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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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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5:26 |只看該作者
☆、第 310 章

  卻說趙永慕疾步而來,一眼先見到應含煙倒地,頸間血流不止,生死不知,又見成帝被楊九公扶著,噴出一口血來,氣息奄奄,他便忙也撲上前去,跪地扶著喚道:「父皇!」

  成帝此刻已有些神智不清,氣息微弱,身子也一陣陣兒地微微抽搐,雖見趙永慕來了,卻竟說不出話來,只勉強道:「快、傳旨……不、不能……」依稀含糊地說了兩個字,便已經死了過去。

  這會子太醫們也雞飛狗跳地趕來,猛可裡見是這般慘狀,都也驚得不知如何,忙去分別施救。

  卻喜含煙雖紮了頸子,但畢竟沒有刺中要害,雖然半死,卻到底僥天之幸,一息尚存,當下宮女抬了軟凳而來,小心翼翼半扶抱了上去,自傳太醫救治。

  又有幾個太醫簇擁在成帝榻前,焦頭爛額,忙做一團。

  趙永慕垂手站在旁邊,倒是不知究竟如何了,因見太醫們正忙著,插不進手去,他思忖了會兒,便悄聲問楊九公道:「九公公,這到底是怎麼了?」

  楊九公雖然跟隨太上皇歷經風雨,但卻是頭一次親眼目睹這樣的場景,此刻仍有些呆若木雞,聽了趙永慕催問,便道:「老奴……也不甚清楚……」

  趙永慕卻已經隱隱猜到了應含煙因何這般,便先問道:「太妃是怎麼了?」

  楊九公見他提起,歎了口氣,眼中又有淚光:「太妃自然是因為應家的事兒……自忖太上皇已經難以收回成命了,故而才……」說到這裡,猛地停了下來,有些忐忑地看了趙永慕一眼。

  趙永慕眯起眼睛,望著楊九公道:「九公公說太上皇難以收回成命?」

  楊九公只顧苦笑,不敢再說。

  趙永慕卻又問道:「太上皇這會子傳我前來,卻是為了什麼?」

  九公張了張口,回頭看一眼太上皇,又看看趙永慕,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永慕見他為難,又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便將語調放的溫和,只說道:「太上皇這般著急傳朕過來,只怕是有要事?九公公自然是知道的,這難道還有不便告訴的不成?」

  九公蹙著眉,不知是哭是笑,他自然是知道的,原本成帝說的是「一定要他們死」,且說要讓永慕傳旨處死應蘭風一家……他當然聽得清清楚楚。

  然而因應含煙自戕,太上皇又墜了床,神色大不尋常,忽地又含糊不清說了那樣的兩句話,卻仿佛……不是先前那個意思了。

  可這畢竟都是九公自己猜測的,到底如何,還要看太上皇自個兒的意思……只是趙永慕此刻追問起來,卻叫他如何回答?

  倘若照先前的實話實說,趙永慕會不會按照太上皇的意思,立刻傳旨……處死應蘭風等?

  對九公來說,別人倒也罷了,一想到懷真……卻是叫他為難起來,因此這種話……等閒自然不能隨意出口的。

  楊九公雖然心底想要周全,奈何趙永慕卻是個精細有心的人,又怎會叫他搪塞過去?

  何況九公素來對趙永慕也跟別的人不同,自然也不想十分隱瞞他。

  因此,一時居然有些兩難。

  忽地聽見太醫們一陣兒鼓噪,兩個人忙回身到跟前兒,卻見太上皇臉色蠟黃,緊閉雙眸,口中呵呵有聲,只不知究竟如何。

  趙永慕忙問道:「太上皇究竟怎麼樣兒了?」

  太醫院使道:「皇上恕罪,太上皇氣迷攻心,以至於心火暴盛,陽氣急亢,血隨氣逆……」

  趙永慕皺眉道:「不必說這些,只說可要緊麼?如何竟還不能醒來?」

  太醫院使冷汗微微,忙道:「微臣正是要說……因以上種種,怒則氣逆,甚則嘔血的,致使太上皇薄厥過去,此乃是內風……一時半會兒極難清醒,還得須臣等施藥施針……再行細看。」

  永慕歎了聲,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回過身來,想了會兒,卻又抬頭看向楊九公。

  九公對上他的目光,忙又深深低頭。

  且說成帝暈厥之中,似又回到年青之時,這一日,那御用的能工巧匠製成了這一支永福宮的美人兒金釵,成帝因攏在袖子裡,便去見德妃。

  雖則他心裡喜歡,可卻也知道德妃的性情,素來是個淡泊之人,並不十分稀罕這些珍珠貴寶,可畢竟是他一番心意……

  想他乃是天子,富有四海,三宮六院,卻為了她這般用心,也算極難得了。

  當自袖子裡掏出那支釵子來之時,德妃果然神色淡淡的,只道:「皇上不必在這些奇技淫巧之物上動心思……還是多為了國事罷了。」

  成帝笑了幾聲,道:「你若是不喜歡,朕就叫人熔掉它。」

  德妃忙抓過來,放在眼底細細端詳,又道:「這樣精巧無雙的物件兒,能做出來,得耗費多大的精神力氣,如何好一把火毀了?豈不是也把這匠人的心血毀了?何況這上頭,也還有……」說話間,欲言又止,只是低頭微微一笑。

  她雖未曾說完,成帝卻已經明白了,當下攏住肩頭:「還有什麼?」

  德妃卻只抿嘴而笑,並不回答,成帝在耳畔低低道:「這上頭,還有朕的一片真心……愛妃想說的可是這個?」

  在他眼前,德妃的耳垂慢慢地泛了紅,成帝目光流連不去,正要親吻,德妃已經垂頭,含羞悄聲道:「皇上替臣妾簪上可好?」

  成帝呵呵一笑:「說著不愛,卻又這般……可見你是口是心非。」

  便從她手中拿了過來,仔細端詳了會兒,果然給她簪在發間。

  德妃便在銅鏡面前照看,含笑盈盈。

  成帝站在她身後,同樣凝眸細看,卻見那烏壓壓的髮鬢上,金光爍爍,簪著這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金釵,而擁有這釵子的人,卻也同樣是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

  這樣青絲如緞,肌膚勝雪……成帝的目光逡巡之時,禁不住要在她的脖頸上親一親,誰知才啜了口,忽地見她右邊頸間靠後,有一點微紅的印記,只小小地一點。

  成帝抬手摸了摸,才曉得原來是一點兒胭脂記,此前竟未留意的……他因笑道:「這樣無瑕的雪膚上,落著這一點兒,卻越發的美不勝收了。」

  彼時德妃臉上也暈紅一片,釵光麗影,無瑕肌膚便自雪色裡泛出一抹粉紅,而那胭脂記越發鮮紅欲滴起來……

  「不是她、不是……」

  昏迷中的成帝后知後覺,後悔莫及,想要叫出聲,卻無法清醒地說上一句話,而那點兒胭脂記,越發清晰起來,逐漸竟化作一片血色滔滔,將成帝籠罩其中,掙扎不脫。

  不提宮中自亂作一團,只說唐毅進了兵部軍機大堂,卻見兵部尚書宋捷等幾個主事之人皆在,臉上的神色,卻如悲似喜,難以形容。

  眾人見了他來到,均都肅然起身,唐毅拱手團團行禮罷了,只先問道:「聽聞是新羅來了緊急軍情,不知如何?」

  宋捷手中握著的,卻正是那方才送到的緊急公文,聽了唐毅說,卻低下頭去,其他眾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小唐看在眼中,大覺不自在,卻仍不動聲色。

  宋捷略躊躇了會兒,方開口道:「說來,其實是大好事……半個月前,長平州守將聯合新羅水師,在海寧灣跟扶桑人大戰一場……」

  唐毅挑眉,忙問:「結果如何?」

  不由暗暗懸心:這一場大戰,其實原先早在眾人意料之中,連地點都早已經知道,也曾因此推演了數次……只是紙上談兵終究覺淺,實戰起來,戰場上情形瞬息萬變,勝負自然也難說定。

  如今見宋捷這樣欲言又止的,竟似不妙!

  宋捷皺著眉,望著唐毅笑了笑:「您不必著急,放心,這一場戰是我方跟新羅大捷,已經將扶桑人擊潰了,他們的殘餘海船已經退卻。」

  唐毅喜出望外,一顆心總算是放了回去,用力擊掌笑道:「太好了!」誰知一語方罷,心中又是一動,猛地轉頭看向在座幾人……

  卻見眾人雖然臉上也有些喜歡之色,然而在這歡喜之外,卻仿佛更有一絲不可言說之意,竟把那喜色死死地壓住了。

  這場膠著的戰事一直到如今,才終於得了眾人盼望已久的一場大捷,按理說,這會子兵部眾人很該拍手稱快,個個有揚眉吐氣之色才對,然而……不管是宋捷,還是……

  唐毅斂了笑,擰眉問道:「既然是我方大勝,那還有什麼……是不可說的?」忽地又想到,倘若只是打贏了這場仗,宋捷又何必十萬火急催著自己前來,難道還有別的異變不成?

  頓時之間,複又懸心,忙又催問道:「宋尚書又什麼不能說的?難道是扶桑人又……」話一出口,又遽然打住:試問以宋捷為人,倘若是軍情之上有異變,哪裡還會吞吞吐吐,一臉不敢言說?

  唐毅心性聰明,心底略一推算,便想到或許並不是因公事,然而倘若不是因公事,又有什麼了不得的私事,竟讓宋捷連舜軍大勝之喜都生生壓住了?要知道,這一場勝戰,可是從幾個月之前……眾人就都揚首渴盼的了。

  何況,若只是為了私事……又何必這般十萬火急一刻也不能等似的的催他過來?

  正無頭緒中,唐毅忽地想到一事。

  一念之間,那顆心竟急跳起來,只顧死死地盯著宋捷,有些無法呼吸,連再問一聲都不能了。

  卻見宋捷勉強挑唇,仿佛又要笑一笑,然而這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幾分,半晌,才低下頭去,喃喃地說道:「雖然是勝了這一仗,然而……」

  宋捷的聲音極低,然而在這鴉雀無聲的軍機大堂上,卻宛若驚雷,每個人都聽得分明,包括唐毅。

  當這一句話入耳之時,素來冷靜如他,竟是身心寒徹,踉蹌後退一步,無法承受。

  兩個兵部主事忙上前扶住,待要勸慰,又不知如何開口,卻見唐毅直直地望著前頭虛空,半晌,慢慢地閉上雙眸,淚慢慢地蔓延如湧。

  從兵部出來,本該回禮部去的……只是不知為何,從頭到腳都是重若千鈞,連邁一步都覺得沉重非常。

  唐毅站在兵部門口,原來的心平如鏡、無波無瀾再也不復,連眼底都時時刻刻地有些澀然,微微地潮濕。

  他抬頭看看那耀眼的日色,卻總覺得那消息並不真……眼前道路通達,只要他願意,可以去到京城之中任何一處,然而在他看來,此刻,卻只是一個寸步難移,往哪一處去,都竟不能夠。

  這會兒,自有些人來往兵部,見了他,自然行禮招呼,唐毅渾然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應酬的眾人,只覺著人來人往,而他全然不知都有誰在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一轉,是往禮部的方向,然而還未挪動,卻又剎住,複轉身回來,卻是往唐府的方向。

  誰知人才到半道,便見一個小廝自家裡來,道:「三爺,家裡太太讓來告訴,說是三奶奶不知何故,竟沒言語……便自回應府了,太太叫小的來說一聲兒,倘若三爺得閒,便去看一眼才好。」

  唐毅只聽到「回應府」三個字,底下的再也聽不進去,只一揮鞭,打馬往前而去。

  話說先前懷真自回了家,李賢淑徐姥姥還不知如何,便接了入內,進了里間兒,才見原來應玉也在。

  應玉卻還是原先那個模樣兒,兩人見了,便先把懷真打量了一陣,歎道:「不過幾天不見,你竟是憔悴的這個樣兒了,如何了得?天大的事兒也終須會過去呢……不必怕。」竭力安撫了一陣兒,又問她如何不帶小瑾兒回來玩耍,且把狗娃抱來給懷真看。

  懷真望著狗娃,見小孩兒如今也早長開了,這般粉妝玉琢,自然格外可人,一時便想起小瑾兒來,心痛如絞,當下抱緊了狗娃,眼淚斷線珠子一般掉落。

  應玉尚且不明白她的心思,便又憐又歎地,道:「怎麼哭的這個樣兒呢,別引得狗娃也哭起來才好。」

  懷真生生停了,忙掏帕子擦了淚,便深吸了口氣,因問道:「我近來……一頭忙亂的,也顧不得別的了,表哥可有來信?」

  應玉搖頭,壓住眼底一抹憂色,只道:「這隔著山重水遠的,他又是個憊懶粗疏的性情,哪裡會寫什麼書信,我如今只是苦等著呢,只盼他快打個勝仗,趕緊地回來,不然的話狗娃都不記得他什麼樣兒了。」

  懷真見她痛快說著,倒是勉強含淚一笑。

  應玉才又道:「二叔的事兒,橫豎大家都在想法兒,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是了……你回來的正好兒,先前小表舅也來了呢,正在書房裡跟佩哥哥商議事兒,以小表舅的能耐,必然是有法子救二叔的,他又那樣上心,你難道不放心的?」

  懷真卻並不知道郭建儀也在,因想到太上皇是那樣堅決似的……只怕無力回天,然而見應玉這般說,她便打起精神道:「說的也是。」

  應玉又讚歎道:「說起來,我倒是又要誇小表舅了,真真兒是個靠得住的,你瞧瞧,自打二叔出了事,素來那些每日裡跑多少回的人,都不見了影子了,——不必說別人,只說咱們一家子的,又有幾個靠得住的?連我爹都少登門了!雖然我也明白,公府內老太君跟咱們爺爺等,自然是不許他們跟二叔來往,可大家畢竟是一家子的人,自家的人都如此避之不及,哪裡還怪別的人薄情呢……」

  應玉說了一番,哼道:「不過也好,如此才見世態炎涼,各人的心呢!」

  兩人說了半晌,徐姥姥同李賢淑進來,又岔開了,問了幾句。又問懷真如何這樣急著回來了……懷真也只搪塞過去罷了。

  如此又過了兩刻鐘,外間忽地有人來報:「唐尚書來了。」

  眾人都是意外,獨懷真皺了眉,有心不見,又覺著不妥,遲疑中,卻見唐毅已經到了,他來的甚快,應玉等都也來不及回避。

  目光相對,唐毅忽地見應玉也在場,那眼神微微地一變,卻仍是並沒說什麼,只對著李賢淑跟徐姥姥見了禮。

  李賢淑不免振作起來,問道:「姑爺如何這會子來了?懷真也才回來……」

  唐毅才要說話,懷真忽地說道:「娘,且讓我跟三爺私底下說兩句話罷了。」

  李賢淑聞言,雖然詫異,卻也並沒說什麼,當下眾人都退了。

  頃刻間室內並無別人,懷真道:「三爺如何親自來了?」

  唐毅望著她,張了張口,不知該先說哪一件好。只姑且先把那件事壓下,道:「不要鬧脾氣了,先跟我回府……我有一件正經要緊的事兒要同你說。」

  懷真搖了搖頭:「什麼正經事,在此說也是使得的。何況說出去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先前我在太上皇跟前兒也是明說了的,三爺是明白人……以後,便……只當我是路人便是了。」

  唐毅聽著這一句,竟如一把刀子插了心頭似的,生生咽了口氣,似笑非笑道:「我不懂這話,我為何要把自己的娘子看成路人?」

  懷真低頭道:「三爺何必固執,三爺心裡實則也該明白,如今這情形下,你我分開才是最好的。三爺且速去。」

  唐毅再禁不得,踏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你敢再說!要去,則一塊兒,我不介意再把你抱回去!」

  懷真心頭一顫:「三爺何必這樣苦苦相逼?」

  唐毅盯著她道:「是我苦苦相逼?好端端地夫妻,你說散就散了?你雖然回來了,卻也並不曾把這話告訴岳母跟姥姥,是不是?你雖然離開唐府,卻也並不曾跟太太說過,是不是?」

  懷真雖然決意如此,可是面對唐夫人之時,卻無法忍心,因知道唐夫人甚是疼愛自己,只怕這一句話說出來,會傷到她老人家的心。

  原本她曾想著帶小瑾兒回來,可是倘若她跟小瑾兒一塊兒離了,卻叫唐夫人如何過活?因此懷真才硬著心腸,把小瑾兒留下了……好歹對老人家來說,也算是一份寬慰之意。

  懷真的淚便落了下來,忍痛道:「我自會慢慢地跟他們說,不必你操心。」

  唐毅被她氣得無法,便道:「那好,你先回去,當面兒跟太太說了,只要你跟太太開了這口,我便再送你回來就是。」

  懷真忍無可忍,用力將手抽了回來,叫道:「你放了我可好?!我先前在宮內已經得罪了太上皇,眼見他殺意已決,只怕不多時就要降罪了……你又何苦在這裡胡鬧!我只求你,你且讓我死也死的安心些!」

  唐毅直直地望著她,眼睛卻也紅了,只死死地咬著牙,不發一語。

  懷真深吸一口氣,道:「三爺跟我,原本就不是一路,陰差陽錯做了這幾年夫妻,蒙你錯愛,多方照拂,我心裡……著實感激,只是再也難償三爺昔日深情,如今彼此緣分難續,求三爺痛快撒手,就當是成全了我了。」

  懷真說著,便垂了眸子,盈盈下拜,一低頭之間,淚便紛紛灑落。

  唐毅微微仰頭,好歹把那眼底的淚忍了回去,才一笑道:「這些話我就當沒聽見的。何況倘若你真的想要償我什麼,就該好生留在我身邊兒才對……」說到這裡,便複上前一步。

  懷真不由後退數步,他卻步步緊逼過來,直至懷真退無可退,身後竟已經退到了桌子邊兒上。

  唐毅毫不退讓,複上前一步,懷真往後傾身微折過去,他卻單手在她後腰上一攬,令她又緊緊地靠在身上。

  懷真急道:「你做什麼!」

  唐毅垂眸望著她滿臉淚痕,梨花帶雨之狀,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拂過,低聲道:「只是想你知道,今生今世,你休想我放手。」

  懷真並不想哭,淚卻止不住亂落,待要將他推開,卻談何容易?抬手在他胸前胡亂推打兩把,卻被他緊緊攥住,在手上親了兩口,便又欲吻落。

  正在無法可想之時,卻聽到有個人的聲音冷冷響起,道:「唐尚書這是如何,青天白日,登堂入室,是要強行非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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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5:40 |只看該作者
☆、第 311 章

  且說唐毅在兵部得了個驚人消息,又聽說懷真回了應府,便自尋來。兩個在內室說話,正有些說的不妥當,忽地見一人前來。

  轉頭看時,卻見正是郭建儀,神情漠漠淡淡地望著他。

  倘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郭建儀……唐毅一見他,心中無端暗恨。可畢竟是個素有涵養城府的人,當下按住心中不快,只道:「何出此言?」

  這會子,懷真因也見郭建儀來了,臉上早就羞窘紅遍,推開他,便要走開。

  唐毅將她拉住,竟仍摟在懷中。

  懷真見他當著郭建儀,兀自如此,便低聲道:「三爺!」

  唐毅看她一眼,複凝眸看郭建儀:「我同懷真乃是夫妻,卻有什麼不妥當的?」

  郭建儀挑了挑眉,道:「尚書大人恕罪,如何我聽人說,懷真同你已經和離了?那和離書如今還在皇上手中,這會兒……只怕已遞給宗正司覆核了。」

  唐毅並不知道懷真身上另藏著一份和離書之事,聞言色變,看一眼郭建儀,複看懷真,似要確認。

  趁著他此刻恍惚,懷真忙挪步走開,方道:「不錯,先前我在宮內,為表證實,便遞交了一份于太上皇。」

  唐毅只覺一口氣轉不過來,懷真垂頭道:「如今多說無益了,三爺且去罷。」

  郭建儀不發一言,冷眼旁觀。

  唐毅心中冰徹,半晌,方看一眼郭建儀,見他淡淡漠漠站在旁側,又看懷真,卻見她背對自己……此刻心中縱然有萬語千言,卻竟不能出口。

  良久,唐毅只道:「你、且隨我回府。」

  懷真搖頭:「我不回去。」

  唐毅才要上前強帶她走,不料郭建儀已經走到跟前兒,將他擋住,正色道:「三爺是禮部尚書,總該知道何為禮字?」

  唐毅抬眸對上他的目光,冷道:「郭侍郎,是想要從中作梗麼?」

  郭建儀淡淡道:「這話從何說起,我不過是想讓三爺循禮而行罷了。」

  唐毅見他擋在懷真跟前兒,雖在咫尺,卻竟叫他不得見到無法近身,一時忍不住略生出幾分怒意來:「我今日不想跟你囉嗦,你識相的,便速速讓開。」

  郭建儀一笑道:「不然如何,三爺想要動武不成?」

  唐毅的手緊緊握起,他倒的確有這個意思,然而郭建儀不似他一般文武雙全,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文士,雖也略會些騎馬射箭,不過強身健體而已,哪裡能跟他匹敵?因此自然不能隨意動手起來。

  不料懷真聽了,生恐果然有變,便自郭建儀身後轉出,對唐毅低低道:「很不必為了我爭執。三爺自是知道,今日縱然小表舅不在,我也是打定主意不會回去的了。」

  唐毅難以按捺心頭之火,喝道:「他是什麼小表舅,他的心意你難道不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說罷,猛出手攥住懷真手腕:「隨我回府,不必跟閒雜人等多說。」

  懷真叫道:「三爺!」

  這剎那間,郭建儀抬手一攔,是想讓他收手之意,不料唐毅本就強行按捺怒意,見他攔阻,不假思索地一揮,雖並不是有意,可怒意勃發之下,又哪裡會是昔日打鬧的情形?

