,但是……」

  在死寂一樣的寢殿之中,太上皇的聲音忽地轉的陰冷,似冷似笑地說:「但是你不是朕的孫兒!應蘭風更不是朕的兒子……」

  這一句話,仿佛將他沉浸在骨子裡的怨怒點燃了似的,老人猛地揮手,暴怒般道:「你們是野種,是德妃那不守婦道、紅杏出牆的女人,跟別人生得野種,都是野種!」

  懷真睜大雙眸,駭然看著急怒起來的老者,他的鬍鬚頭髮皆在抖動,連嘴唇也不停地顫抖,雙眸死死地盯著自己,仿佛滿含憎恨,恨意交織,像是要立刻殺死她才能解恨一樣,這樣深沉的帝王怒恨,讓本心存死志的懷真竟也忍不住微微戰慄。

  太上皇瞪了懷真半晌,那怒意如澎湃的江海來潮,忽地又慢慢地收緩了回去,而他渾身的力氣也仿佛被這所有的暴怒浪潮卷走了似的。

  太上皇閉了閉眼,無力地搖搖頭,低聲道:「現在你該明白了罷……為什麼朕雖然喜歡你,卻並不是格外喜歡應蘭風……只因他是個能臣,倒也罷了……然而……是有人不想他活,不是朕要他死,是他們逼著朕要他死!」他咬牙切齒,仿佛恨之入骨,似要擇人而噬。

  懷真心中一動,才複又慢慢地緩過神來:「太上皇……說的是誰?誰逼著我爹死?」

  太上皇緊閉雙唇,眉頭亦是緊鎖,仿佛在回想什麼不堪的過往,半晌道:「你不必問,那些事,不是你這種小女子可以隨意打聽的……總之朕如此做,是為了家國天下……別說他不是朕的骨血,縱然是他是朕的骨血,朕也饒不了他!」

  太上皇說完,又道:「朕對你還是有憐惜之心的,你不必在此胡鬧了,何況還有唐家的顏面……朕知道唐毅捨不得你,你好生回去罷。」說到這裡,太上皇長長地幽歎了聲,忽地道:「朕一生最愛的……就是她了,可恨她……寧肯選擇那個低賤的混帳,也不肯好生跟朕屈服……是她逼著朕,是他們逼著朕……」他喃喃幾聲,仿佛入魔了似的。

  自從那金釵的來歷明瞭之後,懷真已經認定了應蘭風是德妃之子,自然便也是皇子了,故而在這絕望之時,才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卻想不到,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難堪之極的絕密來,竟把她所有的……盡數打碎。

  懷真站在原地,渾然無主。

  對面兒,太上皇仿佛沉浸在昔日想像之中,複笑了笑,半晌轉頭,又看見她:「真像……不管是模樣兒,還是脾氣性情……可惜、可惜……」

  他究竟可惜什麼?可惜她雖然這般像,卻不是他的骨血?還是可惜當初種種……

  沉寂之中,懷真忽然說道:「太上皇,何以認定……我父親不是您的兒子?」

  太上皇聞言,微微蹙眉,轉頭看向懷真,眼中所有往日溫情的影子蕩然無存,眼色漸漸又轉而陰冷,仿佛方才那退卻的暴怒,如天邊醞釀的風雷,挾雷霆萬鈞毀天滅地之勢,轉瞬又將席捲而來……只是這一次,會不會如上回一樣,又輕易收回呢?還是一發不可收拾,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雖看清帝王眼底令人震懾的驚濤駭浪,懷真卻毫不動容,只是仍直視著太上皇,仍是昂首,一字一字清晰問道:「您何以如此認定?」

  太上皇笑了笑,這會兒的笑卻仿佛帶了幾分猙獰似的,猛地一抬手,把床邊兒一支蓮花紋十五連枝宮燈一把推倒,燭光搖曳,銅燈委地,發出刺耳而懾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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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
發表於 2017-5-25 10:04:46 |只看該作者
 ☆、第 307 章

  且說太上皇大怒之下,猛推倒了那十五連枝燈,外間伺候的宮女太監們自然也聽見了,卻都不敢擅自入內。

  其中,唯有應含煙是個一心在懷真身上的,她先前雖然無奈退了出來,卻並不曾離去,只緊緊守候著,如今又聽是這般聲響,只恐懷真吃了虧,便忙要入內去。

  楊九公在旁忙攔住了,勸說道:「太妃,太上皇還未傳人,只怕……」

  含煙索性握住他衣袖,卻道:「九公公跟我一塊兒進去罷了,你也知道太上皇近來脾氣更急了好些,懷真又不是旁人,倘若她有個閃失,以後卻怎麼交代?就算是皇上……在唐三爺跟前兒也不好看。」

  楊九公雖有些不願,卻禁不住應含煙拉著他不放,當下兩人便進了內殿看顧。

  待入了內,卻見太上皇仍坐在榻上,死死地盯著地上。

  地面一片狼藉,銅燈跟燭盞亂滾,有的燭火還未熄滅,幽幽燃著有光,懷真便跪在這其中,極小的身影顯得格外孤淒,竟不知如何。

  含煙忙便撇開九公,就去拉懷真,忙的低低問道:「怎麼樣?」又忙上下打量,生恐她傷著了。

  此刻楊九公也忙跑去扶住太上皇,陪笑說道:「皇上是怎麼了,有什麼大不了的,竟這樣大動肝火……」覷了一眼臉色,又忙揚聲,叫兩個貼心的小太監進來,快些把地上那許多東西收拾了去。

  太上皇將九公推了一把,卻並不做聲,陰鷙森厲的雙眸依舊是望定懷真,片刻才咬牙道:「你好大的膽子……」

  應含煙見狀,便隨著懷真身邊兒跪下了,含淚道:「妹妹年紀小,若是說錯了話,求皇上寬恕,若有責罰,只都落在臣妾身上。」

  太上皇掃了含煙一眼:「你也不必著急,應家的事兒,若實在論起來,你也逃不了!不必仗著朕喜歡你,你就不知道如何了。」

  含煙還未說話,懷真已先開口道:「我爹爹先前已經跟公府內分家別過了,何況太妃的出身更與應公府還疏離一層的……且太妃人在深宮,又知道什麼?太妃素來對太上皇又是最忠心不過的,若為了我遷怒太妃,對太上皇又有什麼好兒呢。」

