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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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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希行]嬌娘醫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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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7 21:59: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說說

  京城裡來來往往的外鄉人每日多的是。

  幾人隨意抬頭看去見是一個穿的破布爛衫的乾瘦老頭,手裡舉著一個幌子。

  鐵口直斷。

  “鐵馬橋往西走。”有人便直接說道,胡亂的抬手指了下。

  鐵馬橋是這些耍把式人聚集的地方。

  老頭忙忙的道謝,卻並沒有抬腳邁步,而是看著他們。

  “幾位爺可有興趣蔔上一卦?”他問道,“老兒不要錢,算是結個善緣。”

  幾個人不屑的笑了,打量這老頭。

  要是別的時候,向七也會和他們一起起哄打發走這江湖老騙子,但今日他不知怎麼心頭一跳,下意識的抬手。

  “那給我算一卦。”他笑道,一面對身邊的人解釋,“手氣差的很,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運。”

  說道手氣大家就都理解了,跟著嘻嘻哈哈的笑起來,也紛紛讓老頭給算卦。

  老頭笑呵呵的逐一給幾人觀相,說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總之都是些恭維的好聽話,他也就一說,幾人也就一聽,很快輪到向七。

  看到向七,老頭原本笑呵呵的神情便一凝。

  “小哥兒,只怕不妙啊。”他說道。

  “咦,是說最近還是轉不了手氣嗎?”旁邊的人笑道。

  向七跟著乾笑。

  “不妙,不妙,印堂發黑,必有災厄啊。”老頭說道,神情凝重。

  向七心中有事,聞聽此言便拉下臉,呸的啐了口。

  “滾滾。”他罵道,“真晦氣。”

  其他人也笑著跟著驅趕。

  “小哥兒,老兒鐵口直斷,真真的本事,絕不妄言,小哥不要不信,”老頭連連說道。一面伸出一隻手正反晃了晃,“….只要十個錢,老兒就幫你解了這災厄,要不然大事不妙啊…..”

  越說還越上癮了!

  “滾滾,再不滾,抓你去衙門。”向七瞪眼喊道,一面站起身來。

  老頭這才忙忙的抱著卦旗跑開,卻還站在遠處看這邊。

  “真他娘的晦氣。”向七啐了口說道。

  “誰讓你主動留他,這些老騙子最是人精,誰有所求就坑誰。”同伴們笑道。

  “你最近有什麼難事嗎?”也有人好奇問道。

  向七心裡再次將那老騙子罵了幾句。笑著搖頭。

  “自然是有難事。我本身就是個難事。”他苦笑說道。

  給人家當贅婿嘛。自然是極其難的日子。

  眾人都笑著不再說了。

  向七這才站起身來。

  “都怪我多嘴。”他說道,“惹來晦氣,敗壞心情,不行了。我得去賭兩把,去去黴氣。”

  同伴們都哈哈笑起來,打趣他兩句也不以為意看著向七走開了。

  離開了同伴,向七的臉頓時拉下來,偏又看到那算卦老頭在不遠處沖他擠眉弄眼,向七頓時火大。

  “老不死的…”他挽袖子抬腳過去。

  那老頭見狀不妙拔腳跑了。

  向七追了幾步停下,憤憤的啐了口,拉著臉轉身邁步。

  不過從早上到現在,發生的事都挺鬧心的…

  不如出去躲一躲…

  這是個好主意!

  向七不由加快腳步。卻猛地被人拍在肩頭上。

  “向七,跟我們走一趟吧。”

  一個男聲說道。

  這陡然的聲音動作讓向七嚇得腳一軟,瞪眼看去,見是一個陌生男人,在男人的身邊還有兩三個男人。此時都神情沉沉的瞪著他。

  “你們什麼人?要幹什麼?”向七大驚失色喊道。

  話沒說完就被幾個男人架住,不由分說塞上一輛馬車。

  向七嚇得肝膽欲裂。

  完了,完了..

  難道那老頭不是騙子,他真的厄運來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要幹什麼!救命…”

  伴著喊聲,馬車從鬧市中穿行而過,留下一群面色驚訝的路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就在向七幾乎嚇死的時候,馬車停了,推下馬車,向七看到四周不由愣了下。

  並不是他想像的荒郊野外或者偏窄暗院,而是鬧市街巷,而且他還來過。

  “客人這邊請…”

  門口的店夥計熱情招呼著,此時正是飯點,雖然門前並不熱鬧,但不時也有人進出。

  神仙居的幌子隨風搖晃。

  “進去吧。”

  男人在後推他說道。

  向七踉蹌邁步,收回視線。

  “你們要幹什麼?”

  “大街上隨便抓人,有沒有王法?”

  喝問中,向七被推進一間包廂。

  包廂內有三人坐著,但向七第一眼便落到其中一個女子身上。

  “是你!”向七喊道。

  心裡猜測落地,他反而不怕了。

  怕什麼,私下都說了,這太平居這次是難逃此劫了。

  “這位娘子,你這是做什麼?”他怒氣衝衝說道。

  程嬌娘看著他。

  “原來是你幹的啊。”她說道。

  “我幹了什麼?”向七依舊怒氣說道。

  心裡卻是冷笑。

  小丫頭片子,就想學人來詐自己的話,還嫩了點。

  “是誰讓你幹的?”程嬌娘又問道。

  向七心裡更是嗤聲。

  原來這小丫頭片子是在打探對頭的底細,還以為這是針對她太平居的陰謀呢。

  抓自己來也是亂撞的。

  “這位娘子,你到底要說什麼?”向七怒氣沒了倒有些不耐煩。

  “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沒辦法了嗎?”程嬌娘說道,一面敲了敲幾案。

  向七看過去,見其上擺著幾張紙。

  “這些是我從官府拿來的匿告信,這個是你早上寫的文書…”程嬌娘說道,將桌上的紙往前推了推,“你說我在說什麼?”

  向七幾乎控制不住要笑出聲。

  真是可笑!什麼東家啊!

  這太平居神仙居的東家是不是忙昏了頭了?放這麼個小姑娘出來瞎鬧!

  看來太平居這背後的東家真的是蹦躂不了幾天了。

  “小娘子,我真不知道。”向七說道,又帶著幾分笑意,看向那邊幾案,“不過。小娘子,架閣庫的宋山好像沒在,那些底下的小吏最是滑頭,你是不是被他們騙了,拿錯了啊?”

  “原來你還會左手寫字。”程嬌娘忽的說道。

  什麼?

  她怎麼知道!

  向七笑著的臉一僵,心跳一緊,一時竟然沒說出話來。

  “怪不得你如此有恃無恐。”程嬌娘說道,將面前的幾張紙慢慢的抓在手裡。

  安靜的屋子裡響起索拉索拉的團紙聲。

  向七的心隨著這聲音似乎也皺成一團。

  她這是詐呢!沒證據就不怕!

  “娘子,你到底要說什麼?”他搖頭,神情堅定的說道。

  “嘴可真硬!”

  一旁一直安靜而坐的少年郎喝道。

  “以為我撬不開你的嘴嗎?”

  色厲內荏。靠著威脅恐嚇。那是市井潑皮的行徑。成不了什麼氣候。

  向七帶著幾分嘲諷的笑意搖頭。

  “不是我嘴硬,是我真不明白你們要我說什麼。”他說道。

  “其實范江林他們進京見得第一個就是你吧?”程嬌娘問道,“只有你是知道他們是逃兵的吧?”

  “娘子又是自己猜測的?不知道有沒有問問江林哥他們求證一下。”向七沒有回答而是問道,帶著幾分淡然的笑。

  “是啊。”程嬌娘看著他說道。“你也知道如今兵部已經將他們提走,誰也見不到了嗎?”

  向七心裡哼了聲。

  廢話,以為做事都像你這小娘子這樣靠詐唬嗎?他是個小吏不假,但小吏們也有小吏的關係來打聽一些想要打聽的事。

  “你知道的可真清楚。”程嬌娘說道,“你都準備的這麼周全了,還不知道我要問你的是什麼嗎?”

  向七神色微變。

  “其實我叫你來,並不是要問你什麼,也不是要你承認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我知道什麼。”程嬌娘說道。看著他,“我是要告訴你,你匿告范江林他們的事,我知道了。”

  說來說去還不是幹說無證。

  向七的一絲慌亂褪去。

  “娘子,你這真是胡說八道了。”他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江林哥他們被抓走是因為什麼,別說我了,去街上隨便找人問問,都知道。”

  他說著擺手。

  “是你們太平居惹了對頭報復,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說道,“你何苦非要栽贓到我頭上?這有什麼好的?”

  程嬌娘看著他,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接著說自己的話。

  “你與范江林等人是結義兄弟,你看上了董家的娘子,但董家的娘子看上了徐茂修,只是徐茂修拒絕入贅,董家這才選了你做贅婿。”

  向七動動嘴要說什麼,程嬌娘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但是董家人卻始終看重徐茂修,董娘子更是舊情難忘…”

  “…一年前,徐茂修等人進京找到你,說了逃兵的事,原本是要你幫忙,你當然拒絕了,不過並沒有告發,而是勸他們離開…”

  “….沒想到竟然又在京城重逢,且自然成為董家的座上賓,你心中怨憤,所以寫了匿告信…”

  “…就是你害了他們七兄弟,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向七搖頭笑了。

  “這都是娘子你說的,你硬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他說道。

  “沒錯,這是我要說的,至於你認不認,我並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認定的事實。”程嬌娘說道。

  “那既然如此,就沒我什麼事,我就可以走了吧?”向七淡淡說道。

  程嬌娘沒說話,向七也不待他說話,轉身就走。

  快到門口時,程嬌娘又喚住他。

  “你方才說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是吧?”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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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斷命

  向七回頭看了眼。

  “我是一個小吏,安穩過日子,娘子是什麼人,我不知道,也無心知道。”他說道。

  “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程嬌娘說道,“不知道你聽說過去年京城來了個能起死回生的神醫嗎?救治了陳家老太爺,吃金石幾乎喪命的童內翰,人稱道門李真人弟子。”

  向七沒想到她突然說這個,神情微微一愣。

  這種駭人聽聞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了京城,且誇張的很多,守在城門的他自然知道。

  但說這個做什麼?他看著程嬌娘沒說話。

  “我就是那個神醫。”程嬌娘說道,一面伸出手,“道門李太祖親傳弟子,掌有起死回生秘技,能與閻羅殿裡奪人壽。”

  一旁的周六郎和半芹都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有關程嬌娘是得神仙傳授技藝的傳言自然多得是,但她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

  今日竟然這樣說,著實讓人震驚。

  難不成,真是真的?

  向七的臉色也變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那,那又如何?”他說道。

  “當然是要你的命了。”程嬌娘說道。

  “你,你憑什麼要我的命!就憑你的猜測?”向七咬牙喊道。

  “沒錯。”程嬌娘說道,“我就憑我的猜測,我猜測是你陷害他們,陷害我太平居,所以,你就是我的仇人,我的仇人,難道我還要當恩人供起來嗎?”