  他的手在郭建儀肩頭一拍,郭建儀便覺胸口巨震,竟站不住腳,踉蹌後退,腰便撞在桌子上,把幾個杯盤撞翻,紛紛跌在地上。

  唐毅一愣,沒料到竟是這般,不由又驚又悔。

  懷真也是大驚,見郭建儀面帶痛色,便著力抽回手來,跑到郭建儀身邊兒,竭力扶住,問道:「小表舅你如何了?」

  郭建儀自有些胸悶難喘,後腰處又隱隱作痛,見懷真如此相問,卻只搖頭道:「不礙事。」撐著站穩了身形。

  唐毅站在對面望著他兩人,這一刻,心中一片空茫,複看見懷真擔憂的眼神,唐毅深吸了口氣,終於說道:「跟我回府。」

  懷真搖頭不語。唐毅頓了頓,方道:「我先前同你說的話,你全不放在心上?」

  懷真咬了咬唇,只是默默看他。

  誰知正在此刻,外間有人來到,見狀不敢進門,只在門口稟告道:「夫人叫我來告知,門上有宮內的人來,說是皇上口諭,即刻火速相請唐尚書入宮。」

  唐毅理也不理,只對上懷真的雙眸,又道:「我再說一次,你隨我回府。」

  懷真嘴唇發顫,卻終於道:「不。」

  唐毅聽她答完,輕輕一聲笑,連連點頭,末了說道:「你……好!想我唐毅……此生此世,幾時曾對一個人這般……卻不曾想……」

  他並沒有說完,只是極為緩慢地轉過身去,將走一步,忽地想起一事,便抬手在懷中摸了會兒,掏出一個有些破損的信封,輕聲道:「郭侍郎,這個……由你過目……告訴她罷。」說完之後,把那信封往旁邊桌上一放,邁步出門去了。

  郭建儀見他去了,不免疑惑,定了定神,覺得胸口並無異樣,便走到桌邊兒,把那信封拿起。

  把外皮打量了會兒,才掏出裡頭的信箋,放在眼前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之後,那臉色也飛快地雪白了。

  懷真尚且不知如何,只仍在想唐毅方才臨去之時的那個眼神,滿心想要大哭一場,然而這本是自己決定的,求仁得仁,又說什麼?何況父親生死不知,還要再仔細想法子……當下只是死忍著,強做無事罷了。

  又見郭建儀拿著那信,半天不言語,懷真便定了定神,問道:「是什麼?」

  郭建儀一抖,回頭看向懷真,竟不能答。

  卻說唐毅出了內宅,往外而去,正好兒徐姥姥跟李賢淑聽聞他們屋裡頭有些動靜,便出門來看。

  忽地見唐毅獨自出來,神色不對,李賢淑先問道:「姑爺,是怎麼了?」

  唐毅不知如何回答,只紅著眼。

  徐姥姥在旁笑道:「莫不是……小倆口兒的,拌了嘴呢?」

  唐毅聽了,複深吸一口氣,便看著徐姥姥,複把袍子一撩,竟向著徐姥姥雙膝跪倒。

  李賢淑跟徐姥姥盡都大驚,不知如何,徐姥姥忙上前來:「這是在做什麼?使不得,快起來……」

  因素來知道唐毅名頭,雖然同懷真結了親,在徐姥姥一干人等心目中猶自如天神一般,見狀,幾乎也要給唐毅跪了下去。

  唐毅扶著徐姥姥的手,道:「請姥姥受我一拜,並不為了別的,權當是我……代替霍兒……給您老人家……磕頭。」一聲「霍兒」,再也說不下去,只放下手來,竟俯身下去,於地上端端正正磕了個頭。

  徐姥姥原本還不知如何,正想死命拉他起來,猛然間聽到後面一句,頓時一震。

  李賢淑還不知怎地,只顧拉著說道:「什麼道理的!土娃給他奶奶磕頭,自然是他的本分,哪裡要你替他了?」原本並不覺著如何,等這話說出口來,才品出一絲異樣來,不由也頓住了。

  這會兒唐毅抬起頭來,看向徐姥姥。

  徐姥姥已有些魂不附體,哆哆嗦嗦,眼望著他,小心問道:「你、你莫非是說……土娃、土娃他……」話還沒有說完,眼中的淚早就刷地湧了出來。

  李賢淑也回味過來,卻猛地搖頭,只顧強笑道:「娘別瞎說八道!土娃在新羅打仗……好端端地呢……你瞎說……」

  顫聲說了一句,心底卻早就怕的按捺不住,淚一湧而出,氣都喘不平了,只沖上前抓住唐毅:「姑爺你說一句話……土娃……沒事兒的呢……」

  唐毅微微閉了閉眼,眼中墜下淚來,終於沉聲說道:「李霍,在新羅海甯灣一戰中,已經殉國。求老人家……跟岳母保重。」說完,便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疾步去了!

  李賢淑聽見「殉國」兩個字,只覺得神魂都不在了,若不是丫頭扶著,早就跌厥過去。

  徐姥姥早就明白過來,此刻已經老淚縱橫,顫巍巍地扶著欄杆,哀哀哭道:「我……我的孫兒……」

  忽地聽丫頭叫道:「奶奶!奶奶!」兩人抬頭看去,卻見在對面廊下,應玉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漸漸地,已至黃昏。燭光搖曳,室內眾人無聲。

  郭建儀,應佩,懷真,徐姥姥,李賢淑……皆都在座,除了應玉仍在裡屋躺著,先前她暈厥過去,即刻傳了大夫過來,喂著藥,才又昏睡了。

  應佩拿了那一封信箋,慢慢展開來。

  因徐姥姥不認字,這又是李霍的……一封絕筆信,應佩少不得忍著淚,平復了一番心緒,才念道:「遞呈禮部尚書、武安侯唐毅三爺親啟:李霍出身商門,家道破落,霍自小性情偏狹,鬱鬱茫茫,不知所成,亦不知所終……」

  應佩讀了一句,早就忍不住哽咽起來,忙擦了擦淚,又道:「幸有表妹懷真,自幼仁心慈厚,才保我家門完寧,後京中重逢,又賴三爺知遇之恩,拜在孟將軍麾下,征南逐北,左沖右突,才終究得知今生之志向。霍亦有幸,蒙三爺救護,隨侍身側,縱橫沙羅,終得見不世功業。」

  應佩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沉聲又念:「霍此生,唯願如三爺孟將軍一般,忠志為國,馬革裹屍而已。此番決戰扶桑,早存慷慨赴死之志,若能大破扶桑,為國盡忠,此乃男兒本色,縱雖死猶生……」

  在座眾人聽到這裡,盡都落淚不止。李賢淑更是哭出聲來,死死地握著徐姥姥跟懷真的手,悲傷無法自禁。

  忽聽應佩又念道:「再寄語家人,善自珍重,切勿為土娃傷懷,山河有難,是男兒自當誓死報之,才不負七尺之軀,無愧家國祖宗。三爺常說‘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這一腔熱血,終有所歸,並無遺憾!」

  應佩涕淚橫流,情難自禁,哽咽許久,才又低聲念道:「家人婦孺,託付三爺照料。唯願眾人安好,山河太平,縱寄身九泉,也自含笑。李霍頓首。」

  應佩念到這裡,屋內只有一片隱忍的低低啜泣。

  無邊寂靜中,忽地聽外頭一陣慌亂腳步聲響,有人挾一陣風自門外沖了進來,叫道:「為什麼我聽人家說我哥哥……」猛然見屋內人人垂淚,便一下子停了口。

  原來這來人,正是李霍的胞弟李准,原本李准在尚武堂中,因是休息日子,便回了幽縣,傍晚方回,路上聽到風聲,不知如何,忙來到應府。

  李賢淑見李准來了,猛抬頭——這樣搖曳的燈火光中,卻似少年的李霍又在跟前兒一樣,越發悲愴難以自禁,索性帕子捂著臉,便哭出聲來。

  李准挨個看了過來,最後只盯著應佩問:「表哥,你同我……說句話,是假的是不是?」

  應佩哪裡能答,還未曾說一個字兒,淚早就紛紛落下來。

  李准痛心徹骨,死死地握著門扇,厲聲叫嚷起來:「我不信,我不信!你們都是騙我的!」將門扇亂踢亂打了一番,又道:「我自去兵部問!」也不再多言,拔腿往外跑去。

  應佩忙要攔住,李准卻早不見了,郭建儀見狀起身道:「我去照應著。」

  走了兩步,又回身對應佩小聲說道:「家裡如今只你一個男子,你且……好些寬慰……別自己先傷懷難禁的。」

  應佩心中之難過,無法形容,聞聽叮囑,只含淚點頭:「我知道了,小表舅在外,也自謹慎行事。」

  郭建儀回頭又看懷真一眼,見她正抱著李賢淑,哭的身子抽搐,郭建儀無聲一歎,邁步自去了。

  話說先前唐毅離開應府,心底那種滋味,竟是平生不識的難過,茫茫然下了臺階,小廝來迎著,便問他要去哪裡。

  這會兒那宮中的太監便道:「尚書大人,快請入宮罷,先前太上皇暈了……皇上有緊急事兒呢……」

  唐毅點了點頭,閉眸擰眉片刻,終究把心中那許許多多無法遏制難以理清的種種生生壓下,只凝神專注往國事上想,翻身上馬之時,便把新羅之戰在心底過了一遍。

  原來因先前兵部的通信出了差池,軍機洩露,被扶桑人搶的先機,竟然一路派兵高進,將新羅幾個縣城都攻破了,幾乎就要打到了新羅首府,眼見新羅已經搖搖欲墜。

  虧得長平州守將鄧老將軍跟李霍等不等朝廷指派,便迅速出擊,把扶桑兵馬攔下,兩下交鋒,才得了一場小勝,把扶桑人阻了一阻。

  然而畢竟是人生地不熟,且又長途行軍,疲憊不堪,李霍下令暫時駐紮……誰知當夜,扶桑人以忍者暗中刺殺,裡應外合,長平州一名副將殉國,李霍負傷,卻仍是屹立不倒,沉沉靜靜指揮反擊,才堪堪地不曾全軍覆滅。

  至此之後,朝廷的援軍前來,又跟新羅的兵馬匯合,才對扶桑人展開全面反擊,一直把扶桑兵馬逼退回了海上。

  而三國之兵決戰之地,卻是在海寧灣。

  長平州派出了一百餘艘戰艦,同新羅的五十艘戰艦並戰,怎奈船上得用的火炮卻甚是陳舊,再加上士兵操練不勤,未免不得力。

  而扶桑人船隻足有四百餘艘,船上火炮器械配備更甚是齊全,何況他們常在海上行劫,海上作戰,對他們卻是如魚得水,以至於戰事十分艱苦。

  然而若放任扶桑人如此倡狂,等舜軍退了後,他們自會捲土重來,屢次騷擾,如此只怕還要再拉鋸似的作戰,自然不是長久之計。

  因此李霍同鄧老將軍商議,必須要一鼓作氣、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一戰必勝!

  在這種情形下,李霍似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歸處……才寫了這封絕筆書,只交給一名親信保存。

  一路上,唐毅便把新羅戰事在心底過了一遍,神智冷靜,靈台清明。

  到了宮門口翻身下馬,望內而去,誰知還未到殿上,就見有個人迎面匆匆而來,見了他,忙上前攔住,行禮道:「三叔!」

  原來來的正是唐紹,唐毅見他臉色惶然,心中猜到是為何。果然,唐紹不等他開口,便忙問道:「三叔,我為何聽聞……海甯灣一戰中,土娃、土娃他……」

  唐紹張了張口,只顧瞪著眼問道:「這必然是假的……三叔……」

  因先前在應府經歷了,此刻唐毅的表情反而顯得極為淡漠,面沉似水,渾然不動聲色似的,道:「李霍已經殉國。」

  唐紹猝不及防,猛地聽見這一句,就像是有人把自個兒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般,疼得叫也叫不出,通身發麻了,只有眼淚不由自主地紛如泉湧。

  唐毅看他一眼,終於抬手,在他肩頭輕輕按落,然後一言不發,邁步又自去了。

  一直到緩步拾級而上,將進大殿之時,唐毅才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哭嚎,含恨帶痛,仿佛是虎狼行至絕路,仰天發出的痛嚎一般。

  唐毅腳步略一頓,卻終究未停,也並不回頭,只仍是目不斜視,邁步自進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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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5:53 |只看該作者
☆、第 312 章

  且說唐毅整衣束帶,入了金鑾殿內,山呼萬歲行禮罷了,便見永慕起身,從桌案之後轉了出來,走到丹墀前,竟說道:「李霍的事兒,你已經知聞了?」

  唐毅點頭:「先前在兵部已經得知。」

  趙永慕長歎了聲,道:「這土娃兒,也算是從小兒看著他長大的了,竟出息成這樣的忠臣良將,只可惜如此年少英才,偏年紀輕輕便殉國了,難道真所謂天妒英才?」

  永慕歎了口氣,又說道:「兵部眾人又遞呈了一份冊子,朕會一一封賞,李霍素來戰功卓著,朕想便追封他二品征北將軍,加封襲遠侯,再嘉獎他的家人等眾,你覺得如何?」

  唐毅道:「皇上隆恩浩蕩,臣無異議。」

  趙永慕點頭,端詳他道:「此事,你可同懷真說了?」

  唐毅神情淡漠,亦不回答,趙永慕躊躇片刻,又道:「如何先前,太上皇命人把一張和離書給了朕,如今交給宗正司去了,你們……」

  唐毅垂著眼皮,也只當不聞。

  趙永慕見他不動聲色,自顧自喃喃說道:「然而如此也好,你可知道?先前太上皇傳朕前去相見,不料竟氣迷心竅……竟薄厥過去,我聽九公公言說,原來太上皇臨暈厥之前,曾念念不忘要處死應蘭風一家,因要阻攔此事,太妃還自戕了呢……因此朕甚是為難。」說罷,又長歎了聲。

  唐毅蹙眉,仍是默然無聲。

  趙永慕掃他一眼,道:「當初你曾對朕說,不可害應蘭風,朕自然也答應了,然而如今,並不是朕要加害他,何況……」

  唐毅聽到這裡,單腿一撤,複雙膝跪了地。

  趙永慕一愣,忙到跟前兒要扶住,口中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唐毅跪在地上,拱手說道:「皇上明鑒,先前因已查明仔細,兵部軍機走漏,乃是因扶桑細作暗殺了傳令官,竊走機密所致,跟應蘭風毫無關係,且應蘭風從來名聲卓著,只憑一名扶桑細作的話,難以為死罪之證,——近來臣一直在想,這倘若是扶桑人的反間計呢?試問從鎮撫司劫囚,自然是困難重重,但在大內試圖刺殺皇上,同樣也是難以得手,任憑是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成功。這行事之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真正的意圖卻是什麼?莫不是想借機攪亂時局,讓我朝堂之內自相殘殺?」

  趙永慕凝眸沉吟,來回踱步。

  唐毅又道:「且李霍乃是懷真的表哥,算來也是半個應家人,方才臣去應府,李家的徐姥姥也正在府中,老人家白髮皚皚,卻要送那黑髮之人……試問,李霍已為海甯灣大捷而以身殉國,應蘭風又怎會暗中通敵?如今李霍殞身,若皇上還要再殺了應蘭風,豈不是令人心寒?」

  趙永慕臉色變幻,終於問道:「你的意思是……」

  唐毅道:「皇上不如趁此機會,表彰李霍,並赦免應蘭風,洗脫他的罪名。」

  趙永慕倒吸一口冷氣,半晌才說道:「縱然……朕有意如此,然而太上皇那邊兒……」

  唐毅道:「倘若太上皇降罪,就落在臣的頭上便罷。臣在此請辭去禮部尚書之職,望皇上准奏,只降發臣到東南沿海。」

  趙永慕大驚:「你說什麼!」

  唐毅道:「扶桑人原本想侵佔新羅,不過也是假道滅虢之意,如今雖然將他們擊退,但他們覬覦我國之心不死,何況在海甯灣一戰之中,他們見識了我大舜的水師之薄弱,只怕他們雖吃了敗仗,心中卻難免暗喜……李霍跟鄧老將軍兩人生前,曾各留書信,將水師所存的種種弊端一一表明,我們的將領深覺不足的,這一戰,扶桑人自然也會看清,接下來這幾年內,他們自然會再行圖謀……若我國不加緊厲兵秣馬,將海防穩固,在將來的一戰之中,便勝負難料了。」