  太上皇聞言挑眉,楊九公則聽得膽戰心驚,心道:「這個丫頭幾時這樣膽大了……這不是要命了麼!」待要勸說兩句,卻又不敢。

  含煙轉頭看著懷真,此刻已經禁不住流下淚來,也不管當著太上皇的面兒,只握著她的手道:「可知我不要你這樣為我著想?素來都是你照料我,都是我欠著你的情分……這輩子倘若我能為你做一件事兒,死了也是甘心的。」

  楊九公暗暗叫苦,忙攔著道:「太妃娘娘,怎麼也跟著說出好聽的來了,太上皇的脾氣你是個最清楚的……可知是個最心軟心慈不過的?趕緊說兩句消火兒的話,倒也罷了。」——這也是楊九公想要替她們兩個周旋之意。

  太上皇看著她兩個這般,又聽了九公的話,複眯起雙眸忖度了會兒,眼神變幻不定。

  正在這會兒,忽地聽外頭有太監道:「靜妃娘娘來給太上皇請安。」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

  頃刻間,卻見外頭敏麗帶著一幫太監宮女進來,見兩個人跪在地上,臉上詫異憂慮之色一閃而過。

  太上皇聽聞她來了,惱意略收了幾分。

  敏麗行禮過了,道:「今兒不想,太上皇這兒是這樣熱鬧的。不知敏麗是不是來的不巧了?」

  太上皇端詳她婉柔含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有什麼不巧的。來的甚巧才是。」

  敏麗只當沒聽出這言外之意,掃了一眼含煙跟懷真,又柔聲道:「只不知這又是怎麼了?必然是三少奶奶有什麼言差語錯的,得罪了太上皇,然而您老人家是個最善心仁慈的,自然不會仔細計較,且看在她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好歹寬恕了罷?」含笑說著,又行禮下去。

  太上皇望著她,淡淡問道:「你是特意來給她求情的?」

  敏麗並不否認,只仍是帶笑道:「您老人家素來心清眼明,倒是瞞不過。」

  懷真早在敏麗進來之時,就已經暗懷擔憂,聞言心中一揪,便抬頭阻止道:「娘娘!此事跟娘娘不相干!」

  敏麗便走上一步,蹙眉悄聲道:「你不許多話……可知但凡是你的事兒,就如同我的事兒一般?」

  懷真面有痛色,皺緊雙眉,搖頭道:「不是……當真跟姐姐不相干的……」

  太上皇眸色更暗,沉吟不語。

  楊九公見是這個場景,心裡掂掇,不知是不是要跟著略哄幾句……忽聽太上皇道:「你們著實都太大膽了,難道為了她,什麼都不顧了麼?」

  唐敏麗跟應含煙兩個,早就把自己的性命視作是懷真的了,如今見她有難,又哪裡肯袖手旁觀。

  兩個人心意相通,不約而同正要回話,懷真卻忽地起身道:「靜妃娘娘不必為我多話!我並不承你的情!」

  敏麗心中一震,不知她為何說出這句,忙轉頭看來:「懷真,你說什麼……」

  太上皇卻靜靜看著懷真,卻見懷真略吸了口氣,道:「先前太上皇問我……今日進宮,難道不怕連累家人麼?我原也說過,自從我今兒出了唐府大門之時,就已經跟唐家沒有任何干係,我不管做什麼,都是我一人所為……」

  敏麗膽戰心驚,顧不得太上皇在側,一把抓住懷真的手臂:「傻丫頭,你是瘋了不成,在瞎說什麼?還不住口!」

  懷真看她一眼,忍著淚,卻轉頭看著太上皇,輕輕一笑道:「太上皇不必憂心我是仗著唐家的勢力在此無禮,也不必憂心唐家會為了我而如何……可知道三爺是個最秉公嚴明的人,倘若他為了我徇私一些,我爹爹如今又哪裡會在大牢裡受罪?我心裡雖也有些怪他,然自打認得他之時,我就知道他是什麼樣兒的人,他自然是愛我的,然而縱然再喜歡我,他也仍是唐毅,絕不會為了我更改他的性情行事,在他心中,但凡為了家國君上,則什麼都可為,他三番兩次出使遇險,那樣鞠躬盡瘁,太上皇都也是知道的……」

  懷真表明這些,是想讓太上皇不去疑心唐毅如何罷了,然而說到這裡,到底忍不住,淚撲簌簌落下來,複死死地攥著拳,說道:「我自然也是喜歡他、敬慕他的……但更不敢因此為難他,怎肯讓他違背自己心意行事?……縱然今日他為了我相救了父親,只怕此後一生……於他而言都是一根刺。我既然敬他愛他,便絕不會強逼他,——何況,人各有志,我同他的志,便是不同的。」

  敏麗越發驚魂,卻不知說什麼是好,此刻眼前心中,竟是一團兒亂。

  懷真說到這裡,微微揚頭:「早上我出門前,便留了和離書給三爺,我自願同唐毅和離。故而我已不是唐府的人了,太上皇若不信,我這裡仍也有一份自留的和離書。可以給您過目。」懷真說著,探手入懷,掏出折著的紙張來。

  楊九公目瞪口呆聽到這裡,幾乎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看了看太上皇,半晌,才欲邁動步子走到懷真跟前兒……把那和離書取來。

  不料腳步才一動,那邊兒敏麗已經把那和離書拿了過去,展開來掃了一眼,臉色大變,越發不知身在何處了。

  敏麗含淚瞪向懷真,無法置信,只道:「你……這丫頭、好狠的心!」手上一抖,竟握不住,那一張紙便飄然落地,白紙黑字,如此清晰。

  懷真淚落不止,待要說一句話,卻哪裡能夠,嘴唇早就顫的不成言語。

  太上皇見狀,情知是真了。

  楊九公猶猶豫豫,見那書落地,又看太上皇不言語,他便俯身過去,悄然撿了起來。

  楊九公將那和離書遞上,太上皇皺著眉覷了兩眼,也不做聲。

  這會兒敏麗定了定神,終於看著懷真道:「你且不必想了,哥哥必然是不會答應的。」

  懷真搖頭道:「只有這般,才可以成全三爺跟唐家,也只有這般,我才可以自在行事,不必怕什麼牽連。」說到這裡,就又毅然看向太上皇。

  太上皇聞言,目光從那紙上移開,看向懷真,似琢磨什麼班,仍不說話。

  敏麗卻道:「什麼成全!你可問過哥哥心裡怎麼想?倘若我是他,寧死也不會答應……」

  敏麗說到這裡,忽地一震,忙看向太上皇,道:「懷真是一時著急,昏了心智,故而說了這許多胡話……太上皇可別跟她小孩子一般見識。」

  忽聽太上皇道:「我看她倒是明白清楚的很,說的也不是胡話。」

  敏麗心頭發冷,太上皇並不看她,只凝視著懷真,卻見她站在眼前兒,真真兒地跟那個在他記憶中的人一模一樣……只是為什麼,這樣的好孩子,竟不是他的骨血?他心裡多喜歡,就有多恨,先前尚能壓抑,如今……真真兒恨不得把這一干人都殺了乾淨!