  猜測,就是沒有證據。不能輕易被這女人詐唬住!

  “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向七喊道,“你不能這樣誣陷我!”

  “真是嘴硬!還跟他廢什麼話!”周六郎忍不住狠狠拍幾案喝道。

  “你們想怎麼樣?”向七帶著幾分驚恐喊道,他想起來了,這個少年郎君就是早上監門官內室裡坐著的人,他被叫進去寫文書時,借著人送茶進去掀起門簾時偷看了一眼。

  能使動監門官的自然是比監門官地位更高的人。

  “沒想怎麼樣,就是要告訴你。”程嬌娘說道,“你的壽命就到今日了。”

  “你們敢隨意殺人!”向七喊道,一面忍不住後退,但門卻被外邊的人擋住了。

  “我有錢。”程嬌娘說道。“不說治病酬金萬貫。還有這太平居。太平豆腐,神仙居,我有的錢,你這輩子。你整個董家這輩子都掙不到。”

  向七靠在門上。

  “我也有勢。”程嬌娘接著說道,伸手指了指周六郎,“這是我舅父家哥哥…”

  哥哥…

  這大約是這女人第一次喊他為哥哥吧。

  周六郎一瞬間渾身長刺,只覺得坐立不安。

  “…歸德郎將周家,你想必也知道,雖然不是多麼權貴,但至少比你這個小吏,比你那個倒夜香起身的董家,天壤之別。”程嬌娘說道。“更別提還有受我救命之恩的陳紹陳相公家,童內翰林家,以及更多的,等著我開口,依賴我起死回生得命壽的人家。你這樣的人,在我眼裡,就像個蟻蟲一般,什麼都不是。”

  一個一個往日能聽到都不容易的大人物的名字砸過來,向七眼睛瞪大,神情終於驚慌失措。

  “你說,我這樣的人,要想捏死一隻你這樣蟻蟲,還有什麼顧忌嗎?”程嬌娘問道,“你想不想試試我現在就把你在神仙居裡,大廳廣眾之下亂棍活活打死,看看可有人會奈何我?”

  向七腿腳一軟,靠著門跌坐在地上。

  “你說我這樣的人,認定了這個件事是你幹的,還有必要詢問你嗎?”程嬌娘看著再不復剛進門時那般自信的男人,微微一笑,“你這條命,拿了就拿了。”

  “娘子,娘子,這件事我是被逼的啊。”向七忽地喊道,跪行向前痛哭流涕。

  果然是他幹的!

  周六郎不由看向程嬌娘,雖然說是這小子做賊心虛又不成器,但這一向不喜言談的女人言辭犀利的逼問也讓他很是驚訝。

  “是誰逼你的?”周六郎不由喝道,“快說!”

  “我不知道啊,小的不知道啊,小的也沒見過人,只是..只是…”向七低著頭一面哭訴一面心思亂轉,怎麼辦這件事推出去且無對證,“只是接到一封信,信上要小的如此做,要不然,要不然就要了小的全家的性命啊…”

  “還嘴硬!”周六郎乾脆起身喝道,“看來真是不怕死!”

  看著這個少年帶著幾分殺意走過來,向七真是嚇得魂飛魄散。

  “算了。”程嬌娘忽地說道。

  周六郎停下腳。

  “你說不說都無所謂。”程嬌娘說道,“我說過了,我找你來只是要告訴你,你匿告范江林他們的事,我知道了,而我又是什麼樣的人,我這樣的人能把你怎麼樣,但,我也僅僅是告訴你而已,並不是要把你怎麼樣。”

  那到底是要怎麼樣啊!

  別說已經被這起起伏伏一時自信一時驚恐的反負折騰腦子都亂掉的向七糊塗了,就連周六郎也糊塗了。

  “你走吧。”程嬌娘說道。

  向七瞪大眼。

  什麼意思?

  “你走吧,你這樣的人不需要我把你怎麼樣。”程嬌娘說道,“因為你的命壽只到今天了,沒必要我再髒了手。”

  這女人有病吧?

  什麼我的壽命就到今天了?搞笑嗎?

  是忌憚他背後的人吧?

  看來方才杜撰的背後有人還真是對了!

  此時不走,還待何時!

  向七利索的爬起來,轉身沖向門邊。

  這次的門很輕鬆的就被拉開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說的話很可笑啊?”

  啞澀的女聲又在背後響起。

  “你別忘了我是誰。”

  “我既然能起死回生,斷人壽命又有什麼不可能。”

  一隻腳已經邁出門的向七頓時一抖,竟然軟到下去,整個人栽了出去,他沒有再回頭,就那樣連滾帶爬的沖出去了。

  向七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神仙居,他的面色慘白,渾身冒汗。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老天可見,他要是知道徐茂修他們竟然跟這太平居有關係,他打死也不會去寫那匿告信的!

  這太平居的事都不用刻意打聽,大街上隨便拉出一個都能講出一回書來。

  西街潑皮五人,披著牙行外衣的無賴朱五,惹到太平居,被當場射殺的,被背後主謀勒令自盡的,就說這神仙居。被太平居的人上門打砸一頓。結果沒討到便宜。反而整個神仙居成了人家的了。

  果然是有錢有勢惹不得,雖然他是個小吏,但也知道在京城他的命甚至還不如那些潑皮無賴呢。

  真是該死,怎麼這麼倒楣!怎麼沒有打聽清楚了再決定!

  都是被氣昏了頭。行事魯莽,如今惹來這大麻煩!

  難不成最後反而要自己丟了性命?

  “你的命壽只到今天了。”

  “小哥兒,不妙,不妙,印堂發黑,必有災厄啊。”

  他的眼前耳邊反復的浮現這兩個人的話。

  竟然這麼巧?兩個人都這麼說?難不成真的有大難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胡說呢!

  向七呼吸越來越急促,只覺得心跳的厲害。他伸手按著胸口,似乎不這樣心就要跳出來了,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大街上人群中穿行。

  周圍的喧嘩說笑皆能入耳,但卻又什麼都聽不清。

  “向七!”

  忽地一聲大喊從前方傳來。

  向七打個哆嗦有些茫然的看過去,見大街上迎面有一群人跑來。

  “在那裡!”

  為首的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指著自己喊道。他的手裡舉著一根木棍。

  不止是他,那跟著他沖來的人手裡都拿著木棍傢伙。

  他們想幹什麼?

  所以還是想殺了自己是吧?

  剛才只是說的好聽!

  向七不由站住腳,開始慢慢的後退。

  在大街上就敢打殺他嗎?這也太張狂,絕不可能的!

  “向七,你幹的好事!”

  人群裡又一個聲音喊道,這是個熟悉的聲音。

  向七怔怔看去,見人群中竟然還有董老爺。

  董老爺面色陰沉,雖然年紀大了,腳步卻不比那些漢子們慢,疾步的走來。

  你幹的好事!

  他知道了!董老爺知道了!

  向七頓時面色如土,心跳一瞬間停滯了。

  他的這個岳丈,不,不,是爹,他是贅婿,要喊爹的。

  他的這個爹獨身在京城,靠著人人瞧不起的倒夜香起身發家,本就不是個善茬,手裡也不是乾淨的。

  他的這個爹本來就看不上他,退而求其次的招贅自己,不過是為了傳宗接代。

  如今他已經給董家生養了兩個兒子,對董家來說,自己已經沒用了!

  他早就想踹了自己了吧?

  尤其是如今又有了徐茂修,看看那一日徐茂修上門時,這個老不死歡喜的樣子,恨不得喊徐茂修當爹!

  如今這老不死的知道是自己幹的了,更有藉口除掉自己了!

  自己這個贅婿,本就是個豬狗不如的地位,就是打死了也沒人管!

  他們要打死自己了!他們要打死自己了!

  向七大喊一聲,調頭就跑。

  “你還跑!你往哪裡跑!”

  身後傳來董老爺怒吼。

  向七更是加快了腳步,卻不知道踩到什麼,一個踉蹌就跌了出去,正撲在街邊一間商鋪的磚石臺階上。

  尖叫聲在街道上炸開。

  半芹死死的掩住口,將那尖叫聲堵住,瞪圓了眼看著趴在地上的向七頭臉下的血蔓延開。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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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生氣

  神仙居門前大街上水泄不通,人聲鼎沸,期間吵罵聲不絕。

  後邊新來的擠不過去,聽不到也看不到急得只跳腳,只得不停的詢問前邊的人到底發生什麼事。

  “….一個老頭追打自己的贅婿,結果贅婿跌死了…”

  “…不是,不是,不是追打,說是這贅婿欠賭債被人打了,老頭帶人來救場,誰知道這贅婿以為是來打他的嚇得跑,結果跌死了…”

  “…好好的怎麼能跌死?”

  “…是說啊,所以老頭正揪著店鋪要見官,說是他們的霸佔街道,修的臺階長,結果才致人跌死的….”

  “…這也行?”

  “….那老頭是董大香,連夜香都能搶著當寶貝,跌死了贅婿這麼大的事,怎麼也得撈一把。”

  街上議論紛紛,一層比一層熱鬧,這般熱鬧很快官府的人聞訊趕來,一番糾纏拉扯之後,將董老爺一干人以及哭喪著臉的商鋪掌櫃,連帶屍首一併帶去官府,大多數人都跟著去官府看熱鬧,街上餘下的人才漸漸的散去。

  二樓臨街的包廂裡,周六郎放下窗簾,回頭看程嬌娘。

  自始至終,那女子都安坐在幾案前,認真的吃飯。

  真是…難以置信。

  “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忍不住問道。

  “什麼怎麼做到的?”程嬌娘說道,頭也沒有回一下。

  “難道他真是自己跌死的?”周六郎乾脆走過來,在她對面跪坐下問道。

  “不是跌死還是怎麼死的?”程嬌娘問道,“我沒有守著窗戶看,不知道。”

  又開始裝傻充愣。

  周六郎看著她。

  “你還特意選了這件包廂來,不就是為了方便看他怎麼死嗎?”他說道。

  “這是神仙居最好的房間,我來自然要用這裡。”程嬌娘說道。

  這種話傻子才會信!

  周六郎哼了聲。

  自從進來之後,沒有吃茶,也沒有吃點心,什麼入口的都沒有。難道是味道?

  他抬起頭看四周,又用力嗅了嗅。

  這是神仙居杏花廂房,裡面的裝飾用的都是杏花,包括熏香。

  至於是不是杏花香氣,周六郎一個男人家也分辨不出來,反正香氣淡淡幾乎察覺不到。

  “你到底用了什麼?”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毒嗎?”

  “這世上哪有隨意針對特定人而其他人無事的毒?”程嬌娘說道,“那樣的話,豈不是隨心所欲成神仙了?”