  趙永慕緊皺雙眉:「雖然你說的有理,但……此事朕已經命人在做了,你好端端地何必辭官。」

  唐毅道:「並不是臣賭氣,只是深思熟慮後才決定如此,唐家本就勢大,敏麗如今又入了後宮……自然遭人嫉妒難免,禮部我已經調教了幾個人出來,除了留在新羅的溫平,陳基蔣東堂他們也都堪用,且沙羅跟詹民過最為好戰,如今也都風平浪靜,至少會有五十年安寧無礙,其他小國,不足為慮,只要不出大的紕漏,他們自應付得。」

  趙永慕聽他侃侃說來,果然似早有準備,不待他說完便道:「你不必只提這些,你當朕不明白麼?你如此,只怕仍是為了應蘭風罷了,你想讓朕赦免他出來,又怕眾人因此非議……你到底是怕壞了你名兒,還是怕壞了我的?」

  唐毅搖頭:「私情卻也罷了,臣放眼的卻是天下安危。試想,原先關押應蘭風,主因是為穩住時局,如今新羅之戰已經打贏,民心安穩,天下太平,自然也不必多有忌憚了。應蘭風又是能臣,倘若果然是扶桑人的離間計,豈不也是自毀長城?何況臣原本也擔心東南沿海的邊防,心想著要親自去看一看才穩妥,這會子,正好是個機緣,臣的降職,自也消除了那許多悠悠眾口,因此竟是一舉數得之事,懇請皇上恩准。」

  唐毅懇切說罷,便俯身磕頭下去。

  趙永慕盯著他,不知要說什麼好,胸口微微起伏,最終說道:「你……這些話,朕都知道了,朕會細細再想。」

  唐毅抬起頭來,兩個人目光相對,唐毅一笑,道:「皇上方才說……當初跟臣的約定,臣倒也是記得的,那萬箭穿心之說,仿佛猶在眼前。——臣自詡平生不曾愧對家國君上,也望皇上成全臣的心意。」

  趙永慕眉峰蹙起,最終抬手撫了撫額頭,苦笑道:「我知道……我怎會不知……朕答應你,定會好生想想,你快起來罷了,我見不得你這樣。」

  唐毅低頭道:「多謝皇上。」這才拂衣起身。

  兩個人又略說幾句,唐毅不免問起太上皇應太妃如何來,趙永慕一一答了,又問他道:「你跟懷真之間……只怕也是因應蘭風?這回朕若赦免了他,應該無礙了罷?」

  唐毅怔了怔,便道:「我自詡一生寡情,只想不到,卻還有人比我更加狠心絕情的……你當初說我竟栽在那丫頭手裡,我只笑是胡說,如今才知道你的確有先見之明,一言成讖了。」

  趙永慕怔忪,有些不太明白。

  唐毅卻並不再提此事,只又問敏麗。趙永慕不便追問,只道:「她甚好……只是在這宮內,未免孤寂,倘若你得閒,倒要多去見見她才好。」說到這裡,猛地想到他方才提出要去海疆的話,頓時剎住話鋒。

  唐毅只當沒聽出來,略又說了幾句,見天色不早,便告退出宮了。

  趙永慕目送他去了,思忖了會兒,便起駕回了後宮。

  永慕徑直只去了靜妃娘娘宮中,不料卻撲了個空,問起宮女,原來靜妃是去探望應太妃了,只是小世子在內殿裡睡著。

  趙永慕便親入內殿,見兩個嬤嬤守在旁邊兒,便不叫她們動,自己站著看了片刻,見搖籃裡小孩兒睡得格外安靜,永慕笑笑,才自出來。

  如此便只在外間坐等,大約一刻鐘後,敏麗得信趕回,忙見禮。

  永慕將她扶起,雙雙坐了,永慕問道:「太妃如何了,可有好些?朕本欲親自去見,又怕驚動了她,反而不好。」

  敏麗面上略有幾分憂慮之色,因道:「性命聽說是無礙了,只是傷了喉管,暫時不能言語,連進食也是艱難的,倒是又要狠遭一場罪呢。」

  永慕歎道:「竟是想不到,太妃素來是個最溫順不過的人,卻也會用這般激烈的法子。」

  敏麗點點頭,道:「若此事放在別人身上,臣妾也自然覺得不解,然而因事關懷真妹妹……臣妾卻極明白。」

  永慕心中一動,便看向敏麗。

  敏麗迎著他的目光,微笑道:「說句不怕讓皇上怪罪的話,太妃跟懷真之間,便也如我同懷真之間一樣……倘或為了懷真,只怕我也會做出這種事來。」

  永慕忙喝道:「胡說!怎麼竟連這樣不成體統的話都說了!」

  敏麗起身告罪,永慕卻並不是真心要斥責她,只忙又勸慰道:「朕何嘗是說你?只是想你多留意自個兒罷了,何況這些話若給別人聽見,只怕又橫生枝節了。」

  敏麗點頭,方欲落座,忽地抬手撫胸,蹙眉有些難過之意。

  侍候的宮女急忙來扶,永慕也忙起身攙扶住,問道:「是怎麼了?莫不是方才回來的太急,一時不受用呢?」一邊兒叫敏麗緩緩坐了,又忙傳太醫來看。

  敏麗搖了搖頭,落座後,便又說道:「皇上方才既然提起此事……臣妾大膽,也想跟皇上討一討情。」

  趙永慕端詳他:「是……為什麼?」

  敏麗仰頭看他,輕聲道:「按理說後宮不得干政,然而臣妾是素知應大人為人的,絕不信他是個奸佞之徒,方才臣妾聽聞新羅地方戰事已平,應大人又在詔獄苦熬了這許多日子,聽聞他近來更是病了,倘若再耽擱下去,倘若真真兒弄出個三長兩短來可如何是好?因此臣妾斗膽,求皇上格外開恩……」正說到這裡,又覺得胸口一陣煩悶,忙抬手撫住。

  趙永慕便道:「罷了,你且好生保養,別先忙著替別人說話兒。」

  一語方罷,就聽見外頭道:「皇后娘娘駕到。」

  不多時,就見郭白露在幾個宮女太監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敏麗見皇后親臨,忙站起身來欲要行禮,永慕攔著道:「朕做主不必了,你身上不好,不用行這些虛套。」

  郭白露聞言,也早笑說:「妹妹快且坐,我正是聽人去傳太醫,不知你究竟如何了,故而忙來看看……若反叫你不自在,豈不是來錯了?」

  敏麗笑道:「娘娘如此厚待,倒是叫我慚愧無地,本沒什麼不妥當,大概是方才路上走得急,心口裡有些不大受用,大可不必興師動眾就傳太醫的。」

  郭白露握著她的手兒,溫聲道:「萬萬別有這種念想兒,你若覺著哪裡不受用,務必叫他們勤來看看,倘若真的不妥當卻並沒有仔細,說來豈不是我的失職了?只怕皇上不肯怪妹妹不好生保養,反怪我疏漏大意,慢待了你。」

  敏麗只笑著低頭:「是,娘娘這般慈柔寬懷,正是臣妾的福氣了。」

  趙永慕見她兩個一對一答,在旁只微笑看著,聽敏麗說完,便問皇后道:「安康在哪裡,怎麼不見你帶她過來?」

  郭白露道:「先前陪著在御花園裡玩了會子,方才睡下了。也是她睡下了臣妾才敢過來,不然她又鬧騰起來,若吵著妹妹,豈不又不好了?」

  永慕道:「還是皇后心細,待會兒朕便過去看看安康就是了。」郭白露含笑點頭。

  如此說了會兒話,果然太醫來到,因見帝后都在,忙行禮過後,才上前給敏麗把脈,聽了聽,便皺了眉,因退後,又叫另一個上前聽脈。

  郭白露已經催問道:「到底怎麼了,如何不說?」

  那太醫只是含笑道:「娘娘放心,不是病了……只是多一個人給靜妃娘娘確實再診了,倘若無誤,微臣才好說。」

  趙永慕卻不問,只是在旁看著罷了,如此頃刻,那一個太醫也抽身回來,兩名太醫目光一對,都知道確鑿無疑了,便雙雙跪地,笑道:「恭喜皇上,靜妃娘娘是有喜了!」

  趙永慕挑了挑眉,眼底流露出一絲笑意來:「哦?果然是真?」

  兩個太醫都確認了,便笑著答應。

  郭白露聽說有喜,先是錯愕地睜大雙眸,繼而掃了趙永慕一眼,見他微微含笑,她便也笑起來,道:「果然該恭喜皇上,當真是個大好消息……」

  底下宮女太監們聽了,也紛紛進來賀喜,早有宮女往內告訴了敏麗,敏麗聽了,略覺意外,細想想,卻又一笑,抬手在肚子上撫過,輕輕歎了口氣。

  半晌,太醫們自退,趙永慕才又上前,見敏麗欲起身,便輕輕按住,凝視她半晌,才道:「你如今有了身孕,該更加留神保重自個兒才是……是了,先前你同朕說的話,朕都記住了,其實早在你之前,你哥哥也同我說過……你且放心就是。」

  敏麗雙眸一亮,驚喜交加:「皇上的意思是……」

  趙永慕握著她的手,笑道:「橫豎你已有了身孕,倘若太上皇醒了,知道朕違逆了他的意思,朕便自拿你去搪塞,太上皇瞧在你的面上,只怕也不會責罰朕。」

  敏麗禁不住,便噗嗤一聲笑了,低低道:「皇上怎麼竟這樣頑皮。」

  永慕凝視著她的笑意,慢慢俯身在她額上親了一下,道:「可記得咱們之前小時候……有那些更加頑皮的情形?」

  敏麗對上他有些溫柔的顏色,心中一動,卻只笑道:「不記得了。」

  趙永慕也並不再多說,只道:「你還帶著寶殊,如今又有了身孕,必然又要受苦了……」思忖著,複安撫了幾句,又叮囑殿內眾人且都小心,才自去了。

  話說先前,唐毅一路上騎馬而回,因惦記著家中太太跟小瑾兒,便先回了唐府。

  果然唐夫人正翹首等著,見他回來,便問道:「怎麼去了這整日,必然又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唐毅見母親倒是知情,便無奈笑道:「方才進宮去了。」

  唐夫人冷笑道:「我管你進宮還是進部的,你只先把我的兒媳婦叫回呢?如何這半天都不見人,今晚上莫非也是不回來了?」

  唐毅只得勉強答了一聲「是」,唐夫人瞪著他,微微含怒,說道:「換在平時,倒也罷了,橫豎我也知道如今親家有事,她心裡不自在,然而畢竟有了小瑾兒了呢,這孩子頭先又哭了一場,連奶也不肯好生吃,好歹才哄著睡下了,倘若待會兒又哭醒起來,不見了懷真,可如何是好?」

  唐毅低著頭道:「母親暫時代她好生照料罷了。」

  唐夫人越發怒了,道:「聽聽這話,可見你是平日裡不理不管孩子的,我是當奶奶的,不是當娘的,哪裡能替了他的親娘去呢?」走到門口張望了會子,見天還明著,便又催小唐說道:「好歹你再去一趟,叫她回來……你只說小瑾兒想她,哭的不肯停,懷真自就回來了。」

  唐毅心中難過,只是不好跟唐夫人說出來,便搪塞了兩句道:「明兒再去罷了。」

  誰知偏在這時侯,小瑾兒醒了,竟哭鬧起來,唐夫人忙回去哄勸。

  兩個奶娘也輪流抱著哄,卻總是難以叫小孩兒停了哭,唐夫人心疼孫子,不由也落下淚來,自出了外間,默默看了小唐半晌,終於說道:「你不跟我說,還打量我也不知道呢?外面早就傳了信進來,說是你跟懷真竟然……我方才試你,你竟果然不肯承認……」

  唐毅震驚,抬頭看向唐夫人:「母親……」

  唐夫人掏出帕子拭淚,又道:「我聽了那些話,本不肯相信,然而細想想,又覺著是真,不然為何懷真先頭一聲不響就去了呢?我也明白她的心,她自然是為了她父親的緣故怪了你,我本是要去應府的,然而去了,到底說什麼呢?」

  唐夫人索性不理唐毅,一邊兒落淚一邊兒說道:「你竟跟沒事人似的,還瞞著我,我本以為你是個疼媳婦兒的,跟別的人家那沒教養的混帳浪蕩子不同,如今……竟也是個狠心的!」說到這裡,便大哭起來。

  唐毅見唐夫人果然傷心了,也自感傷,忙跪在地上,道:「母親,孩兒不敢。」

  唐夫人哭了會兒,裡頭小瑾兒也自大哭,唐夫人因哽咽說道:「懷真那孩子自打進了門,有幾日好過的?你且想想,當初你們兩個的事兒定了,可知我歡喜的如同做夢一般,我本想她是我親生的女孩兒才好,誰知你有這福氣,得她嫁了你……我自然越發喜歡,這樣好的孩子,又向哪裡再找去?你給我聽好了……你且不必在這裡跪著,只且快去,把她好好地請回來便罷,倘若她不回來,你也不要再進這個門兒了!」

  唐夫人說完,因見唐毅不動,便喝道:「還不快去!」

  唐毅張了張口,終究也是無話,便答應了聲,站起身來,往外自去。走到門口,唐夫人又道:「你且記得,不許惹懷真生氣動惱!」

  唐毅仍答了一聲「是」,這才出了門。

  因此上連臥房也不回去了,只徑直往大門而去,過門房之時,忽地想到一個人,往內看了一眼,就見一個門上小廝跑來問道:「爺有什麼吩咐?」

  唐毅便問道:「招財呢?」

  小廝道:「先頭三奶奶回府,招財本不在家……也不知去哪裡了,後來他回來,因聽說了,就忙忙地也跑了……小的想他大概也是回應府了。」

  唐毅點了點頭,便出了門。

  早有人備了轎子,唐毅躬身進了裡頭,卻不知此刻該去哪裡好……思來想去,便吩咐道:「去淩府。」想了想忽地又道:「先叫人去打聽一下淩鎮撫使如今何在,倘若是在府裡,就傳話給他……」

  那小廝忙便先去,半晌回來,隔著轎簾子稟告道:「是在府內,已經將爺的話帶到了。」

  不多時候,轎子到了興澤樓外,這會兒黃昏之際,天色陰沉,且又寒冷,路上行人都少了許多。

  唐毅下了轎子,才要入樓,忽地腳步一頓,回頭看向身側右手邊兒上……只見在那拐角的牆邊,有道如煙的影子一閃而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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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6:07 |只看該作者
☆、第 313 章

  話說,唐毅被母親痛斥一番,雖口中不敢忤逆,卻自忖也不好即刻就去應府。

  只因白日裡在應府那一場……鬧得有些不太好看,試想,他呼風喚雨了三十年,從來光風霽月,揮灑自若,世人見了,都要畢恭畢敬稱一聲「三爺」,幾曾試過這般黯黯然欲生亦死的滋味?

  假如只當著懷真的面兒,倒也罷了,偏其中有個郭建儀。

  因深知郭建儀長情,故而長久以來,明裡暗裡都有些敵視著,誰知如今竟當著他的面兒……讓他親見著懷真摑了自己一掌似的情形。

  唐毅雖從不曾似深愛懷真般愛過他人、也願意為她儘量遷就,是以當著她時候,從來都溫柔款款,然他本質畢竟是個心性固執、剛強自尊的人,經此一著,面上心裡竟皆有些過不去。

  這倒也還罷了,最叫他冷傷的是,懷真之執拗堅決,竟在他百倍之上,且狠心絕情至此……

  這會子,自然也不能再回頭去應府的。

  思來想去,趙永慕如今已經登基,自然不能像是昔日一般自在說笑,何況才也見過……於是便想到淩景深。

  原本打算直接便去淩府,忽地又想到淩府之中種種不便……於是便只叫人去給淩景深傳信兒,只仍在在興澤樓相會罷了。

  誰知才下轎子,便掃見有一道人影,有些鬼祟地在暗中盯著,瞧見他留心,便忙匿了身形。

  唐毅瞥了眼,便不理會,負手入了樓內。

  徑直上二樓坐定,才叫了一桌兒菜,片刻功夫,淩景深便也來了,身上裹著一股寒意,跺跺腳笑道:「我來晚了。」

  唐毅見他身上穿著一件似有些磨舊了的麂子皮斗篷,肩頭跟發頂尚且沾著些雪色,知道外頭是下雪了,便道:「可見如今你是餓不著了,不然哪裡須得我等你呢。」

  淩景深把斗篷除下,扔在椅子上,道:「你今兒如何有空請我?我還以為是有人故意哄我的呢。」

  唐毅道:「先前在新羅那件事兒,你不是要脅我說……要我連著請你一個月的?只是彼此都未得閒,如今倒是幸好有空。」

  淩景深掃了眼那一桌兒的菜,見中間還特意擺著個沸騰著的羊肉鍋子,咕嘟咕嘟,散發著一股誘人香氣,同那酒氣交織在一起,著實受用的很。

  淩景深眼中透出明亮笑意來,外頭頂風冒雪而來的寒氣盡數消散了。

  兩人各自先吃過了頭盞,又吃了口菜,淩景深道:「我看你面有憂色,只不知如今,是為國?為民?」

  唐毅啞然失笑:「你這話又問的巧了。國我知道,民卻又如何?」

  景深笑對上他的目光:「自是貴岳丈……你也不必瞞著不說了,這會子滿京城內一多半兒的人都也知道了,你跟懷真不是和離了麼?我料定絕不是你的主意,必然是懷真那丫頭倔性犯了,這件事自然跟應大人的事兒脫不了干係。」

  唐毅道:「何必只管說些別人都說過的話?可知無趣的很。」

  景深見他神色大不如常,卻也很懂他的心思,便笑道:「看樣子那丫頭果然傷的你不輕。」

  因點了點頭,又歎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原本我還心裡羨慕你來著,這會子,倒也省了。」

  唐毅聽他仿佛話裡有話,便問道:「什麼經不經的,你又羨慕我做什麼,難道你家裡有什麼?」

  景深垂眸,眼底多了一抹黯色,卻偏又一笑道:「咱們兩個何必總說這些沒意思的,如今好酒好菜當前,很該盡情快活才是。」

  唐毅便也不問,兩人碰了杯,各自仰頭又喝了,唐毅忽地說道:「你來之時,可留意到外頭有些異樣不曾?」

  景深蹙眉問:「倒是不曾見,怎麼了?」

  唐毅道:「有人暗中跟著我。」

  景深一怔,思忖說:「先前那扶桑細作無故身亡後,我便把在京城內居住的所有扶桑人的底細都查了個詳細,果然有幾個不清白,只他們所知有限……畢竟咬不出更有用的線索來。如今新羅那邊兒終究贏了,這些人只怕更要興風作浪以圖報復。」