  太上皇緩緩地籲了口氣,把那和離書給了楊九公,道:「既然如此,朕不會計較你今日冒犯之罪,你且退下罷。」

  懷真道:「太上皇,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太上皇緊鎖眉頭,眼神便又帶冷。

  楊九公會意,便叫小太監帶懷真下去,那兩人上前拉扯住懷真手臂,便要生生拽她下去,懷真掙扎不從。

  敏麗跟應含煙見狀,雙雙氣上心頭,應含煙即刻喝住那兩個小太監,敏麗上前扶住懷真,心中滋味無法形容。

  太監們見狀,不敢用強,忙垂手退後。

  含煙已經淚落不止:「懷真……你且……」現如今這情形,顯然太上皇是不會改變主意了,含煙很不願意懷真在此碰壁。

  懷真卻只盯著太上皇,知道此刻已經是山窮水盡了,然而……懷真忽地說道:「我還有一句話,要跟太上皇說,求您成全。」

  太上皇抬眸看她,微微點頭。

  敏麗跟含煙只得放開她,懷真一步步上前,楊九公不由有些緊張,卻見懷真走到榻邊兒,手上一動,有一抹金光微微閃爍。

  楊九公幾乎驚呼出聲,生怕她作出什麼傻事兒……誰知太上皇卻依舊面不改色,連眼皮兒也不曾動一動。

  楊九公驚魂未定之時,才看清楚懷真手中握著的是一枚似曾相識的金簪,往前送上。

  太上皇不接,只問道:「你還想說什麼?」

  懷真抬眼看他,低聲說道:「太上皇一再說我像是德妃娘娘,不管脾氣性情都是一樣……倘若我果然像是德妃,脾性更是如出一轍,那懷真最清楚不過的是,——既然我嫁了人,心中眼裡,自然便只有自己的夫君,絕不會有什麼不守婦道、紅杏出牆之舉。」

  太上皇微微一震,原本槁木死灰的臉色略有些鬆動。

  懷真頓了頓,死死盯著耄耋老者的雙眸,想要看進他心底去似的,又一句一句,清晰說道:「太上皇若明白德妃娘娘的性情為人,又怎會這樣輕易疑心她,娘娘之死本就離奇,倘若再給她潑上這些汙名,只怕娘娘九泉之下,也仍難以安心。」

  他們兩人近在咫尺,幾乎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那個極小而黯淡的自己的倒影。

  太上皇聽罷,嘴角已是微微顫動,楊九公在旁也聽得分明,頓時睜大雙眸,如見鬼怪。

  半晌,太上皇才又暴怒起來,竟厲喝道:「混帳!……拉她出去,出去!給朕滾出去!」一句話未曾說完,便暴咳起來。

  應含煙見狀,忙對敏麗道:「靜妃快帶懷真出宮!」說著起身,便上前照料太上皇。

  敏麗也顧不得,屈膝道:「太上皇且請保重龍體才是,臣妾暫且告退……」拉住懷真,便往外退了出去。

  不提楊九公跟應含煙兩人在寢殿內照料太上皇,只說敏麗拉了懷真出了寢宮,那顆心兀自怦怦亂跳不休,卻不敢逗留,只死死地拽著她緊走幾步,往自己宮中而去。

  走到一半兒,才覺得力乏神疲,雙腿發軟,慢了下來。

  敏麗微微止步,便看向懷真,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心中想說的話實在太多,卻不知要說哪一句好。

  終於想到一事,忙又緊緊地握住懷真的手,先說道:「哥哥如今在我宮內等著,你且隨我回去!有什麼話,你們兩個細細地說開了……」

  懷真本就在琢磨如何告退的話,忽地聽了這句,便更是不想去敏麗宮中了,便道:「我不去……」

  敏麗道:「由不得你!」攥著手便往前走。

  懷真踟躕不前,求著喚道:「娘娘……」

  敏麗聽她軟軟一聲兒,眼中的淚不由自主又湧出來,因止住步子,回頭道:「你到底在做什麼!有什麼大家一塊兒有商有量就是了,何苦弄出這一宗兒來?怪不得哥哥先前來,臉色變得那樣,我從來沒見他那個樣子,竟像是要殺人!」

  懷真雙眸之中也蘊了淚,只不敢看敏麗,扭頭望向別處。敏麗深吸一口氣:「你隨我回去……」

  正在拉扯之中,忽地聽貼身宮女輕輕喚了聲。

  敏麗若有所覺,忙轉頭看去,卻見前方不遠處,正有個人站在那邊兒,面如雪色,眸色沉沉,目不轉睛地盯著此處,不是唐毅,更是何人?

  而與此同時,在殿閣的另一側,卻正也有另外一個人,緩步而出,眉宇之間有一抹淡淡悒鬱之色,忽聽頭前小太監低聲道:「今兒是什麼日子……唐尚書跟唐三奶奶竟也一塊兒入宮來了?」

  這人聞言,猛抬頭看見眼前是這般情形,當即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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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
發表於 2017-5-25 10:04:59 |只看該作者
☆、第 308 章

  這人一襲青衣簡裝,腰間懸著一枚魚符,另側垂著玉佩,同一個半新不舊的香囊。

  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容顏清俊,只神情略有些疏離冷漠,竟正是郭建儀。

  前領路的小太監察覺他止步不前,回頭喚道:「國舅爺……」

  郭建儀一怔,旋即說道:「我自認得路,勞煩公公,就送到此罷了。」

  那小太監聞言,只好從命,行禮之後,便先退了。

  原來郭建儀今兒進宮,卻是因皇后娘娘宣召,起因——卻正是因為應蘭風之事。

  自打應蘭風入了詔獄之後,起先也倒有幾個素日交好的大臣為他進言,怎奈因是太上皇大怒授意,因此敢為應蘭風說話的臣子,也差點兒盡數遭殃,有兩人革職查辦,數人降職……這還是因新帝寬和勸說之故,才並不曾壞了眾人性命。