  “你不就是神仙嗎?”周六郎哼聲說道。

  “我要是神仙,還用跟這樣一個人費口水?”程嬌娘說道。慢慢的撥著碗裡的米。

  “那你怎麼知道他今天一定會死?”周六郎問道。

  “因為我今晚就要打死他。”程嬌娘說道。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運氣不好,他竟然先跌死了。”

  打死?運氣不好?

  “那你說他現在的死沒在你的預計中?”周六郎問道,一臉不信。

  難道說真是向七自己運氣不好跌死了?

  哪有這樣巧的事!

  這怎麼可能!

  要是擱在別的時候也就罷了,但偏偏是在和這女人見過面。又被嚇的心神大亂的之後…

  對,嚇的!

  “他是被你嚇死的!”周六郎堅定說道。

  沒錯,她能將劉校理恭維成風疾,又能把秦十三郎氣死,自然也能把這向七嚇死。

  越想越是如此。

  “原來你讓我去南城門找他寫文書,又找個算卦老頭詐唬他,都是為了此時。”他說道,點點頭。

  “不是。”程嬌娘說道,放下碗筷。

  “那是為了什麼?嚇唬他玩嗎?”周六郎哼聲說道。

  “對啊。”程嬌娘看著他。微微抬起下巴,“嚇他玩,出口氣,而已。”

  周六郎瞪眼看著她。

  “你?”他皺眉說道,似乎不認識眼前的人。“會這麼無聊?”

  程嬌娘垂下頭,起身。

  “喂。”周六郎坐著抬頭看著她,喊道。

  程嬌娘垂視線看他。

  周六郎看著她。

  “你是在生氣?”他問道,神情驚訝。

  忽的又咧嘴一笑。

  “原來,你也會生氣啊。”他說道。

  眼前的少女端正而立,神情依舊木然,但那樣微微斜視過來,竟然恍惚也帶了幾分靈動。

  這個女人從來都是寵辱不驚,死水一片的,竟然會生氣?

  原來她生氣是這樣的….

  “是生氣了吧?”周六郎說道,一面抱臂看著她,“這件事的竟然真的是一個狗屁不是的人私憤報復,結果卻陰差陽錯的變成了連你也束手無策的大事,你要氣死了吧?竟然被那樣的一個人推入這樣的境地……”

  他說著再次咧嘴笑。

  “雖然說起來不好聽的,但真的應了那句話,往日打雁,今日叫雁啄了眼…”

  程嬌娘收回視線,提裙邁步向外,半芹忙起身低頭跟上。

  周六郎轉頭看著她,手一撐地躍起跟上去。

  “喂,我還奇怪你今日怎麼說了那種話。”他跟上,將半芹擠到一邊去,低聲說道,“原來這次真不是騙人耍手段,而是真生氣了,嚇唬他出氣呢。”

  程嬌娘只是向前而行目不斜視。

  午後的神仙居沒有什麼客人,長長的走廊裡安靜無比,初秋的日光從直窗內投落在地上,衣裙搖曳而碎。

  “你原來也會亂說話啊。”周六郎說道,“那種話你都敢說,就跟小孩子打架逞兇鬥狠似的,我爹是誰誰,我是誰誰,我會什麼什麼,我多麼厲害厲害…”

  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這話要是傳出去,可就糟了!”他說道。

  說自己是神仙的弟子,說自己握有起死回生秘技,說自己能斷人壽命,這些話外界民間私下閒談無所謂,但如果自己跳出來說,那就性質不同了。

  妖道邪佞最終不是正道,也是不能為朝廷所容忍。

  “嗯,沒錯,那小子今日是死定了。”周六郎點點頭,說道,“聽到你說的這些話,他不可能再活著了。”

  程嬌娘站住腳,側頭看他。

  “雖然過程不是我所料。”她說道,“但結果是一樣的,這種事你想不想親自試試?”

  周六郎看著她。

  “你在威脅我?”他說道,咧嘴一笑,“我又沒做虧心事,嚇不死的。”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我原本是已經死了的。”程嬌娘說道,看著他,“如果不是我好了的話,這世上,此時已經沒有程嬌娘。”

  周六郎的笑頓時消散。

  “旁人無視是為無義,但血親人無視,便是助殺。”程嬌娘接著說道,“真不知道作為我的仇人,你們哪來的這麼多高興和自得。”

  當初程二老爺離任歸鄉,根本就是拋棄了這個傻兒在道觀。

  周老夫人死後,周老爺也裝作忘了停了對道觀的供應。

  當初程家問她們主僕怎麼回來的,半芹說是周老夫人留了一大筆錢,當時所有人都信了,但後來半芹又承認了根本沒有這回事,不過是搪塞他人之言。

  癡傻,孤女,弱僕,被棄,異地他鄉,下場的確是只有死路一條……

  周六郎神情難看,面色微白。

  正如這女子所說,見到危難,路人旁人無視,因為沒有血親養護之責,並不能指責,但如果是親人見危難而不顧,尤其是直系血親,那就視為殺害了。

  至少在這個女子心裡,那就無疑是殺害。

  他們是她的親人,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也是她的仇人。

  這個女人!

  要說那向七不是她嚇死的鬼都不信!

  周六郎抬起頭,看著程嬌娘已經坐車走了。

  “女人生氣真可怕。”他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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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不說

  程嬌娘的馬車並沒有直接回玉帶橋,而是行駛到一處街,車放慢了速度。

  從車簾望去,對面是一幢青石衙門,沒有懸掛匾額,來往的人也不多,初秋的午後帶著幾分肅殺。

  這裡便是兵部下屬的一個小獄。

  “娘子,我們真沒辦法進去看看嗎?”半芹忍不住低聲說道。

  “沒辦法。”程嬌娘說道。

  連周老爺都沒法子進去,她們更沒辦法。

  半芹歎口氣。

  “郎君們在這裡不知道怎麼樣..”她喃喃說道,“已經三天了….”

  “不會待很久的。”程嬌娘說道。

  半芹大喜。

  程嬌娘看了眼她的喜色,神情漠然,放下車簾子。

  娘子還是不高興…

  半芹收起喜悅,低下頭。

  馬車緩緩行駛而去。

  而這邊周六郎回到家,將今日的所為一一講給周老爺。

  聽了周六郎的話,周老爺又是驚訝又是感歎。

  “竟然真是這個麼下三濫的東西自己一人引起的?”周老爺說道,又搖頭,一臉不可置信,“真不是暗地誰人指使的?”

  周六郎搖頭。

  “真不是。”他說道。

  周老爺撚須嘶嘶兩聲。

  “還真是得罪了運氣….”他喃喃說道。

  不過聽到說那個向七竟然當街跌死了,周老爺的反應則跟周六郎一樣,認定是程嬌娘殺的。

  “其實這個廢物,現在理會已經沒必要的。”他說道,“竟然一找出認定就直接殺了…”

  他說著搖頭。

  “真是嗜殺..”他說道,“事已至此,殺了又能如何?”

  “不如何,出口氣。”周六郎說道,說到這裡忍不住咧嘴笑了下。

  “胡鬧,這種氣出了也沒用。”周老爺搖頭說道,“事到如今。就是殺了這個廢物又有什麼用。”

  “也許有時候做事,也不一定非要有什麼用,自己出了氣,心情好點,也算是有用吧。”周六郎說道,咧嘴一笑。

  雖然看起來那個女人的心情並沒有好轉…

  殺了向七,事情沒有結束,甚至可以說事情還沒開始,而走向如何,也幾乎是不可掌控的。

  這次真是遇到大麻煩了。

  周六郎收了笑。神色沉沉。

  怎麼辦才好?

  正猶豫間。門外有小廝進來。

  “公子。秦十三公子來了。”他說道。

  周六郎就起身。

  “他肯定也知道了。”他說道,微微一笑。

  這傢伙聰明,也許這件事他有什麼好主意呢。

  “六郎。”周老爺喚住他,“這件事。我們的猜測,不要跟秦十三郎說的太細。”

  周六郎一愣,回頭看父親。

  周老爺神色沉沉。

  “他已經不是秦家的小瘸子了,他恢復了正常,又那般的聰慧,必然是要入仕的。”他說道,“六郎,這次的逃兵事件,不管我們願意還是不願意。大概都要被捲入其中,是站在高家王步堂這邊,還是陳相公這邊,也是未知的。”

  周六郎神色變幻,動動嘴沒有出聲。

  “而秦家。是皇親,雖然還不知是站在太后這邊還是其他人這邊。”周老爺看著他接著說道,“總之,一切都是無定數,所以,有些事還是點到為止,莫要深談。”

  有些事,點到為止,莫要深談。

  周六郎愣愣站了一刻,嗯了聲轉身走出來。

  與以往的不同,他走的很慢,等走到院子時,等候的不耐煩的秦十三郎已經和婢女們說笑著採摘花葉。

  就像以前一樣,他總是喜歡把院子裡的花草當做茶來各種嘗試,雖然沒有一次能入口的。

  不,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是他指著讓婢女們去採摘,而現在,是他自己親自去採摘。

  日光粼粼下,少年郎側顏如同白玉雕成,站直了的身材欣長,一手撫著大袖,一手摘下一朵半開的花,還在鼻息間嗅了嗅。

  這種姿態如果是別的少年來做,怎麼看都有些脂粉氣,但秦十三郎做來卻帶著幾分灑脫。

  周六郎站住腳,看著院中與婢女說笑的少年郎。

  他不再是秦家的那個小瘸子了….

  父親的話在耳邊響起。

  秦家..

  原來他是秦家的,皇親國戚的秦家。

  自從相識以來,他稱呼他為十三,不高興的時候喊秦桑子,那個秦字,在他眼裡只是個秦字,都忘了,那是一個姓氏,一個赫赫有名的姓氏。

  “六郎,你看什麼呢?”