  景深說著,起身,便把那窗戶推開,一股冷風裹著雪,打著旋兒飄舞進來,讓人只覺精神一振。

  唐毅轉頭看去,卻見這頃刻功夫,外頭已變作琉璃世界似的,屋簷上落著薄薄地一層雪白。

  景深假意看風景,端詳了會兒,也並沒察覺異樣,因低聲說道:「這些扶桑細作的藏身本事倒是一流的。不管如何,近來行事仍要多加小心。」

  唐毅點點頭,見他站在那窗戶邊兒上不動,便道:「你不覺著冷麼?」

  景深道:「我這樣反覺痛快,我尚且是吃冷酒,你是吃熱酒的,難道你還覺著冷?」

  唐毅一笑:「你說的有理,我也正覺得心頭燥熱著呢,吹吹這冷風,反覺清醒受用了好些。」

  景深聞言,回頭看他一眼:「你哪裡是吃酒所致,是你心有所想罷了。」

  話雖如此,卻怕風吹進來撲了他,若害了病便不好了。景深才欲關上窗子,忽地目光一動,道:「咦,那個是……」忙噤聲,又招唐毅過來看。

  唐毅不解,卻也隨之起身,便來到窗戶邊兒上,微微垂眸看去,——卻見樓底下長街一側,竟並行來了兩個人,因打著傘,便看不清臉容如何,只是瞧著,像是一男一女。

  唐毅失笑道:「你怎有閒心看這個?」

  景深詫異道:「你沒認出來麼?且再細看看。」

  唐毅知道他不是失驚打怪之人,總不會無緣故叫自己看這一對兒不成體統的男女,當下又定睛細看,果然有些吃驚,道:「這是陳基……跟什麼人?」

  景深噗嗤一笑:「你眼裡除了你家裡的那位,還有別的女子麼?這豈不正是你那名頭上的小姨子?王二小姐。」

  原來這底下的傘遮住了人,唐毅又並沒認真盯著那女子瞧,聞言忙又細看了一回,仿佛覺著是王浣溪。便對景深道:「果然不愧是鎮撫使大人,認人的眼力是一流的。」

  淩景深抬肘推了他一把,只輕聲說:「你手下的人,如何跟我手下的人廝混在一塊兒了?這般雪天,虧的他們有興致……」

  唐毅蹙眉不答,道:「陳基也是不成體統了。」

  景深垂眸又看,複笑道:「罷了,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女學不是你攛掇皇上弄出來的?本意不正是叫這些女孩兒們……有朝一日也可以如現在這般自在行於街頭?如今見了,反倒不受用了不成?」

  唐毅說道:「這怎會是一回事,孤男寡女這般並肩而行……到底是……」

  景深道:「人家須沒做出別的來,不必求全責備,何況浣溪倒是個可用的,心性聰明且又肯學……讓她在鎮撫司裡只做個打理文案的差使應付,倒是屈才了。」

  唐毅搖頭:「你能破格留她,已經算是她的造化了,這丫頭性情有些偏頗之處,跟你倒是有些相似,她跟著你……倒是……只不過……」

  景深又笑起來:「倒是什麼,只不過又什麼?」

  唐毅道:「你可不要把她引得越發歪了,倒要以你的所長把她制住才好。」

  景深點頭道:「好個老氣橫秋語重心長……你不能去女學任教,可真真兒是暴殄天物。」

  唐毅便也抬手肘輕輕懟了他一下,景深笑著避開,這功夫,底下陳基跟王浣溪便經過了。

  兩人重又落座,說了些沒要緊的話,此刻雪落得越發緊了,地上早已經是極厚的一層,兩個人只顧吃酒,不覺都有些面紅耳熱。

  景深倒也罷了,獨唐毅因懷真之故,心中大不快活,又且唐夫人命他勸不回懷真不許出去,竟越發鬱鬱的,吃了幾杯酒積在心裡,越發昏沉了。

  景深見他一反常態,也不提要離開……當下就也陪著他罷了,誰知見他吃的醉了,卻還亂嚷要吃酒,景深便勸住了,因說道:「這早晚也該回府了,別叫太太掛念。」

  唐毅手拄著額頭,喃喃道:「太太叫我請懷真……然而懷真……可恨!可恨的緊……我不去請……」

  景深不由失笑,卻又忍著道:「如何可恨了?」

  唐毅呼了口氣:「她當著……郭建儀的面兒……這丫頭真是……越發壞了,我恨不得、恨不得把她……」說來說去,到底沒說究竟要如何,只胡亂抓起一個杯子,捏在掌心裡。

  景深怕他醉後失了控制,只怕捏碎杯子事小,傷著自己便大不好了,忙握住手腕,將那杯子搶了出來,因尋思了會兒,便想:「不成想喝的這個模樣,倘若送回唐府,豈不是白讓太太動怒?若是找個客棧安置,我又難以放心……」

  淩景深思來想去,便喚了兩個小廝來,吩咐一個去唐府,同唐夫人說明把唐毅留宿淩府了,又命把家裡的馬車叫來。

  頃刻車馬來到,景深便脫下自個兒的披風,給唐毅兜頭罩住,又裹得緊緊地,便才扶著下樓去。

  好歹勸著他上了馬車,唐毅口中兀自說道:「我不回去……」

  景深生怕他這般情形,若給別人看到,只怕三爺一生的端正威名……幸而入了夜,雪又大,因此周遭並沒什麼人。

  當下命馬車往淩府而去,淩景深坐在對面兒,見車簾被風吹動,他心中也因而一動,微微撩起簾子往外瞧了一會兒……卻見大雪茫茫,夜影沉沉……只有風卷過空寂的街市巷落……哪裡有見什麼異樣?

  話說景深把唐毅帶回淩府,林明慧迎了見到,瞧著是醉得這般情形,嚇了一跳,因景深先叫人送信回來,明慧一早兒叫安置了客房,打理妥當。

  唐毅酒力發作,也不再吱聲。景深扶著他上了床,他便倒頭睡了過去。

  景深又吩咐兩個妥帖的丫頭仔細看著,自個兒才出來外間。

  明慧進去也瞧了一眼,出來說道:「到底是怎麼了,哥哥從來不肯醉得如此。」

  景深掃她一眼,淡淡道:「能讓他醉得如此的,還有什麼?」

  明慧一震,心中便猜到了,卻只一笑,道:「說來……也是巧,這兩日淩霄一直嚷嚷著要去見他嬸嬸呢,你倒把他叔叔帶回來了。」

  淩景深覷了她片刻,便道:「倘若霄兒想去,便帶他去就是了。」

  明慧遲疑道:「應大人是那個情形,我只怕……唐突去了,對你不好。」

  景深道:「應蘭風不會有事,畢竟有他在。」

  景深雖不曾明說,明慧也知道他指的「他」自然是小唐了,本還要說一句……想了想,便作罷。

  誰知景深道:「你是不是想說……如今他跟懷真和離了,自然跟應蘭風沒有關係了?」

  明慧臉色微變,只好笑說:「我心裡有些猜想,其實他們兩個……好端端地,怎會鬧得如此。」

  景深卻不再提起此事,只問道:「太太的病好些了麼?」

  明慧斂笑垂眸:「今兒略好些了,吃了兩樣菜……只又說屋子裡冷,我叫人加了炭,不到半晌,卻又說熱呢……唉,只盼這病快些好罷了。」

  景深默然無聲,只盯著明慧看,明慧竟不能直視他眸中深沉銳色,臉上不大自在,便轉開頭去。

  卻聽景深只淡聲道:「太太病中的人,自有些難伺候,你且多費心罷了。小絕可回來了?」

  明慧無端松了口氣,答應說道:「先前才回來。在書房內,淩霄陪著呢。」

  景深歎了口氣,便不去理會,叫明慧先回房去,他便去給淩夫人請安,才進了門,便嗅到一股熏人的藥氣,因被炭火氣一拱,那氣味越發叫人窒息了。

  伺候的丫鬟見他來到,忙說淩夫人才睡下,景深便仍悄悄地退了出來,卻並不離開,只在門口靜靜立了半晌。

  卻見眼前飛雪淩亂,似戰退玉龍三千,紛舞淩亂。不多時,耳畔忽聽見淩夫人輕輕咳嗽的聲音,聲音極輕,上氣不接下氣似的……

  景深默站片刻,雙拳微微握緊,終於轉身回房,卻並不是跟明慧歇在一起,而是留在妾室房中。

  明慧也不理論,只抱了淩雲自睡。

  話說當晚上,唐毅沉沉睡著,雖然酒醉,隱隱知道是歇在淩府,只聽得外頭風聲越發大了,他便思緒紛紛,不由想:「這樣冷天,不知娘子如今在做什麼……是不是仍等我回去呢?」

  模糊之間,竟還以為是在從前兩個人好的時候那樣,正胡亂想了會兒,忽地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有人靠近自己……唐毅雖睜不開眼,卻蹙了蹙眉,嗅到一股脂粉香氣,自然並不是懷真。

  那香氣一發濃烈,仿佛哪裡聞到過一樣,又覺一隻如蛇的手,探在身上,撫上他胸前,這種感覺令他甚是憎惡,想要掙扎,卻偏動不得,喉嚨之中低低發出吼聲,似要逼退那人,卻依稀聽到一聲嬌笑……傳入耳中……

  那人道:「你的命是我的……」一語方罷,又說:「她到底是個什麼樣兒的人物,倒要見識見識……」

  如此一句句,叫人來不及反應,而那重重疊疊的聲音撲面而來,似驚濤拍岸,末了,卻是誰的一聲驚呼,如此清晰,隱約叫的是:「三爺!」

  唐毅猛地一掙,便也睜開雙眸,翻身自榻上坐起,眼前所見,是桌上幽暗的燭光,以及那紅光明滅的炭爐,而他身邊兒……空空如也,並沒有人。

  他抬手在臉上抹過,手心一片冷汗,心卻跳的如此劇烈,也不知是因酒醉之故,還是那真切的不安之故。

  外間守夜的兩個丫鬟聽了動靜,忙進來看端倪,卻見唐毅眼神幾番閃爍,最後竟猛地躍下地,疾步往外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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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
發表於 2017-5-25 10:06:21 |只看該作者
☆、第 314 章

  話說是夜,唐毅因酒醉宿在淩府,夜半忽做了個噩夢,竟無端夢見那扶桑妖女的種種所為,異常可憎可怖。

  醒來之後,卻兀自心神不寧,此刻酒力仍舊未退,便索性下床往外,兩個丫鬟攔阻不及,見情形不好,忙又趕著叫小丫頭去通報淩景深。

  唐毅出了門來,被冰寒的夜風一撲,風裹著雪,兜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他先前睡得滾熱,又因噩夢之故,出了一身的汗,此刻被風一吹,頓時寒意透骨,十萬個毛孔都森森然。

  也不顧眼前仍有些恍惚,仍邁步往外,淩府的丫頭不敢強攔著,只隨在身邊兒,一邊兒急得勸道:「大人使不得……」

  如此才拐過回廊,便見淩景深披著一襲大氅匆匆來到,猛然見唐毅外裳也不著一件兒,又並沒穿靴子,襪上沾著雪,必然已經半濕了,如此還有不害病的?

  淩景深驚得色變,忙將他攔住:「是做什麼?」

  唐毅止步,端詳他一眼才道:「我要去應府。」

  景深忙沖著兩個丫頭一使眼色,一個便上前來,把那厚緞子的斗篷給他披在身上,另一個跪在地上,給他穿靴。

  景深道:「已經是子時了,這會子去應府做什麼?無端端豈不是嚇壞了那邊眾人?」

  唐毅先前一股心火,只顧沖出來,這會兒才覺得不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寒暑交加。

  景深見他恍惚,忙伸手先扶住了。此刻又見丫頭給他穿好了靴子,便扶著道:「外頭風雪交加,你就這麼跑出來……受了寒涼得了病,算誰的?且回屋裡再說。」說話間,把那雪帽子翻起來,給他兜頭遮住雪。

  唐毅搖頭,耳畔仿佛又聽見懷真那聲呼叫,心頭悸動,反一把抓住景深的手,低聲道:「我怕、怕懷真有事……」

  景深雖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說要去應府,乍然聽了這句,仍是一震,便問:「這是何意?從哪裡說起?」

  唐毅也不知道,只是心裡那股驚跳之意,無法按捺,便索性將他推開:「你別攔著我!」拔腿仍是要走。

  淩景深見他酒力未退,身上又單薄,哪裡敢放他去,忙擁住了,無奈說道:「你聽我說,這會兒你跑了去,也沒什麼用,你且先回房……我替你走一遭兒就是了。」

  正在這會兒,忽見明慧帶了幾個丫鬟,忙忙來看顧。

  景深道:「無礙,你自回去睡,我有點小事去辦,頃刻便回了。」

  明慧看看兩人,見唐毅兀自眼中迷迷離離的,不知在想什麼,似渾然沒看見她一般。

  明慧便只低頭道:「夜寒雪重的,且加倍留意,早去早回才好。」

  此刻天地之間都是一片匝白,因正是子夜時分,路上除了巡夜之人,其無別的蹤影,地上的雪平整地鋪了出去,如撕扯開了的厚實棉花毯子,絲毫瑕疵也無。

  腳踩在地上,咯吱咯吱作響,馬車自淩府門口駛開,雪地上便留下些淩亂的馬蹄印跟兩道深深地車轍。

  不多時,馬車停在應府門口,小廝上前叩門,門房半晌才來應,聽聞是鎮撫使前來,不敢怠慢,慌忙派人入內通報。

  淩景深自己下了車,邁步進門,他來的路上,心中盤算該如何稟明來意……總不能說是因唐毅一時心血來潮,便來驚動眾人罷了,何況總不成真的這樣巧,果然府中有事?

  是以他先前吩咐手下,叫只悄悄通報應佩,不許先驚動裡頭女眷們。

  果然,很快應佩匆匆地迎了出來,見了他來到,忙先行禮,問道:「鎮撫使夤夜登門,不知何事?」

  應佩一邊兒問,卻也揪著心,試想如今應蘭風正關押在詔獄,淩景深這會子突兀而來,莫不是有什麼不妙?因此盯著景深,心噗噗地跳的極慌。

  淩景深看出他有些恐懼,忙安撫說:「且放心,只是方才外頭的巡城士兵,發現幾個行蹤可疑之人,卻給他們跑了……此刻正在搜查,正好兒我在附近,擔心貴府上也被叨擾,故而過來問一問。」

  應佩聽了這話,那顆心才略放下了,便道:「原來如此,大人費心了,不過府內並無別事,也請放心。」

  淩景深點點頭,因記得唐毅的話,少不得說:「左右已經打攪了,佩公子可否領我在府內看一遭兒?你也知道……我跟唐三爺是素來交好,若是貴府上有些不安寧,我也落了干係。」

  應佩見他仍是想察,本正疑心,聽到後面一句,才明白過來,便道:「既然大人有心,敢不從命?」

  當下便叫小廝打了燈籠,親自引著淩景深往內。

  半晌到了二門上,見門扇已關了,這會兒雪落更急,萬籟俱寂的,應佩的意思本是在這兒止步,畢竟裡頭都是女眷了,且又毫無聲息的……不料淩景深的意思正是往裡頭去,便看他道:「勞煩大公子。」

  應佩無法,只好命人拍門,叫裡頭過來開門。

  如此叫了好一會兒,里間上夜的嬤嬤們才驚動了,過來開了門,正有些不耐煩,猛地見是應佩,忙行禮道:「大公子,不知何事?」

  應佩道:「沒什麼,里間可都好?」

  兩個女人不明所以,這會兒淩景深不等應佩發話,自己便往內行去。

  應佩見狀,忙對那兩人道:「不妨事,你們自先把門掩住,我有件事兒找妹妹……待會就出來。你們再關門不遲。」說完之後,便自己拿了一個燈籠,急急跟了上去。

  淩景深左顧右盼,先前他雖來過應府,內宅卻不曾到過,應佩追了上來,指點了會子,問道:「大人,敢情真的有事?」應佩畢竟也不笨,見景深這樣執著,心中一沉。

  景深笑說:「不必擔憂,懷真住在何處?」

  應佩忙引著他往裡頭再走,行不多時,到了一座院落前頭,卻也是關著門的,應佩少不得親上前拍門。

  景深不動聲色,張望了會兒,見院落寂寂,仿佛安寧沉睡於風雪中似的,然而……目光一動,便掃見在右手側的牆邊上,有一抹很淺的痕跡。

  這會兒裡頭有小丫頭開門,一邊兒問:「半夜三更,誰呀?」一邊兒嘀嘀咕咕說:「今晚上是仲兒她們前頭值夜,怎麼竟睡得如死了一般,這樣大的拍門聲都聽不見,必然是躲懶呢,明兒告訴太太,看不打死。」

  說話間開門,借著燈籠光一看是應佩,忙低頭退後:「大公子。」

  應佩還未吱聲,淩景深已經邁步走了進去,走到院落當中,轉頭看去,飛雪之中,卻見左側的雪地上,起伏不平,依稀可見是淩亂的腳印深深淺淺……新落的雪遮住了大半,常人自不會察覺,怎奈淩景深最擅偵緝追蹤,自瞞不過他的雙眼。

  應佩也並未留意,撇開小丫頭上前,隔門叫道:「妹妹!」因見景深反常,應佩也不免揪心。

  頃刻,卻聽見懷真的聲音響起,道:「是哥哥?怎麼這會子來了?」

  應佩聽見懷真的聲兒,緩緩松了口氣,因怕驚著她,便只道:「妹妹睡了麼?我……」話未說完,就聽見景深向著自己打了個手勢。

  應佩一愣,遲疑片刻,終於說道:「我有句要緊的話,要跟妹妹說……」

  只聽懷真道:「什麼要緊的話,明兒說不成麼?」

  應佩又看一眼淩景深,只得道:「只一句話,必要現在告訴妹妹才好。」

  這句話說罷,裡頭一陣寂然,頃刻聽懷真道:「哥哥稍等。」窸窸窣窣了一陣兒,眼前房門才慢慢打開。

  因淩景深舉止反常,應佩也不由心驚肉跳,如今見懷真在跟前,才著實把心放回肚子裡。

  懷真一眼看見景深,面上透出幾分意外之色,複驚疑不定問道:「為何……淩鎮撫使也在此?」

  這會子景深將懷真從頭到腳掃了一眼,見她身著寬大的鶴氅,手斂在腰間,婷婷站著,原本神情安寧,並無慌張驚恐,只是臉有些略微發白。

  景深這才開口說道:「外頭有幾個賊人出沒,有人報說……其中一個跳進應府,我因怕出事,故而冒昧打擾,三少奶奶可無事麼?」

  懷真原先也跟應佩似的,有些疑心是因應蘭風……聽說是什麼「賊人」,才徐徐松了口氣,道:「多謝淩大人,無事。」

  應佩心中倒是有些過意不去,然而並沒什麼賊人,自然天下太平,便道:「如此我們都安心了,妹妹回去歇著罷了,我們不打擾了。」

  忽地淩景深道:「不知少奶奶介意我進房內一看麼?」

  懷真更覺意外,連應佩也有些色變,卻聽懷真道:「這個只怕不太妥當。」

  景深卻也不勉強,只說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擾了,少奶奶早些安歇。」說罷,便對應佩道:「佩公子不必送了。」

  應佩才一遲疑,景深已經轉身離開,只走到中庭的時候,複又看了一眼旁邊雪地上,忽地邁步走了過去,腳尖兒在雪地上輕輕蹭了蹭,便見那雪色底下,浮著兩點刺目的鮮紅。

  應佩自不知淩景深在看什麼,只因他方才唐突說什麼要進房內一看,倒是又讓應佩留了意,聽他不叫相送,應佩索性便進了房,裡裡外外地看了一會子,並沒察覺異樣,才複回來。

  這會兒淩景深已經去了,應佩便對懷真道:「這淩大人也甚是古怪,不過他也是好意,倒是罷了。」

  懷真道:「橫豎無事就好了。」

  應佩點頭道:「很是,妹妹且去睡罷。」叮囑了幾句,才自去了。

  那小丫頭送應佩出去後,才又鎖了門,便自去睡。

  懷真掩了門扇,望著桌上燈影,徐徐松了口氣,這才脫力似的垂了手,一步一步往內間臥房去,還未進門,便聽見一聲輕微響動,自內傳來,懷真詫異道:「你還未走?」當下急走幾步。

  誰知轉進房中,卻見燈影下坐著一個人,身上兀自披著緞子斗篷,額前跟髮鬢都是濕了的,雙眸卻依舊恍若晨星。

  懷真驚怔之下,看清他的臉後,卻緩緩定神,身不由己喚了聲:「三爺……?」忽地又打住,想了想,只道:「你如何在這兒?又是幾時來的?」

  唐毅卻靜默望她,道:「你方才又以為是誰?」

  原本淩景深雖勸唐毅不必前來,然而唐毅想到那半夢半醒中所見所聞,竟不能安心,便隨他同車來了。

  然而白日鬧得那樣,倘若這樣半夜三更又來打擾,且無緣無故的,又怎麼說?讓懷真及應家的人以為他瘋了或者無理取鬧,豈不是越發雪上加霜?