  群臣知道了厲害,當下才都噤若寒蟬,不敢再多嘴。

  到了如今,只有寥寥幾個敢於直言的,淩絕是駙馬,因為有清妍公主的緣故,太上皇倒也不肯十分為難他,故而無事。程家因是清貴世家,程翰林又曾效力于成帝,深得青眼,故而倒也罷了;最主要的卻是郭建儀,一來是個有真才實學之人,入了戶部後又做的風生水起,委實無可挑剔,何況又加上郭白露一則……

  只是太上皇雖然不能奈何,郭白露因聽說,卻很是動了怒,今兒便叫人把郭建儀傳入宮中,苦口婆心的勸說了一番。

  郭白露因道:「今時不同往日了,眾人見了火,都知道遠遠兒地避開,哥哥為何卻偏靠上去,死握著不放呢?豈不知這火燙手,若再不快些扔掉,只怕惹火燒身,悔之晚矣。」

  郭建儀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便道:「妹妹是勸我在表哥這件事兒上收手麼?然而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我信表哥不是那種勾結扶桑的細作,故而才肯為他說話,若連我也不發聲了,豈不是眼睜睜要他死?不管是于私於公,我又豈能置之不理。」

  郭白露聞言,皺了眉:「哥哥倒是個有情有義的,然而若是別的事,哥哥如此倒也不妨,可是哥哥心知肚明,這件事非同小可,只看太上皇的意思就知道,且如今,就連是應家嫡親的姑爺,尚且懂得趨吉避凶,哥哥何苦還要把自己套在裡頭?」

  郭建儀聽她提起唐毅,垂眸想了會子:「我不能管別人如何,且也管不了,只想自己問心無愧罷了。」

  郭白露見自己說了這半日,他卻仍是死心不改,便急道:「何為問心無愧,哥哥只顧胡鬧,卻不想我在宮內會如何?哥哥見惱于太上皇,我的處境可會好過?何況,只怕哥哥也不止是因信應蘭風清白而如此,這其中,未必沒有別的因由兒罷了。」

  郭建儀擰眉看她,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偏不搭腔。

  郭白露對上他平靜的目光,自忖話說的未免有些急了,便轉開頭去,只道:「當初我一心入宮,哥哥生生攔著,我那時候尚且責怪哥哥,後來才知道,仍舊是哥哥高瞻遠矚、見識跟常人不同,如今妹妹才能走到這個位子上,論理兒,我是不該沖哥哥發脾氣的。」

  郭建儀複低了頭,半晌才輕聲說道:「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妹妹如今這個樣兒,卻也不是我心願的。」

  郭白露一怔,定睛細看郭建儀——試問她如今乃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光輝耀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縱然當初她心懷大志一意要入宮,卻也從沒有巴望就能走到這個顯赫之極的地步……可為何他竟說出這種話?

  郭白露道:「哥哥這是何意?」

  郭建儀轉開頭去,只淡聲道:「沒什麼,多說無益,橫豎我卻也知道,妹妹是喜歡這般的。」

  郭白露思忖了會兒,果然不再問,只道:「我自然是喜歡,故而才要盡心竭力,將這位子坐的更穩些才好,哥哥……如今已經是這樣的官職,不必別人說,我也知道,戶部尚書的職位,遲早晚也是哥哥的,想當年咱們郭家才入京時候,何等悽惶,如今卻……」

  郭白露說到這裡,躊躇滿志地露出笑容,委實得意。

  頃刻,卻又看著郭建儀,因柔聲勸道:「走到這個地步,殊為不易……卻要費盡心思好生保全才是,故而我想哥哥在外頭……還是不要再任性胡為那許多了,好歹……為了妹子、為了郭家著想著想呢?」

  郭建儀聽了,無言以對。

  兄妹兩人枯坐半晌,郭建儀才默默說道:「當初一無所有,便費盡心機、盼著到手,如今已經是尊貴無雙,卻仍是百般憂慮,思前想後,連自己真正願做的都不能……我倒是不知這樣是幸事還是……」

  郭白露聽這話鋒不對,當即喝道:「哥哥!」

  郭建儀也即刻打住,只靜看郭白露:「雖說這許多年過去了,妹妹如今也是皇后娘娘了,然而可知,對我而言,卻只想妹妹嫁一個知心知意、真真正正對妹妹好的人……哪怕是如世間任何一對兒愚夫愚婦一樣,過些平常快活的日子便好……不過我也知道,妹妹的心性如此,是註定無法平常的……」

  郭白露聽他一句句說來,臉上神情晦暗難明。

  郭建儀停了停,複道:「我一則替妹妹高興,一則替妹妹憂慮,原本我還可以盡心竭力保護妹妹,如今……既是這個身份了,有些事只怕連我也力有不逮……故而有時候,我真想索性永永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也不必憂慮,也不必再思量……」說著,便淡淡笑了笑,目光略有些游離。

  郭白露見他這般神情,又聽此言,心底忽地有些發虛,喃喃喚道:「哥哥……」

  郭建儀掃了她一眼,忽地笑道:「我的心思,妹妹一輩子也不會懂得,自然,你也不必懂得……不過我要做的事,妹妹也很不必勸著。我知道妹妹在擔憂什麼,然而只要你不犯大錯兒、只要我在……縱然靜妃娘娘得了皇子,妹妹也依舊是穩坐正宮,妹妹且放心。」

  郭白露聽到他最後那句,通身一震,臉上由紅轉白。

  郭建儀說完之後,便站起身來:「時候不早,臣自告退了。」拱手行禮,便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出了寢宮。

  郭白露待要叫住他,卻又咬唇不語,凝視他離去的身影,終究閉了閉雙眸,只長籲一口氣罷了。

  而對郭建儀來說,從最初進京之時,郭建儀就早知這皇族事多險惡,因此始終不願郭白露摻於其中,不料郭白露的性子跟他正好兒相反,陰差陽錯,反而竟是如今這個情形。

  郭建儀在朝上周旋謀劃,步步為營,其中一些心苦之處,自然不足以為外人道。

  而在別人看來,他的從政之路,如此一帆風順,簡直大有順風順水,青雲直上之勢,令人嘖嘖豔羨。

  可畢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郭建儀自己知道,越是登高,越是驚心,那種驚心,竟叫他同樣夜不能寐,每每噩夢驚醒。

  他身上背負的,已經不單純只是政事而已,別的攀附的種種親眷他可以不理會,但獨獨那個後宮之主,他的親妹妹,他哪裡能不管?故而向來行事,更比別人多一萬分小心。

  這種盡心竭力,已叫他暗暗地疲憊不堪。

  只是偶而想起……若干年前,有人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有朝一日與那人並肩,或許大有可為。