  秦十三郎抬頭喊道,一面將手裡的花扔給婢女。

  周六郎抬腳大步邁進來。

  “你又幹什麼呢?”他說道,“這些花是你非要種的,種了又胡亂的糟蹋了。”

  “你懂什麼,任它開著才是糟蹋,物盡其用才是最好。”秦十三郎笑道,一面伸手搭著他的肩頭拉過來,“來來,讓你嘗嘗我新想的法子做的茶。”

  “你的茶還是留著豬吃吧。”周六郎嗤聲說道。

  秦十三郎抬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下。

  “行啊長本事了會拐著彎罵人了!沒白被你的妹妹罵這麼久…”他笑道。

  “你才長本事了,竟然敢打我!”周六郎喊道,一面抬手。

  秦十三郎早幾步跳開了。

  “哈,哈。”他笑道,“打不著,我現在能跑了。”

  周六郎呸了聲失笑,抬腳邁上臺階。

  “哎,太平居的事,你聽說了吧?”秦十三郎問道,直接從一旁翻到廊下。

  周六郎點點頭。

  “聽說了,我還去見過她了。”他說道,一面揚眉,“而且我還幫了她的忙。”

  秦十三郎很是驚訝,又帶著幾分不高興。

  “你竟然自己去了也不叫我。”他說道。

  “你去做什麼?我們家的事。”周六郎哼聲說道,一面撩衣坐下。

  秦十三郎在他對面坐下,一面接過婢女遞來的杵子瓷罐。

  “到底怎麼回事?”他問道。

  伴著噔噔的搗杵聲,周六郎將今日的事逐一講來。

  “那算卦的老頭也是你找來的?”秦十三郎一面插話偶爾詢問,“把向七抓走後,去通知他家人的也是你的人吧。”

  “是啊。”周六郎點頭說道,說了又撇嘴,“讓告訴那董家的人,向七被人當街劫走了,縱然是一個沒地位的贅婿,自己在家怎麼打罵都可以,但外邊有人這樣做就是打了董家的臉面,那老傢伙立刻帶著人氣洶洶的趕過來了…”

  沒想到這氣勢洶洶反而將這個贅婿跟嚇慌了神不擇路跌死了。

  “這麼多事連在一起,她還說向七當街跌死跟她無關,真是說謊越來越不眨眼了。”周六郎說道。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

  “可是這大概真是巧合吧。”他笑道,“只能說她運氣好。”

  運氣好的話也不會被一個下三濫的東西拉進這麼大的坑裡去。

  周六郎張口要說話,話到嘴邊又死死的咬住咽下。

  “誰知道呢。”他含糊說道,“嘴裡從來沒有個真話。”

  秦十三郎看他一眼。

  “那然後呢?”他問道。

  “她只讓我幫這個,幫完了我就回來了。”周六郎說道,一面接過婢女遞來的茶,“大約回去又偷著高興去了吧,氣也出了,也求我父親幫忙了,待明日我父親去走動關照一下,就沒事了。”

  說罷端起茶碗喝茶。

  秦十三郎低著頭咚咚搗花葉。

  “也一定啊。”他說道,不待周六郎再說話,轉頭跟看一旁的婢女,“去把醋拿來。”

  周六郎端著碗飲盡茶稍微鬆口氣。

  “先不說這個。”他說道,“我就要走了,有幾張弓帶不走,你看看你要哪一個?”

  “還要選嗎?”秦十三郎抬頭看他,皺眉,“不是都該歸我嗎?”

  周六郎呸了聲。

  “想得美。”他說道,一面跳起來伸手拍他肩頭,“快來。”

  秦十三郎笑著扔下搗杵,起身跟他而去。

  室內少年郎的打趣說笑爭吵不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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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不問

  董老爺邁入廳堂,臉上的怒氣悲傷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陰沉。

  “爹。”

  門外董娘子的聲音傳來,因為太過突然,她連身上鮮豔的衣衫都沒換下,疾步進來,神情驚訝。

  “那死鬼死了?”

  看著女兒的樣子,又聽了這句話,董老爺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就給了她一耳光。

  董娘子被打懵了。

  “爹,你幹嗎?”她捂著臉喊道。

  董老爺伸手點著她。

  “都是你!”他喝道,“都是你害的!”

  董娘子從小嬌養,性子本就潑辣,此時反應過來甩手跺腳。

  “我要是想害他還用等到現在?”她毫不示弱的喊道。

  “你還不如早點害死他呢,也省的如今要害更多人。”董老爺沉聲喝道。

  “爹。”董娘子氣道,“我害誰了我!”

  “你害了徐茂修,又害了向七,下一個,就是咱們全家了!”董老爺喝道。

  聽到徐茂修,董娘子冷靜下來,也顧不上生氣了。

  “爹,你氣糊塗了?”她問道。

  董老爺甩手坐下,神情越發陰沉。

  “爹,到底出什麼事了?”董娘子問道,“向七真死了?”

  “真死了。”董老爺說道。

  “怎麼就死了?”董娘子問道。

  董老爺抬頭看著她,就算聽說自己男人真死了,女兒臉上也沒有絲毫的感傷,反而有一種卸下重擔的輕鬆。

  董老爺渾身的力氣似乎被抽盡了。

  “不是你害的。”他搖頭說道,“是我害的。”

  董娘子聽得更糊塗。

  “爹..”她喊了聲。

  “我當初不該賭氣答應向七讓他進門。”董老爺說道,說著搖頭苦笑,“果然賭氣做出的決定將來都是要自食惡果的。”

  他說到這裡看向還要問什麼的董娘子,伸手示意她坐下。

  “四娘。”他說道,“錯了不怕,怕的是沒有補救的機會,現在。是我們董家生死攸關的時候了。”

  生死攸關?

  董娘子瞪眼。

  “爹,你把向七打死了?還是當著眾人的面?你怎麼犯這個糊塗?”她問道。

  雖然贅婿身份低下,但律法有規定,擅殺養子當棄世,當然私下家法族法怎麼處置都無所謂,只要不告官就不究,但那不代表你光天化日在街上當眾就能打殺人。

  “他不是我打死的,他是被別人害死的。”董老爺說道。

  “啊,誰這麼大膽?”董娘子喊道,“跟他沒完!我這就去換衣裳。叫上大哥兒二哥兒。去他門前哭去!非讓他在京城呆不下去不可!”

  董老爺嗤聲一笑。

  “你還跟她沒完。她是要跟我們家沒完了!”他說道,“她能射殺潑皮,能逼死朱五,嚇傻竇七闔家搬離京城。從一個太平居到一個神仙居另有一個怡春堂…還有,你知道怡春堂原本是誰的嗎?”

  董娘子正被這一串名字一串殺啊死啊的說的神情驚愕,聽見問便愣愣搖搖頭。

  “中書門下省的劉校理。”董老爺說道,“別的人不知道,咱們做生意的人還不知道嗎?劉校理手伸得多長多隱秘,竟然被人奪了產業,不…”

  他說道這裡一停。

  “不,不,對。對,沒錯沒錯,一定是這樣,劉校理病的蹊蹺…..。”他連連說道。

  “爹,你又怎麼了?氣糊塗了?”董娘子皺眉問道。

  不會一個贅婿的死。就把爹給傷心的崩潰了?說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聽得人糊裡糊塗的。

  “我不怎麼,我清楚的很,只有惹到這個人,下場一定是死。”董老爺說道,深吸一口氣,“這次我們惹到大麻煩了,我一開始還懷疑,現在向七死了,我就確定了,匿告徐茂修他們的就是向七。”

  董娘子瞪眼,這個聽懂了,旋即跳起來。

  “我就猜到是這個死鬼….”她喊道。

  “匿告的是向七,但挑起這一切卻是你!”董老爺喊道,“如果你再不聽我好好說,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了!”

  董娘子扶著心口瞪眼看著父親。

  “孽緣。”董老爺吐出一口氣說道,“如果不是你對徐茂修過於癡情,向七也不會暗恨瘋狂,做出這種事,做出也就做出了,原本也不過是洩憤的小把戲,沒想到陰差陽錯被冤家對頭抓住報復成了大事,也難怪太平居這邊氣恨對向七狠下毒手。”

  董娘子如墜雲裡霧裡,還有些糊塗。

  就這樣?一個人說殺就殺了?

  “一個人?”董老爺冷笑一下,伸出手掌,正反翻了翻,“太平居的手下可不止一個人的命了!”

  董娘子這才明白適才董老爺念得那一串殺啊死的是什麼意思,面色更為發白。

  “爹,你是說,那個小娘子殺了向七?”她問道,“你不是說向七是跌死的嗎?”

  那個小娘子?

  小小年紀的嬌滴滴的單薄的一吹就能倒的美人?

  殺人?

  “我不想知道是不是她,她又是怎麼做到的,也不會去查,我只需要知道,在她的眼裡,我們都是該死的人。”董老爺說道。

  “那現在,現在我們要做什麼?去,去求她嗎?”董娘子問道,神情微微有些慌亂。

  如果別的時候爹告訴她有人要殺他們,她只會當做爹喝醉了,但此時因為向七的詭異之死,她不得不信了。

  “求她?那是死的更快!”董老爺說道。

  “那怎麼辦啊?”董娘子說道。

  董老爺沉吟一刻。

  “你現在換上衣裳,帶著大哥兒二哥兒去哭向七。”他說道。

  董娘子愣了下,怎麼突然又說這個了?

  “爹,還哭他幹什麼!”她說道,“是他害的我們!”

  “哭他又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們。”董老爺說道,一面招手讓女兒靠前幾分,“先去張大帽子的店鋪前哭,向七在他們門前跌死,他們便是殺人兇手。待街人聽得差不多,再去衙門口哭….”

  “爹,現在不是訛錢的時候吧?”董娘子打斷他說道。

  “你個蠢貨。”董老爺罵道,“眼裡只有錢,現在要緊事一口咬定向七的死是意外,讓那娘子知道我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一切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意外!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董娘子明白了,忙應聲是起身。

  她急匆匆走向門口,又停下腳回頭。

  “爹。那她這麼厲害。徐大哥這次一定會沒事吧?”她說道。

  董老爺看著她。神情沉沉。

  “最好他沒事。”他說道,“要不然,我們董家必將破門滅戶屍骨無存。”

  董娘子低下頭轉過身,深吸一口氣。

  “我那可憐的夫啊!”

  女人尖利淒慘的哭聲在院子裡響起。

  玉帶橋。程宅。

  牆邊響起咚咚的敲打聲,婢女又有些氣惱的抬頭。

  “真是的,煩人!”她說道。

  牆頭上少年的頭探出來。

  “娘子,娘子,我是來謝謝你的。”晉安郡王笑道。

  程嬌娘抬頭看他。

  “我吃了你的藥茶,短短時日,病就好了。”晉安郡王說道。

  “所以,要給我診費嗎?”程嬌娘問道。

  晉安郡王哈哈笑了。

  “朋友之間哪用的著談錢。”他說道。

  誰跟你就朋友了?

  婢女皺眉。

  “不過我給你帶了這個。”少年笑道,一面帶著幾分小得意拿出一個瓷罐。

  金哥兒上前穩穩的接住。捧到程嬌娘面前。

  婢女打開蓋子,一股淡香撲鼻。

  什麼啊,茶而已。

  娘子又不吃外邊的茶…

  “木香。”程嬌娘說道,抬頭去看牆上的少年郎,雖然聲音平淡。但似乎有些驚訝。

  木香是什麼?

  婢女不解。

  “是很香吧?”晉安郡王笑道,“是木樨花做的茶。”

  香茶?

  那還怎麼喝?有花香豈不是奪了茶的真?

  婢女忍不住低頭看瓷罐。

  “看點心就知道,你一定吃喝很挑剔。”晉安郡王笑道,“這個好東西,你一定喜歡。”

  “多謝。”程嬌娘說道,沖少年郎微微一笑。

  “你最近過的怎麼樣?”少年郎扶著牆頭問道。

  “這幾天,不太好。”程嬌娘說道。

  晉安郡王神情一怔。

  好事的傢伙又要追問了…

  難道娘子還一字不留的都告訴他?