  景深也是這樣想法,因此才叫他留在車內不必露面,只景深一個,藉口尋賊,一探究竟罷了。

  然而唐毅在車中等候許久,見景深遲遲不回,便猜必然有事,他哪裡還能再靜靜坐定?當下飛身下車,施展輕身功夫,便掠入庭院,悄無聲息入了內宅。

  懷真正心虛無法回答,唐毅凝視著她道:「你方才……又瞞著景深什麼?」

  懷真臉色微變,更不能說了。

  唐毅道:「這屋裡有一股血腥氣。自然瞞不過他,他只是不肯說破罷了。」

  懷真越發色變,竟微微後退一步,垂在鶴氅內的手微微一動,卻又停下。

  唐毅只是端坐著,目光卻總是在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甚至表情間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雙眸,如此通身打量了一番後,喉頭一動,歎道:「你過來。」

  懷真搖頭,只道:「我沒瞞著什麼,也自無事,三爺你無端夜入民宅,卻是很不妥當,且快去罷。」

  唐毅仍是死看著她:「真的……從此當我是路人了不成?」

  懷真轉開頭去,不知要說什麼好,此刻臉色雪白,長睫眨動,才透出一股張惶來。

  唐毅道:「今兒太太說,我若請不回你去,就叫我也別再進府門了,因此今晚上我是在淩府歇著的。」

  懷真卻不知此情,當下才又定睛看來。唐毅道:「你不是問我為何會來麼?只因我睡到半夜,便做了噩夢,夢見你叫我。」

  懷真一震,驀地睜大雙眸。唐毅道:「我並不是做夢,是不是?」

  懷真生生咽了口唾沫。唐毅冷笑道:「人道是‘心有靈犀’,我從不信。卻想不到如今,竟為了你這丫頭牽腸掛肚,難以割捨,偏生你竟這樣狠心絕情。」一語說罷,便站起身來。

  懷真定定站在原地,無法動彈,眼見他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兒,待要後退,已經來不及了。

  唐毅走到她身前,複問道:「你方才……以為我是誰?今夜……又發生了何事?連我還要瞞著不成?」說著,便握住她的右手腕,往上輕輕一抬。

  隨著他的動作,那鶴氅寬大的袍袖褪下,露出層層包紮著的手,卻見鮮紅血跡從絹紗底下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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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6:40 |只看該作者
☆、第 315 章

  且說先前因李霍之事,應府之中越發是一片淒風苦雨,懷真原先本想著把自己跟唐毅的事兒跟母親說知……誰知道橫生枝節,她自然不好開口。

  誰知她雖不說,只因先前在宮內一場……消息不免走漏,因涉及唐應兩府,何況不管是唐毅還是應蘭風,都是正在風口浪尖上的人物,頓時之間不脛而走,傳的沸沸揚揚。

  應府門上的小廝自然也聽聞了,偷偷議論起來,便叫裡頭的丫鬟聽說,不免透了風兒給李賢淑。

  李賢淑正想著李霍殉國,應蘭風生死不知,委實肝腸寸斷,忽地又聽說這個,哪裡還承受的住?忽地又想到先前唐毅來府內,的確是神情有異的……頓時膽戰心驚,勉強撐著,把懷真叫來問詢。

  懷真見瞞不住……又是遲早晚都知道的事兒,索性順勢承認了。

  李賢淑聽了果然是真,索性放聲大哭,又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地數落道:「你這個傻孩子!家裡的事兒又跟你什麼相干,你是嫁出去了,好端端地怎麼又鬧得這樣,你竟是讓爹娘死也死不安心呢!」

  懷真聽了,不免也哭起來,因跪在地上道:「娘說的什麼話,我畢竟是姓應的,倘若爹爹跟娘有個什麼萬一,難道女兒願意苟活?」

  李賢淑雖然知道她的心意,可畢竟更心疼她,應府遭遇此事,她雖然難熬,但畢竟懷真是出嫁女,縱然遭殃,也禍不及她的……因此倒也罷了,於孤淒之中,尚有一線慰藉:畢竟懷真無恙便是。

  如今聽懷真竟「自斷其路」,頓時又痛又氣,又恨又傷的,索性伸手打了她兩下,說道:「你這混帳丫頭,什麼時候犯渾不成,偏這個時候!」又把她一把推開,指著說道:「我不聽你這些話,只怕你爹知道了,也要被你氣死,你如今、如今只乖乖地快些回唐府去!姑爺是疼你的,故而今日才來,怪不得你把我們支走了……必然你又說什麼傷了他的話了?你先前倒是最讓爹娘放心,如何在這關頭上反這樣不懂事!」

  懷真低著頭,任憑她打罵,也不吱聲。李賢淑何嘗想真的打她,只是委實痛不欲生罷了,見懷真不言語,便起身拉扯著懷真,狠命把她往外推搡:「你快回唐府!你別的人不念想著,難道連小瑾兒也不念了?你這沒良心的丫頭!」又擰眉含淚,怒叫人備車馬,送她回去。

  懷真淚眼模糊,忙死死地抱住李賢淑的腿,道:「娘,我不回去……和離書已經遞給太上皇了,是覆水難收了……你叫我回哪裡去?橫豎我們一家子,死在一塊兒,我也是喜歡的。」

  李賢淑本還有一線希望,猛聽說是太上皇在其中,頓時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兒暈了過去。

  徐姥姥在旁聽見了,因想到白日裡唐毅臨去是那個模樣,便歎了口氣,上前攔住李賢淑道:「不必再說了,孩子自由主張,不至於大胡鬧,她既然這樣決定了,自有她的道理……也是沒有法子。」

  李賢淑心頭絞痛,便跌坐回去,喃喃道:「這是怎麼了……難道當真要一家子都……」

  在這仿佛絕境之時,徐姥姥反鎮定下來,道:「他們孩子之間的事兒,且由得他們自己去料理。何況你也不必先想的這樣敗壞,如今咱們家裡的人都在一起,勁兒往一處使,未必沒有解決的法子。」

  李賢淑傷心至極,死去活來,一陣陣地犯了頭暈,小丫頭忙來扶著入內歇息。

  徐姥姥才把懷真也扶起來,替她擦了擦淚,道:「你的心意,姥姥卻是明白的,你娘說的話,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她滿心裡為了你好、才越發恨你這樣犯傻罷了。」

  懷真含淚點頭,徐姥姥將她擁入懷中,道:「你是個有孝心的孩子,只不過這般行事,卻叫那唐三爺面上怎麼過得去呢?……真真兒的可惜了你們這樣的好姻緣。」

  懷真先前也總隱忍不發罷了,怎奈給母親訓斥一頓,如今又聽了徐姥姥的話,悲從中來,再忍不住,便埋首徐姥姥懷中,不由嚎啕了一場。

  徐姥姥到底是經歷風浪的人,便忍了悲傷,只顧抱著懷真,複安慰了幾句,懷真也漸漸停了哭泣。

  此刻,卻聽外頭道:「表少爺回來了。」

  原來是郭建儀尋到李准,細細勸說,又派人把他好生送了回來。

  應佩忙跑出去,一把拉住李准,道:「以後不必亂跑了,家裡已經亂的這個情形,你可為了你姑姑跟奶奶著想,別叫她們再傷心擔憂的了……」李准點頭,相顧含淚。

  應佩拉著李准進內,李准見徐姥姥滿頭銀髮,雙目微紅,便跪地抱著膝哭道:「祖母,哥哥不在了!」

  徐姥姥顫巍巍地抬手,摸著李准的頭,道:「好孩子,不哭了。」

  李准大哭了一陣兒,才方停了。

  徐姥姥拿帕子也擦了淚,才問道:「你方才跑出去,可鬧出事了不曾?」

  李准擦著淚道:「不曾,是表舅爺及時趕了去……攔著我。他又勸了我幾句,派人送了我回來的。」

  徐姥姥點頭:「這還罷了。」因默默地思忖了會兒,才抬頭,看看應佩、懷真兩個,最後又看李准,重新說道:「你們都不必哭了,也不必太過傷心,可記得土娃信上說的是什麼?他……能為國捐軀,雖然是死了,卻仍像是活著的,何況咱們心裡都記著他,他就一直也都在!」

  應佩懷真李霍三人,含淚點頭。

  徐姥姥又道:「土娃兒,他年紀雖然不大,可卻比許多人活了一輩子還要光耀呢。」說到這裡,又摸摸李准的頭道:「你哥哥……不愧是老李家的種,很替祖宗爭氣!」

  李准咬著牙,忍著哭,徐姥姥說道:「那封信,裡頭有你哥哥的志氣跟精神勁兒呢,不管你以後做什麼事兒……都也要像是你哥哥一樣,這樣有勁兒有精神氣兒方好。」

  李准聽到這裡,便停了哭泣,反而深吸一口氣道:「我也要跟哥哥一樣,也要當兵入伍!」

  徐姥姥張了張口,卻並沒說別的,是望著李准,看著少年有些稚嫩的臉孔,道:「暫時不必提此事……你娘只怕還不知道這件事呢,你要好生替土娃孝順你爹娘,知道了?還有你嫂子跟小狗娃,以後不管如何……你都要仔細照顧著,都聽清楚了?」

  李霍用力點頭:「孫兒都知道了。」

  徐姥姥說完這些,長長地籲了口氣,又道:「土娃是撒手去了,他這一輩子,沒有白過……他去就去罷!然而咱們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好生打算……這天兒似要下雪,姑爺在牢裡必然受寒,明兒竟要去看看他才好……」

  徐姥姥轉頭,看看窗外,見天色陰陰沉沉,便道:「受的苦也夠多的了……明兒到底會是怎麼樣呢,卻沒有人能說得准,或許……天會晴了呢。」說到這裡,便雙手合什,望著天道:「菩薩,求你開開眼罷……」

  當夜,眾人都無心用飯,早早地都安歇了。

  懷真自在屋內,哪裡能夠睡得著?一會兒想到李霍,一會兒想到應蘭風,一會兒想到小瑾兒……一會兒又想起唐毅……那愁腸百結,竟難形容。

  暗暗地又哭了半晌,想到徐姥姥叮囑的那些話,勉強收了淚。她知道眼睛哭的紅腫不像,明兒還想要去探應蘭風,怕給父親看見了徒增傷心,又因哭了良久,只覺得頭重發暈,於是便叫丫頭打水進來洗漱。

  誰知喚了兩聲兒,並不見人,才要起來,就見一個小丫頭走了進來,笑說:「少奶奶喚人呢?」闔府之中愁雲慘霧,這丫鬟倒是笑得喜慶,叫懷真一愣。

  這一番懷真回應府,只帶了夜雪笑荷兩個,先前夜雪因受了風寒,故而在別院裡養病,身邊兒只笑荷跟著。

  而偏偏應府之中,自從應蘭風出事後,那些心懷不軌的小廝丫頭們,便伺機行事,有的自回應公府去,有的生怕連累,也想法兒要脫身。

  李賢淑知情,卻也不為難他們。先前分家的時候,應公府也分了十幾個奴才過來,自然良莠不齊,如今見他們生了異心,李賢淑便做主,那願意回應公府的,盡數叫他們去,有那些不是家生子的,自拿了贖身銀子後,就也發付了。

  原本這應府中的人手就不算太多,這樣一來,先去了一小半兒,剩下的那些人中,雖然也有感激李賢淑仁慈、敬慕應蘭風為人的,可畢竟應蘭風的罪名著實嚇人,加上近來又不停地有些風聲吹來,因此這些人自然也動搖了心志,漸漸地又去了一半。

  一來二去,如今府中所用的人手,裡裡外外加起來也不過是幾十人罷了。也幸虧進來門前冷落,來往人少,因此也不必那許多人伺候。

  懷真雖回家來住,卻也深知此意,加上李賢淑因內憂外患的竟臥床不起,很需要得力的人手照顧,故而懷真便把笑荷派了過去,自己房中只留了兩個小丫頭使喚罷了。

  家中新添的這些丫頭,懷真並不是全都認得的,見這小丫頭眼生,也不以為意,道:「打水來。」

  那小丫頭卻站在門口不動,只是望著懷真笑。懷真回頭,見她這般,便道:「還站著做什麼?」

  卻見小丫頭走上前來,把她從頭看到腳,道:「人人都說三少奶奶人物出色……把唐毅迷得顛三倒四,如今我看,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懷真因哭了半宿,雙眸紅腫,雲鬢微散,神情哀頹,聽這話如此逾矩,不由皺眉道:「你瞎說什麼?瘋了不成?」

  小丫頭笑說:「我不過說實話罷了,害得我先前心心念念的……還以為是什麼天人似的呢。」

  懷真定睛看了她一會兒,歎道:「你果然是瘋了,出去罷,這兒不必你伺候了。」

  小丫頭卻並不走,反而在桌邊上自自在在地坐了,又笑吟吟望著她說:「好不容易見著了,自是要多親近親近才好呢。」

  懷真見狀,便不發一言,只挪步往門口而行,誰知小丫頭道:「少奶奶還是別緊著出去……我可不想對你動粗的。」

  懷真原本看出這小丫頭有些異樣,便不動聲色,想悄然出門叫人來,誰知竟給她看了出來。

  懷真只不聽,然而才又走了一步,就見眼前人影晃動,竟是這丫頭極快地閃身擋在她跟前兒,向著她笑道:「少奶奶如何這樣不聽話?」

  懷真心中暗驚,後退一步:「你是何人,想做什麼?」

  小丫頭挑唇笑道:「唐毅大概不曾告訴你我的事兒……當初在新羅,他對我可是深情的很呢。」

  懷真心頭震動,道:「新羅?我不懂這話。」

  小丫頭道:「你不懂的只怕更多……比如,他當時是如何對我的……」在懷真身上瞄了會兒,抬手竟按過來。

  懷真將她的手推開:「你做什麼?」

  小丫頭手腕一抖,卻閃電般將她的手兒握住,竟放在眼底看了會兒,道:「皮肉倒是生得甚好……這手兒也好……」她說著,便抬起自己的另一隻手,道:「你瞧我的怎麼樣?」

  懷真垂眸,卻見她的那只手,有些軟軟地垂著,姿勢古怪。小丫頭笑道:「如何?這是三爺的傑作,差點兒就給我廢了呢,如今天陰下雨的,還時常酸痛。」

  懷真咬唇,待要掙開,小丫頭猛地握緊,竟似鐵鉗壓下來般,懷真忍不住痛呼了聲,小丫頭笑起來道:「如今我以其人之道,還在他最愛的女人身上,你覺著如何?」

  懷真忍痛,放聲叫道:「來人!」

  小丫頭抬手在她唇上捂住,低低道:「你想知道外面守夜的那丫頭怎麼樣了麼?」

  這聲音甚是冰冷惡毒,懷真本想不到到底如何,但是聽了這一句,卻情不自禁地毛骨悚然。

  小丫頭死死盯著她的雙眸,獰笑道:「下一個敢踏進這房間的,也是同樣的下場。你想想看,你要叫誰過來?」

  懷真咽了口唾沫,果然緊閉雙唇,不再出聲。

  小丫頭笑道:「很乖。」縮手之時,手指卻在她的唇上輕輕蹭過,眼中掠過一絲妒恨之意。

  因懷真不再掙扎,也並不呼救,這女子便放開了握她的手,懷真後退,見手腕上兩道明顯的青痕,慢慢地腫了起來。

  此刻這丫頭便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仿佛饒有興趣在打量室內各色物件兒,又說道:「我聽說原本你們住在應公府的東院,自從分家別過後,應蘭風便把你原先一應之物都也搬了過來,仍是如先前一樣佈置?」

  懷真見她侃侃道來,如數家珍似的,並不答話。

  這丫頭自顧自說了會兒,目光一動,落在裡頭桌上的那架琴上……掃了眼笑道:「這種俗物……」走到跟前兒看了會兒,忽地拿起旁邊那一本冊子,翻開來看了兩眼,目光一亮:「這是……唐毅的書?」

  懷真見她拿的果然是昔日敏麗所送那本琴譜,心中很不喜歡她碰,便淡淡道:「又如何?」

  小丫頭捧著翻看了片刻,笑道:「我倒也聽說,他珍藏有一架海月清輝……比這種俗物不知勝過幾千萬倍,怎麼不給你用?想來也是不舍的。」

  懷真道:「只要琴技了得,不必非得用什麼珍奇至寶彈奏。」

  小丫頭嘲笑道:「好大的口氣,莫非你的琴技了得?」

  懷真不搭腔,眉宇中略有不屑之意,小丫頭目光一沉,哼道:「既如此,你來給我彈奏一曲。讓我瞧瞧看你到底有幾分功力。」

  懷真垂眸想了會子,果然走到琴桌之後,低頭看著琴弦,因問道:「你還不曾說,你為什麼要來找我,你又是何人?」

  小丫頭見她這般鎮定,便又笑道:「誰讓唐毅身邊兒日夜有人跟著,我無法向他動手,自然便來找你了。」

  懷真正起手欲彈,聞言道:「你為何要向三爺動手?」

  小丫頭道:「因為他是我們的心腹大患,當初我本該除掉他,怎奈……給他花言巧語的騙了,想必你也聽過不少罷?他那張嘴裡說出的話,真真兒的能把人迷……只可惜,著實的不識抬舉……」原本笑得甚甜,說到最後卻又咬牙切齒起來。

  正說到這裡,便聽見一聲琴韻悠揚,原來是懷真開始撫琴,小丫頭凝視著她,怒意漸漸消退,複好整以暇地說道:「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夜,你會替他死在我手上……」

  她微微閉上眼睛,仿佛十分愜意,又道:「我已經在想他知道這消息後,會是何等表情……」

  懷真徐徐撫琴,仿佛十分投入,並不在意她說什麼,聽到這裡,才道:「你既然消息這般靈通,總該知道,我跟他已經和離了。從今兒開始,他跟我已經全無干係。」

  小丫頭驀地笑了起來,仿佛聽說最可笑之事,道:「哦,全無干係?先前我還見到他在唐府門口……當著那許多人的面兒親你……」

  說到最後兩個字,語氣轉作陰沉,死死地盯著懷真,仿佛在端詳如何殺死她才能泄掉心頭之恨。

  懷真頭也不抬,只看著琴弦,道:「這又如何,倘若你知道三爺,就該明白他的為人,區區一個我對他而言,委實不算什麼。」

  小丫頭道:「你於他而言到底算什麼……也等你死後才知道。」說到這裡,忽地笑道:「你彈得是十面埋伏?好……這會兒我倒是有些喜歡你了,死到臨頭還這樣篤定自若,你竟不怕?」——她本以為懷真一個柔弱閨閣女子,被這般恐嚇,自然會哭哭啼啼,驚怕不已,誰知竟是這般風範。

  懷真溫聲說道:「我自然是不怕的,因我知道你們的圖謀一定會落空,你雖不說你是誰,我卻也知道,你必然是扶桑人了,處心積慮想陷害我爹爹,又想害三爺,無非是因三爺擋著你們的道兒,只可惜我也知道,不管你們如何跳樑,也無損他分毫,他那樣的男子,絕不會為一個女人而動搖心志……所以,你們這些人所圖的註定會一敗塗地……而你……」

  懷真說到這裡,手指輕輕撫過琴弦,發出一連串令人戰慄的琴音,而她抬眸,含笑看向美紗子道:「你這種貨色,三爺怎麼會瞧在眼裡?你更是不必自取其辱了。」

  美紗子原本氣定神閑,看懷真的眼神之時,如同看著待宰羔羊,誰知聽她一邊兒撫琴,一邊兒說出這些話來,她臉上的笑竟慢慢地僵住了,尤其是在懷真說「自取其辱」之時,那僵硬的笑意仿佛被人瞬間擊碎!