  這京城之中,畢竟並不都是滿被冰雪,殘忍肅殺。

  或許說冰雪之內,尚有一抹暖色,一縷幽香,若隱若現,若即若離,揮之不去。

  于他最絕望之時,每每想起,——有那樣天真無邪的笑顏,那樣柔麗嬌嗔的呼喚,上回她舉著紅梅枝子,花面交融,明眸之中滿是笑意……這些種種,他暗地裡翻出來,每次回想起,都會心頭鬆快,疲憊的面上亦忍不住浮出一絲微暖的笑意。

  或許應懷真從不知道……她甚至不必特意跟他見面兒、同他說話,只因她的存在,一想到她也好端端地在這如冰牆鐵壁的京城之內,便平白給了他多少難以言喻的喜歡跟助力。

  ——所以他一定要救應蘭風,不僅是因為相信應蘭風是清白的,事實上……縱然應蘭風果然身上有汙,郭建儀也是一力要救的。

  如今,在這冰冷之最的皇宮中不期而遇,郭建儀垂眸看著不遠處的那兩個人,心中微微一動,隱住身形、無聲無息地走近了幾步。

  原來唐毅先前離開府中後,便徑直入了宮。

  他先前隱隱猜到了懷真想要做什麼,當發現她找到了那樓閣美人金釵,且帶走之時,已經確信。

  然而這尚不算最壞,他還能撐住罷了,正竭力凝神想要找個妥帖的法子解決這個局……卻又看到了她所留的那封信,正是雪上加霜。

  本來進宮想要謁見太上皇的,誰知正敏麗欲去。

  唐毅自也知道太上皇忌憚的是什麼,正值這般微妙的時刻,讓敏麗一個柔婉女子出頭,卻比他親自出面要好的多了。

  敏麗也明白此意,便叫他去自己宮中暫坐。

  誰知唐毅到底放心不下,便自出來了。

  敏麗轉頭看見之時,懷真卻也若有所感,一眼看到唐毅在前,——此時此刻,竟是個「多情還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著實的相見難為。

  這會子正是在後宮之中,乃是個最會無中生有的不便地方,敏麗暗暗叫苦,忙勸懷真:「快隨我回宮去,叫那些人看見了,又像什麼?」

  懷真只默默地垂了頭:「娘娘,且叫我回府去罷。」

  此刻唐毅卻已經邁步走了過來,眼角瞥著他走近……無端端地,懷真竟有些懼怕之意,本是不想看他,卻情不自禁,猛抬頭對上他的眼神,這一瞬間,竟仿佛看見了前世時候的那個人,這般冷極的眼神……叫她竟驀地打了個寒噤。

  懷真本能地欲後退,卻又暗中吸了口氣,死死地站著,不肯讓自己退後一步。

  雖說唐毅並未說一句話,敏麗卻已經察覺那股不同尋常的氣息,正要再打個圓場,卻見唐毅捉住懷真的手,淡淡說道:「隨我回去。」

  懷真一抖,待要掙脫,卻不能夠,只好說道:「三爺放手!」

  唐毅逼視著她:「你說什麼?」

  懷真咽了口唾沫,對上他的目光,心頭竟陣陣發寒,咬了咬牙,平平靜靜道:「我已經遞了和離書了,以後各不相干,三爺放手。」

  敏麗在旁聽著,又見兩人是這個僵持的情形,幾乎便暈了過去。

  這會子唐毅的臉色早已叫人無法直視了,甚至不用敏麗吩咐,那些跟隨她的太監宮女們,一個個兒地早主動後退了十數步遠。

  唐毅望著懷真,只因被他這般看著,懷真竟覺得在他的眼神裡,通身也仿佛碎成片片似的,一陣犯暈,見他不放手,便又勉強說道:「倘若我仍在唐家,如今也不過是拖累三爺……」

  唐毅閉了閉雙眸,仿佛要將所有怒意斂了,只仍淡聲道:「跟我回府。」

  他不等懷真再開口,便拽著她往外而行,懷真身不由己,腳步趔趄。

  敏麗嚇了一跳:「哥哥!」

  不料唐毅置若罔聞,因懷真走的極慢,便索性將她一拉,抬手在她腰間一摟,便把人輕輕地抱了起來,大步往外而去。

  敏麗連連叫苦,卻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無奈地目送唐毅抱著懷真,疾步如風出門去了。

  話說懷真被唐毅抱了起來,本也掙扎了兩下,可也自知他用了強,只怕再掙扎也是無用,當下便並不動。

  出了宮,他抱著上了馬車,丫鬟們見勢不妙,自也躲了。

  馬車滾滾,自往唐府而回,車廂內兩個人卻都沒有出聲。

  這車廂狹窄,且又沉悶無比,唐毅又在對面兒,懷真雖不曾抬頭看他,卻也知道那仿佛能裂石穿金的目光,仍落在她的身上。

  懷真自覺無法面對,便只轉頭,迫自己看那隨風微微扇動的窗簾兒。

  馬車出了皇城外宮道,漸漸地有些塵世的響動傳入,卻又有些不真切似的。

  懷真漸漸覺著心緒穩定下來,又聽他始終不曾開口,她便終究開口說道:「是,我是有些怪三爺的。」

  唐毅只是靜靜地望著她,懷真暗暗吸了口氣,自他身上散出來的那股子懾人氣息如此明顯,不是想殺人似的,只是逼得人無法自在罷了,汗毛倒豎,心慌意亂。

  然而不去看他,到底還是好一些,懷真死死捏著裙角,繼續說道:「我不求三爺,是因我知道,求也無用,有時候甚至適得其反。」

  倘若懷真哭天搶地,尋死覓活地求唐毅,或許他的確可以為了她一改心性。

  然而這般勉強為了她妥協,對於一向端方持重的他來說,又算什麼?只怕日後一看見她,心底就會想起此事,那芥蒂自然是無法開釋。

  但倘若懷真什麼也不為,想應蘭風已經受了那許多苦,再若有個三長兩短,她此生又有何意義?