  婢女不由帶著幾分緊張。

  這個少年人的來歷是不是….

  “有些沒法開口。”少年人卻沒有往日那般嬉笑,反而面色肅重,慢慢開口說道,“說是朋友,我可能,什麼都不能幫你,所以,不敢誇海口。”

  啊呀…

  婢女愕然看著這少年…

  這種將明明是拒絕的話說的卻好似被人為難的人,她還真是第一次見….

  真是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不是已經開口問了,我也答了,你還有什麼要開口的?”程嬌娘說道。

  過的如何?不太好。

  就這個嗎?

  婢女又去看程嬌娘。

  怔怔一刻,她轉身拿著瓷罐進廳堂,反正這兩人說話她一向聽不懂,還是做自己的事去吧。

  “這次你搞的定嗎?”晉安郡王問道。

  “還可一試。”程嬌娘說道。

  “那你去試,最後不行,還有我。”晉安郡王說道,看著她點點頭,“你救過我一命的,我會還你一命。”

  婢女收回視線,看婢女。

  “這個人果然是個繡花枕頭,日常跟娘子花言巧語的,遇到真正的事兒了,他竟然連句好聽話都不敢說了。”她說道。

  “姐姐,你想,他是一個連命都幾乎丟了的人,還有,他如果真能隨心幫忙的話,又何至於,連從正門見娘子都不敢。”半芹低聲說道。

  好像說過,他不走正門,不是因為他不怕對自己不好,而是怕對娘子不好。

  連見人都小心翼翼的人,如果貿然去幫忙,那只怕忙幫不了,反而引來麻煩。

  婢女也看出去,廊上的少年已經沒了笑臉,取而代之的是鄭重。

  “其實,他最後說的已經很重了。”她又笑了笑說道。

  還你一命。

  只要有命在,一切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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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有心

  晉安郡王入宮之後先經過的是太后的保慈宮,遠遠的就看到一個小身影沖他擺手。

  “哥哥。”二皇子喊道,帶著滿臉的喜色,“你病好了?”

  晉安郡王笑著點點頭。

  “你去見娘娘嗎?”二皇子問道。

  晉安郡王搖搖頭。

  “我就不去了。”他說道,“陛下一會兒要問我功課,我得再去準備一下。”

  問功課的痛苦二皇子深有體會,聞言忙點點頭。

  “哥哥病了好幾天,都耽擱了,父皇不會訓斥哥哥的,別怕別怕。”他說道,一面學著大人的樣子伸出手,要拍拍晉安郡王。

  只是個子太矮,只拍到郡王郡王的腿。

  晉安郡王哈哈笑了,矮身沖他點點頭。

  要準備的不是怕答不上來,而是怕答了不該答的。

  “..今日高通事來探望娘娘,帶了好些東西來,我也給哥哥你拿一些…”二皇子笑哈哈的說道。

  晉安郡王臉上的笑微微一凝滯。

  “高大人來了?”他問道。

  這話問的是二皇子身後的內侍。

  “是啊,太后留了午膳。”內侍說道,“大皇子二皇子都相陪著,還問郡王你呢。”

  晉安郡王哦了聲。

  “給了你什麼好東西?”他問道,一面拉住二皇子的手,“有吃的嗎?”

  “沒有,沒有,只有玩的。”二皇子笑道。

  “那讓我看看去。”晉安郡王說道,拉著二皇子的手向他寢宮而去。

  二皇子生母難產而亡,由宋皇后撫養,如今他的吃住都在皇后宮中。

  皇后體弱,二皇子和晉安郡王過來時說已經歇息,便在殿外施禮就走了。

  “…瑋郡王的病,好了嗎?”

  幔帳後,女聲問道。

  “好了。”

  一個女官掀起幔帳進去,一面說道。

  “..好了就好。六哥兒本就身體弱,這宮裡說孩子少,卻也是孩子多,不得不多些小心。”

  臥榻上宋皇后說道。

  這話女官不敢接,只是端著藥碗低頭過來。

  天近傍晚,室內有些昏暗,昏昏下掩蓋了年近四十宋皇后的老態。

  她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又出身貧寒,在這宮裡熬下來這麼多年也是不容易,而這餘下的幾十年。只怕更是不容易。

  非是她親生的皇長子。年輕的皇子生母貴妃。偏心的太后,病弱的皇帝….

  “六哥兒身邊的人再加幾個。”宋皇后說道。

  女官應聲是。

  “以後,不管哪裡的外食,都不許他吃。”宋皇后又說道。

  女官再次應聲是。

  “瑋郡王。跟娘娘一般在心呢。”她又說道。

  宋皇后吃完藥,抬頭看她。

  “我適才去看過了,兩個人在房間裡,瑋郡王把六哥兒拿回來的東西一個一個的看呢。”女官含笑說道。

  “這孩子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還是有心的。”宋皇后說道,微微一笑。

  “日常也是,六哥兒吃了什麼,見了什麼人,他也上心的很。”女官說道。

  宋皇后笑了笑。斜倚在榻上。

  “當初,那些內侍妃嬪為了哄他不哭鬧,私下說宮裡生養的孩兒長成他這般大,他的父王就會接他回去了。”她說道,“自此後他對宮裡的孩子都極其的關心。尤其是接連生養的幾個都沒成活後。”

  “可他對大皇子就沒那麼上心了,原本他們年紀差四五歲,應該玩一起的。”女官笑道。

  “他當初也想,天天追著人家看,只不過,人家不讓看。”宋皇后搖頭含笑說道,一面歎口氣,“後來劉賢妃生養下這個孩子,剛生下來貓兒一樣,都以為養不活,劉妃也死了,更沒幾個人上心,他才得了機會天天看著,看來看去,看到如今的情分。”

  “情分最是難得。”女官說道,“這宮裡孩子少,有人陪著都少些寂寞。”

  宋皇后嗯了聲,慢慢閉上眼。

  女官沒有再說話,輕手輕腳的給皇后搭上薄被慢慢的退了出去。

  夜色慢行而至,籠罩了整個宮殿。

  秋日的霧氣散去,金哥兒打著哈欠,抱著掃帚打開門,被門外的人嚇了一跳。

  “秦秦公子?”他結巴問道,瞪眼看著面前的人。

  秋日裡秦十三郎額頭微汗,身旁跟著三個小廝,但沒有馬車,似乎是步行而來。

  “金金哥兒.”秦十三郎含笑故意學他打趣道,“早啊。”

  “早..”金哥兒愣愣答道。

  “你家娘子可在?”秦十三郎笑問道,“我正好路過,走累了,來討個點心吃。”

  秦十三郎被帶入後院,一眼便看到晨光裡的少女正拉開弓箭。

  長髮垂後,五彩的臂繩束著黑色的衣衫格外的顯眼。

  嗡的一聲輕響,長箭命中草靶子。

  雖然未中紅心,但比起曾經的脫靶已經進步很多。

  “早知道我也帶著弓箭來了。”秦十三郎說道。

  程嬌娘回頭看了他一眼,垂下手收起弓箭。

  “帶弓箭來,我就讓你玩嗎?”她說道。

  秦十三郎笑了。

  “也是,我現在也沒病。”他說道。

  程嬌娘將弓箭遞給婢女,轉身邁步而行。

  秦十三郎待她走過才跟上。

  “我倒有些懷念生病的時候了。”他說道。

  “真的假的?”程嬌娘問道,側頭看他一眼,“治病不容易,生病,很簡單啊。”

  秦十三郎笑了。

  “假的。”他忙說道,“你可別當真,再嚇一次我可能就真的死了。”

  身後的婢女和半芹忍不住抿嘴笑。

  茶和點心都推過來,熱氣騰騰而起。

  秦十三郎捏起吃了一口茶吃一口點心,一面含笑讚歎。

  “就比如這點心,病好以前和病好以後吃起來滋味便是不同的。”他說道,說到這裡又歎口氣,看著對面的程嬌娘,“真的是一切都變了。”

  “變了就變了,又有什麼。”程嬌娘說道,解下臂繩,衣衫垂下。

  “捨不得啊。”秦十三郎說道,吃了口茶,“以前周六郎可是從來不騙我,如今我去問他你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竟然騙了我。”

  說到這裡又是一笑。

  “而我,竟然也沒有當場揭穿他,就像以前那樣,笑著用拐杖杵他,然後罵他蠢樣,還在我面前說謊,你騙得了誰啊。”他笑道,就好似眼前便是如此場景,一面低頭看看手裡,“是啊,變了,我手邊沒有了拐杖,在他面前站起來了,卻沒了以前理直氣壯的底氣,這真是奇怪的感覺。”

  程嬌娘喝完水,放下茶碗。

  “你還有事嗎?沒事的話,請回吧。”她說道。

  “程娘子,你就聽聽人家訴苦嘛。”秦十三郎有些無奈的說道。

  “你的痛苦感傷,我為什麼要聽?”程嬌娘說道,“你痛苦也好,難過也好,高興也好,什麼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我聽來做什麼?又不是我的感覺,你說了,我也沒感覺,所以,你跟我說還是跟一棵樹說,有什麼區別?”

  秦十三郎看著她一刻。

  “程嬌娘。”他說道,“你這樣子可怎麼討到人喜歡呢?”

  程嬌娘看著他,還沒張口,秦十三郎又先開口了。

  “當然,你有起死回生的手藝,不需要討人歡喜。”他又微微一笑道,“只是,人事來往,到底是言談所系,既然是言談,便是需要溫情的。”

  “有又何用?”程嬌娘問道。

  “有時候規矩無情的時候,或許就要人情了。”秦十三郎說道,看著她,“比如,今有西北營逃兵范江林、范石頭、徐茂修、徐四根、徐臘月、範三醜、徐棒槌….”

  他聲音清朗緩慢,將這一個個名字清晰的說出來,一旁的婢女半芹以及金哥兒都看過來。

  “殺人而逃,證據確鑿,依律判斬,懸屍轅門,以敬效尤。”

  此言一出,婢女和半芹伸手掩嘴,但失聲依舊而出。

  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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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應對

  外邊晨光大亮,但牢房裡卻感受不到,陰沉昏暗,夾雜著腐臭的氣息,讓人幾乎不辨晝夜。

  “還讓吃這個啊?”