  來不及想別的,美紗子閃身掠到懷真身邊兒,單手捏住她的手,將她壓在琴弦之上,道:「你這賤人……懂什麼?你才是有什麼資格……」她說著,竟在自個兒的臉上撫過,略微用力,那臉皮便像是一張紙似的慢慢揭起來。

  這場景十分驚悚,若不是懷真被壓著連氣也喘不過來,早就驚叫起來。

  美紗子用力把那張假面揭開,露出底下一張豔若桃李魅若妖姬的臉,而她湊近懷真,道:「仔細看明白這張臉,你這臭丫頭又算什麼!」

  懷真望著眼前這張嶄新的面孔,原來這才是這女人的真面目,懷真便笑道:「可笑你這無知蠻夷,三爺又豈是那種貪戀色相的人,他看著你之時,只怕看見的只是你心中那醜陋之極的蛇蠍罷了,可笑你竟不懂……」

  美紗子色變猙獰,手上用力,懷真痛的悶哼出聲,手指被她強摁著壓過琴弦,鋒利的琴弦割破手掌跟指節……血漸漸蔓流而下,啪啪地打在琴身上。

  美紗子見狀,才覺快意,正要再行折磨,忽地「嗖」地一聲銳響,有東西從外射了進來!美紗子來不及對懷真動手,忙閃身躍開,卻見一物重重打在身前書架之上,細看卻是一團雪,因力道剛猛,竟嵌進了那堅硬的木架中去。

  與此同時,有個聲音喝道:「滾出來!」

  美紗子驚魂未定,眼神變幻,見外面的人露了這一手,知道必然是高手!當下看向懷真,還想擒住她以為要脅……誰知窗外那人低低又說了一句什麼,美紗子臉色大變,竟放了懷真,縱身躍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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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6:54 |只看該作者
☆、第 316 章

  對懷真而言,被美紗子按在琴上那一刻,仿佛已是陌路,然而她心中卻毫無驚怕,甚至看著琴弦生生割裂手掌,一根弦難以承受,猛然崩斷……帶著血珠兒彈跳出去……

  那時候她唯一所想所念,所要大叫出聲的,並沒有別人,竟只是……一滴淚隨著血珠齊齊墜落,自琴弦之中玲瓏劃過。

  美紗子跳了出去後,懷真尚伏在琴桌上無法動彈,右手已疼得失去知覺似的,半晌,才微微一動,緩緩地抬了起來。

  琴弦已是斷了數根,沾著血,顫篤篤地抖著,懷真哆嗦著握著手腕,那滿掌心的血紅讓她腦中轟然聲響,昔日那些幾乎令人崩潰的場景在瞬間閃過。

  她深深呼吸,卻竭力控制著,不肯讓自己呼痛出聲,倉促中,只抽了一方乾淨的帕子出來,勉強蓋在手掌上,那絲帕才覆上去,頓時便被血染透。

  正在茫然之時,忽地聽到窗外輕輕呼喝打鬥的聲響,在呼嘯的風中,若隱若現,如果不留意聽,或許也只當是風聲罷了。

  懷真心中一動,想到先前那聲「滾出來」,聲音仿佛熟悉,此後雖好似還說了一句什麼,卻因疼得發狂,竟未曾聽清。

  她心中擔憂,忙起身,踉蹌往外而去,才出里間,就見屋門門扇敞著,寒風鼓起門簾兒,從門口灌了進來。

  守夜的丫頭原本在這外頭側間,懷真打從彼處經過,無意中掃了一眼,卻見那丫頭趴在桌上,動也不動,哪裡會睡得這樣死?倘若是平時,只怕早就起來看門了……

  想到方才美紗子所言,或許是夜風太冷,懷真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她咬牙走到屋門口,撞開簾子看了出去,卻見在一片冰天雪地琉璃世界中,兩道人影正拼的你死我活,加之夜色幽暗,除了美紗子一身丫鬟的裝束,看的分明外,另外那個人一身灰色布衣,面目更是模糊,加上動作極快,一時半會兒竟認不出來。

  懷真才看了片刻,一陣風掀了過來,把她手上的帕子撩開,隨風卷到了庭院之中,雪白的絲帕沾血,於雪上亂滾,格外的觸目驚心,那灰衣人見狀,不由色變,手上竟慢了下來……

  卻正在這時,美紗子一聲冷笑,單掌襲出,手底一抹雪亮鋒芒閃爍,從灰衣人肩頭劃過。

  灰衣人悶哼了聲,閃身後退,美紗子趁機擰身後退,臨去之前,又冷冷地盯了懷真一眼,眼神之中,竟是無限怨毒。

  一直到此刻,懷真才看清那灰衣人的模樣,赫然正是招財叔!此刻單手捂著肩頭,血自指縫間而落,在雪地上灑下幾點醒目的鮮紅。

  招財卻並不理會,還欲趕上去一步,美紗子卻已經掠出牆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忙忙風雪暗夜中了。

  招財只得停步,抬手在肩頭幾處穴道上輕輕一點,那血流的便慢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氣,目光一動,待要走到門口,卻又徑直斜步出去,把那在雪地上被風吹滾亂舞的帕子撿了起來。

  懷真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見,仍呆呆站在門口邊兒上,這會兒夜風又寒又冰,如無冰冷形的風刃,吹得傷口自是疼痛難當。

  她卻只顧看著招財,見他一步步走到跟前兒,喚了聲「小姐」,然後目光從她臉上移到掌上。

  他本是想把那帕子遞還過去,誰知見她手上傷的如此,那手勢頓時也僵住了。

  懷真見他眉頭深鎖,卻只顧問道:「招財叔,你怎麼……」

  招財見她愣愣的,單掌將帕子捏的死緊,慢慢地團入掌心,歎了口氣,方啞聲道:「小姐,進屋裡說話。」說著,在懷真肩頭輕輕一攏,掀起簾子,叫她入內。

  懷真茫然進了屋內,才走幾步,又轉頭看向隔間的丫頭,忐忑惶恐地低下頭去,先前對上美紗子的時候,不覺得如何,此刻卻後怕起來。

  招財亦掃了一眼,道:「姑娘,你快進屋。」

  懷真不知所措,卻聽他的聲音低沉略有些沙啞,因是素來熟悉的人,當下不由自主往內而去。

  招財目送她進了里間兒,自己卻進了隔間,走到那丫頭身後,在脖子上一按,身子都有些僵了。

  招財眼神微冷,便把那丫頭抱起來,閃身出外。

  那邊兒懷真進了裡屋,回想方才之時,仿佛夢境,只是手上的割傷鮮血淋漓,卻在提醒著她,一切剛剛發生。

  然而……招財?

  猛然間想到昔日在唐府,唐毅曾跟她提起來,說是在肅王作亂那夜,把她帶到永福宮的神秘人,正是招財。當時她還不信,畢竟……那夜她恍惚之中看見那人的影貌,似乎跟招財叔相差甚遠……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卻聽得一聲門響,懷真已是驚弓之鳥,忙回頭看去,卻見一張枯槁毫無表情的臉,正是招財去而複返。

  懷真略松了口氣,才要站起身來,招財卻已經極快地到了她身前,按住肩頭:「別動。」

  懷真一愣,招財複輕輕握住她的手腕,擰眉道:「小姐手上的傷,不可大意,這藥雖然有效,卻會有些疼。」

  懷真未及開口,他已經將她受傷的手掌攤開,——原來他右手中握了一個紙包,此刻打開來,裡頭是些淡黃色的藥粉,輕輕地倒在傷口上。

  一剎那,就像是熱油澆落下來般,火辣辣地疼痛難忍,懷真低呼了聲,忙要抽手出來,招財卻早有提防,原本握住她的腕子就是此意,此刻更是牢牢固定。

  懷真動彈不得,疼得不由自主湧出淚來,只道:「招財叔……」竟比先前傷著時候更難熬,只想他快些停手。

  招財卻面不改色,一直把紙包中的藥粉盡數灑落,才將那張紙團入懷中,又自摸出一卷絹紗,小心翼翼地給懷真將整個兒手掌裹了起來。

  懷真疼得渾身發抖,任憑他上藥、包紮妥當,那手掌兀自碰著烙鐵一般,然而她畢竟怕驚動了人,因此竟只是死死忍著,不曾大聲呼痛。

  卻聽招財又道:「小姐記得,十天內不能沾水,你這傷差點兒損了指骨,大意不得。」

  懷真含淚,輕輕一點頭。

  招財望著她帶淚的模樣,終於又道:「疼得很麼?」

  懷真忽地想到他也受了傷,忙問:「招財叔你的傷如何了?」

  招財掃了一眼肩頭,道:「是皮肉傷,不打緊。」

  懷真雖然關心,卻因從來懼怕這些,仍是不敢看,招財道:「你這手上的疼,至少要三天才能緩和。」

  懷真聞聽,更是平添煩惱,然而這會子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好歹靜下神來,忙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如何會來這兒……又為何,竟是會武的呢?我從來不知道。」

  招財垂了眼皮:「我是聽見小姐的琴聲才來的。至於我會武……」

  他略停了停,才說道:「說來話長,不過,小姐可否答應我,暫時不要將此事告訴別人?」

  懷真道:「你指的是什麼?」

  招財道:「我會武這件事,唐三爺跟咱們爺都是知道的,小姐如今既然也知道了,只別再對旁人說去。」

  懷真聽說唐毅跟應蘭風都知道此事,不由睜大雙眸。

  招財眸色一暗,又道:「只今夜這賤人來此的事,倒是先不必對人說。只因咱們府內近來多事,若是再張揚出去,指不定又有多少閑言流語出來,方才那潑賤,瞧著像是倭國之人,咱們爺又是跟此事沾染才受連累,因此老奴想著,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懷真聽他說的很有道理,便道:「你說的是,然而……」

  一語還未說完,忽地招財臉色微變,道:「外頭有人來了。」

  ——原來此刻,正是淩景深同應佩來院外叫門之時,懷真仔細一聽,略聽見有些聲響,心中自覺古怪:誰在這時侯來到?

  招財眯起雙眸,道:「小姐,不管是誰,只怕來意不善,我不便留在小姐這裡,如今先回去了。」

  懷真本還想再問他永福宮之事,聽得外頭催門聲急,只好說道:「招財叔放心,我自不會對人提起。你且去罷。」

  招財目光一動,看著懷真道:「小姐也安心,以後那毒女不敢再來侵擾你了。」

  懷真只當他是安撫自己之意,便道:「招財叔也留意身上的傷才好。」

  招財點頭:「我自里間出去,小姐留神應付來人。」說完後,果然進了裡屋去了。

  懷真本想跟過去看一看,然而見屋內有些破綻之處,又聽到外間小丫頭嘀嘀咕咕去開門,她忙略收拾一番,拿了琴囊蓋在那琴身之上,低頭看手上的傷無法掩藏,索性便披了一件鶴氅……

  是以之前淩景深來到,懷真才對他隱瞞此事,一來覺著招財言之有理,二來,若是這會子說什麼刺客,闔府裡越發驚慌不知所措不說,倘或再傳到唐府去……

  只是懷真怎麼也想不到,很不必再傳些什麼,唐毅已經親自來了。

  且說唐毅雖然看破懷真舉止有異,卻也想不到她手上的傷竟是如此嚴重,雖被層層地絹絲紗裹著了,但是連那微露外頭的指腹上都微透傷痕,且傷處深深。

  他素來不大瞧得了這些,何況這傷是在懷真身上,越發地無法面對,一眼看見之時,竟覺得眼前發昏。

  懷真見他已經看破,心中也有些慌亂,又見他遽然色變,只好說道:「不打緊,只看著厲害罷了,如今……且已經不疼了。」然而哪裡有不疼?只不過將心比心,想他看著……不至於太疼罷了。

  唐毅放開她的手,情不自禁後退了兩步,懷真見他這般,不知所措,忙過來單手扶著:「三爺怎麼了?」

  原來唐毅因酒醉了,正睡得滾熱沉酣,忽地做了噩夢,出一身汗,再猛然被那冰雪夜風一激……任憑他身子骨強健,也不免風寒入骨,加上提心吊膽擔憂了半夜,如今又見懷真傷的如此,竟有些禁不住之意。

  唐毅見懷真來扶,勉強站住,只沙啞著嗓子說道:「是怎麼傷著的?」

  懷真自不想說,扶著他令坐了,唐毅靠在桌邊兒,見她不語,眸中多了幾分不常見的銳怒之色:「應懷真!」

  自打相識之處,他從來不曾這樣直呼姓名,這會子,卻是真正氣急攻心了。

  懷真一顫,竟不敢再隱瞞,便低著頭,果然把先前美紗子喬裝假扮小丫頭……如何行兇的事兒說了。

  本還想瞞著招財之事,然而唐毅跟淩景深一樣,都是心細如發之人,來時早看出那地上殘存的腳印痕跡,——明明是兩個人交手所致,哪裡容得她打混過去?

  懷真雖有心遵從招財之意,但奈何面前的人是他……她只吞吞吐吐說了一句:「有個人救了我……」

  他立刻就猜到,直接問道:「招財?」她還能說什麼?只得垂頭不語,等同默認。

  唐毅從頭聽懷真說完,輕輕握著她的手腕,竟不肯放。

  懷真覺得他的手不似平常那樣溫熱,反而冰涼,且陣陣發抖似的,懷真便道:「三爺,你怎麼了?」

  唐毅也不答,只是把她小心摟入懷中,在她發端親了又親,輕聲說道:「是我……差點兒害了你……」

  這卻也正是懷真先前擔憂的……方才她跟唐毅說那經過之時,美紗子提及關於他的話……以及那些什麼利用她來報復等的話,她一概都不曾提過,便是怕唐毅會把今夜之事歸咎自個兒身上。

  此刻聞言,懷真便低下頭去,道:「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們……都已經、已經……」

  懷真雖不曾說完,唐毅一顫,卻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由摟緊了她:「別這樣待我,懷真,不許你離開我。」

  懷真心上酸楚難言,待要狠心推開他,卻又不忍。

  唐毅嗅著她身上的香息,喃喃道:「答應我好不好?跟我回府……太太跟小瑾兒都等著你回去,你當真捨得拋下我、拋下我們麼?可知我終究捨不得你……」

  他奔波半夜,懸心良久,只有抱著她的這會兒,才略覺安寧,然而身上竟是冷極,仿佛只有抱緊了她,才能得一份暖意,只是不管如何用力的擁抱,竟都無法滿足,只盼著再多一份親近,至那溫存入骨,抵死纏綿,難分彼此的境界……才算妥當。

  懷真略抬起手來,遲疑了會兒,便輕輕落在唐毅發端,喚道:「三爺……」那一句話在嘴邊徘徊,卻似有千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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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7:06 |只看該作者
☆、第 317 章

  話說淩景深出了應府,因見唐毅仍然按捺不住去了,他躊躇片刻,便上了馬車,抱臂靜坐等候。

  如此等了有半個時辰,眼見時候越發不早了,景深自忖唐毅多半留在裡頭了……正想打道回府,忽地聽外間侍衛低聲道:「大人!有動靜了!」

  淩景深睜開雙眸,推開車門,把眼一看,卻見自應府的牆邊兒,有個人慢慢走來,身上披著斗篷,正是唐毅。

  景深忙跳下地,踩著雪奔過去,心中還想著取笑他幾句,誰知還未到跟前兒,就見唐毅一個踉蹌,竟是猛然往前栽倒。

  景深嚇了一跳,急閃身到跟前,將他及時抱住,低頭看時,見唐毅面白如紙,竟是已經暈厥過去了。

  天地靜默,雪落無聲,應府裡外靜悄悄地,那輛停了半夜的馬車也不知何時離去了,只有深深地車轍仍在,卻又飛快地被飛絮似的雪填滿撫平,就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一夜無話。

  次日一大早兒,懷真撐著起身,低頭看手,隱隱腫了起來,仍是疼得不可言說。

  另一個小丫頭因不見仲兒露面,便探頭探腦進來,才要打聽,懷真道:「你去打水來。」小丫頭不敢多嘴,當下去了。

  半晌回來,懷真打發她出去,自己勉強擦洗了手臉,掙扎著換了衣裳,不慎碰到手,疼得整個人欲暈過去。

  正要叫小丫頭進來梳妝,卻見笑荷進門來,道:「夫人說她那裡有人,讓我仍回來伺候姑娘。」又看懷真換了衣裳,只不過有些不大整齊,便給她略打理周正,信口問道:「這屋裡別的丫鬟呢?」

  懷真低頭道:「不大慣用,叫她們出去了。」笑荷便給她梳了頭,出外往徐姥姥房中來。

  誰知徐姥姥卻並不在房中,問了丫頭才知,卻是去見應玉了。

  自從得知李霍殉國之事後,應玉驚厥過去,醒來之後,整個人呆呆癡癡,像是傻了一般。

  然而眾人又怎會不知,她不過是被這噩耗驚窒了罷了,懷真昨兒去看過幾次,瞧著她的情形……思前想後,也只是跟著垂淚罷了。

  來至應玉房外,見兩個丫頭都垂手站在外頭,懷真示意她們不必出聲,因走到門口,正欲入內,忽地聽見裡頭徐姥姥道:「那孩子……是個狠心的,他就這樣去了,撇下咱們,你也很不必為他傷心。」

  懷真只聽了這一句,眼中便不好了,卻聽應玉道:「老太太,不是這樣兒的。」

  徐姥姥只是勸她保重,道:「你也知道我是最疼土娃兒的,然而……我已是這把年紀,倒也罷了,你還這樣年輕,倘為了他有個三長兩短……好孩子,一切都是他的不是,狠心撇下你受這份兒苦……」