  是以才也快刀斬亂麻,孤注一擲。

  見他仍舊一言不發,懷真笑了笑,索性一氣兒把心底的話都說了,因道:「對我而言,若父親出事,我只求我的夫君會不顧一切救他,而不是站在岸上觀望。可三爺若救父親,前提是父親是絕對清白無辜的,可如今父親未必清白,三爺自不會出手,反而會給他加上一刀……三爺昨兒也是說過的。」

  唐毅眉峰蹙起,此刻才微微閉上雙眸,無聲一歎。

  卻聽懷真輕聲又道:「但不管黑白,他仍是我父親,我只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他一邊……故而先前在太上皇面前,我也說過,我跟三爺,志有不同,我只想讓我爹、我的家人都好好的,三爺選的卻是家國君上……」

  車廂外忽地有人叫道:「讓開!讓開!」

  馬蹄聲烈烈而過,竟如奔雷,接著有人竊竊私語:「是兵部的緊急公文……莫非是新羅那邊兒有消息了?」

  又有人道:「該死的扶桑人,只盼著能打個大大的勝仗才好!」

  唐毅心頭一動,目光轉向車窗外。

  懷真因也聽見外頭說話了,便抬頭看向唐毅,這剎那,唐毅即刻察覺,便複轉回頭來……

  這會子,懷真的心已經定了,見狀便微微點頭笑道:「三爺是無雙國士,其次才是懷真的夫君;可是懷真,首先是應家的女兒,其次才是三爺的妻。」

  唐毅聽到這裡,目光一銳,繼而大亂,探手一把將她拉了過來,竟緊緊地箍在懷中,低頭看她,說道:「你休想就離了我……你忘了你曾說過的話麼?你說過你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

  他咬牙說到這裡,抬手從懷中掏出那一張和離書來,單手便抓了個粉碎,道:「這個沒有我的字,便是無用,你不必再費心了。」說著,便低頭狠狠地吻在唇上。

  自從懷真有了身孕,再加上此後休養了這兩個月,兩人從來不曾認真親近過,他本就極難熬了。

  這一會兒,唇齒剛碰在一起,卻仿佛把一個極大的元宵煙花點燃了似的,那熾熱耀眼的花火把人的心智神魂都迷醉了。

  更加上心中寒意,怒意,懼意,恨意,愛意……等等,似打翻了五味瓶,種種摻雜在一起,竟叫唐毅幾乎失去理智。

  往日的種種,或者恩愛,或者悲楚,走馬燈似的飛快閃爍而過。

  他只顧吮著那香軟的櫻唇,近乎貪婪,仿佛從這動作間才能得了命,才能讓他心中的種種盡數得以安撫,又或者,索性一口把她吞下腹中便罷,或許只有這般,才能長長久久,安安穩穩。

  ——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得到一個人,也從未如此害怕……失去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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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5:11 |只看該作者
☆、第 309 章

  話說唐毅將懷真自宮中帶了出來,乘了馬車回府,將回到唐府之時,卻另有一匹馬兒急急奔來。

  來至唐府門口,騎士翻身下馬,才欲進門,卻又止步,轉頭看去。

  原來就在此刻,唐毅下了車,又把懷真抱了下來,那騎士見狀,忙搶上跟前兒,跪地行禮道:「唐大人,兵部宋尚書急請。」

  唐毅一怔,仍牢牢握著懷真的手,道:「知道了,待會兒便去。」淡淡一句,又要進門。

  誰知這兵部來人見他不大理會,便著急起來,壯著膽子往前一步:「唐大人,事關新羅剛剛送至的緊急軍情,十分要緊,宋尚書請您即刻過去商議……」滿面惶急,已是掩飾不住。

  唐毅眉峰微動,想了片刻,回頭又看懷真,終究還是對那人道:「你且先回去,我稍候便至。」

  原本但凡有類似之事,相報唐毅之時,他都會即刻前往,絲毫也不會耽擱,如今卻一反常態……兵部這人見狀,很是無奈,卻不敢再多說,只心底叫苦,默默低了頭。

  唐毅便不再理會他,握著懷真的手兒便往府內行去。

  不料正在此刻,懷真腳步一頓,輕輕喚了聲:「三爺。」

  唐毅略也止步:「怎麼了?」

  懷真抬頭看他一眼:「既說是緊急軍情,自然是片刻也不能耽誤,又是兵部的尚書大人派人來請,只怕果然事非等閒。三爺還是快去的好。」

  唐毅定睛凝視,眸中透出幾分溫柔之色,淡笑說:「天大的事兒,也先放下。」

  懷真心頭一緊,卻仍是搖頭,柔聲說道:「這不是三爺素來行事之風。何況我雖無知,卻也懂得軍情如火的道理,一時不及,便是性命攸關,倘若果然耽誤,不必說三爺,我也成了罪人了。」

  那兵部來人本正欲離開,忽地聽懷真說了這兩句,不由雙眸一亮,又是意外,又且感激。

  兩個人目光相對,唐毅思忖片刻,有了決定,便仍握著手兒,低低說道:「既然如此……你且答應我,好生留在府內,不許擅自做主,胡作非為。」

  懷真聞聽,有些啼笑皆非之意,歎道:「我幾時胡作非為來著?」

  這會兒光天化日,她的一言一行,也都似晴光雅照,並無異樣。

  唐毅垂眸看了半晌,忽地將懷真複摟入懷中,又在耳畔說道:「且……答應我,乖乖地等我回來……再行商議。」

  懷真被迫靠在他的胸口,眼角竟有些微微濕潤,卻也答了一聲。

  唐毅卻並不撒手,隔了會兒,才道:「當初我曾說過……‘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如今看來倒像是一語成讖似的,然而你我畢竟已經是夫妻,縱然有什麼迷障一時看不破,也只當齊心好生應對罷了,終究有解決的法子,你只千萬別一意執拗,先做出那無法挽回的行徑來……你……可別真個兒叫我‘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才好。」

  這一首詩,卻是當初他初次明白自己心意、對她表白的時候所用的,此刻想想,心頭又是酸楚,又有些微甜。

  懷真自然也記得,思及往日,早忍不住淚落,只虧得是低著頭的。

  當下在他胸襟上輕輕蹭過,便把淚悄然抹去,才抬起頭來,勉強笑道:「三爺且快去罷,光天化日的,很不成個樣子,留神叫人笑話。」

  唐毅又看了她半晌,卻見她的眼睛微紅,嘴唇也有些紅腫著,是方才在車內被他一時情不自禁所致……這一瞬間,他竟渾然忘了什麼體統,手指輕輕撫過她的唇瓣,忽地低頭下去,便在唇上吻落……

  懷真也萬料不到唐毅竟會如此,若說是在私下相處,自然無妨,然而這會子,連府門都不曾進,門上許多小廝門人等,又有那兵部來人在跟前兒……用一個「人多眼雜」竟不足以形容。

  那兵部的人原先見唐毅抱住懷真,早已經驚得彈出雙目來,雖有些耳聞說唐尚書愛妻如命的……然而畢竟只是耳聞,並未眼見,而他所眼見的,便素日是唐毅那樣君子端雅,肅然莊重的風範姿態,哪裡曾想過如此?