  徐棒槌喊道,看著被撂在牢門外的一桶飯,黑乎乎的也看不出是什麼。

  獄吏只當沒聽到扭頭走了。

  徐棒槌憤憤的自己撈著了一碗。

  “能吃這飯就是好的了。”旁邊牢房裡有人說道,“等到吃好的時候,那就要沒命了。”

  徐棒槌沒有理會,蹲下來悶頭吃飯。

  “呸,真難吃。”他說道。

  “以前比這難吃的吃的多了!”范江林低聲喝道。

  “那最近不是吃得都挺好嘛…”徐棒槌說道,一面看到范江林瞪眼便忙縮頭,舉了舉碗,“我再吃幾天就習慣了…”

  “再吃幾天估計就吃不著了。”旁邊牢房的人又忍不住說道,“在這裡的都是待審的,等審判了,要麼被放出去,繼續吃好吃的去,要麼判刑流放牢城做工役,做工役可是連這樣的飯都吃不到的,要麼嘛…就是一頓好的斷頭飯,以後好的餿的都吃不到了…”

  除了徐棒槌,其他人也拿了碗舀了吃,他們或者坐下,或者蹲著,悶頭吃飯依舊沒人說話。

  不過這並不能阻止一旁牢房的人繼續說話。

  “…哎你們到底什麼人啊,來頭一定很大吧?來這裡別說挨打受刑了,連罵都沒人敢罵你們一聲…”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你們這樣的最危險了…要麼沒事,要麼就是大事…”

  他的話音才落,便腳步聲響,一股香氣隨之傳來。

  “喂,你們,別吃那個了。”獄吏喊道,將一個木桶又放下來。

  大家聞聲聞氣都看過去,見滿滿的一桶羊肉。

  徐棒槌哇了一聲。忙跑過去,伸手就抓了一根大骨頭。

  “哎,哎,先別急著吃,這,這不會是斷頭飯吧?”旁邊牢房的人喊道。

  聽他這話,其他圍過來的弟兄都愣了下。

  那獄吏卻依舊沒說話,轉身就走了。

  “應該不是,要是的話,一定會說的。”

  旁邊牢房的人說道。一面又看徐棒槌這邊。昏昏的牢房。鬚髮雜亂的泥垢遮擋的面容根本就看不清神情,但可以想像這人的驚訝。

  “喂,你們到底什麼人啊?怎麼這麼受照顧啊?”

  徐棒槌等人不理會他。

  “好,好。多謝關照,多給打些好酒。”徐棒槌一面含糊沖走開的獄吏喊道。

  其他幾個兄弟也都跟著笑了。

  “對,給打些好酒。”他們說道,一面紛紛抓起羊肉大吃。

  范江林拿了兩塊肉骨頭,走到牆邊,遞給徐茂修。

  “給。”他說道,一面自己坐下來大口大口的吃另一塊。

  徐茂修接過,沒有吃。

  “怎麼?死過一回還害怕?”范江林笑問道。

  “不害怕。”徐茂修吐口氣說道,晃著手裡的肉骨頭。“早晚的事,有什麼可怕的,只是,她在外邊一定又氣又急.,我們要是死了。她那麼要強驕傲的,只怕這輩子都留著疤,想到這個,我這心裡,就實在是下不去...拖累她如此….”

  范江林吃下吃肉,沉默一刻,最終歎口氣。

  “都是命啊。”他說道。

  陳老太爺已經在院子裡走了好幾圈,薄薄的衣衫背部隱隱被汗水打濕。

  “太爺,歇息一下吧。”跟隨的老僕勸道。

  陳老太爺停下腳,接過遞來的拐杖,吐出一口氣。

  “老爺回來了嗎?”他問道。

  老僕忙問旁邊的小廝,小廝飛跑去了,不多時回來。

  “老爺回來了。”他說道。

  陳老太爺臉上卻沒有神情,站著一手捶腰。

  “要去請老爺嗎?”老僕問道。

  陳老太爺搖頭,沉默不語。

  “太爺,太爺。”又一小廝跑來,“程娘子來了。”

  陳老太爺神情一變。

  “終於還是來了。”他自言自語說道。

  書房裡的陳紹此時也正心裡說出這句話,不過比起父親,他還要多了一句話。

  來的好快!

  今天早朝才定的結論,她這麼快就知道了?

  陳紹可以肯定知道這個消息的不會超過十人,能殿前應對的都是什麼身份的人,這女子是從哪裡如此快速得到消息的?

  秦家?

  今日秦侍講輪休…

  童內翰?

  自從起死回生之後,不迷金石了,但對道家的迷戀更深了。

  因為救他一命的便是傳說中的道祖真人的親傳弟子。

  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有仙緣!

  所以病體康復的童內翰沒有銷假,依舊留在家裡,不過不是養病,而是在家修仙呢。

  至於周家不用考慮,連中書省的門都進不去,別說皇宮內殿了。

  莫非這女子在京中還認得什麼大人物?

  又或者說,他想多了。

  其實這女子只是來請求幫忙的,前幾日以為小事所以由周家周旋,到今日始終不得解,所以便來自己這裡了。

  捧茶的婢女退下,書房裡二人對坐。

  “冒昧前來,只為我幾個哥哥的性命,請大人周全?”程嬌娘開門見山問道。

  果然自己想多了…

  陳紹搖頭自嘲一笑。

  “你也聽說了。”他整容說道,一面歎口氣,“你信我,所以事發之後沒來找我,我自然是要替你周全,只是,此事涉及朝中軍務,到底是律法難違啊。”

  程嬌娘點點頭。

  “我知道,逃兵一事,牽扯甚多。”她說道,“處死我幾個兄長,無非是想快刀斬亂麻,不讓大人借機清查軍務,所以大人您現在也是氣急的很。”

  陳紹神情微微驚愕,旋即苦笑一下。

  “怎麼,朝堂之爭,嬌娘也得悉了嗎?”他說道。

  “那大人就此認輸嗎?”程嬌娘問道,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認輸?當然不會。逃兵按律當誅,疏漏亦要徹查。軍務糜爛乃逃卒之因,不查不足以斷未來之患”陳紹肅容說道,“王步堂一黨欺君罔上,為私利傾軋而不顧國事,其心可誅,此次兵敗,便是積年之禍,偏有人還要包庇縱容,意圖複起,古有萁子見紂王用玉著而知殷之將亡,王步堂等人欺君罔上如此倡狂,把持西北軍務謀私利,貪污軍餉,諱敗為勝,欺瞞朝堂這麼多年,卻還如此包庇縱容留用,豈不是置國與不顧!陳某,不能見天子被欺瞞而不言,不除此邪佞,決不甘休!”

  語氣鏗鏘,如同又回到了適才殿前應對之時。

  高通事這幫無恥之士,胡攪蠻纏,爭不過就吵,吵不過就鬧,東扯西扯,就是不肯認王步堂欺君罔上,或仗著老臣身份,或仗著後族親份,行事說胡越來越沒有顧忌。

  無奈他手下的人好些資格不夠君前奏對,偌大的朝堂上很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對抗著。

  陳紹深吸幾口氣,看著面前神情木然的小娘子,察覺失態,忙輕咳一聲掩飾。

  “這些事,你們年輕人就不要過問了。”他說道。

  程嬌娘施禮。

  “大人心昭日月。”她說道,又抬起頭,“既然徹查積弊事大,殺他幾人於事無補,那可否留下性命,容他們將功贖罪?”

  陳紹輕咳一聲。

  “其罪必誅,此為明軍法是也。娘子,律法不可隨心所欲。”他說道。

  “雖是犯罪,但情非得已,可否法外容情枉開一面?”程嬌娘說道。

  “程娘子。”陳紹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天道昭彰,人心自明。西北軍務敗壞,世人皆知,此事陳某斷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只待陛下允准,派重臣去軍中查驗端詳,便可將將奸佞入罪。到那時,自會還含冤受屈者一個公道。”

  “不在其位,不謀其事,”程嬌娘說道,“小女只是想不通,為什麼這公道非死不得還?”

  陳紹沉默一刻,看著程嬌娘。

  “程娘子,有詩雲,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注1】”他神情柔和幾分,帶著幾分凝重又幾分感歎說道,“不管什麼人,這若夢浮生如能求得其所,也算是不枉人世一趟。”

  “大人透徹。”程嬌娘說道,看著他,“那,大人的意思是,他們這次非死不可了?”

  自始至終,她要問的只是這麼一句話,不罷不休。

  室內一陣沉默,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吸之間。

   “是。”陳紹慢慢吐出一個字,神情堅定。

  *******************************

  注1:李白《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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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不讓

  室內再次沉默。

  秋風穿過廳堂門窗而進,帶來不知哪裡傳來的笛聲。

  悠揚又帶著幾分淒厲,倒不是感情所致,應該是生手不熟悉。

  笛聲戛然而止。

  “十八娘,你幹什麼?”

  陳家的小花廳裡,被奪了笛子的小娘子不悅說道。

  “別在這裡吹了,去別處。”陳十八娘說道,想了想,“哪裡也別吹了,改日再吹。”

  “為什麼啊?我每日都這樣的,今日怎麼了?”小娘子皺眉說道,又看十八娘,“哎,你這幾日怎麼沒出門去找你的嬌娘子讀書寫字啊?”

  陳十八娘轉身抬腳。

  “祖父讓我在家幫他抄經書。”她說道。

  “把笛子給我。”小娘子跟上說道。

  二人前後離開了。

  書房裡陳紹放下茶碗。

  “程娘子,某知道你是明理之人。”他說道,“你也知道,這件事不在於情,而在於法理難違。”

  “法理之外,還有寬宥。”程嬌娘說道。

  “寬宥是對餘事的。”陳紹和顏悅色幾分,說道,“罰當罰,不連坐,不牽連,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大人,我覺得此事是你們逼的太急了,原本不該判死的。”程嬌娘說道。

  陳紹的眉頭微微跳了下,逼的太急,這四個字似乎在哪裡也聽到過,但是他不愛聽這幾個字。

  什麼叫急?什麼叫逼?國之大事,豈能視而不見見而不管。

  “逼的太急?此輩貪於私利,動搖國本,致西北兵敗,百姓流離,可是誰逼他們太急?”他豎眉喝道,“如此之賊,如何還能寬宥!”

  餘聲散去,書房內重新陷入沉靜。

  “嬌娘,這件事是朝政大事。你不要再問再管了。”陳紹說道,面色難掩幾分不耐,“你也盡力了,此事原本就是他們先有罪,再隱瞞,與你無關,該有今日,是他們自找的。”

  敬她是父親的救命恩人,如果換做別的這般年紀的孩子,胡亂妄議朝政。他早呵斥趕了出去了。

  程嬌娘低頭施禮。

  “如此。告辭了。”她說道。

  陳紹沒有挽留。也沒有再說話,看著這娘子起身撩動衣裙再次矮身施禮邁步向外。

  她在門前又停下腳。

  “還有。”她回頭說道,“陳大人,我治了病收了錢。你家並不欠我什麼。”

  陳紹微微愕然,旋即又搖頭。

  這是賭氣嗎?

  但是這件事,別說讓這小娘子失望了,就是危及己身,他也絕不會退讓半步。

  不顧天子臉色又如何?觸犯皇親國戚貴族利益又如何?

  為國無暇謀身,身受天子知遇之殊恩,必當鞠躬盡瘁以報之。

  陳紹拿過幾案的書卷,低頭翻看。

  看著那女子帶著一個婢女沿路而出,一個小丫頭從牆頭邊收回頭。轉身向內院跑去。

  陳老太爺廊下,幾個孫女們正嬉笑逗弄鳥雀,小丫頭跑進來,在陳十八娘耳邊低語幾句,陳十八娘微微色變。轉身向廳堂去了。

  “十八娘怎麼了?”