  誰知應玉不等徐姥姥說完,便道:「老太太不知道,我、自打認定他時候,就知道他是個離不開行伍的,這戰場上刀兵無眼,誰能就一直平平安安,他又不是那些貪生怕死、會縮脖子躲禍的懦夫,他每次去,我都做足他回不來的打算……」

  懷真聞言,又是震驚,又且越發揪心。

  應玉已經淚流不止,哽咽哭道:「只想不到這次,是真的了,但卻叫我……」

  徐姥姥也沒想到應玉竟會說出這番話來,當即抱緊應玉:「我知道你的心……昨兒我就跟他們說,去的人,是得了自在,尚要為活著的著想呢,何況你還有狗娃兒,你若有個好歹,狗娃豈不是忒可憐了?」

  應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懷真聽到這裡,便走進門來,因心裡難過,竟也哭道:「是我不好,當初,本不該撮合表哥跟姐姐的……」

  應玉見她來了,又聽這話,便張手也把她摟住。

  三個人抱頭哭了會兒,應玉才忍著淚,點頭道:「可知我本心要嫁的就是你表哥這樣的人物?他果然也並沒叫我失望。就算再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還是要嫁他的,若下輩子若還認得,也依然是他!」

  懷真聞言,心頭一動,含淚思忖半晌,待要掏出帕子來拭淚,手又不方便,便只抬起衣袖輕輕擦去,心底像是塞了什麼,又苦,又澀,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動容感觸。

  兩個人略坐了會兒,才雙雙出門上了車,應佩跟李准兩個騎馬陪著,一塊兒往鎮撫司而來。

  頃刻到了地方,應佩早就遞了消息,裡頭卻是那朱統領出來迎著,接了進去,卻只在廳上停留。

  應佩見他不帶著前往詔獄,心怕有變,忙問緣故。

  朱統領道:「公子有所不知,方才世子爺前來,正向鎮撫使宣旨呢,只怕是跟令尊有關,故而還請暫候。」

  懷真心中震動,應佩也臉色慘白,只有李准氣得忍不住說道:「到底是怎麼樣?果然是要害死姑父麼?我哥哥如今已經一戰殉國了,姑父又怎會是壞人!」

  應佩本正心絞,卻生怕李准年少氣盛,這鎮撫司又不是別的地方……生怕也連累了他,便噙著淚勸道:「準兒……不要說了。」

  李准哪裡受得了這種,畢竟又是年輕,竟紅著眼叫道:「這竟是要把我們家趕盡殺絕了麼?我不服,我不服!快給我們見姑父!」

  朱淮無言,倘若是別人在堂上這般鬧,只怕他早就發作了,然而他在淩景深手下當差,最是八面玲瓏不過,知道因李霍殉國之事,皇上有意嘉獎李家……何況裡頭傳旨的趙燁,跟應府關係又甚好,這會子竟是讓他親自前來傳旨,還指不定應蘭風如何呢,因此便更不敢為難這位小爺了,反陪笑著說:「稍安勿躁……未必是壞事。」

  正安撫中,便見淩景深跟趙燁兩人從外飛快進來,朱淮忙上前行禮,趙燁卻不理會,一徑跑到懷真跟前,便握住肩頭道:「懷真妹妹……這下好了,你不必擔驚受怕了……」

  懷真白著臉兒,問道:「哥哥……說的是什麼?」

  趙燁察覺她通身發抖,便忙道:「不怕,皇上命我來傳旨,說應大人是被冤枉的,叫即刻放了應大人,官復原職。」

  懷真幾乎以為是聽錯了,只呆呆看著趙燁,這會兒淩景深早吩咐朱淮前去好生提人,自己上前來,道:「世子說的不差,我已經接了旨意了,恭喜應姑娘,應公子。」

  懷真這才信了是真,跟應佩、李准、徐姥姥環顧相視,都看出對方臉上的一絲喜色,然而彼此的眼中,卻仍是含著淚的。

  眾人等不及,便欲望詔獄方向來接,淩景深少不得作陪。

  趙燁只隨在懷真身邊兒,因見她神情恍惚,眉宇間仍自帶著痛色,不由輕輕問道:「懷真妹妹,你怎麼了?你可還好麼?」

  懷真道:「沒事,哥哥別擔心。」

  這些日子來,趙燁因不喜太上皇為人,自然也不願見他,只是經常便廝纏著趙永慕,每日總要跟他提一兩次釋放應蘭風之事,連什麼打滾撒潑的法子都用出來。

  趙永慕雖然無奈,卻也知道他素來跟懷真交好,為了她,不免小孩子性情,非是正統,因此只是百般哄勸他而已。

  只因從唐毅跟敏麗那邊兒都得了話,再加上太上皇那邊兒……趙永慕思來想去,心想既然要如此,自然也正好讓趙燁領這趟差事,也算是對他有個交代了。

  趙燁聽說後,喜出望外,片刻不肯耽誤,果然飛一樣地便來傳旨了。

  眾人走了一半兒,便見朱淮帶了一隊人前來,中間抬著個軟轎,上頭一人。

  朱淮緊走幾步,上前在淩景深耳畔低語數句,淩景深蹙眉道:「可有大礙?」

  朱淮道:「恐怕是受了寒氣,又加上在獄中呆的太久……未免……已經派了去請大夫。」

  趙燁跟應佩湊了過來,便問端詳,誰知懷真早看見前面抬著的人是應蘭風,當下大叫一聲。

  李准早也飛跑過去,低頭見轎子裡果然是應蘭風,可憐,早已經形銷骨立,頭髮鬍鬚似枯草一般,臉色鐵青,雙眼緊閉……同之前那個如蘭芝玉樹的應尚書,哪裡還有半分相似。

  李准見狀,恨不得放聲大哭,然而畢竟又怕懷真跟徐姥姥不受用,便強忍著,揪住一個侍衛,瞪著眼問道:「把我姑父怎麼了?」

  此刻朱淮回來,打圓場道:「是病倒了,怕是昨兒下雪太冷的緣故,我詳細問過了獄卒,昨晚其實還好著的。」

  應佩早也跑到跟前兒來,淩景深示意趙燁攔著懷真,便說:「不必著急,已經派人請大夫了,片刻就回。」

  正在這會兒,軟轎上應蘭風緩緩睜開眼睛,驀地看見眼前天光,竟有些不甚適應,眨了眨眼,才又看清應佩跟李准的臉,因輕輕喚了聲。

  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應蘭風的手握住,一個叫「父親」,一個叫「姑父」,見是這般可憐情形,都已淚流不止。

  應蘭風聲音微弱,便道:「我是、怎麼了?你們如何在此?」

  朱淮道:「應大人,皇上下旨,洗脫了應大人的罪名,不日官復原職。」

  應蘭風一陣恍惚:「這麼說……是無事了?」

  朱淮道:「大人怕是受了風寒,已經去請大夫了。」

  應蘭風怔了怔,雙眸看著頭頂湛藍天色,燦烈陽光,終於徐徐吐出一口氣,道:「不必了,我如今只想……回家裡去。」

  應佩止不住涕泗橫流:「父親,咱們這就家去。妹妹跟外祖母也來看你了。」

  應蘭風一震,試圖抬頭,然而通身無力,只生生地掙了一掙。

  這會兒徐姥姥跟懷真也來到跟前兒,應蘭風望著懷真,又看向徐姥姥,嘴角扯動,似是想笑,眼角卻流出淚來。

  卻聽懷真叫了聲「爹」,就轉過身去,徐姥姥卻點頭道:「好了好了,果然是雪過天晴了,咱們家去,立刻家去了。」說著,便對淩景深道:「勞煩官爺了。」

  淩景深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我叫人送你們出去就是了。」說著,命屬下仍抬了應蘭風出門,應佩跟李准兩個把他小心抱上車,一行人才又回到應府。

  應蘭風雖是病中,但因見了這一干親人,精神便撐著,到了府門前,雙足著地,抬頭看了一眼熟悉的門首,淚便刷地流了出來。

  應佩跟李准一左一右攙扶著,讓他一步一步進了府內,早就有人通報了裡頭,李賢淑不顧一切,發瘋似的跑了出來,迎面見了,哭叫一聲,沖上前來死死抱住。

  應蘭風探臂抱著她,輕輕在她背上撫過,咳嗽了聲,道:「夫人,我回來了,累你傷心了。」

  李賢淑驚喜交加,喜極越發大泣,聽了應蘭風這句,更加悲從中來,索性死死地抱著,竟哭得驚天動地,旁邊之人,不管是丫頭小廝等,盡數垂淚。

  懷真正望著父母,忽地李賢淑身邊的丫頭過來,小聲說道:「姑娘,唐夫人一大早兒就來了,還帶著小少爺呢……」

  懷真一驚,順著所指看去,果然見前方廊下,是唐夫人帶著兩個丫頭,滿面惶急地往此處走來。

  原來自打懷真回來後,唐夫人發脾氣,叫唐毅把她請回來才甘休,不料一整晚,卻聽說唐毅歇在淩府,把唐夫人氣得半死……然而畢竟還有小孫子照料,倒也罷了。

  只不過小瑾兒睡到半夜,不知為何竟哭鬧起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甘休,哭的聲兒都沙啞了,唐夫人難過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差點兒便夤夜抱著跑來應府了,只勉強按捺著,到了早上,便忙叫車過來了,誰知正好兒跟懷真她們前後腳錯過。

  於是唐夫人只在府內等著,因應玉不大好,應佩又出去了……家中沒有別人,李賢淑又聽聞是抱著小瑾兒來了,自然忙打點精神出來相見。

  因有個孩子在內,一時倒也說得過去,唐夫人試探問了幾句,不免落淚說道:「我竟是個最後知後覺的,昨兒聽了消息,慌得不知倒要怎麼樣了,只得把毅兒痛駡一番……」

  李賢淑點頭道:「我跟親家太太一樣的,昨兒也把懷真打罵了一會子……想懷真素來是最懂事的,偏這個時候犯渾,我對她說,親家太太是個最慈容的,姑爺又素來疼她,且又有了這孩子,便叫她回去……怎奈這個孩子有些死心眼……」說著,也落淚下來。

  兩個人面面相覷,各自明白對方的心意跟自個兒都是一樣,都不願他們兩人分開罷了。

  只唐夫人仍有些不好再說:原來昨兒唐夫人逼著唐毅請懷真回去,不料晚上竟是歇在淩府,唐夫人不知底下還有別的事,心中只越發怨恨兒子罷了。但是卻不好更在李賢淑跟前兒提這些。

  李賢淑說了一會子,又抱著小瑾兒看了會兒,見小孩兒眼珠烏溜溜甚是精靈神采,生得又這樣粉妝玉琢可人喜愛,不由道:「瑾兒真真兒是個好孩子。」

  唐夫人道:「可不是呢,就是昨晚上半夜找他娘,哭的聲兒都有些啞了。」

  李賢淑聞言,淚一時收不住,便打在小瑾兒的臉上,道:「這是怎麼說的,大人的事兒,反叫這好孩子遭了罪。」

  唐夫人心裡自也難過,然而見李賢淑如此,只得勸慰罷了。

  她們兩個坐等半日,忽然聽小廝跑回來,說是應蘭風被無罪放了,兩人仍有些不能信,誰知說話間,就說馬車已經回來了,當下才雙雙跑了出來看。

  懷真因見父母抱頭大哭,她便忙收了淚,走到唐夫人跟前兒行禮,道:「太太如何親自來了?」

  唐夫人張了張口,點頭道:「你這孩子,說走,也不同我直說一聲兒,我竟是個傻子,被你們一個一個地瞞著。」

  懷真低著頭道:「我並不是有心瞞著太太,只是太太素來疼我,奈何我只是拖累……我、我開不了口……」

  唐夫人歎氣道:「你倒是瞎說,你既然嫁了,自然是一家子,什麼拖累,若說拖累……也是我們拖累你多些!如今好歹你爹沒事兒了,你且、先隨我到屋裡看看小瑾兒,那孩子因見不著你,只怕很不自在的,從昨兒到今日,都沒見他笑過。」

  懷真到底心系孩子,又見父親安然回來了,眾人都圍著,便先隨著唐夫人進了裡屋。

  還沒入內,就聽見小瑾兒又放聲大哭,懷真早跑進去,卻見奶娘正抱著哄,見懷真來了,便喜的松了口氣:「好奶奶,總算回來了,可知我們都沒有法子了……」忙小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誰知懷真右手傷著,本就不便,然而她見了小瑾兒,竟忘了有傷,舉手把他抱入懷中,手上雖然疼得鑽心,卻哪裡顧得上?只是緊緊抱著,先在臉上親了口:「好孩子,娘在這兒呢!」

  或許當真是母子連心,小瑾兒本正聲嘶力竭,聽了她的聲音,又被親了口,頓時那哭聲戛然而止,只瞪大眼睛往上看著,懷真含淚笑道:「瑾兒好乖,知道娘抱著你呢?」

  小瑾兒愣愣看了會兒,竟咧嘴笑了起來,笑的爛漫天真。

  唐夫人早忍不住掏出帕子拭淚了,此刻才安心,誰知那奶母在旁看著,雖則歡喜,然而猛然看見懷真的手,頓時嚇得色變,不敢聲張,忙走到唐夫人身旁,便拉著唐夫人低語指點兩句。

  唐夫人原本還未留意,聞言定睛細看,又走到跟前兒看了會兒,也變了臉色,顫聲道:「懷真……這手是怎麼了?」

  懷真先前垂著袖子,因此眾人都不曾察覺她手上帶傷,如今見了小瑾兒,便忘了所有,連那疼都不覺得疼了。

  這會兒聽唐夫人問,才驚覺已經給她看到了,急忙打量一眼屋裡,幸喜只有奶母,一個丫頭跟唐夫人,懷真便道:「不礙事,太太別聲張,我娘他們都不知道呢。」

  唐夫人依稀看到指腹上的一道深痕,又紅腫著,竟是她一生也不曾親眼目睹過的……早就魂不附體的,竟站不住腳,丫鬟跟奶娘忙扶著坐定,半晌,才總算又緩過氣兒來。

  懷真只說是自己不留神,撫琴的時候傷著了的……唐夫人雖然信了,卻哪裡會想到,這的確是琴弦所傷,然而背後的故事,卻並不是這般輕輕易易,而是越發驚心動魄百倍的。

  因唐夫人幾乎把懷真視作親生女兒,她素來又生得嬌弱,哪裡竟能承受這等苦楚……見是傷的如此,竟如同傷在自己身上一樣,一時淚落不休,便點頭道:「怪不得小瑾兒昨晚上哭的那樣厲害,必然是知道他親娘受苦,所以才不肯安生呢。」

  懷真聽聞此言,心痛如絞,含淚笑看懷中的小孩兒,忍不住低頭,心頭愛意如湧,不住地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小瑾兒知道是母親在親自己,越發喜歡起來,便咯咯地笑的越發歡快。

  這真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園缺,此事古難全。

  至晚間,應蘭風因休養了半日,精神好轉許多,唐夫人哄著小瑾兒安穩睡著,懷真便去探父親,因想著到了這地步,有些事有些話,是不得不說了。

  她心中忖度著,不知不覺走到房門口,見丫鬟們都在外間,懷真並沒叫出聲,自己往內而去,將入內時候,聽到裡頭說:「此事我已有數……你且去罷。」

  懷真止步,卻見裡頭一個人出來,布衣傴身,竟正是招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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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7:24 |只看該作者
 ☆、第 318 章

  話說懷真正欲進房,忽地見招財出來,有些意外,當下停步。

  招財抬頭見是她,便略低了聲,問道:「小姐的手如何了?」

  懷真搖頭,只說無事,招財低頭看了眼,這會兒自然也不能如何細看,於是只道:「小姐且自好生養著,仍是留神別碰動別沾水,再過兩天,還須上一次藥才好。」

  懷真便道謝,招財不便多言,當下辭了去了。

  招財去後,懷真方想起來先前跟唐毅說了、那夜是他插手救護之事,然而又想到招財曾提起,——他會武功的事兒,應蘭風跟唐毅都也知道。何況唐毅是個最會理事的人,告訴他只怕也無礙。

  因此懷真便回過神來,仍進門去了。

  裡頭應蘭風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先前隱隱聽到外頭說話,並不在意,見懷真進來,才複坐起身來。

  懷真走到跟前兒,探視父親,這會兒應蘭風的臉被擦過了,鬍鬚頭髮都打理整齊,也換了衣裳,才透出幾分往日的神采來,只仍是瘦的太過可憐,卻不是一朝一夕能養好的。

  此番相見,竟又似恍若隔世。懷真暗中念了一聲佛,便道:「聽他們說,大夫給看過了,是爹身子太弱,又害了冷,橫豎沒有大礙就好了,只是畢竟吃了這許久的苦,須得慢慢地好生保養。」

  應蘭風道:「你不必擔心,其實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爹先前早也做足了喪命的打算,只擔心一件——生怕連累了家裡這些人……只是為何我聽說,你居然跟唐毅和離了呢?」

  原來應蘭風雖在牢中,可因淩景深暗中使法,自有照料,因此除了先前吃那場刑罰外,並無別的皮肉之苦,只是他心底鬱鬱不快,近來又且天冷,那詔獄又不是什麼能長久呆人的地方,這才不免生了病。

  可唐毅跟懷真的事兒,自非小事,那些獄卒們不免也對他多嘴提起。

  應蘭風猜到懷真因何如此,只他的心意如李賢淑一樣,無非是憂慮心疼罷了。

  懷真見問,便垂頭想了會子,道:「因我當時琢磨著要做一件事兒,怕鬧得不妥當,連累了他們唐府。因此索性出此下策。」

  應蘭風便問何事,懷真道:「爹可還記得,當初林沉舟林伯伯來探望咱們之事?」

  應蘭風一怔,凝眸看他。懷真便道:「其實女兒還有些事,瞞著爹爹。」

  當下,就靠近了些,低聲把竹先生如何送金釵,唐毅如何發現金釵,她又如何從含煙口中得知了那聳人聽聞的身世之謎……等等種種,都同應蘭風說了一遍。

  懷真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因此心中亦抱著忐忑惶恐,說的也斷斷續續……正要提起自己進宮之事,忽然發現自始至終,應蘭風只是皺著眉頭,卻並沒有什麼驚乍之情。

  懷真打量了會子,心下詫異,便道:「爹爹……」

  應蘭風並不做聲,只是示意懷真坐到身邊兒來,他抱著肩頭,過了半晌,才低低說道:「其實德妃娘娘之事,招財……早就跟我說過了。」

  懷真一震,睜大雙眸看著應蘭風。

  一瞬沉默,應蘭風歎了口氣,道:「你爹我……從小兒在應公府內長大,也算是見識過那許多的人情冷暖,種種心寒之態,從小兒到少年時候,從來都是活的渾渾噩噩,怯懦無知,後來……因想著總不能一生就這樣卑微如塵,故而才發奮科考……又娶了你娘……當時,許多人指長道短,我只不在意,橫豎我心裡覺著喜歡,管他們做什麼?當初我半死不活的時候,他們這些人可對我好過一分?因此我被派任泰州,心裡反覺著輕鬆,橫豎那府裡對我而言,也不似是個家的模樣。」