  誰知正在瞠目結舌,卻又見這一幕,簡直是那些紈絝浪蕩子們都不敢為的舉止,端的是驚世駭俗,倘若不是親眼所見,必然也是打死不信的。

  一直到唐毅鬆手,回身上了馬兒,這人兀自有些神不守舍,一路上魂兒也飄飄蕩蕩,身不由己地隨著回了兵部……暫且不提。

  且說因勸唐毅自回兵部,懷真為了免他擔憂,便只得先進了內宅。

  唐夫人早就聽聞他兩個回來了,忽地又見她一個人進門,不由問道:「不是說毅兒同你一塊兒回來的,他人呢?」

  懷真道:「方才趕得巧,正要進門,兵部有緊急的公文過來,三爺只得去了。」

  唐夫人聽說,當即皺眉不悅道:「呸!兵部的公文,又跟他有什麼相干?只是一個禮部,就忙的他鎮日不見人了,如今又弄到兵部去了……懷真你很該說說他才是。」

  懷真不免笑說:「三爺原本是不理會的,是我勸著去了,太太倒叫我罵自己不成?」

  唐夫人也笑道:「你這孩子……我叫你勸著他少管閒事,你如何反勸著他去了?」

  懷真道:「三爺是國之棟樑,朝廷的中流砥柱,他對新羅那個地方又且熟悉,兵部的人才來尋他商議……且又是如此正經要緊的國事,底下千萬人的性命相關,哪裡好耽誤他?」

  唐夫人聽了這一番話,便歎息道:「你這孩子從來懂事,可也太懂事了呢……唉……」又是欣慰,又卻有些心酸地望著。

  懷真因不見小瑾兒,不免便問。唐夫人才笑道:「那孩子鬧騰了半晌,方才吃了奶,才又睡著了。你來看看他也好。」說著便要拉懷真進屋。

  懷真卻止步,道:「我還是不必看了……太太……」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唐夫人聽聲音有些古怪似的,便回頭看她,這會子,才見她臉上有些異色。唐夫人便道:「怎麼了?」

  懷真垂著頭,心中那句話,竟不知要如何說出口,思忖反復,終於說道:「太太……這樣疼惜小瑾兒,以後,必然也會好生照料妥當那孩子。」

  唐夫人聽了,本並不多心,才要笑著說幾句,忽地又覺出幾分異樣來,當下收了笑,道:「這……這是怎麼說……怎麼聽起來倒像是……」

  懷真呆呆看了唐夫人半晌,望著這素來當作慈母似的人,百般不舍,百般難為,那話卻在喉頭反復,只是說不出來。

  唐夫人見她不答,卻又以為自己是多心了,因笑道:「我是小瑾兒的奶奶,自然是要疼孫子的,你這孩子,莫非怕我不疼他了不成?你放心,這孩子是我的心尖兒肉呢,如今連毅兒都不算什麼了……我眼裡只有我的寶貝孫子跟你!」說著走過來,便索性抱住懷真,歡喜地笑了起來。

  懷真聞聽,越發難過,生怕忍不住淚,便垂下頭去。

  唐夫人見她不言語,還以為她在外頭遇了事兒,自然又是不免心累的,當下摩挲了兩把,忙叫丫鬟來扶著她回去歇息,又道:「你且放心去歇著,等小瑾兒醒了,我讓丫頭去叫你就是了。」說話間,又吩咐丫頭們把熬好的人參乳鴿湯給懷真端了去,叫喝一碗再睡。

  懷真被丫鬟簇擁著回到臥房,在榻上坐了半晌,丫頭捧了湯進來,她哪裡有心喝,只放在那桌上,不一會兒便涼了。

  靠在榻邊兒上想了會子,想到太上皇那陰晴不定的臉色,以及那句「我看她倒是明白的很」……情知對太上皇而言,她決定離了小唐之舉,只怕也是如釋重負的。

  畢竟太上皇正想著料理應蘭風,然而因唐毅在其中,畢竟有些投鼠忌器,如今懷真跟唐毅劃清了,太上皇便不怕應蘭風跟懷真能再興風作浪,自然是大松了口氣的。

  這真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可想到方才唐毅臨去的話,想到唐夫人方才的慈愛關切言語……想到小瑾兒,等閒叫人如何捨得。

  然而……一切畢竟是要決斷的。

  室內雖則生著炭,卻仍是冰冷透骨,懷真抱著胳膊,深呼吸幾番,便把夜雪笑荷叫來,道:「把我先前的東西收拾妥當。」

  兩個人面面相覷,方才在宮內雖說有些聽了風兒,卻不敢信,這會子又聽懷真這樣吩咐,夜雪便勉強道:「奶奶是指……」

  懷真扶著眉心,待要說,淚已經掛滿兩腮。又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道:「罷了,且先……把我隨身之物收拾了。備車馬,我要回府裡去。」

  兩個丫鬟提心吊膽,他們兩個人雖原本是平靖夫人府上的,可自從被平靖夫人撥過來,其實也算是懷真自己的丫頭了……反倒是吉祥跟如意,因相繼都嫁了唐府的人,如今便只歸在唐府裡了。

  兩人無法,只好遵命去行事。

  且說懷真靠在榻上,默然出神,此刻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渾然沒了想頭。

  不多時,兩個丫鬟收拾妥當,懷真才站起身來,便覺得眼前一昏……只撐著站住,定了定神,才往外走去。

  夜雪挽著包袱隨行,將出門時,不免小聲問道:「奶奶,太太那邊兒,總該說一聲兒的。」

  懷真站住了,手扶著門扇,才道:「不必特意去說,倘若有人問,就只說……我回娘家住兩日就是。」說著,終究一咬牙,邁步出了門去,才走一步,忙掏出帕子來,竟是淚灑一路。

  且不提懷真欲乘車自回應府,與此同時,就在皇宮之中,太上皇喝了藥,楊九公扶著躺下。

  只是一時半會,竟難以入睡,眼睛閉上,便見那個人的影子在跟前兒,一會兒似是德妃,一會兒又似是懷真,一會兒哀怨楚楚,一會兒厲聲叱駡。

  太上皇大怒,不知不覺竟是半夢半醒,因也喝道:「是你背叛朕在先!還敢來責怪朕不成!」

  忽地見一個青年男子閃身出來,把德妃抱了去,清俊的臉孔上多了一絲似正似邪的笑意,望著太上皇道:「她真心喜歡的自然是我,可笑皇上一世英名,卻白多了一頂綠帽子,如今滋味如何?」