  “誰知道,這幾天都古怪,剛才還搶了我的笛子。”

  其他姐妹們低聲竊語。

  “祖父,到底出了什麼事?”

  廳堂裡陳十八娘急急的問道。

  “是父親與程娘子政見不合了嗎?”

  陳老太爺失笑。

  “程娘子又不從政,她舅父又是武將,與你父親哪來的政見。”他說道,略一沉吟,“應該說是,你父親的政見與她所求不相合。”

  “那以後程娘子就會和三姐一樣,跟咱們再無來往了嗎?”陳十八娘問道。

  陳紹三女嫁與門當戶對的同僚家,幾年前因為一案兩家意見不合生分,夫家命三女不得再於娘家來往,為了讓女兒在婆家過的順遂,陳紹夫婦也狠心不讓女兒再來。

  說起這個孫女,陳老太爺忍不住輕歎一聲。

  “不會的。”他搖頭,說道,“這件事,不是你父親的錯,她遇到難處,起因也不是在你父親,求而不得,也不能歸罪與你父親。”

  “可是,有些事你能幫忙而不幫,就會被人認為是仇人的。”陳十八娘說道。

  “程娘子不是那樣的人。”陳老太爺說道,又微微一笑,“如果是,那再無來往也正合適。”

  陳十八娘輕輕歎口氣。

  “祖父,道理我都懂,只是,還是會覺得有些難過呢。”她說道。

  “止乎禮發於情,所以才為人嘛。”陳老太爺含笑說道,“沒辦法,人生而如此,悲喜憂愁不是你看的破就能放得下的。”

  “如果一切不變就好了。”陳十八娘說道。

  陳老太爺哈哈笑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真是夫子也感慨無奈的事啊。”他說道。【注1】

  馬車在街道上駛過,車中程嬌娘展開一張紙,其上字跡豐韻灑脫。

  “我所知有限,聽傳些閒言碎語很容易,但能幫上娘子的地方不多。”

  面前那少年郎伸手撫袖,神情如同聲音一般清朗。

  “又得知事情之後時間倉促,一件朝政大事,牽連從廣,我等黃口小兒不可能妄言,請我父親幫忙也是不可能,我父親不可能聽我,朝廷也不可能聽我父親,請娘子給我紙筆,我所能做的就是旁敲側擊的拿到當時殿前應對雙方的姓名官職,以及各自隨眾關係來往。”

  “這些人所求也沒什麼,無非是一個要徹查西北軍務,目的是將西北軍事重要官員從上到下徹底清換,逃兵事件是一個極好的由頭。”

  “陛下其人,略有些不定。”

  “趁著西北大敗,王步堂被罰,陛下心中怒意未消,所以陳大人等自不肯錯過這個機會。”

  “而高通事等人自然不肯,王步堂倒了,但根基還在,只要根基在,再扶起一個王步堂也是很容易,如果連根都被拔起,這無疑是殺人父母,怪不得他們要紅了眼。”

  “所以到現在,一方要殺了逃兵讓此事就此了結,而另一邊也顧不得這個逃兵,不管殺還是不殺,都要追查。而這個時候,陳大人絕對不會為這些逃兵說話,更別提保住他們性命,那無疑是給了對方攻擊自己的把柄。”

  秦十三郎放下筆,看著程嬌娘。

  “上一次劉校理在暗陰謀算計,我們自然也在暗陰謀算計為對,而這一次,且不管雙方各自私心為何,明面上確是堂堂正正律法道義之爭,十三先是殘缺之人,如今雖然好了,但到底年幼,無能為力,這件事,無怪周六郎不與我相談,實在是無法相談。”

  馬車猛停一下,程嬌娘身形一晃,收回了視線,外邊街道的人聲比起方才更喧鬧嘈雜幾分。

  “就要到張家了。”婢女低聲說道。

  張家位於鬧市陋巷,此處的鬧市不是神仙居所在的那種華麗酒樓店鋪鬧市,而是窮困百姓來往的鬧市,沒有行腳店,只有挎籃叫賣,來往之間有衣衫襤褸的苦力,也有脂粉濃豔的私娼妓。

  程嬌娘將手中的紙團起,扔給婢女。

  婢女伸手接住,拿出隨身所帶的火摺子,拉過車中的小香爐,輕輕的晃了晃,火摺子頓時燃起火星,車停下的時候,小香爐裡便只剩一堆灰燼。

  張家的門很容易就敲開了,看到婢女,老僕的臉色卻有些古怪,不過心中有事牽掛焦急的婢女並沒有注意。

  “老爺在嗎?”她忙忙問道,一面要邁步進去。

  老僕卻擋住了門。

  “素心..哦不,半芹。”他帶著幾分為難說道,“老爺沒在。”

  婢女一怔。

  “我昨日見過老爺的,說了我們今日要來。”她不由說道。

  老僕輕咳一聲。

  這是在指責老爺食言而肥嗎?

  “老爺去書院了。”他說道,“要麼明日再來?”

  “明日來也不一定見得到。”婢女咬著下唇說道。

  這話說的委實不客氣。

  老僕歎口氣,看了眼一旁的馬車。

  “素心。”他壓低聲音說道,“是不是惹了什麼大麻煩了?”

  “沒有大麻煩!”婢女氣道,甩手轉身,“我走了。”

  老僕哎哎幾聲,最終沒有再留,看著婢女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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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論語。子罕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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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請講

  站在車邊,婢女的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又是著急。

  “老爺,去書院了。”她吸了吸鼻子說道。

  “那我們就去書院吧。”程嬌娘說道,掀起車簾,看著一臉委屈的婢女笑了笑,“別人幫忙不是本分,幫了是恩情,不幫是常情,求人便要低頭,你委屈什麼。”

  馬車調頭向城外而去。

  “老爺就是這樣。”

  馬車上婢女委屈又憤憤說道。

  “倔強的很,一言不合就不給人面子,禮儀風範溫良謙恭明明是再好不過的人,但有時候行事…當初在廉州講學授道,也不知道說的做的多過分,當地的大儒都派人刺殺他,要不是當地官員相護撿回一條命,如今哪能登天子門。”

  “錯了,要不是如此,如今也難登天子門。”程嬌娘說道。

  背後說原主人壞話,本就是不好的,婢女氣急說了兩句,自然不會再說,聽了程嬌娘的話,順勢一笑。

  “都這樣了,娘子還誇老爺。”她說道。

  “是他當得人誇。”程嬌娘說道。

  一路無話很快到了城外書院,所幸在這裡詢問之後,沒有聽到張純不在的話。

  前來引路的是一個青衣小廝,看來跟婢女也是很熟悉,笑嘻嘻的叫姐姐,這態度讓被擋在張家門外的婢女找回點面子。

  “昨日突然有事,要撰寫一份要緊的經義,所以來書院清淨。”小廝看似隨意的笑著說道。

  婢女拉著的臉終於笑了。

  此時書院散了課,學子們散佈各處,或者磨練六藝,或者交流所學。

  一個學子一首詩詞吟來,周圍轟然叫好,其間的程四郎忽的一怔,舉起的手停住,人也站起來。咦了聲。

  “明德兄?”旁邊有人喚道,“怎麼了?”

  “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程四郎說道,一面忍不住抬腳向這邊走了幾步。

  妹妹?

  如今女子們讀書識字也很多,但都是在家請的先生,書院裡可不會有,至於探望家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聞言大家都看過去,果然見竹林小徑上一個小童引著兩個女子而行,離得遠,又是側面。看不清形容。只是單如此看過去。眾人都忍不住微怔。

  竹林,素衣,款步而行,好一副美人山行圖。

  人很快步入竹林深處不見了。

  “明德兄。那是江州先生的小童,所去又是先生的庭院,你妹妹,去見先生了?”大家回過神紛紛問道,神情驚訝,忍不住再次打量程四郎。

  同窗們來自何處,大家心中都多少打聽清楚,個人身世背景家族籍貫,這個程四郎家境不足為奇。資質也平平,能來此不過是借著和江州先生的同鄉之誼罷了。

  來的這些日子,除了日常課上,根本見不到江州先生。

  他都見不到,他的妹妹竟然能得見?

  “我看錯了吧?”程四郎又訕訕笑道。

  這個靠譜。眾人釋然。

  “你妹妹不是在江州嗎?這麼遠怎麼來?”

  “明德第一次離家這麼遠吧?想家想的…”

  “看來你家妹妹與你親厚。”

  大家紛紛打趣,又團團坐下,繼續吟詩作對,只不過程四郎明顯心不在焉。

  他的妹妹在京城,而且他的妹妹的確與張家有些關聯。

  妹妹的婢女便是張家的婢女。

  莫非真的是她來了?

  程四郎轉頭看向竹林,難掩眼中的驚訝。

  她來做什麼?探望自己?也沒必要先去見江州先生啊?

  書院婢女來過幾次,雖然不太熟悉,但當看到青衣小童徑直帶著她們進了張江州的書房,而沒有在偏廳等候時,婢女松了口氣。

  “先生,程家娘子來了。”小廝在廊下說道。

  秋日裡廳門拉開,一眼可見室內,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長衫伏案書寫的中年文士便抬頭看來。

  他的面容如同身材一樣肅正。

  程嬌娘屈身施禮。

  “請進吧。”張純放下手中的筆,說道。

  程嬌娘謝禮,這才邁入廳中,在張純下首一個坐墊上跪坐下來。

  小童捧茶之後,躬身退了出去。

  “張純謝過程娘子對家嚴的救助之恩。”張純開門見山說道,一面大禮。

  “不過是舉手之勞,一丸蜜餞而已,不敢當此大禮。”程嬌娘還禮說道。

  “家嚴臨行前曾囑咐於我,如果娘子遇到難處,讓我務必相幫。”張純說道。

  還沒等程嬌娘有所表示,他便繼續說道,“雖然如此,但若娘子所犯之難有悖禮義國法,還請恕張某難以從命,望娘子海涵,莫開尊口。”

  門外廊下跪坐的婢女咬住下唇轉頭看向室內。

  老爺已經知道她們因何而來了,逃兵事實,依律當斬,老爺這是擺明瞭不會相幫了呀。

  就知道他就會這樣的!

  張純說完這句話,室內一陣沉默。

  “小女不會叫先生為難,小女只想張先生聽我說些話。”程嬌娘問道。

  “說話請隨意,某洗耳恭聽。”張純說道。

  程嬌娘低頭道謝,

  “既然先生開誠佈公,那小女也當直言相告。”她說道,“我此來,不是請先生幫我幾位兄長脫罪的。”

  不是脫罪?

  婢女微微疑惑,張純神情依舊,一副任你說出花兒來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

  “雖然我兄長幾人是因為受了誣陷委屈不得已而奔逃,但脫逃之罪屬實,沒有人能夠否認。”程嬌娘說道,

  張純嗯了聲。

  “說的不錯。”他說道,“你說了他們是有不得已的,那麼又如何?”