  懷真垂頭聽著,應蘭風微微閉了閉雙眸,思索了會兒,才又道:「你娘先前總問我,為什麼放著那許多大家閨秀不去挑揀,反只看上她……我從來不曾跟她說過,你可知道?」

  此事李賢淑也曾跟懷真半「抱怨」過,然而應蘭風總不曾說明。

  這會兒應蘭風卻忽然提起,懷真忙抬頭看向父親,好奇問道:「是為了什麼?」

  應蘭風微微笑道:「記得,那是在我科考之後,跟些玩伴出去遊逛……在幽縣街頭,我第一次看見你娘。」

  懷真目不轉睛看著他,心怦怦然,應蘭風笑道:「你再猜不到她在做什麼的。」

  懷真不由自主問道:「是在做什麼?」

  應蘭風不由笑道:「她……竟是在跟人打架呢。」

  懷真呆了呆,果然大為意外:「為什麼跟人打架?」

  應蘭風道:「我起初也不知道,只同伴去的人指點著……說什麼這女孩兒十分兇悍,不似那些有教養的京中貴女等等……」

  應蘭風眼中透出回憶之色:當時在幽縣街頭,那個比懷真此刻的年紀還要小些的李賢淑,正護著身後兩個哭的驚天動地的女娃兒,死死瞪著身前兩個無賴少年。

  她手中甚至還捏著一方石塊,仿佛護犢子的小母雞一樣,劍拔弩張地,似乎這些少年若是敢上前一步,她就要一石頭砸過去。

  旁邊有些人在竊竊私語,有人道:「瞧這老李家的閨女,真真兒的兇狠,這樣沒體統。」

  又有人道:「醉貓兒是那個模樣,家裡又能有什麼出息的人物呢,都及笄的年紀了,還在街頭跟男子吵嚷,也不知能不能再嫁出去。」

  虧得有個頗有良心的人,道:「你們不必只是瞎說,這老李家的大閨女,也是個能幹伶俐的,方才若不是這兩個男娃欺負她的妹子們,她哪裡肯這樣?人家是被欺負的沒了法子,才發了狠的……」

  正說著間,就見一個少年上前,把李賢淑推了一把。

  李賢淑躲閃不及,跌在地上,那兩個少年嘻嘻哈哈,上前一步,李賢淑急著把兩個妹妹拉到身後,卻渾無畏懼,胡亂又抓起些石塊沙土,狠命扔出去。

  那兩個少年被石頭扔中了,雖然憤怒,卻也不禁被她的兇狠驚動,又加上旁邊許多人看著,也有人道:「別鬧得太不像了!」這兩人知道理虧,因罵罵咧咧了幾句,順勢退了。

  兩人走後,李賢淑爬起身來,也不顧身上的灰土,就拉住兩個小的,給她們擦了擦淚,半是疼惜半是恨地說道:「別哭了,有什麼可怕的?大不了跟他們拼了就是了!」

  這會子同伴們都走了,只有應蘭風還在馬上看,見李賢淑一手一個,拉著兩個人自回家去了。

  當時並沒有人知道應蘭風心中的感想,也並不知道這看似極普通的一幕,竟會在他心中留下這般深刻的印象。

  他打小兒,雖在那顯赫鼎盛的大家族裡生長,然而他一生最渴望的溫情,他卻偏從來沒有從任何一個人身上得到過,縱然是他所謂的那個妾的「生母」,因生了他後不久就去世了……等他懂事後,連那人模樣如何都不記得了。

  本來以為或許天底下的家族都是這般,人人都是烏眼雞似的彼此相看,彼此提防,彼此欺壓……卻想不到,這區區的一個鄉野裡的女孩子,竟是有這種肝膽勇氣。

  ——「有什麼可怕的,大不了跟他們拼了」……她死死地護著兩個姊妹,渾然不顧自己的安危……那一刻,竟似有什麼東西撞上他的眼眶。

  雖然當時李賢淑灰頭土臉,又穿著一襲打著補丁的破衣裙,但在應蘭風的眼裡,這女孩子的身上,赫然竟是有一絲明亮暖光的,那正是他尋而不得,且極想要的。

  後來他不顧得罪應夫人,費了些兒力氣,終於跟老李家訂了親……

  新婚夜,他看著那個有些膽怯的小小新娘,道:「你不必怕,我會對你好的。」

  那女孩兒一驚,睜大雙眼,半是疑惑半是渴望地看著他,應蘭風摸摸她的臉,又問:「你可也會對我好麼?」

  李賢淑瞪著眼看了他一會兒,終於抿著嘴笑起來,用力點了點頭。

  那時候,應蘭風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他想要相伴一生的那人。

  而此後的種種……也證明他的確沒選錯人,雖然李賢淑也有許多缺點:她有些貪財,有些市儈,甚至還斤斤計較,嘴快且利不饒人,可是她始終對他極好,就像是當初護著她兩個妹妹一樣,緊緊地護著他,無怨無悔,陪著他離京上京,顛沛流離,家道貧苦,看著他出京進京,升官貶官,遭逢變故……一直到如今。

  應蘭風說到這裡,本還想說一件事,然而看懷真雙目紅紅,倒是不便再說出來叫她動容傷感。

  長長地籲了口氣,應蘭風又繼續說道:「招財先前跟我說,我其實並不是應爵爺親生的,當初應爵爺的姨娘所懷的那胎本就有異,是招財趁機把我掉包成了應公府的子孫,不過這樣倒也好,他們雖然不知我真正出身,卻因我是妾生,且又無依無靠,故而冷落欺負,就像對一個外人一般,倒也無可厚非。」

  自嘲般笑了笑,應蘭風道:「唐毅只知道我們是德妃的後裔,卻不知德妃當初的遭遇,是不是?」

  懷真點頭道:「三爺沒跟我提過,因時隔久遠,更是涉及皇族秘聞,因此沒有人敢擅自插手細查。只不過……」

  懷真擰眉思忖,便又把自己先前進宮見太上皇,太上皇勃然大怒的種種情形都說了。

  應蘭風聽了這些話,臉色才微微變了,因冷笑道:「那個老匹夫……」

  懷真嚇了一跳,忙叫道:「爹!」

  應蘭風自忖失言,垂眸平了平心緒,懷真忐忑問道:「爹,我原本以為德妃娘娘既然是我的祖母,那麼太上皇自然就是……可他為何竟那樣說?我百思不解。」

  應蘭風深吸了口氣,問道:「你可信他這話?」

  懷真搖頭,意態堅決道:「不,我才不信,既然都說我跟德妃娘娘一樣兒,倘若我是她,是絕不會做那種什麼……傷風敗俗的事兒的。我本欲再細問太上皇,只是他並不願意多談此事。我還以為沒有轉機了……」

  應蘭風細看懷真,——這本是他最疼愛的女孩兒,卻因為他的事,敢隻身進宮,獨自一個對上那人,這不啻於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對上一頭有些發瘋的老虎。

  事到如今,能讓她好端端地在身邊兒,跟尚活著的他相見,或許,也算是上天仍有些許眷顧罷。

  然而一切,都是那老匹夫造成的。

  應蘭風停了會兒,又問:「原來是因為這個,所以你才跟唐毅和離的?你想著若是觸怒了太上皇,未免會禍及唐家?」

  懷真點了點頭,頃刻,又搖了搖頭。

  應蘭風見她搖頭,便又問:「你是不是怪他……不曾出手救我出來?」

  懷真低頭不言語,半晌才說:「大概也不是怪他,只是……」

  應蘭風思忖了會兒,忽地一笑道:「只是……過不了心底那道坎兒對不對?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我卻也明白唐毅的難處,若我是在他這個位置上,只怕也難做的比他更好。」

  懷真不由想到昨夜唐毅來時的情形,一發心痛,只道:「爹,不要說了。」

  應蘭風道:「你既然捨不得他,又何必這樣隔閡,我聽說唐夫人抱著小瑾兒來了?」說到這裡,眼中透出幾分盼望之意,——原來自打有了小瑾兒,應蘭風一面兒也不曾見過,如今聽說外孫子來了,自然喜歡非常。

  懷真才抹去眼角的淚,笑道:「我先前怕爹睡著,不敢叫他來擾亂,待會兒抱他來就是了。」

  應蘭風望著,見她才轉憂為喜,一時不好再提唐毅,只也含笑點頭。

  稍後,果然抱了小瑾兒過來,應蘭風見外孫子生得這樣龍睛虎目,神采非凡,若不是因身上有恙,只怕也要抱著不舍的鬆開了。

  因雨過天晴,李賢淑便又留唐夫人再住一日,唐夫人也樂得留下。

  倒是徐姥姥見應蘭風平安回來,李賢淑也能操持了……她因李霍之事,知道幽縣家中必然也有一番感傷,因此便帶著李准,先行回幽縣去了。

  原來今日,早有太監前往幽縣李家傳旨,追封殉國的李霍為襲遠侯、二等征北大將軍,襲兩代,又封應玉為二品誥命夫人,李舅媽也自有誥封,連李准也被封為忠勇男。

  因李霍自有府邸,只如今應玉在應府上居住,所以太監只前往幽縣宣旨,也是為了彰顯皇恩之意。

  此刻幽縣眾人早聽聞李霍殉國之事,都談論的沸沸揚揚,李舅媽哭的死去活來,因有愛玲跟美淑回到家裡幫忙,幾個鄰居及親戚家的女人在旁相勸。

  一時聖旨來到,眾人都呆看不已,李舅舅跟舅媽只得跪地接旨。眾人聽是這般皇恩浩蕩,在外頭都也跪著叩謝天恩,又紛紛盛讚李霍忠烈無雙,且先不提。

  話說應蘭風在家中休養,將養了兩日,這天,忽地又有太監自宮中而來,道:「傳太上皇口諭,宣應蘭風入宮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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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5 10:07:51 |只看該作者
 ☆、第 319 章

  話說宮內來人傳了太上皇口諭,懷真聽聞,未免懸心,忙出來查看究竟。

  雖說應蘭風回府來調養了兩日,然而他被關在那詔獄這數月,所虧損的又哪裡是一朝一夕能養回來的?起初因才回到家裡,見了家人之後,十分歡喜,才精神略強些,次日便有些昏睡無力。

  這會子要傳他入宮,別人雖不知何事,懷真卻清楚的很,因很是擔憂,見人不留意,便拉住應蘭風:「爹……」

  應蘭風自知她憂慮之意,便安撫道:「不怕,才放了我出來,難不成立刻又要砍我的頭麼?也堵不過悠悠眾口去,何況還有個皇上在呢。若這樣快變故,又叫先頭那聖旨往哪裡放去,皇帝的威嚴也便沒了。」

  懷真聽了這話,略微放心,卻又擔心他的身子,應蘭風又道:「不礙事,爹自有數,你好生跟你娘他們在家裡等著就是了。」向著懷真一笑,當下穿戴打扮了,便隨那太監進宮去。

  不說懷真等在府中擔憂,只說應蘭風進宮之後,便由太監領著,往太上皇寢宮而去。

  行不多時,便到了寢殿之前,早有楊九公親自出來接著,剛要含笑招呼,又見應蘭風面容清臒憔悴這許多,又且如此形銷骨立,那官袍便撐不起來似的,飄飄搖搖有些站不住腳,仿佛要隨風而去……

  楊九公心中暗驚,一時笑不大出來,忙順手過來扶著他,道:「應大人如何是這般情形……唉,必然是受了好些苦呢。」

  應蘭風道:「多謝九公公關懷,倒還支撐得。」

  楊九公陪笑道:「既如此,且隨老奴進殿內去罷,太上皇先前才醒來……之前薄厥過去,是以世事不知的,應大人大概並沒聽說?」

  應蘭風道:「依稀有些耳聞,並不真切,如今可是好了?」

  楊九公低低說道:「雖是醒了,但太上皇畢竟是這個年紀了……比不得年青人。」

  說話不久,到了裡頭,兩個人齊齊停了話頭,九公上前稟告過,應蘭風跪地行禮,半晌,聞得上頭太上皇道:「起來罷。」

  應蘭風正欲起身,怎奈他一跪一低頭的功夫,不免頭暈目眩,身子一晃。

  九公見狀不好,忙又搶上跟前兒扶著,悄聲問道:「應大人可無礙麼?」

  應蘭風定了定神,耳畔仿佛有些嗡鳴之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消退了,因說:「多謝,並沒什麼。」

  九公這才放開了他的手,又往旁邊退了一步,只並不遠離,依舊看著。

  這會子,卻聽太上皇道:「你上前來,讓朕好生看看。」

  應蘭風面無表情,緩緩往前走了三五步,才又站定。

  那邊兒太上皇打量著他,雖眼神有些老花,可畢竟也看了個大概,瞧出他瘦的如此,越發透出一股凜凜然的風骨來……雖從來都只是個文官,然而如此一來,反覺有些肅殺淡漠之意。

  太上皇閉上眼睛,心中難過,隔了會子,顫顫巍巍地像要起身。

  楊九公見狀,不免又緊走上前:「皇上,太醫可說了,如今您不能隨意下地行走,還需要靜養。」

  太上皇不言語,只死死抓住他的手,九公會意,只好又竭力撐著,太上皇借力下地,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將到應蘭風跟前兒才站住了。

  九公見狀,知道他必然有些機密要緊的話說,自己在跟前兒卻是不便,他試著鬆手,見太上皇勉強站定,九公便咽了口唾沫,複後退幾步,把身子藏在那柱子的陰影中去,只當自個兒是不存在的。

  果然,太上皇望著應蘭風,啞聲開口,竟幽幽問道:「懷真……可跟你說過了不曾……那些昔日的陳年往事?」

  應蘭風垂著眼皮,看似十分恭敬,靜靜答道:「太上皇恕罪,懷真畢竟年幼不懂事,只怕她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些風言風語,就當了真,太上皇並未見責於她,這也是太上皇英明寬仁,臣百感交集,萬般體沐皇恩。」

  太上皇皺皺眉,細看著他,有些震驚:「怎麼,你不信……她說的?你不信……你是德妃的骨肉?」

  應蘭風面不改色,仍沉靜說道:「臣自姓應,又哪裡有資格姓趙?」

  太上皇心口一震,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下,差點兒往後跌倒,卻又勉強站穩了。——反是九公在旁捏了一把冷汗。

  這邊兒,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一個垂眸,一個細看。

  太上皇打量了應蘭風一會兒,見他雖然形容枯槁,但是留意看望,豈會瞧不出來跟誰相似?這般風姿,以及眉眼之中隱隱地傲然之意…………

  太上皇心頭酸痛:「你是不是……有些怪責朕?」

  應蘭風聞言,便複跪地下去:「臣惶恐,不知太上皇何出此言?」

  太上皇垂眸看他,本想叫他起來,抬手出去,卻又停下,只終於緩聲說道:「事到如今,朕也不想再瞞著什麼了,當初,朕是被奸人所惑,才錯以為德妃她……她品行有差,是前日懷真來找朕提起此事,朕才回想起來其中的破綻之處……原來一直都是朕、錯怪了她……也錯怪了你、你們……」

  應蘭風只低著頭,一聲不吭,偌大的寢殿內,只有太上皇一個人蒼老沙啞的聲音,仿佛帶著無奈,也仿佛帶著遺憾……

  太上皇聽著自個兒的聲音響起,又塵埃般停落,有些如夢似幻之感,頓了頓,才又說道:「你的確,是德妃的骨肉,也是朕至親的骨肉,其實細看你的為人行事,種種風範,自然有我們皇家之儀,且懷真又是那樣的孩子……怪不得朕格外喜歡她。只可惜朕先前一葉障目……更是差點兒鑄成大錯……」

  應蘭風仍是不言不語,太上皇長長地歎了一聲,道:「這次薄厥過去,朕差點兒便醒不過來了,也差點兒……讓此事成為朕畢生的遺憾,幸好皇上懂事,知道朕的心意,把你放了出來……也幸喜你無礙。——如今,朕特意召你進宮,便是想……還你一個公道。」

  應蘭風聽到這裡,方輕聲問道:「公道?」

  太上皇點點頭,他身子本虛弱,說了這許久,有些乏力,又暗中喘息了會兒,才說:「趁著朕還清醒,就把先前那不敢做的事兒都做了罷,也當是對你、對德妃,對懷真……的補償。」

  應蘭風垂著頭,沉靜如墨的雙眸之中,有光閃爍:「恕臣駑鈍,臣並不懂皇上所說的公道跟補償是何意。」

  太上皇喉頭一陣艱澀,道:「朕便是想問你,你心裡想要如何?朕打算……恢復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覺得……這樣如何?」

  其實,這對太上皇而言,可謂是個極為艱難的決定,畢竟時隔這麼多年,如今趙永慕又登基了,倘若無端端冒出一個王爺來,且這王爺,又是之前蒙冤的重臣,必然也是朝野譁然。

  若在先前,只怕太上皇也不至於會孤注一擲到如此地步,然而只因他誤會了德妃這許多年,又差點兒害的應蘭風跟懷真盡數喪命,故而心中愧疚,想要彌補罷了。

  索性如今他已經退位了……又是這般年紀,若再猶豫下去,只怕再沒有機會做這些事。因此便把那種種的顧慮都拋在腦後。

  然而另一方面,問出這話之後,太上皇心底,卻依稀又有一種念想,那就是……希望應蘭風不要答應。

  畢竟再如何愧疚難安,太上皇也仍理智冷靜。先前他雖性情有些剛愎,但行事從來都以家國天下為底線,不失為一代明君,試想如今,若應蘭風果然恢復身份,自然也要有好一番軒然大波……何況他如今尚且懷疑,在應蘭風身邊兒,還有些令他忌憚甚至恐懼的……

  不提太上皇心中半憂半喜,卻見應蘭風默不做聲地,太上皇便問:「朕這提議,你……可答應?」

  應蘭風忽道:「其實,又有什麼不同?」

  太上皇聞聽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疑惑問道:「什麼?」

  應蘭風垂著頭,慢慢說道:「我身為皇子或者應府的庶出,到底又有什麼不同?橫豎不管我是什麼身份,是鳳子龍孫或者不起眼的庶子,是清貧小吏或者高官厚祿,是奸臣賊子或者忠臣良將……我的生死,也都只是……皇上的一句話罷了。」

  太上皇猛然震動,雙眸眯起看向應蘭風。

  應蘭風緩緩抬起頭來,對上太上皇注視的眼神,唇邊竟有一絲微微地冷笑,道:「我出身應家,打小便不受寵,原本我也……不想什麼出身、不管自個兒是誰人的兒孫,我只是滿心裡……想要盡心竭力地當一個好官罷了,然而直到前些日子,才知道原來連這點兒心願都不成,非但不成,反而會連累到我最不想傷著的家人。」說到這裡,應蘭風眼中不由顯出些許淚影來。

  太上皇咽了口唾沫,隱隱有幾分動容:「蘭風……」

  應蘭風深吸口氣,才沉聲冷靜又道:「臣不想當什麼皇子,也不想再做什麼尚書……臣在進宮之前就已經打定主意,臣請辭官,從此遠離京城,不涉是非,至少……可以保住家人平安,這便是臣此生最大的願望,求太上皇……恩准成全。」

  應蘭風說完,舉手摘下官帽,放在一邊兒,重俯身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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