  太上皇氣得渾身發顫,怒道:「朕要你死,誅你九族!誅你們九族!」

  那人笑道:「我的九族只我一個,皇上卻要奈我何?哦……不對,還有一個……便是她肚子裡這個……哈哈……」他大笑起來,如許倡狂而得意。

  太上皇大怒:「來人!來人!」正欲叫人把這該死的狂徒拿下,眼前場景卻忽地一變,卻見是在永福宮中。

  那清涼榻上,是男女兩人抱著,絞纏一起,難捨難分。

  成帝愣愣地看著,幾乎不能相信。

  驀然間,那女子偏轉過頭來,這樣柔媚可喜的臉孔,清麗出塵的容顏……似是懷真,也似是德妃。

  來不及反應,太上皇聽到自己暴喝了聲:「賤婢……」

  那兩人驚慌,「德妃」驚呼了聲,抬臂拿了衫子遮體,那男子卻跳上前來,不由分說一掌揮了過來。

  太上皇只覺得眼前天昏地暗,只來得及大叫了聲:「救駕!」

  忽地聽到耳畔楊九公喚道:「太上皇,快醒醒!」

  太上皇猛地睜開眼,卻對上楊九公有些蒼老的臉孔。

  愣愣地盯著許久,太上皇這才醒悟,原來自己早非盛年時候。方才一切,不過是昔日的南柯一夢。

  然而心中那股屈辱跟惱意,卻仍是如此真切,並未隨著年紀蒼老而轉淡。

  太上皇顫巍巍地又坐起身,定了神,複咬牙切齒說道:「朕要他們死……要那孽種都死!」

  楊九公打了個寒噤,太上皇已經揮手:「去叫皇上來,快去!朕要他即刻下旨……賜死那些孽種!」因見楊九公面有難色,太上皇便擰眉道:「九公,你想怎麼樣?連你也要背叛朕不成?」聲音竟是如此陰沉。

  太上皇年紀越大,猜忌之心越發盛了,且性情變得十分急躁……楊九公是身邊兒伺候久了的,哪裡會不知?當下暗暗叫苦,不敢違背,只得叫一個小丫頭去傳旨,想了想,又忙悄悄地叫人去請應太妃。

  不多時候,應含煙先來到了,九公雖不曾明說,然而太上皇看含煙上前兒,自知道是九公透了信,也知道她來意如何,便先冷笑道:「你這會子來也是沒有用,朕一定要他們死!」

  含煙默不做聲,只在跟前兒跪了下去,才道:「含煙知道,太上皇主意已定,自然是別人無法勸阻的,含煙也不敢多言,只是拜別太上皇罷了。」

  太上皇一愣,擰眉看她:「你說什麼?」

  含煙靜靜說道:「臣妾自打進宮,蒙太上皇恩寵,這許多年來,一直伺候左右,如今不能再長伴左右了,因來辭別。」

  太上皇喝道:「你瞎說什麼,朕是要賜死應蘭風一家,跟你有什麼相干,你不必多心,起來罷。」

  楊九公正也要勸她幾句,含煙卻紋絲不動,只搖頭又道:「懷真妹妹,跟我雖在血緣上隔了一層,但於臣妾而言,她的性命,卻更比臣妾還要貴重幾分,如今她要遭難,臣妾自忖無法為她盡心,自也要隨她一起去。」

  太上皇一驚,繼而又怒不可遏:「你也是在要脅朕?」

  含煙垂淚道:「含煙只是沒有別的法子,太上皇不肯成全,含煙只能先一步去了。」說完,便俯身貼地,磕了幾個頭。

  太上皇雖然暴怒,卻也素來憐惜她溫柔可喜,只想再狠狠地恐嚇她幾句……誰知還未開口,就見她舉起手來,手心裡金光一閃。

  楊九公卻也看見了,只還未來得及說話,含煙已經舉起那物,便刺向自己的頸子上,頓時之間,鮮血飛濺!

  太上皇無法置信,啞著嗓子,呼了一聲。

  楊九公一呆,也厲聲尖叫起來,慌不迭地跑到含煙跟前兒,卻見她歪在地上,雪白的脖子上,插著那支樓閣美人金釵,此刻金釵上盡是鮮血,把那美人兒也濡濕的模糊不清。

  這一支金釵,是昨兒懷真掙扎間落在地上的……九公是個有心人,本要撿起來,只是卻見含煙悄悄拿了去,九公因此才沒有言語,哪裡能想到,竟是今兒這個用途,瞬間魂飛魄散!

  楊九公也忍不住落了淚,一邊兒大聲叫人,一邊兒扶著含煙,道:「太妃怎麼這麼想不開……來人,來人!傳太醫!」一時之間,竟慌張的不成個樣兒。

  這會子,太上皇卻反而一聲不吭,只死死地盯著底下的含煙,有些枯深的雙眸所見,只是那一抹雪白的脖頸,跟那釵子,雪色映著金光,透出一股妖異的光芒來,如斯眼熟。

  這剎那,太上皇的眼前仿佛又出現那一幕叫他畢生都引以為恥的場景,是德妃躺在那清涼榻上,烏髮上斜插這支金釵,隨著動作而搖盪起伏,幾欲跌落,金釵橫斜在她頸間,那雪色的脖頸上……

  太上皇雙眸駭然圓睜,瞬間竟也大咳起來!他抬手往前一掙,想要抓住什麼,卻偏偏無人相扶,身子撲空,便重重跌在地上。

  楊九公本正看顧應含煙,不料太上皇如此,更是驚得魂也散了,踉蹌回身將他死命扶住,才含淚帶驚地叫了一聲:「太上皇……」

  太上皇卻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臂,道:「不、不是她……不是……」

  楊九公聽著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明所以,太上皇身子劇烈抖動,仿佛風中殘葉,卻死死地抓著胸口,臉上透出一種詭異的表情,並非傷心,卻反倒是……

  此刻,外頭有人道:「皇上駕到……」瞬間,便見一道人影從外急急而來。

  與此同時,太上皇呼吸越發急促了,枯瘦的手指死命地抓著楊九公,斷斷續續道:「不、不能殺……叫皇上……傳旨……快、快……」一句話還未說完,只覺得胸口翻湧,口中一片腥甜,再張口,卻已經吐出一股血來!

  外頭來者,自然便是新帝趙永慕,因聽了傳召,不敢怠慢,忙來查看,走到寢宮門口,便聽到裡頭一疊聲叫傳太醫,永慕只以為是太上皇不好了,便如風似的望內急奔而來,不料眼前竟是這樣場景,頓時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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