  “不如何。”程嬌娘說道,“不得已並不是脫罪的理由。”

  張純沒有再說話。

  “我只想是想,人要死得其所。”程嬌娘說道,“他們以前如何我不知道,跟我以來,不管是在太平居還是神仙居,不管勞作一天有多辛苦。他們幾人,每日都要舞棍弄棒,拉強弓舉石鎖,勤練武藝打熬筋骨,風雨無阻。

  “太平居和神仙居,他們是半個主人,拿到的紅利,足夠他們與下半生衣食無憂,在京城做個富貴翁。”

  “劉奎前來抓捕,以他們的身手本可以全身而退。而且我還囑咐過他們。不管如何。都不能被人抓到大牢裡去,只要在外邊,哪怕殺了人,我都能有辦法周全。”

  “但他們沒有。就因為劉奎幾句話,就放棄了抵抗。”

  “怕死?他們是逃兵,他們很清楚逃兵的罪罰是什麼。如果怕死,那怎麼會束手就擒?”

  “因為他們明理知義。”

  “夫君子者,需知對錯,明善惡,不求聞達於天下,但求死得其所。我這幾位兄長,志在殺敵報國。血染疆場,雖死無憾。他們也許算不上君子,但亦明白盡忠是對,逃亡是錯,殺敵是善。殺同袍是惡。因為逃亡罪責被抓,他們心甘情願,但因為逃亡被殺,卻是死不得其所。

  “說的不錯。”張純點點頭,“但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找人說一說。”程嬌娘再次說道,“現下,只有先生肯聽我說,別的人已經不願意也不會聽我說了。對他們而言,不管逃走的是個兵士,還是一條狗,都是一樣的,他們要的是這個逃字,而不是兵字。”

  “他們被判死,不為過,正法之嚴。”

  “只不過,死的不得其所。”

  “斬殺逃兵,無非是為了震懾告誡。但京城行刑,然後通告諸邊鎮,對那些千里之外的將士而言,那一張文書能震懾的了誰?”

  “說逃卒當誅,天底下有多少逃卒,大人們可知道?若都抓了殺了,天朝還有多少人能夠戍邊?小女的幾位兄長,無非就是犯在了京城這地方,犯在了黨爭裡,礙了貴人的大事。小小一塊絆腳石,踢開了就踢開了,幾條賤命而已。震懾?告誡?說的好聽。要真就這麼死了,根本就是冤枉,更何談死得其所。”

  “這世上本就很多死的不得其所。”張純說道。

  “所以才有道學之爭,義理之辯,為的不就是讓世人明曉知理,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程嬌娘說道。

  “所以,你說來說去,還不是要為這幾人脫罪。”

  “斬殺逃兵是為了整軍強兵,解國之危難,濟邊軍困厄,而不是為了私利爭執。”

  “他們是為了私利爭執?你何嘗又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說的如此堂而皇之。”

  張純的聲音就如他的名字一般,純和,相比之下,程嬌娘那沙啞的嗓音更加不好聽。

  不過相同的是,二人的語速都是緩緩穩穩,但對於坐在門外的婢女來說,聽到耳內,只覺得如同撥弦琵琶,嘈嘈切切,聲聲逼緊。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我之人欲,於國事無害,但他們之人欲,根本不在殺還是不殺這個幾個逃兵,而是殺字背後的目的……”【注1】

  “無知小兒!”

  廳中張純的聲音陡然提高,打斷了程嬌娘的話,本來就繃緊弦的婢女嚇的哆嗦一下。

  **************************************

  注1: 《禮記.樂記》“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意思是:人的內心受到外界事物的誘惑而發生變化,人變成了物,就會泯滅了天授予人類的善良本質,去追求無窮的個人私欲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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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明白

  幾案前坐著的文士,原本肅正的臉上隱隱浮現怒氣。

  這個女子能得父親青眼,想必是知道進退的人,卻不想也不過如此!

  “朝廷大事,你這黃口小兒知道些什麼?兵者凶事,不得已而為之,爾在家中端坐,歌舞昇平,不知人間疾苦,還敢來指點朝事戰事!”張純喝道。

  他最反感的就是這種人,如今很多這樣的人,一個個讀過幾本書,聽到幾句真真假假的消息,就一個個的開始對國事指手畫腳,自以為是。

  程嬌娘低頭施禮。

  “小女知錯。”程嬌娘說道,“先生教訓的是,小女何不食肉糜般可笑!”

  說著話便起身。

  “小女要說的都說完了,多謝先生不厭其煩。”她說道,“小女子告退了。”

  這就走了?

  任誰被人這樣訓斥也受不了吧!更何況本來是求人…..

  婢女心情複雜起身,果然見程嬌娘走出來,頭也不回的向外去了。

  婢女跟上,忍不住回頭,書房裡的張純依舊端坐,沒有絲毫開口挽留的意思。

  就知道老爺是這樣的!

  “娘子,娘子。”

  婢女緊走幾步跟上,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此時她們已經走到了書院外,婢女才張口,就見有人從一旁站出來。

  婢女被嚇了一跳站住腳,那走出來的人顯然也很驚訝。

  “果然是你啊。”程四郎瞪眼說道,“妹妹,你怎麼來了?”

  “有點事。”程嬌娘說道,對他施禮。

  “什麼事?”程四郎不由問道。

  “些許小事。”程嬌娘說道。

  這是不肯說了,程四郎心裡明白。既然她不肯說,他也不敢問。

  其實雖然口頭上妹妹的叫,說起來跟這個妹妹不過是才見了三四次。

  程四郎哦了聲,突然不知道說什麼了,

  躊躇尷尬一刻,程四郎想到什麼從身上摸出一個錢袋。

  “這裡有些錢,妹妹你拿著用吧。”他說道。

  程嬌娘微微一笑,伸手接過。

  “多謝哥哥。”她說道。

  程四郎訕訕笑了,口中連連說沒什麼,不夠了再來找他。

  “那我先回去了。”程嬌娘說道。

  程四郎忙讓開路。親自送程嬌娘向馬車邊走去。

  “王十七他。他沒有去煩你吧?”程四郎問道。

  “沒有。”程嬌娘說道。

  “他家裡來人了。把他看起來了,要帶回去,你放心不會去煩你的。”程四郎鬆口氣說道。

  可見他原本也對這個沒底氣。

  程嬌娘嗯了聲繼續前行。

  “要是,要是王十七待你不好。你儘管告訴我。”程四郎又跟上幾步,遲疑一下說道。

  告訴你又能如何?

  你能殺了他嗎?

  婢女斜眼看著程四郎。

  我家娘子就能。

  程嬌娘含笑施禮道謝,上了馬車。

  馬車走出去好遠,回頭看程四郎還站在書院門口,漸漸化為黑點。

  放下車簾子,婢女忍不住歎口氣,看著手裡的錢袋。

  “不需要的有人給,需要的沒人幫。”她喃喃說道。

  “各盡所能,不能強人所難。”程嬌娘說道。

  這些道理婢女自然都知道。她抬頭看著程嬌娘。

  其實娘子說的這些道理她都懂,只是……

  “娘子,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忽地問道。

  “做到什麼?”程嬌娘問道。

  “以前老太爺也好,其他人也好,就連我自己也都覺得自己聰明伶俐明事懂理。也自認為看事情看人都透徹了然,自認為不管遇到什麼事什麼境遇都能始終如一,卻原來只是我自以為是。”婢女說道。

  “你以前也沒機會遇到這些事。”程嬌娘說道。

  “可是娘子也沒遇到過啊。”婢女說道,“太平居的難處,婚姻事的難處,以及現在…..”

  這些事任何一個拿出來,對於很多人都是很大的難關,必然坐立不安焦神糟心,更別說是她這麼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了。

  “…娘子你到底怎麼做到的?我都慌的不得了,覺得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娘子卻還能如此不急不躁,我跟娘子這麼久,還是學不到…”

  程嬌娘轉頭看她,笑了笑。

  “這個不學也罷。”她說道,“又不是什麼好事。”

  婢女瞪大眼。

  “娘子,這還不是什麼好事?”她問道,“這是淡定大氣穩重不驚,多少人窮其一生不就是為了修為如此….”

  “別人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我不是。”程嬌娘說道,“我這樣只是因為我沒有心。”

  婢女一怔。

  又這樣說…

  “我只是在做事,不是在為人。”程嬌娘說道,“我是要做這件事,與其說為了他們,不如說是為了我。”

  他們是她救下的人,是她認下的哥哥,被人這樣突然抓走要奪了性命,雖然可以推說到自作自受無可奈何,但想起來到底是意難平。

  其實很多事不都是這樣,別人有求於我,我幫他或許是情義,其中也或多或少臉面自得作祟,與之相同,遇到不如意,也多數要說一聲被駁了面子,失了身份,因此而不服不平,佛爭一株香,人爭一口氣。

  婢女苦笑一下。

  “娘子,你何苦非要如此貶低自己。”她說道,“人人都能如此做如此說,你何苦要分的這樣明白,說的這樣清楚。”

  “我是要我自己記清楚,我做的這些事,是為我自己,別人不欠我。”程嬌娘說道。

  這樣,別人對你不好的時候,也就沒有什麼怨憤,失望,悲傷。

  她抬起手放在心口。

  這世上,能奪走你的心,也只有你對其有欲有求的人了吧。

  婢女輕輕歎口氣,說到底,娘子還是無人可靠。

  “那現在怎麼辦?我們還要去找誰?”她問道。

  “已經找完了,不用再找誰了。”程嬌娘說道。

  “可是,老爺他不是什麼都沒答應?”婢女問道。

  “我來找張先生,不是要他答應什麼,而是聽我說話。”程嬌娘說道,又微微笑了笑,“陳大人是絕對不會聽我說話的,現在能聽我說話的就只有張先生了,你看,他果然聽我說了,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婢女不解。

  “那,然後呢?”她問道。

  “然後,就看運氣了。”程嬌娘說道,笑了笑。

  啊,還是看運氣啊….

  婢女有些怔怔看著程嬌娘,突然覺得娘子的笑有些不同。

  一直以來她的表情很單一,要麼木然,要麼就是微微一笑,這一次的笑..似乎…是…

  冷笑?

  書院裡,張純再次放下手中的筆。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我之人欲,於國事無害,但他們之人欲,根本不在殺還是不殺這個幾個逃兵,而是殺字背後的目的。”

  耳邊澀啞女聲再次響起。

  這個狂妄小兒!

  張純搖頭,繼續提筆。

  “兵者凶事,不得已而為之,爾在家中端坐,歌舞昇平,不知人間疾苦,還敢來指點朝事戰事!”

  “先生教訓的是,小女子何不食肉糜般可笑!”

  張純將手中的筆最終重重撂下。

  “這個江州傻兒!”他重重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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